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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盗泉子     魏野仙踪txt下载     魏野仙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21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九)

    虽然千载之后,那些粗粗读过几本书的文艺青年,在汴梁这座北宋都城上面寄托了多少言过其实的绮丽想象。

    但在这座都城里,依旧带着中古时代特有的印记。

    对于邓韵舟这样的药行“大鳄”而言,他受益于汴梁药材行会的种种规矩,而他作为药行里位置靠前的头面人物,也最痛恨一切不按照药行规矩办事的人物。

    比如说,玉仙观里的莲叶翁。

    对于药行而言,外地商人进京卖药,那便只能把货物转给各个药铺,绝不能自己出面发卖。而那些在潘楼街、十字街、鬼市子、桑家瓦舍之类地方,卖止疼贴、解酒丸、檀香饼子的江湖郎中,也必须上药行拜了祖师爷——神农氏、扁鹊仙师、药王孙真人,且按例缴纳一份坐地钱,才能有练摊卖药的资格。

    这规矩虽然管不到道观头上,但是像邓韵舟这样的地头蛇,也有的是恶心人的法子。

    他听了自家药铺的伙计指手画脚地说完,先问了一句:“那道士,佩了金牌玉符没有?”

    伙计愣了一愣,随即就道:“那先生打扮倒也朴素,不曾见他带什么金的玉的。”

    邓韵舟听了这个回答,随即冷冷一笑:“没有金牌玉符,那便不是个道官,那便是不知死活的外地道人了。”他站起身,拿了一个绣囊,里面鼓鼓囊囊装的也不知是什么,丢给了那活计:“拿着它,到州桥底下,有个卖汤饼的摊子。你把它放在那里,说一声‘玉仙观里有酒肉吃’,便回来做事。”

    那伙计性子老实,纳闷道:“那玉仙观是个道观,平日里多是吃斋,怎么便开了斋?”

    邓韵舟瞪他一眼,骂道:“偏你这厮事多,老实去办了便是,哪有这许多闲话讲?”

    那伙计见着自家东家发怒,也不敢再问,拿起绣囊,一路小跑着去了。

    ……

    ………

    这时候的玉仙观里,却是一片人山人海,竟然稳稳压过东岳庙与十王宫一头。

    也不像那些宫观寺院,都是排着队等着上香,或是正逢庙会,人们赶集。只见山门里头,一株老树下面支了一张木桌,放了一个胡凳,许玄龄便坐在桌后,面前是一个个前来问诊的病家。

    不远处,玉仙观里的道人们从斋堂里扛出一口大锅,里面煮的也不知是什么药材,只一股股药香扑面而来。

    凡是许玄龄诊视过的病人,便领一个竹牌,上面若是光板溜溜,就上这大锅前,凭竹牌领一碗药汤,当场喝了。

    若是上面留着有字,便安排去偏殿歇息,等着之后诊治。

    和寻常郎中问诊不同,许玄龄只是将来者望上几眼,随后便安排病人是到一旁喝一碗汤药,还是去偏殿等候诊治。

    看起来人山人海,可照着这么个诊病法,一个时辰起码也能接诊二百多位。这其中,安排到偏殿的少,打发去喝药汤的多。

    少时一个时辰过去,人数稍稍少了些,玉仙观的当家道士王正一走了过来,向着许玄龄说道:“许师弟,你这样义诊,固然是件好事。然而小道也是粗通医术的,却见你也不望闻问切,也不开方抓药,就凭这一锅药汤,却怎么包治百病?”

    许玄龄笑着向这老道人一拱手道:“观主却言重了,你见这锅药汤,不过用些黄连、厚朴之类寻常药物,却哪知药汤中贫道另放了一味灵丹在内,寻常杂症,饮了这碗药汤,自然见效。至于那些药汤难治的重症,贫道自然另有妙术诊治,管保一个个妙手回春,绝不叫观主为难。”

    王正一点了点头道:“若真如此,倒也是好事。只是师弟你在此义诊舍药,岂不坏了旁人的生意?那些生药铺,哪里肯容得师弟?”

    许玄龄讶然道:“观主说哪里话来?贫道云游四海,常听人讲,官家仁心仁德,在汴梁设了惠民局,专向平头百姓施药,并不取分文。这些生药铺既然容得惠民局,岂能容不得贫道?”

    王正一望了一眼许玄龄,随即还是摇了摇头,叹道:“师弟在外云游,总见得各处军州,有个熟药所了?”

    见许玄龄点了点头,王正一说道:“那熟药所乃是神宗皇帝时候,王相公留下的,管着卖药之事。到了当今官家手里,才改成卖药又看诊的惠民局,遇上时疫流行,便向百姓施药,并不取一文。然而惠民局如今虽然还是看诊,却并无药物可买!”

    许玄龄听了,微微有些诧异,问道:“既然惠民局原本就是发卖药物之处,怎的无药可买?”

    一旁被许玄龄打发去喝药汤的一个汉子,喝了一大碗汤药,发了一身臭汗,顿觉神清气爽,这时候就凑过来道:“许先生你乃是云游行脚的人,并不曾在俺们汴梁城里常住,不晓得这里面的花样。原本惠民局专卖熟药,本不和那些生药铺子抢生意。只是后来,这汴梁城里的药行,都打发自家伙计到惠民局去采买大宗,直接到药库里提货,把个惠民局的药物买个精光,便是每年春秋时疫流行时候,也拼命把惠民局舍的药物直接朝铺子里头整车地搬。这么一来二去,惠民局里哪里还有熟药?生病问诊,还是得去那些药铺里抓药!”

    许玄龄听了微微叹息一声道:“原来还有这个缘故。好在贫道施的是汤药不是熟药,想来药行的人,也不至于拿了罐子,到贫道这里来舀!”

    这话说出来,众人都笑了。却见陈丽卿一身道装打扮,托了一个茶盘,端了一碗茶放到许玄龄面前。

    许玄龄望着陈丽卿道:“贫道多谢陈小娘子赐茶了。”

    在许玄龄,这不过是句客套话,可陈丽卿听了一扭头道:“你不必谢俺。俺不过是你看了半日病人,还不曾歇息,送这茶送来与你解渴。却不是感谢你那日里替俺周全!”

    说罢,她一扭身就朝着殿后走去。

    许玄龄若有所思地望了这少女背影一眼,随即又要招呼病家上前,却听得玉仙观山门外有人一叠声地叫道:“了不得了!州桥那条大虫,今日奔着酸枣门来啦!”

第722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十)

    大虫便是老虎,可是汴梁城里,除了官家的园子里或许养着几头外,直通御街的州桥上哪来的老虎?

    但玉仙观前,人潮却是一荡,顿时不少看热闹的闲汉就先闪过一旁,道旁摆摊的小贩就将摊子匆匆一收,匆匆忙忙地朝别处去了。

    就连那些开张迎客的店铺,也急急地将市招收起,落板关门。

    不止他们如此,玉仙观前求医的病家听得街上喧嚷,只要不是家里有重病号的,把一点指望都寄托在“莲叶翁”身上,多半也匆匆从队伍中走了出去。

    见着这个情形,许玄龄讶异道:“好端端一个汴梁都城,怎么还有大虫出没,开封府也不管的么?”

    王正一低头叹了口气,随即走到那些求药的病家面前,先唱了一个肥喏,摇头道:“诸位善信,本观今日怕是做不得功德了,还望诸位体谅则个,先各自返家,待明日再来求药不迟。”

    王正一这里拱手道歉,也有人叹息几声,黯然走开,也有的却是扶着病人不肯离开。这些病人多半不是病得瘦骨支离的老者,就是面黄肌瘦的儿童,显然在汴梁城里,也有这样买不起药,享受不了传说中的“中世纪最强福利国家”待遇的贫民。

    许玄龄摇了摇手中蕉叶扇,向着王正一说道:“观主,贫道既然发下愿心,施药救人,哪有个半途而废的道理?”

    王正一摇头道:“师弟你不晓得,这汴梁城里州桥附近,有个出了名的泼皮破落户,成天地在城里惹是生非、撒泼行凶。开封府里弄了几回,也治他不下,无奈只得任着他横行胡为,因此上大家都唤那厮是个没毛大虫。”

    听得王正一这般说,许玄龄讶异道:“从来是民心似铁,官法如炉,这天子脚下,大宋皇都,怎的没了王法?”

    王正一苦笑道:“那泼皮在汴梁城里,恶了许多做买卖的大户,几次将他拿进开封府里,也有人与快班衙役、禁子、节级银钱疏通,打算谋个一劳永逸的方儿,光是杀威棒,就打断了不知多少。然而这厮只是混闹,却不曾犯下什么大罪,几顿板子打下来,又打他不死,关不多久,又放他出来。一来二去,竟成了一块腌臜臜的滚刀肉,寻常人能拿他做什么处置?何况这厮又有些手段,要让他访到何人与他做对,便偷偷地上门来,门首堆粪,井里屙屎,更干出许多混账事来。大家实在无法和这等人争执,他又时常嚷嚷,谁与他过不去,他便拐骗了谁家儿女,挖眼拔舌,卖与外地的丐头做讨钱的人棍子……”

    话说到这里,许玄龄一摆蕉叶扇,点头道:“似观主这般说,那厮果然是个饿鬼般的人物,说是大虫,却是奉承他。只是这玉仙观乃是清净道场,哪里怕这等腌臜泼才闹上門来?”

    许玄龄说着,眸光一转,正望见殿门后一缕青丝转过,随即笑道:“何况这玉仙观里,也有神将护持山门的。”

    许玄龄话说得轻松,王正一却是连连摆手;“神将都远在三十六天,我等凡夫俗子,哪有福分得神将护持?师弟还是莫要说笑,快些叫这些善信们散了去吧。”

    许玄龄还要劝说几句,却见山门前的人群又散开大半,走出一个胖汉来。

    那人身上披一件早已开不出原本颜色的短衫,上面油泥污垢不知道攒了几层厚,只一片油黑铮亮。身上黑皮,不是从娘胎里带来,反倒是不常洗澡,攒成的一层垢腻壳子。头上卷毛,都是油沁成一绺一绺,护心毛四周,疙疙瘩瘩,疖癞疮疤,大的连小的,癞蛤蟆看见他,只怕也要为自家皮肤自豪。

    这人一路走来,人人避之惟恐不及。

    玉仙观外,过街老鼠张三正带着几个兄弟游荡。这酸枣门外本来算是张三与李四看着场子,然而见着那货真价实的人形垃圾出现,张三皱了皱鼻子,掩面道:“州桥下那癞皮虎牛二怎么跑到酸枣门外来了?真是晦气!咱们好鞋不踩臭狗粪,先避一避再说!”

    也有人摩拳擦掌道:“谁不知道这酸枣门外好一片地方,都是咱们哥几个照看,他牛二算个什么东西,却来俺们眼皮子底下揾食!且教训他个狠的,让他知道咱们哥几个的厉害!”

    张三一听这话,就急了,一拍那人脑袋,低声骂道:“牛二自然不算个东西,可架不住他上头有人!多少行首,都借重他这把刀来行事,等闲也没有第二个货似他这样不要脸皮的了,谁能轻易动得了他?不然,你道开封府的杀威棒是好捱得不成?散了散了,今天就当大家没有撞见这事!”

    说到最后,他又特别添上一句:“这事情,万不可让你们李四哥晓得,他是个肯仗义的汉子,却犯不着被这等龌龊玩意连累了!”

    山门外张三一伙人匆匆散去,牛二已经直走进玉仙观中来,隔着老远,就有一股腥臭恶秽的气味直冲众人鼻子。

    若是魏野在此,少不得要感慨一句,这牛二不愧是千百年来,人人“传颂”的无赖范本、流氓祖师。什么洗剪吹、什么杀马特、什么古惑仔,和这位顶风犹能臭十里的泼皮强者比起来,真是拍马都比不上。

    许玄龄还算是在洞光灵墟修行数年,连北地那些妖仙也认得好几个,但像牛二这种奇人还是头一回见。

    只见牛二走上前来,那些等着施药的病家莫不退避三舍,让出道来,让牛二大摇大摆地在许玄龄面前立住,开口道:“这道士,你可是在这里卖药么?”

    许玄龄摇着蕉叶扇,摆了摆手道:“仁兄说错了,贫道在此设个义诊,只要是过往善信,都能在此看诊,药汤也是贫道自己备下药物熬煮,并不曾向人讨过一文钱。”

    牛二嗤笑一声,又抓了抓身上疖癞,随着他抓弄,便抓破了不知多少癞子、疱疹,黄水、黑血淋漓满身,那一股恶臭更是比淘粪坑还要恶心十分,真是中者欲呕。只有牛二,半眯着眼,倒像是十分享受这种快意感觉,一面挠,一面道:“倒是个少见好心肠的道士,你这里的药汤真个是不要钱,舍与人吃?”

    许玄龄面上不惧不怒,摇着蕉叶扇点头道:“贫道这汤药,是要与十方善信结善缘、解病苦的,自然不要钱。”

    牛二听了,更是鼓掌道:“你这道士,果然是个肯行好事的,那可能舍与我用?”

    许玄龄点头道:“仁兄有甚病,上前来我与你诊视过,自然能用。”

    得了许玄龄这句话,牛二哈哈大笑道:“爷爷也不用你这道士诊治,俺的病,便是这身上的癞子,天天弄得爷爷似在跳蚤窝里一般。既然你这药汤有灵验,便整锅都舍于我用,也算你这道士做了一场好大功德!”

    说话间,牛二就要朝熬药的大锅走去,许玄龄却站起身,将手中蕉叶扇朝前一拦,挡住了牛二的去路:“仁兄,这一锅汤药,是施给观前数百病家的。这么多汤药,仁兄一人也吃不完,何不缓上一缓,贫道再为仁兄造一副药来?”

    牛二大大咧咧地,一掌拍开蕉叶扇,嚷嚷道:“你这道士十分无理,爷爷这身癞子,哪是喝一碗汤药就能治好的?自然只有坐在这锅里,整个洗浴一番,方才能得了药力!”

    听着牛二如此讲,四周围观的众人都是一片哗然,王正一更是脸色煞白,嘴里念念有词道:“完了、完了,这锅从此再也用不得了。便打碎了卖铁,人家听说是牛二当过澡盆的,怕倒贴钱也无人肯要!”

    许玄龄仍然不动声色,向着牛二说道:“仁兄,眼见得这里还有许多病人等着贫道这锅汤药治病救命,你却要拿这汤药沐浴,却叫他们怎么处?”

    牛二大笑着道:“爷爷俺洗过的汤药,岂不比你这道士原本煮的那些草根树皮,更有几分贵气?他们能喝到爷爷的洗澡水,那是他们造化!”

    说到这里,他又补上一句:“爷爷的洗澡水,也不能叫你们这些贼厮鸟平白沾光,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须与爷爷一笔汤药钱!”

    话没说完,正殿中已经抢出了一道丽影,怒喝一声:“好个泼皮,我便先赏你一笔汤药钱!”

