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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盗泉子     魏野仙踪txt下载     魏野仙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91.第91章 ?叩阙,沥血,雷霆(一)

    魏野与西园禁军的羽林郎缓步在张让宅邸左近,说的都是些无法无天的话题。倒不是他们处事不谨,而是此刻天色尚早,除了主持家计的妇人要上街买把柴外,就没什么人出来走动了。

    事实上,在洛阳这座高度政治职能化的城市中,差不多有三成以上的居民都是小吏或者官府中役夫之类的临时工。就算是金市和马市聚集了很多从事商业、手工业活动的人群,然而将这座都城乃及附廓的洛阳县,都算上,这座城里也多是第三产业的从业者。

    这样一来,洛阳除了宫中内藏和常平仓外,一应生活物资都要从京畿地方运送进来。事实上,大部分都下民户,都没有积储粮食的习惯,而是过着升米把柴现买现用的生活。这也就是为什么魏野会给麻老头等居住在旧神祠周边的居民作出那种建议的原因。

    然而今天早上的洛阳,稍微有点不同于以往。

    太过于安静了一些。

    就算在这里只不过居住了年余,对于这个时代最为秩序井然的大都市,稍微有些观察力,就会有着很直观的印象。

    原本这个点儿上,城郊四乡里的菜蔬葱蒜之类,就该被小贩挑着送进城来了。樵夫渔夫,也该把柴草和鲜鱼运送进来,坊市间那些小货店,也早该打开了门脸迎客才对。

    用拇指抚过下巴,魏野了然地一眯眼。

    有人在按照那些大人物的意志,对洛阳城进行或明或暗的压制了。这样的经历,在魏野的长辈里也曾有过。曾经是魏野导师的堪称诸世纪历史事件见证者的老教授,年轻的时候曾经到访过古代丝绸之路中段的大城市。

    然而那个时期正好是沙漠绿色邪教派系组织的分裂运动在某些大人物的刻意纵容下横行不法的时候,利用互联网进行串联的邪教分子,趁着边境城市的卫戍部队撤出城市进行演习的机会,鼓动着居住在南部城区的邪教徒们到处袭击平民,焚烧商店。无辜的遇难者到底有多少人,很难得出确切结论,但是很多居住在南部城区的家庭惨遭灭门之祸,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然而就在这样的大乱面前,边境军方和地方上的矛盾仍然被摆到了比平乱更重要的位置上。因为边境军队参与平暴的话,对于地方官员而言是对其行政权极大的冒犯,于是暴乱一直持续到了夜间,才终于被勉强镇压下去。

    然而当时的地方首脑,一个占据地区最高领导者地位的典型老政客,在这样的环境下,首先和他那有着邪教信仰家庭背景的副手,却首先选择了安抚那些有着邪教信仰背景的大商人。并且以安抚自己政坛伙伴的主要支持者为目的,将这类邪教信仰背景商人的餐饮企业定为了公务员的官方用餐点。

    至于安抚受惊的民众,严惩被逮捕的邪教徒,这样本应该及时处理的事务,却一再后延。而被脑残的无视受害人人权的废除死刑极端主义洗脑的法院,则对大批烧死十数人的纵火犯判处了有期徒刑而已。

    这样的愚蠢措施,加上被无能无耻如笔名“马前卒”的左翼键盘政治家们厚颜吹嘘的民族平等虚假命题和信息封锁恶政,乃至连老年健身队的铝制软剑都被禁止的所谓特殊戒严令,最后导致了整个城市的紧张对立无法消除。

    在这样的情形下,得到喘息的漏网邪教徒所进行的小规模病毒袭击更是此起彼伏,最后终于忍无可忍的民众走上街头,将那位号称丝路王的老政客包围在了官邸中。曾经将这一地区当成私产的大人物,最后只能鞠躬下台——

    当然,什么时代的官僚系统都是一样的,只要没有牵涉到像阉党和党人这程度的********,政客的下台就是对着自己遗留的祸患深情“saygoodbye”,然后顶着中枢大员的加衔,拿着丰厚的津贴继续享受贵官待遇罢了。

    比起某些国家的官商双向门,这或许也是一种不同文化衍生出的特色官场现象吧。

    话又说回来,这一套恶政在完成了工业化与教育普及化的时代,固然很易被抵触而最后大败亏输,但要是在此刻大汉光和五年的洛阳,会怎么样?

    会被一丝不苟地执行。就算是利益受到损害,也绝没有反抗的念头。

    因为汉室代秦,却完整地继承了秦朝的所有法度。所谓“天下苦秦久也,今沛公与父老约法三章”云云,也只是刘邦这个沛县集团在问鼎天下前进行的道德作秀罢了。及至刘汉定鼎,秦吏出身的萧何迅速照搬秦法制定汉法,什么“约法三章”,什么“沛公与父老相约”,都一边凉快去。

    在这样森严的法度当中,对于法度的戒惧和理智,足以对任何不理智的行为进行牵制。

    而要突破这样运行了四百年的法度,人间的力量是没什么用的。

    起码在这个时代,人类自身还被农耕社会下的土地制度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各种罗网所束缚着。依靠“人类”本身,突破不了这个困锁他的牢笼。

    只有作为这个牢笼最基础的力量,所谓神意、所谓天旨、所谓上天预定的法统,鼓动起来的群体性的狂热,哪怕是带着未曾脱出蒙昧色彩的狂热,才能暂时地让人类这种法度,这种秩序中,脱出掌控。

    当然了,如果这是处在蒸汽时代之后,工业文明已经初见成效的时空,这样依靠农业社会的蒙昧的神权行事,也就是个义和拳大师兄、红灯照大师姐的水准了。不过,谁叫如今还是光和五年呢?连儒家学说的理性化哲学化的最终完成,都要等到中唐之后了,这个时代,依仗的还是强蛮。

    余者,顾不上也。

    正神思逸飞间,袖囊中竹简式终端微微振动起来,魏野朝着柳叶飞一笑,背过身取出竹简式终端打量一眼,却只有一条简短通讯:

    “开阳门内城旁,我等你。发信人,甘晚棠。”

    目光在短讯上一扫而过,魏野随即将竹简式终端卷起,朝着柳叶飞一拱手:“家里好像断了炊,急等着我赶回去接济,这便不多谈了,回见,回见。”

    柳叶飞也拱手回礼,目送着魏野远去的背影,他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嘴唇对准了套在中指上的墨玉指环:“赵头儿,‘鲨鱼’似乎要动起来了,在他们把‘鱼群’追赶到穷途末路之前,是不是该让‘渔船’的马达预热起来了?”

    从指环中传来了赵亚龙的声音,依旧是豪迈热情得有过度嫌疑:“嗯,‘鱼群’只能算是二级目标,‘锦鲤’才是关注重点,留神不要让‘水獭’们混进来捣蛋。我这就安排大伙吃饱喝足,甲胄武器全部磨光擦亮,你也忙了一宿了,回来一起吃早点吧,今天我安排的早点可有肉末卤的豆腐脑!”

    说罢,他又低声加上一句:“那么,那位‘青鹳’也搀和进来了?他没有向你开什么奇怪条件吧?花生那小子最近一提到预算,脸色就不好,非常不好……”

    柳叶飞望着青衫负剑的仙术士,看着那个说起来也没比自己大多少的男人那习惯性用丝绦扎着大袖的背影,不得不承认,“青鹳”这个代号确实很形象。

    “嗯,他没有提出什么奇怪要求,不过我感觉,他在进行的计划,肯定能获得成功。”

    这样回答着的柳叶飞,瞳孔中浮现出旁人所看不到的数据流,在个人持有通用点券数一栏里,“9950”这个数目飘动着,而就在不久前,这个数字应该是毫无特色的“10000”。

92.第92章 ?叩阙,沥血,雷霆(二)

    开阳门外,开阳门内。

    不过一门之隔,此刻却是一股紧绷到了极处的景象。城门司马安陵,此刻长衣服都去了,武官的冠带也一样不加,就是一副顶盔贯甲,赶着要上阵模样。他也不立起,就这么扶着剑,端端坐在城楼之下、胡凳之上,一派“忠勇为国”气质。

    然而他摆出这么个气派,一早起来要赶去太学听课,却被他堵在门内的一众太学生,可不管他有什么忠勇,有什么为国,被堵在城门下,都是破口大骂。这些在城里有下处居住的太学生,不比那些在太学学舍里搭伙借住的穷朋友,也不似那些在城外附廓处租了小院子,或者干脆包了什么客舍旅馆,有钱无势的乡下豪强家的子弟。

    这些太学生,不是父兄为官,享受荫补入太学的官宦人家出身,便是祖上为汉家立过大功,数代公侯的世家豪门子弟。虽然这些太学生不过是个官僚预备役,但身份特殊,家世清贵,这两重关系加起来,行事便更显得无忌许多。

    当下就有人喊着安陵安司马的表字,要这位城门司马出来说个实话,不然奉出了城门校尉陈良陈公出来说话也成。

    这开阳门素来是洛阳城十二城门中的要津之地,守门吏里面也有这位城门校尉陈良的心腹。见事不好,城楼上面那位城门司马又硬撑着扮忠臣状死活不肯下来安抚,这开阳门的守门丞立刻就遣人去了陈良府上告急。

    然而使者到了这位正牌子城门校尉门首,连二门都没踏进去一步,却见陈府上的管事,愁眉苦脸一副死了娘老子的脸色,硬把报信的人拦住了。

    “足下也莫朝里闯了,昨夜北面火起,我家家主一时受了惊吓,这时候已经晕死过去半日了,还不知寻来的医人是个什么章程,这些事再也休提,休提!”

    眼见得来人还不死心,要朝里面闯,这位管事也不把好脸将出来了,直接就踹了来人一记窝心脚!

    “你们这些不分是兵是匪的贼配军,仔细看清楚了,这里是城门校尉府,不是入娘的私娼窠子!再朝里闯,就将你们一个个斫断了狗腿,都送到北部尉去用五色棒打杀!”

    这等变脸之快,堪称一绝也。

    赶跑了开阳门处来人,这位管事就直接进了府,他口中那位受惊昏厥的家主陈良,就这么一身中单,坐在房里,正抱了一只烤鸡在啃呢。这位陈良也是西北边军子弟出身,靠着家族出力,爬到如今的地位上。他在城门校尉上一干三年,油水已然捞足,按照京中的潜规则,也到了鞠躬下台时候。这位陈公这几年受用下来,本等的弓马本事也都稀松了,然而望风色的眼光依然老辣,几乎本能地察觉出昨夜味道不对,这就立马装病躲了差事。

    这时候,这位老官油子头也不抬地啃着鸡脖子,含混道:“事情办妥了就下去帮本官堵着门便罢,本官今日是害了尸厥之症,什么都不清楚,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不用禀报,去吧。”

    说罢,他狠狠将脆骨嚼了嚼,吐出一口骨渣来,极有诗人情调地怀古道:“高皇帝建极长安二百年,光武皇帝建极洛阳二百年,时易世移,这个天下,有什么事情都是说不准的。老夫也不管别人如何,留我一餐安乐酒饭便罢……”

    不过要是魏野在这位极有乐天知命自觉的陈校尉身前,说不定还要仔细动问一声:“日后袁绍宫变一屠洛阳,董卓迁都二屠洛阳,不知您老人家可还有如此散淡自在地啃鸡脖子的福分么?”

    ……

    ………

    城门校尉陈良撒手万事不管,那城门司马安陵就成了唯一掌控这局面的人物。碍于那些太学生的家世和父辈地位,他倒也没下什么狠手,强行驱散了这些人,就是坐在胡凳上,硬撑持下去——起码也要撑到禁中那边对昨夜的事情有个说法。

    他这里隔绝城内城外,那宫门前不消说了,也早就隔绝了百官面圣。龙蛇斗这灾异后面对君权分外敏感的刺激性意味太大,谁知道那喜欢天体营play的昏君会不会突然抽风,对这事情分外上心起来?端坐在胡凳上,一派守关大将气派,然而一颗心早就跳出了喉咙眼,直奔着宫中去了。

    老舅啊老舅,如今就看你如何安抚住陛下,让这事如春风拂面,就这么散去了才好,咱们张家,才有传下去的富贵荣华!

    至于自家姓安不姓张,这事他早忘了,不过就算要改个姓氏,在安司马心里倒也不值什么。

    城门司马在城楼上魂不守舍地冒充神像,浑然不知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城内与城外却是一**的险恶风涛,直欲将这座小小的城楼彻底吞噬没顶!

    就在开阳门前,依旧是赵氏老店前面,这样早的时节,也不是饮酒的时候,一群群的太学生却都扎堆一样聚集起来。

    大汉的太学生,从来就不是好相与的。此时不比科举制度成熟的唐宋年间,士人要走“学而优则仕”的道路,分外地艰难些。能扎进了太学的士子,都是人尖子不说,身后至少也有地方上世家的关系在,这使得太学天然地就成了文官集团的作育基地。就算是太学里荫补出身的勋戚子弟再多,也很难改变这个大势,反过来,勋戚子弟入读太学之后,反而将家门渐渐转变成文官世族一员的反倒更常见。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勋戚家族的爵位也不是那么牢靠的,诸王列侯传上几世就被除国很是常见。东汉历经数帝,这样的事情更不稀罕,反倒是诗书传家的文官大族,很有一些长保家门富贵的逆天存在。远的不说了,四世三公的袁家,如今还有人在朝中任着美官呢。

    这样几番因缘共同作用下,太学生与文官集团形成的党人,差不多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而这些为官僚候补,却还不是官的太学生,也是对政事最为敏感,又急于投身其中的一个群体,某种意义上说,太学生就是都门政争中那根敏感的神经末梢。

    嗯,敏感得一点就跳。

    五经博士张津也混在这群太学生中间,眼下正在那些挑头的太学生手中来回传阅的一卷竹简,就是他刚带过来的。这位看上去分外儒雅可亲的五经博士,就这般冷眼看着那些各地世家出身的大族子弟传看着那卷竹简,而后神情越发凝重、不满甚至愤怒起来。人群间的议论声,更是随着这股子情绪嗡嗡地响起来。

    最后,还是南阳李家出身的李垣排开他这些同学们,正容正色地行到了张津面前,躬身就是一个大礼,张津也不自持身份了,忙把自己这个学生一扶,叫着他的表字:“子勤,何用如此乎?”

    被张津一托,李垣也不朝下拜了,仰着脸就满腔悲苦地开了口:“张公张公,这卷抄本可真的是从尚书台中带出来的?真要将各地素有令名的守臣二十六员,都当成是坐罪贪渎的犯人,一体解送京师治罪?”

    张津面色如水,一脸沉痛地点了点头:“这是故太中大夫张喜生前所上遗表,已由尚书台送入禁中御览。本官这份抄本,乃是大鸿胪袁傀的侄子袁本初拼死传出来的,字字真切,绝无虚词。”

    得了这个准信,李垣一脸悲愤地就转过头来,举着那卷抄本高喝道:“诸君可看清了么,这就是如今的朝堂,就是如今的治世!枭獍居庙堂之高,鸾凤陷缧绁之下,群小横行,正人不得其用,如此清平世界,如此煌煌大汉,岂有我辈正人君子的生路!”

    说至动情处,这位南阳世家子已经虎目含泪,与他做了一党同志的这些太学生,更是个个双目发赤,几欲泣血,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群群的兔子似的。

    要是某个半吊子仙术士不是也被拦在开阳门内,见着这样情形,却绝不会有什么感同身受的愤怒不甘,有的只是嗤笑一声——这些地方上颇有贤名的守臣,十个里倒有九个半都是党人一派的孤臣孽子,更是个个都和南阳颍川这些世家有些不清不楚的关联处。对士林中党人一党而言,这些人已经是不多的中坚人物,党人一派想要王八翻身,也就只剩下了这点一党菁华所在了!

    阉党这一手,不是党锢狱,胜似党锢狱,简直就是要把党人一派赶尽杀绝!就算这些年党人一派被揉圆搓扁,再难有什么脾气,这刀架到脖子上,就算束手待毙也要叫几声哭几声的。

    何况党人一派还从来就没有自己送上门去让阉党横切竖割的高尚觉悟——那种奇葩除了南亚发源培育出来的一群奇行种秃驴,好像也不多见了罢。

    旁观着这场上诸人这股子被压制而不得宣泄的郁气已经到了极处,张津却是猛地朝前踏出一步,大喝一声:“诸生诸生,奈何在此,效小儿女辈作此对泣之态耶?今虽阉宦用事,正人摧折,然而天佑我炎汉四百载社稷江山,事情犹然有挽回处!”

