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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冠盖满京华txt下载     冠盖满京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一章 山穷水尽处,翩翩贵人来

    翠柳居在阳宁侯府东路,从前陈瑛多年在外,这一路虽也偶有小修小补,但从未大兴土木,一应房子自然便显出了老旧来。从前偌大的地方除了徐夫人和她的嫡子陈汀,便是住在东北小跨院的陈清陈汉和陈汐兄妹三个,西北小跨院则是住着几个姨娘和年纪更小的庶女,倒是绰绰有余,可现如今陈瑛承袭了阳宁侯爵位,随着他回来的除了罗姨娘之外还有好些丫头仆妇,因而住处就自然而然有些拥挤了。

    正因为如此,下头人也不知道议论过多少回什么时候能迁到中路的侯府后堂庆禧居去。可三房这般鼎盛发达的势头却没法子让徐夫人高兴起来。尤其是昨夜丈夫到自己屋子里时,对她说出的那番话,让她真真切切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心慌,因而大早上她就让吴妈妈放出消息说自己病了,歪在床上整整一上午不曾挪窝,到最后竟是真憋出了心悸头晕来。

    “夫人,您一上午就只早上喝了小半碗粥,不管有什么事,总不能连吃饭也误了。”

    吴妈妈在一旁劝着,眼见徐夫人脸色黯然眼神呆滞,她不得不狠狠心出了门去,把正在外头院子里玩耍的陈汀抱了进来。才只四岁的陈汀扑进徐夫人怀中,高高兴兴地嚷嚷着娘,又笑说自己能踢毽子了。这一番终于把木然的徐夫人惊动了,她突然一把将孩子揽在怀中,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见着这情形,吴妈妈总算出了一口大气,正抬手擦眼泪的时候,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个丫头的声音。

    “夫人,三小姐来了!”

    揽着陈汀的徐夫人先是一愣,随即就想到了昨天晚上陈澜对自己说的话,面上一时露出了犹疑为难的表情。而吴妈妈自然闻弦歌知雅意,出了西屋到了外间门边上把门帘揭开一条缝,没好气地对那丫头训斥道:“夫人一早上连东西都吃不下,那位陆太医才瞧过让夫人静养,任凭是三小姐来,你也先拦着,否则过了病气,家里一个个都病了可怎么办?”

    那丫头见里间虽点着灯,却仍是灰暗一片,吴妈妈又是板着面孔,顿时有些惊慌,可想着陈澜在门口让人通传时说的话,她忙又鼓足了勇气。

    “吴妈妈,不是我拉不下脸拦人,实在是三小姐说……三小姐说有广宁伯府的消息。”

    听说是广宁伯府带信,吴妈妈不禁扭头看了看,见除了西屋那低垂的门帘什么都瞧不见,心里叹了一口气,索性跨出了门槛,沉着脸说:“既如此,你先带我去吧。”

    徐夫人平素起居见人并不在这三间正房,而是在西边的两间耳房里,此时陈澜就等在那儿。虽说茶水早送了上来,但她却无心去动这些,心里只思量着广宁伯突然去世这消息。徐夫人是广宁伯的继室所出,上头兄姐众多,如今广宁伯这一去,府中便是世子承爵当家,父女和不同母的兄妹之间孰亲孰疏,这是用脚趾头就能想明白的。可以说,这消息对于徐夫人来说,远远比朱氏犯病不能说话更加严重,因为这年头出嫁的女子,最大的靠山便是母家。

    “三小姐。”吴妈妈进门前就整理了一下心情,此时上前行礼后,脸上少不得带出笑容来,“实在是对不住,夫人昨天下半夜犯病,到现在是吃不下睡不好,根本没法见人,所以……”

    “我也知道三婶病着,原本不该过来惊扰,但实在是兹事体大。”陈澜面色沉肃地点了点头,旋即一字一句地说,“外头来的是广宁伯府的一位妈妈……广宁伯殁了。”

    尽管吴妈妈心里已经颇有些不好的预感,可是,当听到那最后五个字的时候,她仍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不自觉地后退两步后又是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情知陈澜不可能拿那么大的事情开玩笑,她不禁定了定神说:“三小姐,那位妈妈人在哪?”

    “就在穿堂外头等候。”

    看到吴妈妈点点头,竟是顾不得其他就跌跌撞撞跑了出去,陈澜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在这侯府中,徐夫人看上去是稳稳当当的阳宁侯夫人,可真正拥有的不过是一个还只有四岁的儿子,对其还算不错的朱氏已经重病缠身,母家的广宁伯府又是深陷泥潭,如今连广宁伯都去了,这一重接一重的猛烈打击换做是谁都会不知所措。而且,徐夫人历来沉默寡言,偶尔使些诸如将庶子挪到外院去这些小手段,别的时候便没多少存在感。

    若徐夫人也禁不起这打击出了什么岔子,这一家便真的是陈瑛一手遮天了!

    不消一会儿,吴妈妈就带着一个腰缠孝带的中年妇人进来,眼圈已经是红红的。她进了屋子就把丫头们都遣开了去,随即瞥了一眼陈澜身后的红螺,这才突然上前跪了下来。见陈澜忙不迭地让红螺上前扶她,她却硬是连磕了三个响头下去。

    “三小姐,这消息来得太不是时候,小的实在没法子,请您待会儿千万帮着开解开解夫人……夫人昨晚上几乎一宿没睡,天亮了又才喝了半碗粥,午饭却无论如何不肯吃,眼看着精神竟是越来越糟,若是再听说了这个……”

    见吴妈妈说着说着已经是泪流满面,陈澜自是大生恻隐之心。命红螺死活把人拖了起来,又看了一眼那个垂手而立满面哀戚的广宁伯府妈妈,她就轻轻点了点头。

    这边厢吴妈妈带着陈澜和广宁伯府来报信的妈妈进了正屋,那边厢自有小丫头张望了一会,飞快地溜去了后罩房那边。

    这会儿已经是午后,原是去水镜厅和马夫人一块料理家务的陈汐已经回转了来,正在东屋里和罗姨娘一块说话。由于晋王府突然闹出了那样的丑事,陈瑛之前的安排自然已经跟不上变化了,因而昨晚上陈瑛歇在罗姨娘屋里,两人总算是撕掳开了心结,这会儿罗姨娘便是满脸笑吟吟的。

    “汐儿,这回咱们不用担心了,你爹回心转意,自然会往那门亲事上使劲,我也会好好给你设法,总得成全了你们这一对金童玉女。就算这门亲事不成,以你爹眼下的官位权势,也能找到其他门当户对的。总而言之,上头的老太太没剩下几口气了,咱们的好日子在后头。”

    尽管这番话听着原该喜出望外的,可前些天被禁足在屋子里,甚至连亲生母亲也难以来探视,日夜枯坐着,脑海中反反复复想的就是那些过往事情,陈汐不但人消瘦了许多,心境也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此时此刻,她只是淡淡笑了笑。

    “但凭父亲和您安排就是。”

    罗姨娘毕竟多年不曾和儿女在一块,因而也没察觉到陈汐的表情有什么不对,当下又笑说了些别的闲话。当鹦鹉进来耳语了几句的时候,她先是讶异了一会儿,随即就淡淡地摆手打发了人,待到鹦鹉出门去,她方才一把抓住了陈汐的手。

    “广宁伯殁了!先是老太太重病,再是广宁伯殁了,这一回她就真的是什么靠山都没了!”

    眼见罗姨娘那喜不自胜的表情,陈汐想起自己被父母留在这深宅大院的那几年中,徐夫人始终是淡淡的,又使过好些个小绊子,现如今却此消彼长,心底原该是高兴的,可她偏觉得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的丫头全都给老太太撵了配人,如今身边虽是罗姨娘精挑细选的,可终究没什么感情,尽管如今父亲大获全胜,可若不是晋王府突然出事,她哪怕再不甘心再不情愿,还不是一样要嫁过去?

    不管是出身地位怎样的女人,在如今这世道中,就连保全自己都难,更何况其他?

    和其余王公贵戚家一样,阳宁侯府的正门素来并不轻易开启,只逢有宫中天使亦或是其余王公正式上家里拜访时,这三间五架的大门方才会敞开迎客。因而,这正门口的门房自然是极其清闲的活,但他们也是侯府的门面,一年四季八套衣裳行头之外,这钱粮也还算过得去。成日里他们只能站着不能偷懒,窃窃私语聊天磕牙这种事也就难免了。

    这会儿也是如此。他们又不是东西角门管着人进出的门房,少不得议论起了老太太的病和东西角门上严禁府中无事人等出门,外头的消息也拦了好几回这档子事,末了少不得摇头叹息了两声。就在他们说得唾沫星子乱飞的时候,一个眼尖的突然瞧见那边一行人从阳宁街东边那高高的崇和坊下拐了过来,连忙出声叫道:“小声些,看那边,有人过来了!”

    其他几人连忙闭嘴张望了过去,待那一行人近了些,立时有人瞧见了中间那绿呢八抬大轿,顿时摆出了肃穆的模样。待到轿子在门口停稳,一旁轿夫又打起轿帘,他们全都伸长了脖子,可看清里头出来的人就面面相觑了起来。

    竟是一位身着大红的中年贵妇……可竟是似乎没怎么见过?

    然而,当后头两个骑马的人策马小跑上前几步下了马来,几个门房中终于有人认出其中一个是天策卫指挥使杨进周,另一个瞧着像是宫内中官,立时倒吸一口凉气,一个领头的招呼一声下头人就顺着台阶往下跑,而另一个则是拔腿就往西角门那边冲了过去。而那领头的门房到了近前利索地行了个礼,满面堆笑正要说上几句什么的时候,那位头戴金丝黑线缘镶大西洋珠忠靖冠,身穿元青直身的中年内宦却漠然打断了他的话。

    “咱家司礼监太监曲永,奉圣命陪侍宜兴郡主来探望阳宁侯太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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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天子有心,晋王有意

    不过一会儿功夫,原本还有人不时经过的阳宁街被侯府家丁清理得干干净净,紧跟着阳宁侯府便大开中门,奈何家中第三代的孙辈在学堂上学,一时半会找不回来,而二老爷陈玖三老爷陈瑛全都不在,最后还是马夫人自告奋勇站在大门里头相迎。她今天刚刚从陆太医那儿得了好信,此时又逢宫中贵人来探望朱氏,自是少不得打叠起全副精神。

    马夫人从前是阳宁侯夫人,和公侯伯夫人这些顶尖的诰命打惯了交道,因而倒没有任何局促,只宜兴郡主久在江南,素来厌烦那种面上微笑心里算计的一套,而司礼监太监曲永又是出了名的不苟言笑,后头跟着的杨进周更是有心离开五六步远,她精心设计的一大篇话竟是没什么人打理。眼见有些冷场,马夫人心中自是愠怒,却又不敢露出来,就这么一路捱到了中堂福瑞堂方才停了下来。

    “郡主,曲公公,老太太毕竟病着,仓促之间还不及理妆,还请二位中堂奉茶。”

    宜兴郡主看了一眼曲永,见其落后自己半步,始终是目不斜视,就淡淡地说:“我们是来看太夫人的,这奉茶之类的客套就不用了。老太太既病着,也不用整妆那些俗套,要论起辈分来,我也算是晚辈。”

    人说是客随主便,但如今这两位虽不请自来,却不是寻常贵客,因而马夫人也不敢违逆,忙赔笑应了。只再往内便是内眷所在,随行的天策卫便等候在了外头,只有杨进周因今日奉了御命不得擅离宜兴郡主左右,因而一路跟到了蓼香院穿堂门口,但一看见陈澜等四姊妹全都站在那儿施礼相迎,他脚下步子就滞了一滞。

    “叔全,这里毕竟是阳宁侯太夫人的居所,待会我和曲公公进去,你就在穿堂等候吧。”

    杨进周正想着宜兴郡主和曲永进去方便,自己若是再随着进去,那便不是探视而是监视了,因此宜兴郡主这句话无疑是解决了大麻烦,他连忙答应了。而旁边的曲永却有些迟疑,正打算说什么就看到宜兴郡主看了过来。

    “不打紧,这天底下不是什么地方都是危机四伏,再说我又不是弱质女流。”

    马夫人没在意这些,只以为宜兴郡主是打趣而已,因而只是笑着将两人引到了穿堂。见姊妹四个都上来拜见了,她轻咳一声正打算一一介绍过来,却不料宜兴郡主径直上前扶起了陈澜,这才冲其他人笑道:“阳宁侯府和韩国公府原是姻亲,按辈分我也是你们的长辈,又不是在外头,哪那么多礼节,全都起来吧!”

    当日张惠心及笄,家里那么多人,去的只有陈澜,再加上宜兴郡主几次打发赵妈妈上家里来,全都是见的陈澜,因而见宜兴郡主唯独待陈澜亲厚,马夫人和陈冰陈滟虽然都心里极其不舒服,可也只能按下这个,眼睁睁看着宜兴郡主一手拉人往里头走。更可气的是,临到正房门口,宜兴郡主拉着人进去了,那个始终落后大半步的司礼监太监突然转过身来。

    “诸位夫人小姐还请留步,咱家奉旨,有话要对阳宁侯太夫人说。”

    还不等马夫人赔笑答应,后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公公,咱们在外头等候自是应当的,可我家三妹妹已经陪着宜兴郡主进去了。”

    曲永定睛一瞧,见说话的那个少女身穿海棠红绣牡丹花的斜襟衫子,人倒是生得异常娇艳,不禁哂然一笑:“宜兴郡主既是拉着人进去,那便是听了也不打紧,至于其余人等,还是且避一避,否则误了圣命,咱家也不好交代。”

    言罢他也不管外头这些人是什么表情,径直打起帘子就进去了。这时候,马夫人才狠狠地瞪了一眼刚刚贸然张口的陈冰,摆手让庶女陈滟和侄女陈汐先退下,随即冲着陈冰低声喝道:“不晓事,这种话也是能浑说的?那是宫中的内官第一人,万一恶了他怎么办?”

    “娘,她凭什么!”

    “你没听到刚刚那曲公公说的话么?就凭是宜兴郡主把人带进去的!”