    骂声里,就见陈丽卿冲了出来,一脚抬起横扫,正朝着牛二太阳穴踢来。

    许玄龄眼见得陈丽卿脚上套着的却是一双铁尖绣靴,不由得忙将阆风玄云扇一挥,正隔开了女飞卫这一手杀招,叫道:“小陈娘子,且慢动手!”

    这里许玄龄一扇隔开陈丽卿,牛二却是怪叫道:“好慈悲的出家人,却敢在官家脚下杀人!你们这对好狗男女,不守清规,还要害你爷爷,你们好手段,好狗胆,便动一下爷爷试试!”

    被牛二这一通激将,陈丽卿脸上腾起一股青气,眼中那点少女娇憨之态转瞬即逝,反倒隐隐透出一股红光来,怒喝道:“便杀了你这泼才又如何!”

    此刻,除了牛二,在场众人莫不觉得被什么猛兽盯上了一般,气血强盛的壮汉都有落胆之感,那些气血衰弱的病人,更是两股战战,几乎站不住脚。

    许玄龄面上也是一动,他比旁人灵觉不知精微了多少倍,更感应到陈丽卿周身,隐隐有一股庞然血煞之气吐涌无定,连他都隐隐感到些许威胁。

    只有牛二,似乎对这股足以震慑生灵的煞气丝毫没有反应,只是在那里满嘴不干不净地撒泼。

    许玄龄一摇头,手拈剑诀,在阆风玄云扇上一划,顿时扇面上符印灵光闪动。扇头流苏飘拂间,一股旁人不可见的风劲,化为道道无形枷锁,转眼间就朝着牛二身上束缚上去!

    牛二本来还在那里满口污言秽语,可就在突然之间,就像是一只被捏住了脖子的鸡,嘎地一声,就再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瞪着一双眼,身子乱晃起来!

    许玄龄面上一派医者慈心的模样,望着这汴梁城里的有名泼皮道:“仁兄,你却是怎么了?莫不是突然害了风症,哑了嗓子?”

第723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十一)

    被无形风锁扣住气管,牛二此刻哪里还能说出半句话来?只是一双眼睛,狠狠地瞪着许玄龄。

    许玄龄摇着手中蕉叶扇,依旧做足了仁心仁术的名医派头,继续道:“仁兄若是嗓子哑了,却不是这汤药能治的,贫道得仔细诊治一番,还要仔细推敲一下药方才好。”

    说到这里,许玄龄一摆手中阆风玄云扇,风锁扣住牛二四肢,逼着这泼皮不由自主地跪拜在地,连连叩头。

    虽然那动作就像是瓦子里的傀儡戏所用的偶人一般略显不自然,四周围观的人也全当看不见。

    只等牛二磕足了九个响头,许玄龄才一抬手,温声笑道:“仁兄,我既然发心施药济世,对仁兄的重症哪有不治之理?只是仁兄的病委实严重了一些,只怕是要长住玉仙观里,细细调养起来。”

    说罢,许玄龄也不嫌弃牛二一身臭秽,搀起他来,朝着自己观内云房走去。

    陈丽卿眼见得牛二忽然就被制服,那突然涌起的血煞之气没了目标,转眼就消散下去。旁人若是不仔细看,甚至发觉不到她身上的变化。

    说起来,许玄龄借宿的云房倒是热闹,才送走外号花花太岁的高强高衙内没几天,就又迎来了“没毛大虫”牛二这个新病号。

    这时候,牛二一举一动都被重重风锁扣死,只凭着风锁驱动周身关节,这本来是再稳当不过的禁制,十个牛二也休想挣开去。但是正走到云房门首,手持阆风玄云扇的许玄龄忽然发觉牛二身上气机开始大乱!

    那些布满牛二身上的疥癞疱疹,就像是鼓了气的猪尿泡一样,一个个急速膨大起来,硬顶着道道风劲凝成的枷锁,力量之大,简直要让许玄龄险险掌握不住!

    疥癞疱疹半透明的表皮下,开始还只是淡黄色的脓液汇集,紧随其后的就是紫黑色的腥血,转眼间牛二的身躯就“胖”了一圈也似。

    若不是还有一道道的风劲,如箍桶的铁条一样压着这些疥癞疱疹,只怕牛二转眼间就要变成了一个满是腥血脓液的人皮水球,随后整个爆开去。

    许玄龄忙将阆风玄云扇朝着牛二头上拍下,淡淡青芒遍覆牛二周身,隐隐能见一道道云气上下旋绕无定。

    他将阆风玄云扇催动间,耳边却传来了一声低喝:“玄龄啊玄龄,还把这么个人肉炮仗留在外面做啥,赶紧把他弄进去!再迟片刻,这货就真的要爆了!”

    听见魏野的声音,许玄龄总算是反应尚快,一手拉住了牛二,猛地就把这满脸肿了不止一圈,全是拳头大血泡的泼皮直接拖进了云房中,猛地关住了门。

    云房中,一朵白莲悬浮于半空,重重叠叠的莲瓣间,隐隐透出一股光明意。那花叶间的丝丝脉络,却都是层层符篆撑起了骨架。

    层层莲瓣舒展的白莲中,传来了魏野的声音:“玄龄,你眼力终究还是差了点,眼下牛二这货怕是早已经不算活人了!”

    ……

    ………

    遇仙楼中,魏野坐在窗边,端着手中银杯,杯中盛满遇仙楼有名的玉液酒。

    然而银杯之上,却有光线曲折,莹莹生辉。那是一朵通透如水晶的莲花,碗口大小,瓣分八叶,下有莲叶相托,花叶虽然质地恍如水晶,却是透出一股鲜活之感。

    莲心之中,一只冰晶宝轮缓缓转动,宝轮中显露出了玉仙观中情形。

    仙术士借酒凝形而出的白莲冰轮,正是他模拟摩尼教的神力运转,仿照千叶白莲、光明宝轮而成。

    拈着这朵酒莲,魏野哼了一声:“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身上哪有那么多的脓液腥血,还能转眼间就胀大一圈!除非是他体内的肌肉、脏腑和骨骼,都早已溶解成液态,才能转眼变成这个德行!”

    另外还有一句话,魏野便没有说出来了。

    人身化为液体,这事情在桃花山已经见识过一回。智明和尚演化的暗狱诸魔,便是将人身皮肉筋骨,统统化成黑泥般的物事,四下蔓延流毒。

    而此刻看去,牛二这厮在活着时候,便活脱脱是个恶心、恶相、恶行三合一的货色。以摩尼教法而论,这种人差不多也是光明自性丝毫无存,只留下一身魔种魔念。像这样的恶徒,倒是最理想的培养皿,只要摩尼教中人向他渡入一点魔种,转眼间就可以转化出完全的暗狱魔物。

    但是这一回施行化魔之术的人,其手法之细腻精巧,完全超过智明和尚。暗魔转化,仰赖人身的“皮、血、肉、筋、骨”,可是施法者却独独漏过了“皮”这一项,反而把演化而出的暗魔藏身于人皮之内。

    就以牛二而言吧,在他被许玄龄押进云房之前,有谁能想到这厮的皮囊之中,全是黑泥般的魔物涌动?就算许玄龄在洞光灵墟修行这些日子,也丝毫没有看破这厮的跟脚!

    而在此刻的汴梁,却不知道有多少卖力气的苦力、混偏门的泼皮、挣小钱的商贩,都早已化成了这等异物?甚至可以说,汴梁各部、院、衙、司中的官员、吏目,又有多少被人不动声色地换了芯子?

    想到这里,魏野都不得不叹息一声:“真是……不用等到靖康都要药丸啊。”

    叹息归叹息,魏野又不怎么爱大宋,也没有当药丸党的兴趣。手捏着银杯,拇指贴着杯口,微微一转,低喝一声。

    喝声中,玉仙观云房内,那朵白莲微微一颤,顿时落到牛二的顶门,转瞬即没。

    就在白莲没顶之时,原本已经膨胀成了一个满是腥血脓液的皮球,却是骤然停下了膨胀过程。

    渐渐的,快要绷不住的皮肤一点点地收缩,几乎看不出五官的头颅一点点地回复。片刻之后,一个快要爆开的皮囊,就这样又变成了一个活人模样。

    而随着牛二重新回复人形,一点点杂乱无章的讯息,正在一丝一毫地反馈而来。距离玉仙观数里之遥的遇仙楼里,在酒莲之上渐渐凝成了一颗暗沉沉的圆珠模样。

    (有书友告知,本书在起点登陆了。在此向起点的书友们问好)

第724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十二)

    酒莲晶莹无瑕,暗珠浑浊无光。

    彼此格格不入的两件物事,摇曳在银杯之上。

    司马铃咽下嘴里的果子,好奇地凑了上来,伸出手指在暗珠上一弹。

    这珠子不过是符形演化,本质介乎于虚实之间,随着司马铃指尖一触,顿时就沉入酒莲之上那只八幅冰轮之内。冰轮缓缓转动间,有一幕幕画面渐渐投影出来。

    那一格格的画面,便是牛二这罪恶而龌龊的一生中,记忆最深刻的那些事。可不管怎么看去,那主题都只有欺善怕恶、坑蒙拐骗之类,恶是足够恶了,但恶得恶心,恶得小气。何况这里面还有不少事情,都是牛二收了汴梁城里那些各行会的会首们好处,专门去和那些外地客商为难。

    但是有一点却很明显,从会首们到牛二之间,似乎有一条连着的线。而接线的人,却丝毫无法从这些破碎的讯息中找出来。

    凡是于此相关的要紧之处,都被人提前抹去了。

    半妖少女却不管这个,只是望向魏野提出了疑问:“叔叔,你什么时候改走摄魂召鬼的路子了?”

    “这算什么摄魂召鬼?”魏野耸了耸肩,端着银杯在司马铃眼前一晃,顿时冰轮逆转,那些原本展开的画面,重又聚集,化成暗珠,悬浮在酒莲之上:“你阿叔我如今冰火双极,彼此争斗不休,虽然洞阳离火是我道基之本,但是下元太一君位,却以太渊宫与玄云之海为本。这样水火不容的两极,我也只能以运转洞阳、洞阴双剑的法子,暂时压下隐患而已,哪里还敢再浸染什么阴鬼之气?这也不是摄魂召鬼,而是借摩尼教光明法界的诸佛权柄一用罢了。”

    “怎么说?”

    “摩尼教分出光明法界与暗狱魔国这二元对立的两处境界,光在上,暗在下,光为主,暗为从。虽然彼此对立,但本质上仍然分出高下来。也就是说,光明法界中那些山寨佛陀、冒牌菩萨,天然就有号令群魔的权限。”

    说到这里,魏野反问道:“铃铛,可记得桃花山的智明和尚?他在摩尼教里,不过是个被称为承光罗汉的角色,但是仍然可以通过五明子调动暗狱诸魔为他所用。既然智明和尚都有这样的本事,那地位远远在智明和尚之上的卢舍那佛,又该是什么级别的权限?”

    提起乌灵圣母为了暗算自己,藏在赤筋法器里的卢舍那佛神通印记,魏野哼了一声,方才继续说道:“摩尼教光明诸佛之中,卢舍那佛承载日天宫与月天宫,以法身变化光明天柱,接引众生入光明净土。这地位,说一声接引如来,也不为过。你阿叔我便以这点印记为根本,拆解变化成为符形,造了一个山寨摩尼光佛真形符出来。只要是在摩尼教的光明法界、暗狱魔国之中,上到罗汉、天人,下到魔女、魔军,都要受这道真形符的克制。”

    “叔叔你这不就是等于写了一个具有很高权限的病毒文件出来嘛。”

    “那就只能怪摩尼教的这些货自己了,为了暗算魏某,留下了卢舍那佛神通印记,整个本源都被冒险终端拷贝出来,不用白不用!”

    “叔叔,我看见你背后好像有条尾巴在摇。”

    “我又不是猫儿、狗的,哪来的尾巴!”

    老魏家的相声说到一半,司马铃突然起来另一件事:“叔叔,你把牛二搞成这个样子,以后要怎么办?万一有心人拿这个做文章,说牛二死在玉仙观,给你那个老学生上一个‘庸医杀人’的罪名,那活神仙可就扮不下去了诶。”

    听着司马铃的问题,魏野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笋脯送进嘴里,嚼了两下才哼了一声:“牛二这厮早就不算是活人了,只是个人皮裹着的魔物而已。既然早已化为异物,为摩尼教所用,还是为我所用,不都是一样?正好,汴梁人喜欢热闹,又爱说嘴,还都自诩有胆识、够大气,那我们就给他们演一出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戏码!”

    ……

    ………

    自从邓韵舟打发伙计,将一个沉甸甸的绣囊送去州桥下面,过了三天,邓大官人终究是按捺不住。这一次,他也不打发伙计跑腿,自己带了两个伴当,就朝着酸枣门外玉仙观走去。

    才刚走到酸枣门前,就见着这条街上,比往常更热闹几分,尤其是玉仙观山门外,真是一片人山人海。

    不但许多善男信女,挎着香包,顶着香炉,带了香花果品等着叩拜。更有不少的闲汉,立在道旁指指点点。

    过街老鼠张三今日里与青草蛇李四并肩站在一处,望着玉仙观的人潮啧啧称奇。

    不远处,又有许多人,捧了食盒、抬了素酒,一路吹吹打打,向着玉仙观而来,一路上还有人大声吆喝:

    “都亭驿梁家珠铺梁大官人,谢莲叶真人慈悲,点化牛二弃恶从善!”

    “州桥李家香铺李老员外,谢莲叶真人慈悲,免了四邻许多烦恼!”

    “李四分茶、曹婆婆肉饼、王楼山洞梅花包子,三家字号东家,同备素席,来谢莲叶真人!”

    只见州桥地段那些有名铺子的大户,都备下香药、果子、素酒各样吃食,带了吹吹打打的鼓乐,朝着玉仙观走来。

    这其中,也有好些人认得邓韵舟,还向他打起招呼来:“邓员外,今日也是来拜谢莲叶真人的?”

    邓韵舟听着那“点化牛二”四字,脸上已经不大好看,听见别人招呼,只得点头道:“自然是来拜谢真人。只是道路太过拥堵,我家的伴当还不曾跟上。”

    一面应答,一面他赶紧朝身旁伴当使个眼色。那伴当会意,赶紧匆匆地返回邓家,准备花果素酒不提。

    邓韵舟这厢,努力挤出一副笑脸,一面和那些州桥的大户说笑寒暄,心中却是一个劲地暗骂道:“这牛二却是做什么勾当!说叫他来闹了这道士的场子,怎么却突地天良发现,痛改前非起来?”