    他这一声高喝,却是将场上这些太学生都震了一震,都是不敢相信地望向这位素来熟悉的五经博士。党人这些年和阉党一场场斗争下来,虽然也偶有占了上风时候,但无一次不是立即为阉党辈翻盘,反而落一个损兵折将、连番报复下场。就算是容易被人挑动的太学生,真正遇事时候,也是缩头的多。

    党人一派,也就是勉强撑持在地方上面,中枢可是没有话语权久矣,何况阉党如今还要挖了党人一派的根子!难道还真有什么擎天手段,真能把这个局面翻覆过来不成?

    一时间老成些的人物,看向张津的眼神就是讪讪的,高调你自去唱,要是糊弄我辈去为公等火中取栗,那我们也不妨给你们玩一个卷堂大散!

    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所谓士人,无论汉末、唐末、宋末、明末从来没改过的软弱幻想和幼稚心态,这便是一个活注解了。

    张津容色不变,将手一指开阳门方向,高声道:“诸生却以为今日都下城门为何紧闭?安陵这张让外甥为何全副披挂守在开阳门处?实是昨夜天降灾异,警讯天子,却有一双巨蛇斗于张让府中,诸家纬书上说得明白,这是贱役之人谋朝篡位之象!张让此刻,已进宫去迷惑天子,却安排安陵这小人隔绝内外。他也知道,此事一旦大白于天下,张让就是夷族罪名,再无转圜处!诸生诸生,这是如今唯一出路,若然使张让辈逃过此番风潮,则群丑篡权,正人流离,汉家失位,再无挽回之理也!”

    此话一出,人群中顿时就是一片嗡嗡议论声,几个稳重点的太学生就要打发自家伴当寻人去问了。

    这点上,不得不说张让这一手紧急管制确实尽显出他老于政争的水准。要这只是一桩突发事件,说不得就这么被他的铁腕手段第一时间强行压制下去,再等到疏通了刘宏这混蛋皇帝那的工作,就再无后顾之忧。

    只可惜,这场风潮,自突如其来的天降祥瑞事起,就是某个仙术士一手策划的针对阉党、挟裹党人的绝大阴谋!处在其间的北部尉与西园军这些别有怀抱的暗处不稳定分子,更是趁机在其中上下其手,安排谋划各自手段,只要取得自家一派的最大利益。就在这般似有似无的默契配合下,就这么给张让为首的阉党挖了一个绝大的坑,就等着他们一个个跳进去还给自家填土了……

    所以张让哪怕以最快的速度封闭了洛阳城门各处要津,试图阻断双蛇斗传闻的散播,然而城内城外,早就得了某些人授意的人员,已经开始四下活动了。这次谣言倒逼真相的活动,任务指标是每人五百次,达不到标准,可是要扣五枚汉五铢钱的。

    所以当四下里打探消息的人一一回报,这些最为老成稳重的太学生,眼里也都放出绿光来。真正是天意民心,都在此处,这还真是一举扳倒十常侍的一个绝好机会!

    彼此对望一眼,却都看到了对方眼里跃跃欲试的表情。

    这为阉党压制多年而成的这么一股郁气,此刻,全成了干柴滚油,人人眼中都冒着火星,只要一点就着!

    性情比较操切的太学生,已经在喊了:

    “大汉受命,此天意也!张让何人哉,竟欲学赵高辈,乱了天下纲常!”

    “小人幸进,我辈君子不得一申其志,如今上天示警,张让有失宠之险,却决不能让他蛊惑天子,又把这个世道变乱下来!”

    “叩阙上书!叩阙上书!须叫阉党小人辈知道,这天下,还有一分正气在,就决不让尔辈为所欲为!”

    “要民煮!要尸油!五毛挂路灯,自干五杀全家!”

    啧,这是大枪府、太平道哪家派过来的群众演员?差评,负分,滚出!

    李垣、樊翮为首的这些太学生里中坚人物,此时更是热切,刚才的凄惶之心顿时去了大半,心中那团功名之心,顿时火一样燃起来。

    要是今日之事能成,日后他们这些领头人物,少不得也混一个封侯拜相的前程!

    就算是事有不谐,朝几位重臣府上一躲,到那时候,自有那些跟着他们上街又没什么靠山的寒素出身太学生去顶缸。

    嗨,自汉末光和五年、西历一百八十四年算起一千八百零五年以来,所谓某些风潮的头目,也都是这个德性了!

    鼓动风潮到了此处,张津自己也动了意气,戟指开阳门,嗔目大喝出声:“城门司马安陵不过市井寒微出身,幸进小人耳。吾辈胸中自有浩然正气在,区区阿附阉党的佞臣,又岂能当得我辈!诸生诸生,大汉养士四百载,诛奸佞,正朝纲,正此时也!大家一道向宫门前叩阙去!”

93.第93章 ?叩阙,沥血,雷霆(三)

    在张津的呼喝声中,那些一向以君子德操磨砺自诩的太学生,摩拳擦掌地就要上了,那些和党人一派多少有些关联的,也是跃跃欲试。然而也有些人却是忐忑不安,胆小怕事的当下就要走。

    自然,也有些子想要向阉党首告的人,无奈何张让这阉党首脑决断下得太快,洛阳城的城门全封了个严实,就算想首告都没地方去。

    自然,也有得力之人四处奔走相告,要将太学里的学生都将出来。不为别的,叩阙叩阙,就是要闹一个声势浩大。

    这个时节,安陵眼盯着下面那些渐渐集结起来的太学生,心中也大是烦躁,将手一拍腰间剑柄,低声骂道:“果然是万年王八想翻身,这一有风吹草动,太学里的酸子们就要鼓噪生事!”

    他身边侍立的一个心腹人,听着这话,忙不迭一躬身,讨好道:“司马神机妙算,早预料到了这一出!可要小人传话给兄弟们,将军械弓矢都将出来,以防万一?”

    安陵斜睨了他一眼,套着铁手套的右手就给了这下人一拳。说重不重,说轻这分量也不轻了,疼得这心腹就是额上出汗。

    冷哼了一声,安司马点了点他,自嘲道:“就凭这些门军?几代人都是洛阳城中打混出来的,一个赛一个地油滑!这样弄不好就要惹出大事的情状,这些兔崽子哪个敢沾!说到最后,还不是本官顶缸!今日情况特殊,一切镇之以静便是。传某的军令给十二城门的门军,除了守住城门不得擅开之外,余事一概不问!我却不信,谁还有天大本事,夺开了这城门去!”

    眼瞅着这心腹抹着汗地下去通传了,安陵就手将头上兜鍪压得实了些,双耳都掩在兜鍪下,顿时就把城下的一众嘈杂动静都盖得小了些。

    只有他自己喃喃自语声音还低低响起:

    “我只撑过了这一日便罢!”

    城门司马安陵安子阜在城楼上装鸵鸟,却浑然不知,就在他直管的这十二城门间,处处都有极似这开阳门外的扰攘情形,就在有心人的安排下,次第喧腾起来——

    广阳门城楼之下,紧贴着城墙边上是一家小酒坊,虽然只作得门军和往来商旅的生意,油水却是不薄。这地段也是寸土寸金,不是背后有力量有身份的主家,想在这样大汉都城的黄金地段开店,那是休想。附廓的小店,路旁河下的村店,一堆一堆的,如果不是官面上有些体面,凭什么该你占了这地段?

    这处店面,是这广阳门的门候安郝嗣的产业,这位安门候,虽然也是官秩六百石的官人,说起出身却有些不尴不尬。他本是城门司马安陵的部曲出身,年少时候,也是鞍前马后跟随安陵的贴身得用小厮,和这位恩主当初也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缱绻情分。自从安陵得了他老娘舅张让的保举,官至城门司马,安插亲信时,便带掣这相伴多年年的心腹得用人做了这广阳门的门候。

    广阳门是洛阳十二门中主要的商道,油水自然是足的。这地方又没有太学学舍那种马蜂窝,一般说来,只要关门上闸落了锁,安安分分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就是。

    然而今天的广阳门内,气氛却绝不是那么回事!

    巡城的门丁固然有,然而一个一个都是陌生面孔,再没有一个熟人,广阳门外一群一群近郊的农户络绎不绝地簇拥上来,一层一层地围拢了。凡是有人群处,就有个手臂上扎着黄布条的汉子在那里大声讲话,周围没拢上来的人群都是煞白着脸,绝不敢朝这些人跟前凑。

    前阵子说是太平道谋反,扰闹了几日,却连个鬼影子都难见到,却不知道今天是出了什么古怪,一群一群的太平道祭酒道人、执事弟子,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广阳门外!

    稍微晓事些的人,看着越来越高的日头,看着越聚越多的人群,匆匆忙忙地扭头便走。只苦了那些赶车到了广阳门前的客商,这时节,被一群群地人堵在这里,不住地冒汗。

    就算是傻子都知道,在都下这样大摇大摆聚啸部众,那是个什么意思。且不要说,那些胳膊上扎着黄布条的精壮后生,个个都是甲胄在身,刀剑在手!

    在农业时代,佩刀佩剑什么的素来不怎么严禁,然而有两宗被视为军国之器的物事,那是一旦发现私人收藏,就是要视为谋逆大罪的。这两宗,一是弩机,二是甲胄,弩机暂时没看着,这门外起码上百胳膊扎着黄布条的精壮后生,却是人人都是一身甲衣——就是样式也太不成套了些!铁环连扣的锁子甲、铁片穿成的札甲、鳞甲、山文甲,放在这个时代,不论哪样都是价值数百贯甚至上千贯的物事,寻常军将这一身还未必凑得起来!

    至于余下的甲胄,那就连最见多识广的客商都不大知道来路了。看上去是什么动物皮革硝出来的无袖皮甲,上面除了铆钉还仔仔细细圆雕出西域风格浓厚的葡萄蔓草纹,又不知用什么颜料染了色,迎光一照,微微泛光,说是军国之具,不如说是漂亮花俏的礼服。

    一身全身重甲,偏偏没有甲叶,全是大幅铁板,还光滑如尚方署磨制出来的上等镜面,银光闪闪处,就像是银子锻打出来的,也不知道哪家铁匠有这样高明技艺!

    甚至还有一些甲叶间嵌了珠玉,用了什么鎏金镀银手段錾了各样旁人看不明白的花纹符箓,就更让人看得稀奇。

    然而有一件事,却是再明白不过——这广阳门前,要做出一桩大事了!

    ……

    ………

    “英雄,好汉,你们自去做你们的大事,下官也不敢拦的。然而兵危战凶,可能容下官回家照看亲族老小一二?”

    这样没骨气、都快哭出来般哀哀求恳的不是旁人,正是这广阳门的门候安郝嗣。这位守门官此刻还是一身的长衣服,既没披甲,也没佩剑,就这么哆哆嗦嗦地胡乱坐在他自家产业的小酒坊中。身前身后,都是年岁不大却神情精悍已极的短发汉子,十几个人都是披甲持枪戟这类长兵器。那微黑发青的厚重铁甲上面,都是一根根锻打后剩下的铁刺,光看着,都叫这位门候情虚。

    这样铁甲,便是宋代重装马军所专门装备的青唐瘊子甲,按照沈括《梦溪笔谈》记载,瘊子甲甚至连宋军最有名的神臂弓都能防范。曾有人以神臂弓射上品瘊子甲,结果箭矢挂在两片甲叶之间,被甲片硬生生地刮掉了一层铁!

    就算是在以国用富庶闻名的宋代,这样的瘊子甲也是之宝,却不意在汉末,却有这么一支遮奢步军,全用的这种净重就近百斤的重甲。

    然而这群重甲精锐的头领,却是一身朴素得不成话的短袖布衫,只肩膀上装了一片犀家护肩,心口处用斜扎的武装皮带装了一片犀甲护胸罢了。

    这领头的也是个年轻得不像话的精壮后生,一头短发,用镶了铁护额的布带箍了头,看上去衣甲都不如这些重装甲士远甚。然而这后生立在那里,就是一股子锋锐昂扬之气!

    安郝嗣看着前后左右这阵仗,已经是心中惶惶到了极处:“堂堂大汉都城,却是从什么地方天降了这么一伙凶神恶煞下来!过往神明,下官愿发虔心,从此修庙造像,供奉不替,只求救救下官则个!”

    似是被他的哀求扰得烦了,这为首的头领转过头来。就那张脸说来,还带着十足少年意味,也不知道这样年少,是怎么成了这样凶恶行伍的头目的。

    眼见这头领一步步走近,手里也没提兵刃,安郝嗣自觉有了一线希望,忙不迭地就是跪下一礼:“好汉,好汉,只要您肯放了下官离去,下官结草衔环,哪怕破家也要报答好汉一二!”

    他的求恳许愿之语还没说完,就觉得自己身子朝上一纵,却是领子被这年少头目提起来了。他还没想出个一二三来,就见得面前这年少头目的面孔骤然在自己面前放大——

    “砰!”地一声,他只觉得眼前一黑,随即就这么陷入了黑暗中。

    把自己一个头槌撞晕了的这什么门候随手朝地下一丢,太平道洛阳分坛的干部,原通和里道坛主事何茗一转头,朝着一个头上挂着无线通讯话机的队友点点头:

    “晚棠姐那里有消息没有?”

    “队长,有的。”负责无线通讯的青年一点头,笑着回答道,“晚棠姐已经和外聘协力者进入了指定地点,正在准备叩阙队伍的引导工作。”

    听到这个消息,酒坊里待命的一队重甲战士都是面露喜色,只有何茗自己,听到了那个“外聘协力者”的词汇后,不快地一扭头,哼了一声。

94.第94章 ?叩阙,沥血,雷霆(四)

    开阳门外,依旧是一片烟尘斗乱模样,李垣、樊翮这些太学生里的领头人物前后奔走,四下联络,不过转眼功夫,就有数百太学生猬集在开阳门下。这些最先出头的预备役官僚,都是真正大族子弟出身,就算这些年月里,阉党用事,把持朝纲,可也没有真正伤者世家豪门的根基。这些世家子,一向以出身底蕴自诩,又怎么能将仗着阉人亲戚才得了官职的安陵这个城门司马放在眼里。

    这下子,一个一个,都是戟指城楼,直呼安陵的官讳,什么话都骂出来了。

    “安子阜,没有朝廷明令,没有三公手书,连正管城门校尉都不在,是哪一个乱臣贼子,许你隔绝内外?”

    这是一上来就拿大帽子压人的。

    “《九章律》上写得明明白白,京师城门几时开,几时闭,都要上报禁中。安子阜,你可有几条性命,敢行此违律之事!就不怕日后问罪,也要替自家妻儿着想!”

    这是半威胁半劝诱的。

    “却和这等小人废话什么,冲了开阳门,大家一起上宫门口叩阙,还怕此辈阻挡么!安子阜,你那断子绝孙的舅父要当活赵高,可须知道赵高落了什么下场!”

    这是冲动起来就不动脑子的。

    眼瞅着城门下这些太学生越聚越多,安陵这城门司马也是满头见汗,一双手紧紧握起,都见得青筋凸出了。

    这还不算完,被这些太学生堵住了开阳门前,破口大骂,那一班开阳门外住家的闲汉,也都缩头缩脑地看起了热闹。

    这些人都是游手好闲之辈,没有根基身家,就在洛阳城里偷鸡摸狗地搞些下三滥手段胡混。这一年多来,大枪府那位赵府主立足道上,很是收编了一些游侠儿,对这些鸡鸣狗盗之辈却看不上眼,一气儿地全撵到了城外去。这伙人偏又流年不利,赶上了北部尉的执法严打活动,给五色棒揍得不敢出头。这样一**地打击下来,不少人都生出了“洛阳居,大不易”的喟叹,起了想要回老家侍弄庄稼的心思。

    然而今日这蹊跷场面一出,这些人顿时就像苍蝇闻着臭味,一下子就兴奋起来。

    像他们这样的游手,就怕街面不乱,街面一乱,那就有多少值得他们下手处!

    这些人最先围拢上来,就像见到狮子捕猎时候,在周围提溜乱转的鬣狗一般。那些太学生每每高声喝骂一句,这些人就起着哄般高叫捧场。

    要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毕竟这些太学生要成声势,总得串联一二,还尽有得时间拖延。可架不住开阳门里头,也是人围得越来越多!