    陈澜自不知道后面还发生了这么一遭,把宜兴郡主引进东次间,就只见朱氏已经在先头那些时间里装扮好了。她身上的家常旧衣换成了一件蟹壳青色绣芙蓉桂花万年青的富贵万年纹样盘领右衽斜襟衫子,头发整整齐齐梳了个髻,只用一根翡翠簪子绾起。若不是脸色极其不好,使劲扶着绿萼的手方才勉强坐着,她看上去就和平日无异。

    “老太太别忙了,您是病人,歪着就歪着。”宜兴郡主放开了陈澜的手,上前亲自将朱氏服侍着照旧斜倚引枕,这才说道,“若不是那题本到了我手中,我还不知道您成了这个样子。这几日事情也确实太多了些,您的年纪也大了……所以我将题本转呈给了皇上之后,皇上也颇为嗟叹,又让曲公公随我一块来看您。”

    朱氏哆嗦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可用尽了力气,终究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不由得大急。眼看着她这副情景,陈澜连忙把绿萼拖开了些,自己坐了过去,又低声说:“老太太,原本就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眼下您别急着说话,若要什么还是照之前那样子,您写在纸板上,我照着意思说就是了。”

    绿萼连忙拿了纸板和炭笔上来,朱氏颤颤巍巍写了个谢字,这时候,宜兴郡主也不用陈澜说话,径直在炕沿边上坐了,这才叹道:“谢恩的话就不必说了,我回去面见皇上自然少不得这个。老太太只请放心,不说阳宁侯府昔日功劳,就凭着您和太后的情分,皇上也总会体恤。所以,这次曲公公除却带了人参燕窝等等诸多补药,后头还有一位林御医。这是得了先帝赐姓的杏林世家,比之前升了御医的刘常康医术更精湛。其实,要不是方大夫脾气古怪,我倒是想荐他的,但他还有一间医馆要照料,也只好算了。林御医人正在坤宁宫,晚些就来。”

    之前才被陆太医狠狠挤兑了一回,此刻宜兴郡主一来,却是除却探视还有赐药,而且转达了天子的又一层意思——派御医到侯府来给她诊脉!一时间,朱氏只觉得心头一热,眼圈竟是立时红了,只拉着宜兴郡主的手说不出话来。这时候,曲永也走上前,干巴巴地转达了天子的抚慰之意,而这会儿的朱氏已经顾不得那什么语气了,听到最后已是老泪纵横。

    绿萼见机得快,急忙打了水来,等朱氏哭完,便遮了大手巾服侍洗脸,而收拾了干净的朱氏少不得又取了笔在纸板上歪歪扭扭写下了题本两个字。陈澜心里也惦记着这个,可知道就这么径直问出来不相宜,但朱氏都写了,她也只得对问道:“郡主,老太太的题本……”

    “咳,瞧我这记性!”宜兴郡主爽朗地一笑,这才拉着陈澜的手说,“你这丫头,代你家老太太写的题本生恐不够齐全清楚,洋洋洒洒一大篇,竟是比那些举子考策论还长些,好在都是直白的话,只要是心里透亮的人一看就明白。其实,要说老太太和先头太后情分非常,之前那些账目都是说得清的,皇上也不会计较那一丁点小事。至于晋王府……那是小人作祟,可虑的是如今外头沸沸扬扬,所以,这两日之内便会有旨意处置平夫人。”

    小人作祟,沸沸扬扬,处置平夫人!

    陈澜并不知道晋王府那两位妃妾的假孕事件究竟有什么隐情,但宜兴郡主这最后一句话点出的三个意思却让她悚然而惊,心里少不得琢磨了起来。她是如此,朱氏则更是如此,只不过朱氏最在意的还是晋王妃,此刻宜兴郡主的话让她松了一口大气。就在宜兴郡主又是百般宽慰的时候,绿萼突然瞧见外间的玉芍把门帘打开一条缝使劲给眼色,慌忙上得前去,不一会儿就转了身过来,俯下身在陈澜耳边低低言语了两句。

    宜兴郡主见状便笑道:“怎么,是家里又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要是别的事情,宜兴郡主摆出这样的姿态陈澜自然求之不得,可对于刚刚得到的这个消息,她却先看了朱氏一眼,随即才嗫嚅道:“晋王殿下派人来看老太太了。”

    此话一出,宜兴郡主顿时面露讶色,就连面色始终纹丝不动的曲永也微微皱了皱眉。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宜兴郡主就笑着问道:“晋王妃是老太太的嫡亲外孙女,老太太也是晋王殿下的长辈,老太太病了,他原本就该派人探视。皇上有心,他也算是有意,既都做的一件事,把人请进来吧。”

    陈澜看了一眼朱氏,见其面色漠然,似乎并不高兴,哪里不知道老太太已经看透了。尽管陈瑛封锁了府中内外传递消息的路子,但郑妈妈和郑管事人还在外头奔走,晋王之前怎么会不知道朱氏病倒的消息?可偏偏等到宜兴郡主和曲永两人一块来探视,他才派了一个人过来,这等先冷漠后关切的态度着实让人齿冷。

    于是,她答应一声就对绿萼点了点头,绿萼连忙出了门去。没过多久,一位衣着甚是华丽,可包在绸缎衣裳中却显得极为臃肿的中年妇人便进了屋子来。大约早就知道屋子里都有谁,她满脸堆笑地一一行礼问好,这才让随行的两个小丫头放下了手中的大小盒子。

    而直到宜兴郡主客气地颔首还礼,陈澜方才知道,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晋王保母钱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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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送礼赔情,却道意味深长

    晋王林泰墉如今已经年长,乳母早年奉养在府中,后来就去世了,如今身边共有四名保母,其中尤以钱氏最受宠信,别说那些夫人侍妾,就连晋王妃也要让她三分。毕竟,论起亲近来,她才是从小带大晋王的人,情分非比寻常。钱氏名下的田地铺子宅院价值数万,可在王府中还是亲自打理晋王的起居,偶尔也承王命出门办事。

    平日里就是那些公侯伯夫人,在她面前也不敢倨傲,可如今她却不敢摆出王府保母的谱来。宜兴郡主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在江南时,就因为乳母一家自恃养育教导的情分作威作福,她客客气气把人礼送了出去荣养,却把他们侵占的民田全部发还受害民众,就连奶兄也送到官府法办,一顿板子外加枷号示众之后发配了南疆。因为她之后上书提过一嘴,诸公主郡主中那些胆大的纷纷“大义灭亲”,连她也很是夹着尾巴过了一阵子。

    因而,此时此刻她在朱氏面前做小伏低,又是说晋王刚刚接旨主持宣府大同的互市弊案,繁忙抽不出空来,又是说王妃身体不好正在养息,所以只得自己前来探望,总之好话说尽姿态做足,就连在朱氏旁边的陈澜她也不曾放过,逢迎奉承一摞摞浑然不要钱似的奉上,到最后见宜兴郡主站起身来说话,她方才住了嘴。

    “老太太但请好好养病,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打发人去我那里说一声。其他忙我是帮不上,往宫里捎带个讯息还是办得到的,我还等着您七十大寿的那一天来讨要一杯寿酒呢!”

    朱氏在陈澜的搀扶下艰难坐直了身子,却是只得颔首微微点头。而一直惜字如金的曲永则是上前说道:“太夫人若再有题本,只管命人送去锦衣卫后街的北镇抚司,自有管事的把东西送到咱家这儿来,不用经通政司那一道手,也省得麻烦。”

    一旁的钱氏竖起耳朵听着,心中惊叹,面上却丝毫不露。然而,她仿佛是主人似的跟着陈澜把宜兴郡主送到正屋门口,却不防宜兴郡主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钱妈妈,老太太如今都这个样子了,你事情既然已经办完了,还盘桓着不走?”

    如今尽管是春天,但马夫人等人不会真站在院子里等候,这会儿还没来得及从厢房中出来,因而钱妈妈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精彩表情自然只有陈澜这寥寥数人得以看见。陈澜看见钱氏在尴尬了一会儿之后就露出了无奈的表情,心里倒是佩服人变脸快。

    “郡主,小的除了奉殿下之命来探望之外,实在是王妃还有几句话捎带给老太太。王妃这两天心绪不好,带的话也有些……小的真不敢当着您和曲公公的面说……”

    宜兴郡主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钱氏,便带着曲永下了台阶,这时候,得了讯息的马夫人方才和陈冰三个从厢房中急急忙忙出来。她刚刚就得知晋王府也派了人过来,此时少不得多瞅了钱氏几眼,但还是满脸殷勤热络地送人。

    到了穿堂门口,陈澜瞧见那边杨进周已经是上了前来,不禁看了他一眼,可前事终究隐秘,她也没法子道谢,只能冲其微微点了点头。别的人正忙着应付宜兴郡主和钱氏,自然没注意到她这小小的动作,而杨进周瞧见之后则是颔首还礼。两人目光隔着人群交击了片刻,随即便不约而同双双别开了目光。

    马夫人送了宜兴郡主和曲永出去,而陈澜等人自然就不用这么一路出去了。这时候,陈冰方才恼怒地瞪着陈澜,随即一把拽着陈滟道:“走,咱们去看看老太太!”

    陈滟也想知道老太太如今究竟情形如何,当即半推半就地跟上,可姐妹两个没走几步,后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太夫人如今还在病中,一拨拨地打扰怎么好养病?两位小姐都是孙辈,就该多多体谅,哪有这般不懂事的!”

    这两句硬梆梆的话就仿佛是铁块砸在青石地上,自然而然带出了砰砰的感觉。陈冰几乎是一瞬间就转身过来,看清说话的是一个陌生中年妇人,顿时脸上就挂不住了。而陈滟则是比她机灵得多,想到刚刚在厢房等时外头传来的消息,连忙使劲拖住了陈冰,又低声提醒说:“二姐,那是晋王府来探望老太太的钱妈妈,得罪不得!”

    这会儿宜兴郡主已经走了,钱氏的腰杆自然而然就挺直了,那股自小抚育教引晋王的做派就摆了出来。她看也不看咬牙切齿的陈冰一眼,而是笑容可掬地对陈澜说:“三小姐陪我一块进去如何?”

    之前在屋子里的时候,宜兴郡主除了宽慰朱氏,还拉着自己说了好一番话,期间陈澜也发觉了钱氏很是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自己,此时见人家献殷勤,她心中大致有数,连忙笑着答应了。从陈冰陈滟姊妹身边走过的时候,她就只听到背后传来一句愤恨的嘟囔声。

    “我看你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这声音钱氏自然也听到了,在旁边偷眼瞥看,见陈澜丝毫不动声色,她不禁暗自点头,及至重新进了正房东次间,她见朱氏已经躺了下来,见她进来面色一呆,她连忙抢上前去,笑着给朱氏掖了掖被子,又抢先说道:“太夫人好好躺着,人都病了还留心那些做什么。其实今天我来,殿下还特意吩咐过让我代为赔礼。”

    此话一出,原本立在炕边上的绿萼神色一变,二话不说就上前拽着玉芍悄悄退了出去。陈澜寻思接下来这话也不该自己听,正要也跟着出屋的时候,却看到朱氏冲自己摇了摇头。面对这种情形,她知道这不是自己想不想涉入浑水的问题,而是阳宁侯府本就处于漩涡的最中央,因而也就索性挨着朱氏坐下。

    看到朱氏果然留下了陈澜,钱氏心中越发肯定了那份猜测,叹了口气就道出了正题:“我知道,太夫人一定是听说了外头的传言,所以对于我家殿下多有误会。不错,王妃和平夫人此前有喜传入宫中,一时赏赐无数人尽皆知,如今却闹出了这等事,殿下就是再大度,心中难免有芥蒂,更要紧的是,王府典簿邓大人又劝谏殿下要当断则断,那一晚上殿下没和人商量,稀里糊涂就写了那么一份题本送上去,可一到上头就立即后悔了。”

    朱氏犯病最大的缘由就是因为晋王亲自上书要废了王妃,此刻听到自己不曾打听出来的内情,自然露出了极其慎重的表情。而陈澜则是在一惊之后紧紧皱起了眉头,两只合在一起的双手却微微松开了些,心底冒出了一个根本按捺不住的念头。

    遭遇大事便耳根子软只听别人的话,等做完了事情再来后悔,只凭晋王这样的性子,皇帝恐怕就不会轻易册立他这个实质上的长子为皇太子!

    陈澜正在沉吟那个邓典簿是何方神圣,钱氏仿佛是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似的,又仔仔细细解释了起来:“这位邓大人是华盖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宋阁老的门生,三年前经礼部选派进的王府,因为学问扎实诗词歌赋无不精通,殿下对他自然颇为信赖。昨日早朝宣府大同的互市弊案彻底揭开,张阁老退出内阁,如今这内阁就只剩下了宋阁老一个,就算按例增补,推举的权限也全都掌握在宋阁老手里,殿下这当口也不好恶了他。”

    这个在关键时刻竟敢出这种馊主意的人,竟然还有这样的背景?

    朱氏目光闪烁,而陈澜则是趁着替她把靠枕垫好的时候,轻轻捏了捏她的手,随即才反身坐好。而钱氏自然还没说完,紧跟着又叹道:“殿下也是艰难,这次主持清查事务,牵涉广大一个不好便要吃挂落,还不敢撂挑子。外头风言风语又多,明摆着是有人陷害,可皇上不追查,也只得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罢了。说一句实话,皇上皇后虽没有申饬王妃,可失德不贤这种话传得四处都是,只怕……太夫人,殿下让我给您撂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但凡可以,殿下都不想辜负结发情分,可那得情势容许。”

    见朱氏目光倏然一变,钱氏便双手按着炕沿,身子略略前倾了些,一字一句地说:“若不容……殿下必定也会想着太夫人的感受。”

    发现钱氏的目光意味深长地往自己身上一扫而过,陈澜见朱氏亦是看了过来,目光中却没有从前的警惕和寒光,反而多了深深的疲惫和无奈,她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

    不管是不是晋王的主意,眼下提这一茬都实在是糟透了!

