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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盗泉子     魏野仙踪txt下载     魏野仙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06.第106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六)

    南端门下,张津大礼参拜于地,近千太学诸生,上万沿途蚁附而来都下民人,皆是伏拜于尘土之间。

    万人伏拜于地,不言不动,这本身也是一种无形的威压,压迫得南端门上公车司马尉脸色都是苍白——这叩阙本身已经大是出格,何况还是这样不讲道理地堵了南端门?这封奏书,谁接谁传谁倒霉——还请诛十常侍?就不怕十常侍直接拉了军马扫平了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酸子?

    仕途中第一要诀,就是不做不错,无论如何,这个烫手山芋,总不能落在自己手上!

    这样的主意把定,这位司马尉将头再度伸出来,提足了中气大喊道:“尔等勿得躁进,本官自将此事奏明陛下,看是何旨意,你等安静在此候着待旨便是了!”

    话音未落,就有一支羽箭擦着他的帽缨飞了过去!他余光所及,膝盖已然一软,差点就这么掉下南端门去!慌得四周几个谒者七手八脚地抓住了这位公车司马尉的腰带,才总算免了这一场大难。

    这一瞬间,南端门上就如同滚油锅里倾入了一瓢冷水,顿时就炸开了花:

    “做什么!做什么!你们当真是要谋逆造反不成!”

    “大汉天下四百载,受命于天,你们休得张狂!”

    “纵然是叩阙,尔辈就该谨守臣子本分,岂有如此妄为,凌迫君父者!”

    然而嘴里喊得山响,这些南端门上的郎官也好,谒者也罢,强撑着这股气势之余,都是两股战战!

    皇天后土,这南端门只怕今日里真的守不住了,还是早点寻个台阶,大家各觅活路去吧!

    就在这一辈为天家护卫宫门的小老爷们都是情虚到了极处的当口,下面那大片拜伏于地的叩阙队伍中,却有多了一大片人马!

    为首的乃是一个满身还裹着干净白麻布条,隐隐渗着血迹的年轻汉子,身侧是一个鹅黄祭服的高髻女子,却都手持着一根九节杖,杖头安以神禽铸像,口衔白环流苏,气势凛凛而有威赫之气。

    以这两人为首,另一支千人队伍就这么强****了御街之上,队伍齐整,步伐统一,简直就像是从哪里拉来了一支军伍!

    公车司马尉看着这一幕,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这一支军伍气十足的队伍,可不像是那闹闹嚷嚷的太学生叩阙张罗而起的人群。这哪里还是叩阙?这就是军伍哗变了!

    但却不知是哪一部军伍,也搀和在此事中如斯之深?北军五营?西园禁军?还是说,又有哪支西北平羌乱的边军,回朝叙功?也不对啊,若是边军回朝夸功,这都下焉能一点风声不起?

    然而南端门下,带队而来的甘晚棠与马元义对望一眼,甘晚棠微微向着这位壮健汉子点点头,微微后退了半步。

    马元义持着九节杖,稳了稳脚步,猛然提起一口真气,以丹田发声之法大喝出声:“臣太平道神上使马元义,率都下太平道各坛祭酒、主事、武备弟子,及都下万户太平奉道种民,冒死向大汉皇帝陛下诉冤陈情!”

    “自陛下为窦武大将军自河间迎立,秉国多年来,任用幸进,卖官鬻爵,酷吏横行于郡国,权阉肆虐于朝堂!内使奔走于道,文武往来于途,使天下财货,十中有九,归于西园。灵台、乐成之殿,灵昆、显阳之苑,及至内廷之市、裸游之馆,不亚于商纣之鹿台,秦王之阿房!陛下陛下,可知御极以来,幽燕千里尽赤,青徐流民于途!国事如此,而张让、赵忠刑余之徒,竭天下之利,奉陛下一人。河东斗米千钱,河北石粟百贯,使万民饥不得食,寒不得衣,病苦不得药石!臣等奉道,宣扬善法,立誓为天下百姓为精诚大医王,亦因十常侍之辈,而蒙冤至今!今上苍示警,有赤蛇斗亡之异,若不再加挽回,大汉四百年江山社稷,则沦亡于何等境地?臣马元义今与诸君子,请见于陛下面前,望陛下于此国事日暮穷途之际,纳忠言,修善政,诛奸邪,如此,则大汉社稷得延,天下幸甚,万民幸甚!”

    字字声声,在某些有心人的术法推波助澜之下,响彻整个南端门前,余音不绝,直入禁中而去。

    这番话,也不是马元义即兴发挥的产物,差不多字字句句,就等于是脱了鞋底在狠命朝死里抽刘宏这昏君的脸了。这倚马而成的一段表文,不用说,全是出自某个青衫书吏之手,也只有魏野这样社科类的砖家,对汉灵帝刘宏时候的朝堂恶政、内宫疮疤,如此信手拈来。

    只不过为了调动听众的愤怒情绪,这缺乏节操的仙术士才没把汉灵帝刘宏后宫那些龌龊事一并提出来。毕竟,这还是正经的政治请愿活动,不是小黄本交流会来着。

    但不管怎么说,这一篇陈情表,还是达到了大汉年间路边社新闻的最高水准,无论天理还是人心,全部都给占了个干净!只要牢牢把住天意二字,此时此刻,就算是刘宏和十常侍集体超水平发挥,秦始皇、刘邦老流氓和赵高一起上身,也难有置手余地!就借着天意二字,就算如此大逆不道,够得上诛十族再挫骨扬灰的话语,大汉庙堂之上的诸位大人物,也得老老实实听着。而今日叩阙诸人,也不用像张津为首的这些太学生一般,给自己增加什么仗义赴死的悲壮气质了。

    此时此刻,这南端门前聚集的人潮,才是代天行事,才是上天之子,什么赤帝根苗,汉家天子,都一边玩蛋去!

    张津而下,太学生们伏拜在地,还懵然不知情势为何突然变了个样子,只抬起头愣愣看着这些不跪不拜的太平道精锐。四周这些蚁附队伍而来的上万百姓,却是沉默片刻,猛然爆出雷震一般的欢呼:

    “修善政,诛奸邪!修善政,诛奸邪!”

    这是真正的雷霆之声,遮盖住了一切试图阻挠它的声音!从御桥之前直到御街之外,雷声滚滚碾过一座座公卿王侯府邸,让这些尊荣百年的朱门翠楼,如同雷雨中早已被虫蚁蛀空了躯干的老树一样不断颤抖!

    说实在的,什么阉党和清流党人你死我活的战斗,一般人是不会关心的,当初李膺范滂下狱引动了那么大的风潮,还在于这两位官声实在不坏。但就算是党人一派号称清流,这样有巨大道德号召力、身负天下之望的标杆人物也实在不多,一旦身故了就再难找什么替补。

    而都下之民,跟着起哄或许可以,然而真正要让他们真正卷入这场风潮,成为最可靠的盟友。那什么道德虚头和高调,唱再多遍也是浪费口水而已。只有与都下这百万户百姓的实际利益捆绑在一起,这沉睡又盲眼的巨人,才会将自己的力量交给那些信得过的人。

    刘宏登基以来,敛财毫无限度,大兴土木,徭役不绝,早就让百姓苦不堪言。更不要说,自他当政以来,羌人数叛,西南夷人数叛,这都要中枢财政掏钱。而偏偏就在这样财政困难时刻,刘宏却欢天喜地的把国库划出一大半来填入了内廷天子私库,兼之大量聚敛财货,大汉年间的通货膨胀就这么快速到来。

    徭役日重,税收日苛,通货膨胀,这几重问题叠加到一起,民间的怨气早已在十常侍的高压政策下达到了峰值,就等着一个揭开盖子的机会罢了。

    而今日,就是一手操弄这场人工天意的魏野,揭开盖子的时刻。

107.第107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七)

    御街左近,一家家的贵盛门第,也有人偷偷地推开了窗,扒开了门缝。

    这样的府邸,这样的大族,喜怒悲欢与都下的民户绝不可能相通。虽然说起来,刘宏这些年里折腾得天下州郡处处起火,处处生烟,朝堂又几乎为阉党一派把持,多少世代簪缨紫绶的大族,若是不肯服软,就只能靠边站。家中子弟,美官美职也是很难指望得上,十常侍又时不时地来分一块蛋糕,这样日积月累之下,要说这些贵门高第没有怨气,那真是骗鬼都没处信。

    然而就算自熹平二年以来,这些人家声势日下,面对着咄咄逼人的阉党一退再退,富贵犹然不减。世家子弟,调理家妓,歌吹相娱,不惜耗费百金,都还算是平常。就算谷价腾贵,一斗清酒可值万钱,吟诗置酒,齑吴中之橙,脍松江之鲈,也不算什么难处。西羌数叛,马价暴涨,千贯不能得一良驹,这些世家子弟,不还是照样日日鲜衣怒马,擎苍鹰,牵黄犬,部曲人马挎弓相随,出东门而游猎不止?

    更不要说袁家那位长公子,就如同京城游侠儿里的班头,浪子队中的领袖,还有大枪府那位通吃黑白的道上大豪赵亚龙相奉承。往来气势之煊赫,较诸千载之后,那什么海淀银枪小霸王,仗着老父是唱军旅歌谣出身的得宠伶人便一再作死,真是比都不能比。

    苦乐既然不能相通,这时节,这些大族贵门的家主,也就是安坐楼中,静静默默地听着外面远远传来的扰攘之声,除了偶尔遣一二腹心探视外面情状,再择要回报,再无多的动作。这也算是这些高门大族多少年来养成的传统,遇事就这么不徐不躁,关键是火候要看老!

    这就像是山间那种活了上百年的山龟,明明都已经生出绿毛隐带妖气了,但照旧是缩在壳里丝毫不动。只有饵食靠近它的时候,才突然伸出脖子,咬下一块最大最鲜美的肉来。

    但就算这些毛都白了的老狐狸尚能自持,底下子侄辈,纵然不成器,也领着一些不痛不痒的官职,也不为那点俸禄,只为了一个官身名义。今日这等人全被这股风潮堵在家里,也不敢出门,更没有旷达气度,能在此刻招家妓浅吟低唱,投壶弈棋,都是小心翼翼地在家中楼阁上向外张望。

    像这样子弟,若是不被族中视为未来家主,也不会着意栽培,气度或者还有一分世家子的雍容,胆色上就要略差几分。此刻看着从御街之前直到步广里,到处都是激愤人群,那些卖菜贩浆的半老汉子、伶俐女娘,甚至在各府上闺门中奔走的簪花婆子这样听个雷都要念诵半天的胆小妇人,居然也都着了魔一样,跟着那太平道什么使者大喊大叫起来!

    这一切不由得使人想起,当初王莽篡政前被贬,京中士民叩阙鼓噪请天家重辟王莽为相旧事。难不成,大汉享国四百年,定都长安二百年时,王莽篡政,如今又是定都洛阳二百年,又到了有一绝大动荡之时?

    这样想来,这些世家子却是越想越是冷汗涔涔!

    王莽执政之时,不要说刘氏宗亲,除国的除国,废爵的废爵,就是勋戚高门、公卿贵第,在那段日子里也倒了很不少。而转投王莽的那批人,待得光武皇帝受符膺命,又是统统拉了清单——且还不消天家动手,那杀进长安的赤眉军就先开封了屠刀!

    不要说公卿之骨满天街,高门贵户十不存一,就连吕后陵寝,都被扒开了玩了一通裸尸凌辱!

    这样看来,却不知接下来,又是什么章程?无论如何,宁可是党人一派那些士人清流掌握大政,也不要是这些叩阙不拜的泥腿子般粗鲁不文之辈得势!党人掌大政,是刷新吏治也好,是尽逐阉党也罢,总不能将大家的差事俸禄都一体开革了罢?这个中枢想要运转,总要大家彼此体谅些,包容些。不然,就算是将如今那班进了党锢名单的半老货色一概起用,也休想把各处衙署支应得周全!

    诸位清流,你们平日里喊得山响,如今却是紧要时候,这叩阙大事,总归是要你们掌握。却不管再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一班突然杀出来的角色占了上风!

    这样的话,差不多就是这些不得志世家大族子弟的心声了。

    有些鲁莽点的,都恨不得冲开门禁,也到南端门前,先帮党人一派把架子撑起来再说!

    这时候要是不争,后面的果子,还如何吃得到口里?

    步广里的贵门世家子如此急切,御街四下,也有中枢各衙署下处,此刻,那些勉强算是有个官身,百来石官禄的府掾、书佐小老爷们,被堵在各自衙门里,也从门缝间、墙头上,挤着打量这股风潮。

    向他们这样似官又似吏的杂佐官儿,朝上仕进道路倍加崎岖,除非有格外际遇,不然也就老死在这位置上了。此刻乱起,倒是他们更加激动些,一个个彼此交谈,加倍用心地揣摩起如今局面。不论怎样,这风色若看得准了,押大押小,总能挣出些好处来。

    只有一个枯瘦老儿王启年,还带着一梁进贤冠,倒是容色淡淡的,手里端着一盏果浆子,就这么坐在台阶上,慢条斯理地呷着,好似事不关己一样。

    四周议论,就这么纷纷传过来,乱嘈嘈灌了王启年一耳朵:

    “此番叩阙,只怕这都下有心之人,都纷纷扰动了。也是张让这辈阉人,用心也太操切了一些!执掌中枢已经是大权在握,天子喜怒,亦一言可决。党人一派实在早已没什么前途,只能含酸说些怪话而已。然而此辈却还要逼迫过甚,连四边守臣都不肯相容,这样下去,清流党人,便是求一守户犬亦不可得,还不得与他们拼命?”

    “……谁说不是这般?总归是阉人,就算是权势再大,一旦裸游馆里那一位殡天而去,一代新人换旧人,却还能剩下什么?所谓日暮途远,故倒行逆施,说的就是此辈了。唯一的法子,就是趁着今上圣体还算康健,索性做到底,把已是生死大敌的党人一派彻底诛灭,才能长保宗族家门的富贵。纵然是刑余之徒,那外甥侄子总有几个,传续下去,也庶几免了‘若敖之鬼馁矣’之苦。这班大貂珰,也未尝没有香火传继为宗为祖的心思!”

    “你们可知,如今裸游馆中那一位,虽然日日耕耘不止,但是子嗣却是艰难,宫人有孕,往往自己就服了红花麝香,以求免死。皇后善妒,又只育了一子,虽然有董太后抚育的董侯在,这还是骨血太薄!说不得,一旦有事,说不得又是天家无嗣,迎立外藩!”

    “只怕今日之事,一旦鼓噪而成,小儿神魂不稳,吓杀几个……啧啧,那可就真可见霍光梁冀旧事重演了!”

    “可记得当初司隶校尉阳球阳公否?虽说阳校尉以请诛十常侍得罪,然而当初这班内监,可是以结交宗室论罪。由此看来,党人一派,久欲着此调矣。不过倒是亏得他们胆子够大,一次不成,又来一次,只怕这一遭还真有成事的把握!”

    “也只是有把握罢了。若真的让裸游馆里那位站出来,这满街之人,只怕都要大礼参拜。只要强撑过这一轮逼宫,换得喘息之机。真的调北军五营入都门平乱,诸位以为,将来之事,又当如何?”

    “……将来之事,也只好将来再论了。这几年来,都下物价腾贵,家中老母亲督女眷织布,加上那每年不及百贯俸禄,已经大是吃紧。又是每回都不发完整,总要以那些不知落灰多少年的陈皮子旧丝绸,甚至生了虫的香药、常满仓那积压不知几年的粟米冲账!皮货之类尚好说,那些陈粮,就是拿去喂猪喂羊都不妥当!若真有霍光梁冀辈播弄风云,只要拿得出财货,将这些地方都抹平,就是改立新君,我辈又怎有什么说的!”

    “这样说倒也不为过,如今这位陛下,确实酷肖当年哀皇帝。只期望这一番,不管谁上谁下,怎样底定,还求不要整个大乱起来!早早收场了也罢,却不知如今那辈大貂珰,却又在掣画什么?一刻不得消停,就是一刻不得安心,真弄到比当年窦武案还不堪的地步,那就不知要拿多少人头,才济得事了!”

    这样一片雀跃、忧惧兼而有之的议论声里,只有王启年浑然无惧,手持着盏子,小口小口地啜着。对于这些同僚的担忧与推测,只低笑一声:“那几家黑手还不曾王见王,在此长吁短叹又有什么用处。倒是不曾想这些人,倒是些不怕事,不怕捅破天的性子。看起来,这大汉,还有没有位汉献帝,还有没有位西蜀汉昭烈,都是两说了也。”

    这一句话,算是给今日之事定了性。

108.第108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八)

    南端门内,永乐宫中。

    自章德前殿而起,整座皇城都被有人蓄意施法扩散在宫阙间的声音而惊恐了。

    洒扫的小黄门和宫娥,有些才入宫不久,只是仰着脸痴痴听着,还想找出说话的人在哪里。那些在皇宫这种乌漆抹黑的染缸里待久了的太监,却是心下了然——

    这是党人一派勾连的太平道,这就要杀进宫里来清君侧了!

    当下就有心下藏不住事儿的太监,直接大喊起来:“乱军,乱军!乱军要杀入宫中来了!”

    太监嗓音本来就不好听,这哀嚎声就像是送进全聚德后厨的骡鸭一般,聒耳不说,还拖得调子极长!说不定这也是个向着早朝上唱赞太监发展的有志气的宦官,然而这一声嚎,却是在初闻大队人马向南端门前聚集叩阙时,就已经人心惶惶的皇城中一应人等,此刻就像和声一样,哭的哭,叫的叫,到处乱跑起来!

    这个时代,最为堂皇富丽的宫殿,就因为这一记扩音法术,彻底陷入了惊恐和狂乱之中!

    这时候,已经为封谞放入,自濯龙宫方向杀入皇城的孔璋一行人,也听见了马元义那为术法扩音放大的叩阙演说。

    孔璋眼里精芒一闪而过,手持九节杖朝前一挥:“诸位动作再快一些,务必要将目标拦截在永乐宫处,不能让张让他们保护着目标逃出宫城去!”