    要出城办事的平头百姓,领了差事要去地方州郡公干的各署衙差人,兴致颇高左牵黄犬、右擎苍鹰预备出城游猎的贵家公子,还有最先得了消息,也一般叫嚷起来的太学生——

    后到的不明所以,兴致勃勃地朝前挤,打听消息的,各自七缠八缠,齐齿吴舌地乱说一气,这场面就更难以收拾。各种各样的奇谈怪论,更是乱传开来。

    挤在前面的人还知道个大概,说是中常侍张让这大太监说不得要坏事,传到后面,怎么就变了味道,成了张让养伤养得沉疴难起,如今被抬进宫里向皇帝刘宏托孤去了。这听着也实在太扯淡,就从来没有臣下大摇大摆给皇帝托孤的道理,然而如今那皇帝也确实够混蛋,能认了太监当干爹,那干爹给假子托孤,似乎……似乎也是有些道理的。

    这样混乱不堪间还不算完,那守着城门的门候和一众门兵可算是遭了大霉。这被堵在城里的太学生闹闹嚷嚷地都冲到了跟前,推推搡搡间,吐沫星子乱喷,简直都给这些门军洗了脸:

    “天子皇恩浩荡,让尔等吃了这口皇粮,却如此不识大局,不忠于王事!现下早早开了城门,让我辈君子仁人叩阙上书是正经,若误了我辈大事,将来我辈得用之时,就是诛了尔等九族也不算难事!”

    “我家三代为京官,大伯父十二年前,乃是卫尉寺卿!就算是城门校尉陈良,你们正经该管上司,三节六时,还要上门慰问!你们有几个胆子,竟敢无故封锁城门?我这就修书一封,解送你们去北部尉堂下,到那时节,陈良认得你们,五色棒须认不得你们!”

    “安子阜这阉宦家人乱命,你们也肯遵奉?实话告诉你们,今日里,那张让赵忠辈就要倒台,就算天子仁德念及旧情,似安子阜这等人,少说也要发配边瘴苦寒之地安置。你们若再执迷不悟,落得与此辈同罪,还未必有这样好结局处!”

    “罢了罢了,我也不和你等无知走卒废话!你们且上去,将那城门司马也该做到头了的安子阜唤下来,我倒要看看,是这阿附阉党的小人面皮结实,还是某腰间这三尺剑锋利!”

    早就被糊了一脸唾沫的开阳门门候,这时候真是连肠子都悔青了,只道是趋奉这张常侍的外甥,定然有什么好处。不料想,好处是一丝都没有,却叫他一人在这里顶缸!

    他一身官衣被这些太学生推推搡搡间,腰间绶带都被扯脱了开,只能一手捧着绶带,一面狼狈招架,这些太学生嘴皮子便给,吐字如滚珠落盘,他说一句人家都说了十句,他就是想接话,想出声安抚都不成!

    至于招呼开阳门的门军将这些太学生撵开?啊哟,可不敢这样想!

    洛阳周围军事力量,首先是北军五营,其次是禁中卫尉,城门校尉下面管领的门军,也就是收个进出钱儿,压榨一下往来客商,说是门军,倒像是关下税吏,军纪早已迟废多年了。当初大将军窦武初任城门校尉时,倒是刷新振作过一回。然而自从窦武诛杀阉党集团事败后,这洛阳十二门的门军就更加败坏得不成样子,窦武留下的一点制度,也都被毁弃无遗。

    到了光和年间,这些门军,多是洛阳城里那些市井子弟走了门路后充任。要放在平时,这些也算有甲有枪有军械的货色,也能在市井里耀武扬威一番,多半油水生发都还不错,算是个令人羡慕的好差事。然而真到了如此变乱突生的时刻,这些都不拿自己当个兵的门军,就立刻原形毕露起来!

    城门校尉的门军如此,北军五营这曾被窦武率领,讨伐阉党的真正京畿卫戍部队,张让这些死太监清洗起来就更加丧心病狂。若不是魏野隐身幕后,摆出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变乱,让这群死太监再无掀起蛾贼狱的机会,那么这群早该去死的阉人还要为了内部倾轧,把宫中禁卫清洗一空!

    要说后面的袁绍宫变与董卓入洛如此轻易,如此飞快得手,与十常侍这种丧心病狂地对京城防卫力量的大清洗,不无关系。

    被十常侍把持的大汉帝国中枢,这种持续了十几年的花样作死行为,这倒也真是货真价实的“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了。

    被裹缠在太学生中间,都快成了滚地葫芦的开阳门门候还在那里苦苦挣扎,想不到如此遥遥无期的事情。开阳门左近,一处客舍靠街的二层楼上,却有两个年轻男女,透过窗子,平静下望。

    坐在主位上的年轻姑娘,还是一副未施脂粉,英气勃勃的模样。今天她依然是一身玄端礼服,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未加染色,而是通身的嫩鹅黄。祭服上的章纹也不是一般习见的藻火粉米等,而是星宿、日月、走龙等暗纹,都用银丝缂绣,工艺精巧,显然远超出这个时代的普遍水平。

    魏野很不讲究地盘膝坐在她对面,单手鼓逗着面前漆盏,摇了摇头,对甘晚棠的这身太平道法衣大加指摘:“嫩鹅黄这颜色,要是我家铃铛那种爱蹦爱跳的丫头,短裙簪花起来,倒也讨人喜欢,甘祭酒你这样的美人干事,这身就有些不合适了。啧,太平道那位大贤良师,果然连审美都很有问题。”

    批评完了那位素未谋面的大贤良师,魏野一偏头,看了看自己这个老客户一眼:“风潮已起,这劲就不能衰下去,要是太学生们连开阳门都进不去,那人心聚得快,散得也快。咱们坐在这里,到底有什么章程?”

95.第95章 ?叩阙,沥血,雷霆(五)

    对于魏野这从来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自来熟,甘晚棠也算是见怪不怪了。当下她也只是微微一笑,探手从法衣的袖口探手取出一个蓝紫色的四方锦囊来。

    这紫锦囊不过比成人的巴掌大一圈,里面鼓鼓囊囊地不知道盛着什么。魏野有些疑惑地将这锦囊接过,轻轻握了握,隔着锦囊都能感觉到里面那带棱角的岩石那扎手触感。

    “原来如此,”魏野一耸肩,“混元如意石是么?这么几颗混元如意石祭起来,光是那城楼,也足够砸塌下去了。”

    “只不过,”魏野翻了翻白眼,“这帮子替你们打掩护的太学生,也全都被砸得吓跑了去。”

    对着魏野的疑问,甘晚棠只是笑而不语,小胡子的仙术士也懒怠再打哑谜,解开了锦囊封口,将一枚祭炼好的混元如意石握在手中仔细端详。

    以望气术看去,这几枚混元如意石都隐隐带着法器特有的灵光,只是比起自己之前在百炼青罡刀剑行里见过的那枚混元如意石锁,还更要黯淡许多。将手里的混元如意石掂了几下,魏野也是了然一笑:

    “这几枚混元如意石,全是你自己加班加点祭炼出来的半成品吧?也不早说,我这里帮你祭炼一枚混元如意石,那只需要收你一百通用点券的代工费罢了。而且你这混元如意石于祭炼上面下的功夫也不到家,好像也只是用一次罢了。”

    说到只能用一次,魏野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把混元如意石这样子搞,确实是搞拆迁的利器。那么我们还等什么,下去布置起来,给城楼上那位城门司马玩一个天大的惊喜好了!”

    他这样说的时候,开阳门下,那倒霉的开阳门门候都快被推成陀螺了,眼前是人影晃动,耳朵里更是从“子曰诗云”这样的斯文话,到准备和他已故高堂发生点不清不楚关系的龌龊村骂,都灌了个满满当当。

    这时候,这位开阳门门候也是死了心,就预备这么装着死狗硬撑到底了,不料耳边又是“嗖”地一声,额上一松,就是一股凉气透着头上汗水渗下定阳骨去了。

    就算是他还大半迷糊着,手还是朝着顶上一摸,却发觉自己头上发冠却是被什么东西打掉了。就算是他打定了装死狗硬撑过去的主意,这下也是心头火起:“说便说,这丢石头打人算个什么道理!”

    他这里叫唤,那丢石头的更是呼喝:“好狗官,今日不开了广阳门,便请你吃一顿石头烙饼,将回去也替你老娘修个坟头!”

    有这人起头,许多起哄闹事的家伙也跟着满地捡石头砖块,四下里的石头就像下了雹子般朝着这门候和他管带的门军乱砸。

    那些围着这门候争论的太学生,早就散了开,子他曾经曰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诗也曾经云过,遇到夏桀商纣,才要与汝俱亡呢,这些个门候门军,还厮配不上!

    为首的几个太学生也是高声喝呼:“与这等小人还说个什么,三坟八索之典,忠孝节义之道,岂是这些狗彘一般的杀才听得懂的?诸位只用石头和他们说话!”

    这里挑起头来,本来就是一片混乱的人群,反倒整齐起来了。人类这种生物,在长期的群体协作中得以进化发展,这一处于群体当中,便本能地会产生出一种从众心理,更何况这场面已经被有心人渲染得如此激烈,这人群一旦受到感染,那就是不约而同地进入了从众状态。

    当下到处都是捡着石子的人,一时拣不着石子的,就手将路边哪家店铺放在门口的陶瓮举起,朝地上一砸,挑那大陶片子就朝城门处丢!要问为何那店家没找他麻烦?那店老板也正满地找石子呢……

    眼望着这场面转眼间就一发不可收拾,那着实流年不利的门候当下连自家的头冠都不敢拣,用袖子包了头面,就没命地朝城楼上跑!他倒是跑得利落,后面几个门军那惨了些,急着跑却撞着了同袍,反而狠跌了一跤,这时节,这些门军也回过味来了,这洛阳城里,怕不是要来一场大乱!什么吃了皇粮就要忠勤王事,这等废话是一点不想听了,只可惜了当初为了这么个兵额,走了那么些门路,花了那么些铜钱!

    这番要能脱出性命,这差遣辞了也便罢了,这双鞋,宁不得供起来每日香花酒果无缺!

    隔着一座城门,里面都已经闹嚷起来了,外面哪还能安分下来?

    早就已经心头火热、摩拳擦掌的李垣首先就是振臂高呼:“安子阜终究还是阉党亲眷,断不会回头了,诸位还等什么,将这狐假虎威的阉党砸下了城门去!”

    他一声高喝,周围就是一片响应,这一声声呼喝中,端坐在城门楼上的城门司马安陵,已经是面色铁青。瞪着下面这些太学生,他一抬手,却又放下,那“命众军带弓矢上城墙”的命令还是没说出去。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就像同样身为统治集团中人的安陵,总还将太学生当成是统治集团内部的自己人,就算是有着政治集团上的敌我之别,终究不能全然破坏了规矩。就像十常侍主持的党锢狱,虽然对你死我活的党人领袖也没少下黑手,但是总还是按照体制内的规矩来,没有突破最后那点底线。

    正恰如后世燕京的几番风潮,只要当道诸公还将那些自诩精英的学子当成自己人,那点底线总还维持住了。

    反过来说,要是当道就是一群只会拿援助转存吃利息的买办洋奴,本来就不是本土政治集团,那确实下起狠手来就是真正的禽兽不如了。

    然而安陵这张让外甥还坚持这点大汉体制内的底线,却有人却成心是来搅浑水的。

    城楼下面一个偏角地方,魏野手里托着那装满一次性混元如意石的锦囊,手指着仍然犹疑的安司马,对着身边几个精壮汉子说道:“总要逼得这阉党和党人都没了退路才好,兄弟几个,先对准了这安司马砸,也别砸死砸晕就成。”

    这般分派的时候,魏野面色端肃,就像是在分派什么正经差事,然而这眉眼间顾盼往来,那憋了一股子坏水的贼忒兮兮味道就再也掩饰不住。

    得了他的暗示,跟着他的这些太平道洛阳分坛的精英也都是一脸坏笑,低下身拾了几枚石子,对准了安陵那头上兜鍪,就用打飞蝗石的重手法狠狠一抛!

    耳听得城楼上面咣当一声响,还有安陵的心腹大声的“司马,司马,可要不要紧”的惨叫,魏野转过身来,把锦囊中的那好几块混元如意石都掏了出来:“接下来,哥几个就把这几块石子打进城门的砖石缝里可好?我也没别的要求,就是劳烦几位一定要打得深些,准些。”

    这般说的时候,魏野面上还是平直端肃神情,然而在这些同样身为星界冒险者的太平道干事眼里,只觉得面前这看上去还有些平易可交的仙术士身上,一股子黑气腾腾直冒,再也难以遮住分毫。

96.第96章 ?叩阙,沥血,雷霆(六)

    开阳门下挤得满满当,又在散入人群里数十个太平道弟子蓄意挑弄之下,差不多是人人带火,满地捡石头朝城楼上乱丢。到后来,什么烂泥烂菜叶这样不讲究的东西也丢出来了。

    开阳门下面的门军能跑上城门楼子的,全都跑了上去,跑不得的,要么把身上衣裳一扯,跑了个脚底抹油,要么就干脆也混在人群里鼓噪起来。那些胆子大的游手,更是不知从哪个木工坊里扛了一段做梁的结实木头,就这么朝开阳门上撞起来!

    这些游手自然是没有什么行伍经验,这样快地行动起来,却是有一些精壮后生,在一旁调度指挥。要是在这一片纷纷乱乱中,有人来得及仔细打量些许,就发现这些突然出现在张津身周的年轻后生,差不多都在手指上套着个玄黑微青的精铁指环,指环上錾银的鹰首铁枪头是再惹眼不过。

    然而事情到了这一步上,这怎么看都和以往太学生的叩阙上书意味不同了。

    东汉洛阳太学,一直有着组织叩阙上书的优良传统,而且不论每次太学生们叩阙上书是否达到了目的,但都能显示出巨大的力量。这种力量的显示,虽然不能无往而不利,但总体说来也是一种政争中的威慑力——直到汉桓帝时,对这种士人集团的力量感到忌惮的桓帝悍然发动了第一次党锢狱。

    当天家连士人集团的这种和平请愿都已经忌惮到了极处,对于这已经变成实打实的攻城行径的叩阙又要怎么想?

    樊翮看着一伙壮汉扛着一梁木柱,在一个瘦高后生指挥下,已经似模似样地有了点攻城队样子,却是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唾沫。他转过身,朝着张津一礼:“张公,太学诸生为忠义所激发,情愿同我等叩阙上书,挽回朝纲。此是正大光明之事,纵然事败,我辈于青史之间,也有清名激扬后来君子。然而、然而……若是挟裹暴民,强冲都城,此则与十常侍辈乱臣贼子何异?翮虽不才,却不忍侧身于此等莽撞乱事之间!”

    张津也是一时看着那攻城队有些出神,乍一听自己这个学生这样说,面色骤然一沉。

    他目光森冷,将樊翮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这才冷哼出声:“樊生,樊生,你好生糊涂!此时此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汉气运,我辈前程,都在今朝叩阙能否功成之上!若是此刻泄了锐气,你是想张让再起一轮党锢狱,将我,将尔等,将你辈亲族,全部列为党人,从此免官回乡闲住不成!这怕这一遭,不但南阳颍川要受绝大波澜殃及,就算回乡闲住都没了福分!”

    这一番话,也真是张津这样党人一派的掏心窝子话了。东汉重文治更甚于西汉,孝武帝刘彻那样的暴虐帝王外儒内法主张,到了东汉,就变成儒主法辅,文官经学世家得以接连崛起,甚至很多勋贵之家都转为了经学名门。对这样的文官世族而言,党锢狱最狠的地方,就是将一个文官家族乃至衍生出去的门生故吏这些外围都连根拔起,根本就是对文官世族挖了根基。也不怪文官士林一次次不计利害地拼命反扑,这是被刘宏十常侍这皇帝加权阉逼到了绝境上,不得不为之事!

    而这样斗争十数年后,后世史家所谓的士风大坏,就是文官集团由铁板一块分裂为不同地域集团,西北、河北与南阳、颍川的士人大族,虽然对阉党的针对性不变,中间却免不了像汝南袁家、扶风杨家这样两面下注的大族。

    例如汝南袁氏,暗里对党人的亲近示好从未断过,然而明面上,袁氏在京任大鸿胪的袁傀,却是阉党一系的重要盟友。

    连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都如此,其他世家也不免做出某种怀柔臣服表态。而私下面,这些世家支持党人清流,不断参与党争又是从未断绝过。

    要说党人一派,在李膺范滂之流名士尚且在世时候,还不失清流本色。然而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党人与世家的结合就真正成了党争锻炼出来的一党,不论朝局如何,首先顾虑的就是自己一党的利益。

    至于旁的,也实在是先顾不得了,只要众正盈朝,将小人奸佞诛除殆尽,国事总有洗刷之日!

    被张津这么一喝,樊翮也是默然无语,只能垂下头,眼中余光瞥了眼正要去冲城门的攻城队。最后这位太学生领袖也只能低头一礼:“张公张公,则国事如此,学生们也只能从您吩咐,只盼张公与张公身后诸位宰臣,不要辜负了我等这一颗丹心,一泓碧血!”

    张津轻拈长须,点了点头,算是允了樊翮这一请,正要张口说些什么,却听得那些被组织起来的游手壮汉,高喊着号子,这一扰之下,就是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这位五经博士,此刻也只能注视着面前这一片乱象,默默在心中祝告:这一次,我等行事就算操切莽撞,却也全是为了汉家社稷,我等纵然行事间有过,这过错,也是全归之张让辈十常侍的!