    钱氏终于把该说的话统统说了出来,接着就笑容可掬地说:“太夫人也不必太过担忧,事情也只是暂时的,未必就真到了那一步。韩国公府毕竟是殿下的岳家,能周全必定一力周全,横竖东昌侯也已经夺爵毁券,总有个人垫底,再说广宁伯今日一死,皇上总得体恤一下勋贵们的多年功劳苦劳……”

    尽管钱氏絮絮叨叨地继续说着,但朱氏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剩下的话竟全都漏了过去。东昌侯夺爵毁券,如今就连广宁伯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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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倏尔伏尸,惊弓之鸟

    宣武门大街和崇文门大街作为京城一西一东两条直贯南北的大街,向来是整个京城人流最密集的地方。在别的胡同小街上行走,走路的坐车的骑马的,再加上王公贵戚的仪仗,让通过的速度没法快起来。毕竟,按照官场让道的规矩学问,哪怕是勋贵阁老一流,在路上也难免遇到需要让道行礼的。而行人就更不用说了,索性只贴着墙根走。而这两条大街宽达十余丈,来回可供好几辆车并行。按照太祖初年方便人通行的律法,只有在这两条街上骑马坐车的时候,不用遵循官职高低避让的礼仪,只车马通过时鸣鞭问候就行了。

    如今宜兴郡主这八抬大轿一路过去,便能听到不时传来的清脆鞭响,好在不用停轿,因而这一路也走得顺顺当当。等到了西安门时,绿呢八抬大轿稳稳地落下,她在一个小宦官服侍下从轿子中出来,眼看那边已经是抬了四人抬的肩舆和供曲永坐的两人抬凳杌,她却没有立刻上前,而是若有所思地遮了遮眼睛看着天空。

    转头去看时,她就发现杨进周那边已经召集了刚刚去时的那些护卫,正在低声分派着什么,不禁对身边的曲永低声说:“皇上钦赐了叔全两个字给他做表字,如今他身上那股硬气还在,办事却还真是又周又全。早上在琼芳岛的时候,要不是他查过一遍不放心之后又去看,也不会发现那座云霄阁已经出了问题。毕竟是多年的老房子了,登楼的人又少,也难怪他们敢拿着修缮的钱中饱私囊,只这功劳又记在你曲公公头上。”

    曲永淡淡地笑道:“他上次就说过升迁太快,这次的小事就更不消说了……别人都道锦衣卫是皇上的鹰犬耳目,天策卫是皇上握在手里能够厮杀的锋锐利器,再加上京城这些时日出了好些岔子,每每有贵人出来他便跟着,更坐实了皇上信他忠心勇武,所以留着护卫。也只有这么着,那些人方才会把眼睛死死盯着咱家这个刚管锦衣卫的。”

    两人低语了一阵,周遭离得远的众人自然听不到。而宜兴郡主看到杨进周已是把事情分派好了,略一思忖就走上前去:“叔全,你如果有空,不妨带几个人去一趟六合医馆。”

    见杨进周面色一凝,她便言简意赅地解释道,“之前我探望阳宁侯太夫人的时候,陈澜曾经对我说过,今天陆太医来过,对自己的医术深有把握,一个丫头不合说出了之前医治的是方大夫,他还不以为然,说了不少自傲的话。方大夫是外子深为敬重的杏林名家,你去那儿帮我看一看,别让人使出什么诡谲伎俩来。”

    杨进周当即会过意来,答应一声便回转身去,没多久就带了十几个人上马呼啸而去。见着他这么走了,宜兴郡主便回到了曲永身边,笑吟吟地说:“皇上爱的就是杨大人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那股子锐气和刚直,不像别人花花肠子弯弯绕绕太多,办什么事都要千斟酌万琢磨,好好的事情就在这磨蹭下办坏了。也只有这样……到时候他去才放心。”

    两人对视一笑,随即便上了肩舆和凳杌,经西苑往宫城去了。

    偌大的京城中,医馆药堂极多,而设在灯市胡同的六合医馆却依旧名声显赫。尽管这座才一间门面的小医馆在热闹喧杂的胡同中并不起眼,可由于坐堂问诊的方大夫一手好脉息,诊金收得便宜,因而成日里倒是生意不绝。从前也有嫉妒的同行使过绊子,但官府来人趾高气昂查问了一番之后,不多久就灰溜溜前来赔情,久而久之自然是无人再到这家小医馆寻衅。

    这一天中午医馆颇为冷清,年纪一大把的方大夫倒也不以为意,坐在藤椅上悠闲自得地看着自己的书,突然,他只听外头传来好一阵喧哗,正皱眉站起身的时候,就只见一个人慌不择路似的往自己这医馆冲了过来,进门的时候却被门槛一绊,竟是重重一跤跌倒在坚实的地上,昏头昏脑爬起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是破了两处,赫然还可见其他青紫。眼见得这番情形,方大夫知道不对劲,推开藤椅往后连退两步,随手抄起了角落中的一根柞木棍。

    就在这时候,三四个满脸横肉的人倏忽间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对着那地上的汉子就一阵暴打,口中还不干不净地骂着。尽管方大夫活了这么大岁数见过无数情形,比这更险恶的也不是没瞧过,可此时仍是被惊得愣了一愣,直到那个到后头和药的年轻学徒匆匆出来,看到这情形大喝一声拿起棒子就冲上前去,他才陡然惊觉。

    仿佛是被那年轻学徒义愤填膺提着棒子给吓的,也仿佛是醒悟到这是在别人的屋子里,总之那几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来得快也去得快,刹那间就一哄而散,只留下地上那个一动不动的人。方大夫也来不及喝止冲出门去的小学徒,上前到那人的鼻子前头一探,脸色就变了。

    人竟是已经死了!

    “师傅,师傅……”

    行医大半辈子,方大夫倒不是没见过死人,可人这般死在面前却还是第一次,一时间顿时愣在了那里。等到小学徒进来连声叫唤,惊觉过来的他连忙沉声吩咐道:“快,去大兴县署报案,就说有人到我这儿斗殴行凶,闹出了人命!”

    人命两个字让年轻气盛的小学徒立时一个哆嗦,然而,就在他转身往外跑的时候,险些和一个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那人也顾不上他,匆匆忙忙近前来就叫道:“方大夫,您眼下可抽得出空么?”

    方大夫原本还死死盯着地上的死人,闻声愕然抬头,认出是昨天来请自己去阳宁侯府看病的郑管事,先是愣了一愣,随即就指着地上道:“眼下都出了人命案子,总得先报了官等人来了再说,我暂时寻不出空子。”

    郑管事这才发现地上赫然是一个一动不动的汉子,吓得往旁边一蹦,随即才站住了。他和郑妈妈夫妇俩到了韩国公府之后,几次使人送信回阳宁侯府都不得其门而入,这会儿韩国公夫人陈氏得知宜兴郡主等人去府里探望过,大喜过望之下就预备带着他们夫妇和方大夫直奔阳宁侯府探望,却不想这儿会突然发生命案。他想了想就回身叫了伴着自己的两个小厮进来,这才转到了方大夫的右边。

    “不若这样,我留两个人下来在这守着,您先随我出门问诊,就算官府的人来了,有他们在,谅那些公差也不敢……”

    “公侯伯府的人命是人命,这一条人命就不是人命?”方大夫虽看病不问贫富,但最讨厌这种说话口气,当即硬梆梆地顶了回去,“好端端一个人就死在这儿,总得等官府来人收了尸再说。贵府太夫人的病也不急在一时,只要按着我的法子调养,三五天之内总是无事的。”

    郑管事急得心急火燎,要是按照往日的脾气早就翻脸了,可这会儿偏生不敢得罪这样一个能治大病的大夫。就在他绞尽脑汁想办法劝说这个犟老头的时候,外间突然呼啦啦几个人冲了进来。面对这情形,不但她吓了一跳,就连方大夫也是吃了一惊。

    而那几个人一进来就围住了尸体,娴熟地下标记查伤口,一个头领模样的还在一本小簿子上头写写画画。郑管事平日少和这种人打交道,正要开口喝问的时候,方大夫已经是眉头舒展了开来:“这灯市胡同的巡警铺平时出了事难得找人,想不到今天倒是来得快。”

    “光天白日之下在灯市胡同发生了人命大案,巡警铺要是还不出动,难道都是白吃了皇粮不成!”

    这话却是从外头传进来的,郑管事和方大夫双双抬头往外瞧去,只见一个约摸四十出头的中年人抬脚走了进来。他生得白白净净,圆脸小眼,身穿一身半旧不新的青布便袍,头上戴着唐巾,仿佛是在官场上厮混得久了,自然而然就带出了几分威势来。

    郑管事是见惯了达官显贵的人,见状心里一沉,忙拱手问道:“在下是阳宁侯府的家人,敢问这位大人是……”

    “巡城御史于承恩!”

    这七个字一出,郑管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暗自叫苦。侯府和宛平县大兴县顺天府都是打多了交道的,无论什么事情都能轻轻松松摆平了,就是五城兵马司的人来,因着品级低下,也不会掀起什么波澜来,偏生来人竟是巡城御史!这巡城御史都是都察院出来的油盐不进的人,而且都察院是天生和勋贵不对盘,揪着一点小事都要大做文章,何况如今?

    从西安门到灯市胡同无论走北城还是走南城,都得足足绕过大半个皇城,因而杨进周带着十几个人风驰电掣驰进了胡同的时候,已经是未正三刻了。因一行人都是整整齐齐的黑色披风大红衣袍,路人无不退避。等寻到医馆的时候,发现这儿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好些人,马上众人无不是面面相觑。

    杨进周朝秦虎打了个眼色,秦虎立时下马排开人群挤了进去,不消一会儿又用力挤了出来,引来一片怨声载道。可一回头看到这些人的服色,人们立时不做声了。

    “大人,里头刚才出了人命案子,据说巡城御史和灯市胡同巡警铺的人全都在!”

    出了人命案子?就是刚才?

    想起宜兴郡主话里话外的意思,杨进周一时大凛。这灯市胡同巡警铺本就是管着附近几条胡同的缉捕盗贼等等,事发之后赶过来很正常,但巡城御史却是督查整个京师的治安事宜,怎么会这么巧出现在这里?须知文武相制,对勋贵武臣们意见最大最喜欢横挑鼻子竖挑眼睛的人,就是都察院的这些御史了!

    不远处,一辆骡车猛然之间放下了车帘。车中的郑妈妈使劲攥紧了拳头,随即开口喝道:“快,回府!”

    “郑妈妈,回哪个府?”

    “蠢货,当然是回阳宁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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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孺子可怜,一线曙光

    蓼香院东次间里,一股轻微的药香和角落中插瓶里头的花香混合在一块,竟是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味道。玉芍屈膝跪坐在炕上,轻轻的为朱氏捶着腿,绿萼则是不见踪影。

    陈澜从外间进来,又扭头看了一眼明间里几个丫头正在忙忙碌碌搬动的东西,便放下门帘走上前去,把手上的那两张单子递了过去:“老太太,宜兴郡主和曲公公送来的是人参燕窝这些补药,还有御药房合的四种专治心疾的丸药,全都是包裹着服用的单子。此外还有宫绸贡缎,几张上好的皮子,宫中太医院做的药枕一个,紫檀木拐杖一根。”

    见朱氏眼皮一跳,却没有再挣扎着说话,她这才继续说道:“钱妈妈带过来的则是天麻、虫草、人参、王府门客亲手调制的补酒,还有金银锞子各两匣,约摸各一百两。”

    在下头捶腿的玉芍听得心不在焉,待脚上突然被踢了一下,这才慌忙直起身来往外头退了退,正要去拿纸板时,就看见陈澜冲自己摇了摇手,连忙停住了。这时候,陈澜便挨着炕沿半坐下来,又说道:“老太太也不要太伤心,广宁伯重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如今不好的消息都一块来了,三婶难免伤心难过,我最初在那儿劝慰的时候,她已经是明白了过来,又吃了大半碗粥和半个卷子。后来听说宫中来人,她更是有了些精神。我刚刚去翠柳居的时候,她已经好转多了,还拉着六弟一块玩耍。”

    朱氏认认真真地听着,眼神中既有黯然,也有叹息,最后才闪过了一丝少有的欣慰。陈澜坐着给朱氏念了一会儿唐诗,绿萼就进了屋来。她先看了一眼陈澜,然后才开口说道:“老太太,赖妈妈已经出去了。门上那些人原本还拿三老爷当挡箭牌,但刚刚郡主和曲公公一块来的事毕竟让他们有些战战兢兢,所以这会儿门上已经不敢拦着咱们的人。只那位林御医尚未到,大约是在宫里耽搁了。”

    “早些晚些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位林御医是能够出入坤宁宫的人。”

    看到自己一句话果然让朱氏面上露出了这两天难得的一丝笑容,陈澜自然少不得又妙语连珠地劝慰了几句别的,这犹如哄小孩似的法子果然奏效,朱氏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直到外头报说三夫人来了,她才敛去了笑容露出了正色。

    陈澜连忙出去,到了院子里,见吴妈妈将滑竿上的徐夫人搀扶了下地,她也上去搭了一把手。正把人往屋子里领时,她却突然察觉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衣裳,低头一看才发现是四岁的陈汀。他一手拉着自己的衣角,而另一手则是使劲地去够徐夫人的手。

    尽管家里兄弟姊妹不少,但一来这几个月来惊涛骇浪一拨拨袭来,根本没留意别人,二来如陈冰陈滟这样的姊妹实在是让人瞧着窝心,恨不得躲远远的,因而她除了陈衍之外,于别人都是一副敬而远之的面孔。可是这会儿看着陈汀微微有些发红的眼睛,她不禁心里一颤。

    “三姐姐……”

    徐夫人这时也看到了儿子怯生生拉着陈澜衣角的情形,鼻子不由得一酸,随即便强笑道:“这孩子连着好些天都憋在屋子里,今天难得出来,这就撒起了娇来。我有些话要和老太太说,你帮我看着他一会可好?”

    刚刚上前帮忙搀扶的时候,陈澜就觉得徐夫人脚下虚浮,此时听见这话,几乎没什么犹豫就点了点头。请徐夫人进了东次间,她就放下了门帘,反身过来冲着陈汀蹲下,又笑吟吟地说:“六弟,后园的桃花已经开了,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陈汀眼睛对眼睛地瞧了陈澜好一会儿,随即才重重点了点头,但又犹犹豫豫地说:“娘不让我随便乱跑……”

    “没关系,刚刚三婶让我看着你,去哪儿玩我说了算!”