    对孔璋这一派其实还很有保皇派特色的组织而言,政治光谱既趋近党人,但又和帝党、阉党有着交集。无论刘宏怎样昏君,但对这个帝国而言,他就是天然具有大义名分的神主牌。党人一派几次拥立宗室,试图废黜刘宏的计划,也都因为天子理所当然的大义名分而事败,主持其事者也不得不伏剑自杀。

    也正因为刘宏尚在,这位享国多年的昏君,对于大汉帝国的地方守臣仍然有不可忽视的影响力。而在刘宏驾崩,袁绍宫变之后,这种大义名分就随着皇宫被血洗,而彻底崩坏无余。诸侯入洛阳、董卓废少帝等等事变,也皆因袁绍宫变,血洗禁中而起。

    北部尉这样准军事化的治安部队,究竟碍于汉制,至今无法得到有效的扩张,如果单纯地效法袁绍宫变,那也只是给各地守臣以绝好的借口,行董卓之事罢了。在这样的前提下,北部尉最有利的作法,就是趁此机会一举控制住刘宏,有此大义在手,才能统合中枢,才能展布接下来的种种谋划。

    但是要快!眼见得南端门前气氛被搞得如此热烈,真要让太平道的人马冲进来,那么一切就都不必谈了。

    至于自己这个太平道洛阳分坛祭酒的身份,以及执行委员的位置,曝光了之后也是留不住的。对此,孔璋倒也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但是这时候一定要抢在前头,把刘宏连同他的老娘妻儿,全都掌握住。哪怕正面战不过,还可以挟裹着刘宏出逃去北军五营,借兵平叛。如此,就算甘晚棠乃至赵亚龙那些人再如何敢战,在过大的人数差距面前就再也没有回天之力,要么杀出洛阳城去做流寇,要么就只能卷铺盖从这个时空滚蛋!

    想到此处,孔璋也不再计较他往日的斯文风度,又是一通大吼:“还在磨蹭什么?速度都快一些!”

    变乱至此,永乐宫中,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大汉帝国那个蒙了祖先遗泽而端坐御座之上的皇帝陛下,再也没了往日里畅游洛阳诸多宫苑,或青衣小帽,一副市人小贩装束,于宫中内市交易为戏的那股子快活劲儿了。

    此刻他就心绪不宁地坐在永乐宫正殿榻上,靠着他那位生母董太后,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凑近了端详这位也算在昏君榜上大大有名的汉灵帝,会发现这是个身量很单薄的年轻人,那青白色的孤拐脸上,还带着一点小时候营养不良的痕迹。而以岁数而论,这个年轻人也不过与魏野那不良仙术士同年而已。

    但是同身上杂着一股贼头般野气的青衫书吏相比,刘宏的身上就只得一股子无法让人忽略的暮气,特别是他青白色的脸上,还有一对明显的黑眼圈。这个时代,夜生活无比贫乏,能熬夜熬出黑眼圈的人,不是苦读如苦行修者的士子,那也只有刘宏这在男女之事上嗜好太过不健康的昏君了。

    这时候,刘宏虽然还在颤抖,却还带着哭音,无比怨毒地叫骂着:“朕也是高祖皇帝嫡脉,受命于天的帝王,岂这般德薄!甫一登基,便有陈蕃、窦武这样大逆不道、凶顽可恨的贼子作乱,本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朕在禁中,对天下臣民,岂不是有天高地厚之恩,使文臣武将,尽得厚养之!文官要求高位,朕连三公、州牧,都标出价来,听由他们出钱来买,廷尉崔烈当初欲求司徒之职,朕念在他乃天下名士,特允他半价买官——上天有眼,朕岂是无德之人!”

    这样的自哀自怜,实在也足够奇葩,假使高祖刘邦这积年的老流氓复生,听到这样自夸,也得喷自己这不知多少辈的重孙子一脸血。

    骂过了,刘宏抱着自己老娘又是大哭:“朕对这都下百姓,又有什么苛政不成?四下新造宫苑,朕以当年周文王为榜样,听许都下民人同乐。虽然占了些城郊田土庐舍,然而许百姓长睹天颜,难道朕还错了不成?”

    哭到后来,刘宏又是一通发狠:“既然这些叛民不识大义,就和那些骚扰宫禁的文官一概算作大逆,待大军一到,就将此辈统统抄家灭族,财货充入西园,女子罚为官妓!”

    他在这里满心痛恨,坐在下首,自永安宫而来的何皇后却不耐再听了,尤其是自己幼子刘辩,由董太后抚育的董侯刘协,都被自己父皇这模样吓得哇哇大哭。这哪里还像是皇家寝宫,简直就是民间富户,遭了贼也没有这样指天咒地丢脸样子。

    何皇后起身向着董太后敛衽一礼,正容道:“阿母,此刻在此哭泣,也是不成事的。纵然张常侍此刻遣人去北军五营并调西园禁军入卫,怕也是缓不济急。何况如今外面都闹得这般沸反盈天模样,西园禁军却仍不来弹压,可见也是个靠不住的。媳妇见识短浅,但张常侍、赵常侍他们都是宫中的老人了,也是伴驾几经波折的,何不就请他们进来,拿个主意?”

    董太后抱着自己这个皇帝儿子,也是被哭得没了主意,只能抱着一顿心肝儿肉地哭叫。此刻听何皇后这样说,也像是快要溺毙了的人看见眼前漂过一根稻草,连忙点头:

    “说的是,说的是,快把张让、赵忠、曹节他们几个都唤进来,这闹成这样子,他们还想讨什么便宜?天降灾异什么的,我是不懂,但真让乱军冲进来,他们几个还想得什么好果子吃不成?”

    说起来,张让、赵忠这些大貂珰也是走运背时,尤其是张让,才遇见自家居停里闹妖怪鱼草,接着又是家里正宅冒出巨蛇,还引发火灾,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宅邸被烧了多少。进宫求见刘宏,这做皇帝的却在裸游馆里举行**舞会,以此来歌颂世间晚春胜景。

    好容易刘宏尽了兴,准备补个眠,却被张让求见扫了兴致,大发雷霆之下就命人拦着张让不许请见。张让只得又跑来永乐宫搬来董太湖做救兵,不料就是此刻,外面传来太学生召集都下军民叩阙的消息,不但刘宏吓得朝他母亲这里跑,何太后也觉得情况危殆,带着自己幼子来见太后。

    刘宏这种人,聪明劲儿是有一些,然而太好享受,又没有恒心毅力,所以才将诸事委于张让、赵忠这些十常侍中人。只要十常侍能搜刮财货供他享用,哪怕十常侍刮地刮得天高三尺,散出去的子侄辈守臣滥杀无辜到尸山血海,刘宏也就能当不知道,还会主动卖萌装傻,替自己这些有通财之谊的忠心臣下遮掩一下。

    但到了如今这样紧要关头,刘宏那绝对遗传自刘邦的流氓素质就开始发作,那一通叫骂与其说是发泄,不如说是敲打,是逼着张让、赵忠这些他忠心耿耿的奴才去替他处理这些大事。不管是联络北军五营平叛也好,是走到叩阙队伍面前行缓兵之计虚与委蛇也罢,甚至就是效法了当年孝景皇帝之师晁错,主动代君受过去死,去挨腰斩,刘宏眼睛也不会眨一下的。

    对于自己逢迎的这个皇帝到底是什么成色,张让心中也是再明白不过,和老搭档赵忠对视一眼,张让也只能苦笑一声:“如此还有什么说的?方才遣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报,南端门前,不止是清流党人那一班书生,那群有谋逆迹象的太平道中妖人也在!若是只有清流党人,你我奉诏,怎样也能对付了。那班妖人,却是不好糊弄,恨之恨周斌这无能之辈,不能早早将此辈拿下!”

    说到此处,张让脸上也只有毅然决然之色,朝着殿下一群随侍却已露惶然神气的内侍一挥手:“还愣着做什么,准备车驾,招宫中侍卫、剑士护卫。再遣可靠之人盯好了封谞,要他率人死守南端门!”

    这样一通指派下去,殿下内侍都是哄然领命而去,张让朝着身边这些好几年交情的老搭档们一拱手:“诸位,事已至此,我也别无他法,此刻,就只能拱卫太后、陛下及皇后娘娘、两位小爷,速速出宫,避向北军五营了。也就如此,大家才有一条活路!”

109.第109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九)

    随着马元义一番大义凛然的叩阙奏议声震了整个皇城,这场半是冒险者们有心推动,半是洛阳都下,形形色色的人们那如潮怨气的大爆发。声浪卷起,就如钱塘怒潮腾啸,在此已显得逼仄的宫城间回旋激荡。

    而就在差不多人人都慷慨激烈到热血贯脑,理性不清的时候,得得马蹄声响,却绕过了南端门,自御街转道向北。

    这一行马队,不过数十人,除了为首三人外,全都是重铠甲士,全身上下一溜够的青黑色重甲。这些仿制的青唐瘊子甲,本身在冷兵器时代就算得军国重器,千年之后,号称镔铁之国的辽朝与素来以富庶自夸的北宋,也没有多少精锐武卒部队能装备得上青唐瘊子甲。在冷兵器时代,这样一身重甲的甲士,用在宫变之中,也不比派坦克上广场平叛差了什么了。

    然而此刻若有方士以望气术观瞧,还可见甲胄之间,有淡淡灵光透出,时明时暗,暗示着这支部队不是寻常军中精锐。

    魏野双手握着缰绳,双腿夹紧了马肚子,斜睨了一眼身边这些太平道洛阳分坛的精锐,也是淡淡一笑:“这些甲胄用的合金,对超自然力量的亲和度相当不坏,看起来,你们之前在星界之门大肆收购报废附法装备,就是为了在洛阳起事派上用场。”

    甘晚棠含笑不语,魏野也不朝下说了,而是马上换了个话题:“皇城二十二门,除了已经被包围的南端门外,剩下二十一门,朔平门处为中枢各部官署所在,别有司马郎官守卫。不过我们今天闹出这场乱子,朔平门处的那些大佬,连太监的屁股都舍得又亲又舔,这时候,估计也没什么忠臣情怀跑出来送死。刘宏除了身边的太监,对外臣的提防恐惧心理已经到了晚期,估计也不会选择向这里潜逃。”

    说到这里,魏野微微一顿,却是冷笑出声:“要是真让刘宏和中枢那群大佬联成一气,这朝廷大义名分,如今还是有用的,说不得一封诏书,配一个最高领导班子集体亮相,如今这满城风潮,就要退散得一干二净!亏得刘宏这号天体营色情狂兼死文青病晚期,从来就没有这种魄力,那么接下来——”

    仙术士在马上,朝着皇城一指:

    “我要是刘宏,就只有三条路可选,第一,自嘉德殿方向退走,过九龙门出奔;第二,自德阳殿处闻讯,随即自东面云龙门,西面神虎门两处,择一地点出逃。

    “但是依着刘宏的性情,嘉德、德阳二殿都太过接近南宫,以他这种自奉甚厚的奢侈作风而言,乐生恶死的心理也是最重,绝不可能冒一点危险从神虎、云龙二门离开。九龙门虽然相对安全,但出九龙门后,却要穿过都下街市,才能离开洛阳,也不会被选中为出逃路线……”

    何茗不太耐烦听这似友还似敌的家伙长篇大论,带着鼻音哼了一声:“所以?”

    魏野微微一笑,将手一指北面:“所以,刘宏要想出逃,只能自永乐宫出发,过永乐门,直入北军五营!理由也很简单,他家老娘亲董太后就住在永乐宫,对于这个败家又文青的汉家皇帝而言,对什么事情做起来都没有恒心,只会随着最亲近又被他视为依靠的人的指挥而动。若是我猜得不错,此刻这位大汉陛下,正该在永乐宫那里拖家带口准备战略转移了吧!”

    对这个论断,何茗倒没有反驳,朝着甘晚棠一点头,随即回头向参加这次行动的洛阳分坛成员们大喝出声:“大家伙儿都听明白了吧,现在就朝着永乐门进发!”

    响应他的,是同伴们挥舞着手中堪称重型长兵的斩矛、长戟,像印第安战士一般的威武呐喊。

    ……

    ………

    就在太平道洛阳分坛的精锐小队朝着皇城北面的永乐门进行高速行军的同时,紧邻着皇城的步广里,贴近神虎门方向的大鸿胪袁傀府邸中,也是一片忙乱而又紧张的景象。

    袁家上下的管事、部曲甚至内宅的使女仆妇,都是一片忙乱,厨下刚烙好的胡饼,一筐筐抬将出来,前院当中,也都站得满满的人。百十名精壮汉子,都是大红缎面战袄,手中长枪都是风磨浑铁枪杆、百炼精钢枪头,一望而知,都是百战虎贲之士。

    大枪府的三位干部,或者说西园禁军的三位羽林郎,毕永、花启生、柳叶飞,指挥着袁府上下的家人,给葫芦盛水,用干荷叶包裹胡饼,再依次交给大枪府的精锐们。

    毕永扯着嗓子大声招呼袁府的管事:“干啊!老子说过多少遍了,要干净水,要烧开了的凉白开,你这个贼骨头怎么还直接拿井水就灌?什么?之前备的凉白开都用了?算了算了,也不用现烧了,去那边帮着派饼子吧!”

    这样吼着,他还有功夫小声和花启生咬耳朵:“我说老花,咱们现在可是争分夺秒的时候,不赶快杀进宫里,把那姓刘的皇帝一家子控制起来,还非要跑到这里来玩什么犒军?真要怕大家久战体力不继,速食能量棒也是尽有,说起来我还蛮喜欢那种油炸臭豆干口味的……”

    对于好友的嗜好口味,花启生不予置评,只是昂头一笑:“刚才从南端门前我们安排的兄弟那里传来消息,甘晚棠已经率着她那里的精锐小队,预备从侧门方向攻入皇宫了。虽然不知道具体方向,但是我可以肯定,他们一定会和北部尉那支宫变队伍正面迎上,让这两家先打个两败俱伤,只剩残血,于是我们再去平乱收人头,有什么不好?”

    “关键还在于,”柳叶飞在一旁插话道,“我们总要和袁家大少爷有点表示,不要让这位用心深刻的大少爷以为我们抛下了他这个盟友玩独走。接下来的事宜,政变之后的收尾工作,和都下那些文官的交涉事宜,没有了四世三公的汝南袁家做幌子,可是很难有什么共识的啊。”

    提到都下的那些文官,毕永撇撇嘴,啐了一口唾沫:“那帮子帽子高高、腰带宽宽的家伙,还要和他们合作?不给我们扯后腿,就算是他们分外有心咯!说不定过不多久,就有人打包个秀秀气气的小姑娘,送上袁府和赵老大那里,先唱一出‘吕奉先初遇貂蝉在凤仪亭’……啧,貂蝉妹子这个时候,怕还不到十岁吧?赵老大真要这么禽兽不如,你说我们是出汽油、出柴油还是出孜然粉?赵老大是该烧个五成熟还是九成熟?”

    毕永满嘴里拿着赵亚龙当噱头,而此刻这位早就被大枪府成员们预定了绑上火刑架待遇的大枪府之主,正和他们的结盟对象,静坐在袁府正堂,就好像外面那一片闹嚷之声都不存在一样。

    史传之上,日后一度掌握大半中原精华之地,为诸侯盟主的袁绍袁本初,这时候,也只是一个神情带着些刻意掩饰的倨傲,看上去却似乎很温文的年轻人。

    和对面坐着的赵亚龙一样,两人都是一身披挂在身,精铁甲叶、牛皮甲衬,内里衬以茧绸、熟麻,虽说比起外间精锐敢战士们的披挂要轻了些许,然而单就防御来说,也算是不俗了。只要不和什么精锐甲士的重剑重枪正面撞上,这么一身披挂,防防一般流矢,也已经绰绰有余。

    看着袁绍一身披挂,顶盔贯甲的样子,倒是颇有英挺威武之气,将他仔细打量一番,赵亚龙笑道:“世兄这身装扮,倒也像是掌军数部、阵前厮杀的军将了,所谓将种,岂非本初兄之谓乎?”

    袁绍正不太习惯地转动着手上铁手套,听着赵亚龙这样说,也是一笑:“赵将军过誉了,我袁家向以经学传家,虽然子弟也勤习射御之艺,又怎能和赵将军这样的典兵重将相比?”

    对于袁绍这样谦辞,赵亚龙这从来健谈的角色可是很有免疫力,摆一摆手,袁绍也就知趣不提,静听着赵亚龙说话:“再等一刻,世兄就随我等向宫中冲杀,此役事关汉家社稷兴亡存续,世兄务必谨慎。事成之后,你我未尝不难到当年商相傅说地步,为这大汉再延二百年气数!”

    此刻室内无人,赵亚龙便径自以傅说相比。而傅说可是有商一朝,生前废立商王,死后入祀太庙且还不是配享地位的强者。比起霍光梁冀之流身死族灭的权臣,这境界不知高了多少倍。这话说出来,这正堂里一对阴谋家的气味,就再也遮不住了。

    袁绍也是大笑,向着赵亚龙抚掌道:“赵兄赵兄,都到了此刻,怎么还以世兄相称,你我相处一场,共谋如此大事,可谓生死相托的异性兄弟矣。即便直呼绍之表字,又有什么关系?”

    对于袁绍如此刻意的示好,赵亚龙也只淡淡一笑:“世兄说哪里话来?待得大事底定,这天下还不是得由世兄来展布班班大才?至于赵某人,能执掌旧部,卫戍帝都,于愿已足矣!”

110.第110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十)

    赵亚龙说得谦逊不已,然而口吻之间,执掌兵权,操盘洛阳中枢之意已再明显不过,而所谓由得袁绍展布大才,无非就是借袁家在士林中的声望,操控朝局而已。这局面,和熹平年间大将军窦武遥控太傅陈蕃以影响朝局的格局再相似不过,只是赵亚龙这个追慕窦武遗风的家伙,有真正兵权在手,绝非窦家那种光杆外戚可比。

    而作为赵亚龙盟友的袁绍,可不是几朝元老、名满天下的太傅陈蕃,一举一动都要依附赵亚龙方得成事。况且袁绍年纪也太轻了些,纵然用事,能顶着幸进之讥,将九卿中那几个重要些的职位择一充任,就算是大汉立国以来了不起的升官速度了。只怕到那时节,袁绍于政治上的影响力,还不如陈蕃!