第725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十三)

    邓韵舟心里疑惑,又在路旁站了片刻,他那伴当已经匆匆带了些邓家药铺的伙计,捧了几盘卖剩下的香丸,抱了几瓶素酒,拿红绸盖着,装成是来给玉仙观道贺的模样。

    邓韵舟也顾不上嫌弃这场面寒碜,也就跟在队伍里,一步步地走入山门。观主王正一笑得满面生春,将把这些平日里盼都盼不到的大施主一个个迎了进去。

    这些人见着王正一,也只是道声好,并不多寒暄,只是将两眼朝着观里四下张望。

    他们这个模样,王正一这两天也算是见得多了,面上依旧拿出一派老汴梁的从容不迫,抬手延客:“诸位善信,许真人正在问诊施药,诸位若无病无痛,便莫要打搅真人。”

    从许玄龄入汴京以来,名号已经换了三回。

    乘莲叶舟入东水门,有人喊他水中仙。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里,汴梁人涌到玉仙观里来看热闹,见着这位水中仙,也不会雅俗共赏地讲经说法,也不会耍弄花俏戏法,顿时“水中仙”就降格成了“莲叶翁”。

    可等到许玄龄借着替高衙内治伤续耳的名头,在玉仙观里义诊施药,又将汴梁城里的一大“害虫”牛二“点化向善”,于是“莲叶翁”又升格成了“莲叶真人”

    如今,就连王正一也把之前的“师弟”两字嚼碎吞了,换成了“真人”相称。

    那些大户听了王正一如此说,纷纷点头道:“俺们算什么样人,哪里敢扰了真人的事!只远远地瞻仰一眼便罢!”

    王正一含笑不语,一旁知客道人带着小道童,早捧出功德薄来。这些大户知道,这也算是免不了的开销,一个个都认捐了一笔香油钱。王正一等着他们一个个签了名字,方才引着他们向内走去。

    还是树荫下,还是一张半旧不新的木桌,一个胡凳,许玄龄就坐在木桌后,一个个地给病家诊视后,该打发去喝药汤的喝药汤,病症重的,就打发去偏殿里等着进一步的治疗。

    看病求药的人,还是依旧排了老长的队伍,然而和过去几天不同,如今这队伍旁,却有个身穿旧道袍的胖汉,头上绾了一个抓髻,在那里维持秩序。

    隔着长长的求药队伍,那些大户都偷偷地望了几眼。然而牛二恶名犹在,这些州桥附近的大户谁没有吃过这厮的亏?远远看了几眼,就又纷纷缩回头去。

    最后,还是梁家珠铺的东家梁文道皱着眉说道:“那道人的形容模样,倒像是那牛二,可是隔着老远,某却看不真切。”

    一旁唐家金银铺的三郎君摇头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俺见那道人头发卷曲,身上都是疥癞,整个汴梁,怕也只有牛二是这般鬼样,不是他是哪个?”

    梁文道摆手道:“孔圣人还与阳虎那等乱臣贼子长得像哩!没有走上前去,哪里能认得道人果真是牛二那厮!”

    邓韵舟平白贴了几盘香丸与素酒到玉仙观里,正憋着一股气没处发泄,此刻却是站了出来道:“在这里空口说许多闲话,济得甚事!俺也认得牛二那厮,便上去盘他一盘,看这厮果真是洗心革面了不成!”

    众大户见邓韵舟主动跳了出来,不由得纷纷点头道:“邓大官人倒也是个有胆气的!俺们便等着邓大官人替俺们做个见证。”

    邓韵舟这里整了整身上葛纱袍,走上前去,正拦住那抓髻道人去路,正面一瞧,只见那一张满是疥癞的丑脸,居然还真是如假包换的牛二本人。

    他见着牛二,顿时心里那股邪火又腾了起来,勉强向牛二一拱手道:“好个泼皮,却真的洗心革面,来这里做道士哩!”

    要换了邓韵舟记忆里的那个牛二,不要说这样言语挑衅,只要离着他几丈地,都能无端被缠上。不曾想,牛二只是上下望了邓韵舟一眼,拱手还礼,含笑答道:“原来是邓大官人,小道在世上做了几十年的噩梦,如今一朝被真人点醒,哪里还有睡下去的道理?邓大官人也是来这里向真人求药的么?小道却要奉劝大官人一句,求药也须一颗诚心,大官人还是到后面排队去吧。”

    邓韵舟听了这番话,眼睛更是瞪了老大,还想再说几句,点一点自己请牛二办的事情,牛二却早已抽身离去,倒把他晾在那里,好不尴尬。

    没奈何,邓韵舟也只好垮着一张脸走了回来,那些大户见他回转,纷纷迎了上来,连声问道:“邓大官人,如何了?”

    邓韵舟如今哪里还有心思理会这些人,只是摆着头道:“怪也,怪也,难不成那泼皮真个转了性子,想要学好不成?”

    ……

    ………

    不管邓韵舟邓大官人对“牛二改过向善”这件汴梁城中最大的新闻是什么个态度,但在玉仙观外,一处小茶肆中,有人的关注点早已不在这件“小事”上。

    魏野坐在隔间桌前,向着垂手听教的茶博士叫声:“且点几盏甘草凉水来,冰须得干净些。”

    那茶博士应声去了,魏野却向着面前一高一矮两个汉子笑道:“李四、张三,你们如今也跟在鲁提辖身边,怎么见了魏某,还这样拘束?”

    张三点着头赔笑道:“便因俺们如今跟了鲁师父,方才知道先生是何等样人,便玉仙观里那位真人,还只是先生的徒弟。俺们不过街上揾食的行货,在先生面前哪有俺们坐的地方!”

    魏野听了张三这样讲,只是微微一笑,一指他说道:“你倒也算是个精明人了,只可惜这样不学有术的人才,只混了个街头混混的地步,可惜!可惜!”

    张三连忙摆手道:“先生真是高看俺了,俺也就是在偷鸡摸狗上,略有几分心得,似俺这样,整个汴梁城,还不得寻出几千个来!”

    魏野摇头道:“就找出几千几万个来,却少有你与李四这样,在‘义气’两字上稍稍能讲上几分的人物。魏某也不诓你们,如今我有一桩事情,要你们兄弟几个去办,这其中一切花费,只管向魏某讨要,但事情一定得做得漂亮!我只问一句,你们俩,肯不肯去做?”

    张三听了这话,本能地有些想退缩,李四却是目光一闪,应声道:“鲁提辖与先生那般交情,要俺们兄弟做什么事,只要不是杀头的买卖,便听你吩咐便了!”

    见李四拿定了主意,张三也只好应道:“先生,若说窥探宫门、听相公们的墙角、扒马前街李女史的墙头,这几般都是要命的事情,俺们实在应承不来。旁的小事,咱们都能帮着打点了。就算开封府里,俺们也认得几个能说得上话的……”

    魏野笑道:“没有那么难办,只是魏某这个学生在玉仙观里广积善功,难免要惹动外魔搅扰。你们兄弟两个,算是这酸枣门外的地里鬼,什么风吹草动,都闪不过你们眼里去,魏某也只望你们在此事上出些力气,替魏某关注一下玉仙观附近行人的异动,如何?”

    ……

    ………

    玉仙观旁,一处卖葵扇的小摊前,有人戴了一顶白纱帷帽,身穿一件僧袍,腰间系着丝绦。哪怕是僧衣,也遮掩不住大袍下面的曼妙身材。

    汴梁城里,就连小贩也十分有眼力,向那人笑道:“这位师姑,你虽然是出家人,但终究也是女子,俺这里的扇儿都是粗手笨脚的汉子使的,怎合师姑使用?前面有个南货杂作铺子,那里有上好的倭扇,倒是配得上师姑。”

    听着这摊主的话,那女尼微微停顿一下,随即缓缓重复道:“倭扇……”

    随即她收起这点失态,向着摊主道了谢,双手托着帷帽边缘,婷婷袅袅地去了。

    一路上,女尼耳畔所听见的,只有“玉仙观”三个字。卖货的摊贩在讲,挑菜的农夫在讲,挎了篮子准备归家的主妇,下了工的伙计,都兴致勃勃地讲起了那位施药看诊的道士,讲起了自己或者自己亲戚,得了怎样的好处:

    “我家小子,前几日贪嘴,吃了隔夜的剩猪肉,疼得满肚子打滚。没奈何,只得去抓了一副药,煎了让他吃。可吃了也不见好,正巧,莲叶真人那一日施药,俺本抱了个死马做活马医的念头,带着他见了真人。真人取了几粒粉艳艳的丹药,叫我家小子吃了,不多时,就屙出许多虫来。啊呀活佛,真人还与俺们讲,但凡那猪肉里有石榴子一般的物事,便是生了虫了,等闲吃不得地……”

    “说起真人,俺家真个有福!俺那当家的在东水门处扛活,一不留神,被进城的船货砸了,伤了骨头,请了几个郎中,都只是摇头,眼看着家当都卖尽了。却遇见莲叶真人,三下两下,就接好了,不过三日,就好下地走动。”

    “别的不说,那有名的没毛大虫,开封府都没法子治的。他那日见了真人,真人对他道:‘你作孽太多,日后堕落,再没有人肯搭救你。所幸你今日遇着贫道,还有一线生机。’那牛二不信,真人便大展法力,让这厮到阴曹地府走了一圈,吓得他顿时忏悔,就投在玉仙观里做个粗使道人……”

    “噫,这话说得好奇,倒像是目连救母的戏文一般!莫不是你这厮编出来蒙我们的吧!”

    “小娘养的才蒙你们,桑家瓦子里,那些说三分、说东周、说武王伐纣的先儿,都是这么说!”

    一句句市井闲谈,却是纷纷钻进了女尼耳中,只是女尼整张脸大半都被白巾子裹住,却看不出来她是怎样的表情。

    她离开了酸枣门,一路向着封丘门而去。

    封丘门外斜街子,便是与大相国寺齐名的汴梁开宝寺。

    开宝寺也是敕建寺院,却比大相国寺地位低了一筹,可就算如此,开宝寺内也有二十四院的布局,而且从未像大相国寺那样,被强行压缩成了十院。

    因此上,开宝寺内也就比大相国寺更混乱许多。

    女尼走到了开宝寺山门前,却不朝内走,而是走入一旁的小巷,随即左手虚握成拳,右手五指张开,盖在拳头上,同时口中轻轻唱诵道:“唵摩利支耶娑婆诃。”

    此是摩利支天真言,配合摩利支天隐形印,便成摩利支天隐身法。

    一遍遍地重复着摩利支天真言,手中隐形印丝毫不乱,女尼这才从小巷中走出,缓缓走入开宝寺中。

    而不管是看门的和尚,还是往来的香客,似乎谁都没有看到一道倩影直直走入开宝寺中的仁王院去。

    仁王院在开宝寺二十四院中香火最盛,倒不是因为这里供的菩萨要比大相国寺的更灵验些,而是因为仁王院供奉的本尊,乃是般若波罗蜜多明王,与仁王护国八大力士菩萨,号称有护持国祚、化解国难之能,哪怕就只是为了政治正确,这仁王院也少不了一份香火。

    口唱真言的女尼,此刻已经走到了般若波罗蜜多明王的鎏金像前,随着一阵阵摩利支天真言反复想起,数丈高的鎏金明王像隐隐闪动波光,似乎隐隐在明王像的身上开出了一道常人不能见的门户。

    女尼依旧保持着口唱真言、手结法印的姿态,一步步地走入那道门户当中,随即整个人就隐没在鎏金明王像中。

    踏过门户,女尼置身之地,已经变成了一座小小的寺院,纯然的木质结构,只有一重佛殿的院落。

    在佛典的木板地上,歪坐着一个年轻的和尚,半露着上身,满脸不满地挠着身上一块块鼓起的腱子肉。

    年轻的和尚转头望着女尼,冷笑道:“你居然想到我了,真不容易。还以为,你打算把我丢在这里不管了呢!”

    女尼对对方隐带挑衅的话语丝毫没有反应,只是冷冷答道:“林灵素离开汴梁之后,又有道门的高手进入汴梁了,这对我们的任务很不利,必须将之再度驱逐出去。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的原因。”

第726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十四)

    小小的院落中,一男一女,一僧一尼,一坐一立,彼此对峙。

    一身褊衫穿得袒胸露背,仿佛比汴梁的泼皮们还要无赖三分,这个藏身在明王像中的和尚不屑地吐了一口浓痰,正落在女尼脚边:“朱月,没有上峰的手令,谁给你的权限可以使唤我?”

    目光没有转向脚边的浓痰,女尼静静地答道:“因为我认为事态正在脱离我们的掌握,在这个时候,必须要拿出决然一击的态度,将道门的势力彻底阻断在汴梁之内。”

    对于这个回答,年轻的和尚显然并不满意,他的双眼盯着女尼的胸膛,轻轻舔了舔舌头:

    “道门的高手,是说当初的林灵素?如果林灵素那种角色,都可以称作高手的话,那我算什么?神明吗?”

    嘲笑着曾经在汴梁道官中领袖群伦的人物,这个和尚将脸扬起来,尖尖的下巴,瘦削的脸膛,配上浅黄泛绿的瞳孔,莫名地给人某种爬行生物般的威胁感。

    “当然了,如果你能够营造出当初宋人太子一党围攻林灵素的大场面,让我帮你这个忙,又有什么不行的?”

    说到这里,年轻的和尚歪躺在地上,身躯如蛇一般地伸缩自由,滑动几下,人就已经逼近了女尼的脚踝。伸出色泽发紫的舌头,他挑逗般地在女尼露在僧鞋外的一截白腻小腿上舔舓片刻:“要让我听从你的命令,拿出让我动心的代价来啊……高野山女人堂的荼吉尼天女。”

    对于如此露骨的要求,名叫朱月的女尼沉默片刻,伸手去解开身上的僧袍。

    僧袍落到和尚脸上的时候,这个如蛇般行动的和尚轻轻地笑起来。

    笑声中,朱月的声音冷淡地传来:“之后的行动,你需要完全遵循我的指令,神将摩伽罗。”

    她的脚下,年轻和尚啃咬着她的小腿,作为回答。

    ……

    ………

    开宝寺仁王院里,来来往往的香客不会想到,就在他们虔诚礼拜的般若波罗蜜多明王像里,有着怎样荒诞而诡异的画面正在上演。

    而在酸枣门外,新任大相国寺菜园住持鲁智深,过得却是格外清闲。

    虽然智清方丈说是打发他来这里管菜园,但是也不至于真叫他一个够得上管理人员级别的执事僧,真个去种地浇菜。

    大相国寺这处菜园,除了租种寺里田地的佃户,日常过来打理,也有几个粗使的火工道人供鲁智深使唤。

    青草蛇李四更是被鲁智深一手拳棒功夫折服得五体投地,带了几个手下兄弟,就拜了这位提辖大师做师父,成天里跟着习拳弄棒。

    倒是张三还记得魏野的吩咐,每日就在玉仙观外那几个茶肆里挨个坐过去,要茶博士点些茶汤,又叫几样吃食,过得比往日更潇洒许多。至于这玉仙观四周的动静,他不过掏几文铜钱,打发那些聚在玉仙观墙根下的要饭花子们替他留神。

    这一日,鲁智深正叫火工道人去买了两口羊,一头猪,又去潘楼沽了几坛好酒,叫来几个帮厨,就在菜园里摆开了流水席,和青草蛇李四这些本地泼皮吃酒。

    魏野自然是不请自来,与鲁智深坐着说些拳脚上的闲话,才喝了半坛酒,就见着张三匆匆地跑了过来,一叠声地叫道:“提辖大师!魏先生!可不得了,有人正在玉仙观山门外厮打起来了!”