    见小家伙眼睛大亮,若不是碍着地方,兴许还能高兴得蹦起来,她就顺势牵起了陈汀的一只手,拉着他径直出了房门。随着徐夫人来的两个丫头自是忙不迭地跟了上来,可才到门边,里间吴妈妈就出了东次间,瞧见这情形少不得问了一句,待得知陈澜是带着陈汀去后园,她也唬了一跳,慌忙让两个丫头在这儿等着,自己则追了出去。

    红螺从前是蓼香院的人,所以现如今陈澜出门,往往都只带她一个,偶尔再加上别的,沁芳芸儿两个中总会留下一个看屋子。这会儿出了蓼香院穿堂,见陈汀高高兴兴地又牵上了自己的手,走在两人当中笑吟吟地哼着一首不知名的童谣,她只觉这些天来沉甸甸的精神仿佛也放松了些许,直到后头吴妈妈追过来。

    吴妈妈虽是不放心,可嘴上不敢说这个,只说是少爷人小身体虚,得有人跟着伺候,而心知肚明的陈澜自然不会说破。一行人到了后园,开了角门顺甬道进去,还没进那道月亮门,就看到了那从墙头和门内透出来的桃红色。陈汀自小体弱,平素被母亲拘管得紧,四季里见惯的只有翠柳居的那些盆花和房后的柳树,竟还是头一次见这个,此时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好半晌才拉着陈澜的手仰头问道:“三姐姐,这就是桃花?”

    “是啊,这就是桃花!”

    陈澜笑着拉他快走了几步,等到进了那月亮门,就只见内中遍地都是桃树,不同于上次来这儿看戏时刚刚枯木逢春时的萧瑟情景,如今无数粉嫩的花一朵朵一簇簇绽放在绿色的枝头,在微风中轻轻招展,越发显得妩媚动人。一个侍弄林子的仆妇匆匆奔了过来,还没来得及行礼,陈澜就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自去忙活,不用管这些。

    “真好看!”

    陈汀已经是看得目不转睛,放开陈澜的手到了一棵桃树底下,踮着脚想折下一枝来,可始终只差一丁点,顿时使劲跳了两下,却每次只抓着一星半点的花瓣。吴妈妈见状正想上前去帮忙,陈澜却轻轻拦住了她。

    “吴妈妈,我听说过一句俗话,金窝里的孩子难养,六弟长这么大,连桃花都没见过,一年到头还不是常常生病?这暖棚里的花总比路边的野花难养活,就是这个道理。”说到这里,她才慢慢走上前去,见陈汀还在直勾勾地盯着枝头,她便蹲下身子笑道,“六弟,是瞧着这桃花喜欢么?”

    “三姐姐,桃花好看,我要折回去给娘插瓶!”

    陈澜看了陈汀一会,随即在他耳边嘀咕了两句,陈汀立时两眼放光,使劲点了点头。下一刻,她就奋力将他抱了起来,而他亦是用力在枝头一扳,成功折下了一支带着十几朵桃花的树枝来。

    看到这一幕,吴妈妈真真正正吓得不轻,慌忙疾步奔上前来,却只看到陈汀稳稳当当落了地,姐弟俩你眼看我眼,同时笑了起来。直到这时候,她才心有余悸地按着胸口说:“哎,三小姐,六少爷,你们可是把我的魂都唬没了!”

    “我自己折的,我自己折的!”

    陈汀哪里管吴妈妈什么表情,高兴地举着那一枝桃花又笑又跳直嚷嚷,陈澜眼见他这般模样,心中也不知不觉欢喜了起来,连忙叫红螺唤了那个侍弄桃林的仆妇来,拣开得正好的剪下了数十枝,正好可供各房插瓶,连同陈汀剪下的一块命人先送了回去,这才拉着人到前头的亭子小坐。

    仍是满脸兴奋的陈汀看着什么都是好奇的,一会指着这个叽叽喳喳说上一阵,一会又好奇那边的栏杆,嘴巴就一直没有停过。吴妈妈起初还看得担心,待后来发现小少爷高兴得什么似的,陈澜又是耐心答着他一个个或可笑或千奇百怪的问题,鼻子不自觉地一酸。就在她不自在地别过头去的时候,突然只听得那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姐!”

    陈澜闻声望去,见小路那一边陈衍正兴冲冲地奔了过来,不禁微微讶然,心想他今日才第一天去韩翰林那儿,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然而,等到陈衍近前,她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只见陈衍用古怪的目光瞥了一眼陈汀,随即就不管不顾上前拉了她的手。

    “姐,你怎么有空到这桃林里头来了……这有什么好看的,护国寺的桃花开得才好呢,赶明儿咱们上那里去看!咳,我有话对你说!”

    言罢,他随随便便答了怯生生叫出一声四哥的陈汀,死活把陈澜拉到了一边,四下看了一眼就压低了声音说:“姐,天大的好消息,皇上派了三叔随晋王殿下去宣府查案子!”

    陈澜的心思还在刚刚那难得的轻松之中,乍一听这正事,竟是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随即才望了一眼那边正好奇地瞅着自己这边的陈汀。寻思着此事,她不禁联想到今天宜兴郡主和司礼监太监曲永一块来时的情形,心里立时恍然大悟。

    看来她是猜对了,皇帝调了陈瑛回来,自不是让人在阳宁侯府抢班夺权的——这才是难得的一线曙光!

    “对了,姐,你怎么和小六在一块?他可是三叔……”

    心里放下了一块巨石的时候,她突然听到这句话,见陈衍正看着陈汀满脸别扭,一时不禁莞尔,随即正色道:“三叔是三叔,他是他,那些事情和他这个孩子不相干!家里有些人不妨敬而远之,可也不能总是端着提防之心,须知小六才多大?”

    想起今天韩翰林还对自己和罗旭说过何谓真孝悌,陈衍顿时有些讪讪的,连忙点了点头。

第一百三十六章 云开雾散终有时,帝妃闲坐话千金

    左军都督府南面有一条狭小的巷子,原本只是衙门和衙门之间供书吏皂隶通过的地方,走的人多了,渐渐也就有了个约定俗成的名字——左府胡同。由于左军都督府朝南开了几个小门,素日里那些都督的随从说是只能在大楚门外等候,不许擅入千步廊,但若是有人带着绕宫墙进来,在这小胡同里头等,寻常也不会有人去管。

    这会儿正是午后时分,一个身穿灰布衣衫的中年长随在狭窄昏暗的胡同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不时焦急地望着门里头,不一会儿,里间一个皂隶轻手轻脚地出来,他慌忙上前,附耳低声言语了几句。那皂隶一边听一边点头,脸上渐渐露出了沉重之色,末了才点点头道:“知道了,你且回去,我去禀告大人。”

    不消一会儿,在签押房办事的陈瑛就从皂隶口中得知,宜兴郡主午后和司礼监太监曲永一同去阳宁侯府探望了朱氏。当着那个皂隶的面,他脸色纹丝不动,摆摆手就把人遣退了,又专心致志地伏案疾书办公。可等到一摞公文全都交给了一旁的书吏带下去分发督办,屋子里再没有别人,他立时紧紧抓住了把手,又深深呼吸了两回。

    他是有些操之过急了……不过如今人已经病成那个样子,他得留心,不能让人抓了把柄。

    “大人,大人!”

    陈瑛正眯着眼睛思忖,一个皂隶飞快地跑进屋子,单膝跪下,双手呈上了一个盒子:“内阁有文书到了。”

    闻听是内阁文书,陈瑛不敢怠慢,连忙吩咐呈上来。打开匣子取出盖有内阁鲜红大印的文本,他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立时僵在了那儿。好一会,他才徐徐坐回原位,脑海中却是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宣府大同的弊案其实并不稀罕,鞑虏已经不是百多年前的鞑虏了,尽管各部战力恢复大半,但早年间那种彪悍的习气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享乐,因而中原物品最受欢迎,那些延边的堡垒坚城,守将文官多有和鞑子悄悄互市交易的,只东昌侯做事太过嚣张大胆罢了。要真正清查这些,确实得派出钦差往那边去。

    可是,这件事虽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方才揭出来的,可完全没想到皇帝不单单是在京城内查,而且是货真价实要到当地去查!以晋王这个堂堂皇子亲王作为正钦差,他这个阳宁侯作为副钦差,后日就立刻出发,这赫然是绝非走过场的决心!

    只京师这里他才刚刚开始经营,侯府他还不曾完全掌控……

    由于这突如其来的讯息,陈瑛一下子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可到了申时散衙的时候,又一个消息送到了他的面前。这一次他倒是顺利知道了昨日朱氏病倒的时候,韩国公府荐的那个大夫究竟是何来历,可伴随着此事的另一桩麻烦却让他又惊讶又警惕。

    六合医馆中突发命案,那死的人经查乃是今天刚刚被韩国公夫人撵出来的一房家人,而当时老太太的心腹郑管事更在场。不止如此,事发之后,巡警铺的人来得飞快,巡城御史于承恩也在第一时间到场。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巡城御史于承恩是内阁宋阁老的门生。上次晋王府出事那会儿,劝晋王废了正妃的邓典簿也是宋阁老的门生,如今张阁老退了,这位几乎是独霸内阁,这架势是要做什么?还有,晋王府的妃妾双双假孕,这是谁干的?

    思来想去不得要领,陈瑛渐渐觉得头疼了起来。想了好一阵子,他终于把心一横,随手拿过一张纸来,提笔蘸墨草草写了几行字,这才高声唤道:“来人!”

    外间伺候的皂隶匆匆进来,他将纸笺折好放进了封套中,用封蜡一封盖印,就信手递了过去:“送去大楚门外,嘱他们立刻送回府去。”

    东一长街东,长乐宫。

    长乐宫和乾清宫只隔着宫墙和东一长街,多年以来都是武贤妃所住。尽管从前的规矩是皇子成年之后就封王开府,但由于周王这情形,皇帝早年封了这位长子之后,便特许周王继续住在长乐宫,因而这长乐宫中就有两位主子。兴许是因为距离乾清宫最近,皇帝隔三差五都会来看看周王,这也使得武贤妃虽在嫔妃之中年纪最长,却没人敢小觑了她。

    这一日傍晚,皇帝在乾清宫料理完了事务,又见过匆匆前来奏六合医馆事的杨进周之后,因为心里一股火莫名烧着,他索性就一路散步到了这儿。一进长乐门,他就只见武贤妃正和周王林泰堪一块站在院子里蹴鞠。已经早就不再年轻的武贤妃身着紧身衣裳,偏生那鞠球在她足尖服帖至极地上下跳跃,不时到了周王那边,而周王虽是每次手忙脚乱,但手舞足蹈一阵子也总能踢回来,一时引来围观宫女太监的阵阵喝彩。皇帝站在大门口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有小太监瞧见他跪了下来,不多时其余人也纷纷行礼,他这才背手施施然走了进去。

    “皇上……”武贤妃这时候才感觉到了一阵气喘吁吁,不免有些不好意思,施礼之后就尴尬地说道,“臣妾没想到您回来,一时放纵了一些。”

    皇帝见周王一丝不苟地上前行了大礼,随即仰着头又可怜巴巴叫了声父皇,一副讨夸赞的孩子表情,就笑着说道:“不打紧,泰堪觉得痛快高兴就好!”

    周遭的太监和宫女都知道皇帝对周王素来偏爱宠溺,不像对别的皇子那般严苛,因而也不以为异。到了正殿中,皇帝略等了一会,武贤妃就换了一身衣裳出来,而周王则是不见踪影,他笑问了一句,得知人在浴池里泡着不肯出来,说见父皇就得先洗得白白的,他不禁哑然失笑:“这孩子,心性还是和从前一样。”

    武贤妃知道皇帝必定在外朝又经历了什么,因而也不去深究这个,只是陪着说了一会闲话。好一阵子,皇帝突然问道:“吴王他们三个选妃的事,你和皇后商议得怎么样了?”

    早知道皇帝迟早得说这个,武贤妃自是不慌不忙地笑道:“那一日进宫的五位里头,东昌侯府的两位自然是不行了,汝宁伯家的四小姐倒是不错,女红出色,一笔字也不错,又通佛理。至于阳宁侯府的两位……不瞒皇上说,李淑媛这几天到我这里来坐过很多回,几次三番地说,她就想给儿子找个聪慧能干压得住的,倒是流露出几分对陈澜的意思。”

    “李淑媛?这么说她是给淮王相中了?”

    人都没见着提什么相中,武贤妃心里明白,嘴上却笑道:“皇上和皇后都瞧得中的人,别人又怎么会看着不喜欢?若不是泰堪这孩子没福分,我也愿意要那孩子回来做媳妇。但恕臣妾说一句实话,陈澜好是好,只配吴王他们三个不合适。”

    “哦?”皇帝原是面露讥诮,此时不禁生出了几分兴趣,因笑道,“你说说为何不合适?”

    “她自小没了父母,此前弟弟在东昌侯府落水的时候,奋不顾身去救,足可见姐弟情深;那回在晋王府和泰堪惠心他们在一块,眼见刺客却不忘他们两个,这就是一个勇字。在通州安园那一回,须臾之间舍弃大利平定了局面,帮杨进周诱出了那个夏庄头,这就是一个智字。这一次她家里祖母突然犯病,命心腹送信给杨进周,让其转递郡主而不是皇上,这分寸拿捏巧妙,同时也不使别人为难,恰是一个慧字。泰堪这孩子只和惠心还算合得来,却还能记得她,足可见她待人真诚……这样的姑娘,为臣者妻室必是贤内助,可为皇子亲王的妻室……”

    武贤妃的话头戛然而止,而皇帝也已经听明白了,不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里却突然想起曲永提过,陈澜还让陈衍去寻了罗旭,如今陈衍拜在了罗旭的老师韩翰林门下,两人竟成了同门师兄弟。突然,他又开口问道:“皇后的意思呢?”