    到底谁是傅说,这也着实分明得很了。

    然而袁绍此刻,却是心头火热。就算他是四世三公的汝南袁家子弟,又颇得叔伯爱重,可毕竟只是白身。何况大汉如今这个朝堂,所行的光和新法,对那些宦囊颇丰又不在乎什么清议的狗大户而言倒是如鱼得水,掏钱升官也不算伤筋动骨,转头来不消一年半载地,也就生发回来了。

    然而对于袁绍这样血尚未冷,真心实意有匡济天下之志的年轻人而言,这样买官入仕,就不在他们考虑的范围中了。

    哪怕是不臣之心史传斑斑可载的枭雄们,在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往往也还是些热血青年罢了。

    赵亚龙可不管袁绍这枭雄苗子,如今有了几分的成色,拍了拍甲胄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似是极关心地道:“尊叔大鸿胪,如今在内宅可是安顿好了?今日之事,对他老人家总是有几分忤犯——在这紧要关头,小节总难免有些缺失,然而大事底定之后,总还要袁大鸿胪这样老成之辈,出来帮我们这些做晚辈的收拾风云!”

    袁绍也是满面愧色地腆然一笑:“此理信然,只是叔父他老人家最重气节,主张庙堂一切以持重为先,是故以为我们行事操切莽撞了些。嘴上不免有些重话,可说到底,还不是爱重我们这些后生晚辈?”

    赵亚龙也是一派感触极深地样子,连连颌首,心下却是不免带上了几分嘲弄之意:“重视气节……袁傀勾搭上阉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否则这位列九卿的官运何来?就是爱重晚辈,听起来也是屁话,你们叔侄要真有这样深厚情谊,日后讨董不成,让自己亲叔叔当了替死鬼的又是哪个混蛋?”

    腹诽归腹诽,赵亚龙面上还是一片庄重神色,朝着袁府内宅方向一抱拳:“大鸿胪如此爱重,亚龙铭感五内也。日后朝纲得正,社稷靖平,似尊叔这样老成持重的群臣领袖,总要请他出来掣画江山。今日种种孟浪行径,便待某和世兄讨平阉宦之后,再向他老人家告罪赔不是吧!”

    赵亚龙如此说,袁绍也是笑着点头,然而眸光之下,总有一丝掩饰极好的怨毒之色闪过。

    就算是你我合作到了这个地步,仍然没有全然的信重,还打着援引叔父为盟友的打算。莫非汝真的以为,区区郭解之辈,还真能爬到录尚书事、均衡朝纲的大将军位子上?以后且等着瞧吧,庙堂之上,变数还多着!

    ……

    ………

    轰然一声巨响,洛阳北宫的永乐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哀鸣,就这么倒了下去。

    宫中那些充为近卫的执戈宦者,居然就这么露出了不知所措神色,手里那看着精造细锻的兵器,也不知该拿还是该扔,只是依着本能后退。这么一来,就更加乱纷纷地不见什么队列阵型。

    自永乐门从容而入的太平道洛阳分坛敢战士,都是何茗专门精挑细选出的精锐中的精锐,不是正式晋级冒险者的不许加入,不是就职高等战斗系职阶的也不许加入。甚至人人都做好了浴血一场,战死宫掖,就这么清洁溜溜地回归星界之门接受肉身修复深度治疗的觉悟。

    然而永乐门前,某个仙术士就将几块混元如意石祭起,就蛮不讲理地带着他们冲进了北宫之中。而迎战他们的宫中禁卫,就是这个德性?

    这便是东都洛阳,便是天子宫禁,便是捍卫这个帝国心脏的防卫力量?

    不过如此而已。

    队伍最前面,魏野双手执缰绳,双腿将马肚子仍旧夹得紧紧的,生怕自己一个不好滚下马来,然而面上神色却是一派踞马军前的悍将神色,扬声大喝道:“尔等仔细听了。今上无道,任用奸邪,某等奉天行道,吊民伐罪,数万精锐早已点起,南宫诸门已被攻破!尔等若尚惜此蝼蚁之躯,便早早散去,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将又何必徒造杀孽?倘若不识顺逆,妄拒天军,须知本将三尺重锋,正为尔辈阉党所设!”

    看起来仙术士今日的角色扮演已经很进入状态,就算是侍中寺里一众同僚,怕也是很难把这个立马宫前的叛军将领似的家伙,和平日里坐冷板凳的透明书吏当成一个人了。

    魏野这一声大喝,这些守卫永乐门的宦者不是不怕,但是本能是一回事,多少年月培养出来的惯性又是一回事。

    就算是心头发冷,腿肚子转筋,但是这些宦官还是硬着头皮,不敢散去。

    有些没主意的,就偷眼张望左右,若是有真正大胆之辈战出来,大家也不惜死战就是。

    这争分夺秒时候,魏野也再没有浪费口水、发挥说教本事的心情,剑诀一引,机簧弹动,桃千金铮然出鞘!

    这口桃木法剑只在魏野掌中一转,就被用力掷了出去!

    桃千金破空尖啸声中,剑锋直贯地面,随即火星碎石迸溅,宫中那坚实厚重的大块石板,顿时应手四分五裂!

    桃千金半截贯石而过,没入土中,半截在外,不停震动,嗡嗡作响。

    魏野打马向前,迫着那些执戈宦官又后退了几步,扬声发问,语调中尽是森森寒意:“汝等,可当得某一剑乎?”

    这一手掷剑碎大石功夫,终于彻底摧毁了这些守卫永乐门的执戈宦官的战斗意志,就此破胆。也不知是哪一个先经不住吓的宦官头一个悲呼一声:“大势如此,并非吾辈不肯尽忠,陛下保重,小臣等去了!”

    听着像是要和躲在永乐宫中的刘宏同殉,然而这为首的宦官却是边高呼,边把手中兵器一丢,掉头就跑!

    有了这么个先进榜样,余下的宦官,也是齐齐地扯着嗓子发了一声喊,兵器甲杖纷纷掷地,人是瞬间跑得一窝蜂一样,转眼就不见一个活人。倒是这些人传来的悲呼声,一**地朝内扩散,转眼间,似乎整座洛阳北宫都陷入了一片哭嚎声里:

    “叛军杀进宫来了!!!”

    亲手促成这一切的魏野耸耸肩,这才翻身跳下马来,走到桃千金边上,手拈剑诀在桃千金剑首上一点,手腕随即一用力,将这口桃木重剑提起来,重又插回肩上竹鞘里。

    背后,何茗看着魏野的桃千金,忍不住问了句:“真的是混元如意石的木剑版?”

    魏野一摊手,毫无诚意地回答道:“谁知道呢,没准以后也可以进化成飞剑的。”

    眼瞅着这两个家伙又要因为这种鸡毛小事开始新一轮的开嘲讽与被嘲讽无限循环,甘晚棠干脆直接开口,提起了另一件事:

    “皇宫中应该有羽林中郎将和虎贲中郎将所领的禁卫军近三千人,不可能这部分兵力全调集到南端门方向进行防御,我觉得我们还是小心为好。”

    “哦?虎贲军和羽林军么?”魏野抱着马脖子,不怎么英姿飒爽地翻身上了马,朝着永乐宫方向望了望,“如果刘宏是个心理健全的成年人,那他一定是会命令虎贲军和羽林军分出一部保护他一家老小杀出重围的。”

    “可惜,就我们所知,这个缺乏安全感的可怜家伙,对肢体健全的正常人永远有着过度的恐惧心理。”毫不留情地嘲笑着那位素未谋面的大汉帝王,魏野一夹马肚子,促马朝前,“相信大汉文官们想要谋杀皇帝建立文官议会执政体的家伙,要么就是学龄前教育没毕业的穿越者,要么就是蠢货。你们觉得咱们这位陛下算哪一种?”

    刘宏当然不是穿越者,就那些曾经得睹天颜的大臣的普遍看法,刘宏也不是什么智商与小布什堪称难兄难弟的庸常之人。相反,这还是一位相当聪明睿智的帝王。

    嗯,至少在敛财和享乐这两项上,大汉皇帝陛下,有着常人难及的灵感和创意。

    但是换到了比较重要的场合,比如说像他曾经硬气地想要保住儿子董侯刘协的生母,最受他宠幸的王美人性命的时候。刘宏的软弱、怯懦、举棋不定这些庸人品性,就再难被皇帝的光环所遮掩,就这么不争气地流露出来了。

    现在就在刘宏的面前,一身太平道祭酒装束,九节杖上犹然带血的孔璋大祭酒,带着一派温和笑容,朝着他半跪为礼:“微臣在驾前失仪了,然而若是陛下肯从臣所请,臣又如何肯在御前擅动刀兵?”

111.第111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十一)

    靠了封谞这个带路党,孔璋这一队人扑向永乐宫的速度,要比魏野领路的太平道敢战士们还要快了那么数分。

    对孔璋而言,在洛阳分坛以元老身份混了那么久,结果除了后勤上还稍微能沾点边外,差不多处处都被甘晚棠有意无意地排挤开。这到底是来自甘晚棠的观察入微、谨慎小心,还是女性天生的直觉,这也不是孔璋直到现在能说得清的。

    但是有一事倒算是孔璋运气不错,就是百般措手之下,总算结识了封谞这位在十常侍里敬陪末座的实力派。

    这不,在这样关键时刻,封谞和太平道这层关系就派上了大用场,可由着自己上下其手!

    反正对封谞而言,尘根复生才是参和进这场乱事里的第一驱动力,至于信不信太平道那套宣传,都是两说了。

    这一回叩阙加宫变的戏码,布局之人,入局之人,全都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为宗旨。虽然立场迥异,彼此间多少也有些冲突龃龉,太平道洛阳分坛和大枪府之间,更是差点把狗脑子都打出来了,然而在同一日间,于这场宫变间上下其手的人,却是这般心齐。

    要说有什么分歧,也只在对这大汉天子的处置上罢了。

    也是孔璋赶到得及时,就算是张让他们要拥着刘宏朝永乐门方向出逃,光是准备车驾,安排护卫就忙乱了好一会儿。虽然这是凶险万分的紧要关头,可皇帝、太后、皇后还有两个皇子,哪个都是金贵得务必轻拿轻放,更不要说十常侍的家门富贵、身家性命,全都系于这上头。

    好不容易将人都请入马车了,张让刚抹了一把汗,就要上马扈卫这一家尊贵人物出逃。以张让的年纪,腿脚筋骨都透出股僵硬劲儿来,这骑马也是和某个搅进这般乱局里的仙术士一般,实在地不怎么来得。然而到了这个骨节眼上,就算不来得也硬是要来得,真要被乱军冲杀进了宫中,这一行人老的老、小的小,唯一一个壮年男人,还是个酒色过度、虚耗了身子的家伙,那只怕可就真的有什么不忍言之事了。

    好不容易促着帝后皇子将车上帘子垂下,御者扬鞭就要启程之时,永乐宫前直道之上,已经是一片惊叫悲哭之声:“乱军杀进来啦!”

    这一片哄闹中,还有人中气十足地挨个驳斥过去:“区区内侍,懂得什么!我等乃是入宫勤王救驾之军!”

    马车之上,刘宏本来就有些病态青白色的孤拐脸上,此刻是越发透出一股不吉的青意来,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是刘宏这除了捞钱之外,就爱装鸵鸟逃避问题的性子,也不得不直面现实了。颓然朝车窗上一瘫,这位也享国好些年的大汉天子就这么双手捂脸,低低抽噎起来:“乱军杀入禁中,这大汉数百年未有之事,岂是朕德不修,实在是祖宗荫泽,如今已是尽了!”

    好吧,直到了这一刻,刘宏想的还是诿过于他人,就算是祖宗,也不肯孝顺些的。这就是这个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一手操弄阉党,将整个大汉统治集团玩了个底朝天,弄了个差不多人人离心离德、天下处处疮痍满目的大汉天子!

    真要刘宏面对借着他的乱政而掀起的这场变乱,面对这由他一手蓄养而成的这股没顶风潮。这位尊贵到了极处的天体营爱好者,除了哀哀号泣,抱怨祖宗没有留下什么好家业,也就不会做别的事了。

    若是时间可以倒流,多年前,窦武、陈蕃等党人一派领袖,刷新吏治、意图振作中兴的时候,刘宏是否还有掀起党锢狱那样狠毒心思?

    怕还是有的,不如此做,让窦武、陈蕃宣说春秋大义,毁了大汉陛下的敛财大计,则满洛阳的新建宫苑、内廷各种耍乐之处,又要从什么地方变出来?这简直就是堪比大逆不道的罪过!

    刘宏在马车里抽抽噎噎,哭得昏天暗地,惹得何皇后也是边抹泪边扶着自己这个挂了大汉天子名头的小丈夫,想劝都没地方劝去,只得一边一边地叫“陛下”、“陛下”再没了别的说辞。这要换在民间,田舍翁遭了贼,生死关头,也要先挣一挣。然而这大汉天家,如今也只有趴在车里痛苦流涕的本事了。

    被刘宏哭声这么一带,上到董太后和两个皇子,下到随驾的宫娥、小黄门都是放声悲嚎——明明黎明之前,这北宫之中还是一片富丽安闲的皇家贵盛景象。怎么天亮之后,这一片龙楼凤阙下,这一片金砖碧瓦间,就是这么一股子凄惶末路,亡国景象!

    对于这些宅死了在皇城四方天里的主仆们而言,大汉江山,也就是这么一座富丽堂皇的宫城。刘宏毕竟是皇帝,眼界要开阔一些,他的大汉江山范围,还得算上洛阳城四下里新修的那些宫苑。而今日,就是他们眼里大汉江山崩坏无余的末世情状了。

    车中欲逃无路的贵人,抽抽噎噎地哭得不成人形,车外那些随驾之人,也把手里捧的障扇之类玩意丢了一地,要么溜着永安宫的阶下要跑,要么就是伏在马车四下,给天家满门的哭声做伴奏。就只有张让为首的这班老阉货还不死心,张让与赵忠对望一眼,抢先打马朝着永乐宫前直道迎上去:

    “来的是哪一部军将,可知道这里是什么所在?惊扰圣驾,可是夷族重罪!”

    来的当然是孔璋和封谞,孔璋带队一路冲到永乐宫前,都不曾有过什么像样的战斗。不少宫中宿卫,见着他们这一队披甲武士,就分外自觉主动地把兵刃一丢,贴着宫墙四下走避而去,看起来,只要自己逃得性命便罢,皇帝是死是活,就不愿去多加考虑了。

    那些跑不动或者干脆就吓瘫了的太监,更是不堪之至,倒在地上下身早湿透了一片。因之而起的骚臭气味让孔璋一行人都避之不及,对于这些涕泪横流的太监念叨的什么“莫杀我”,孔璋也不打算理会了,只是环顾着早已混乱得四处都是惊惶人群的洛阳北宫,叹息出声:

    “如此豕突狼奔的景象,就是咱们这位陛下所居的宫掖?简直不知所谓!”

    跟着他的北部尉成员们也是一片哂笑,为了毕其功于今日一役,北部尉上下不知花了多少心力,用间、贿赂、高价买来微型侦察机拍照,连宫中宿卫的换防时间表都走了曹家的关系门路搞来一份。结果真正到了要动手的时节,外面万人叩阙鼓噪一番,这大汉禁宫的种种防卫力量就像是海滩上刚筑起的沙堡,被潮头一冲就崩溃得连痕迹都找不到了。

    如此不堪一击的对手,如此脓包流浆的天家,岂止是让人全无敬畏之心?要是现在就拉着刘宏一家老小在洛阳城里溜达一圈,两汉以来,儒生们借着谶纬之学,给刘氏皇族裱糊上的那一层层神圣不可侵犯的外衣,那刘氏赤符受命于天的政治神话,就能给扒得连底裤也不剩了。

    甘晚棠、马元义他们所求的,不就是这样一次对大汉帝国中枢部分彻头彻尾的斩首行动么?刘氏天命神话一朝完蛋大吉,所谓人心思汉的四百年帝国残存人望,就再也压制不得四方守臣中的那些野心家们,而太平道作为早已有预谋、有组织的反刘汉集团,就会成为这次斩首行动成功后最大的受益人。

    好在自己赶在了前面,这一次宫变的最大战果,就是我们北部尉的了!

    再朝前一步,视线一个转角,孔璋便恰好与张让的目光相撞上。

    张让是不认识孔璋这他看来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的,虽然太平道行不轨事已东窗事发数日,一应文书奏报也是张让为首的十常侍在过目,然而文字上得来的印象,哪比得上真人来得震撼?要是张让晓得,面前这一派斯文容貌的太平道祭酒,就是奏报上已经悬尸马市的孔璋,只怕还更要震惊一点。

    可对孔璋而言,面前这个保养得宜、还看得出一些年轻时候不俗样貌的白面无须老人,谁知道是哪一号大内总管?也怪刘宏对太监们的信任度实在太超过了些,前有赵高,后有高力士、李辅国、刘瑾、九千岁魏忠贤,权阉权阉,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狠角色。就只有刘宏这里,搞出了这么个“团结在大汉皇帝陛下的忠诚、可靠、光荣的战斗团体”十常侍。要是拿着名单一个个认脸,这也太没有什么效率了。

    听着张让在那里高呼什么“惊扰圣驾之罪”,孔璋嘿然一笑,迎上前去就是横杖一打!他这支九节杖用的是南天竺异种的方身佛竹,入手沉重似铁,这一杖下去,就听着一声骨节碎裂之声,张让连惨嚎都发不出来,就这么从马上落下。

    孔璋犹嫌不足,赶上前去,九节杖底镶着铁尖的一头,狠狠就插入了张让腰眼!这位权倾一时的大貂珰,这时才从口中发出“嗬嗬”惨叫之声。然而孔璋根本不去看他,只这样朝着已经来不及逃的大汉天家一行人等喝道:“臣等前来护卫圣驾,还望陛下莫要害怕!”

    然而这声大喝立刻就被旁人截住了,有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冷笑道:“陛下莫要听他们这些党人一派的反贼乱说!臣等太平道主者,乃陛下亲口所封善道中人,闻得洛阳署中党人余孽作乱,特点齐兵马,来护卫圣驾,顺道清一清君侧!”