    听着张三叫唤,魏野微微一挑眉毛,反问道:“如今玄龄坐镇玉仙观,虽然暂时名声没有达于官家面前,可也算是酸枣门外一个有名角色,是谁敢在这里撒泼?”

    说到这里,鲁智深把酒碗一丢,站了起来道:“左右洒家也无事,便去看上一看,不就知道了?”

    说着,他将一旁放倒的玄铁禅杖拽起,叫一声:“李四,与洒家去走一遭!”

    李四和他那班兄弟顿时纷纷跳了起来,跟着鲁智深就朝外跑。

    魏野望着这一群人,摇了摇头,又喝了一口酒,随即指尖一弹,便有一点火星直飞出去。

    此刻许玄龄正在玉仙观内看着几个道童煎药,眼前只见一点火星飞旋而来,随即化成一行火字,转眼不见。

    这火字传书的手段一出,许玄龄便向着那些道童说一声:“你们且照看这些汤药,俺要出观走一遭,留神不要煎糊了锅就好。”

    说罢,他从腰间取下蕉叶扇,匆匆出门去了。

    大相国寺菜园中,玉仙观药房里,同时有了举动,然而引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是懵然不觉。

    高强高衙内坐在街旁,早有得用的闲汉给他搬了胡凳坐下。一群帮闲篾片又是叫茶博士点茶,又是替他打扇,生怕这位被禁足多日的衙内,今天好不容易出来走动,却给热着了。

    高衙内捧着一杯加了冰的梅汤,呷了一口就放开了,只是望着街心厮斗的两道人影,只是叫道:“直娘贼!这赤佬好不识抬举,陆谦,你只管与他打,便打坏了,也放着有俺在!”

    高衙内身旁,没有那些篾片帮闲坐的地方,却有个半老不老的道士,形容枯瘦,双眼隐带碧光,手中把玩着一条玉尺,也坐在胡凳上,向着高强笑道:“难为这位陆虞侯,也算是有本事的人,俺看那军汉,本事也不算小了,说不定还是哪家将门的后人,这陆虞侯却能和他打个平手,委实难得!”

    高强对这道士,倒不像对那些帮闲那样刻薄,反倒点头道:“刘先生素来善于相人的,你倒是看看,俺带来的这陆谦,和那军汉,哪个嬴,哪个输?”

    那刘道士抚着山羊胡子大笑道:“贫道不过是得淑妃娘子看重,粗粗能相些气色,哪里就断得了世间祸福运程?衙内这般说,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高强却一脸认真,正色道:“老刘先生,你这样说是拿俺高强当那些大头巾一般糊弄?上一回,俺见着你,你劝俺莫要出门耍子,不然定有一场飞灾。俺当时不曾听你的,果然吃了好些日的苦头,今日才被俺家阿爷放出来。你这样的相法,不就是个活神仙么?快相一相,我这伴当与那赤佬,哪个才能得胜?”

    刘道士被他这么一通胡缠,实在没有法子,只好说道:“麻衣老祖传下的相法有云,印堂要明润,主寿长久。眉交者,身命早倾。悬针主破,克妻害子。山岳不宜昏暗,有川字纹者,为将相。平正明润身常吉,得贵人之力。气色青黄虚惊,赤主刑伤,白主丧服哭悲,黑主身亡,红黄主寿安,终身吉兆。”

    说了这一大套,刘道士望着陆谦说道:“这位陆虞侯,印堂虽然没有川纹,却平正明润,看起来定是常遇贵人,倒比旁人有福。只是这陆虞侯印堂上隐隐有一道青黑之气,若隐若现,怕是日后难得寿考。”

    听着刘道士如此说,高强不以为然道:“你看那军汉,颧骨上好大一块青印,夜里见了,还道是十王宫的五道将军跑了出来!若陆虞侯有道青黑之气,日后不得长寿,那军汉岂不是运头更差?”

    刘道士摇了摇头道:”不然,不然,麻衣老祖又有诗云:骨不耸今且不露,又要圆清兼秀气。骨为阳兮肉为阴,阴不多兮阳不附。若得阴阳骨肉均,少年不贵终身富——

    “所谓骨耸者夭,骨露者无立。骨软弱者,寿而不乐。骨横者凶。骨轻者贫贱。骨俗者愚浊。骨寒者穷薄。骨圆者有福。骨孤者无亲。又云:木骨瘦而青黑色,两头粗大,主多穷厄。水骨两头尖,富贵不可言。火骨两头粗,无德贱如奴。士骨大而皮粗厚,子多而又富。肉骨坚硬,寿而不乐,或有旋生头角骨者,则享晚年福禄。依着贫道看,这军汉虽然颧骨青黑,却隐隐有头角峥嵘之处,怕是正途上难有长进,偏门上未必没有他一席之地。”

    听着刘道士杂七杂八说了这么一大堆,高衙内嗤笑道:“果然,果然,贼配军便是贼配军,早晚都是要落草做贼的。似这样人,倒不如俺如今就叫人将这贼配军绑进开封府去,倒免了他日后成了一个祸害!”

    说着,他一扭头,朝着身后一个头戴交脚幞头的小武官叫一声:“林豹头,你乃是俺家大人管着的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往日里,俺只听人说,你家祖上也曾跟着真宗皇帝杀过契丹,家传的马上功夫、枪棒手艺。俺却从来不曾见过,每年金明池演武,也不见你出来比划,如今,便来替陆虞侯帮个忙,两人合力拿下了那军汉,俺自然有赏!”

    被唤作林豹头的小武官,看着也有三十来岁,一双修眉如剑,短须打理得丝丝不乱,于英武中隐隐透出些书卷气,身上穿了一件圆领青袍,腰间系着龟背银带,看着倒比那些帮闲体面一些。

    可是在高强这高俅家衙内面前,这么好卖相的一个英武军官,也只是帮闲一般的待遇。

    他沉默片刻,方才勉强笑道:“衙内,那军汉不过是拿着根草标卖刀,衙内又何苦这样作弄他?直接包上衙内名号,让他磕头赔情也就罢了。”

    林豹头这样说,高强顿时把眼一瞪,声音瞬间提高了八度:“林冲!你不过一个小小的教头,还在俺家大人的衙前,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俺了!何况那陆谦,乃是你从小相交的兄弟,你不帮着自家兄弟,反倒替一个外地来的赤佬说情,真是好一个有情有义的林豹头!”

    这一声喝骂,林冲顿时涨红了脸,躬身道:“衙内教训得是,俺这便去助陆兄……”

    说罢,这位禁军枪棒教头身子一动,人已经抢进战圈里,猛地将手一搭,就要去卸那军汉的关节。

    那军汉操着满口关西口音,大喝道:“你们这些都下将门中人好不讲道理!俺家也是历代做到横班的位置上,不过破落了些,却值得你们这般欺上门来!”

    说话间,他也起了凶性,拔出手中那口单刀,朝着林冲劈面就砍!

    林冲虽然要以擒拿手法来卸他肩膀关节,却也防着他这一招,身子一转,让开刀锋。

    然而刀锋不曾及身,带起的余劲,挟着一股刀气已经涌了出来。要不是林冲步子轻巧,退得及时,只这一刀,就能将他劈成两半!

    纵然如此,他身上那件青袍,也顿时被刀气划开个大口子,露出胸口的雄健肌肉来。

    一旁陆谦叫一声:“好个泼汉子,且莫伤俺林家兄长!”却是不着痕迹地朝后退了半步。

    一旁高衙内见到那军汉掣出刀来,不由得叫好道:“好一口宝刀,实在是好刀!”

    刘道士见这花花太岁望着那口刀眼里放光,不由得纳闷,心中道:“谁不知道你这高俅的过继儿子,从来只是个贪花好色,哪里知道什么宝刀名剑,怎么如今却对这口刀如此上心起来?”

    心中纳闷,他还是向着高强问道:“衙内,眼见这刀虽然是一口利刃,可是那刀鞘也不装金,那刀柄也不嵌玉,看着委实不体面,只配军汉们拿了上阵厮杀。衙内却这般爱它,是个什么缘故?”

    高强又望了一眼那军汉手中单刀,看着那刀映着日光,舞出一片雪浪,方才咂嘴道:“刘老先生你实在是不懂这般事。俺要这等刀,就放在屋里做摆设,也嫌它煞风景。可是俺不爱它,却有人爱这兵器爱得紧。”

    说到这里,高强望了一眼玉仙观的山门,叹息道:“俺如今才知道,那日厮打俺的小娘,便是俺家大人未发迹时候结识的陳希真陈老官。那老官出家修道,莫名其妙地没了,留下这陈小娘在这道观里过活,却也有几分将门脾气,喜欢舞刀弄剑。俺听人说,陈老官留了一口唐时张鸦九炼成的青錞剑与她,俺如今若得了这口刀,岂不正好与她匹配起来?”

    刘道士望着一脸痴笑的高强,又望了一眼高强那犹带些许伤痕印子的耳朵,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心中道:“这厮也是个古怪脾性,吃了玉仙观那玉罗刹一顿毒打,险些成了个一只耳,却还惦记起来!”

第727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十五)

    高衙内是怎么一个人,眼下并不重要。

    而在街心上,陆谦、林冲与那使单刀的军汉之间,已是刀锋过处,杀机便起。

    陆谦见着那军汉手中单刀锋利,自家赤手空拳,就算他是高俅府上听用的虞侯,也没有拿命来拼的道理。身子一缩,就到了路旁。正巧路边上有个卖菜的村汉,正拄着一根竹扁担,在这看热闹。浑然未料到,陆谦就冲到他面前,一把抢了扁担,大喝一声,就朝着那军汉迎过来。

    他这一冲,勇猛是勇猛了,然而那军汉手中单刀挽起一蓬银花,转眼间,那根扁担就变成满地碎竹片。

    看那尺寸,就是做筷子也还嫌短,做牙签,又嫌长了点。

    那卖菜的村汉只是叫一声:“啊呀你这厮好没道理,怎将俺的扁担弄成这个模样!”

    他嘴里叫,却又不敢上前去理论,只是跺脚。

    高强是标准的汴梁衙内,凡事都要图一个上风,绝不肯丢面子的。他把目光环视一遍,先叫道:“俺们太尉府的军汉,放到大宋哪个军州,不能领个体面差遣?却叫他们拿什么破烂物事厮杀,没得丢了俺的脸面!”

    高强发下话来,他身边围了一圈的帮闲篾片,顿时轰地一声应是,四散开去。

    正巧这时候有个在瓦子里卖艺的汉子,扛了些软柄枪、白铁刀,正打这里路过。那些篾片也不管好坏,叫一声:“那汉子,俺们衙内要买你的家什!”

    一面说,就有人解下腰间荷包,也不管里面装了多少新印的簇新交钞,一发地丢给那汉子。那些闲汉,一人抢了几柄枪,几口刀,就朝着林冲、陆谦丢过来:

    “林教头,接枪!”

    “陆虞侯,接刀!”

    这里闲汉们丢出软柄枪与白铁刀,陆谦顿时把头一低,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先抢下一柄单刀。

    他也不管自己滚得满身泥尘,索性就这么直接朝着那军汉下三路攻过去。

    这么一路滚地堂的刀法,看得四周围观的人都嘘了一声,更有好事的人叫道:“这厮好不要脸!”

    汴梁中人,虽然都是些平头百姓,可是汴梁的风气便是不怎么把那些衙内看在眼里,只要看到不平之事,尤其是这样明目张胆地欺负外地人的,总免不了要声援一二。

    一来,汴梁各行会的行首虽然也对外地行商多有盘剥,但那都不是放在明面上的潜规则,大家看不到,也就没法管。但是像衙内带着伴当,当街作闹,这就有点不怎么光彩。

    要知道,东京汴梁城里,旁的稀罕物或者还有一两样,大家不容易见到,但是青衫绿袍的小官人与衙内,实在就多如过江之鲫了。

    而衙内们的生活,也未必有后世所谓“煌煌大清”的八旗亲贵们那么舒坦,哪怕老子亲爷都做到了待制一级的位置,衙内们也只能领个没什么大用的荫补官,若不去国子监里苦读一番,照旧没有出头之日。只要是要强些的衙内们,都憋着发愤图强,而家里长辈为了保证家门不堕,也只有加倍鞭策的份。

    而只有那些都下禁军将门的子弟,才肯把自家子弟放出来,在街面上三瓦两舍地打混,而且多半还都是不受宠的旁枝。像这样的门第,多有几辈人都顿在汴梁城里的,祖上便有几分雄烈之气,传家至今,也差不多在汴梁城的香粉胭脂之气里消磨干净,后人能骑得上马,就算是不辱没了祖宗,至于什么“呆霸王薛蟠吃醋打死人”这种事,汴梁城里倒还真是少见。

    岂不知,当年马前街的李女史与一个青袍小官人相识,那厮不识好歹,明明知道李女史做了大宋官家的二奶,还要在李女史的小楼里写小令抒发失恋之情,嘲讽官家嫖院子,说什么:“报到早朝归去晚,留下绞绡当宿钱。”结果,略感头顶发绿的赵佶大发雷霆之余,也不过把他赶到岭南去享受苏东坡一般的“日啖荔枝三百颗”的“美好生活”。

    官家争风吃醋,都不过这般处置情敌,像清河县西门庆大官人那样,非得把武大郎弄死不可的奇葩,在汴梁可是少见。衙内们遇到这种事,无非是厮打一场,或者赌赛一回,各自愿赌服输的居多。

    所以像这种成天斗气争风的衙内,大家见得多了,倒未必怕他们。起码这些衙内都是官宦子弟,好歹要讲个脸面的,反倒要比牛二那种不要脸又不要命的泼皮好应付得多了。

    陆谦对这些路人的倒彩,一概不理,只是把白铁刀朝着那关西军汉脚踝处横斩而来。

    然而他一刀横斩,那军汉反应比他更快,猛地一刀就直截下来。

    亏得陆谦在刀法上还下了好些年苦功,本能觉着不对,将刀势猛地收住,变斩为挑,向上一迎!

    只听金铁交鸣声里,他手里那口白铁刀瞬间就被斩成两段。

    白铁刀被断,就见着关西军汉手中一片寒光就照着陆谦头颅卷来。

    没了白铁刀阻挡,陆谦避无可避,只道自己此番逼死,那一瞬间,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俺要死了!

    就在他本能闭上眼的时候,耳畔却又听见锵的一声响,刀气在他面上划出一道血痕,却没有深入。

    睁眼看时,他只见到林冲挺着手中软柄枪,枪尖正点在那关西军汉的刀背上。

    枪尖数点之间,一连串的敲击声,将那口断金切玉的宝刀硬是迫了开去。

    陆谦趁着这个机会,连忙将身子一滚,脱开战圈。

    高衙内见着陆谦败退,脸上微微一沉,还不等他发作,只听见人群里有人大笑一声道:“好枪术!好刀法!不曾想这汴梁城里也有这般好汉子,你们莫要厮杀得快活,且算洒家一个!”