    他这样进行心理建设时候,开阳门城楼上,已经是一片扰乱。

    有某个心思不好的仙术士关照,坐镇开阳门上的城门司马安陵,头上挨了好几下石头。固然隔着兜鍪,没有打他一个头破血流,然而这几下用重手法打出的飞蝗石,却足够在他头上留下好几处淤青,吃得最重的那一下,都肿起来了。这位城门司马就这么半趴在地上,几息间都回不过气,慌得他身边随侍的心腹一个个都是大叫!

    也就只能乱喊乱叫了,这个时候,就是延请医生诊治,都没处找去!下城楼?亏得门军们尚算得用,挡住了几个想要趁乱就冲将上来的汉子,不然就连这点立足地方都找不到,顷刻就能给烂泥烂菜叶给活埋了去!

    安陵半趴在那,单手扶着兜鍪又粗粗喘了几口气,这才低喝道:“都慌什么!本官还没咽气呢!”

    周围几个心腹听他这样呼喝,心中算是略略定了些,这才慌忙近前将自家这郎主搀扶起来,弓腰控背地等他吩咐。

    安陵站起身,步履虽然还见些虚浮,倒也站住了,面上倒是不见什么气急败坏,反倒镇定许多,只是牙缝间嘶嘶地磨动,就像是要把这城门内外的生乱的一干人全部不就水撕咬碎了一般。这样的安陵,口中分派的命令就更加地杀气腾腾:“城楼上还存着牛角弓三十多张,狼牙箭十多壶,连铁锅也有一口!叫门军们张开弓,你们去给铁锅里烧水,今日这群酸子,我是一定要拦住的!”

    至于为什么守城要的热油却没有,只能费事烧水,这种他素来眼开眼闭由着下面揩油的事情,这时候也顾不得计较了。只在心中发狠,等过了这场劫难,回头必然好好将这十二城门的门军整饬一番!

    他这样在心中赌咒发誓,抬眼望去,却见四周门军却是怯怯缩缩——这些久居洛阳的门军,不比北营五军真正军制,平时吓唬下平头百姓尚可。到了如今这样紧要时候,那就是土鸡瓦狗的样子货。

    身为城门司马,安陵对都下十二门的门军这样情弊再清楚不过。然而事到临头,却是什么也顾不得了。

    他一咬牙,铮然一声就将自己的佩剑抽了出来!

    这剑长三尺,却是宽刃厚背,分量沉重,乃是步军临战所用的战剑,不是他家老娘舅张让那种玉柄玉格的装饰性玉具剑可比,一剑下去,连肉带骨头都能敲断的。也就是安陵这样武艺娴熟之辈耍弄得来,换了像某个姓魏的仙术士那点粗浅剑术,舞弄起来难说不会闪了腰,折了手腕去。

    将剑就在城楼栏杆上一斫,安陵怒喝出声:“还不都行动起来!这时刻再敢误了军情,我便将汝等都行了军法!”

    在这样威逼声里,这开阳门的门军都是大骇,当下连话都不敢出声,各自照着分派去了。

    少时,就见得城楼上门军纷纷列队,张弓搭箭,就对准了下面正在鼓噪着要冲城门的人群。

    而正当这些门军一露头,一直站得偏远些的魏野就是一声轻笑:“果不其然,这城门上那位安司马倒也真是知情识趣,真是不可多得的群众演员哪。甘祭酒,咱们还等什么,这就动手吧?”

    说着这样轻佻话,魏野一抬右手,却是和身旁的甘晚棠伸出的左手十指相扣。

97.第97章 ?叩阙,沥血,雷霆(七)

    大凡聚众鼓噪生事,厕身其间的人起初未尝不是抱着一分法不责众的侥幸念头,等到其中人物都被狂热气氛感染,这点忧心也就抛到九霄云外,行事分外无忌起来。

    而就在这开阳门下,虽然聚集的人确实不少,在有心人的操弄下,人心也确实够热切,然而那仅存的一点理性还没有完全被烧坏。在这个关头,如果真遇到了什么强势人物的强力镇压,那么什么热血丹心,也都冷了,人群也就涣散成了个人,对固有体制的冲击力更不用再做考虑。

    不大巧的是,站在城楼上的那位城门司马,恰正好是个背后有靠山,自家性格又操切强蛮的**型式官员。作为张让的外甥,安司马甚至都不是走正途察举路线出仕的,那点道上兄弟好勇斗狠的心性尚未消磨干净。

    不得不说,要是那等沉沦宦海一步一步巴结到这个地位上的老练官僚,那些和稀泥的手段、明哲保身的用心,这时候早就使出来了,不管前路如何,当下总能把自己摘了出去。终究安司马这位幸进型官员靠山实在太硬,在这个关键时候就显得与他那些同僚格格不入。

    但在这个特殊万分的节骨眼上,偏就是这种没有太多官场阅历的幸进之徒,抓住了弭平这场变乱的关键。

    要真让他放箭射死几个领头人物,就算下面人群还未能吓住,反倒演变成更无序的暴乱,那倒也无妨,这时节不怕洛阳城不乱!但是叩阙什么的,在这样乱象里也就不要指望了。至于把洛阳城里方方面面的角色,大大小小的势力都牵扯进来,更是别想。

    就这点上说来,操持这场风潮的人,也容不得这位安司马作此挡车螳螂了。

    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深陷危境,安陵在城楼上挥剑高喝:“尔等听仔细了,都下不是没有王法的地方,现放着大汉律令在!你等冲撞城门,结伙生事,仔细追究起来,也少不得一个大逆之罪!要是还不散去,一概就地射杀勿论!”

    就开阳门上这点人手,几十张牛角弓,要放在军阵之间,单守一个小军寨都大成问题。但是城下这些聚集起来的,不是青衫士子,就是洛阳城中闲汉。不论是太学生还是洛阳闲汉,都更讲究个“君子动口不动手”,唱一唱高调,议一议朝局,酒肆客舍间背后骂一骂那些高高在上的尊贵大人物,都没啥问题。真要叫人顶着枪林箭雨去冲杀,那就未免太勉强人了些。

    别的不论,当年太傅陈蕃登高一呼,号召都下士人齐心诛除阉党,结果只有自家门客弟子响应这位倔老夫子去拼个死活,就知道洛阳城里这“语言巨人,行动矮子”的风气了。

    只不过安陵一人高呼,开阳门内外原本群情汹涌的气势,顿时就是一挫。那些调子喊得最高的太学生就先是一顿,立住了脚步。

    这场初起风潮里,太学生实实在在就是为响应者表率的风向标,他们这些道德君子先来了个紧急刹车,那么跟着起哄架秧子的闲汉也紧跟着一窒!就算有一两个缺心眼的二傻子还在不知进退地吆喝着,这时候人人闭口的当下,也显得分外突兀,就算再没脑子的浑人,在这样突然静默里,也只能讷讷地闭了嘴。

    安陵一人,以手下这些不得用的门军,就硬是逼得开阳门下这些鼓噪生事之徒气势一挫,心中豪气顿生。这自家老舅最怕卷起的风潮,此刻,便在俺安子阜一人手中镇压弭平,这又是何等威风,何等霸气,若说不是天意看顾,自家都不能信的!

    此刻一剑当门的安司马,迎着暮春暖阳,胸臆大畅,直觉得秦始皇扫**,虎视天下,楚霸王会诸侯,群雄俯首,也不过是如此光景。而俺安子阜,竟直追如此英雄功业,秦始皇、楚霸王英魂未远,也差不多与某同在了吧?

    这一刻,俺安子阜绝不是一个人!

    似是受到这股子豪勇鼓舞,安子阜在城楼围栏边将身一探,正要再喊句什么,却见一物直飞而来,他这时候要躲闪已经迟了,只本能地将脸一侧。再回过神来时,只觉得脸上一股子冰凉黏滑触感,更有一股恶臭腥味不断朝鼻孔内钻来!

    什么英雄气概,什么与古来伟人同在的骄傲,这一刻,都在这一团新鲜牛粪糊了脸的绝大打击下,都做了云消雾散……

    顿时一股怒火直冲顶阳骨的安司马顾不得先把脸上那坨龌龊东西抹去,先将目光一扫,就见到开阳门下,一个看上去不过刚十岁的小鬼,一身麻布短打,半长不短的头发胡乱披拂在项后,就这么插着腰对着自己笑得得意。这小鬼身边也是一伙穿得简陋的贫家顽童,一个个都是笑地得意开怀,简直就是不知“死”字是怎样写的。

    安司马那最后一点理智,在这样突如其来的惨中一招里,终于全部丢去喂了狗。再不多做考虑的这位洛阳城门司马怒喝一声,将剑狠狠朝下虚虚一劈:“放箭,放箭,把这班乱民全给我射死!”

    咆哮声里,他顺便就给了凑上来的一个心腹人一脚,把这个卖好拿罗帕上来想要给自己擦擦脸的家生子踹得如同个滚地葫芦。

    至于乱箭之下要带走几条人命,要是误伤了什么家中有背景有势力的太学生,将来要怎么处置。这些一般官僚总要担忧的问题,却不在安司马考虑范围内——只要老娘舅他老人家不倒,这些小事还算是事?就是杀了什么有来头的人,就算是三公列侯,谁又敢来咬老子鸟?!

    从这如今阉党横行的常理看,这样想绝对没有问题,可如今么——

    等就等着这一刻的仙术士,左手剑诀一引,“太微安镇”四字符篆随着剑诀虚划而显,而同他十指相扣的甘晚棠同样将右手剑诀一煞,“变化无极”四字符篆应手而现。小胡子的仙术士与太平道女祭酒两人剑诀一交,两道符篆相连如环,随即散为一环无形波动,直透入开阳门的城楼!

    这无形施法过程,要不是也修持过什么方术法诀,懂得望气之术、观望灵光之辈,就绝看不出什么异样。就在这道无形法力灵波贯入城楼之刻,那一伙张着牛角弓的门军正在找自家要射的目标呢——

    这些门军个比个的精猾,虽然自己顶头该管上司发话了要放箭,然而放箭之后真要射着什么精贵人物……安司马背后有大靠山,怎么着都不会牵连进去,到头来,还不是拿自己这样小人物顶缸!拣选了些没靠山没门路的穷鬼,射死了也就只能怪他们命不好罢!

    然而就是这迟疑之间,却有巨大的震动从门军门脚下传过来,城楼的石砌地面跳动着,所有人都在这样突如其来的震动中站立不住!运气好些的,丢下了手里的牛角弓,就这么坐倒在地,运气不好的,就这么一翻身掉下了城楼!

    安陵这位城门司马也不例外,就算他在洛阳城众多作风保守的官僚中有着难得勇气与杀心,但是这点个人品质,也根本无法抵抗自然的法则,他和他的胡凳一起,就在这异常的震动中,直挺挺地摔下了城楼去!

    应该说他运气还不算坏,城楼到地面不过两丈多高,对他这样身体也是特别打熬锻炼过的角色而言,这还不算是一个致命的高度。然而就算如此,安司马还是给摔了个五痨七伤,像是条离了水的鱼一样挣扎着。

    然而周围的人全然没有理会这个丢脸地从城楼落到地上的城门司马,全都一脸惊奇地盯着开阳门。安陵从眼角余光看去,也是像被符咒魇着了一般,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原本还是轻易隔绝了洛阳城内外的开阳门,此刻却像是加热炒熟后爆开的盐水豆子一样,整个城门都是大片大片的裂纹,这些裂纹还在不断延展,砖石和土末子如雨下落,转眼间,整座开阳门就坍塌彻底,再也看不出原本洛阳雄城的风范来!

    带着太学生们走到近前的张津,看着这转眼间就完蛋大吉的城门,嘴里喃喃自语好几天,翻来覆去,就只有“天意”两个字。

    待得自己那个参与最热切的学生李垣近前来动问,这位也一直参与其事的五经博士才醒悟过来,一旋身,向着众人大喊出声:“诸生,诸生,这便是天意,天意!大家尽管去叩阙,这汉家天下振作,还是靠着我辈!便是上天,也是看顾着我们的!!!!!!!!!”

98.第98章 ?叩阙,沥血,雷霆(八)

    张津走了,太学生们走了,跟着起哄架秧子的闲汉们也走了。

    这支叩阙队伍,随着正阳门奇迹般地崩坍,卷入其中的人越发众多,就算有些阉党一派的小角色,亲身目睹了如此骇人听闻的一幕,也深受动摇。

    那些胆子小些的,当即就转弯回了自己宅院,关门放狗上门闩顶石头,自己大衣服一脱就朝床上一躺不起来了。这时候就是傻子也觉得今日之变,里面的水实在太深,一连串的变故都像是有人算计好了的,天意要真如此灵应,还要我们士大夫何用?索性都捐了资财,披发黄衫,去做太平道的道士罢了!

    而那些胆子大些的,就混在人群里,一面打发自己长随家人,回去将正经冠带袍服带来。眼瞅着如此声势,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势力在其间扰动,这叩阙说不得就要变成逼宫,阉党哪还有活路可言?索性投一个浑纯,这五铢钱丢下去是浑是纯,说不定也博一个公侯大族回来!

    更不要说在队伍两边,手指上套着鹰首纹铁指环的精壮汉子,袖子上扎着黄布条的年轻后生,越发地多了起来。虽然这两股人马彼此间都保持着距离,相互看上去的眼神更是火花四射,毫无交情可言,然而弹压起一路上趁乱发点偏财的角色,倒是有志一同,一个比一个狠辣!

    只是在今天之前,大枪府的敢战士和太平道洛阳分坛的武备弟子,也没想过两家已经正式破脸宣战的冒险者组织,还有这样进行密切合作的时候吧?

    反倒是那些随之鼓噪,又懂得看风色,没被当成吓猴的鸡一刀砍了的闲汉,这时候跟在队伍里却是心中暗地盘算。这样闹起来,不是逼宫,也是逼宫了,说不得皇帝位子还要换个人来坐!好家伙,从当年顾命大臣霍光之后,这大汉还没有再出过人臣废立天子之事!王莽那种篡位的贼子,自然不能算数的——也不知道这场风潮落定时,是谁有这样大福命得了头彩,像他们这样响应群起的义民,又能得了什么好处……

    说起来,也就是这些都下闲汉,倒是如今风潮中想法最单纯的人了!

    怀着不一样心思,人人却都是心思热切,更有大枪府和太平道洛阳分坛的成员有意无意地引导着,这人群间血气涌动,烧得脑子都不清明了——

    我等是来扶保汉室江山!

    我等是来扫清朝中奸臣!

    这等念头都不需要特别灌输,只凭着队伍左边大枪府敢战士振臂高呼一声:“扶保汉室!”右边太平道武备弟子握拳大喊一声:“诛除阉党!”人人就热血沸腾,再不用多加诱导,一个个就喊得山响:

    “扶保汉室!”

    “诛除阉党!”

    这样响彻行云的口号声里,那些平日里也算是煊赫的文官武臣门第,一个个都是关门闭户,深深庭院静默得就像空了十几年的闹鬼老屋。这样浩大的风潮,这样惊人的声势,只要不是生死交关处,傻子才抢着出头呢!

    待得一切尘埃落定,像这样有资格上殿议事的大臣高官,反而是胜利者必须拉拢的潜在盟友。只要之前没有什么太鲜明的阉宦一党痕迹,总要是先示好安抚一二的。就算党人一派想得大用,当初俊彦却也凋零大半,声望才干都过得去的人物也不多了,还得和我辈结好才成。

    谁叫我辈,才是这个大汉的国之柱石呢?

    就是那些阿附阉党的大臣府邸,此刻也是老老实实地不敢多事,因为随着叩阙队伍行进,像这样的阉党一派大臣宅院,差不多前后门都多了些岗哨。那标志一样的火红缎面圆领战袄,分明就是西园禁军的精锐军卒!连天子禁军都牵连到今日之事中来,这个事实的发现,更叫一些阉党中的干将一流人物深感绝望。

    难道俺们此番,真的要事败不成?