112.第112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十一)

    冷笑声里,笃笃马蹄踏着石板的声音,清亮而脆硬地响起。

    但是这声音落在永乐宫前每个人的心头,却像是鼓点般不断落下的雷霆。

    随着这极有分量的马蹄声,一队全身重铠的甲士,踏入了永乐宫通向永乐门方向的直道,将最后的逃出生天之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这支紧接着来到永乐宫前的队伍,比起堵了永乐宫后路的孔璋那支队伍还要凶残些,马上甲士,乌青兜鍪、乌青瘊子甲、乌青墨钢靴,整个看起来就像是一座移动的乌青色的钢铁堡垒。

    只这一身重铠,就是近百斤的分量,不是身材长大、营养良好的军中精锐,根本就撑不起这一套行头。不要说待遇相对优厚的北军五营,就是常常与边境上时叛时降的羌军见仗的西北边军,要凑齐这样一支精锐,也不敢拿大汉军伍中那大酱、咸菜、麦饭这老三样充数。务使酒肉四季不断,主帅时常犒劳奖慰,才得真正收为腹心,作为两军交战之间的杀手锏使用。

    面前的重甲武士,比起孔璋带领的这些从北部尉里抽调出的部下,更显出一股厮杀汉的精气神来。更不要说孔璋这边不少人还是一身黑色吏服,只在外面套了一件用熟牛皮绳系起、像背带衫一样挂在肩膀上的札甲,不论是卖相上看,还是实战能力看,都较诸太平道洛阳分坛的精锐,差了不止一筹。

    这样对比间,那些还在抽抽噎噎的内侍宫娥,有些眼力尖的,连哭都不敢高声了,只噙着泪,咬着唇,颤颤巍巍地趴伏在地,连瞧都不敢抬眼去瞧。

    这也是这些天子家奴近于本能般的生存智慧,苦熬在汉宫之中,能活下来的都是再识时务不过。就算是宫变,刀要砍,剑要剁,也先朝着前三排的皇帝、十常侍身上去砍去剁,小人物的命也许不及贵人们精贵,但这个时候,小人物反而比贵人们要活得还长久些。

    就是不知道这场宫变,究竟是什么戏码了。若是弑君篡位,则大家最后也逃不过一个殉字,若是挟持君上,废旧立新,则大家多少总有一条活路!

    从这两彪人马杀入宫中后就没活路的,只能是张常侍、赵常侍他们!

    还被孔璋的九节杖钉在地上的张让,一时还居然未死。也不知这位一度权倾天下的大貂珰,此刻是痛得还是惊怒之下气得,脸上是青一阵又白一阵,额头上黄豆大的冷汗直冒,还是强撑着吐出几个断断续续的词:“赵忠……护……护驾……”

    这和他携手一辈子的老搭档一张脸上都是不吉的黑气,看了他一眼,随即就来回盯着这两处人马打量,却是像要孤注一掷般地朝着孔璋大叫了一声:“汝辈皆虎狼之士,若能诛除乱党,成此擎天保驾大功,又岂怕没有公侯万代、与大汉社稷相始终的封赏!杀,杀光了这些太平道的妖人!”

    赵忠这一声喊,也不算走到绝路之下的无的放矢,兵法上有个名目叫驱虎吞狼。这些号称是洛阳署中而来的党人一派宫变队伍,就算再如何针对阉党,然而在维护汉家天子这事上总不敢有亏了大节。至于太平道的人马,之前就露出反迹,现在连重甲武士都开进宫中了,要说没有不臣之心,那真是连刘宏都不信!

    不论如何,先让这两彪人马交战起来,大家总还有一丝转圜的余地在!

    至于老太监自个的下场,不论如何都不甚美妙了,那就只能先保住天家,顾不上旁的了……

    说起来以张让、赵忠为首的这个十常侍集团,对于大汉社稷的作用,简直是再标准不过的蠹虫,种种乱政之举,说他们和这个帝国没什么不共戴天之仇都无人肯信。然而对于皇家,或者说对坐在那张椅子上的人而言,这伙死太监又简直赤胆忠心得有些不科学。

    史传皆载,袁绍宫变之时,十常侍护卫少帝出逃,遇河难渡,张让为首的十常侍乃哭拜少帝善自珍重云云,投河而死。

    其实也没什么难理解的,这伙阉人权柄皆依附皇权而来,皇权稳固,阉党便安如泰山。皇权动摇,阉党就是头一批的牺牲活祭。这样格局,至李唐、至朱明,从无改易。

    赵忠喊罢,目光直盯着孔璋,就等着他下一步有什么动作。然而出乎他种种预设的情形之外,孔璋既没有露出什么大忠臣一腔孤忠热血的模样,也没有被什么“公侯万代”的赏格打动,就这么很没有风仪地抬起一只手轻轻扶了扶头上黄巾。

    这表示还算是客气隐晦了,孔璋身后那一队北部尉的成员,脸上的表情就是嘲讽、错愕兼而有之,有人就直接在队伍里嗤笑出声:“这老太监是他么的在逗我?”

    重铠甲士当中也是一片戏谑般的低语,从队伍当中,有人一袭青色长衫,像听到一段郭德纲不坏的单口相声般地鼓着掌,走了出来:

    “是啊是啊,说什么虎狼之士其实还是有愧的。对面这些北部尉的城管,充其量算是猫,我们这边么,也只好算个狗。而且谁说阿猫阿狗是冲着公侯万代来的?”魏野一笑露着六颗白牙,尖锐的犬齿迎着光一闪一闪,“大汉家的王侯,能传个百十年才除国罢爵的都算恩泽长久,这东西,只怕在场的还真没人稀罕。”

    在肩背桃木法剑的仙术士身后,手持与孔璋同样形制九节杖的甘晚棠朝前踏出一步,向着孔璋轻轻一颌首,算是致以问候,而她一开口,语调已经不像平时对话般那么温婉可亲:“这些日子以来,辛苦你了,孔执委。北部尉的生活可还好?”

    对着自己原本的同事,孔璋也是公事公办的口吻:“待得还不错,至少用不着跟着你们到处钻贫民窟,捏着鼻子送医送药。不过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大家还是先清场吧。”

    甘晚棠深深望了自己这个前辈一眼,然后一点头:

    “同意。”

    “赞成。”

    “算我一个。”

    “清洗十常侍副本,输出、肉盾、控场全都有,不要治疗,一波带走。”

    最善于破坏气氛的那个,不用说,就是魏野了。

    这样的冷笑话,十常侍们没有听懂,内侍宫娥们没有听懂,然而随着这句怪话,两支宫变队伍中人人脸上都带上了一丝笑意。然而这笑意,却让被围困的这些人越发地感到惶恐惊惧!

    身下殷红一片都几如血崩的张让,脸色惨白地盯着面前这些乱臣贼子,全身仅剩的一点元气全都被提起来,大吼了一声:“救驾!”

    这一声又悲又怒的尖声厉吼,震荡着永乐宫上凤藻瓦当,余音在殿堂间几经回转,张让睁着眼,死盯着一直走到他面前的青衫书吏,就此死去。

    他闭眼闭得及时,没来得及看到,赵忠拔出佩剑欲砍,却被何茗一棍横打,连人带剑倒飞了出去,头撞在永乐宫的石阶之上,眼见就不活了。也没有看到曹节、夏恽、程旷数人,连反抗都不得,就被一班如狼似虎的武士扑上去,手起刀落,解决了性命。

    这场屠杀,比起之前的战斗,反而更是简单许多,权力这种东西,离开了它所切切依存的体制,就什么都不是。

    马车中,刘宏靠着车厢,已经茫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了,哭是哭不出声,只有眼泪在不停淌着。骨头筋肉,都像是被抽了去一样,这位大汉天子陛下,现在连以袖拭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听着外面刀剑斫着人体的声音,锋刃破开皮肉,砍断骨头,血顺着血槽流出来也是汩汩有声。刘宏抖着手,最后只从嗓子里发出一阵阵走了调的呜咽。

    倒是一直扶着他的何皇后,不知从哪里振作起了一股雌兽护雏般的胆气,终于忍不住拂开车帘,大叫了一声:“够了!不论张让等有什么罪过,你们解送他们下狱抄家都无碍的。君前妄动刀兵,你等是想要弑君谋反么!”

    这一声大叫,倒让两支宫变队伍不由得高看了这位天家少妇一眼。

    孔璋、甘晚棠,还有实际上已经成了这场宫变中,太平道洛阳分坛方面总指挥兼话事人的魏野,都是相视一笑。

    谋逆,君臣大义?不要说这种东西,对大家有什么约束力,客寓这个时代的大汉帝国,对于车中那位皇帝的种种行径再清楚不过。今日大家不分派系,同样搀和进这看似将为天下公敌的宫廷政变当中,也就只是将数十年处处风雨飘摇,处处生烟起火的这个大汉帝国的种种痼疾,提前引爆了而已。

    要不是刘宏这个天纵奇才的昏君那一桩桩、一件件的倒行逆施,强行以各种冤狱高压下去,眼瞅着就到了爆发的临界点,只怕大家还找不到这样上下其手的机会。

    魏野朝前踏出一步,躬身抱拳:“陛下、太后及皇后殿下莫怕,微臣等岂有这样丧心病狂?大汉奄有天下四百载,人心归汉之势,三年五载之间还难以消解。臣等既然清了君侧,就要奉陛下以正名位,岂敢随便弃了这张好牌?难不成臣等是天生的贱皮子,怕四方守臣不起兵勤王怎的?”

    这话说得,孔璋、甘晚棠以下,人人侧目,就差没有比出中指,以抗议魏野的随便代表了。

    何皇后看着这神情惫懒的仙术士,那一副长身而立派头,隐隐有几分名士洒脱味道,然而形容之间,自有一股诸事都在掌握中的气度。

    倘若不是一身吏员青衫,肩背木剑又有些方士气象,只这卖相,就有风标过人的汉官威仪在。

    何皇后在打量魏野的时候,魏野也在打量何皇后这一大家子。

    那就快哭得背过气去的刘宏可以不论,生母董太后一脸惊惧戒备神色,也就是个寻常老太太罢了。倒是日后的少帝刘辩、献帝刘协,两位大汉末代皇帝,一对身世颠沛流离的难兄难弟,此刻年纪都不算大。见着陌生人,都把头缩在董太后身边,年纪小一些的那个,还偷偷露出眼睛来瞧他。

    魏野想起这兄弟俩原本的日后际遇,也是微微慨然。

    史侯刘辩本不受刘宏所喜,借着何皇后与何进之力,勉强登基,却先遇袁绍宫变,后遇董卓入洛,被废帝号之后,董卓犹不放心,鸩酒一壶,断送了这少年人与初完婚妻室的性命。

    刘协比兄长际遇更显坎坷,为董卓挟持入长安后,吕布董卓相杀反目,王允忌刻又逼反了董卓余部。刘协身处期间,今日被劫持,明日被软禁,窘迫时候,求一副牛骨充饥犹不可得。待到曹操迎驾于许,杀皇后妻以自己女儿,便在曹营做了一辈子的吉祥物。最后只能禅位于曹丕,以山阳公之身被曹魏禁锢到死。

    龙子凤孙都是如此下场,洛阳城中数万户民人,下场就更不堪问。董卓迁都,抄尽洛阳资财,尽迁子女玉帛入长安,京畿数十万人口,沿途哭号于道,及至长安旧都,已十不存一。

    待到董卓及所部尽败,百死余生之人艰难返乡,可这洛水东都,已早在董卓离去时放的那把火里,化为锦绣灰堆。放眼所见,只有空坟荒草,无处就食,不要说小民多饿死,就是公卿士大夫,也都化为了洛阳废墟之中的饿殍、路倒。

    今日宫变,毫无疑问给未来天下兵燹烽烟埋下了引子。然而未来再乱,能乱成那个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征衣生虮虱,念之断人肠的地步么?

    魏野自嘲一笑,再行一礼:“臣请陛下先在车中少待片刻,陛下奇货也,究竟落在谁手,终究还要大家分赃议一议。若是陛下有什么磕着碰着,将来青史之上,臣等的名声可就好说不好听了也。”

    有人在他身后大笑鼓掌:“魏大仙儿说得不错,这一回,咱们几家是要议一议,你说是不是,秦部尉?”

    北部尉秦风的声音生硬地响起:“赵府主也是明知故问,这一件事关系着我们的未来大计,要我们退让,那是断不可能!”

    魏野身后,一队大红战袄的西园禁军,一队黑衫持弩的北部尉属吏,随着两人的声音,开入了永乐宫前。

113.第113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十三)

    大枪府、北部尉、太平道洛阳分坛。集结在洛阳城,不约而同暗中策划这场宫变的三方势力,同时踏入了永乐宫前的舞台。

    魏野转过身,朝着骑在雪鬃乌云驹上的赵亚龙一拱手:“赵府主嗅觉果然灵敏!若是今日事成,是不是要借着西园禁军为基础,再吞下北军五营,打造出一支四方守臣不敢轻视的强军?日后讨平诸侯,则中原腹心之地,就是大枪府的立身基础,这愿景确实谋划的漂亮!”

    赵亚龙笑着一点头,抱拳回礼:“真能如此,魏先生有心共襄盛举不?”

    “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再说。”魏野含笑也是敷衍,随即向秦风一点头:“秦部尉,我家也多亏了贵部几次三番照顾,这里先说谢了。北部尉联络党人清流,这功夫倒也不比大枪府下得少多少。可惜曹孟德家里阉党色彩太重,党人一派总有顾忌,倒不如大枪府那边轻松。这步棋走得不算漂亮,但是用间的手段倒是让我叹为观止,卧底混到孔璋兄这个地位,也算难得了。”

    秦风臭着一张脸,连手都不抬,就这么哼了一声:“过奖。”

    魏野不以为意地笑笑,目光从场上众人脸上滑过,不少人都是面善得很。像柳叶飞、毕永这些也算是和他共事过的人,也都带了些善意微笑回视过来。

    但北部尉这边,差不多魏野就是朝着死里得罪了。没有破口大骂,只是朝着魏野嗖嗖嗖地丢眼刀,这已经算是北部尉的全体成员所能付出的最大限度的善意。

    要是目光能杀人,这一圈注目礼下来,说不得真来一个看杀魏郎,分尸当场。不过就算如此,估计魏野这张脸也是完好无损的。

    对这些目光,魏野毫不在乎地笑笑就得。倒是他身后的何茗,提着青钢棍,朝着那些怒视魏野的家伙,一个一个地瞪过来。

    明明平时对魏野这没节操没廉耻的仙术士意见最大的人,就是何茗自己了。

    一根筋就是有这样的好处,只要不是结下什么血海般深的梁子,仇恨值往往不会隔夜。何况如今的仙术士,亲手射伤了马元义又亲手把马元义从诏狱中捞出来,就足够消弭何茗的不满。更不要说魏野策划了一连串的风潮,带着洛阳分坛杀入了宫禁之中,皇帝面前,实打实地算得上何茗标准里的自己人了。

    而甘晚棠只是用鼓励的眼神注视着魏野。

    在执委孔璋几乎被证实是卧底的情况下,身为太平道洛阳分坛最高领导者的她,压力其实也不算小了。而就是在洛阳分坛开始进行收缩潜伏的时候,反倒是几乎和大枪府一度关系好到穿一条裤子的魏野,主动跑上门来。

    仙术士这一回就如同上门直销的推销员一样,向甘晚棠展示了这个看似不可能成功的一揽子政变计划。

    魏野的作战计划,和洛阳分坛执行的团结下层民众的战略完全不同。

    没有走到民众当中,也没有宣传什么政治主张,要想让多数人跟随着宣传者投身某项社会运动,必然有利益的让渡。赠送符水、进行义诊、农会互助、打土豪分田地,这些实打实的利益,是将缺乏生产资料的人们捆绑上战车的不二法门。

    而这最重要的一环,仙术士也没有去做。

    这个看上去非常温文的仙术士,实际上采取的却是另外一套街头运动的手段。

    以人工祥瑞来挟持舆论。

    以人工灾异来制造恐慌。

    将阉党一派树立成公众的敌人。

    最后,引起现在体制中的失败者与异见者的躁动。

    这是后古典时代,工业发展和城市化之后,老练的街头政治家和具有政治倾向的跨国基金会们善用的路数。

    对于经济繁荣、政权稳定的国家,这样的手段基本没有什么作用。但是在经济衰退、存在大量失业人口、体制处于崩坏边缘的城市里,这就是让野心家们如鱼得水的环境。希特勒和他的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登上德国政坛,就多亏了经济危机下的德国民族主义思潮复兴。同样,横扫了泛阿拉伯信仰地区的******式政变,也和这些地区的经济衰退和失业人口大增有着直接的关系。

    在大汉帝国的政治中枢玩出这一手的魏野,就是在干着和知名的街头政治家们差不多的事情。只可惜本人完全没有这样的身为幕后黑手的自觉,对于提前引爆了大汉帝国的这次诛杀阉党的庙堂大地震,完全就是一派理所当然的样子。

    不过有意无意地配合着魏野导演了这一幕三月宫变的冒险者组织,也不是纯洁无暇得像是童话里的公主,只能算是魏野的同谋,也实在没有指责他的立场。

    永乐宫前这出喜相逢,喜倒是没多少,幕后黑手们的见面会,却是那一股子暗流涌动的阴诡气氛,再也掩饰不得。

    要说太平道洛阳分坛这样标准的反贼组织、渗透掌控了京畿新立禁军的准藩镇大枪府、一手把持了京城治安力量的北部尉,这三家里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忠臣孝子,肯为大汉朝廷保留什么操守。只怕全家都给控制起来的刘宏,如今都不肯去信。说起来,这三家的目标也就是在为霍光梁冀,为项羽王莽,为陈胜吴广,这三条里选一样罢了。

    对于刘宏一家,对于这个汉室江山而言,也就是早死几天还是晚死几天的区别。而且选择也好,拍板也罢,都不在这血统尊贵的天家手里。

    要只是这样也就罢了,从太平道洛阳分坛、大枪府和北部尉所执行的战略来看,当下这三家势力因为种种巧合而相互配合而成的这次宫变,不表示他们有结盟的可能。为了彻底掌控刘宏一家,进而掌握住整个京畿地区,接下来,就只是非友是敌的三方人马翻脸的时候。

    何皇后的出身算不上高贵,但是这么些年来身处后位,执掌内宫,宫斗的心计也算很有几分造诣。中古时代的帝国政争和宫斗,从来就是皇帝集权这棵树上,叶子的正面和反面,阴微狭险处更是相差无几。在何皇后那丰富的宫斗经验看来,若是宫变只有一支派系实力最强,那就不必再做挣扎,听天由命就是福分。但是有几家实力相近的派系一同行事,天家身处其间,倒是有了左右逢源、拉一派打一派的余地。

    这样一来,不论谁想要得势,都得借重天家的大义名分,而老刘家,未尝没有王八翻身的可能!

    抱着这样万分之一的微弱希望,何皇后一边抱着自己的皇帝夫君,一边仔细地观察着站立在永乐宫前的这些参与宫变的叛军叛臣。

    向北部尉和大枪府打过招呼之后,魏野环顾着场上的队伍,先把目光投向了赵亚龙。

    “赵府主,”魏野还是用着这个称呼,“如今咱们这位大汉天子已经束手就擒,以这位陛下的性情来看,只怕也没有什么慨然赴死的高洁情操,只能安分做一个草诏用宝的人形盖章机了。不知下一步,大家都有什么计划?”