    这一声喝呼间,人群如分海一般推开,只见鲁智深扛着他那根玄铁禅杖,直直地闯了进来,一杖下去,带起劲风触面生疼。林冲与那关西军汉见这柄禅杖来势凶恶,不由得纷纷后退一步。

第728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十六)

    平白无故地,杀出这么一个莽和尚,高衙内脸上一怔,叫一声:“这是怎么说的来?”

    但不管他是个什么意见,就见着那军汉、和尚连着林冲,已经厮杀到了一处。

    转眼间,就只见禅杖带起乌光,宝刀劈开雪浪,一柄软柄枪在其中如闹海蛟龙一般出没。

    三道人影厮杀间,已经看不清楚各自动作,只有劲风四泄,金铁交鸣!

    似乎还嫌这样的场面不够乱一样,就听见玉仙观中传出一个声音:“这样一场好厮杀,岂能没有我?”

    这声音正是高强朝思暮想的陈丽卿,只见这诨号玉罗刹的道装少女手中握着一口古剑,赤铜狮子吞口,剑鞘上裹着绿鲨皮,螭虎绞链,似乎还有些赤金填的铭文,只是似乎都被人挖了去。

    她猛地拔出剑来,只见那口古剑长有四尺二寸,宽有四指,剑脊也差不多有半寸厚,一点也不像是女子用的兵器,倒像是具装武卒所用的战马重剑一类。

    一个娇俏少女,挥动着一口阔刃重剑,朝前冲杀的模样,就算是自诩见多识广的汴梁人也是头一次见。

    更不要说高衙内,这个时候,什么欺辱外地军汉、什么想赚一口宝刀的念头,都统统地丢到了脑后,只是瞪大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陈丽卿的背影。

    然而能让他看清楚的也就只剩下这个背影了。

    因为转眼之间,就见着四道人影厮杀成了一团,互不相让,只有点点火星爆出!

    高衙内还想睁大眼睛看个真切,视线却被一领铁绀色的大袍挡住,只见许玄龄一手摇动蕉叶扇,一手摸着长须,笑道:“衙内真个好兴致,今日又来小观进香?”

    见着许玄龄,高衙内也不是笨人,知道这道人看似随和,又肯恭维自己,却是个身具异术的高人,顿时点头道:“原来老先生也被惊动了,倒是俺的罪过。只是本来俺是见那军汉,拿了草标卖一口宝刀,又听闻我那陈家贤妹,素来喜好宝刀名剑,便想买了来与贤妹作赔情礼。”

    说到这里,高衙内不由得提高声音道:“可这军汉好不识抬举,竟说那刀是他祖传之物,非得抬价到三千贯才肯卖与俺。俺受了他的欺辱,身边伴当们气不过,就与这厮扭打起来。”

    要说高俅这个便宜儿子虽然满身衙内脾气,人倒是聪明,几句话里,又是讨好,又是把“在玉仙观前斗殴”的罪名全扣到那卖刀的关西军汉头上。单就这口才,日后高俅谢世,高家败落,高衙内去做个讼师,也不怕饿死街头。

    许玄龄却是不听高强这些闲话,他在洞光灵墟学道十余年,也跟着胡斐学过些粗浅武艺,虽然他在这上面没什么天分,眼力倒比旁人强些。望着那厮杀中的四个人,鲁智深不必说了,那一身金刚大力,直如天授而来。

    而许玄龄与陈丽卿朝夕相对这么久,这个陈家遗孤也是天生的骨骼清奇,什么武艺,随口指点她几句,就能融会贯通,按照自家山主的话讲,就是“几近完美的人形杀戮兵器”。

    但那使枪的小武官,与使刀的关西军汉,一身武艺,也是十分高明。别的不说,在鲁智深与陈丽卿加入战圈之后,这一场混乱厮杀,两个人居然都没有露怯。尤其是那个青袍小军官,他使的那根软柄枪,本质上比宝刀、玄铁禅杖、青錞剑要差了不止多少倍,偏偏他一套枪法,把“以实击虚”四字发扬到了极处,到现在都不曾被那三件人间难得的神兵利器击毁,反倒与其他三人打了个有来有去。

    但就是这样的高手,放在辽国这个满身都是迟暮之气的北地大国,照样可以从芸芸众生里脱颖而出。弄不好,都已经做到了契丹贵人的亲将地步,就算做不了一方统兵重将,也要被当成提振士气的斗将,作为军中出奇制胜的法宝,用在关键之处。

    可放在汴梁,如此好武艺,如此好男儿,不过是高强这么一个不成器衙内身边呼来喝去的一个伴当!而论起地位来,只怕还比不上那些只会斗鹌鹑、挑蛐蛐的帮闲篾片——

    高强可不知道许玄龄有这样多的感慨,只是连声催促道:“许老先生,我晓得你是有法力的人。眼见得我那陈家贤妹太爱护俺了些,竟来为俺出头,可是她一个女儿家,与这些粗汉刀剑厮杀,却成什么样子?若把脸蛋儿划伤了些许,俺岂不是要痛死?还望老先生你帮俺一个忙,快快地将她与这些粗汉分开了罢!”

    ——所以你关心的,也只是陈丽卿的脸蛋生得娇俏而已吧?

    心下就是有再多的话,许玄龄也知道当着高强这么个纨绔子弟,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他只是望了一眼那战圈,摇头道:“如今看来,陈小娘子也好,那三位朋友也罢,斗气纠缠,正成一体,一时难以分开的。衙内且焦躁,待他们气势稍歇,贫道再出手,倒是可以轻易许多。”

    这话说出来,高衙内就算再怎么迟钝,也听得出来其中推脱之意,不由得露出一丝失望来。却听得他背后那个刘道士,用玉尺敲着手心,摇头道:“这位……”

    他话没有说完,许玄龄就应道:“贫道许玄龄,敢问这位道友上下?”

    刘道士哼了一声,应道:“某乃官家钦赐正素大夫刘康孙,乃是有身份的道官,与你这等没跟脚的野道不同,道友二字,万不敢当!”

    这话说出来**的,许玄龄也只是笑了一笑,并不为意,只是拱手道:“敢问阁下有何见教?”

    刘康孙将玉尺一横,冷笑道:“不过是几个粗人、军汉厮杀,要分开他们,又有何难?某也曾学得一个禁制盗寇的小法儿,此刻却是正好用得上。”

    说着,刘康孙就向着高强说道:“只是这几人都在厮杀中气机交错,俺这禁法催动起来,却只能保得一人不受我这禁法所伤。”

    高强虽然纨绔,闻弦歌而知雅意的本事还算没有落下,顿时点头如小鸡啄米道:“林冲那厮不过一个军汉,担个教头名义罢了,伤了值什么!不过俺回头与他些汤药钱!刘先生既然有这般大的法力,还请赶紧施行起来,莫让他们伤了我那陈家贤妹!”

第729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十七)

    刘康孙这里放出话来,许玄龄笑吟吟望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只是摇着蕉叶扇,一脸等着看戏的模样。

    见着许玄龄这个态度,刘康孙就更加不快了。

    在汴梁城这些年,扬名的道人也不止一两位,王老志、王仔昔等乍然得宠的不用说,刘混康、徐知常这些原本就在朝中任职的道官也羡慕不来。刘康孙在这些高人面前,也只有仰望的地步。

    但是随着金门羽客林灵素一去,像刘康孙这样,略通些术法,却又高不成低不就的道官,免不了就像是老虎离山后的猢狲,心里止不住地活动起来。

    当初林灵素一句“九华玉真安妃后身”,让小刘贵妃得以在官家面前固宠,如今刘康孙也是学着前人的样子,仗着自己于相术、堪舆上面还有几分本事,巴结上了崔淑妃的外家。仗着崔淑妃的名头,于道官道职之外,还混了一个遥郡观察使的武职。

    这也算是赵佶登基这么多年以来,乱改官制弄出的一个笑话。观察使本来是给武臣升迁时候所加的寄禄官,只有俸禄,没有实际差遣。按理说,刘康孙乃是道官,从最低一级的金坛郎到最高一阶的太虚大夫,都是依照文臣品级而来,这也是为了体现当今官家好道之意。甚至仿着文官的馆职如集贤殿修撰、龙图阁直学士之类,弄出了冲和殿侍晨、蕊珠殿校籍这类道职。

    可刘康孙却在道官阶级之外,弄出了一个武职的寄禄官,顿时就显得低人一等了。像林灵素辈,官家为了表示宠信,都是赐号六字先生,视同待制文臣,从没有说把人放到武臣一列里来。

    两相对比之下,刘康孙这个道官身份,含金量就显得很低了。也难怪他不去抱如今正当红的太宰王黼的大腿,反倒和高俅的便宜儿子混到了一处。

    既然他在高强面前夸下海口,当下随着高强那些帮闲来的还有几个服侍刘康孙的道童,忙捧了一个精细小巧的银狻猊香炉捧了过来,又点了一丸兰香,双手聚过头顶,献到刘康孙面前。

    刘康孙双手捧着玉尺,在香炉上略盘片刻,口中喃喃诵起咒来,旁人听不清楚,许玄龄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唾此恶贼,欲来狂图,某甲者,或从东方青帝来,或从南方赤帝来,或从西方白帝来,或从北方黑帝来,或从中央黄帝来,欲来伤害人者,令其作事莫成……”

    不但许玄龄听见了,菜园中,魏野手持银杯,杯中隐隐显出刘康孙作法的模样,目光也正落到这个道官的唇间,只是略略分辨一下,就哼了一声:“还当是什么精妙禁制,原来是布气咒禁之术。而且还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只是个最大路的气禁盗贼法。”

    说到这里,魏野轻轻一捻杯缘,反问道:“一切气禁之术,都仰赖自身真气,若是内气完壮,足以降龙伏虎。但要是内气羸弱之辈,却遇上了气血旺盛的对头,单就是反噬也足够喝一壶的。当年东海黄公自恃气禁之法,伏虎不成,反倒被虎所杀。今日你要气禁的,却是三个伏魔殿下遁走的天罡魔星,外带一个全家都和上界不清不楚、货真价实的母大虫,魏某倒想看看,你倒有几分能耐?”

    刘康孙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某人从头到脚吐槽了一遍,只是抬起左手,拇指掐住食指寅纹,右手握住玉尺朝前一指,同时默诵咒诀:“……五兵摧折,蜂蛇莫动大尾,辟侧百步,莫令相伤,吾禁五方恶贼,伏吾手下,不得浪行,急急如律令!”

    到了最后,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朝前一喷,顿时原本在银狻猊炉上袅袅腾起的青烟,化作一道道如丝烟线,朝着那一场混乱厮杀场上罩了过去!

    这场面看着玄异无比,高衙内都不由得喊了一声好。然而那一丝丝烟气,还没有靠近战圈中的四人,只见半空猛地爆开一片火光,那一道道烟气就化成了一片火舌,倒卷而回!

    刘康孙反应也算是够快的,猛地抓起银狻猊香炉,猛地朝着这片火舌砸去!

    这只小香炉是刘康孙花了好大功夫,花了不知多少功夫、耗了多少材料,才打造出来的一件法器,用来焚烧名香,汇聚气机。它在半空遇着的火舌,却是禁法受不得暴烈血气激发,反噬而回所成的异象。

    两下冲突下,银狻猊香炉首先支持不住,整个爆开来。炉顶蹲伏的那只银狻猊,直挺挺地砸中了刘康孙的脑门,连叫都没来得及,就这么直挺挺地被砸昏了过去。

    这还亏得许玄龄举起阆风玄云扇,一扇打落了香炉身子,不然的话,刘康孙当下就要被开了瓢!

    也不管刘康孙那些道童慌着忙着来搀扶这位道官,许玄龄便向着高衙内拱了拱手道:“衙内,虽然此处是玉仙观外,本无贫道之事。可是由着他们厮杀,不免惊骇人群,若伤着来求医上香的善信,反是不美。还是贫道将他们分开来罢。”

    一语道罢,许玄龄身形一动,足下隐隐有啸声传来,转眼间,许玄龄人已经到了战圈之中。

    他也不管旁人,阆风玄云扇向上一托,正架住那关西军汉的宝刀,喝了一声:“住手!”

    许玄龄一闯进来,鲁智深猛地撤开玄铁禅杖,陈丽卿硬生生地收住了青錞剑,他们两个停下手,林冲也趁势退出战圈来。

    只有那关西军汉,手中单刀还向往下斫,可是刀锋触着扇面,却像是斩在棉花上一样,软绵绵浑不受一丝力。这军汉喝道:“这先生,俺们厮杀,与你何干?”

    许玄龄向着那关西军汉笑道:“这位壮士,话不是这样讲,你在这里厮杀,却挡了各位善信入观进香的道路。贫道也无意责怪壮士,只要壮士让开路便好。”

    这军汉看了一眼四周,又望了一眼高衙内,道一声:“是洒家做得差了。”

    说罢扭头要走,却不防备鲁智深一把扯住他的手,叫声:“洒家见你的武艺,似曾见过的,你且不要走,到洒家廨宇中来说话。”

    说罢他也不管高衙内这一群人,扯着那军汉就走。只是走到林冲面前,才算点了半个头道:“这位教头,你却有身好武艺,为什么不到西军混个出身,却在汴梁城这等地方埋没?”

    这话说出来,林冲只是苦笑,一旁陆谦满身是泥,却只是望了林冲一眼,并不说话。

    高衙内见着陈丽卿,早把什么宝刀丢到脑后去了,不管旁人,只是迎了上来,向着陈丽卿左看右看,陪着笑道:“陈家贤妹,你也忒莽撞了些,俺知道你有身好武艺,可是若方才不留神划破了脸,可知愚兄有多么心疼么?下次再有这种事,只要打发人到愚兄家里来说一声,便禁军里的好手都只管听你调用,可比这样自己下场稳当许多呢。”

    陈丽卿见着高强就厌恶,也不理他,将青錞剑还了鞘,向着许玄龄埋怨道:“先生,你怎么拦着我与那几人较量?”

    许玄龄摆了摆手道:“不是我拦着你,这大街之上又不是校场,有什么好厮杀的?你若喜好武艺,那鲁大师就在附近大相国寺菜园内安身,又和我这一脉师徒有旧,你去和他讨教,再容易不过。”

第730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十八)

    被许玄龄说了两句,陈丽卿倒是把刚才厮杀的烈性收起,向着许玄龄道了一声:“既如此,俺便回观里去了。”

    说完,她又望了一眼林冲,道一声:“你这青袍汉子倒是好武艺,只可惜放在这汴梁城里辱没了也!”