    被堵在大门里面的阉党一派大臣们不知道,就在开阳门崩坍的那一刻,一直在洛阳官民眼中存在感最为强烈的北部尉衙署,却是关厅落锁。北部尉下属的市容掾、捕贼掾、治安掾所辖的一应差役、城管,连黑衫黑帽的文吏书办都算上,整整六百多人,也是全副甲胄刀枪,就这么紧赶慢赶地朝着洛阳城北面赶赴而去。

    那里,正是宫门的方向。

    这真是一个与时间赛跑的计时赛场。

    既然是比赛,那自然也有被判出局的倒霉鬼。

    现任城门司马,大貂珰张让的外甥安陵,就是头一个失去比赛资格的失败者。

    这位安司马虽然从城头上落下来还侥幸保得一命,但是这伤也不轻了,右腿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想是摔下来的时候跌断了骨头。

    要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再怎么着,安陵也是张让的外甥,张氏一门也是海富山积的家当,聘良医,进补药,统统等闲事耳。

    然而到了这紧要关头,开阳门无端地塌了下来,他的那些亲随心腹,少说也是摔一个头破血流,能挣扎着顾好自家就算不错,断手断脚的能不能捱过去也都两说。这个年代,医学还在缓慢发展中,仙家度世济人的术法,也都是高端且秘传不宣的存在,像这样重伤,就是抬回家里疗养,也往往就是听天由命罢了。

    这样一片哀鸿声里,谁还顾得他这个城门司马?说不定心中含恨的还多些,就是几个受伤较轻,好手好脚的门军,这时候也知道情况不对,都三人二足地搀扶着朝家里赶了。就算是缺心眼的二傻子,也不会留在外面找事。

    这样几番来回,倒是安陵这个城门司马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倒在地上半晕半醒地挣命。

    没了往日煊赫,没了一班心腹前呼后拥,处处逢迎,这一朝从云端落下的滋味,也真够安陵受的了。这时节,他那点寒微处打滚出来的凶强性子不减,忍着断腿之痛,无人相近的空当,心神倒是越发清明。

    事情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对了,还要从洛阳署天降祥瑞,生出数人合抱的嘉瓜那日起……

    心中有了头绪,这几日里接连不断的诡异事件也就有了线索关联起来。天降祥瑞,嘉瓜自爆杀人,自家老舅受伤告假养病,养病的居停中生出一群鱼怪,踩死了太中大夫张让,随即正宅府邸中出了巨蛇缠斗之相,自己急忙坐镇开阳门,老舅紧急入宫面圣……这一连串事情,桩桩件件都是针对着自家而来!

    这一切,真的是天降灾异?还是暗处有什么人,在处心积虑地与自己一家作对?

    饶是他把头都想得快破了,还是没有一点头绪。正在急切间,却听得耳畔有一个年轻男子声口,正在言笑晏晏:

    “这一次和甘祭酒的合作倒是不坏,只是有一点我还是有些异议,眼看着咱们这一局就快要收官,我也就不憋在心里了,我随口说说,你随耳听听,如何?”

    这说话的人不是旁人,正是魏野。此刻他还是肩背桃千金,头绾青巾,一身青衫,像道士多过像书办的模样,然而谈吐间却是满满的运筹幄策士气度。

    一介失业的前民俗学家,却暗伏下这一连串的布置,就以这堪称不起眼的投入,搅动了整个大汉帝国的中枢。这听上去像是个冷笑话,然而从今日起,与魏野打了这么些天交道的人,也不会亦不敢只将这个看上去有些不靠谱的仙术士,只当成是一个提供书符咒水之类不起眼法术服务的寻常施法者来对待了。

    甘晚棠微微一笑,在魏野身边立住了脚步:“那么我就洗耳恭听魏道长高论了。”

    “停,打住,稍等一下,我情愿你喊我先生,也不要听你叫我道长。”在个人称谓上很有一点奇怪坚持的魏野一耸肩,随即敛了笑容,正色说道,“下次再有这样冒险的事情,最好还是让你我这样的冒险者去开嘲讽比较好。如果今天你我施法的时机慢了那么一瞬,说不得那几个被你们收养的小鬼就有死在乱箭之下的可能。人家是被你们收养的不假,可却也没有把命卖给你们。”

    不待甘晚棠面上变色,魏野就直接结束了这个话题:“要同大枪府和北部尉竞争,你们这些宗教背景的互助组织,就要更光荣一些,更伟大一些,更正确一些,也更文明一些。起码,少年兵、少年特工什么的,还是不要玩比较好,你们是在预备起义,又不是翻拍《小鬼当家》。”

    听着这样指摘,甘晚棠也只能苦笑一声作罢。

    魏野也不多挖苦这位老相识的女祭酒,朝她挥了挥手:“洛阳诏狱署那边的后续我会负责,你们最好赶快拟定自己的下一步计划吧,陪着咱们默契行动的大枪府和北部尉,也到了该进行他们各自行动的时候。至于下面的剧情是日本二二六兵变、英国光荣政变还是百分之九十九的美国公民占领华尔街——这样事可不在我写定的剧本里头。”

    这些话,几乎一字不露地传入了安陵的耳朵里,让这位安司马先是惶惑,后是惊恐。虽然很多词句让人不明所以,但有一件事是没跑的了,就是这个人,皇天后土,就是这个真正的反贼,真正的乱臣贼子躲在后面导演了这一切!

    就算不明白这个人为了什么,才在洛阳都下出卖了这么一套风雨雷电,但是有一件事却是没跑了的——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就是这个人!

    他强自凝聚起全身力气,勉强睁开眼睛,想要摸着自己的军剑,就算拼个同归于尽也不算枉死了这条性命——

    然而落在他眼里的,是一张怎么看怎么可恶的脸,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讶异的自言自语:

    “这货居然还没昏死彻底,也罢,看我这一招桃千金麻醉秘法——”

    随着这一句话,他头顶只觉一麻,就此沉沦在了无边的黑暗里。

99.第99章 ?叩阙,沥血,雷霆(九)

    这场风潮突起的时候,洛阳诏狱里也是一片骚然。

    奉旨临时勾管诏狱署的钩盾令周斌也是消息灵通之辈,从司空张济那里回来,第一时间就听着了风声,然而耳目灵便是一回事,自己的身份差遣又是另外一回事!

    事情已经闹到这样不可转圜之处,那么角力的人选,也只能是如张让辈这样的大人物。区区钩盾令,在这样一场变乱中,也不过是个背景板一样戏份薄弱的角色罢了。

    比起匆匆忙忙地入宫搀和这等档次的政争,以周斌的身板,那真是哪怕不死也免不得要脱几层皮。倒不如稳守在诏狱中,看看风色,避开眼下这骇人风潮,才是聪明人的选择。

    周大令不蠢,这点利害关系,自是深知。然而守在洛阳诏狱的公廨里,心头那点不安却是越发地难以压下去了。

    对于周斌这样中官出身的没卵子之辈而言,外放差使方是出头敛财之道,特别是十常侍的地位安若磐石的如今,傻子才想着和几位老常侍翻脸呢。然而他这次奉中旨勾管洛阳诏狱问案,一连数日下来,倒是一点进展没有。

    本来诏狱问案也算是个油水极大的差遣,只要有心多抓些嫌疑犯攀咬,起码也能把几百家富户牵扯进逆案中去。就算是那些家门高大、腰杆直硬的真正大族,这攀咬起来还要看禁中几位大貂珰的意见,那些撑死了官秩千石出头,也没有得力靠山的文官,洛阳城里那些私囊颇丰的商户,却都可以借此机会狠宰一番。

    然而也是周斌自家心思太切,对所谓“太平道藏在洛阳城中的资财”、“六一泥炼化秘方”这两注财源太过关切,反而把这兴大狱的心思稍微延后了点。

    但就是这不过延后几日功夫,洛阳都下便出了如此大的变动!

    倘若真的叫党人一派咸鱼翻身,那哪里还有得我们这些没了小兄弟的苦命人生发的路子?!周斌可是犹然记得自己还是个小黄门的时节,那时候太傅陈蕃与大将军窦武主政正勤,一大宗政绩就是罢斥当初孝桓皇帝外派的内官,种种规条都是苛厉。不要说周斌如今才不过是个钩盾令的身份,当年就算是中常侍、大长秋一级的内宦中的真正尊贵人物,在太傅陈蕃眼里,也不过是呼来喝去的一条狗耳。

    后来陈蕃事败,而司隶校尉阳球继往开来,用事月余,在洛阳城中大杀阉党。那些时日,不要说自己这样不起眼的中官,就是张让乘车出行,都像是被画影悬赏的小贼白天上了街!

    真要再到了这样地步,只怕来的就不止是阳球那样水准了吧,却叫人怎么处?

    他在诏狱署公廨后厅里前后乱转,像个罩在水晶罩子里的苍蝇一般。身旁几个他私下纳的美貌姬妾,都是低头默跪,不敢相扰。

    原本像诏狱这样阴沉地方,又是怨气汇聚之地,寻常壮汉进来,也要受到这股气机侵伐,而不免有些异样反应。至于身心正常的廷尉署掌诏狱诸事的官员,更没有脑抽了带妻妾陪住在诏狱里这样没有常识的行为。

    但架不住管事的是个死太监,特别还是对刑求拷问上有心得的死太监,这精神异常得离谱,常识也差不多都算崩坏。反正这诏狱里如今是周斌地位最高,权力最大,就算这死太监把诏狱改成了内宫蚕室,拷问改成了先切犯人左边还是先切犯人右边,也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皇帝都公开卖官敛财的世道,再出什么混蛋事情,又有什么好奇怪的么?

    还算是周斌面上忌刻,实则阴沉自持,没有暴躁到靠用刑去安抚自己精神。若不然,这在略通望气术之辈看来怨气浓厚几如实质的洛阳诏狱中,少不得又要添上几条冤魂了。

    诏狱署上下,不论是别的衙门借调来的杂佐小老爷,还是实打实几辈子家传行当的狱官,都知道这时节周斌在火头上,等闲撩拨不得,一个个都是低眉顺眼,抱着文书跑得勤快。然而心下也都是惴惴,外面闹哄动静,就算是这一向静默肃穆像个活棺材场子的诏狱里,都听得到了。这样风潮过后,论功行赏,那是从来没有诏狱上下属官狱吏的份,但是兴大狱这样烫手事情,从来都是诏狱署中诸人摊着,也不知道这一回,到底是几家笑,几家哭了。

    相比诏狱署公廨里这些杂佐官儿和各样狱吏的慨叹,守在诏狱门口的狱吏反倒轻松许多。今日轮班当值的是何褚这个禁子头目,这位粗壮如石墩的禁子头儿倒也算是忠勤于事,带着一干狱卒,带着牛角弓就上了诏狱院墙。

    这时候,太学生们那越发浩大的请愿队伍自然是奔着禁中北宫的宫门而去的,一般说来,也不会有人朝诏狱这里跑。这上演的戏码是太学生叩阙,又不是巴黎起义攻占巴士底狱来的。

    就算是再有警戒心,这样对着空荡荡的路面,一干狱卒也是有些懈怠心起,虽然手上还张着弓,嘴里也就都不闲着了:

    “老天,这些太学生许久没有这样哄闹过了,以前是禁中大人物初用事,大家还看不明白上面狠辣手段,才让这些书生闹了一场。事后,可也杀了一个人头滚滚!那些年月,这诏狱牢舍都是满满当当的,就连二千石的官儿,都是几人塞一间牢房!”

    “物有反常必定有妖啊,这样浩大声势,背后要是没什么大人物授意,我却不信!也不知道是哪一家,将出了这样激烈手段!”

    “日后不管谁赢谁输,兴大狱的时候总有一次抄家机会,要叫我说,真让那些儒学君子用事,倒是处处掣肘。内使中官们虽然爱财,这手指缝里总还愿意给咱们漏些出来的。”

    “你们几位这样说便是有些远了,远了,还是先顾好这里,别出了什么状况才好!不然要犯在如今这正堂内官老爷手里,旁的不敢乱道,起码也是一百五十小板,叫人半个月都下不了地!”

    这样议论纷纷里,何褚这狱卒头目也只不管,身子只靠着诏狱大门上的檐兽,不言不动地存着精气神。他向来在部下面前不爱多话,然而一旦开口,那就是粗话,脏话,连拿进诏狱的那些江洋大盗都消受不起。底下人知道这位爷台的特色,也不愿意去撩拨他。

    正在这样低声交接间,却听得道路上马蹄杂沓错乱而响,惹得猬集在墙头上的这些狱卒纷纷注目。就见得两匹栗色骏马狂奔而来,前面那匹马上乘着个腰间挎剑的青衫书吏,身背一角文箧,后面一匹马上坐着个武将打扮汉子,然而面目间都是各种伤痕,看着血淋淋地好不怕人。

    马还没近前,何褚就将身子一直,张开牛角弓大喝一声:“什么人!这里乃是洛阳诏狱,闲杂人等一概勿许近前,下马答话!”

    那前面乘马书吏倒是乖觉,立刻将缰绳一拉,然而那马却已经跑起了性子。就算是这书吏把缰绳抻直,却耐不得这马嘶嘶长鸣,蹄子乱刨,几乎人立而起,这下子那书吏马术粗疏的底子就现了形,胯下裆劲再吃不住,就这么“诶哟”一声大叫着滚下马来。

    然而就算是滚落下马,这书吏倒也不忘忠勤职守,当下就高声叫道:“我乃是侍中寺书吏魏野,奉张侍中之命,传此急信于周大令。后面这位将军,乃是张老常侍外甥,执掌洛阳都下十二城门的安司马,也有要事要见周大令。何兄何兄,这是朝局动荡紧要时刻,这书信关系着无数人的宦途前程!看在你我相交一场份上,千万不要自误!”

100.第100章 ?叩阙,沥血,雷霆(十)

    这单人独骑的书吏,这些狱卒倒还看着有些面善,前些日子洛阳各个衙门都临时调了些杂佐官和小吏在诏狱临时办差遣,这姓魏的也是其中之一。还不必说,这魏书办和墙上某些人还有些通财之谊,不算生分了。

    墙上这些守备的狱卒还在迟疑间,何褚已经开口扬声招呼:“魏三郎,周大令有吩咐,今日都中纷乱,诏狱为都下紧要所在,内外交接一概中绝!若无天子诏令,余者悉数不纳,你如无大事,还是请回吧!”

    从马上滚落下来的仙术士,听着墙头上这禁卒头目如此发话,也不着恼,只是笑道:“虽说周大令下了钧令,然而我这事情也着实要紧,不然谁在这样紧要关头还冒这么大干系来送信?诸位与小生也是当初一起在一个锅里搅过马勺的交情,如能通传一声,小生就感激不尽,我这里也为大家备了一份虔心!”

    一语未毕,魏野将手在袖中一掏,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绢布口袋——若不是他手上动作不慢,人就看得出来,他那轻飘飘的袖子里,怎么放得下如此沉重的物事。

    丝绢轻薄,隔着袋子也能看出里面都是上好马蹄银沉甸甸地坠突出来的模样,再一摇动,都是银锭交击的响动。

    偌大中原,白银黄金这些贵金属却都是一向紧缺,以至于先秦以来所谓“美金”指的不是黄金而是青铜,所谓“恶金”指的则是铁。有汉一朝,几度扩张,将云贵地方的夜郎、滇王诸小国纳入版图,才有丽水之金,朱提之银,源源不绝输入中原。在那之前,汉文帝要讨好自家情人,也不过送的是一座铜矿罢了。

    而到了桓帝当政时候,滇国诸族已经有不稳迹象,熹平年间更是叛帜高张,益州太守勉强镇压下去,也只能认可西南诸族的半独立现状。别的也还罢了,朱提银向中原的流入就成了颇大问题,更为这些年来市面上流通的五铢钱贬值问题雪上加霜。

    这样情形下,由于面值过大,白银这种贵金属往往已经不起什么流通货币作用,路边摊喝完了甜豆腐脑拍几粒散碎银子的豪迈做派,更要等到千年之后,美洲、日本白银随着对外贸易大量流入时候了。这种情形下,这一袋子极有收存起来充当棺材本价值的马蹄银,怎么看都是大有来历,这报信书吏背后之人,血本也下得够厚!

    何褚听着魏野手中钱袋里马蹄银互相磕碰作响声音,眼神也有些不一样了,然而面上还是那股子公事公办神气,摇头道:“这可是周大令仔细吩咐下来差遣,你我皆是公门中人,也知道办差的难处!魏三郎,你也莫要为难我们!”

    对于这样推诿,魏野仰头也只是一笑:“这些小事,值得什么,也要何大哥向我告不是?只是现奉着安司马来此,且容小生向上官分说一些,也便转圜一些就是了。”

    魏野这里保证,何褚也是满意,要真让那马上军将玩出什么大貂珰家里亲眷的脾气来,硬要闯进去,他自然是不敢拦的,可后面也免不得要吃瓜落。要是这安司马能体恤诏狱署这些吏员一些,那是真正再好不过。

    就见魏野近了那满脸都是伤损、怎么看都像冒血杀出重围的安司马,躬身一礼,又凑近了马前小声说了些什么,随即便见那安司马从怀里缓缓将出一块玉佩,随手丢给魏野。

    魏野将这玉佩接过,才转身高声向何褚喊道:“如今也是事急,安司马将这块张老常侍赏的尚方署宫样玉佩为信,连同文书交给周大令,便不轻入诏狱了。就请何大哥吊个篮子下来,让小生将文书、玉佩放进去,只劳烦何大哥走一遭,如此可好?”