    赵亚龙笑着拍了拍自己的雪鬃乌云驹,跳下马来,随口答道:“那有什么说的?请咱们这位好陛下下诏,命我家花生为北军中侯,带一队精锐先进了北军五营,将北军五营几位大将安抚好了。免得有人学当初窦大将军故智,鼓噪北军五营生变!”

    赵亚龙开了头,秦风也不矜持,翻身下马,按剑而立,说出的话也是冷硬无比:“还要请陛下下诏,废去党锢令,并为死节诸名士平反、封赠。如此一来,士林清流就算自持清望大节之类务虚的情操,但也不会轻易站到那些号召勤王的野心家一侧。”

    有这两人在前开篇,甘晚棠也轻轻挽起一丝垂在额前的长发,补充道:“废去西园万金堂,废新建诸宫苑,所得款项归于常满仓。废十常侍卖官法,清算阉党骨干,抄没家产充为军费,首恶之人一概要公审示众。如此,京畿民心迅速安定,也就不必担心再有人浑水摸鱼了。”

    随着三位冒险者互助组织中的领袖开口,更多的人参与到讨论中来:

    “被你们太平道摧毁的开阳门要尽快修复!”

    “听说城门司马安陵已经被某些人私刑处决了?诏狱也被攻破了?我认为洛阳各城门和诏狱都需要另外派安全部队看守,北部尉完全可以肩负这一任务!”

    “如此说来,卫尉寺所驻扎的皇宫卫戍部队就由我们太平道派精锐接管吧,你们有意见吗?”

    “鄙人花启生,任大枪府内勤部主官,对于万金堂、内库和阉党主要人物的抄家行动,我们大枪府理应处于主导地位。”

    ……

    ………

    这样几乎像是群臣朝会般的议政景象,让何皇后陷入了一种难以理解的错愕中。

    就算是有一些大臣和官吏参与到了这次堪称谋逆的宫变中,但是不可能连粗野无文的士兵、胥吏和底层教徒,也有这样的治政上的见识与才干!这真的是一群只能写自己名字、不通诗书的农夫出身的士兵么?

    就算是这些参与政变的士兵,很多用词都很难理解,但是他们时不时冒出的那些关键词汇,分明就是一群比太学生和地方小吏还要熟悉政务的主事文官。而在场这加起来才数百人的三支队伍,所展现出的素质,简直比一个大将军府整套掾属班子,还要高出许多。

    这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物?

    对于何皇后的这个疑惑,自然没人会好心地帮她解惑。在这一次宫变里,表现最为抢眼的某个仙术士再一次地站了出来,拍了拍手,让一边议论一边剑拔弩张的众人将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上:

    “各位,各种问题说到最后,无非就是由哪一家来控制皇帝一家子。但是在这个关键问题解决之前,作为太平道洛阳分坛这一次行动的指挥和话事人,我有另外一个急需解决的问题。”

    魏野说着,笑嘻嘻地看了看对面的孔璋:“我方要求优先解决的问题,就是北部尉安插在洛阳分坛的卧底、前洛阳分坛执委。孔璋兄,既然正式表明要脱离洛阳分坛,那么有一些程序上的小事,和我们配合一下如何?”

    这话说得分外客套,然而魏野眉间,却有一丝煞气不经意地掠过。

114.第114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十四)

    严格说起来,魏野这半路出家的仙术士到底算是哪一边的?

    策划这场宫变之前,他是侍中寺的书吏,侍中张说的私人助手兼收妖工读生,向洛阳分坛提供过道书解读服务,为大枪府雇佣而暗算过太平道神上使马元义……如此说来,哪边都算不上,只能说是一个没有深厚背景和坚定立场的佣兵。

    不对,和佣兵这种只能出卖特种战斗技术的蓝领不同,站在看似中立的位置上向人出售风云的魏野,更像是那种没什么节操、时黑时白的掮客。

    偏生这洛阳都下这一桩桩的大事,却是桩桩件件都离不了他在背后出卖风云!

    以区区一人之力,游走几支势力之间,最后,还将这洛阳的天整个翻了过来。古史之中,号称“以布衣之位,折卿相之权”的战国纵横家鲁仲连,也就不过如此了吧。

    就算在此刻,明明只是个无职无权的仙术士,然而介入这将要决定洛阳帝都政局大洗牌的会议间。也没有什么人,会觉得他没有这个资格。

    而被魏野点了名的孔璋,听着这话,也只是自嘲一笑。

    要是洛阳城里只有甘晚棠这一支太平道偏师,北部尉上下还有信心做过一场,定个雌雄输赢。无奈旁边还有大枪府这个庞然大物,正不怀好意地虎视眈眈,那么北部尉又如何敢在局势未定的现在,就直接和甘晚棠这一派翻脸?

    何况魏野这个说法还是占在理字上的,不论是哪一家冒险者组织,出了这样的卧底丑闻,也都得有个说法,里里外外的才好有个交代。

    说起来,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解除孔璋在洛阳分坛里的职务,取消这位执委卧底的一应操作权限,顺带还有屏蔽孔璋个人终端在洛阳分坛通讯内网中的ip地址。

    至于后续工作,比如对于“执委孔璋实际上是北部尉的高级卧底”这样的丑闻进行消毒,排查孔璋遗留在通讯内网中的后门和木马程序,这样的工作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但是这些处罚,对于孔璋而言,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而已。

    当卧底的人,就算脸皮厚度比不上魏野这号人,但怎么着也得尝试着向他看齐吧?

    从北部尉一方的队伍里排众而出,孔璋迎向魏野,在离魏野尚有五六步处站定。

    和魏野这种前民俗学者洗不脱的田间野气不同,同样带着书卷气质的孔璋,身上那种坐办公室的精英官僚气质,实在是相当地惹人注目。彼此立定,孔璋先是感慨了一声:“魏先生好气魄,能设谋,敢设谋,从此这个天下更是要提前扰攘不安起来。这样心机,这样肝胆,孔某自愧不如。”

    对这似褒实贬、差不多就在当面说“好一个胆大心黑机深的仙术士”的问候,魏野也不在乎,拱手一礼:“不劳孔祭酒——哦,你马上就不是祭酒了。”

    他偏过头,隔着孔璋朝着秦风一笑:“秦部尉,不知孔祭酒这一回光荣返回北部尉,有何差遣?”

    秦风自然不会给魏野好脸色,冷哼一声道:“今日事成,我部理所当然要扩编。孔兄斑斑大才,就是入尚书台,尚书令以下,左右仆射、尚书六曹,哪不能谋个好位置?至于爵邑,不更之流和内宦不清不楚的四等低爵那是不考虑了,至少也是自五大夫算起!”

    这话也真正是无君无父之言了,要是与北部尉勾勾搭搭的那位不到三十的热血青年,至今看不出权奸模样的曹孟德听了,说不定也要翻脸。

    被控制在马车中的刘宏一家也是听得清清楚楚,刘宏整张脸都快要埋到何皇后那高耸的胸口里去了,嘤嘤啜泣之余,还用蚊子般的声音聊作抗议:

    “何等悖逆之言,何等悖逆之言?区区都下小吏,也欲为霍光、梁冀乎?只恨朕福薄,却落得孝质皇帝一般的份上!”

    也亏这话没叫某个仙术士听见,不然说不定还要凑近了和刘宏谈一谈:汉质帝八岁即位,九岁就被梁冀毒杀,请问阁下这儿女一堆的岁数,有什么脸皮自比质帝来的?

    魏野面上还是一派可亲笑容,还拍了几下手:“在这大汉庙堂之上,尚书台的地位,较诸什么军机处、国务院也不差什么了,真正的中枢腹心之地。孔兄此去,何异登仙?当为孔祭酒贺!”

    随着这个“贺”字出口,魏野脸上笑容也就全然不见,随即一派审问犯人神色,径直开口道:“入仕大汉,位列中枢腹心之地,出则鞍马,入则车骑,俸禄、食户也是不绝。至于那些灰色收入,更是好大一笔。到了这个地位,还有何憾?只有一个疑问不解,大枪府曾搞到一支净炎火矢,托我拿去暗算了太平道神上使马元义。那支法箭是以太平道秘术祭炼而成,只是箭里被人暗中做了手脚,极易爆炸。若非我以独门术法封镇,只怕一箭射出就要了马元义的性命——这支净炎火矢,可是出自孔祭酒的手笔?”

    孔璋面对魏野质问,也还是淡淡一笑:“只是有备无患罢了,只想不到大枪府有魏先生这样的术法高人相助,未竟全功,实在可惜。”

    这番话一出,自甘晚棠以下,都是额头青筋直冒,何茗更是两眼喷火,差点就冲上来一棍把孔璋打个千朵桃花飞,万块白玉绽了。

    倒是一旁看热闹的大枪府几个心机深沉的干部,都是相视摇头:魏野这仙术士果然存心不良,明明暗算了马元义的罪魁祸首是他。如今他和太平道之间的这桩过节,却给他带偏到孔璋卖与咱们的那支暗藏玄机的净火炎矢上头。黑锅顿时都叫孔璋背了,他自家倒是洗白白得像是纯洁无瑕小白兔一般。

    得了孔璋承认,魏野也不再追问旁的,朝着孔璋再一拱手:“孔祭酒还有什么可分辩的没有?”

    孔璋看了魏野一眼,反问道:“不过是各自立场不同,有什么好辩解的?你们要开除我的资格,就开除,就不必再打什么温情牌了!”

    魏野闻言,扯一嘴角,就算是笑了,也不回头,就朝着走近自己身边的甘晚棠问道:“对阁下的处置,总还是洛阳分坛说了算。可惜,这件事上,北部尉帮不得你。甘祭酒,你的判罚意见是什么?”

    甘晚棠朝着魏野微微一笑,随即将手中九节杖一顿:“我在此宣布,罢免孔璋的执行委员身份,并解除孔璋与洛阳分坛的隶属关系!”

    这样处置,早就在在场所有人的预料中,孔璋更是不屑地笑了笑。

    然而魏野斜睨了孔璋一眼,却是一派打量绝症病人般的同情神色。这模样着实让孔璋不爽,但他自持身份,也懒得和魏野在这里翻脸。

    不料,甘晚棠从袖中掏出一面竹符,朝着孔璋一亮:“太平道祭酒弟子孔璋听着,你背离真道,投靠北部尉,意图暗害神上使,罪名确凿,并由你亲口承认。依太平道诫,免去孔璋祭酒之职,废其修为,逐出道团,以为众人诫镜!”

    不待孔璋反应过来,魏野肩头一晃,桃千金铮然出鞘,剑行斜路,剑脊贴上了孔璋手中的九节杖!

    天竺方竹不加清漆养护的表面,却如同打磨过的象牙般光滑,触着桃千金平滑如镜的剑身,就像是冰壶在牛奶冻成的冰面上滑行一般快意。魏野朝前一步踏出,剑势朝下一挫!

    桃千金上,红芒一闪,一股鲜血被瞬间燎干的焦臭顿时传来。

    二人一触即分,此刻,孔璋才忍不住地痛呼出声!

    他的面前,魏野手执桃千金,剑尖指地,地面上,四根被齐根削断的手指无助地躺在那,创面焦黑一片,已是完全被碳化!

    就算是断肢续接手术,这四根手指也已经不堪用了,只能重新进行手指干细胞培植手术。在那之前,孔祭酒,哦,应该说的未来尚书台大人物孔璋,只好学着用左手去签署文书了。

    要是对这些紧急处理手术不满,干脆再老老实实地回归星界之门,享受星界之门的全套服务,岂不是更好?

    魏野身后,何茗已经顺势猛扑上来,手中青钢棍朝前一递,猛地下压,就这么将孔璋压伏在地。甘晚棠将手中九节杖向魏野一递,同时提醒出声:“催动棠溪劲,自他膻中穴贯入!”

    仙术士轻轻一笑,左手执杖,杖尖轻点,直刺孔璋膻中大穴!

    一道无形锐劲,自杖尖窜出,转眼游走孔璋周身大穴,而后,从他背心带着一抹凄艳血花窜出!

    就在孔璋一声惨嚎声里,一身太平道术法修为尽废,就此昏死过去。

    秦风拔剑欲救,却是已经迟了,只能怒目而向魏野:“太平道的,你们竟敢……!”

    魏野一手握着那支孔璋的特制九节杖,一手还提着桃千金,若是换成灰袍白发,自觉都可以扮演《指环王三部曲》里有名的双持法师甘道夫了。听着秦风的怒喝,魏野只是翻了翻白眼:“有什么好叫唤的,说好了要把他开除出组织,这只是照着做罢了。你该不会以为太平道洛阳分坛是组织,太平道就不是组织啦?”

115.第115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十五)

    组织:智慧生物按照一定的目的、任务和系统建立起来的集体。

    商务印书馆最新一版辞海修订本,对这个词如此定义。

    从这个角度上说,太平道当然是一个带有政治目的的宗教组织。甘晚棠身为太平道地位崇高的女祭酒,将孔璋废了修为逐出太平道,也同样合情合理。

    问题是,在秦风的理解中,洛阳分坛要做的事也只是不痛不痒地宣布罢免孔璋的执行委员身份再扫地出门罢了。

    可没想到,和魏野打过一番交道,太平道这些人也学坏了,下手如此之黑!

    要是魏野知道秦风心里居然是这样一番看法,少不得要叫起天屈来。要不是北部尉处处提防针对,若是肯折节来巴结咱爷们一番,说不定今日风潮最后的好处全都落在北部尉手里,早就轮不到大枪府和洛阳分坛来分润了。

    要不是北部尉在都下也算是经营起一份家业,轻易拔不掉,只怕今日这一局,魏野还真不想让秦风这伙人混进来。

    将九节杖朝着甘晚棠一丢,魏野扫了眼拔剑在手、却没有冲上来的秦风,摇了摇头:“秦部尉,不必再装样子了。今日之事,到了这最后一步,再做什么表态都是靠不住。我只问一句,将北部尉上下人马全部拉出来,可能控制住这偌大的皇宫,弹压住洛阳城中暗流,并且全须全尾地将北军五营吃下去么?”

    秦风瞪着这一脸淡淡嘲讽神色的仙术士,正欲说些提振士气的话,不想就被对面这仙术士先给堵回来了:“参加宫变这三家里,你们北部尉人脉最浅,城管执法把阉党一派得罪不浅,可清流也看不惯你们那赤条条毫不顾忌的法家做派。曹家父子腰里倒是有铜,可惜清流党人一派,只凭铜臭还不好亲近。大枪府通吃黑白,笼络了多少自诩游侠儿的世家子,和清流、党人、世家联络起来,反倒比你们快些。要让他们选择,大枪府这执掌西园禁军的枪杆子,也比你们这不上不下的城管大队强些。”

    不咸不淡几句话,秦风脸色都黑了,不料仙术士又看了看甘晚棠,轻笑道:“至于街面上的事情,要是甘祭酒她们还在搞戒急用忍,低调守法,你们这些城管确实有几分官面上的威慑力。然而如今太平道已经正式带兵入京参与宫变了,你们那些市容掾、捕贼掾的队伍,想要和太平道精锐见阵,可就差了些。”

    说到这里,魏野提着剑,心情很好地看向秦风,最后又追加了几句:

    “宫变这样的副本,说破大天去,也是兵强马壮、盟友给力者胜。你们北部尉兵力也就比城门校尉、卫尉寺这些都下的绣花枕头兵高明些的档次,在庙堂上的盟友不如大枪府,在民间的鼓动力又比太平道差了好几个档次。敢问,贵部有什么底牌,还能在此刻掀桌子?”

    这一番组合拳般的打击下,秦风目眦欲裂地看着魏野,大喝道:“魏野,你想抛开我们北部尉,就凭大枪府与洛阳道坛定下这次的政变分赃会?老子告诉你,休想!若是不叫我们北部尉与会,我们这就拉出全部兄弟来勤王救驾!就算是大枪府与你们联手,要将我们北部尉赶出洛阳城,也得伤筋动骨!”

    魏野斜睨了这位初次见面的北部尉领导者一眼,正要答言,赵亚龙已经横插进来:

    “秦部尉要加入进来,自然再好不过,我们大枪府对于贵部继续发扬治安部队的风格,做好安民缉匪的本职工作,还是很有信心的。”

    这看似站台、实则漏气的话,秦风就权当听不见。他就跟条木头一般,硬杵在那里,也不说话。

    魏野也不理他,从袖囊里探手一翻,将自马元义身上取下的那支净炎火矢取了出来。

    执着这支箭,仙术士看了看还是半瘫在自己女人身上的刘宏,轻轻一笑,向着赵亚龙说道:“既然大家都有共识,如今谁也一口吞不下谁家,不如就在此歃血为盟如何?对天下人而言,只要位置上坐的还是这个皇帝,中枢被谁把持,地方上的豪族世家,其实是不怎么在意的,只要别动到他们那块蛋糕就好。咱们也趁着这个机会,将各自的后续工作安排好,甘祭酒、赵府主,你们以为呢?”

    赵亚龙笑着点点头:“歃血为盟?倒是颇有古意,咱们三家里,大枪府管着禁军,洛阳分坛管着都下民户,北部尉弹压地方。我便占个先好了!”

    说罢,赵亚龙将净炎火矢接过,箭镞在腕口一划,带出一道血痕。

    魏野看着那支净炎火矢,一手背在身后,剑诀微微一划。净炎火矢之上,拟为蛟喙的箭头微微一颤,将沾在箭头上的血液吞吸进去。

    这细微变故,无人注意。甘晚棠也只是微微侧目,看了看魏野背在身后那只手,随即走上前来,接过净炎火矢,也伸出自己手腕,在脉门上一划。

    魏野仍然负手在后,剑诀再引,将沾在箭头上的血珠吸纳进去。

    秦风见不是事,索性硬着头皮从甘晚棠手中接过净炎火矢,也在自己手上一划。

    三支冒险者组织的领导人都已做出了歃血为盟表示,魏野笑着一点头,从秦风手里将净炎火矢拿过。他转过身去,双手捧着净炎火矢,径直向着马车走去,:

    “陛下,臣等歃血为盟,微臣以为,总得有个有分量的人物为大家做个见证。不知陛下可愿屈尊,做了这个见证人?”