    “皇后只叹过一句……说是庆成公主如果还在,也该是陈澜这年纪。”

    听到庆成公主这四个字,皇帝的脸色突兀一变,随即就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黯然。

    正被帝妃评头论足的陈澜这会儿已经回到了蓼香院东次间,陪侍着正由林御医把脉的朱氏。和之前到这儿来过的三位大夫不同,林御医的诊脉极慢,问题也多,到最后说出来的话倒是和方大夫无异,只更加和缓些。

    看了方大夫的方子之后,他丝毫没有别人那些同行相忌的意思,爽朗地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有名的方一手。老太太尽管用这方子,这几味药的剂量把握得极准,我这个御医也改动不了什么。照着方子捱过这三个月,但使少发病,就能熬过这一关了。至于说话,这倒是没个准,还得看恢复的情形。”

    朱氏一左一右是陈澜和徐夫人,下头坐着规规矩矩的陈衍和陈汀。刚刚已经从陈澜那里听说了陈瑛要离京的她,这会儿精神已经好多了,听了这番话更是长舒一口气,只能连连点头算是道谢。等到赖妈妈送了林御医出去开方子,张妈妈却打起帘子进了门来,面色颇有些惶恐不安,手中则是一个信封:“老太太,三小姐,三老爷让人从左军都督府送了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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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趁势可待,小露锋芒

    三老爷这三个字一出,原本弥漫着一股子温情和煦的屋子里一下子仿佛温度骤降似的,人人的脸色都变了。朱氏深深吐了一口气,仿佛要吐尽心中的嫌恶和愤怒;陈澜则是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寻思着陈瑛又要玩什么花招;陈衍一手支撑着炕桌,小拳头轻轻握紧了;而陈汀竟打了个寒噤,瑟缩地从椅子上滑落了下来;徐夫人眼见儿子要跌到地上,慌忙从炕上下来,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又低声数落了几句。至于绿萼玉芍这两个大丫头,则是对视一眼,脸上双双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怒色,全都以为陈瑛又是使了计来气老太太。

    张妈妈见陈澜上前接过了信,立时如避蛇蝎似的退到了门外。陈澜拿过信到了一边的大案上,用裁纸刀裁开了,却是取出信笺先约摸打量了一眼,随即就怔住了,继而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欢喜之色。陈衍先头虽对她说了,可这毕竟是未经证实的消息,她此前并未露出口风。

    她拿着信转身走到朱氏旁边,见其亦是满脸的关注和警惕,她就笑吟吟地说:“老太太,三叔受了皇命,后日一早就要同晋王殿下一块前往宣府清查之前的案子。他说这两日得把衙门里头积欠的事务尽快办完,所以就不回来了,让家里替他把行装打点好。”

    一时间,满室皆静,众人无不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好半晌,才只四岁的陈汀才用一句孩子气的嚷嚷打破了屋子里的沉寂。

    “娘,爹不在,您就可以多带我出来走走了!”

    “胡说八道什么!”徐夫人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继而便扭头对朱氏说,“老太太别听汀儿的,他就是贪玩,偏生老爷是管教严格的,于是见了老爷便好似老鼠见了猫……”说到这里,她想起这会儿屋子里没有别人,时时刻刻仿佛在背后窥伺着自己的罗姨娘更是不在,因而不觉尴尬地笑了笑,“老爷既是后日就要走,我身上有孝,索性让罗姨娘帮着打点那些东西,老太太您看可好?”

    朱氏刚刚那阴霾重重的脸上绽放出了一丝笑容,此时就微微点头算是答应了。然而,徐夫人原是要告退,可突然想起今日自己称病,陈瑛商量也不和自己商量一句,就把家务事情都交托给了马夫人,而刚刚她和朱氏交心的时候,玉芍又提到那个陆太医竟是对马夫人多有蛊惑,她就看了看陈澜,迟疑片刻就再次开了口。

    “我今天服了一剂药下去,这病好多了,可家里事务终究太多,我这几日少不得要去广宁伯府,再接着还有一年孝期。我想,家里澜儿她们几个都大了,索性每个人让她们管一桩事情,日后出去也得宜,老太太您看怎么样?”

    尽管明知道陈瑛这一走只是暂时的,将来少不得会回来,但趁着这段时间,还有不少事情可以做,陈澜还是觉得心头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一下子被挪开了。听到徐夫人这句话,若是往日她必定会谦逊几句,可此时此刻,见朱氏点头,她只略一思忖就笑道:“若三婶不嫌弃咱们姊妹粗笨,那咱们就给您打打下手了。”

    “那敢情好,有你这么个帮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见朱氏眨着眼睛仿佛有话要说,徐夫人已经是会过意来,上前拉着陈汀向朱氏行过礼后,立时就告退了。

    这时候,一手轻轻按着胸口,朱氏长长吐出了一口气,继而就示意玉芍把纸板拿过来,抬着手腕费力地写了一个“人”字,停了一停,又用那支炭笔指着陈衍,随即方才看着陈澜。而陈澜则是仔仔细细一琢磨,随即上前凑在朱氏耳边低语了两句。

    “老太太可是说,等三叔一走,咱们就先清理清理府中人事?”见朱氏欣慰地点头,她便又继续说道,“还有,四弟如今要在外头念书,身边只有楚平那四个未免不够,再多添几个可靠人?”

    朱氏仍是点头,陈衍看到姐姐只凭着老太太的一个字和一个动作,就能完全猜到背后的意思,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即开口嚷嚷道:“姐,老太太的意思你全都知道,真是神了!”

    一连多日的惊吓和煎熬,今天不但宜兴郡主和御用监太监曲永一道过来,给大伙吃了颗定心丸,紧跟着陈瑛这尊瘟神终于也可以暂时离开一段时间,陈澜心里自是欢喜,也没在乎陈衍的咋咋呼呼。只是,她心里早有些别的想头,只此前一直不是时候,于是就一直憋在心里。此时终于有了机会,陈衍又在身边,她又在心里盘算片刻,就坐在朱氏身边分说了起来。

    “老太太,说到清理人事,总得有个由头。况且您如今一病,上下人等少不得有些别的想法。之前您不是提过,让三叔三婶他们挪到中路的庆禧居去吗?这事情一直拖着没办,因您这一病,就更拖延了下来,如今之计,等到三叔一走,不如就让三婶带人搬过去。”

    对于自己住过多年的庆禧居,从感情和喜好上来说,朱氏不愿意让任何一房搬进去,想当初二房便是被她拖了多年,最后干脆连爵位都丢了。因而陈澜开口说要三房全家搬入庆禧居,她立时神色一变,目光中就露出了质询的意思。

    “老太太,此次您这一病,关键就在于送到皇上手中的那份题本把一切事情都撕掳清楚了,皇上一来念太后旧情,二来念咱们家的功劳,三来则是念在老太太多年独守京师的辛苦操劳,所以才有郡主和曲公公的探视。可是,别人如今想到老太太的病,多半会觉得是老太太因为连日事情太多而操劳病倒,与三叔无关,将来就更不好说了。若是咱们府里中路的庆禧居一直都空着,外人更会觉得老太太到了这个份上,依旧对三叔承袭了爵位不满,换言之便是质疑皇上的旨意。就是此前二叔不曾搬入庆禧居,也会被人翻检出来说话。”

    此话一出,一直坐着专心致志听着的陈衍一下子勃然色变,而朱氏更是悚然而惊,旁边的绿萼和玉芍就更不用说了,那脸上既是惊惧又是敬佩。早在心里多次考虑过这事的陈澜见自己这番言语有效用,便趁热打铁地说:“三房的人搬到了庆禧居,翠柳居就空了出来。而芳菲馆和锦绣阁的房子都已经老旧,老太太之前就发过话要修缮,我和四弟索性就搬到翠柳居去,那边屋子大,又有东西跨院,离着您这儿又近,比从前方便得多,而且……”

    她顿了一顿,这才把最要紧的一条道了出来:“三婶她们从翠柳居搬到庆禧居,少不得要清点东西重新分派人手,这样清理府中人事就有由头了。咱们府里世仆太多,除了祖上御赐的在籍官奴婢之外,这些年陆续写下靠身文书投了为奴的,也不下几十房,后街的屋子都快注满了。如今趁着清理,也该赏些钱放出去一些,亦或是把有些人打发到江南的田庄上去。就是消息传到外头,顶多说是咱们家境况不如从前,所以省吃俭用,不会说别的。”

    朱氏越听越惊讶,但直到最后时,如果不是她眼下说不出话来,必定是击节赞赏。可即便如此,她仍是忍不住用右手轻轻拍着炕沿,又冲陈澜连连点头。就连玉芍也是赞口不绝:“三小姐,您真真是女中诸葛!”

    陈衍就更不消说了,要不是陈澜拿眼睛瞪他,他恨不得站起身翻一个筋斗。自从三叔回来之后,他们的日子就过得战战兢兢,如今不说能够尽数翻转过来,但至少可以少许扬眉吐气一阵子,而且这还是名正言顺!

    “老太太觉得好就成,至于先前分派到蓼香院里头的人手,三婶她们一搬去庆禧居,想必三婶看到人手不够,很乐意把人调回去,至于二婶的人,不过是老太太您想留想打发的事罢了。而空缺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一味空着不填补,我的意思是,或者从老太太您的庄子上头,或者从白河庄那边,也无所谓生手熟手,把人先补上去再说,都是做惯活计的人,上手快!”

    从前陈澜还每每在朱氏面前藏拙,但如今朱氏小中风不能说话,她再也不用说一半藏一半,在只有使尽浑身解数才能让自己和陈衍站得更稳当的情况下,藏拙是最蠢笨的行为。要知道,老太太这会儿要的是真正的臂膀,已经没心思一边用人一边压制了。

    朱氏只犹疑了片刻,就再次重重点了点头,而这一次,她更是轻轻抓住了陈澜的手,眼神中满是期望和希冀。就在这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一直守着的红螺的声音。

    “老太太,三小姐四少爷,郑妈妈来了!”

    随着话语声,郑妈妈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屋子,一见着朱氏眼睛立刻就红了,一下子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连连磕了三个响头。朱氏的脸上微微露出了讶色,可想到郑妈妈夫妻这一回离府在外,却根本没有办成什么说得上的事情,她心里又有些恼火,但眼见郑妈妈行礼,她还是和颜悦色点了点头。

    “老太太,我实在是担心得了不得,要不是姑太太那边事情也多,我又死活劝着,姑太太早就叫上大姑爷一块来看您了!如今最难的关卡总算是过去了!”

    郑妈妈轻描淡写地以韩国公府旁支亲戚闹腾为由,解释了韩国公夫妇这会儿没来的理由,旋即又殷勤地服侍着朱氏回了西次间寝室,及至老太太躺下休息,她方才跟着陈澜姐弟出来。可一到明间里头,她那笑脸宽颜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拉着陈澜用最快的速度把之前在灯市胡同六合医馆的那遭事情说明了一遍。陈澜倒还好些,陈衍一时听得瞠目结舌。

    PS:放鞭炮欢送三叔走人,接下来阿澜能松口气啦……今天请个假,晚上没得更了,不好意思。另外预告一下,之前接到电话说十号起点有活动,一共四天,为了保证在外头的更新,得使劲存稿,这个月上中旬的更新也许会有点乱,单更比较多,中下旬会好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连消带打,立足根基

    西次间里隐约传来了朱氏均匀的鼾声,虽声音并不算十分响亮,但这会儿玉芍绿萼一个在里头守着,一个到外头给其他丫头们分派事情,明间里头的陈澜陈衍姐弟和郑妈妈都是沉默着,因而这鼾声便显得格外出众。听着听着,郑妈妈紧皱的眉头舒展了开来,陈澜则是望了里头一眼,旋即就看向了郑妈妈。

    “六合医馆的那件事,妈妈就不要告诉老太太了,这些天她太过劳神,如今正好趁着三叔不在这段时日,好好养息养息。”

    郑妈妈闻言大讶:“三老爷不在?这是怎么回事?”

    这事情郑妈妈人在韩国公府,竟然会不知道?陈澜愕然看向了陈衍,见他冲自己扮了个鬼脸,随即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她便知道小家伙的消息渠道铁定是另有文章,因而便向郑妈妈解释了一番。果然,听说陈瑛要跟着晋王前去宣府,郑妈妈长长舒了一口气,可不一会儿就眉头紧皱地问道:“三老爷这次跟着晋王,若是真蛊惑他什么……”

    陈澜想起之前老太太得知晋王上书时那失望至极的表情,心中不禁哂然,正要说话时,突然又想起刚刚朱氏见着郑妈妈时仿佛有些失望的样子,不禁心中一动,遂笑道:“那是皇上的钦命,再说咱们就是塞人给三叔,难道他还不会防备,就是直接打发回来都有可能。倒是晋王殿下素来是耳根子最软的人,不如看看王府中有什么平素他信赖,又和咱们这儿交情还算好的带上一两个,三叔就是有那心思,也没那么容易成事吧?”

    她原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心里对于陈瑛真的搭上晋王也并不在意——尽管皇帝剩下的几个年长儿子她只见过一个淮王,其余的怎样并不清楚,但只看晋王那样子,她就不觉得皇帝会挑中这个儿子——然而,郑妈妈却认认真真考虑起了她的话,旋即就摆出了满脸正色。

    “三小姐这主意好,事不宜迟,我立刻去韩国公府寻韩国公夫人商量商量。老太太若是醒了问起,还请三小姐说韩国公夫人那儿有事,我不得不过去搭个手。”

    眼看郑妈妈说完话就急匆匆往外走,陈澜原想开口叫住她,可话到嘴边,她一下子又改变了主意。等到那门帘抬起又落下,她就转头看着陈衍,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现在可以说了吧,这新鲜出炉的消息你怎么会这么快知道?是不是又是你的罗师兄?”

    见陈衍心虚地嘿嘿笑了一声,陈澜略一思忖,也就不再追问罗旭究竟还对小家伙灌输了些什么,只心里难免觉得诡异。罗旭这个威国公世子突然被皇帝赐了举人出身令下场参加会试,这会儿即便不是翘首企盼着会试发榜,也该在家里好好呆着,可他倒是没事人似的。可不管人家究竟什么想头,从实质上来说,陈衍这一回得了大便宜,这个人情她欠的不小。

    “罗世子此番帮了咱们大忙,回头三月十八去威国公府游园的时候,姐,咱们可得好好谢谢他。”

    闻听此言,陈澜愣了一愣,敲了敲小家伙的脑袋,没怎么多想就答应了下来。

    弥漫在侯府上空的阴云散去大半,陈澜原打算留着陈衍在锦绣阁吃晚饭的,可想到迁居之后姐弟俩有的是一块相处的时候,她便打消了这主意,不过是亲自把人送回了芳菲馆。等她回到自己的锦绣阁时,天色已晚,小厨房早就送了饭菜过来,只在茶房里头温着。得知苏婉儿也还没用,执意要等她回来一块,心知肚明的她索性直接进了苏婉儿的厢房。

    “婉儿表姐!”