    不待何褚点头,旁边精乖些的人物,已经将一个空着的盛饭篮子并一条用来捆人的粗麻绳备下了。何褚咂嘴一笑,朝下面一点头:“如此就依得你,魏三郎,须知道你老哥哥我,也是为你担了一份不小的关系,待此事了解后,你却不要忘记了哥哥我!”

    魏野还是一副很上道的神情,一面将手里银袋、肩上文箧,连同安陵拿出的玉佩都放进何褚吊下来的篮子里,一面拱手为礼:“这是自然、自然!此事了结后,小弟自然还有厚报!”

    何褚将吊篮提起,顺手就将那银袋拿起,朝衣服里一揣,那文箧玉佩加起来分量也不算太轻,也都一手拿了。正满意间,何褚对魏野也客气了一些:“魏三郎你既然是奉着贵官而来,我们诏狱署又岂是不懂礼数的?只是今日时局不好,诏狱署又是晦气地方,要是安司马不介意,请奉着安司马在耳房内略坐片刻,我这就去回报了周大令!”

    他这样说,墙下的仙术士自然是满脸堆笑,应声不迭,何褚也不觉得意外,便把牛角弓朝边上一放,拿起那文箧、玉佩,向诏狱署公廨方向去了。

    他这里走得急,下面仙术士也是看似殷勤地服侍着那所谓安司马下马。也不知道是安司马真的杀出重围后脱了力,还是内宦家出来的子弟,都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这安司马看着也是汉仗威风的一条大汉,下起马来倒是歪歪倒倒,榔榔槺槺,简直就像个小媳妇一样,要不是被这魏书办扶持着,就要直接摔了一个滚地葫芦,不知出多少的丑相。

    也亏了这魏书办扶持,总算是进了诏狱署的耳房,自有人去奉承,这个说要备些浆子,那个说要备些热水来给安司马清一清伤处。反倒是那魏书办反而沉默下来,一手背在身后,口中默念有词:“……八十一,八十二,八十三……”

    旁人也不知道他是在念个什么,也不想多事。反而那安司马也是奇怪,入了耳房,一屁股坐下,就是不言不动,别的狱卒想要奉承,这人也是一派爱理不理模样。

    就这样一派诡异模样里,何褚已经到了公廨后堂,朝着门口守卫通报。

    这个时候,后堂陈设已经是处处狼藉得像是刚遇到暴风过境,又像是刚遭了贼,能动不能动的东西,不是翻了就是倒着。就在这垃圾场一般的后堂里,周斌急切无比地来回走动,就像是蒙了眼睛的骡子捱着鞭子拉着磨。那一应服侍周斌的妻妾,个个衣裳凌乱,朝花一样娇嫩的脸蛋上不是青紫淤痕就是抓掐过的痕迹,一个个哆嗦着低头跪拜,连哭音都不敢露。

    周斌也是在烦着——都到了这个时候,怎么外面动静还不止歇?要换了以往,怕是洛阳署清街的衙役也该动作起来了。就算别处都放不下心,那卫尉寺、宫中禁卫也总是自己人了吧?哪怕不过派出数十宫中剑士,外面这些乌合之众也早冲散了去!

    书生大言,在刀剑面前,那连笑话都不算数!

    除非、除非,真的是出了什么绝大状况,让十常侍都不得不一时束手。可要真是如此,让那些文臣辈重秉朝政,他们中官又能讨得什么好处?说不定吞下去的都要被硬抻着脖子吐出来!

    这个紧要关头,究竟要如何是好?

    应该说,周斌这死太监的思路还是正确的。只不过关心则乱,到了这个地步,阉党中人个个都是只能进不能退,一旦后退软弱,党人清流反扑起来,那就不是说笑了。要说那些大族世家出身的阉党成员如张济、袁傀辈,就算一人得罪,也殃及不到身后家族。可换了这班死太监,那下场就只能是诛三族、灭九族、夷十族的区别了。

    这样心烦意乱之下,周斌也就只能拿他买来的这些姬妾,做减压运动了。

    也就是在他烦乱到极处的这个节骨点上,门外就是何褚一声通传:“周大令,小人却有紧急之事要报知!张老常侍的外甥,城门司马安公在门外求见,还有侍中寺张侍中遣人送来密信一封!”

    这一声通传,落在周斌耳中便不啻于御旨纶音了,当下也顾不得自己年纪老大,没有了小周斌身子骨本来就弱,便这么光着脚直接跳到了庭中:“你道如何,真的是张老常侍的外甥安司马在外求见?”

    话没说完,他已经踹了何褚一记窝心脚:“你这没脑子的贼配军!那安司马是位在一千石的城门司马,你却敢如此慢待他,为什么不请他来后堂与老夫叙话?”

    何褚吃了这一脚,却不敢倒,只把手里玉佩、文箧捧着,赶紧辩解道:“小的也是担忧外面变乱过甚,不敢做主私放外人入内,故此特求了安司马的随身玉佩,一同带来,做个见证……”

    他这样一说,周斌倒也反应过来了,光着脚也不觉庭中土地上太凉,快走几步到了何褚面前,将何褚捧着的玉佩拿起看了看,方才点了点头:“这是上元日里,陛下赏赐给张老常侍清玩之物,看来真是安司马没错了。你说还有一封密信?拿来我看!”

    这样说着,周斌早已急切得几如心里塞了一窝耗子,张老常侍,张老常侍,莫不是你已经有了什么计较,要我等配合起来?若是,这就是天大的好事,只要我辈尚能措手,总不能让那些酸子翻到天上去!

    这便见得魏野假托这信主人的名义送得巧妙了,张让中常侍,张说侍中,然而张老常侍与张老侍中,急切间,谁又分得清楚?更不要说还是周斌这已经急得猫和老鼠一起抓心的死太监,更难分辨其中真假!

    何褚不敢怠慢,忙将手中文箧朝上一递,周斌也不以为意,就手将那文箧上系了丝绦、滴了封蜡的盖子一用力——

    也就在此刻,诏狱署耳房中,有个青衫佩剑的书办脸上容色一凛,剑诀虚划,大喝一声:“敕!”

    魏野“敕”字出口,揭开了文箧的周斌只觉得面前爆出一团红光,一股无匹热浪扑面而来,随即便在一片轰然雷震声中,脱离了地心引力的束缚,就这么飞了起来!

101.第101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一)

    何褚趴在地上,觉得自己全身都在燃烧,带着硫磺和硝石气味的灼热空气,硬生生地灌入了呼吸道,人体脆弱的粘膜被高温所灼伤,粘膜下尚未完全坏死的神经,却把这种灼痛感疯狂地传输给神经中枢。在这根本无法逃避的痛苦中,何褚用力扼住了自己喉咙,试图让自己稍微好过一些。

    不知道这位禁卒头的下场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尽管在周斌揭开文箧的瞬间,文箧爆成了一团火球,也波及了他。但是这并未针对他本人的爆炸,也算是让他逃过一劫,虽然就当下的医疗水平,如果没有华佗、张仲景一般的医科圣手,或者太平道特制的甘露符水,这样子大面积灼伤带来的伤口感染问题,也足够要了这禁卒头子的命了。

    但就在眼下,他起码还活着,虽然活得也痛苦万分。

    比起他来,反倒是周斌那边更悲惨一些。这半老太监是文箧里爆出的那团火球重点关注的对象,正面吃了这下狠的,头上绾着的玉簪早被炸成碎片。一头花白头发黏着腥血黑灰,头皮脸皮被灼得焦裂,看着也真和蒿里冥土的恶鬼没有区别。

    然而都已经成了这种和尸体没有两样的德性了,周斌居然还活着!

    这老太监仰天躺倒,从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嘶嘶”声,就像是漏了气的风箱,可就算如此,他居然还活着。

    不过换了谁在他这样的处境下,估计都不会喜爱这样的活法,凑近了补一刀反而更显得慈悲许多。

    就在何褚的眼前,在周斌焦黑得有了碳化迹象的皮肤表面,一道道火色的符篆正在不紧不慢地游走着,就像是明火已灭之后,在纸灰间蟠曲蜿蜒的黯淡火光。人体焦黑的表皮,因为这些火光蜿蜒而过的痕迹,而由黑转白,变成洁白松脆的炭霜,随后又因为渗出的油脂,而发出滋滋的轻响。

    洞阳剑祝,能聚人间一应阳和之气,故以洞阳为名,尤其善于汇聚三阳火气不令散失,这看上去倒是让周斌暂时保得一命。然而事实上,就算高温不会直接传导入人体五脏六腑而带来死亡,带来的却是如此酷烈的炮烙酷刑。

    这文箧被送来的时候就是预先加了料的,而魏野这只通几部法术的仙术士,为了保险起见,又在里面暗伏下洞阳剑祝作为起爆引信。如今看起来倒是效果拔群,可惜未免稍微不讲人权了些。

    “太监阉党没有人权可言。”

    面上带着说教般的神色,魏野吐出这样一句大实话来。

    和他同处在耳房中的两个禁卒还不明白他话中意思,只是听着外面响动而面面相觑的当口,右手握住桃千金的剑柄,朝前就是一拔!

    桃千金切开肌肉组织的滞碍滑腻感从剑柄上传过来,然而这种触感只是一瞬之间,紧接着就是蛋白质燃烧时候那种刺鼻的焦臭味道。

    魏野握着桃千金,轻轻地甩了甩。这柄桃木法剑通体显露着酒红绀紫两种协调并存的色彩,平滑剑身上那些烧灼焦黑的碎屑物质,随即就纷纷碎裂脱落开来,不再存留一点痕迹。

    “真是不好意思,”魏野轻轻弹了弹舌尖,半是叹息半是嘲讽说道,“我这次可不是作为一个公务员来诏狱的。”

    他的身后,城门司马安陵还是安静地坐着,只是头无力地垂了下去,兜鍪落地,露出插在他发髻间的一道黄纸符箓。黄色的符纸上蟠曲着朱红色的符印,扭曲如蚯蚓的线条看上去异常地不吉利。

    原来这位应该很有前途的张让外甥、城门司马,早已经死了。全靠着那张旁门左道的符箓,才硬是和魏野演了这么一场戏。

    魏野也不再多纠缠,单手提着桃千金,就出了耳房。这时耳房外也是一片混乱,根本没人第一时间想到拦他。

    魏野左手一翻,掌心又是一块拳大的粗砺石头,对准了那正咋咋呼呼朝着诏狱公廨赶去的禁卒队伍便是一丢!

    石头脱手,瞬间就变得几如磨盘大小,几个禁卒走避不及,当即就被这一记大石砸中,当场开了瓢!

    魏野也不去看那石头下面脑浆横流惨状——这要看了,以后不管是甜豆腐脑还是咸豆腐脑,放没放打卤红油,还叫不叫人吃得下?

    举剑高呼一声:“下跪免死!”魏野也不管那些吓得一时手足无措的禁卒,桃千金横劈数斩,又砍倒三人,就这么过了诏狱二门,直冲到了公廨前!

    在魏野突然发难时候,诏狱前也是一下骚乱起来,几个手里还拿着牛角弓的禁卒,也不管刚才那突然间手发巨石的异状如何,就这么弯弓搭箭,对准了魏野背心!

    虽然牛角弓比诸铁胎弓射程威力都略有不如,然而这突然杀出来的书吏,也不过是手持一口木剑,一身青衫不曾披甲,用牛角弓也足够射杀了!

    然而他们才刚拉开弓,身后又是一串爆响!却不知什么时候,几块比刚才那书办手发的大石还要夸张几分的巨岩,就这么砸过来,直接将诏狱大门砸了个粉碎!一班身披青黑重甲的甲士,就这么手持长枪重戟,冲杀了进来!

    这几个张开牛角弓的禁卒,匆忙间也顾不上单身杀入诏狱公廨的青衫书办,手指一开,就将箭对准这队重甲武士射去。然而箭镞射在这些甲士身上,只发出一阵叮当乱响,连片甲叶也不曾射透——

    在这队甲士当中,就是一阵笑骂:“魏老奸说得这诏狱里一片铜墙铁壁一样,现在看来还不是这么不中用?凑这么近都射得这么绵软无力,比花启生的连珠箭法差太远了!”

    听着那声音,魏野顿时一阵头皮痒不能抓般的感觉——好死不死的,甘晚棠怎么安排了何茗这小子做接应?这种脑筋直如他手里青钢棍,连打弯都不会打的家伙,就算有脑子会思考也基本懒得去用,理性长期处于不在状态的带薪休假里,全靠着本能和直觉行动,才实在是不好打交道的存在。

    以太平清领书为根基的仙术士又不是驯兽师、德鲁伊祭司,没有在“动物沟通”这个技能点上有什么投入!

    这样心神微有波动,魏野手中桃千金斜劈而下,正是他练习了许久的墨子剑法中那招军剑前突招数。

    以桃千金的锋锐,这一劈之下,登时将一名狱卒的木枪从中劈开,剑锋去势不歇,斫着对手的札甲直斩到了肩胛骨上。

    然而这部墨子剑法?改并非为了江湖争胜而创出,最注重的就是一击致命,不留空门。魏野这一剑前突,连腰上的力量都用尽,一时之间不要说运剑回转,就连转身都有些困难。

    耳听得身后枪头破风声,却是已经避无可避,魏野只能腕上发力,桃千金改竖劈为横斩,一剑划断了面前禁卒的咽喉。

    侧步让过对手咽喉处溅起的血花之时,魏野几乎能感觉到枪头贴近了自己背心带来的寒气。

    然而就在同时,就听见何茗暴喝出声,一股极暴烈的破风声里,魏野眼角余光,却恰好瞄见极夸张的一幕!

    三个持枪的禁卒,就这么被一根青钢棍拦腰打个正着,三个人就如同三个歪倒的“凹”字,被青钢棍带得双脚离地,就这么打飞了出去。

    如果这几个倒霉鬼没修炼什么耐受打击的功夫,这一棍之下,差不多也活不成了吧。

    打出这么一记漂亮本垒打的何茗,威风堂堂地将青钢棍朝地上一杵,头也不回地大声道:“魏老奸,你没事吧?”

    “嗯,没事……”魏野扶着腰,直起身来,算是对何茗这个突如其来的示好表示一下。却不料这短毛的太平道武备弟子只是大咧咧地一笑:

    “没事就好,破坏封印救出马大哥以前,你可不能死了啊!”

    “你放心,就算大贤良师寿终,黄巾军全部被招安,你们的本时空扩张计划全破产,我也不会死。”

    一边朝着诏狱关押宗室重臣的区域飞奔,魏野头也不回地回敬道。

102.第102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二)

    踏入公廨后堂庭下,眼瞧着面前手持长矛结阵上前的禁卒,魏野这第一次真正经历杀阵的仙术士也是有了些临阵经验。毕竟,面前这些人毕竟是受过军伍训练的禁卒,不是荒山野路上弄几下障眼法就能吓得尿裤的业余山贼。

    手中桃千金上洞阳剑祝云篆灵文次第亮起,魏野一挺剑锋,就这么欺身抢进矛阵之间。桃千金得了洞阳剑祝加持之威,这些浸过油、裹着麻布的白蜡杆长矛,也脆得和秋天干燥的麦秆差不多,只要擦着桃千金,就是咔嚓一声断成几段!

    吸取了方才使老了剑招的教训,魏野剑路也不朝十成十处使那夯力,一挑一刺间,都朝着人身最脆弱的地方下手。转眼间就从他面下放倒了三人,余下的禁卒已是破胆,端着被桃千金削成两截的矛杆,掉头便跑。

    魏野也不管他们,手提桃千金,剑尖朝下,就这么一路走了过去。踏上后堂庭中的土地时,正好看见了拜他所赐,被暗伏在文箧中那洞阳剑祝道术改造的邮包炸弹炸得面目全非的两人。

    周斌虽然还留了一口气,可是全身被洞阳剑祝符篆来回灼烧,除了头脸还依稀留了点样子,全身表面已经大抵碳化。不要说一般抢救植皮的治疗手段都不可行,就算是海外聚窟洲仙人所炼的返魂香那样可以起死回生的灵药,面对这已经被烧烂如斯的肉身,也只好束手。

    至于比返魂香更为高妙的种种起死回生神奇手段,估计也没人愿意用这样高的代价来救治这么个死太监。就算是西方魔法体系中的各样死灵咒术,面对这样全部为纯正洞阳炎气所灼烧的尸体,想要进行亡灵转换都是麻烦无比。说真的,周斌如今这状态,就算用下茅山那旁门左道妖术养僵尸都嫌太麻烦,不过落在魏野手里,倒是还能物尽其用一回。

    魏野闪身近前,一剑就将这半老太监的人头斩了下来,就手一提,大喝出声:“某乃太平道军师中郎将魏野,钩盾令周斌已死,尔等诏狱禁卒速速放下兵刃,各自逃生去吧!”