    刘宏哪肯和魏野这乱臣贼子中的大头目说话,双眼含着泪,不言也不动。

    对刘宏这样非暴力不合作的模样,魏野也不理他,右手一翻,剑诀一引之下,净炎火矢之上顿时爆出一股炎气!方才被箭上蛟龙吞吸的赵亚龙、甘晚棠与秦风的血珠,顿时化为三道符篆,同时蟠绞上净炎火矢箭身。

    刘宏还不知道面前这反贼头儿要做什么,魏野一手托着净炎火矢,向着在场所有人大喝道:“太平道洛阳分坛、大枪府与北部尉歃血为盟,现在我以星界之门为见证,引你们三位气机熔铸入这支法箭,请大汉皇帝为见证人,大家共同看管陛下。谁若反目背盟,就让陛下去死!”

    所有人都像是被雷劈中一般。

    而就在这瞬间,魏野手中净炎火矢霎时飞起,对准了还在颤抖着,如在噩梦中的刘宏!不待他挣扎,净炎火矢已然横在了他的脖子上,随即箭上蛟龙首尾相咬合,化成了一个铜圈子,只一勒,就让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116.第116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十六)

    这变故只是一瞬之间,像是条件反射般的,好几个北部尉方面的冒险者掏出了手弩,淬过毒、带着绿芒的弩箭对准了魏野。可估计着魏野身前的刘宏,谁也不敢先放这第一箭。

    对于三支参与宫变的势力而言,刘宏这个皇帝所代表的大义名分还是很有用的。有刘宏在位,统合洛阳城要遭遇的抗拒也要小很多。反过来说,要是刘宏死了,那让几个庙堂面上官秩还不到千石的小官册立新君,只怕各路守臣的勤王大军就要直接开进洛阳城了。

    吃准了北部尉这一点,毫不在意地一笑,魏野抬起一只脚,大大咧咧地踩在了马车的车辕上。仙术士就将手臂搁在膝盖上,很有诚意地看着面前的刘宏。

    刘宏双手都搭在脖子上,用力想要把箍上去的铜圈子抠下来。可是这只铜圈子就像是贴肉生根一般,刘宏挣扎了两下,就憋得满面通红,没了力气,眼里的泪水又哗啦啦地落下来了——

    魏野毫不客气地盯着大汉皇帝这张涕泪横流的脸,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了刘宏想要说的话:

    你们要逼宫,要谋反,直接弑君,杀了朕也罢。为什么要这般折磨凌辱,为什么不干脆要了朕这一条性命?

    魏野摇了摇手,阻住了拦在刘宏身前的何皇后,还好整以暇地笑了笑:“殿下莫慌,只要陛下不乱动,这只净炎火环就伤不到他。”

    随着魏野开口,净炎火环止住了继续收缩,还微微放宽了点,让刘宏有了喘息的空间。

    可经过这番惊吓,刘宏那最后一点强撑起来的帝王架子也倒下去了,就这么瘫伏在马车内。没有当场小便失禁,已经是刘宏坐镇庙堂这么些年,多少有点帝王气度的结果了。

    魏野也不去管刘宏,只朝着何皇后一笑:“殿下头低下些,这样被车盖挡着,微臣行事稍有不便。”

    一语未毕,魏野肩头一晃,桃千金立时出鞘。赤光一绕间,一股木材燃着的焦糊味道传来,随即便是“喀拉拉”一串串车厢解体的声音。

    刘宏瘫软地趴在被拆开的车厢间,魏野就这么拿着一片从车厢上拆解下的木片,面朝着所有人。仙术士看也不看北部尉那些手里端着手弩的冒险者,以一种初等物理学教师演示电磁感应实验般的口吻大声道:“大家注意看,如果将可燃物靠近了陛下脖子上这个项圈,会产生很有意思的现象!”

    没人觉得这事很有意思,只有何茗认真地看着魏野的动作,还朝前挪了几步。

    木片靠近了刚刚点化成功的净炎火环,木片上随即冒出一股白烟,随即嗤啦一声燃烧起来。倒好像那不是一块随处可见的木片,而是涂抹了磷化物的易燃火柴一样。

    这在魏野这天天与怪力乱神之事打交道的仙术士看来,简直不值什么。然而刘宏眼见得靠近自己脖子的木片突然冒起火来,立刻吓得全身一缩,尖叫着扑进了何皇后怀里。

    何皇后此刻也无暇理他,只是睁大眼睛瞪着魏野,好像是看到了深山里会吃人的妖怪一样。

    对这个咒具效果演示,甘晚棠若有所悟,赵亚龙也是微微了然地点了点头。只有秦风还是沉着脸,看着魏野,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个答案来。

    倒是何茗按捺不住好奇,先开了口:“魏老奸儿,这项圈要是只能点火,也只能当装在脖子上的镣铐用。它还有什么作用?”

    “当然还有别的功能,”魏野笑着一点头,看向刘宏的目光带着了三分温文可亲,“陛下,以后不要试图把净炎火环摘下来。不然的话,会爆炸哦?”

    在这样说的时候,魏野左手拇指一绞中指,朝着刘宏脖子上的净炎火环遥遥一点。

    似是心有感应,赵亚龙、甘晚棠甚至秦风都低下头。大枪府之主手指上套着的玄铁鹰首北辰指环,甘晚棠系在腕上的盘花辟兵彩缕,秦风左腕上的铁护腕,这时节,就突然吸引了他们全部的目光。

    魏野放在袖囊中的竹简式终端上,此刻也有一条讯息浮出竹简表面:

    “特殊咒具。净炎火环的远程爆破操作权限已确认设定完成,有三位冒险者在咒具中遗留了生物标记,您可自主选择对其开放部分权限。星界之门营运部提醒您,特殊咒具。净炎火环是一种具有防御式自毁功能的拘禁式咒具,请不要将此类道具应用于星界之门冒险者守则所不认可的拘禁行为中。更多特色服务请发送10086至星界之门营运部人工智能服务台查询。”

    与这带着冷硬机械智能风格的短讯不同,所有听到了魏野刚才那番话的人,都露出了嗓子里被塞进了刚烤熟的滚烫马铃薯一样的表情。

    “这是什么意思?”

    “你在威胁我们吗?!”

    “挟持人质这种事情也干得出来?!”

    “等等,为什么要挟持皇帝?”

    在这片纷乱之中,对于如今局面有着更清醒认识的三方冒险者组织高层,却是露出了尴尬的笑容。

    不论是大枪府、洛阳分坛还是北部尉,彼此间的关系都说不上友好。同样的,三个冒险者互助组织彼此间实力也相差不大。固然,三者之间构成了一个三足鼎立的对抗式格局,谁也奈何不了谁。但是反过来说,这个等边三角形的对抗模式,也使得谁也无法真正将宫变后的洛阳局势彻底掌握在手中。

    这样的情形下,倒是给了洛阳原有的政治势力们上下其手的机会。而为了在这种对抗局势下获得对敌对方势力的优势,不论是大枪府、洛阳分坛还是北部尉,都必然援引外援势力以为后盾。

    俗话说得好,请神容易送神难。不论是西北那些军功起家的豪族,还是南阳、颍川等地的世家,真要让这些外来势力入洛,冒险者组织间对洛阳庙堂的掌控也就不复存在。冒险者这个整体的优势,更是不必再提。

    一劳永逸的法子当然不是没有,那就是彻底将刘宏这个皇帝控制起来,效法那有名的挟天子以令诸侯之策,再现伊尹、霍光之事,以中枢名义以讨不臣。如此,则四方守臣也好,中枢文官也好,都无法在明面上与之抗衡——

    待得厚植实力、收买人心、养成声望,那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加九锡、进魏王、剑履上殿、参拜不名。这一连串的权臣戏码走一遍,再修起个禅让台,刘宏捧着传国玉玺,三请之,三让之,受宝膺命,这就是再正统不过的谋朝篡位戏码。

    至于新朝国号是北唐,是澳宋,是大英,是大图,还是什么见鬼的太平天国、神经病的纳尔逊基督王朝,随你们高兴去。

    可如今的死结就在于,谁都没有实力一边控制了刘宏这皇帝一家,一边打服了另外两个冒险者势力,把他们赶出这个时空的东亚大地。同样的,谁也见不得别人控制了刘宏一家,取得如此具有优势的地位。大家是星界冒险者,在多元宇宙中亲冒矢石的冒险,参与政变、鼓动谋反,可不是为了学雷锋来着。

    魏野提议歃血为盟,大家也就是抱着麻痹对手的想法,随便装装样子而已。但是谁都没有想到,面前这个仙术士却是趁此机会,硬是抓住了大家的唯一软肋和最大目标!

    在大枪府和北部尉的中高层干部们脸上,都流露着一种踩到了瓜皮一样的被贱招暗算的神情,而且这瓜皮还是面前这个仙术士丢过来的。

    其实太平道洛阳分坛的干部们也同样有着这种感觉,只是他们之中地位仅次于甘晚棠的大将何茗,却是一副认真思考的神色。这种不在状况外的表现,使得太平道洛阳分坛的气氛受到干扰,不似大枪府和北部尉那边那样险恶罢了。

    然而魏野却不给他们深入思考的机会,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已经吓得如受惊的小白兔一样的刘宏。

    “陛下,”魏野还是操着从礼法上而言挑不出错的臣下口吻。然而在刘宏的眼里,魏野简直就是一头披着人皮的恶狼,身后还有一条又粗又长的狼尾巴晃来晃去,“莫以为微臣是危言耸听,请陛下再仔细看——”

    魏野抬起右手,剑诀引着一点赤光在空气中虚划出一道洞阳剑祝的十六字根本符篆。随即他五指箕张,将这道符篆拢在手心一合,朝着某个随驾太监丢在地上的痰盒扬手一照。

    “轰!”地一声爆响,白瓷痰盒立时爆裂,细碎的瓷渣飞溅四射,尸骨无存。

    这样的爆炸威力,勉强只有二战时期,华北抗战民兵手工制作的最劣质土地雷的程度,对穿着重甲的武士威胁不算太大。可对脖子上套着净炎火环的刘宏而言,这就是真真正正的致命威胁了。

    再受不了这样一连串的威压恐吓,刘宏又从嗓子漏出了一阵阵受伤小动物般的呜咽:“……朕……朕从卿所请……只……只求卿……不要杀我……”

    到这地步,刘宏这不算多强势的皇帝终于彻底崩溃,连“朕”都忘了说,直接改称“我”了。

    魏野温和一笑,朝着刘宏躬身为礼:“陛下善纳臣下劝谏,果然有古圣贤君气度。还望陛下善摄珍重,这大汉社稷,这从东海到西域三千里江山的重担,还得陛下替臣等扛一阵的。”

    话都说到这一步,这不臣篡逆的反贼头子味道实在是掩盖不住了。或者说,在大汉体制内充一小吏的魏野,这属于星界冒险者的快意性情,终于连藏都不屑藏了。

    算是安抚好了刘宏,魏野转过身,还是那副好整以暇的惫懒模样,看了看洛阳城中三大冒险者派系的领导者。

    “如何,”仙术士的声音还是那事不关己般的口气,“我现在可以开放部分对净炎火环的操作权限,三位其有意乎?”

    三人之中,甘晚棠多少矜持些,秦风和魏野从一开始就是相看两厌,还是赵亚龙比较放得开怀抱些。他扶了扶头上青铜兜鍪,沉吟道:“终端提示我也看了,只是不明白,你特许开放的操作权限是怎么回事?我可不是甘祭酒这太平道的大美女,对法术没什么研究的。”

    “没什么难以理解的,”魏野一摊手,“用比较好理解的例子来比喻的话,净炎火环就是一台老式计算机,而我就是净炎火环这台计算机的管理员。至于三位,则是在我的允许下,在净炎火环上各自创建了一个来宾访问账号。这个来宾访问账号的操作权限也只有一项,就是在特别危急的情况下,获得你们三位同时授权,对净炎火环下达自爆指令。”

    说着如此险恶的话题,魏野笑着将目光转向了甘晚棠和秦风:“当然,各位也可以选择不接受我的授权。当然啦,只授权两人的话,对我而言也是件好事,算是省了不少功夫——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弃权的?”

    当然没有人愿意弃权。

    这个时候表示弃权的话,就等于双手捧着将刘宏这个代表天下大义和大汉帝国最高权威的吉祥物交到了其他势力手里。而且,就算是对魏野最为不满甚至厌恨的北部尉,如果在这个时候拒绝了这再标准不过的教科书一般的分赃,那么很快就会被太平道和大枪府合力清扫出京畿地区。

    甘晚棠和赵亚龙对看一眼,随即手指抚上了各自的盘花辟兵彩缕和鹰首北辰指环,通过各自的冒险者终端,确认了魏野的权限开放手续。秦风踌躇了好几秒,也终于恨恨然地摸向了自己左手的铁护腕。

    看着他们的动作,魏野轻轻吁了一口气。

    三家同样接受这授权,纵然有人百般不愿,这盟约也一时之间难以破坏。只要这三家将洛阳掌握在手,畀以控制刘宏而来的大义名分,压服天下也是轻易。就算是一向别有怀抱的西北豪族,一时之间也难冒天下之大不韪,兴兵来伐。

    就算太平道那位大贤良师还有什么郁郁之气,掌握了足够政治资源的甘晚棠岂没有足够智慧,缓缓消解之,转化之?

    真要按照这样的步骤走下去,什么独延汉祚的先主,什么横槊临江的丞相,什么生子当如的二世祖,只怕都将付之阙如。

    凤仪亭不需要小姑娘周旋老色狼之间,南阳草庐无需人高诵梁父吟,不需要赤壁东风,更没有铜雀台锁春色深,白帝城出一片素。

    也没有了千里荒烟,蒿里白骨,大汉子民百万户,烽烟定时百不存一。

    不过魏野这名字,在那些儒士编纂的史书上,大概就和献金匮符瑞一手推动王莽篡汉的哀章,杀魏帝拥立司马氏的贾充之流,差不多了也。若是这个时空日后也有一位编写《资治通鉴》的司马光,对这次光和宫变的评议里,起码有一半是在痛骂为乱臣贼子谋的“毒士”魏野了吧。

    倘要是赵亚龙、甘晚棠和秦风这活儿真能做得漂亮些,成了中兴名臣代表,说不定剩下一半的黑锅,也该找魏野背了。说不定日后还有些穷酸文人、无良书商,还能编些《反经》、《老狐狸经》、《魏子谋经》之类的成功学垃圾书,托名是魏野所著,满大街摆地摊卖去。

    然而不论如何,白萍之上的蝴蝶轻扇翅膀,转眼即成了一场席卷大汉中枢,改变历史轨迹的大风暴。后人读史至此,为此事之诡,之奇,之波澜曲折,之激烈壮阔,安得不举碗索酒,安得不拊膺惊叹!

    这样瞭望千年、追述古今的幽思,自然不足为旁人所道。魏野看了看确认了获取权限的赵亚龙、甘晚棠和秦风,随即一拱手:

    “如今才算是礼成盟立,恭喜恭喜。”

    赵亚龙和甘晚棠面上都是带笑,秦风还是那一张臭脸,勉勉强强拱手还了一礼。

    就听得赵亚龙极热络地道:“如今大事算是底定,接下来,不管是大家商议一个联络办法和协调机制,还是弹压外面情形,对阉党和党人进行清洗和拉拢,总还是要魏先生这样智囊的。不如就一同与会如何?”

    魏野摆了摆手,半笑不笑地道:“那就是你们三家组织间的事,我履行的协议至此已经收工,就不搀和了。不然我这样无根无底的角色参加会议,算是为谁争取权益?”

    将赵亚龙这再明显不过的拉拢谢绝,魏野朝甘晚棠一笑,道了声:“这结果,甘祭酒可还满意否?合约里定好的尾款,就请打到我账上吧。”

    甘晚棠微微点了点头,还待要说什么,一边何茗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将左手握拳在右手掌心一锤:“你说你无根无底,那你来参加我们洛阳分坛,我帮你向马大哥去要一个军师中郎将的位子回来!”

    翻了翻白眼,魏野最后还是轻轻笑出声来,摇头道:“这事,以后再说,再说吧。”

    说罢,魏野一转身,作势欲走,身后何皇后抱着哆嗦如小白兔一般的刘宏,却是悲呼出声:“姓魏的,你凌迫天家,教人囚禁君上,霍光、梁冀权势滔天尚且全族夷灭,就算逃得王法公道,你就不惧来日也落一个开棺戮尸的下场!”

    魏野头都不回地耸肩摊手,就算是做了回答。

    眼望得这青衫书吏负剑身影洒然而去,在宫墙拐角一闪而没。赵亚龙随即趋步上前,半跪行礼,那温厚声调里全都是不祥之意:

    “陛下与皇后莫怕,十常侍阉宦谋叛,臣等闻讯,入宫救驾,侥幸功成。十常侍虽死,其同谋阉党,无分禁中大长秋、中常侍乃至黄门谒者,还是三公、九卿、尚书台等处与之勾连者,尽数拿下,族诛也好,赐死也罢,务令无使一人漏网!臣等这就遣精锐甲士,照名单抄家!这一场乱事生起,也总得有一番尸山血海,来安陛下的心!陛下,这天下事,让几家贵官豪门哭,总好过让天下人哭!”

    甘晚棠随即也大礼下拜:“北宫遇兵不祥,臣请奉陛下移驾!”