    说罢,也不管旁人,提着青錞剑就大步返回玉仙观。

    高衙内巴巴地望着陈丽卿的背影,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人都看不见了,方才叹了一声。

    许玄龄向着高衙内拱了拱手道:“衙内今日肯来玉仙观,贫道感念不尽。只是不曾想惹出这许多风波来,连累陆虞侯又滚了一身泥,林教头又坏了一件衣裳,总是贫道的不是。便请衙内与各位到观内坐一坐,算贫道与诸位赔情。”

    这在高衙内,自然是千肯万肯,可在陆谦和林冲,一个满身泥土,一个衣袍被刀气斩裂,只好向着高衙内说了几句话,各自回去换衣服不提。

    高衙内也嫌弃这两人模样邋遢,也不管陆谦和林冲如何替他出死力,随便挥了挥手,就打发两人去了。自己屁颠屁颠地跟着许玄龄就朝玉仙观里钻。

    那些帮闲,也不管陆谦和林冲,自诩心腹的就落后几步跟了进去,觉得够不上边的,就纷纷一哄而散。

    老实本分一点的,就连同太尉府的家人,守在玉仙观外等待。

    这一片闹哄哄里,刘康孙是没人搭理,只有他那几个道童,叫了一辆车,把人抬了回去。

    同样的,林冲和陆谦也没人搭理,由着他们一个露着肉、一个满身泥,狼狈不堪地往回走。

    如果这是一部老电影的结尾处,大概会有一个漂亮的小娘子,白衣红袄地偎在所爱的良人身旁,望着夕阳下的身影说一声:“他们好像两条狗啊。”

    但是燥热的汴梁夏日,没有白衣红袄的小娘子,没有颇具诗意的夕阳,连骑白马的和尚都没有,两个模样狼狈的军汉,只能装着看不到旁人诧异的目光。

    走过半条街,却有人拦住了两人,正是酸枣门外的地头蛇张三。

    张三后面还跟着两个泼皮,一人手中捧着一件满绣团花的纱袍,张三向着两人作揖道:“陆虞侯,林教头,俺们奉了命,与二位送件外袍。并请二位去赴个酒席,还请两位切莫推辞了。”

    林冲面上纳罕,拱手道:“这位仁兄,不知令主上是什么样人,怎么平白要送衣物与俺们?”

    他这里还在问,陆谦已经道一声“惭愧”,脱下身上脏衣服,就手接过袍子,当街换了。

    见着陆谦这样做,林冲没有法,只好也走到小巷内,将身上破青袍脱下,换了纱袍,跟着张三一直走到大相国寺的菜园去。

    只见地上铺了一张极大的礼佛毯,差不多能摆十张卧榻,毯子上满满的都是胡人献宝花样,又放了许多酒肴果子,几个厨子就在一旁伺候炭火,一头河州羊羔烤的通体酥黄如金,香味远远飘了过来。

    只见那张非数百贯不能置办的礼佛大毯,就这么不讲究地铺在泥地上,林冲还没有怎么表示,陆谦已经觉着有些心疼起来。

    只见这礼佛毯上首坐了一个竹冠道者、一个胖大和尚,还有方才与他们交手的关西军汉,正在饮酒谈笑。

    见着他们到来,那竹冠道者笑道:“说起来,大家也算是有故。鲁提辖,这位林教头,便是当年熙河路的林提辖之子,想必你是知道的?”

    魏野这么一开口,鲁智深丢下手里羊腿,立了起来,望着林冲道:“当年可是王枢密河湟开边,一人就将回十余西贼铁鹞子首级的林老提辖?”

    林冲不明所以,应声道:“家严当年确是在王枢密麾下效力……”

    他话没有说完,鲁智深就嚷嚷道:“那便是了,天底下有这等好俊枪法,又姓林,不是林老提辖后人,又是哪个?当年林老提辖在王枢密麾下,威震西贼,也是俺们西军中有名好汉子。只可惜半道中了箭创,害急症去了。俺只听闻林家回了汴梁,还在禁军效力,本来以为无处寻访,不想却遇见教头!”

    说着,鲁智深也不顾旁的,擦了擦手上羊油,就拉着林冲入座,倒是没把陆谦招呼起来。

    魏野望了陆谦一眼,见他脸上倒是宁定如常,便将银杯一举说道:“陆虞侯,也请入席!”

    陆谦笑着一拱手,却又看了一眼那脸上有块青印的关西军汉。

    魏野一笑,指着那军汉说道:“这位杨制使,单讳一个志字,江湖人称青面兽,几代人也都在在西军中效力,论起来,还是当年杨老令公的后人。只是当初押送花石纲,一时不察,办坏了差事,才丢了官职,沦落到如今地步。”

    这话说出来,杨志脸上微微有些难看,魏野却拿起银壶,给他斟了一杯,笑道:“杨制使,你莫怪魏某揭你的短。你当初坏了花石纲,丢了差遣,想要起复原职,就该努力走通高太尉的门路。可你变卖家产上京来,一担金银,全花在太尉府那些小吏幕僚身上,才得了一个申文,发给高太尉。可高太尉是如何批复你的?那批文现写着‘既是你等十个制使去运花石纲,九个回到京师交纳了,偏你这厮把花石纲失陷了,又不来首告,到又在逃。许多时捉拿不着。今日再要勾当,虽经赦宥所犯罪名,难以委用。’这一番话,叫你全副家当都丢在水里,是也不是?”

    杨志听见魏野这般说,不由大惊,心中道:“那批文,只高太尉批下来,太尉府吏目转发于我,这道士从哪里听来?”

    魏野又指着他腰间单刀,摇头道:“论杨制使这口刀,也是当年杨老令公府中旧藏,经历过多少战事?就三千贯发卖也嫌贱了。只是杨制使,你可知道今日要强占你这口刀的衙内是谁?便是高俅的便宜儿子高强,你若将他奉承起来,何愁不能官复原职?可惜你不认得他,反倒落了这位衙内的面子,魏某实在是替你可惜啊。”

    这一番话,说得杨志顿时神思不属,一旁鲁智深见着魏野的脸,却哪里看得到他有一点替杨志可惜的样子?

第731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十九)

    杨志被魏野说得垂头丧气,却又听魏野继续说道:“杨制使,你是应过武举的人,该比旁人更清楚些。文臣虽然号称清贵,但那些不入流的选人,熬个二三十年,也休想凑齐了上司保举的荐书,来个五削圆满,脱离选海。就是那些进士,号称是东华门唱出的好男儿,如今若是没有一党中人照应,也只有沉沦下僚,各地军州一个个转过去的前程。可武臣呢?”

    魏野望了一眼皇城方向,又看了一眼杨志,只见这位青面兽一脸认真地听自己讲话,便继续说道:“杨兄,你当初做的是殿帅府制使,却被高俅打发去运花石纲。这样的太平差遣,就算做一辈子,也难得升迁,不是武臣的正途。然而一旦有了战事,武臣积功转迁,却比文臣不知道快了多少倍。魏某倒是有条路,指点与杨兄,不知你肯不肯去走?”

    杨志如今家当都变卖干净了,官职也丢了彻底,一肚子的郁郁之气,听得魏野如此说,顿时点头道:“先生愿意指条明路与洒家,自然是千肯万肯!”

    魏野将手中银杯朝地上一泼,顿时酒液入土,高者成山,低者成川,却泼成了一片微缩的山川景物。

    指着这片东北亚的地形图,魏野正色说道:“杨制使,你看,这便是辽国所割据的燕云、塞北之地。自六年前,女真起于安出虎水之畔,连败契丹大军,如今就连辽国上京临潢府都已经被女真兵马包围,辽国天祚皇帝震恐,契丹半壁江山眼看不保,耶律家的国运将终。试想这样的大好时候,比起太宗皇帝伐辽之时更加有利,那么官家会如何做?初用事的王金睛又该怎样选择?”

    杨志想了一想,不确定地问道:“先生是讲,官家有北上收复燕云之志?”

    魏野看了杨志一眼,再次确定,这位杨令公的后人也只是个厮杀汉,于官场上是一点灵敏度也奉欠的。

    大辽眼看着要溜檐儿,这事就算是汴梁中人也未必没有看得明白的。不然为什么赵佶要急着派遣西军将领马政、马扩父子,积极地渡渤海,往返于宋金之间?

    还有辽国光禄卿马植,为什么放弃辽国的高官厚禄,叛逃向宋,一意劝说赵佶联金伐辽?

    还不是大家都看清楚了,经过百余年的承平之日,已经渐渐腐朽的契丹,已经不是女真这种新崛起的游牧民族的对手?

    当然,就目前这个状况来说,魏野一口气把辽国护国高僧连锅端,以至于一帮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摩尼教师僧钻了空子,也给契丹不小的打击。

    而汴梁这种地方,向来是藏不住多少秘密的。

    政事堂里议定的章程,第二天就能传得太学里到处都是,那些闲得蛋疼的太学生哪有不知道官家现在有意收复燕云?光是潘楼、樊楼、遇仙楼里,魏野看见的那些感慨宋太宗高粱河败北的歪诗就有不少,至于朝堂之上,几派势力也不知道为此明争暗斗了多少回合。

    这些事情,哪怕在瓦子里多坐几天,都能听个满耳朵,结果杨志却是这样懵懂,也难怪他丢官去职,花光了家当还是没找对门路!

    可是此刻,杨志却是被魏野几句话撩拨得心中一片火热,见着魏野含笑点头,顿时一拍大腿叫道:“诚若如先生所说,俺便把一身本事,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也与祖宗争口气!”

    说到这里,林冲也有些意动,鲁智深倒是听魏野唠叨得多了,显得有些免疫。然而陆谦却对这话不大关心,只是脸上笑着问道:“先生何以见得?”

    魏野看了陆谦一眼,反问道:“今年东南应奉局解来汴梁的财货,是不是比过去更多了?王金睛做了太宰,是不是在当三大钱和印发交钞上,比老公相在位时更用心了?艮岳已经完工,各处宫观也都修建完备,中枢还如此看重财计,除了对燕云用兵,还有哪个地方需要花费如许多的钱粮?”

    说到这里,魏野转过脸,看着林冲道:“林教头,令尊林提辖,也是熙河路当年响当当的一名勇将。虽然不幸殁于王事,然而林家的武艺是现摆着的,方才你与鲁提辖、杨制使一番拼斗,那枪棒本事不要说放到都门禁军里,就是放眼大宋四百军州,又有几个人能稳胜你一头?眼看面前就有一个封妻荫子的前程,何苦在禁军中做一个不得出头的枪棒教头,平日里只教那些软脚虾几个花枪架子,让他们上金明池去卖艺。偶尔还要奉承高强这号不成器的浮浪衙内,让那些闲汉满狗嘴地编排!”

    鲁智深一拍大腿,跟着道:“魏先生说得正和我心!教头,你们林家枪棒乃是前唐尉迟恭一脉传下来的,马上步下都是一等一的好武艺,两军冲阵少不得你这般斗将。你若投到老种相公麾下,将来也是一家将门,强似给那什么花花太岁做伴当!”

    魏野和鲁智深这一道一僧,说的却全是这功名马上取的话头,杀气腾腾,弄得那些烤肉烧菜的厨子都有些侧目,只是不敢说。

    然而林冲被他们一唱一和,弄得也有些心动。林家多少代来,未尝没有功名马上取的念头,只是多少代都是命途多舛,官星蹭蹬。

    林冲每每夜里起身,摩挲着家中祖传的兵刃、书架上满盛的战策,何尝没有怀才不遇之感?

    三五汉子,醇酒对饮,本来就是最容易热血上头的时候。林冲这时候也不管旁的了,只是向着魏野道:“先生放眼天下,这等见识,真奇士也!俺又哪里甘心恋着这汴梁风月,消磨了祖传的武艺?但请先生指条明路,日后若真有奏捷朝天的一日,俺情愿——”

    他后面的话,却被魏野拦住了:“这等虚话就不要说了,你们要找门路,门路便包在魏某身上,总要奉送几位一场机缘。只是日后战阵之上,却还要借重几位的勇武才是。”

第732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二十)

    林冲与杨志,被魏野和鲁智深一搭一唱,弄得功名心热。

    然而此刻,有人悠悠醒转,倒是满心灰冷。

    被道童们抬回自己住持的瑞鹤院,刘康孙头上被香炉砸伤的地方贴了膏药,歪坐在榻上,盯着面前的空气发狠。

    汴梁城里道官成群结队,这其中没什么本事,全凭舌头吃饭固然不少,然而真正能争到一个上等差遣,自达于官家面前的人物,谁没有几手压箱底本事?

    但也正因为如此,官家身边的位置就那么几个,大家拼斗起来也就格外残酷些。尤其是当年王仔昔与林灵素不和,虽然都是官家面前得宠的道官,各得了通真先生、通真达灵先生赐号,但是私底下的动作就不好看得很了。

    而最后随着林灵素的胜出,王仔昔也只能坐化在开封府的黑牢里,至于这其中又有多少内宦外官吃瓜落,或者干脆连命都赔进去,更是等闲说不清楚。其间险恶,也不比朝堂上的党争差了,起码名字上了党人碑,也不过是追夺出身文字,被赶到岭南吃荔枝去,虽然家族从此沦为寒门,好歹保得一命。

    可是道官们之间要起了争斗,那落败的一方,下场就和发配沙门岛差不多,哪还有命在!

    本来刘康孙的打算,是听说了最近沸沸扬扬的莲叶翁传闻,知道又是一个江湖上的同道来京城撞大运,出于动物护巢的本能,也要将这个潜在竞争对手赶出汴梁去。可是没料到,这一回打上門去,却没有落了对头的面子,反倒是自己的脸面丢得不少!

    而如今,自己好不容易搭上崔淑妃的门路,眼看着这位淑妃娘子在官家面前也算颇为受宠,只要能得淑妃之力,在官家面前说得上话,日后说不得又是一个金门羽客!但这样一条通天大道,眼下却像是被人横刀斩断——

    汴梁人多嘴杂,一位道官作法出了差错,甚至闹出笑话来,可不要指望汴梁人和同行能替自家遮掩。说不定,那些眼红自己际遇的货,当下就能买通瓦子里那些说评话的先儿,把自己的丑态添油加醋地宣扬出来!

    而自己名声一旦臭了,崔淑妃的外家也定然不会再敬着自己,当成个活神仙看待!那日后的境遇,不必说,若能寻一处道观住持,将养残年,都算是祖上积德了!

    他越想心头越是火大,不由得腾地站起,一脚踢翻了面前小几,上面摆的玩器都摔了个粉碎!