    紧跟着他冲杀进来的太平道的武备弟子们先是一愣,随即紧跟着将手中沉重的钢枪铁戟都朝地上一顿,齐声高喊:“钩盾令周斌已死!诏狱已被攻下!”

    金铁交击之声随着喊声回荡在这座百年隐晦无止的大汉天字号监牢中,就连那股怨气与地气所凝成的阴冷气机,都被这股雄壮之气冲荡无存,只有喊声不停地朝前冲荡:

    “钩盾令周斌已死!诏狱已被攻下!”

    似乎连这座诏狱,都因为这股喊声而微微颤抖起来!

    残余的禁卒,还有部分死硬敢战之辈,一面后退,一面试图张弓攒射,然而在这些武备弟子身穿的青唐瘊子甲防护下,这样的攒射,与清风拂面,也没啥区别。

    身在这群太平道弟子的围护下,魏野这唯一一个青衫大袖的文儒士子,也是好整以暇,还从袖囊里又摸出块混元如意石来。这些甘晚棠祭炼过一道的一次性混元如意石,也不知道方才在开阳门鼓噪生事时节,被这麸皮里也会攥出油的仙术士昧下来几块。

    托着这块混元如意石,魏野还有心思高声招呼:“兄弟们,咱现在事情正忙,没功夫和这些货色多纠缠。我手里存货不足,就剩这一块如意石子了,你们谁是玩棒球投手出身的就过来搭把手!”

    一片哄笑声里,这些武备弟子也都凑了趣,毕竟,能帮着他们将洛阳闹到如此地步的仙术士,那不是自己人也亲如自己人了。还有人就吹着口哨接话:“这位仙术士,我没打过棒球,可之前做过校篮球队的三分球投手成不成?”

    魏野也是笑着反噎回去:“这法器缩小了就拳头大,你这样粗手大脚的家伙一手托着都嫌小了,倒给我投一个三分球看看呗?”

    和魏野这样潜伏在大汉体制内的文职派不同,仙术士可以四处收妖挣外快顺便收集各样方术秘法,安安稳稳地晋级转职,战士类职阶的星界冒险者,要有进益那全靠尸山血海地杀出来——光是傻乎乎地对着稻草人练习基础枪法,可是什么名堂都练不出来。这些汇聚在洛阳分坛的太平道武备弟子,都是在幽燕诸州和当地那些占山为王的山贼狠狠厮杀过的,只是响应甘晚棠召唤,才来到了洛阳这文气甚深的富贵都下。

    对于那些摇唇弄舌自命谋臣策士的文职派冒险者,他们可是没有什么好感,然而像魏野这样单人独剑就敢冲前攻杀的近战派仙术士,这初始好感度也不是一般地高。

    然而要叫魏野自己选,他要是能掌握什么连续不断的远程攻击式道术,也绝对不肯搞这种危险的近战法师冲杀法了。自家姓魏,又不姓顾,没什么“千里一醉”之类文青网名来的。

    就这么混闹间,却有人正色打断了这血火之间的难得好气氛:“马大哥被囚在哪里?快带我们去吧。”

    这一脸正色打断魏野联络感情的,当然不会是别人,只能是何茗。魏野闻言,瞅了瞅何茗那张认真的带些稚气的脸,一耸肩,朝众人一招手:“大家伙跟我来吧。”

    说话间,魏野已经大步朝着那大枪府改造过的石牢而去,紧跟着他的何茗还不肯落下一步。并肩走动的时候,这很有点死脑筋的小子还以一种分不清是怒是喜的语气不断追问着:“刚刚你自称是太平道军师中郎将,到底在打什么坏主意?喂,别想逃!”

    ……

    ………

    石牢下面,因为有那道封镇禁制在,魏野也没叫多的人跟他下去,只喊了何茗陪他一道下了那地牢之中。

    几日不见,马元义的模样比之前更糟糕了些,身上囚衣早是褴褛如网,处处都露着血口子,脸上血色也有些不足,整个人都被铁链紧缚,脖子上、手腕上、脚踝上,都加了沉重铁铐。然而就算如此,那矫健身形依然不见摧折,宽厚胸口照样挺起,不见低头垂首,仍旧有一股昂藏八尺的气概在。

    魏野摸着下巴,隔着那一道淡淡黄气弥漫的禁制,把马元义仔细打量了一遍,点了点头:“久见了马兄,或者该称你为太平道神上使——嗯,这个问题且不去说它,我就是单纯一问,我从诏狱溜号的这几日里,那周斌死太监没再从诸如太常寺之类衙门里调过人手,在这道封镇禁制里多添过手脚吧?”

    这话问得亲热,马元义也是大方一笑:“那班老夫子的禁制,四平八稳,再稳当不过,绝不会在其中再布后手。这位朋友,你一身道气纯正无比,与我也算是同道中人,只是马元义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你修炼的路数似乎隐隐不对,眼前看去还无大碍,走到后面,不免要有不小的滞碍。”

    魏野笑了笑,却是正色一摆手:“自家知道自家事,马兄要拉我入伙也就免了。太平清领书的道法传承,却又不止大贤良师这一处!”

    他这句话一出口,身旁的何茗还是一头雾水模样,马元义也只淡淡一笑,不再反驳,只温声对何茗说道:“阿茗,你晚棠姐与众家兄弟们可还好?这几日的变乱,我在这地牢里也是隐有耳闻,却不想你们做出如此漂亮的谋划!”

    面对着马元义的笑容,何茗像是不好意思般地微微缩起脖子,随即又露出了战士特有的神情:“马大哥,我……我和甘姐都挺好的,只是这次的计划……”

    “嗯,这次的计划都是在下小生我,甘冒奇险为太平道奔走掣画。要只是凭阿茗这小子的一根筋思路,对马兄的援救行动大概只有这样三步骤吧:冲进来,杀散狱卒,救出马兄,完事。”

    魏野说着,又不客气地补上一句:“当然,这次的行动,我算是执行商契,事成之后要问甘祭酒收一笔生发的。”

    如果是依照往常的模式,何茗不是干脆露出“我什么都没听懂”的表情把魏野的讽刺置之不理,就是直接了当地露出愤怒的神情,然后拎着青钢棍准备冲锋。然而这一次,这个年轻人只是一味沉默着,不预备做出过激的反应。

    和马元义对望一眼,魏野从袖囊里抽出两根墨色丝绦,将自己的大袖微微收束在上臂处,随即将双手一合,向马元义一点头:“我这就开始行法,马兄,突破禁制的准备做好了么?”

103.第103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三)

    隔着那道接引地气的禁制,魏野左脚朝前踏出。

    抬起手,指拈剑诀朝眉心一点,魏野眼中泛起淡淡灵光。在望气术加持下的魏野双眼中,被太常寺礼官们安设在石牢各处的石人就如同生长在此地不知多少岁月的老树,淡淡烟气自地下蔓延而布满石人,最后结为一片相连的树冠,形成一体。

    就像是一片连根的榕树林。

    虽然对于这部禁制的各种变化早已模拟了多少遍,魏野此刻依旧满面警惕,剑诀向上一引,指尖虚划处,一字古奥篆文随即现形。

    说是古篆不如说是一团不断燃烧、形象不定的火焰,灼灼焚炎之气随着这一字符篆无端而生。魏野虚空写下这一字,右脚又复朝前一踏。

    一脚踏下,布靴顿时陷入土中半寸,像是一脚踏入了流沙之中!

    魏野面色不变,抬手挡开了何茗想要向前去拉他的手,剑诀向前虚虚一点,又有一字符篆应手而现。

    两字符篆似有灵性,顿时就结成一体。魏野身周,一股灼灼焚风绕身无停,一股纯净的热浪顿时自他脚下生出,无形的热流推开魏野脚下的细碎浮尘。就像是一道涌上沙滩的海浪,推动着满地浮尘朝着四下避开,直到远离魏野丈许远处,方才重新落定。

    此时的魏野身前,只有一片干爽平坦的地面,露出黄土层最是细腻洁净的本来面目。

    洞阳之气是再纯正不过的世间净炎,此即破秽净坛,身前一丈即是仙术士的立身道场。

    魏野不言不语,右掌当胸,食指中指并立如剑,剑诀之上,却是生出一道赤红剑影,剑影之中,却是一道如剑符令。

    持着这道符剑,魏野朝前再踏一步,却是整个人都踏入了这道封镇禁制中!

    原本平和安定如大地的封镇禁制,感应到了这股强蛮冲入的异种法力,顿时石人震动,一股浓重黄烟几乎凝如实质,就这么自地面上冲了出来。

    面对封镇禁制自然而生的这般变化,仙术士将左手一抬,按着右手剑诀朝前猛然一推!

    一推之下,手中火光符令应手而出,化为一道火蛇,就这样直直没入了那一直钉在马元义肩上的净炎火矢之中。

    符令贯入净炎火矢,那火蛟蟠缠的赤铜箭杆上,洞阳剑祝根本符篆立时浮现,随即,锻铸在箭杆上的火蛟通体红鳞闪动,就像活物一般地在箭杆上游走起来!

    火蛟不安地游走,带动马元义旧伤,就算这个几经拷打也未屈服低头的铁汉子,这时候也从口中发出了凶兽负伤一般的怒吼:“唔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就在此刻,魏野低喝一声:“就是现在!”剑诀虚划半圆,朝着净炎火矢虚虚一指点出!

    净炎火矢似受到感应,箭杆之上火蛟虚影浮出,随即,脱出了马元义的箭头,朝着魏野****而出!

    在这紧要关头,魏野哪敢迟疑,脚尖一点,人就朝后疾退!

    他退得快,净炎火矢射得更快,眼见那化为蛟喙的净炎火矢箭头都快要触着魏野胸口了,却有一只手从旁伸出,就这么将这支夺命箭狠狠抓住!

    捉住净炎火矢的不是别人,正是何茗。

    魏野望着这支凶暴过度的净炎火矢,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朝着何茗点头一笑:“好家在,这次算我欠你个人情。”

    然而何茗并不领情,只是转过头去朝着马元义喊道:“马大哥,怎么样?”

    弥漫的昏黄地气中,马元义的声音闷声闷气地传来:“净火炎矢一去,此间深厚地气却是恰好能为我所用。阿茗,魏道友,请退出石牢,我这就震破这道禁制!”

    ……

    ………

    差不多就在魏野破开诏狱禁制的时候,洛阳北宫新建的濯龙宫外,却有马蹄声踏踏响起。这处濯龙宫此刻也甚少人值守,宫中的侍卫与剑士差不多都被调去南宫宫门前了。

    濯龙宫引泉为湖,更有温汤玉池,是才营造不多年的天家休沐之处。然而当今天子显然不能满足于只是和宫娥美人玩玩温泉交际。这处宫苑也因此闲置时候最多,发配到这里来洒扫值守的内官都是不得宠不得志之辈。

    然而此刻,眼瞧着一大群的太学生和他们鼓噪起来的都下民人都已经走到御桥宫门前面了,谁都想不到,却有人此刻到了濯龙宫外!

    宫门之前,为首骑一匹黄鬃马的骑士,未曾披甲,一身羽氅,一脸斯文和蔼模样,却是头上儒巾却是异常扎眼的正黄色。他手里也没有持什么兵器,只是持了一支牙黄色的方竹杖,杖分九节,杖头饰以竹根琢成的鹊首,鹊嘴里衔着一根丝绦,下缀文书一卷。

    这样的模样,怎么看,也不能说是官员服制。然而要是对最近的时闻有些关心的人,又跑去马市看过悬尸示众,却能一眼看出来这人的来历。

    就是那个据说图谋不轨,而被枭首示众的太平道祭酒,孔璋!

    孔璋催马朝前行了几步,朝着宫门上正不知所措的内侍喊道:

    “我等乃是奉命紧急赶来护卫天家的北营军士,不知中常侍封公可在?”

    这个时节,宫里也是一片乱嘈嘈的没个章法,何况是这些不得意的守着空荡荡濯龙宫的内监?为首的一个老太监算是早年有些经历,还稍微兜得住不会尿出来,就这么朝下大叫道:

    “尔辈是何人?若是北军五营军士,入都下戍卫须有关防印信并调兵虎符!”

    这老太监也算是难得忠勤了,可惜却是找错了问话对象!

    孔璋催着马又在地上绕了几步,冷笑道:“我还道张让把宫中也搞得败坏不成样子,这样看来,倒是看轻了他——门上的人听着,我们是正经奉命入宫保护天家的军将,还不快些开门,误了大事,你赔得起么!”

    他这一声大吼,那老太监倒退了一步,却还是咬定了不肯松口:“某奉了这么多年差遣,就不曾见过足下这样打扮的军将,你若真是奉命而来,请将关防印信取来我们仔细查验!”

    正僵持间,却听得身后有人淡淡说道:“关防印信就不必查验了,来人,开宫门,放大军入内!”

    这老太监回头间,却见一个貂冠内监淡淡地负手站立,身旁也跟着不少随从内使,不是十常侍之一的封谞还是哪个?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太大,老太监还未曾反应过来,就被几个内使扑了上来,一气按下,用牛筋索子捆了。到了此刻,老太监还是似在梦中,望着封谞道:“……封常侍,这却是为何?”

    封谞却懒怠理他,就指着前面濯龙宫前的湖面道:“给他系上石头,丢进湖里,剩下的人,跟我去迎接大军,一起带路去!”

    一句话就定下了生死,封谞也不以为意,在一群随侍内使的环绕下,下了门,将孔璋一行迎了进来。

    这两人见了面,孔璋抢先跳下马,向着封谞举手为礼:“封兄,此番功成,鼎革气运,封兄当记首功!但有所求,我孔璋定然都上报上去,无一不允!”

    封谞那张脸上也是绽开笑纹:“这如何克当?如此小事,还不是我等奉道种民的分内事体?倒是孔兄,前遭灾劫,封某还为孔兄遇此大难,平白落了多少眼泪。正在计议为孔兄收殓安葬诸事,却又见孔兄形如生人来做下这好大事!如今看来,却是兵解道成,不输于古仙人一流了!”

    说着,封谞将手朝北一指:“陛下如今就在太后永乐宫中,张让辈也俱在,事不宜迟,由封某带路,诸位请随我来!”

104.第104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四)

    一般说来,自叛逃匈奴的西汉内宦中行说而下,带路党也算是某种历朝史书记述不绝的特产了。

    前有堂堂我大唐,邀回鹘九姓杂胡血洗长安。还有我堂堂大宋,先有号称君子的司马君实相公,割土西夏,后又有文官班头的张邦昌、秦桧辈,任女真鞑虏伪职也就算了,身为汉家文臣领袖,却充任着蛮族的代理人,身死之后,犹然有白铁铸像、油炸面桧传名,真可让那身死名败不留痕的姓戈、姓胡等后辈羡慕煞。

    至于我煌煌大满清鞑子朝,自奴儿哈赤开国就整个不脱原始蛮族气息,除了雍正稍有可观外,就只剩下一班烧书**修园子的薛蟠样人物。至于西太后,至于伪满洲国,至于阳痿绝嗣的康德皇帝,至于谍海烂菜花川岛芳子,至于这个煌煌大清培养出来的不负少年头总理和水银梅毒后遗症委员长,那真是想说一句正面评价都要无耻无知如某些带v字头的大嘴大眼网络名人才成!

    事实上,对于读史注史遍搜稗书很有点文人式小嗜好的孔璋而言,对于失意的党人一派和底层的农人们的权力诉求,就算不认同也还算是理解。但是对封谞这个一头火热投身到太平道宫变谋划中的十常侍中人……

    到底你搀和进太平道这样的标准反体制运动里,是为了什么?

    论权势,封谞执掌卫尉寺,外廷也能插上手,怎说也是中枢大员一级的人物了。多少人宦海沉浮一辈子,还未必能到二千石的位分,而封谞的权势,如今可是连当朝三公都自愧不如。

    论地位稳固,封谞虽然地位在张让之下,但是在阉党中也不算是小角色——小角色怎能安坐在卫尉寺这个负责宫中防卫的紧要位置上?事实上,要不是汉灵帝刘宏这敛财狂热,对女色享受也狂热的家伙,旦旦而伐,早早虚淘了身子,寿算不永,十常侍起码还有二十几年的富贵可享受。

    而论信仰狂热,虽然历史上狂信徒的太监于宫内作乱的记载代代不绝,然而封谞行事风格,那是最理智老练不过的政客,和“9。11”事件后自封新十字军圣骑士的某位招风耳总统不同,一点没有南方牛仔佬的那种红脖子性格。要说太平道那位大贤良师宣传的黄天之世理想国,会有封谞这样的信徒?