117.第117章 ?龙眠乍醒洛水西(一)

    自永乐门步出,绕路穿行在步广里,这地方都是占地广阔的府邸,也是那些与国同休咎的百年贵盛门第盘踞之处。

    要放在往日,这地段早已是车水马龙。什么上门拜见师长老上司的门生故吏,恰逢选期来走门路的地方小臣,走马斗狗呼朋唤友的世家子弟,车马往来,自下朝时分直到掌灯之刻,都不会少了。甚至这些府上的长随仆妇,送菜运水也都是昂昂然来去,那些似王启年一般,苦熬数十载只混了个杂佐小老爷的,见到这些贵家仆役,反倒没什么体面可摆。

    然而这等熏灼气象,在今日里却是全都夹紧在了屁股下面,务使一点也不露到外面去。就是墙后面有些各府的丁壮,备下兵杖弓箭,防着乱事一起,冲了府门,也只是挑些不犯忌讳的刀剑木弓之类。甲胄、强弩就算是家里有些收藏,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拿出来——一个不好,这就是事后的罪名。

    魏野踱着步子,缓缓从这些府邸前头经过,偶尔扫一眼府门前的石阶、下马石,也只是露一个微讽笑容。

    洛阳为东汉帝国的中枢腹心之地,南宫北宫天子所居之处,就是帝国的心脏。而作为枢机的尚书台,一手执掌着中枢诏令政令和选官弹劾事宜,则是帝国的大脑所在。要掌握尚书台,到了这个时候,无非就是三条道路,其一是十常侍那样控制尚书令,其二则是以大将军身份兼领尚书台事。

    在十常侍已经被诛杀的现在,洛阳之中的阉党势力也即将被连根拔起。至于大将军,自窦武死后,就一直空悬其位,倒是可以省去一番功夫。只要将三公九卿控制住,该列入阉党的列入阉党,该分化收买的分化收买,就是最便捷的法子。

    但这样一来,也不是没有隐患。倘若刚刚咸鱼翻身的党人一派和袁家之类巨族看不清形势,意图和冒险者联盟争夺主导权,甚至勾连地方守臣再打一次“清君侧”的旗号。那这洛阳之乱,怕还不到结束的时候。

    到那时候,不要说什么天街山积公卿骨,宫阙化为锦灰堆,起码汉末群枭割据的大乱之世还得重演一遍。

    “不过这样事体,关键还是看处身期间的人,有没有足够长远的眼光和足够强硬的手腕了。至于未来走向,却不关我事。”

    此刻,不知道多少人都想扒着宫门看一看这场大乱的虚实,多少公卿大臣都在书房里急得心如猫抓,焦灼难耐之处,不下于久旷寡妇夜里思念隔壁壮小伙子……

    然而他们却不知道,就在他们府邸门前,这么一个装束打扮半似游侠半似方士的年轻小吏,便是一身牵系这场政变的最关键处人物。只要此刻魏野肯随口指点一两句,那就是押注这场乱事,使权位富贵再进一步的最大保证!

    可惜这等机缘,不要说这些公卿中人,就是沉浸在政变成功喜悦中的赵亚龙等人,此刻也多少有些轻忽。

    一人一言,而能搅动天下风云,此等人物,先秦时候,是白身而受国君之礼、布衣而使诸侯敬服的陶朱鸱夷流亚。秦失其德之时,是立怀王、兴楚军的范增之辈。

    齐、楚、吴、越之主,对此等人物,愿以上卿待之,以田宅封土赐之,以一国之权柄加之,愿手捧相印于坛前三拜,请以诸侯霸业相烦之。霸王、沛公之徒,起诸草莽,没有这样家传的心术,也知道以亚父尊之,跣足以迎之,解衣推食以恩义笼络之。

    就算是汉末,曹操赤足相迎许攸,刘备三顾南阳草庐,也可见得这样风气的余绪。

    但是放在冒险者中间,对魏野的手腕机诈,或许佩服,或许忌惮。可要让他们去喊一嗓子“魏公真我之卧龙”,那只怕脸皮厚度和魏野相仿佛的赵亚龙,都决计喊不出口。

    大家的见识,都是一样跨越了这不知几许百千个闲年,业余历史学者所谓“大历史”的眼光,受过一般教育水准的人都有。魏野的手段,无非就是不从体制内下手,而直接走了“奇”、“诡”二端,说起来脱离了汉代流行谶纬天意的这个大背景,也再难复制。

    同样的,人道洪流的发展,越是朝着所谓人人如龙的地步进一步,英雄、贤者这样的神话时代遗留下来的特质就越不明显。后神话时代,英雄是天地间唯一主角,射日也好,理水也罢,都是英雄们的事业。凡人,只是背景板一样的存在,连龙套都算不上。

    英雄时代,圣君、贤臣、名将、豪杰、大侠,构成了乱世之中的炫彩画卷。而凡人,也就是些跑龙套的。

    至祖龙定帝制,两汉承法度,事实上,英雄的色彩已经一再被冲淡。李广之军略,张骞之胆识,放在春秋战国,必然是傲视诸侯的天下之豪杰。然而在汉制之下,李广不说封侯,为不受刀笔吏之辱,也只能伏剑自杀。同样的,张骞凿空西域之功,也抵不过失期被贬之罪。

    更不要说苏武忠烈之名,千古传扬,然而皇帝诛杀苏武族人,也不过杀狗般轻易。

    及至隋唐确立科举、官制,英雄也就泯然化为精英,而后扩大化为精英阶层。至此,天下之势再不系于英雄豪杰一人之身,而是由执掌国事的精英阶层一体承当之。而宋末、明末这样的王朝末期,也是由精英阶层的集体堕落而形成。

    这期间,就算是岳鄂王、戚少保、延平郡王郑成功这样的英雄豪杰偶尔出世,面对整个精英阶层的堕落,已经毫无回天之术,同样也对于天下大势难有挽回之力了。及至后古典时代的工业化革命,精英阶层再次进行了一步步的扩大化。固然这避免了后神话时代与古典时代早期的暴君政治,然而作为统治阶层的精英们的堕落,不论是权威政权还是民选制度,仍然是难以预防的痼疾。

    但是起码一点可以保证,凡人与英雄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得极近。只要那位英雄不是胸口有s、内裤反穿在外的外星人就好。

    此刻魏野,倒是没有这种纵观人道洪流的感慨。他也实在没什么力气高瞻千万年后,感慨如今了。自定计宫变开始,一路行来,他都将自己一团精神绷得紧紧的。如今尘埃已定,收纳了报酬,带上自家拖油瓶,就该西出伊阙,为自己这身道术谋一个更进一步的机缘。

    不论乱世起或不起,道术二字,实实在在已经成了自己身为仙术士的立身之本。若伟力不归于自身,使一伙军健也能捕拿下狱,就如当初的窦武、陈蕃一般,就算冒险者们刚刚搭建起的那个仓促而成联盟,肯将三公之位畀之,自己岂又愿轻易受之么?

    一旦受之,软禁天家,行不臣事,这些帽子,自己也要领一顶戴了。而为抵消因此而来的种种压力,势必要朝着那个新鲜出炉的冒险者联盟靠拢,如此势必要选一边站了,什么甲方乙方也再不用提。上下位分,就此确立。打工的和老板,这样关系,就算有多少温情面纱笼着,也一样叫人不舒服的。

    总而言之,桃千金虽利,不到一剑能当百万兵的地步,这洛阳便不是孤身一介聪辩之士能时时掌握风云之地。

    只是不知,待到道成之时,这自洛阳而卷动的一场天下风云,到时可还赶得上?

    再说,再说罢。

    怀着这样心思,魏野一步一步踏着步子,朝着自己临时居所的旧神祠行去。

    就算是刚才一言立下盟约,一力囚了天子,魏野这步子依然迈得不大,就是寻常逛街一般,不见什么如龙骧虎步般的威势。任谁也想不到,就是这一身方士模样的青衫子,硬是搅动得上到天子,中到公卿,下到都下百姓,个个都不得安稳……

    就是旧神祠之前,那家家户户,也算是遭了魏野卷动起来的这一场无妄之灾,此刻家家都是封门闭户。也许还按照魏野之前透出来的口风,用装了石头的破缸堵了门,家里准备好了够吃三个月的粮食和咸菜。

    魏野也无心与这些街坊邻里多交陪,径自拍了拍旧神祠的大门。

    然而这一拍之下,大门却是直接开了。

    当然不可能是司马铃来应门,而是这门就是这么虚掩着的,连门闩都没有上。

    魏野摇了摇头,嘀咕一声:“今天这大乱时候,怎么还是这样粗心大意?万一乱事没在我控制中,变成了满城放火抢烧的变乱。这不就是请着人跑来趁火打劫么?”

    随手将门阖起,魏野朝着丹房喊了一声:“铃铛,把东西收拾收拾,我们准备走路了。”随即就将丹房门推开——

    司马铃正坐在丹炉边,然而那跪坐姿势实在是太过标准的端庄样子,一点不见平时爱和魏野唱反调的模样。她一抬眼,看着魏野,一双大眼睛里已然是水光盈盈,就这么细声低泣出来:“阿叔……”

    而随着司马铃这声“阿叔”,丹炉之后,有人按剑而出。那张再眼熟不过的晦气脸上,全都是不怀好意的阴恻恻笑意:“魏公做得好大事,只可惜公之仕途,将来广大前景,我蒋子陵今日要一力斩断了!”

118.第118章 ?龙眠乍醒洛水西(二)

    魏野牙疼般地托着腮,上下打量着这个从丹炉后跑出来的家伙。

    北部尉的市容掾,身上没穿官衣,只罩了一身牛皮底子、内衬麻布的札甲,用的是军中将官服制,护肩、护裆、铁手甲一应俱全。

    这个叫蒋岸的家伙,腰间挂着一对长剑,都是尚方署特造的军中款式,分量沉重、剑身几近掌面般阔大。战阵之间,这种斩马重剑只要直挺上前,撞上的军马就只有开膛破腹一个下场。

    这种上阵厮杀的军中兵器,论剑锋犀利,比不上那些大匠剑师百炼精锻的名剑,可胜在足够粗笨。这个年代,百炼钢锻造的名剑就算再锋利,然而这种使用包钢法锻造出的名剑,遇到身粗刃大的重剑,也不免要崩刃。

    这么一身打扮,不去冲宫门,却跑到魏野这丹房里来,这其间的恶意也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

    然而身为仙术士,魏野还真看不上蒋岸那点手段。就算是刀剑双行算是难得的功夫,也不过是江湖中人好勇斗狠的档次。以魏野今日的眼界,蒋岸这样本事,放入军中,也就是得一小校的地步。就算百战险死而积功,也就是混成个裨将军、偏将军之类,替正经军将管一亲军队伍,做个家将头子罢了。

    何况对北部尉而言,此刻最关键的事情都在宫中,哪有闲心跑来找自家的麻烦?讨近乎,都害怕赶不上个热屁股呢!

    也只有不尴不尬、入不得权力核心圈的倒霉鬼,才会傻乎乎地跑到自己这里,来出乖露丑。

    心思把定,魏野还是一笑拱手:“蒋子陵,你来错地方了。秦部尉正在护卫圣驾,北部尉也要调集人手入宿禁中。那才是足下展布斑斑大才的地方,何必与我这书生撕缠?”

    蒋岸听着魏野打趣,也是一笑:“这几日都下纷纷扰扰,我总疑心有人捣鬼。几番访察之下,书生你这里常有可疑人物来往,所以不得不上门来看看。既然秦部尉遇此亲近天颜的机缘,我辈作属下的,焉能不去附他老人家的骥尾?如此,先告辞了。”

    回应他的,是魏野一声轻哼:“好走,不送。”

    这两人打了一个照面,却都是一派相看两厌模样,魏野负手于后,蒋岸双手按剑,就这样一错身——

    却是“嘶泠”一声清响!

    就在错身一瞬,魏野左手一拍肩上竹鞘机簧,桃千金立时出鞘,法剑旋斩!

    迎着这口法剑的,却是蒋岸那一对军中马剑!

    这对马剑本来分量就重,蒋岸也是个膂力惊人的厮杀汉,不是魏野这成天抄书读经的斯文人可比的。这一拼之下,魏野就觉得虎口生疼,几乎连桃千金都握不住。

    仙术士一挑眉毛,左手拇指一捏中指无名指,将食指、小指挑起,按上了桃千金的剑脊。随着魏野指诀催动,桃千金之上洞阳剑祝十六字火色咒篆转瞬亮起,一股焚灼炎劲几如实质,就朝着蒋岸面上袭去!

    对于这道炎劲,蒋岸面色不改,猛地吸了一口气,随即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咆哮!

    咆哮声里,他手中两把马剑又朝前一压,似有一股无形之力自马剑上生出,就这么硬生生将魏野催动的炎劲阻住!

    桃千金之上,一对马剑之下,就这么绽开一片赤芒。而在火星四溅的赤芒中心,已然是炽白一片!

    魏野催动的炎劲不得进,蒋岸抡起的这双马剑亦不得下!

    洞阳剑祝全赖于魏野自身元气催发,蒋岸这招曾在通和里道坛显露过的秘诀也是全靠燃烧血气支持。到了这一步,就是纯然比拼两人根基禀赋,看谁先到了油尽灯枯地步了而已。

    这一点上,魏野倒是犹然有三分余裕,一手持剑一手捏着手诀抵住剑脊,还能开口饶舌几句:“蒋子陵,失心疯了是不是?以你的身手,和秦风、孔璋他们的关系,要弹压洛阳都下,不全得靠你奔走?北部尉这种四百石的低职不用说,执金吾、城门校尉,你也未必没有机会!犯事流亡多少年,你才混上这么个官身,难道还想重演当初流亡江湖的旧事?”

    这一番话,算是句句都落在蒋岸的要害上。要换个人,斗志说不得在魏野的嘴炮下就得溃散无余。然而蒋岸一点也不接腔,唯一的答复,就是手底下又加力三分,把桃千金又压得偏了些。

    魏野无奈,拿眼扫了下还在那里用袖子角擦眼泪像大家淑女般的司马铃,这才厉声喝道:“祸福一念,任君自择,还望蒋兄不要自误!”

    这不说还罢,一提这茬,蒋岸脸上就泛出一片青气:“自择,你们何尝给了我自择的机会?!”

    全然在仙术士推测预计外的这一声反问,倒是把魏野怔了一怔。行法之人,最忌分神,这一怔之下,心神微有摇动,洞阳剑祝的催动稍稍露出了一个断档。

    就是这一瞬间的破绽,蒋岸双剑一错,一股大力冲出。魏野下盘再吃不住劲,就此被冲退数步!

    魏野退至二步,蒋岸右手剑已横斩而来!仙术士右手腕子一翻,桃千金顺势下封,同时身形微偏,朝后一仰,避开蒋岸紧跟着的左手剑!

    只论剑术,魏野已经处在下风。而以桃千金之利,虽然数剑交接之间,已经在这对斩马重剑上留下崩裂斩痕数道,却是不能断剑斩人——

    剑术寻常,这是魏野此刻最大的破绽。而蒋岸顾忌对手一身高深道术,双剑紧逼不舍,誓不令魏野有掐诀诵咒的机会!

    干扰施法,这本是针对魏野这样精通道术之士最正确的战术。然而就在蒋岸双剑挥斩,渐占上风的当口,不知何时已经挪到门边上的司马铃却将双手虚虚合起,像是掬起一捧水般放在胸口,一点点细砂般的光屑正从魏野和蒋岸厮杀之地飘散而来。

    这不是道术,而是司马铃身为金精清明的原身神通,收摄五金精气之能。

    然而此等微小变动,蒋岸身为战局中人,却是丝毫不知!

    蒋岸右手马剑再行刀路,朝着魏野肩头斩下,仙术士手中桃千金一转,剑锋非但不回救,反倒一剑直取蒋岸当胸。

    朱红剑影直刺,青衫人影微斜,剑取中路,人避险途。魏野一刺一避之间,却是恰到颠毫之间,让过了蒋岸右手一剑!

    然而桃千金直刺,却只发出金铁交击的一声响!

    剑尖直入蒋岸左手竖挡的马剑剑脊,然而却是再难进半分!

    “好剑,可惜这手剑法配不上!”

    随着蒋岸这一声大喝,右手马剑朝上翻斩,桃千金倒崩而回。魏野握剑的手,已是震出数道伤口,鲜血涔涔!

    “阿叔,你的手!”

    随着司马铃的惊叫声,魏野倒退三步,手上鲜血,顺着剑柄涔涔而下,将桃千金也染得滟红一片。勉力握住桃千金的剑柄,魏野将自己那条往常拿来箍袖子的墨色丝绦就手一缠,苦笑道:“别哭了,这又不是什么致命伤。只是我不懂,蒋兄,你放着大好仕途不去追求,却要来寻我的晦气,到底是为什么?”

    蒋岸持着这双斩马剑,沉默了片刻,然后突兀地报出一个日期:“中平六年八月戊辰,公元一**年九月二十二日。就是你们,蓄意地将这个事件提前了,就是你们,阻挠了我未来的道路!”

    魏野听着这话,只能自嘲一笑,倒是司马铃不得不开口了:“叔叔,他在说什么?”

    “《后汉书》中何进被杀、袁绍宫变、尽诛宦官的日子。”魏野耸肩一笑,将桃千金举起向前,“想不到在这个存在着初等仙术和初等武功的时空,遇到了稀有人种了。”

    魏野向司马铃一耸肩:“非自主时空倒错综合症,或者说,非自愿卷入时空旅行的迷路家伙。和我们不同,这家伙是个货真价实的被动穿越者。说起来救助被动穿越者也算是咱就职后的义务,然而这家伙,只适用于积极防卫手则了吧。”

    “不要废话了,去死吧!”

    随着这一声怒吼,蒋岸双剑再抡。眼见逼命在即,魏野也收敛了笑容,一剑平斩!

    这样毫无变化的剑招,对上蒋岸这样的剑术大家,只落得这种评价:

    “全部都是破绽!”

    蒋岸左手马剑翻挡,不料魏野这一剑却是直斩上马剑方才为桃千金刺中之处。厚重远胜桃千金的马剑,硬受了这一斩,却是瞬间被桃千金斩断!就好像这不是一口杀人的军器,而是锈蚀过度的锈铁片一样!

    蒋岸来不及细思,右手马剑紧跟着一绞!

    早已满手流血的魏野,再也拿不住桃千金,就这么让法剑脱手飞出!

    同时,仙术士像是放弃了抵抗一般,左手下垂,只是还不甘地捏了个剑诀——

    顾不上思考额外之事的蒋岸,马剑直挺,就朝着魏野胸口直刺!

    这是生死落定的一剑,这是存亡分明的一刻!