    之前话说了一半,陈澜便急匆匆地闻讯而走,苏婉儿在房间里足足憋了一下午,这会儿看到人来了,她立刻高兴地迎了上去。两相厮见之后,听陈澜吩咐直接在她房里摆饭,她更是高兴得不得了,一面命霜儿去帮着安箸布菜,一面拉着陈澜关切地询问老太太的病情,又委婉地表示自己不是不想去探望,而是怕别人误会,继而便小心翼翼地打探起了消息。

    陈澜知道自己之前离去时吩咐过不许人随意进出,而且那一拨拨的人到府里来,别人应付还来不及,没工夫再来管苏婉儿,因而对方决计不知道消息,于是少不得解说了一番。说到宜兴郡主和曲永前来探望朱氏,苏婉儿惊叹之下赞天恩浩荡;说到林御医前来诊脉,苏婉儿又笑说如此圣手,老太太必定药到病除;说到三叔阳宁侯陈瑛挂了钦差,要和晋王一道前往宣府,苏婉儿又说侯府深得重用……总而言之,要不是苏婉儿的表情毕竟经不住这一系列事情的冲击颇有些跟不上反应,光听她那些漂亮话,陈澜也不禁佩服她的应变。

    知道苏婉儿是一点就通的聪明人,陈澜也没有呆太久,坐了一会儿就回了自己的屋子。这几天时时刻刻在那种令人窒息的压力下,如今终于透了一口大气,又难得偷了这么一会儿空闲,她便索性吩咐再加两支蜡烛,坐在书桌前捧着一本陈衍替自己觅来的楚朝初年笔记小说《清明记》看了起来。当看到元末诸雄逐鹿天下的那一大篇,太祖破郭子兴独斩其属朱重八的时候,尽管早就想到这么一遭,她仍是大为震动。

    沁芳拿着一件衣裳过来,见陈澜摆手示意不用,便在旁边劝道:“小姐,这么晚了,早些睡吧!这些天毕竟从里到外都是累的,好容易松乏一下,别累着了自己。”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陈澜盯着那段文字又看了几眼,便将银叶子所制的书签重新在书中放好,合上之后放回了书架,却在出屋子之前又看了一眼书架,这才举步回了西次间寝室。等到钻进锦被中躺下,又由得沁芳拉上那虫草纹样的纱帐子,眼看着那灯光也熄灭了,她才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着顶上的帐子。

    她是一介女流,没法像林长辉那样在群雄并起的时代横空出世,而林长辉一个开国君王都改变不了这个时代,她就更不奢望这些不切实际的了,但是,她可以尽全力让自己和陈衍过得最好,兴许还能润物细无声地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朱氏病倒了原本是一个最大的危机,但如今情势稍稍得以缓解,她能不能借此真正站稳脚跟,便得看她自己了!

    次日一大清早,满脸疲倦的郑妈妈方才回到了府里。在朱氏面前只轻描淡写说了些公府琐事的她并没有发现,自己服侍了多年的主子眼神中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只她这两天在外头实在是太累了,强打精神对陈澜说了几句,就回了耳房倒头就睡,丝毫没理会院子里妈妈和大小丫头们的议论纷纷。

    徐夫人很大度地把陈瑛的一切行装准备都交给了罗姨娘,甚至连这一位亲自出门给陈瑛送去的要求都答应了;马夫人听了那位陆太医的话,一心一意在自己屋子里用蜂蜜和各色药材捣弄着什么药丸,对于管家的事情竟是好似丝毫不在意;陈冰寻着由头在屋子里大闹了一回,在旁边劝说的陈滟倒霉地又挨了一次巴掌……但这些和陈澜无关,当下午她去翠柳居看了徐夫人回来,她的脸色就和此时天边的晚霞一样,红艳艳的光彩夺目。

    果然,徐夫人对于挪到庆禧居这一应事情并没有任何异议。在老太太病倒,父亲又病逝,接下来还福祸难料的情形下,迁居庆禧居这种名正言顺的勾当陈瑛那儿必定挑不出错来,徐夫人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不令人觉得意外。

    过了夹道的东边角门时,陈澜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红螺的声音:“小姐,昨日六合医馆中的事情,要不要我让干娘再去南居贤坊门楼胡同寻……打听打听?”

    陈澜脚下步子倏然一停,扭头看了看红螺,见她还有些忧心忡忡,她就笑道:“方大夫是韩国公夫人荐的,可真正要说倚靠,他还有宜兴郡主,以郡主的脾气,绝不会撂开手不管,咱们插上一手,反而会让已经很是难明的事情显得更加麻烦。再说,我那次让你干娘去寻人,是有前头帮过一次忙的缘故,如今再去麻烦人家,便是我不知道分寸了。”

    “那……”

    “不用担心,郑妈妈如今显然很着紧这件事的,听说郑管事人又没回来,极可能他还在里头又有什么关联。她如今不敢去惊动了老太太,迟早会来和我商量,到时候事情进展就全都知道了。而且,事情要真是棘手,我哪里就一定能有办法?”

    听到这里,红螺愣了一愣后方才抿嘴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奴婢想岔了。只是这些天看着小姐殚精竭虑运筹帷幄,总觉得没您办不成的事……”

    “果然长进了,张口就是成语,打算用迷汤灌晕了我不成?”

    心情还好的陈澜调侃了红螺一句,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陈瑛这两日索性不回家,摆出高姿态的同时,也是为了避开京中的浑水?主仆俩一路往前走,快到仪门的时候,正好撞见了外头进来的罗姨娘和鹦鹉喜鹊。

    见罗姨娘端起笑脸问好,陈澜少不得也客气了两句。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几句套话之后,罗姨娘突然问起陈衍在韩翰林那儿的情形,她立时就生出了警觉。果然,下一刻,罗姨娘就满脸堆笑地提起,想让陈衍把陈汉引见给韩翰林。

    不同于上次陈汐那件事答应时的爽快,这一回,她却只是轻飘飘一句话把人搪塞了回去:“姨娘,四弟自己都是才刚刚拜入韩师门下,战战兢兢还来不及,哪有那资格再引见别人?”

    被一句话打发了回来,罗姨娘却也无话,可走到转角的地方,她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那边空空荡荡的地方,使劲咬了咬牙。分明如今是情势最好的时候,偏陈瑛就要去宣府,否则她用得着求陈澜?不过,好在马夫人必然会忙着按照陆太医的方子养身,徐夫人有热孝在身,身体又是那番光景,老太太病得半死不活,这家里也没人能够为难得了她。

    趁着这机会,让陈汐管家自然是正好,她在背后也能使使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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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三月十二是晋王林泰墉和阳宁侯陈瑛奉旨前往宣府的日子。两人一为皇族,一为勋贵,再加上随行又有锦衣卫两百人,内阁宋阁老率几个部堂重臣亲自送到宣武门外,自然是场面做足颜面给足。然而,对于京城的百姓来说,那副戒备森严的送行景象已经让人望而却步了,怎比贡院发榜来得喜庆热闹?

    楚朝制度,会试发榜素来是张在东四牌楼,因而打从一大清早开始,这里就挤了个满满当当。及至锦衣卫护送着一名礼部主事前来张贴榜单时,人群更是呼啦啦一下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毕竟,数千人贡院考试,到头来却只得寥寥三四百人得以提名杏榜,怎叫一个悲喜了得?看榜的同时,有突然大呼小叫哈哈大笑的,有骤放悲声疯疯癫癫的,也有呼朋唤友扬眉吐气的,小小一堵墙下,一时间尽显人生百态。

    争相挤在那榜单下头的多半是家境贫寒的举子,而富贵人家则是矜持多了,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跳来跳去找名字的,多半是家仆小厮。这会儿,一个身着青衣小帽的小厮便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方才从人群中挤将出来,跑了两步又跳着拉上了鞋帮子,这才一溜烟奔到了一辆什么装饰都没有的马车跟前,毕恭毕敬弯下了腰去。

    “世子爷中了!”

    “果然中了!”车中女子并未出来,随即又追问道,“可知道是第几?”

    此话一出,那小厮脸色一变,犹疑了片刻方才吞吞吐吐地说:“小的没仔细数,只似乎是倒数第四五的光景……”

    “可恶!”

    车中的罗姨娘一下子露出了怒色,一下子攥紧了手中的罗帕,随即才淡淡吩咐那小厮退下,又让外头车夫上路回府。等到轿车行驶了起来,她才在车中恼怒地冷笑了一声,又喃喃自语道:“必定是那些自诩清高的腐儒作祟!罢了,横竖他都已经是威国公世子,这会试殿试不过是一个过场而已,难道还和那些士子一块去做那芝麻官?”

    这一日陈澜亦是起了个大早,梳洗打扮后往蓼香院瞧过朱氏,也没来得及吃早饭便赶到了水镜厅。想起昨天傍晚的情景,她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

    那会儿徐夫人一身缟素从广宁伯府回来,在蓼香院中请过了马夫人去,说是之后让其帮着自己管家,果然还指望着枯木逢春的马夫人一口婉拒了,说是自己也要调养身子,却竭力推举自己的女儿。徐夫人就等着这一句,轻轻巧巧一句话就说让陈冰陈滟姊妹俩去账房督查账目,马夫人想想握着帐目是好事,也没细想,倒是觉得捡了个便宜。

    这会儿,陈澜见徐夫人和陈汐已经到了,厮见过后就在主位左下手的位置坐了下来。她曾经在这儿主持了好一阵子,人头全都熟悉得很,因而下头那些个管事妈妈和媳妇等等最初自也没有二话。只当徐夫人淡淡地说已经请得老太太示下,三房要从翠柳居搬到中路后堂庆禧居,一时间满堂惊诧,就连陈汐亦是一副意外的表情。

    徐夫人早就和陈澜商量定计,此时便又继续说道:“老爷袭封了阳宁侯,老太太原就有让老爷迁居的意思,只之前事情多,就耽搁了,如今是阳春三月,正好趁着这好天气把事情都收拾好了。翠柳居那里的一应家具摆设等等都要重新清点,这些事情便由五小姐统管,庆禧居那边屋子和人手的调派,则是听三小姐的。这个月府里最要紧的就是这件事,我虽身体不好,可也会时时过问,你们记着,别一个不好把几十年的脸面都给砸了!”

    有了这么件大事,接下来什么哪家丫头到年纪该配人了,哪个婆子办砸了事情该出发,哪个巡夜的媳妇抓着了内贼偷儿……这等等小事自然而然被这些管事的媳妇妈妈忽略了过去,眼下她们最在意的是,这么一件大事代表着什么。就连陈汐也有些坐立不安,趁着是吃午饭的空挡,当丫头低声到她身边言语了几句之后,她禀报了一声就先退了。

    陈瑛不在,徐夫人反而更不放心陈汀一个人留在翠柳居,因而今早索性就把人带了出来。只到底是小孩子,听着那些婆婆妈妈们一个个回话,看着一成不变的禀事取对牌,他渐渐耷拉着眼皮子打起了瞌睡,这会儿跟着徐夫人和陈澜到隔仗后头用午饭,他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儿子这副光景,徐夫人瞧着心疼,用过午饭就对陈澜说:“澜儿,汀儿这般样子,日后要是每天跟着我熬,恐怕精神就更加不好了。广宁伯府那边也是日日有事,我不时要过去,恐怕更加没工夫照应他。不如这样,这几日我早上就不过来了,你和五丫头一块料理,想来她就算用什么手段,你也能制得住。如若我去广宁伯府,就把汀儿放在蓼香院,你看如何?”

    陈澜知道徐夫人这是真心的托付,略一思忖便爽快地点了点头:“也好,就按照三婶说的办就是了。只是……”

    看到陈汀眨巴着眼睛正玩弄着自己腰中的玉坠流苏,她便轻声说道:“三婶,六弟还小,身体弱些并不要紧,只要慢慢调养就是,一味把人拘在屋子里不好。看看小四,因为咱们自幼没了父母,我也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他,他成日里就是在芳菲馆乱跑,也没人管得了他,反而长得粗壮健硕,足可见有时候还得放人出去走走。眼下后园桃花开得好,您不妨多带他去散散心,毕竟成日里憋在屋子里对您也不利。”

    徐夫人前天就听吴妈妈说了陈汀在后园中玩得异常高兴,后来回了屋子,陈汀还指着那个汝窑美人肩花瓶中的桃花兴奋地说是自己折的,此时听到陈澜这番话,她心底一动,随即立时拉着陈澜的手说:“好孩子,多谢你有心了!”

    娇养的孩子不如放养,不管是从陈衍的身上,还是从后世的诸多案例上,陈澜都深深相信这一点——自然,这不过是说身体,至于性情才能等等,却是需要后天培养的。不过,她也知道自己提醒这一句就够了,说得太多反而适得其反,接下来也就不再提此事,只又商量了一阵庆禧居那儿的人手分派。她自是请徐夫人先荐稳妥人,等到徐夫人欣然报出了一连串名字来,她才带着陈汀和吴妈妈一块走了。

    她这一走,陈澜便吩咐让苏木胡椒回锦绣阁去替了沁芳和芸儿过来。可没曾想,沁芳倒是不一会儿就带着瑞雪来了,却是讪讪地说芸儿吃过午饭就溜了出去,这会儿也不知道人在哪儿。尽管已经习惯了这丫头四下钻营的包打听脾气,可看着满脸尴尬的沁芳,陈澜还是生出了一丝无奈,只得令瑞雪到外头看着一些

    “算了,她不在就不在,你先听着就是。”定了定神,她便开口说道,“今天,三婶已经说了迁居的事情,翠柳居那边的事情归五妹管,庆禧居的事情则是我分派。再加上我昨天对你们说的那一茬,接下来咱们就得忙上好一阵子。第一,庆禧居的人手。”

    她伸出了食指,顿了一顿便一字一句地说:“三婶已经把她看中的人告诉了我,到时候必得安置到庆禧居的几个好缺上,至于余下的,你们把所有职司安排抄出一张表来……原本我是想让芸儿去打听,谁这些天往翠柳居走动最勤,往罗姨娘送礼多的,这事沁芳你回头分派芸儿去做就是。只要有了这个,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得多。”

    见沁芳和红螺先是大讶,随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陈澜却没有给她们说出心里话的机会,又继续说道:“第二,就是我和四弟之后的事。咱们锦绣阁的人手不用换,保持原样就好,四弟那边除却三个大的,那些小的却得淘一淘,免得一个个人都想往他身边蹭,真正做事却找不到人,沁芳你留心一下府里闲散的亦或是后街上的。第三,红螺,过两日你和你干娘随我去一趟白河庄。”

    “小姐,芸儿姐姐来了!”