    真要是张角自己想不开了跑来给封谞大谈黄天之世的先进意义和神学思想,封谞感不感动、虔不虔信不知道,但出首告发那估计就是一定的了。

    所谓的黄天之世,是这样一套神学色彩浓郁的乌托邦理想,它将理想世界分为低等的物质世界“人间”和崇高的精神世界“天界”,生活在这个理想国度中的人,则分为“四凡五圣”九个等级。

    被物欲特别是拜金主义所控制的人类,处于九个位阶中的最下一层,以此为依据,从事对人有益的工作如药师、医生、农民之类,则是被认为是更具有灵性的阶级,而符合道德礼法要求的知识分子在这个体系里专门列为贤人,在此之上则是圣王、圣哲一类圣人,圣人之上,则是精神世界中的五阶仙真神人。

    按照这样宗教神学意义上的划分法来治国的话,不用说肯定是玩不转的了。从古至今,致力于建立“地上的神国”这类理想乡的运动就没有一个能实现的。

    犹太人相信他们民族的守护鬼神耶和华给他们一个应许之地耶路撒冷,地上流着蜜和奶,结果古以色列王国西元前就彻底完蛋大吉,犹太人享受了两千多年的亡国待遇,外带一千多年的反犹太运动。到现在耶路撒冷还是以色列的重点安全防控对象,生怕这座三教圣城再出什么幺蛾子。

    以犹太教为底本衍生出的那两大教派,更是不堪之至。起先随着木匠家私生子和十二使徒受洗的教徒们,都信了这位以色列的弥赛亚的预言,会有一个富人比骆驼穿针眼还难过去的美好千年王国降临。为此,奴隶和平民们宁可被古罗马的暴君做成浇沥青的人形蜡烛,也要为了信仰殉道。

    然而随着罗马帝国接受了这个新宗教,君士坦丁皇帝接受洗礼之后,那个穷人理想中的千年王国就改成了“主的国不在地上,乃在天上”,留着地中海发型的教父们也懒怠再和一班泥腿子废话,专注于“圣餐礼是用葡萄汁还是葡萄酒”、“领受圣体是吃发酵面包还是死面饼子”这类鸡零狗碎的破事上头,全都转业成了设定党,还一人一个设定,见面就喷个昏天暗地,“异端”的帽子漫天乱飞。

    至于许给穷鬼们的千年王国么——对不起,大爷晚上要找唱诗班的小男孩播洒我主的恩宠荣光,这种事情你们自己将来上去问耶稣基督去……

    至于另外一支么,愿他家唯一真实之主福安之,从萨拉丁苏丹之后,就没有出过什么有益世界的好人好事,不提也罢。

    倒是佛门在《弥勒下生经》里耍得一把好滑头,我佛世尊释迦摩尼入灭后,待弥勒菩萨自兜率天内院净土下生成佛还有五十六亿个闲年,你们爱等且等得起就去等……

    不过这也不妨碍白莲教、五教一贯共和道之流邪教,动不动跑出个把弥勒转世的教主也就是了。

    至于耶稣他大兄弟洪天王和那个也算是与太平道沾点亲带点故的太平天国……也真得亏是一鸦二鸦把鞑子王朝那丰亨豫大的盛世画皮揭下来,就这么几个出动些衙役就能处理掉的神棍,也赶上了泥鳅化蛟的机缘!

    就孔璋亲身经历,太平道洛阳分坛里压根就没有一个张角这位大贤良师的同路人,就算是张角亲传弟子的马元义,以他的活泛脑筋,信不信张角那套神学理论现在看来都是两说。至于凑上去和洛阳分坛亲密合作的某些施法者,对于太平道的种种示好表现也是动机不纯,很可能只是为了《太平要术》种种秘术而去窃法的。

    好吧,像那种就算挂了一个太平道盟友名义,也只会关心太平道的术法优劣的半吊子民俗学家且不去说了。现在组织太平道在洛阳行动的这帮人,说破大天去也只是利用太平道在京畿的影响力,搞当初广州二次北伐前两党合作的把戏罢了。

    也就是太平道的那位大贤良师完全只关心精神文明发展和宗教事业建设,于********上的才能异常有限,不然说不定也学着光头老蒋那样来一次清党,哦,应该是清理门户才对。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孔璋脚步犹然不停,手中那支表示太平道地位权势的方竹九节杖也不拄了,就这么像耍大枪一样挟在腋下,恨不得立刻就带着这一彪人马杀到长乐宫前!

    要知道,今日这场风潮固然是太平道一力掀起的,然而厕身其间几番谋算的,除了自己与秦风而外,还有别家人物插手。要是不能现在就把刘宏、董太后并十常侍全部掌握在手里——西园禁军那伙子人可是虎视眈眈,今日之局,便还有一番血雨腥风的争斗!

    偏偏他身边这封谞还不消停,小跑着凑上来,低声地说着话:“孔祭酒,封某人还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奉道种民寿考长年,百病不生,养形全体,封某人如今也是奉道种民了,这养形全体一事么……却是刑余之身,孔祭酒,这可全都仰仗您的无上法力,帮封某人一帮!”

    孔璋面上还是满脸笑容,心里却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也不知道甘晚棠和马元义当初是怎么和封谞订的交易,结果却是拿尘根复续这档子事来当香饵!太监就是太监,就算作了移植手术,定期注射雄性荷尔蒙,定期出宫,难道这样就不算是太监了?何况现在哪有条件给这死太监做续根手术!

    心下虽然是不断抱怨,孔璋脸上却还是一派高深莫测的神情:“这样小事,值得什么,还劳封常侍亲自找我来说!只要你我抢先入了长乐宫,奉着陛下传诏禅位,从此太平受命,别立新朝,还有什么求不到的?”

    封谞面上也是含笑,毕竟,之前孔璋悬尸马市,那真正是死得不能再死,如今全须全尾地出现自己面前,要说不是尸解成道的仙人,封谞真是死都不信!有这样活神仙作保,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当下更是信心倍足!

    他却不知道,就在自己身边这位冒牌尸解仙人面上含笑,却是一个劲地在心中痛骂:“尘根复续?待得大事底定,送你一根配固定皮带的仿真按摩棒就算是我们北部尉的分外优容了,总比随便拿什么角先生打发来得客气!”

    想着此处,孔璋一举九节杖,又是一声大喝:“众军听令,前方目标长乐宫,务求一击必中,完全封锁,重要人物不得走漏一人!”

105.第105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五)

    南端门前,此刻宫门紧闭,御沟之前,三道长桥之上,此刻已经挤满了人。平日里这个时节,清晨朝议未散,这御沟之前,牌楼之外,各处都是朝中大佬们的亲随家人正备下车马相待。然而这样承平岁月里的景象,此刻早已被人潮拥堵得满满当当,哪里还寻得着一丝踪影!

    就算是有一二大臣车马,这时候不是火烧屁股一样飞快退走,就是奔入左近屋舍中观望风色——这皇城左近的居所,不是勋贵国戚府邸,就是近臣贵官居停,总能有个投奔的地方。

    可就算是避开了正面迎上这股风潮,此刻南端门前,御街两侧,那些贵家大族又有多少执事部曲,都扒着墙,心惊胆跳地看着这样场面——

    年纪长一些的,不由得想起了当初李膺、范滂论罪,太学生激于义愤,数千人叩阙上书的情形。如今看来,今日的场面,还远比当初要大!

    当年太学生叩阙,洛阳都下之民,除了一二被忠义之说洗脑洗得太过干净的鲁直之辈,寻常商旅、佣工乃至卖浆运水的小人物,也就是站一旁瞧瞧热闹。

    大人物之间的你死我活,对一班人而言实在是太遥远的事情,正恰如后世多少与太子争位、民间声望都可称贤的亲王一类,真正倒台问罪时候,民间也不过是摇头叹息一声。纵然青史不吝一笔“世皆道其冤”,也就是“道其冤”罢了,还想怎的,来几个豫让、专诸之流二傻子,替阁下去刺杀今上?

    然而今日里,那些遇到风潮也只会跑回家里关门闭户,顺道按照某个仙术士那不靠谱的避灾口诀,拿了石头破缸堵门,再备上三个月粮食和咸菜的小人物,也是一堆一堆地跟着太学生上了御街!

    往日里,这样子的风潮若卷动到如此地步,那么整个洛阳城必然都失诸掌控,多少游手闲汉,这时候,却是断不会老老实实在这御街上齐步走的。说不得,砸开店铺,闯进民宅,就算是贵官勋戚的府邸,要是家里部曲男丁不足,也得给活活敲开几个!对于洛阳城世居百年的大族而言,这样大乱,纵然不至于破家,然而也起码要出不少血!

    然而今日里的情形,却和以前情形完全是两个样子。就在刚才,几个头上布巾都裹得乱松松的游手汉子,将不知哪一家出门办事的使女围住了,那样子似乎也未必是要作奸犯科,不过是欲讨些便宜。可惜今日里凶星犯晦,才刚起了个话头,身后就闪出一彪袖箍黄带的黑甲武士,二话不说就拿下砍了头!

    不但这一处是如此,御街四周,到处都是精锐甲士,大红色的连甲战袄,深青玄黑的全身铁铠,虽然一看就不是出自一支军伍,然而令行禁止、掌控秩序,却是一派俨然的强军气象。就算是北军五营,也难说有如此昂扬军气!

    自大汉立国以来,太学生叩阙卷动风潮实在不算鲜见,军伍鼓噪而成乱军,也不是没有前例。但是太学生叩阙,往往宫中一封诏书,或区区阉人率领一队军士,就能驱散拿下首要问罪。军伍鼓噪,见到天家禁军仪仗,也往往就是成建制地倒戈请降。

    然而这一回,太学生叩阙在前,乱军四周护持使无遗漏,这样的特殊组合,还真是难得一见。

    有乱军护持,内官率数十宫中侍卫剑士就想冲散队伍,只怕是要仔细掂量些了。有太学生在前高帜大义,谁又敢轻易效法张让、王甫,抬着皇帝仪仗再玩一回阵前招安?

    说不定,早已经和刘宏这混蛋皇帝离心离德的党人一派,还巴不得刘宏亲自上前玩招安,然后趁机拿下,以效法当年大将军霍光废昌邑王、迎立孝宣帝刘病已之故伎。

    实际上,刘宏当政年间,党人一派几次都有激进派欲效法霍光行废立事。然而一则党人一派向来未能掌握真正军权,二来朱儁、皇甫嵩等真正堪称党人旗帜的大儒都太有士大夫节操,未能如日后董卓之流,真正转化为军阀藩镇,党人一派的这个构思,也总是因为缺乏外援,而告吹,而事败,而不了了之。

    但是因为多了两支同样心思深沉也对大汉天家没有什么敬畏心的军马,演变到这一步上,就连党人一派这个最胆大包天的计划,似乎也见得了成事的可能!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五经博士张津,此刻已经是心绪鼓动到了极处,热血朝上翻涌。早上那些劝诱太学诸生而饮下的淡酒,此刻全挥发了成了酒精,散在他的四肢百骸之内,让他脚步都是虚浮,就像是踏在云朵上一样。

    事情果然发展到了这一步,果然是新立的西园禁军军将肯与我辈勾连。也不知道那位尚是白身的汝南袁家的长公子,怎么有这样大的谋算,此事如今看来,若真能成,自家少说也有列侯之分!

    也亏得是张津多少年寒窗苦读出来的,心神虽不宁定,却还能自持。就算是受到了四周人群气氛感染,满胸热血澎湃,也没有亢奋地吼出来。

    但是他四周那些太学生领袖,这养气手段就不足了,在李垣他们看来,能将这样多的队伍人群集中到南端门前,拥堵了御街御桥,这已经就是大事已成!如此赫然威风,如此浩然正气,还有什么阉党小丑能当得一击!那等担忧事败的丧气话,此刻都不用讲,只要一睹天颜,一发正声,那就是群小辟易,就是众正盈朝!而如他们这样的太学诸生,士林俊彦,从此叨蒙圣恩,一飞冲天,也是情理中事也!

    太学诸生,虽然号称国家清流储才之地,然而多少人苦读多年,也不过得征辟为掾佐之官,还须得在官场里苦熬。不知多少人,就终老于一个二、三百石的杂佐官地位上。要是运气不佳,混成那种官禄微薄还要倒贴钱的执戈郎之类恶官,甚至还不如郡国掾佐官有前途。

    然而今日风潮一起,谁说不能借此好风力,扶摇上青云。千石之职,自不必论,径自参赞国事,而为宰执事业,也是轻易!

    这样热切心里,人人都看着张津这有着半师之分的五经博士,实在无法,这地位尊卑而论,张津为师长,天然地就在纲常五伦之内。大主意,还不得都由这位张公来定?

    张津整了整头上进贤冠,将手探入袖中,将之前有心人早已准备好的一卷叩阙奏书取了出来。

    身周诸生见到这卷奏书,也是面上凛然,纷纷整饬衣冠,以鱼贯雁行之姿,紧随在张津身后。

    由太学诸生起头,这支越发壮大的叩阙队伍,就这样步步过了御桥,直入了南端门前!

    南端门上,职守宫禁的侍卫、郎官,都是两股战战,一眼望去,御桥之上,直连御街,一眼望不到边的都是黑压压的人群!那些消息灵通点的,早就顾不得自己职责所在,丢下甲杖就下了南端门,自寻避祸之地去了。余下的这一众宿卫,连同职责在身、又无靠山的守门郎官、谒者,既不敢走脱,又不情愿担这天一般大的责任,都是六神无主,只能束手无策!

    执掌南端门的公车司马令,早借着戍卫天家的借口,跑去长乐宫了。原本就算是叩阙,也该由他收下臣民表章,转达天子面前。现在正堂官不在,就连公车司马丞也跑得无踪,就只有司马尉运道不好,被自己上司同僚丢下来顶缸。

    这位倒霉的司马尉,也只能硬着头皮自南端门上将出半个身子,朝下喊话道:“来者且住!此乃宫禁所在,尔等何人,竟敢妄犯宫门,岂放着大汉律令为儿戏耶!”

    他不喊话还好,这一喊话,下面就是扑腾扑腾一片如潮水般的跪倒之声,为首的张津虽然伏地,犹然高呼不止:“国事维艰,灾异横生,上天示警,人心惶恐!臣等甘冒斧钺之诛,叩阙上书,伏望陛下振作朝纲,上挽天心,下定民意,请诛张让、赵忠、曹节、夏恽、程旷、郭胜、段珪、孙璋、封谞……尽罢阉人,废党锢,使诸君子还朝!愚戆数犯忌讳,唯愿陛下省察,则臣等不胜惶恐,死罪,死罪!”

    只是这个口号,就让南端门上一干人等瞪目结舌,然而这还不算完,张津捧着那卷奏书,又是一通大礼舞拜:“都中儒臣,太学诸生,并感怀忠义之京畿小民,并请诛权阉,正朝纲,以平灾异,挽回大汉受命气数!则臣等纵身加汤镬,犹仍不敢惜此躯!”

    面对这样的叩阙,眼望着四周警戒却人不下马,刀不还鞘的一支支甲士队伍,南端门上众人不知道唤了几声“苦也”。这哪里叫叩阙,这分明是若不答应,就要冲开宫门,兵谏逼宫的节奏!

    却不知,在御街之上,却有一队轻骑,正绕开了人群,直与一支巡逻的黑甲队伍回合。

    轻骑中为首一人,眉目还颇年轻,只颌下蓄着一部匪气颇重的短须,肩背竹鞘木剑,对着黑甲队伍中的男装丽人抱拳一礼:

    “甘祭酒,幸不辱命,你家神上使马兄已经为我搭救出来,可不要忘记了我们两家的合约!现下正是紧要时刻,太平道也该在这天下风云的舞台上正式露脸了,这风光可不能全叫大枪府和他们勾连的那一派党人余孽全占了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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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在衙门里坐冷板凳,向人陪笑脸混日子,夜里却带着全部家当逛荒坟进老宅,收妖赚外快。穿越而来的魏野就这样冷眼旁观着天下风云,亲身目睹一个庞大帝国的渐次动荡。没有扶保汉室之志,只打算捞一笔横财就飘然而去的他,仗着一部道书残卷通吃黑白,却一不留神撞上了历史长河的分水闸……在星海般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里,低头翻看着道书,剑尖刻写着符篆,靠着一身并不高深莫测的道术,莽莽撞撞地造访那些未知的地方。魏野,失业的冷门科目砖家,未受天箓的汉末野仙,就这样毫无芥蒂、心情愉快地开始探索这个充满无尽趣味的世界。仙家云踪遍大千,只要不摆出什么高冷装逼范,那绝对很精彩。魏野仙踪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魏野仙踪,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魏野仙踪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