    司马铃不忍再看地捂上眼。

    “哧——”

    这是马剑剑锋穿破青衫,剑尖扎入皮肉的声音。

    “嗙——”

    这是重物从天而落,砸中头盖骨的声音。

    司马铃耳边,有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铃铛,快……快拿太平贴来……”

119.第119章 ?龙眠乍醒洛水西(三)

    头盖骨是人类骨骼中结合最致密的部分,保护着人类最重要的脑部。但是被一口净重八十斤的木剑敲中脑壳,头盖骨就算在工程力学上而言,拥有最精密可靠的防冲击构造,这下场也只有一个……

    面前,是蒋岸兀自带着诡异笑容的脸,要不是有几道血线自头顶蜿蜒而下,这笑容倒还有些上镜的价值。

    应该说,已故北部尉市容掾蒋岸的运气还是不错的。被他打飞在半空的桃千金,应着魏野指诀放开的混元如意石禁制,就这么遵循着万有引力定律,敲到了他头上。

    而按照物理法则,桃千金重心所在的剑柄,理所当然地先落地。

    蒋岸虽然披了一身甲胄,可却不曾顶盔,桃千金下落之处,恰好就是他的头顶百汇穴处。发髻早被桃千金砸扁,桃千金的剑柄就半嵌在下陷的头骨间,剑锋斜挑向上,不曾落地。

    被如此重剑砸实,蒋岸固然是死的不能再死,可魏野也不好过。蒋岸前刺的那一剑,半个剑尖都没入了魏野左胸之中,就算没有伤到心房,只怕也有九成九可能伤到动脉。

    魏野满头都是冷汗,保持着直立动作不变,低声向翻出一叠太平贴的司马铃急促道:“先不要管别的,先引剑尖金气,封住我胸口剑创……”

    捧着魏野点化的一叠太平贴,司马铃点点头,凑近了自家叔叔身前。她伸出手在剑脊上一抹,一点微光沿着剑脊直入魏野胸口剑伤之中。

    感受着一股异气弥散在伤口之间,魏野一点头,猛地朝后一退。随着他的动作,马剑之上带出一片血花,仙术士晃了几晃,将身子靠在丹房墙上,才算是没有倒下去。

    司马铃凑近了魏野,关切地问:“阿叔,要不要紧?”

    “还好,死不了。”魏野喘着气,将一卷太平贴取过,解开半截青衫,将这布满朱砂流水纹的细白麻布自肩头到胸口裹了一道又一道。感受着甘露瑞符的清凉法力自太平贴上透出,直直渗入胸口剑伤,魏野脸上稍露霁色,就听到司马铃建议道:“阿叔,要不,还是去找甘姐姐做一下深度治疗?她们那的特供符水总比你的太平贴疗效好一些……”

    魏野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罢了罢了,一手搅翻大汉的仙术士,却是个脖子以下都不怎么好使的废物?这种错误印象,会给某些别有怀抱的人一些不好的暗示,让他们看轻了咱,而做出什么轻忽理智的事情来。我是吃撑了,才把底色露给这些人看?”

    这样抱怨着,魏野又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汉宫方向,轻轻一笑:“现在走上门去,让赵亚龙他们以后在酒桌上,都拿这破事当下酒菜,那感觉也不怎么美妙。”

    某个时空中,有着“奇迹”之名的三流历史学家出身的名将,最后在一场政治暗杀中死于腿部大动脉出血。魏野可不希望大枪府那些无聊分子,也编排出什么三流民俗学者出身的仙道高人,当初也险险死在大动脉出血上,这种超级毁形象的小道野史。

    还有一个原因是不好说的,这样险死还生的模样,如何去见甘晚棠,如何去见何茗?那以后还在人家面前装什么高人风范?到如今,魏野还没有这样的心理素质。

    别的也不消说了,魏野披着那件还沾着血渍的青衫,看了眼兀自站立不倒的蒋岸尸身,低低哼了一声:“铃铛,去收拾行李,顺道,帮我取支笔来。”

    ……

    ………

    天下什么事最好做?做官最好做。

    不要说两宋养了那么一大堆的闲官,领着俸钱悠游宴乐,还给朝廷上书,声称不如此不足以体现皇宋盛世气象。就是明清许多号为能吏的封疆大吏,也都把事务托给幕僚处置。有名的中堂合肥天下瘦的李鸿章,也直截了当地认为,除了天生性智力障碍患者,就没有人不能做官了。

    天下什么事最难做?答案还是做官。

    尤其是天下将定未定、乱象初平未平时候的官员。周室定鼎,周公召公这些宗室大臣照样忙得吃饭都不消停,“周公吐哺”这段子还被曹操拿去歌以咏志。汉室初兴,萧何这相国照样忙得脚不沾地,还要提防老朋友、那当了皇帝的流氓刘邦时不时把自己下狱。至于诸葛丞相那食不盈器、鞠躬尽瘁,累到星陨五丈原,更是一提就全是泪了。这哪里是做官,简直就是给资本家打工,还是打工打到死,没有加班费和带薪年假的。

    不过话又说回从头,官如好做,似两宋那种职权不清的官制下,悠游度日固然轻松,可事权却也难拿。清时地方上的捐班也好、正途也好,往往要办的就只有是与当地缙绅笼络好关系,大半权责都委诸士绅自治,这好做之官,权也是不要太过关注了,低头发财就是。

    而如今的北部尉几位高级干部,要面对的,就是历史上各位兢兢业业的名臣前辈们曾经体会到的那种甜蜜的痛苦。

    权力的滋味甘美诱人,但是视事的辛苦,也足够让人麻爪——何况现在大家还没有正式开府建衙,没有掾属幕僚帮着理事。何况此刻不论是大枪府还是北部尉,也实在不敢随便征召什么名士入幕,轻易进入自家的腹心之地。于是乎,就只好大家自己光着膀子上了。

    然而这忙起来,不管是秦风,还是如今出入都要撑着拐杖,一副病体支离模样的孔璋,那股子失意感觉就是更甚了。这个冒险者联盟,基本上就是在魏野连骗带吓外带挟持人质种种不上台面的手段下,才硬推出的三家分汉的雏形。到了具体的权力划分上,大枪府管军,太平道洛阳分坛管民,北部尉除了已经掌握的这批警察力量外,各个要害位置,都要和其他两家竞争一番,才有措手机会。

    这样的胜利果实,和北部尉的预定剧本可不一样……

    此刻,孔璋以内伤未愈的半死之躯,就与秦风对坐于北部尉衙署的正堂,案上堆积,全都是各处回报来的卷宗。

    这时候,为求效率,为求和大枪府与太平道洛阳分坛竞争,孔璋也不避人了。就安排了十个北部尉内部的冒险者,专门负责冒险者终端的交叉联络。各部分的情报,流水一样地朝着北部尉衙署流去。

    就在这样堪比联考阅卷一般的文档地狱中,孔璋翻着一份份四处而来的申请、联络、通知。就算是善于处理文字工作的他,此刻也不免悻悻然:“若不是某人插手,此刻,就是我们一家独大,囚了皇帝。也不用这样事事亲为,大可以直接征辟僚属……诶,一时小看了他魏某人,不想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秦风整个人都埋在文书堆里了,这时候也是哭笑不得:“怎么能想得到?却是这样一个无名气也无势力的厮鸟,就这么把天翻了过来?你被甘晚棠一班人忌恨也就罢了,结果现在,就连我,也要吃他威胁!”

    秦风只是随口应着同僚抱怨,随口一提,孔璋却是突然将手里文书一丢,站了起来:“老秦,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这孔璋今天受了那么重的内伤,还要拖着半死不活的身子在这里处理诸般庶务,秦风也对他抱着一分愧疚之意。孔璋这样一吼,秦风也只是呐呐答道:“我是说,连孔兄你被甘晚棠他们……”

    “不对!上一句!”

    “上一句?哦,我是说,魏野他一个无名气也无势力的贼厮鸟……”

    听着这句,孔璋猛地拍桌子,整个人都逼近了秦风:“老秦你说得好啊!这家伙用皇帝来威胁我们还有赵亚龙和甘晚棠两家,禁制皇帝的法器,最高权限又在他手里握着。这人背后没有背景,不就是等着暗示我们三家出些好处,他才好将权限开放给别人么?这些掮客,大抵都是如此,对!绝没有错!”

    孔璋说到这里,又是极有气势地绕着秦风转了一圈:“既然如此,我舍下这张脸不要,先上门去,和他谈好了价钱!老秦,我们公共仓库里还有什么道书和法器没有?什么外丹药饵、天材地宝,有一样算一样,都编成清单,我亲自上门去和这姓魏的王八蛋谈!无论如何,也要排开赵亚龙和甘晚棠,独占了对皇帝的控制权!”

    秦风点了点头,刚要赞成,一想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到底哪里不对,他却又一时说不上来,只得一点头,劝道:“你身子不好,还是乘车去吧。我拨几个人手,替你护卫。市容掾蒋岸,身手也不错,就让他带队,可好?”

    说罢,秦风也站起身,走到正堂大门前喊了个看门小吏去叫市容掾蒋岸。不成想,这小吏一躬身,才道:“秦部尉,蒋掾史早上从公中领了甲胄、马剑,说是要去诛除一个妖言惑众、变乱朝政的姓魏的妖人,已经出去多时了。”

    不说还罢,这小吏一通禀,秦风和随后赶到的孔璋都吃了一惊,齐齐顿足:“不好!”

120.第120章 ?龙眠乍醒洛水西(四)

    一不留神,就出了这档子破事。秦风真是将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此刻正是要拉拢魏野的当口,怎的自己这个部下却突然发起了失心疯?如今宫变底定,却给魏野当着众军面前,挟持天家,祭炼出那等自爆法器,又用了开放权限此等手段,正好是三家都要求着他魏野的时候。北部尉方面,可是唯恐之前和魏野那些摩擦恩怨化解不了,哪还架得住蒋岸此刻跑过去,往死里得罪他?

    蒋岸这不知从何处嗅出味道不对的家伙,要做大汉忠臣,可他秦风、孔璋,可不是为了来这里做一个汉室纯臣!当下关键,就是要立即和这件事情撇清,趁着蒋岸那泼货还没把魏野砍死之前,赶紧将人召回来。

    至于接下来,是撕剥干净了用五色棒打成残废,还是按阉逆罪名问斩,北部尉都绝没有二话,就算给魏野这混账仙术士出气也罢!

    想到这里,秦风也顾不得料理别的,直接大喊道:“来人,备马,我亲自去见那姓魏的无赖子!”

    他一面喊,一面拦住了也想赶这趟的孔璋:“老孔,这里就劳你先坐镇了。总不能让有心人觑破咱们的虚实!娘的,老子这就出发,看能不能抢在蒋岸这赔钱货动手之前赶到!就算赶不及,也要抢在赵亚龙和甘晚棠听到风声之前先上门,是拉下脸来给他魏野服软赔情也好,还是拿出真金白银割肉出血也罢,总要挽回一点就是了……”

    听着他这般说,孔璋撑着拐杖,定定地看着他,脸上那内伤未愈的疲惫神色更加明显了。眼见得秦风翻身上马,这位太平道洛阳分坛前执委才喟然一叹:

    “老秦,咱们这次的计划实在是太过心热,也太小瞧了赵亚龙和甘晚棠的布置,不然也不会落得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局面!最可叹的,就是把那个姓魏的能为,看得太过轻易!”

    ……

    ………

    当秦风赶到旧神祠前,却发觉这里早已被大枪府和太平道的人马团团围住。赵亚龙和甘晚棠,这两个他一看到就牙疼的人物,就这么立在旧神祠正堂前面。

    赵亚龙正翻着手中的一卷书册,和此刻常见的竹简、卷轴不同,却是选蔡侯纸用线装订成的册子。此刻,赵亚龙就翻着这小册子,抑扬顿挫地在那里念着。甘晚棠手扶着九节杖,也居然一派和乐晏晏的模样,在那里听赵亚龙朗诵:

    “……正月十五,元宵节。或者按照这时候的说法,是上元节。想想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在网吧打着三国无双,结果现在就附到了这具身体上面。爸、妈,你们还好吗?……甘祭酒,这网吧我知道,后古典时代的联网娱乐场所,可三国无双是什么玩意?”

    “是指某种后古典时代的电子竞技游戏吧,不过这不是重点。”甘晚棠摇摇头,看了看旧神祠的正堂,补充道,“重点是,这位蒋掾史,应该是自后古典时代遭遇了时空乱流,意识降临于这具身体上。而经过这些年的生活,他的身心已经和这个时空有了很高的契合度,难怪我们没有察觉他的异状。赵府主,请继续念。”

    赵亚龙笑着点点头,翻了几页又继续念道:“……脑子里对过去的记忆渐渐开始模糊了,但是有些记忆却越来越清楚。我的脑子里似乎有一本书留下来,是三国无双游戏里的游戏事典吗?历史大事件和武将传记都非常详细,这是上天给我的补偿?还是说,我就是天命所归之人?——这不对劲啊甘祭酒,你听说过这类非自愿进行时空旅行的旅行者,有这种特征么?”

    甘晚棠也是轻轻摇头,不作答复。赵亚龙得不到回应,摇了摇头,又翻了几页,像是发觉到什么宝物似的,嘴里啧啧有声:“好家伙,这位还真是个人才!甘祭酒你听听这一段——洛阳新出现的北部尉曹操,和事典记载的经历有了奇怪的差异。为什么曹操没有被贬去做顿丘令,反而升职到了洛阳署?接替曹操继任北部尉的秦风,为什么会组织衙役当城管?西园禁军也提前组建起来,而洛阳大侠赵亚龙这个人,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太平道的传教者,为什么会传授一些不应该在这个时代出现的防疫知识?”

    “除了我之外,还有穿越者?还不止一个?为什么,为什么?在我这么辛苦地等了这么多年,等到了可以一飞冲天的机会的时候,你们出现了?你们想偷走属于我的东西,那么我要来清除掉你们这些小偷!就先从北部尉入手吧,这一任北部尉,看起来是个很好骗的家伙——噗哈哈哈,真不知道秦风听到这段,是个什么反应!”

    秦风此刻就在旧神祠的大门处按剑立着呢,赵亚龙偏着身子,不是没看见他。然而这故意高声加了一句,赵亚龙还不就是想看秦风的笑话!

    然而这点言语上的便宜,秦风是懒得和赵亚龙这出了名废话多的人物争执。此时此刻,他的心思也不在这个上面。但是来时一路上思索,秦风想不到,自己赶来的之后,映入眼帘的,却是这么一副景象!

    一路疾驰,秦风自认为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要魏野真被砍回了星界之门,那他情愿放弃了蒋岸这个还算得用的部下,该行军法就行军法。至于怎么样给魏野道歉赔情,怎么样从魏野手上把那什么净炎火环的完整操作权限弄到手,秦风还没想好,可好处也不会短了魏野的!

    对于魏野这讨人厌的仙术士,秦风没怎么打过交道,可魏野一直在给北部尉添乱也是事实。这些过节,秦风就预备很大度地都放过了。魏野有什么要求,是要一笔因果律点券,还是压榨北部尉的库存,秦风也都打算捏着鼻子认下了。不管哪一面,秦风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觉得自己足够仁至义尽了。

    可此刻在旧神祠前迎接他的,却是这么一个吊诡的场面!

    甘晚棠此刻也发现了秦风,这位北部尉的当家人,如今脸上神情一会青一会红,变幻不停,就像开了染坊一般精彩。对这样的秦风,甘晚棠也是不忍卒睹般地摇了摇头。

    赵亚龙还是笑吟吟地站着,将手里册子朝前一递:“秦部尉,想不到吧?你倚之为腹心的市容掾,却是这么一个成色?这本日记,你要不要再看看?”

    对于怎么把自己的对手活活恶心死,赵亚龙一贯是有着足够多的创意。秦风也算是心志够坚定,不肯吃他这套,也不去接那本日记,就这么重重从鼻孔里喷出一口气来:“两位也都有心了,居然这么快就收到消息,赶到了这里!我识人不明,这个不是算是认下了,只是不知道人犯蒋岸何在?”

    要是魏野就在他面前,说不得要冷嘲热讽一句诸如“用得到别人就喊别人蒋掾史,如今要撇清关系了,就喊别人是人犯”云云。

    然而甘晚棠不是魏野这种无聊男子,只是淡淡一笑,手指被魏野辟为丹房的旧神祠正堂:“魏先生一身关系到洛阳局势重中之重,我和赵府主多加一些关注也是理所当然。至于贵部,人就在里面,秦部尉可以亲自去看。此间如无他事,两位自便,我先告辞了。”

    勉强向告辞的甘晚棠施了一礼,秦风这才走入魏野的丹房。

    丹房之中,神台改造的丹炉仍然袅袅有余烟,主人家陈设用来打坐的蒲团,地上竹席、矮几,也都尚在。然而一旁的柜架上,却是空荡荡一片。这些也就罢了,最扎眼的还是伫立在丹房正中,不言不动的蒋岸。

    只是出乎秦风的预料,他看到的,只是一具早已冰冷僵硬的立尸。

    从头顶流淌的血液早已凝固成微带酱紫色的血痂,衬着蒋岸发白而兀自嗔目的脸,更显出一股不甘来。

    而在蒋岸的尸首脚下,却放着一对马剑,其中一口,却不知被什么利器从中斩断。只是切口虽然平滑,切面上却有不少锈蚀痕迹,也不知道锈蚀现象是怎么出现在剑身里面的。

    然而比起这些,反倒是丹房背墙之上,一处看似被撞开又重新寻泥水匠砌墙粉刷过的墙面上,有人蘸血作墨,龙飞凤舞地题下七言诗四句。

    虽然这字迹看起来,书法水平只是平平,比起所谓的退休官员体还略差一些。然而笔锋勾捺之间,却隐隐带着一股寒泉出峡之气,令人一见即生泠然之意,连字迹间的血腥气似也被掩过了。

    秦风细细看了一遍这壁上留诗,默然良久,只好苦笑一声,唤来几个部下,将蒋岸尸身搬走。这些部下不知道那许多内情,只好奇地看了看壁上七言诗,有个粗通文墨的小吏还高声吟诵出了声。这小吏嗓子颇好,吟咏之声就此穿过丹房小窗,随风直上半天:

    只手向月揽风烟,

    名姓懒着汗青编。

    说于时人休问我,

    英雄回首即神仙。

    ——————青门引卷。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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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野仙踪介绍:
白天在衙门里坐冷板凳,向人陪笑脸混日子,夜里却带着全部家当逛荒坟进老宅,收妖赚外快。穿越而来的魏野就这样冷眼旁观着天下风云,亲身目睹一个庞大帝国的渐次动荡。没有扶保汉室之志,只打算捞一笔横财就飘然而去的他,仗着一部道书残卷通吃黑白,却一不留神撞上了历史长河的分水闸……在星海般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里,低头翻看着道书,剑尖刻写着符篆,靠着一身并不高深莫测的道术,莽莽撞撞地造访那些未知的地方。魏野,失业的冷门科目砖家,未受天箓的汉末野仙,就这样毫无芥蒂、心情愉快地开始探索这个充满无尽趣味的世界。仙家云踪遍大千,只要不摆出什么高冷装逼范,那绝对很精彩。魏野仙踪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魏野仙踪,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魏野仙踪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