    她正吩咐着,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个声音,不一会儿,门帘一掀,芸儿就笑吟吟地进了屋子来。陈澜嗔怒地看着她,见她吐了吐舌头便上来乖巧地行礼,不禁没好气地说:“又是一句话都不留就出去逛了,不知道咱们替你操心么?”

    “小姐,奴婢也是想给您打探打探消息。”芸儿讨好地在陈澜椅子前屈了半膝跪了下来,又仰着头说,“奴婢正好遇到喜鹊去后头取洗干净的衣裳,就和她攀谈了起来,这才知道,早上罗姨娘根本没能送成老爷,那边是宋阁老带着好些高官,她只能远远张望了一眼,后来就去贡院那边看了发榜。罗世子中了,只名次是倒数,罗姨娘觉得主考官有意为难,回来之后就发了好一阵脾气。”

    陈澜很早以前就觉得,罗旭此番下场,恐怕是能中却名次不高,此时听着也就莞尔一笑罢了。只听到宋阁老带着高官去送晋王和陈瑛,她却嗅出了一种造势的味道,在心里一想也就释然了。

    皇帝要清查这么一件大案子,不造声势怎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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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秋风扫落叶(上)

    庆禧居七间七架,是阳宁侯府前厅中堂后堂之中的后堂。尽管已经关闭了长达十年之久,但由于朱氏对这里别有一番感情,因而日日打扫年年修缮,如今走在其中,非但看不出什么衰败腐朽的味道,反而显得宏大壮阔,让人觉得不愧庆禧之名。

    往日这儿安排了四个洒扫的粗使小丫头,四个侍弄花草树木的仆妇,四个在上房厢房中打扫的丫头,如今三房既是要搬过来,原来的人手自然是决计不够用的。陈澜接手了庆禧居的布置以及人手等事宜之后,最初不少人还跑去走徐夫人的门路,谁知道徐夫人只是推说事情给了陈澜,自己一概不管,罗姨娘倒是愿意管,可陈汐照管翠柳居的一应人事东西等等搬迁事宜就已经忙不过来,她又不好再伸手。于是到了最后,锦绣阁的门槛险些被踏破了。

    这会儿,大小丫头们看着正房东次间里堆着的那一堆盒子以及炕上的那一堆绫罗绸缎,全都觉得目驰神摇。芸儿最是不管不顾,径直上前展开了一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料子,随即低声嘀咕道:“这不是羽毛缎么?听说是贡品,他们从哪里得来的!”

    “府里这些妈妈嫂子们都干这许多年了,里头外头的孝敬什么没有。”就是好脾气如沁芳,想到那会儿祝妈妈对自己的刻薄凶狠,可之前却才带着侄女满脸堆笑地上门来,忍不住也冷笑道,“三夫人那里放出风声说一切小姐做主,他们就全都找上门来了!其实哪里是真巴结咱们,还不是看着三老爷得爵,三房又搬进了庆禧居,进了那儿就不用愁了!等到时候她们站稳了脚跟,要看咱们失了势,指不定东西怎么进来就得怎么出去!”

    苏木胡椒茴香几个小丫头虽是咂舌,终究不像大丫头那么敢说,倒是瑞雪总觉得心里不妥当,不禁走到陈澜身边低声问道:“小姐,我听说这几个送礼最多的之前都曾经给罗姨娘送过,如今咱们收礼归收礼,可这用人上头,是不是咱们另挑自己瞧得中的可靠人?”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如今我拿了人家的东西,再做恶人岂不是招人笑话?”

    陈澜见几个丫头都瞧着自己,却也不说破此事,只让她们把东西清点好写成单子,又给她们都分派了事情,最后带着红螺出来时,她便低声吩咐道:“你回头嘱咐你干娘一声,赶明儿拿着这单子出去打探打探,这么一批东西值多少钱。”

    红螺差点掩不住自己诧异的脸色:“小姐,你要把这些都卖了?您真打算……”

    “留下一些够用的就行,至于华而不实的,放着也是浪费库房的地方。”陈澜淡淡地笑了笑,随即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直到发现红螺也追了上来,她才不咸不淡地说,“当初芙蓉和木樨触怒了老太太,如今留在白河庄上不得回来,你应该不会忘了那是怎么回事。我如今把这些送礼最多,又在罗姨娘面前讨好卖乖的一个个安插到好缺上,再放出点风声去,等到三叔回来,那些有三婶庇护的还好,至于没有的……我就不信三叔这些年在外头没有培植自己的班底,反而会用这些见风使舵的,到时候家里头那些人就该明白怎么选择了!”

    想起那两个曾经在蓼香院最受任用,之后却差点丧命的一等大丫头,红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可细细一思量,她却越发觉得心惊。待到随着陈澜来到满是人声的庆禧居时,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开口时,她却看见了罗姨娘和陈汐,那半截话立时吞回了肚子里。

    罗姨娘也没料到她有意挑着平常陈澜不会过来的下午,竟然还会遇着人,脸上便有几分不自然。然而,她如今毕竟是有三品淑人诰命在身的人,徐夫人既然是在病中,又兼守孝,她也就大大方方和陈澜厮见了,随即笑着说:“翠柳居那边毕竟东西都要挪过来,也不知道屋子大小东西是否合适,五小姐心里没数,让我一块来看看房子,也好帮着出个主意。”

    见陈汐也有些不自在,陈澜自然不会去挑这种礼法上的刺,笑着点了点头,也没多说什么话,恍若不在意地自顾自到另一边分派去了。几个管事妈妈和媳妇瞧着两边的人,犹豫片刻便仍是簇拥在罗姨娘和陈汐身边奉承。毕竟,老太太病成这个样子,又同意了三房迁居庆禧居,无疑便是让步示弱了,今后这侯府真正话事的人不问自知。

    只不过,毕竟眼下三老爷陈瑛不在,罗姨娘虽有诰命却毕竟不是主母,因而陪着罗姨娘和陈汐转了一大圈,几个人少不得又转过头去寻陈澜,却是在那七间轩敞的正房里头找着的人。见陈澜用手指在那正中的紫檀大案上轻轻一抹,又抬头看了看上首的青底金字大匾,随即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一位妈妈便满脸堆笑地上得前去。

    “三小姐,这都是早上刚刚擦拭打扫过的,保管一点灰也没有。”

    “唔,你们确实用心了。”陈澜轻轻拍了拍手,随即微笑道,“此番三叔三婶他们一大家子搬了过来,杂七杂八的事情多,也得劳各位妈妈嫂子们着紧一些。三婶之前对我提过,翠柳居有些丫头年纪大了该配人,有些妈妈年纪大了,该放出去荣养,还有几个管事媳妇也得重新换过差事,再加上庆禧居比翠柳居大了将近一倍,人手自然得添好些。老太太也说了,府里的大厨房毕竟供给的地方多,这边得再设一处小厨房,要有一个人揽总。这边门户比先头翠柳居多了三四处,晚上巡夜原本府里那些就不够了,得再添一位妈妈总管巡夜。”

    见底下这些个管事媳妇和妈妈都是听得聚精会神,陈澜便缓缓进了东间,直到她们都跟了进来,她在正中临窗大炕下首左边的第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才继续说道:“老太太这几天病着,却还想着家里咱们兄弟姊妹几个,说是身边人太少,看着实在是太不像样了。所以,这一次趁着迁居,咱们姊妹几个身边,每人提上两个一等,二等的则是四个,三等六个,粗使的酌情添减。至于三哥四弟五弟六弟他们,身边丫头倒还罢了,出门的小厮读书的书童伴当,不妨加到每人八个。”

    此时此刻,屋子里十几个有头有脸的管事妈妈媳妇全都瞪大了眼睛,心里飞速盘算着这一个个空缺代表着什么,一个个拼命按捺着心头的兴奋。那些曾经顺着陈瑛的意思把家里人送进蓼香院的,这会儿恨不得捶胸顿足。

    在老太太那儿呆着,探听到了消息固然有功,可老太太如今病成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要出头得等到什么时候?三房的少爷小姐是最多的,这身边人至少空缺了十几二十,再加上院子里粗使打杂的小丫头,这可不全都是机会?

    于是,当陈澜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徐夫人的意思,定下了庆禧居管采买、管新人、上房巡查的三位管事妈妈的时候,刚刚还把那焦躁藏在心里的其他人顿时再也藏不住那热乎乎的想头,一位年纪最大的妈妈就笑道:“三小姐,这到处都是添人,家里哪来那么多熟手?”

    “是啊是啊!”另一个媳妇亦是帮腔道,“后街上没职司的人虽然多,可毕竟是闲散久了,若没经过好好调教,恐怕是用不得的。一大帮人搬到这庆禧居,最初少不了乱子,得用稳妥人才好,否则出了事没脸面事小,让人瞧了咱们侯府的笑话事大。”

    “三婶那儿也是顾虑这个,那诸位妈妈怎么说?”

    陈澜微微一笑,眼睛就瞟了一眼最后头早就得了自己讯息的张妈妈。果然,张妈妈心领神会地插嘴说道:“前时老太太的蓼香院不是才进了不少人?三少爷五少爷和五小姐身边本就需要可靠人,这些都是三老爷三夫人瞧中最是稳当的人,如今调过来补缺最合适不过了。”

    刚刚本就是因为无人起头,众人方才顾左右而言他,这会儿有人开了腔,附和的自然不在少数。其中也有人提出异议,说是老太太身边不能没人服侍,可张妈妈作为蓼香院的管事妈妈,开口说老太太那边还有二夫人送去的人,再不够便从后街和其他地方选一选,其他人也就渐渐偃旗息鼓了。

    她们几乎都是投了三房的人,蓼香院那边的新人几乎个个都和她们沾亲带故,可偏偏从老太太到郑妈妈再到绿萼玉芍这些大丫头,全都看新人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如今她们另得了更好的职司,有什么不好的?

    等到陈澜带着红螺从庆禧居去了一趟翠柳居见徐夫人,最后回了蓼香院时,这档子事就差不多结束了。因朱氏如今还不适宜见人,不论是才在一等大丫头上头呆了两三日的紫锦和青霓,还是那些二三等乃至粗使的小丫头们,全都只是在院子里磕了头,这就算全了不过几日的主仆情分。

    吴妈妈亲自来传的徐夫人的话,紫锦和青霓一个给了陈汐,一个给了陈汉,全都仍是一等,自然心满意足——她们都是罗姨娘挑出来的人,自然觉得这番回去更是有头有脸。至于其他人也都是按等分派,几乎是个个皆大欢喜。

    当这十余人都离开了蓼香院之后,陈澜方才进了正房东次间,见歪在炕上的朱氏亦是神清气爽,她便笑道:“这下子,老太太可以安心将养了。”

    绿萼和玉芍见朱氏高兴,对视一眼,脸上也都露出了笑容。这一番连消带打还落得个人人称颂欢喜,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秋风扫落叶(下)

    郑妈妈已经一连三日没回来了。

    不但绿萼玉芍对这件事颇有些想头,就连朱氏亦是面上不露而心中失望。她自然知道郑妈妈在外头不是为了韩国公夫人便是为了晋王妃而奔波,如今为了自己的病,只怕有什么消息也会只送到陈澜那儿打止,生怕什么坏消息刺激了自个。所以,就凭陈澜在面前时只字不提,朱氏就知道多半不是没进展就是情况糟糕,因而想及那边必定是韩国公夫人掌总,失望之余忍不住担心若是自己不在,这唯一的女儿怕是支撑不住,连带着也暗自怨上了张铭。

    这会儿,她在绿萼的服侍下喝了药,斜倚着妆花缎大引枕,心不在焉地听着玉芍说外头听来的一件趣事。若往日,她不一会儿就能笑出来,眼下却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直到陈澜进了门来,她才眼睛一亮。

    “老太太。”

    陈澜行过礼之后,见朱氏颔首示意,便上前和往常一样在炕沿坐了。先问了绿萼和玉芍老太太的情形,她才笑着把家里情形略讲了讲,最后就从袖子中拿出了一张名单来,把庆禧居如今已经定下的一众职司人等念了一遍。她这边正念着,对府中人事熟悉得很的绿萼和玉芍不免面面相觑了起来,就连朱氏的眼神中也流露出了沉思。因而,她一念完,便笑着冲绿萼和玉芍使了个眼色。

    等到两人退下到门外守着,她才解释道:“老太太,咱们就算在庆禧居安插人,回头三叔回来,她们也留不长久,所以我就想不用多此一举了。这些几乎一色都是早就奉承过罗姨娘的,又给我送过了厚礼,如今我一股脑儿都安插在了要紧处,那些嫉妒眼红他们的人嘴上不说,心里自然记下了。接下来,便是轮到府中那些两面三刀,没职司却本事不足,想凑上三叔和罗姨娘却没能到跟前入法眼的。等会把他们一体清理出去的时候,他们恨老太太和我自然是咬牙切齿,可看着那些安安稳稳得了好缺的,难道他们就能容得下别人得意?”