    刘康孙的目光,就追着其中一件青瓷杯的破片,一直落到房中的一块阴影中去。

    但转眼间,莹润肥厚的青釉瓷片就被阴影整个吞没,而后那片阴影朝着他露出了一张满是尖锐利齿的嘴。

    “怨恨吗?恼怒吗?正好,我们的任务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道官,来吧,和我们合作吧。”

    低低的呢喃声里,刘康孙发觉自己的双脚不自觉地朝着那片阴影走了过去,似乎那片阴影中有着他无可抗拒的吸引力。

    身为一位道官,又多少有一些法力在身,刘康孙心中警兆不断地闪动,让他猛地抓住了放在榻上的玉尺,左手拇指一绞食指正中,口中咒诀急诵:“急令辟恶鬼除制不祥,众邪消尽,魍魉逃亡……”

    此是咒禁辟邪之术,咒诀声中,双脚不再前行,那道阴影微微颤抖了一下,似乎畏惧着什么,渐渐地开始缩小。

    看到咒禁建功,刘康孙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却还不敢怠慢,手持玉尺,脚行禹步,口中持诵咒诀不停:“……口含圣真神气,付与东西百鬼随吾驱使,吾东向一唾九木折,南向一唾八火灭,西向一唾金刚缺,北向一唾流水绝,道气流布,随吾所说……”

    一阵阵持诵声中,那片阴影也发出痛苦的呜咽声,不停地扭曲抽搐着,就这样一点点地在刘康孙的面前化为一个不起眼的黑斑,只不过如蚕豆般大小,在地面上微微颤动着。

    最后,当刘康孙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了一声:“急急如律令!”

    喊罢,他将手中玉尺向着黑斑一指,顿时腾起了一道绿火,将那点黑斑烧灼成了一撮灰烬。

    到了此刻,刘康孙方才放下玉尺,擦了擦额上的汗,向着那撮灰烬啐了一口:“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妖魔,尚且不脱阴质,也敢来捋你刘爷爷的虎须!”

    然而他一句话没有骂完,那撮灰烬却猛地腾起成一道黑烟,从当中浮现出一张血盆大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住了这位刘道官的头颅!

    ……

    ………

    刘康孙所住的道院之外停了一辆驴车,一个家仆打扮的汉子捧了一份名帖,正立在门首,不耐烦地向守门道士说道:“刘先生可在道院中?俺们家主,请他去太子巷崔府上,有要事相商!这是关系到两家前程的大事,你们可不要耽搁!”

    光看这口吻一股子村气,就知道这汉子不是那种阀阅之家中历代教养出来的家生子,只可能是新近卖身投靠到豪门中去的人物。而肯招揽这等人物的,也不会是数代为官的大家,或者与国同休的勋贵,只能是些不脱暴发户习气的新贵。

    那守门道士倒是知道轻重,摇头道:“俺们院主偶感小恙,暂时出不得门,此刻正在气头上,这个时候,俺们却不敢去搅扰他老人家!”

    他话没说完,却见刘康孙一身皂色道袍,手拿玉尺,已经大袖飘飘地走了出来,望着那崔府家人道:“可巧俺也要去见崔国舅,你们速速伺候便了。”

    那家人忙应了一声,叫马车近前来,扶着刘康孙登上车,直直地向着太子巷而去。

    只有那守门道士,望着这辆远去的马车,心头纳闷,自言自语地说道:“真是怪事,院主被抬回来的时候,头上明明贴了好大一块膏药,肿得如鹅蛋也似。这么这么一转眼的功夫,就已经去了膏药,消了肿,还换了一身衣裳?只是不知怎的,院主身上多了一股子鱼腥气?”

    他想了半天,还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将道院大门关上。

第733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二十一)

    汴梁太子巷也算是一处好地界,开国初,这里是南唐国主李煜之弟、楚国公李从善的赐第所在。

    随着李从善不明不白地死在宋太宗年间,这座楚国公府几度转手,最后成了仁宗朝名臣王畴的产业。可是就在不久前,王家后人被人栽了一个私铸当十大钱的罪名,一家人死的死,流的流,这座大宅也改了主人,落到崔贵妃的娘家人手上。

    说起来,出首告发王家后人的,便是崔贵妃的大哥崔名府。

    而刘康孙与这座大宅也算是有缘,当初正是他替崔家看阳宅风水的时候,选定了这座楚国公旧宅。

    刘康孙到了崔府大门前,早有崔府管事将他恭恭敬敬地迎了进去。

    崔名府就站在堂前,亲自来迎他,老远就招呼道:“刘先生,你当初与俺讲,这巷子名唤太子巷,这大宅又有绵延福气,叫俺谋了来。如今看来,果然不错,你可知道,这几日,官家可没少到我那妹子跟前玩耍,想来不久之后,便能应了这巷子的口彩!”

    他这里大声说笑,全无避忌,带着一股子汴梁显贵最嫌弃的村气。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有宋一朝,文官与勋贵彻底分途,一旦有文官与赵家结了亲,差不多就说明这家已经绝了仕进之望。因此上,什么“状元陈世美做了天家驸马”,放到大宋,那简直是可以让御史台和所有朝官集体髙潮的重大事件,谁都不肯沾身的。

    而赵大赵二的后人寻老婆,也只在禁军将门与淡出朝堂的勋贵之家里挑选,至于妃子,那口味就放得更开了。当年隐隐有吕后、武曌气质的章献皇后刘娥,原本是银匠之妻,嫁给真宗皇帝已经是二婚了,照样从美人到皇后,还过了一把垂帘听政的瘾头。

    至于如今最受道君皇帝宠爱的小刘贵妃,更是家世平凡得极有烟火气,几代人都是酒店的待诏,家世朝上数个十几代,都寻不着什么贵人。

    同样,崔贵妃家也是这般的寒门素户,只是崔家人乍然成了皇亲国戚之后,吃相就未免太不好看了些。只是这一座大宅,就坏了多少人命,沾染了多少血色!

    刘康孙却是不着痕迹地笑道:“国舅,你这样讲,便是太小看当今官家了。”

    刘康孙面上笑容淡淡的,那“国舅”两字,更是隐带讥笑之意。要知道,崔家只是出了一个妃子,却不是出了一个皇后,崔名府还配不上国舅这个称呼。

    这一句话下来,倒让崔名府一下止住笑声,反问道:“怎么说?”

    刘康孙走上前去,拉住崔名府的手,一面向里走,一面说道:“官家如今春秋正盛,又有许多得用的道官护持,将来圣寿绵长是不必说了。就是眼下,于精力二字上,也是远胜旁人。崔国舅如今也是富贵中人,许多贵人家也算是认过门了,可是这等人家,膝下儿女成行的又有几个?”

    崔名府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就算富贵人家,生个十来个,便算天尊菩萨眷顾。都说老公相是第一有福的,可他跟前长大的也不过那么几个。”

    刘康孙笑道:“可崔国舅晓得官家如今有多少儿女?只是皇嗣便有近三十人,帝姬也差不多同样多,最难得的,便是个个都养活得十分壮健,竟少有夭折的。要知道自从艺祖以来,多少代官家都是子嗣艰难,最后只能从宗室里抱养接续皇统之人。所以说,当今官家,实在是个有福命的异数!”

    说到这里,刘康孙看了崔名府一眼,笑问道:“似这般,崔国舅还觉得只要贵妃有孕,便能应了太子巷的口彩么?”

    崔名府涨红了脸,瞪着刘康孙不说话。

    刘康孙也不催他,只是笑着注视过来。

    半晌后,崔名府猛地朝刘康孙唱个肥喏:“刘先生,你给俺说这个,想来一定是有法子能帮到我那妹子。你只要肯相助,日后我那外甥坐了龙庭,便认你做个干爷也使得!”

    刘康孙笑容还是淡淡地,只是应声道:“要怎么扶助崔贵妃,还要从长计议。不过帮着崔贵妃搬掉几块挡路石头,眼前就有一个机会——崔国舅你看,如今不是端阳快到了么?”

    ……

    ………

    汴梁的端阳,也是一个极重要的节庆日子。

    从初一起,便有一家家吃食铺子,将碧绿可爱的粽子、染过五彩的糯米白团,配上各色香药、蜜糖煎成的果子,装到梅红色的食盒里。

    这样的食盒里除了点心与果子,还有一碟碟细切成蓉的紫苏、菖蒲、木瓜,都调上喷鼻香的各色香药,好让人一打开盒盖,就陶醉在那股迷人的浓香里。

    对了,就连食盒外面,也要用画扇、银花、五彩缕之类的小物件装点一新啊,否则算什么富丽风流的汴梁?

    各大道观寺院,也趁着这个时候,将艾草编的小人、菖蒲扎的斩妖剑、桃板印的天师骑虎符这类应节的玩意准备好,叫道人行童挎了篮子,挨家挨户地叫卖去。就算是往日里再吝啬、再不信神佛的人,见着一个个扎得精巧的小玩意,再看一看当下的节令,总会放软脸上的皮肉,从怀里摸出几个铜钱来。

    但是对大宋官家而言,这个端阳节,就是个颇让人尴尬的日子了。

    端阳是节日,但也是避忌之日,五月初五,除了在扬子江心铸镜算是好时候外,那艾虎、菖蒲剑、天师符乃至雄黄酒之类,都指向同一个目标。

    驱邪、避毒、逐疫鬼!

    因此上,禁中每逢端阳,官家便到艮岳的斋馆中养静,而一应驱邪避毒的法事更是不可少,只闻钟磬声声,只见香烟缭绕,就连内宦们走路都踮起了脚。

    然而这其中,也有些许不可对人说的禁忌在。

    按理说,端阳节也是当今大宋天子道君皇帝的生日。但是谁都知道,为道君皇帝祝寿的天宁节却在十月初十。

    为什么?还不就是因为五月初五端阳节,正是一年中瘴疬之气最重的恶月毒日,据说官家继承大统之前,被封端王,也都是因为这个日子而起,却叫赵佶如何对这个节日有好印象?

    在汴梁城中,家家户户,都忙着在门首挂各样避毒辟疫的小物件,用粽子、五色糕团和香糖果子供养过往神灵,保佑一家不生时疫。

    而富有四海的道君皇帝,却是静坐斋馆之中,默默地搬运精气,匹配坎离。

    这一回,他自觉进益不小,等做完晚课时候,早过了华灯初上时候。

    到了此刻,原本营造得一派闲雅的斋馆,却让赵佶没来由感到了一阵疲惫与厌倦。

    没错,富有四海的宣和天子、道君皇帝,从物质享受的角度上说,应该是这个时空中最幸福的统治者,但是他自己却时常会感到一众忧郁。

    好在这位皇帝里的艺术家和浪荡子,为了医治这种心灵上的倦怠,早已安排好了治疗自己的药物。

    随着他走出斋馆,早已守候在外的内侍,望着官家的脚步方向,立刻就明白过来,朝外传话:“快把‘鹁鹆青’牵来,官家要去马前街见李女史!”

第734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二十二)

    鹁鹆青是一头骡子,据说身上还有西域汗血宝马的血统,不仅在速度和耐力远胜寻常名驹,最难得的就是这匹骡子驯顺无比。

    当然,不论这匹青骡有多少优点,但对禁中的人们而言,只需要关注一点就足够了:

    鹁鹆青是童贯童宣帅献于官家的!

    正如在星图中,三垣二十八宿群星,都环绕着紫微星旋转。在禁中,不论是后妃,还是内侍宫娥,所有的注意力都环绕着赵佶。

    官家每日读了什么书,抄了哪一卷道书,为哪位画院供奉的新作题了字,几时饮了茶,何时用了饭,都在所有人的关注之下。

    尽管作为大宋官家,赵佶的权力远远超过了他的父亲神宗赵顼,也远胜他的兄长哲宗赵煦,对政局的影响力更是让仁宗、英宗们自愧不如。宋仁宗能被包拯喷一脸的唾沫星子,宋英宗更是被富弼当面威胁“伊尹之事,臣能为之”,可要把包龙图、富郑公放到赵佶的面前,大概除了去南方不毛之地啃野果,也没有别的待遇可讲。

    就这,还要感谢艺祖开国之后,留下了一个不杀士大夫的传统!

    但是就算强势如他,照样对这种源远流长的“宫廷文化”无可奈何。

    不管是在斋馆养静,传召道官讲经,还是坐在琼兰室中自己略画几笔花鸟,或是手把钟繇、二王等历代大家的法帖,有心于方寸之间,但却总是能感受到内侍们略显鬼祟的眼神。

    作为一位万乘之国的君主,赵佶缺乏统治者应有的稳重气度,但作为一位才子,他却有着属于艺术家的敏锐第六感与纤细神经。

    当然,他也有着浪荡子特有的健忘和粗神经,很多时候,随着他寻找新鲜乐趣的性子一起,那些兴起大狱、穷究其罪的血腥念头自然就在瞬间被冲淡乃至遗忘,以至于让他显得比许多帝王更加宽厚温和许多。

    而对于赵佶而言,骑着鹁鹆青夜访李师师,便是治疗自己心灵,享受别样乐趣的一环。

    马前街的一座小楼,一个若即若离却真实鲜活的女子,对富有四海的宣和天子而言,就像是王右军的兰亭集序,不论是匠人双勾的仿本,还是措大做旧的摹本,都比不上那遗失世间的真本。

    而对赵官家而言,小刘妃、崔妃、王妃,就像是那些拓本、仿本、摹本,虽然其中也分高下,但终究比不上在他面前鲜活地绽放着的李师师。

    但是这朵花是宁愿孤独地开在马前街,也绝不肯到艮岳那用无数财富堆砌出来的山水间,去给某人独自欣赏的。

    这一夜,赵佶来得唐突,然而李师师的小楼中依旧从容不迫地准备好了迎接赵官家的所有物事。

    和普通人不同,这座名为行院、实为大宋官家******的外宅兼沙龙,从来不怎么搭理民间的习俗。

    门首也没有悬挂艾虎与纸符,居处也没有洒过雄黄酒。

    入夜的小院中,只有一股草木的湿润气息,清入肺腑。初夏的夜里,已经有草虫在摩擦着发声器,向世间昭告它脱离了单身狗的队伍。

    赵佶披着一件青纱衣,半倚在榻上,望着洗过木兰汤的李师师,一下下梳弄着如云秀发。看着那一茎茎青丝散落在白腻却隐带红晕的肌肤上。

    这种目光,不大像是热恋中的毛头小子打量情人,更像是人到中年的收藏家,正在用双眼盘玩自己最喜爱的美玉——偏偏这块美玉允许他把玩、允许他狎昵,却不许他带回家里去!

    注视了良久之后,赵佶不由得轻轻感慨一声:“上苍总算待我不薄,于家室外,尚有师师你做我的知己、道侣!”

    前头还没什么,后面“道侣”两字一出,李师师顿时就冷着一张脸转过头来:“我不是你的玉真妃子,只是章台柳梢的一缕飞絮,却没什么这个先生、那个羽客,替我装点出一个女仙家世,更于官家的仙业无补。官家是仙人,便不该朝我这般的地界走动,没得玷了官家仙体。”

    对赵佶的后宫而言,能让有力的道官,为自己敷衍出一个神女下凡的身份,装点一下道君教主皇帝身上的仙家色彩,那是多少好处砸下去都不心疼的买卖。可到了李师师这里,不但不去奉承道官,就算赵佶亲自送上来的仙妃名义,她倒是自己朝外丢。

    但偏偏赵佶就吃这一套,忙摆手道:“是我说错了,能在师师身边坐着,还值得什么天宫留恋?便陪着你做这一世凡夫俗子也罢!”

    见着赵佶就要赌咒发誓,李师师反倒站起身来,款款行至赵佶身旁,抬起玉笋般的纤纤手指,堵住了他后面的话:“却又胡说了。你又只是我一个人的了?官家,官家,你管着那么大一个家,许多儿女,还有整个大宋,都指着你撑持。你能时时来见我,便是我的福分了。”

    说到后面,赵佶见着李师师浅浅一笑,不知藏了多少百折千回的柔情,顿时就觉得天下之大,自己却是最幸福的一个人。顾不上旁的,一把拉过李师师,脸贴着脸,彼此温存起来。

    赵佶长得不难看,在以整体相貌儒雅俊秀的赵家后人里,算得上是格外英俊的一个。

    但对李师师而言,这个英俊、儒雅、聪明,虽然满是才子气,待人又有些小体贴的男人,究竟算不算一生的依靠,那就要另说了。

    ……

    ………

    太子巷,崔府。

    崔府后园中,有一株古树,据说是当年楚国公李从善死的那一日,亲手种下的。

    而浇灌这株古树的第一瓢水,就是李从善口中呕出的毒血。

    此刻,古树之下,已经用青、白、赤、黑、黄五色泥土,照着五方方位,堆砌成了一座法坛。

    坛中央,刘康孙也不戴道冠,也不穿道服,披头散发光着脚,身上披着一条湿漉漉的红布,上面透出一股股的血腥味来。

    在土坛下面,堆放着一只只被砍下头来的牲畜,牛头、马头、羊头不用说了,兔头、鸡头、狗头、猪头也一个不落,就连鼠头、蛇头、猴头也都备下,只有虎头与龙头不好找,只能用猫头和蜥蜴头代替。

    在这些动物死不瞑目、睁着双眼的首级环绕间,刘康孙看向崔名府:“崔国舅,供物还未齐全,却让贫道如何开坛做法?”

    崔名府闻着空气中那一股血腥味,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勉强应声道:“刘先生,你要这些新鲜畜牲首级,尚且好办,但一个新鲜死人,却叫俺到哪里找?家里是去化人场问了,可如今是五月端阳,不是冬天,死人可少见!”

    说话间,就见崔府中那个奔走的管事,鬼鬼祟祟地带着两个健仆,扛了一条麻袋过来,向着崔名府躬身道:“国舅,俺们已经将福物寻来了。”

    等到把人都打发走,崔名府才望了望四周,从怀中掏出一块熏了香的手帕把鼻子捂住,走上前去。

    那个管事会意地解开绳索,从里面露出了一张狰狞却惨白的脸。

    “这是?”

    “这是晨晖门外团头苏七,不知怎的,他的尸首从东水门上漂过来,身上的血都没了。这厮当上团头没多久,却下手极狠,做了许多不法的勾当,只是不曾留下子嗣,这时候家业都保不住了,还有谁为他收埋?俺便将这尸首从化人场弄了来。”

    这管事的说了一堆,摆明了是想邀功,可是崔名府现在哪里理会得这个?只是厌恶地一挥手:“抬走抬走,去给刘先生看看,这死人合用不合用!”

    刘康孙坐在五色土坛上,应声道:“汴梁乞丐的首领,都是作姧犯科之辈,生前哪个不是血债累累?似这等恶人,一点凶戾之气驻留尸身不散,确实是最好的福物。还不快将这厮抬上来!”

    说罢,他也不管那管事,自己就赤着脚跳下五色土坛,一手抓住那死尸的头发,就直挺挺地将尸首拖到了土坛正中。

    三下五除二地把尸首身上衣服扒光,刘康孙望着崔名府道:“崔国舅,你是施主,不可离去,余下府中人等,皆要关闭门窗,不可窥伺。否则,不要说走漏了消息,就是偷看贫道行法,也要脑裂而死。这话说到这里,却不要当贫道与你们玩笑!”

    崔名府忙向着那管事喝一声:“听见没有?还不快些退开,叫人都站到前院去,你负责点验人数,不可少了一个!”

    崔名府这话倒是还算有点见识。

    就算是风气相对开明宽松如北宋,达官贵人邀请道士僧人,在家中开坛做法,也是格外招忌讳的一件事。不知道多少显贵,就因为这种事情,被按上一个“巫蛊厌魅”的罪名,斩首都算是祖上积德,更多的就落了个凌迟、腰斩。

    而崔名府和刘康孙此刻做的,却不是平常的斋醮法事,光是这个场面,都是货真价实的咒诅杀人现场!这要是被人察觉了,不要说凌迟,只怕崔贵妃都要跟着在法场上陪绑!

    刘康孙也不管崔名府如何安排,一撩身上那件不知沁了多少血液,似乎怎么样都干不了的血色大布,两条光腿盘了一个半盘半舞的坐姿,就这么坐在了尸体身上。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小巧的钺刀,刀柄是一头生着象鼻的龙首怪鱼,半月形的刀刃就是怪鱼口中吐出的长舌。

    握着这柄钺刀,刘康孙先朝着天空一礼,喝道:“我今奉行无上甚深法门,以诸结界辟诸恶难,第一结地界,第二结虚空界,第三结曼荼罗界,第四结方界所,第五结金刚墙,六结金刚钩栏,六重结界,以除诸邪。”

    随即,他先伸出一指,朝着土坛四方一划。

    顿时随着他的指尖运动,土坛四周浮出深深的土沟,正圈成了一个正四方形。

    又见土坛四周,隐隐有层层光线曲折,仿佛最上等的波斯琉璃杯一般,倒扣在了土坛上空。

    接着,在这座充满血腥味的土坛表面,一朵朵莲花无端生出,层层包围住了刘康孙。

    最后,是一丝丝扭曲的光线,浮现在了土坛中心,正好将刘康孙本人包裹起来。

    如果魏野在此,就看得很清楚了,从头到尾,除了那座五色土坛,隐隐有些道门色彩之外,刘康孙这个连禁咒之术都用得不怎么精妙的道官,此刻施展开来的,却是再精妙不过的曼荼罗法!

    要知道,排设密教结界,尤其是防御于此森严的六重曼荼罗结界,可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

    刘康孙先设地结界,封住了树下的地气,也驱逐了原本活动于这块土地上的一切精魂。等若是将这块法坛,凝练成了一块可以承托诸圣的金刚座。

    其次的虚空结界阻挡虚空鬼神来往,曼荼罗结界为密教一切海会圣众降临的清净地,方界所结界鎭压四方四域,金刚墙、金刚钩栏则将主持法事的刘康孙彻底守护在了其中!

    这等严密的结界布置,就算是魏野的旧交半截头陀辩机和尚,也未必能做得比刘康孙更好了。

    随着六重结界立下,刘康孙将钺刀朝着东方先一划:“东方大雷电,雷帝帝释天,尔为东方之邪,应现于此位!”

    轰然一身雷响,电光流窜之间,五色土坛东方的一朵白莲绽开,一尊头戴宝冠、露出雄健肌肉,以璎珞装饰上半身的神王,手持金刚杵,浮现在莲花中。

    刘康孙再将钺刀向着南方一划:“南方火色者,火天如日尽,尔为南方之难,应现于此位!”

    随着咒文,五色土坛南方之位的莲花中浮现了通体赤红的苦修婆罗门,周身燃烧着灼目火焰。

    接着,刘康孙再将钺刀向着北方一划:“北方药叉者,阎魔死尸形,尔为北方畏怖之主,应现于此位!”

    这一次,只见一只头戴王冠的鬼王,一手握长刀,一手持人头骨碗,碗中血液沸腾,引逗得胯下的黑色水牛不停地去舔舓血液。

    三尊神相浮现。刘康孙猛地将钺刀插入了胯下死尸的胸膛:“三种障难起,三种恶业生,惟愿妙莲与宝剑,由此生于清净海!”

第735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二十三)

    钺刀的利刃剖开了苍白的皮肤,露出了死人浅黄色的脂肪层,截断了胸骨,将深红色的心脏显露出来。

    这颗曾经强力跳动的心,现在显露出一种猪肝样的暗红色,带着莫名的**气息。

    但是刘康孙对这颗心脏似乎很满意,一手抓住了心脏上段的主动脉管,将整颗心脏扭曲了角度,心脏的尖端正对着天空,像是在尸体的胸腔中耸立了一座小小的山丘。

    刘康孙双目猛地瞪大,以一种满脸扭曲的表情,朝着这颗心脏大喝一声:“吽!”

    吽字,表诸佛身、语、意三密功德,无限光明。

    吽字出口,北方阎魔法相一面痛饮着碗中鲜血,一面发出了禅唱之声:

    “唵阿尾啰吽佉左啰!”

    咒音声声,原本停止了跳动的心脏,却随之渐渐地开始颤抖起来,仿佛比生前活动得更加有力。

    在这样的颤抖中,暗红色的心肌开始鼓动起伏,但是很快地,原本强健的心肌就开始丝丝绽裂,一层层的肌膜脱落间,露出了其中红软的嫩肉。

    看上去,就像是一朵初绽的红莲。

    红莲展开之时,死尸仿佛重新获得了生命力一样,发出了仿佛鬼魅夜哭一般的尖利叫声,直直地穿透了崔名府的耳朵。

    崔名府此刻已经忘记了一切,只是痴痴地看着面前一身邪气的刘康孙,看着仿佛自九幽地府归来的死人。在他的耳中,温热的血液濡濕了耳道,他却依旧浑然不觉!

    尸心化为红莲,尸体尖声大叫的时候,隐隐有金色的光从尸体的嘴里透出,短短的舌头伸出半尺来长,舌身竟显得锋利如剑!

    刘康孙怪吼一声,猛地俯下身,一口咬在了尸体的舌根上。

    虽然长舌化成的剑锋,将他的嘴割出了长长的伤口,但是刘康孙却混不在意,只是含混地朝着崔名府喊道:“国舅,舌剑、心莲已备,你的对头何在?”

    喊了三遍,鼓膜已经破裂,耳道中满是血水的崔名府方才回过神来,咬着牙应道:“俺要那小刘妃、李师师这两个狐媚子,都去见阎王!”

    得了崔名府这个回答,刘康孙嘶吼一声,钺刀在绽开如红莲的心脏下面一剜,牙齿猛地咬合,早已变异的心脏与舌头就这样离开了尸身,化成一道金光,一团红云,猛地飞上天际,转瞬间就已经消失无踪。

    ……

    ………

    小楼之中,夜灯犹明,而赵佶半坐在榻上,看着结束了一轮鏖战后,又洗去了身上缠绵气味的李师师,披着小纱衣,斜坐在自己身边。

    说起来,赵佶已经是快四十岁的人了,膝下那几十个皇子、帝姬,也说明这些年赵佶作为一头耕田之牛,播种劳作可谓尽职尽责。换了普通人,到这个时候,好歹也得把六味地黄丸、汇仁肾宝之类滋补药物当饭吃了,但在赵佶,不但没有一点精力不济的迹象,还很明智地拒绝了道官们献上来的各种金石丹药。

    面对如此强健的官家,李师师想在床第之间应奉他也是很考验体力的一件事。

    此刻,李师师面上犹带三分桃红色,眉眼间不尽慵懒之态。

    赵佶还想要感慨几句美人春色,就在此刻,屋外风声骤然而起,带起小院中的花木,一阵阵哗啦啦的碎响!

    那声音来得如此急促,又如此凄厉,让赵佶眉间骤然一蹙。

    李师师何等七窍玲珑的心思,顿时向着赵佶一笑:“官家是有福的人,听不得这般凄风苦雨的响动,我这便为官家阖上窗去来。”

    对李师师话里的那些小小的慧黠与尖刻,赵佶就像喜欢玫瑰而一并包容了花上的小刺一般,含着笑,默认了这个说法。

    然而就在李师师走近窗前的一刻,却有一道金光,突兀地从窗外直刺进来!

    就在此刻,靠窗的小案上,一盆养着菖蒲的小石山中,赤光乍然而生,有一块竹牌符腾空飞起,正迎了上去!

    异变只在兔起鹘落之间,赵佶的眼中,只见到金光、赤光相交,金铁交鸣之音里,李师师如飞花委地,落入泥尘!

    咣当一声,却是赵佶猛地在榻上跳起,却将榻上白玉枕撞落在地。那一整块于阗美玉琢成的玉枕倒是甚为坚硬,在地上跳了几下,兀自不碎。

    但是赵构现在也顾不得旁的,只是直着身子朝着李师师望去,却见到一柄三钴杵为柄的半尺长的金剑,就这样没入了李师师的胸口。

    也许是被什么硬物阻了一阻,那口金剑只有小半截没入了李师师白腻酥嫩的胸口,也不见血。

    但是光这个场面,就足以让一生都沉溺在富贵温柔乡里的赵佶,变得手足冰凉。

    直到数息之后,赵佶才发出了他此生最难以忘怀的惨叫声:“快来人!”

    ……

    ………

    官家夜访李师师,从来只带些殿前司的武臣与几个小内宦为伴当。

    那些武臣,自然都是都门禁军将门的子弟,看着都是雄健威武、一表人才,但论起武事那就连“武艺稀松”四字都够不上。反倒是都在文事上格外用心,这些人起码都能够写一笔不坏的小楷,画几笔精巧的花草翎毛,甚至还有几位在填词度曲上别有几分长才,若不是身在横班,倒是可以转入周邦彦提举的大晟府,做一位专业词人的。

    官家带着他们出来,也不是为了护卫安全,只是图个顺眼。马前街这一处,不比州桥朝南的那些街巷,龙蛇混杂,从来都是汴梁城里的高档住宅区,治安素来良好,也没有汴梁本地的地头蛇,敢把手下望马前街上放。

    因此上,这些人的精神就显得格外懈怠,官家去会二奶,大家应了卯,便到附近有名正店里包了齐楚阁儿,各自倚红偎翠,诗酒为乐去了。

    反倒是李师师自家的人,从小使女,到名义上还是李师师养母的李姥姥,一个个如飞一样跑上楼来。

    但这些女子,见到面前这个场面,却只是一声声的尖叫,把场面弄得更加混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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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野仙踪介绍:
白天在衙门里坐冷板凳,向人陪笑脸混日子,夜里却带着全部家当逛荒坟进老宅,收妖赚外快。穿越而来的魏野就这样冷眼旁观着天下风云,亲身目睹一个庞大帝国的渐次动荡。没有扶保汉室之志,只打算捞一笔横财就飘然而去的他,仗着一部道书残卷通吃黑白,却一不留神撞上了历史长河的分水闸……在星海般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里,低头翻看着道书,剑尖刻写着符篆,靠着一身并不高深莫测的道术,莽莽撞撞地造访那些未知的地方。魏野,失业的冷门科目砖家,未受天箓的汉末野仙,就这样毫无芥蒂、心情愉快地开始探索这个充满无尽趣味的世界。仙家云踪遍大千,只要不摆出什么高冷装逼范,那绝对很精彩。魏野仙踪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魏野仙踪,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魏野仙踪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