    朱氏掌管侯府多年,如今容了三房搬进庆禧居,很多事情也就看通透了。绿萼和玉芍想不通的,她不过一会儿就想明白了,可陈澜在自己面前又详细解释了一番,她心里却很满意。相比只卖弄小聪明的人,她自然更喜欢不藏着掖着的,因而不知不觉就笑了。

    于是,当陈澜说今日便要会同徐夫人身边的吴妈妈和蓼香院的赖妈妈,把府中世仆按册子清一清,明日则是亲自去天安庄,她陪嫁的荣越庄则是回头由郑妈妈去,她就点了点头,又挪动着右手示意陈澜去拿纸板来。

    “四……”陈澜看着朱氏写的字,略一思忖便开口问道,“老太太的意思是,让四弟和我一块去?”见朱氏点了点头,她不禁有些为难,“四弟才拜入韩翰林门下,不过学了几天而已,贸然告假是不是不太妥当?不若我多带几个随从……”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朱氏这些天几乎对她言听计从,此时却犯了执拗,只是摇头,因而她细细一寻思,觉得让陈衍跟着,看一看如今这季节农人的辛苦,顺带多学些如何管理人事,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她就答应了下来。又陪着朱氏说了一会儿话,外头赖妈妈进来报说,陈汐和吴妈妈已经到了水镜厅,她就站起身来。

    “老太太,那我先去水镜厅了。”

    朱氏神色不动,等看着陈澜离开,绿萼和玉芍都进来,她才示意绿萼上前,在纸板上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然而,绿萼虽聪明,毕竟不知前情,琢磨着那意思便迟疑了起来:“老太太,四少爷如今应当还在韩翰林那边,专程派人过去帮着请假,会不会误了他的课业……”

    她原本还想再劝两句,可看到朱氏满脸的严厉,想起老太太当和陈澜提过,顿时打住了话头,又屈膝应道:“奴婢知道了,这就出去知会张妈妈。”

    对于侯府中的下人来说,午后往往是偷闲的时刻。清晨得早起点卯干活,上午亦是一日中最忙的时候,洒扫跑腿办事,每一样都是不能随随便便敷衍过去,但下午不在主子面前的自然可以寻机打个盹,亦或是三三两两闲磕牙。只这两日因三房迁居事宜,侯府上下人等个个都卯足了劲头,这会儿空闲虽没了,但被叫到水镜厅的一众人等也没人敢埋怨,只在外头等候的时候,少不得眉来眼去使眼色,亦或是窃窃私语求证。

    “前两天才分派过一遭好缺,今天又有什么好事?”

    “谁知道呢……咱们这几天送礼送得肉痛,好在结果也不亏,值了。”

    “三小姐倒想得透彻,如今三老爷虽然不在,可老太太靠不住了,还不是捞一点是一点,至少这嫁妆就凑了一小半,毕竟她哪里拗得过三老爷这个名正言顺的侯爷?也只有在三老爷不在的时候,她才能仗一仗老太太的势,四少爷那么小,还不是一切拿捏在三老爷手里?”

    “话不能这么说,四少爷如今可是威国公世子的同门,宜兴郡主和那位晋王府的钱妈妈都对三小姐客客气气,事情没个准,眼下还是老实本分办事的好,别攀附这个攀附那个。”

    晚到了片刻的陈澜虽只是带着赖妈妈,但里头既有陈汐和吴妈妈,众人自然知道今天但使有什么事情,也是三房和老太太已经商量定下的,因而刚刚还窃窃私语的声音一下子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悄无声息的寂静。陈澜和陈汐厮见过之后,见对方眼神淡然脸色平静,就仿佛对今天这件事无所谓似的,心底不禁有些疑惑。

    这些天来,陈汐仿佛又彻底恢复了从前父母不在身边时的冷漠淡然,这是因为遭了重挫之后终于恢复了冷静自持,还是已经看破了世情的自暴自弃?

    疑惑归疑惑,但陈澜毕竟不是圣人,陈汐有父有母有兄有弟,毕竟不比陈汀这个才四岁的小孩子,因而她也就没细想。看了一眼从外头进来在厅里站得满满当当的一应人等,她就从赖妈妈手中接过了一本册子,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几天因为搬迁的事情,家里新派了不少职司出去,帐房那边都一一添了名字,今天是为了另外一件事。自从老侯爷去世之后,家里便没有放过奴仆,名册上在籍的家人越来越多,有的是领一份钱粮,在外有职司,有的则是干脆不在后街住,有的是根本轮不到事情。只这样一来,打着侯府旗号的人就太多了。”

    陈澜顿了一顿,词锋一转,就说到了此前在六合医馆的那件事:“这两天,因为韩国公府被撵出的家仆横死医馆一事,都察院御史纷纷弹劾,韩国公身为左军都督府都督,如今也连连请罪,在家闭门思过。这几天,韩国公府放出去的家人,已经有几十个了。而那个家仆是什么人?打着公府的旗号在外横行霸道,纯属败类,早就该撵了!按照老太太和三夫人的话,这种人若是出在咱们家,不但是撵,索性就直接送到顺天府法办!”

    因为骤然提高的声音,原本就鸦雀无声的水镜厅中更是死一般的静寂。京城勋贵人家不但是主子们姻亲连姻亲,就是下人们也往往是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因而韩国公府的事情朱氏不知道,底下这帮子人却全都清楚,背地里也不是没有议论过。可如今由此事殃及到自己,她们就不免有些惴惴然了。

    陈汐一直都只是冷冷坐在那儿,此时见陈澜停了下来,吴妈妈又给她使眼色,想起自己还是来之前才被叫到徐夫人之前交待了今天要做的事,罗姨娘那边得知这些还不知道会怎样恼火,不禁有些怔忡。只她张了张口,可看了看身边这一应人等,觉得恐怕没有一个向着自己的,突然又心灰意冷,到了嘴边的话也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叹息。

    旁边的陈汐在想什么,别人自然无暇顾及。这会儿,满场惴惴然之中,终于有一位妈妈想着事不关己,又要卖弄,因而就赔笑说了一句:“三小姐说的是,府中闲人是太多了些,全都打咱们府里的旗号,将来难免惹出什么事情来。”

    陈澜原是也安排了人,只此时有不相干的人接话茬,自然正中她下怀,她当即点了点头:“所以,前时既然府里新添了不少人,闲散的家人也得放出去一些。年迈独身的,府中在江南以及山东的田庄可以留着干些轻省活养老;年轻力壮的,若愿意,又有府中管事等等可以具结作保,则荐给外头各家铺子;至于剩下的人,想继续留着侯府名头的,府里在直隶各州县的田庄上头做个庄丁仆妇都成,其余一概到顺天府出文书放出去。”

    如果前头没有说韩国公府也放了奴仆,那么此时兴许还会有人出来劝说,但陈澜既是把韩国公府的事情放在台面上,又有都察院御史的弹劾,即便是有人存心做个好人,也自会先掂量掂量这事情背后的东西,再想到陈汐人在这儿,徐夫人和老太太应当都是点过头的,那些闲散没职司的和自个也没什么太大关联,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顿时有人带头说了一声。

    “既是老太太和三夫人决定了的事,怎么说咱们怎么办就是。”

    既然有人附和,其余人想到已成定局,当下就参差不齐地应了。一个半时辰后,等到那份名单新鲜出炉,已经是日落时分,她们拖着已经站僵的脚,一离开水镜厅就立时议论纷纷。

    而陈澜在回到蓼香院的时候,却得知汝宁伯夫人刚刚带着嫡次子杨荣和女儿杨芊来探视朱氏,才走不多久,她不禁眉头微皱。朱氏此前那些天也不止病过一回,汝宁伯府的人倒是和其他府里一样照例送过东西,汝宁伯夫人压根没露面,如今怎么会突然这般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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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淮王拦路,双英解围

    一大清早,关闭了一整夜的阳宁侯府东西角门就敞开了。门房们按照从前的习惯,洒扫之后就提着水洗刷了台阶。这其中,东角门上管事的催得最急,毕竟,鲜少有人这么早上家里来,可家里的主子出门却是昨天就定下的。因而,瞧见那一辆骡车顺着甬道徐徐出来的时候,他连忙摆手示意那几个门房退开,六个人沿着东角门整整齐齐站成了两列。

    这些都是多年的老下人,因昨日里头传出来府中要放奴仆的消息,一时间自然有喜有忧,这会儿脑袋虽个个都低着,却不时有人抬头去瞟那出门的一行人。驾着那辆清油青幔车的大走骡又黑又亮,洗刷得干干净净,车帘严丝合缝,丝毫看不清里头的人是什么光景。只马车旁边四少爷陈衍带着四个伴当,后头还有十几个亲随护卫,却是显得雄纠纠气昂昂。

    等这一行全都过去了,门房们方才各归其位,两个平素交情不错的拿着大笤帚到路边清扫,其中一个年轻的挥动了两下笤帚就低声问道:“魏大叔,府里这回还真是冰火两重天,有的是高升握了大权,有的却是扫地出门,这也忒不公平了。”

    “公平?这天下哪有公平的事,不过是看你有没有本事!咳,那名单早就传得人尽皆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是多年前就只挂一个名却在外头有活计的,就是闲散多年派什么差都不能尽心的,要么就是只会往这个主子那个主子面前奉承,最是会爬墙头的,再就是早就想请恩典放出去的……总之都有道理!”

    “说的也是,反正不关我的事……不过魏大叔,三小姐四少爷怎会在这当口突然又去通州,莫非是那边庄子上有什么不妥?”

    “这种事情咱们做下人的怎么知道?”

    话虽这么说,这被人称作魏大叔的中年门房却抬头望了望渐渐消失在街角的那一行人,脸色很有些微妙。三老爷陈瑛虽是使人吩咐过他们这几个,可这会儿主心骨都不在,他们顶多也只能看着记着,其他的事情什么都做不了。

    坐在车上,陈澜想起刚刚出来时,陈衍一定要骑马不愿意坐车的样子,不禁微微一笑,心里倒是赞同得很。如果现在是汉唐,她一定会胡服骑马,好好看看如今的大好河山,而不是闷在这种密不透风的轿车里头。可偏偏现如今的勋贵子弟们,不少人偏偏好的不学,偏学文官们坐车坐轿,一个个全都在衣着风雅举止翩翩上头下功夫,把男子气概都不知扔哪去了。

    今天跟着出来的是红螺和田氏。对于守寡多年的田氏总算是得了好差,小姐待人又好,红螺自是说不出的欢喜,此时见陈澜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就凑趣地说道:“四少爷如今又是跟着先生做学问,又是跟着武师练武健身,日后必定有大出息。”

    “有没有大出息得看他自己的,我只希望他能心性正派,平平安安,仅此而已。”

    说归这么说,陈澜嘴角上翘的弧度仍然是更深了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就听到车外传来叱喝,微微将车帘拉开一条缝,她才发现是已经到了宣武门。知道守城营的人不会盘查阳宁侯府的马车,她就放下车帘靠了回去,果然,之一小会儿,停下来的车就再次前行了起来,只外头的喧哗也是一阵阵传了进来。

    这会儿时辰还早,城门口出城的人少,排队等着进城的人却多,间中偶尔也有些小商小贩为了逃避崇文门税关有意往这走,因而里头吵吵嚷嚷不绝。从城门券洞中出来,这些吵闹求情的声音就渐渐远去了,可取而代之的则是官道上的人声马声鸣鞭声说笑声,倒是一直不愁太寂寥。可陈澜虽一连几日都睡得好,这会儿在马车的颠簸下仍是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直到有人轻轻推搡了几下,她才一下子惊觉了过来,眼睛尚未睁开就本能地问了一句。

    “到安园了么?”

    然而,映入她眼帘的却是红螺那张有些古怪的脸。见红螺仿佛有些踯躅,她不禁眉头一挑:“是外头出了什么事?”

    “是前头的路被人堵住了。”

    闻听此言,陈澜不禁大讶:“这京师通往通州的官道何等重要,是谁这么大胆子?”

    “小姐忘了,咱们的庄子在潮白河那边,刚刚已经从官道拐了出来,这会儿的路虽是几年前修的,却算不上驿道。”红螺见陈澜表情越发不好,连忙压低了声音说,“之前楚平已经过去报出了咱们阳宁侯府的旗号,可那边并不买账,说是王府的贵人再次射猎,让咱们要么等着,要么绕路!”

    北国三月是渐渐回暖开春的日子,年轻公子三五成群踏青出游的不少,可如今才是动物好容易熬过了一冬出来觅食的时候,因而很少有人射猎,就连皇家也是如此。陈澜虽是女流,可也从自己看过的那些杂书上知道这一条,此时脸色不觉越发凝重了。正沉吟间,她就只见车帘一动,却是陈衍钻上了车来。

    “姐,我去问过了,那儿是淮王。”陈衍还没来得及坐定就把话头丢了出来,脸上满是懊恼,“如果不走这条路,得拐回去绕上一大圈,那时辰可就全都白费了!这种大道上,甭管那个王府的人,总不可能堵上一整日,再说……咱们也不是任他们欺负的,不如等一等?”

    如果前面的是其他那些王府的贵人也就算了,可淮王两个字一入耳,陈澜原就凝重的脸色顿时更差了。那个年轻的亲王当初在坤宁宫中也能闯进她们这些千金小姐的地方来,后来在西苑中更是堵住了她的轿子,肆无忌惮直言不讳地对她说了那样一番话。此时尽管是在这样的光天化日,安知他就不会做出其他出格的事情?

    尽管动足了脑筋,可眼下只不过这些人手,陈澜一时也无法想出什么真正的好办法来。她知道这会儿掉头另寻他路只怕是行不通,可看见陈衍眼珠子乱转的情景,她猛然想起昨日对陈衍说,让他跟着自己去安园的时候,他竟拍着胸脯说老太太已经使人到韩翰林那儿帮他请了假,不禁骤然回过神来。

    “昨天老太太使人去北居贤坊韩翰林那儿替你请假的时候,罗世子可在?”

    “在啊,他明天就要去殿试了……嗯?”陈衍最不习惯的就是陈澜每每习惯在自己不留神的时候突然发问,还偏偏是自己很想藏着掖着的事,此时又着了道的他不禁异常郁闷。可是,在陈澜犀利的目光下,他只得老老实实地说,“师兄说,这种好天气适合踏青出游,他要是有空,就来安园寻咱们,潮白河旁边有一处桃花林桃花开得极好。”

    好吧……她得承认罗旭确实厉害,陈衍本是从小对人提防的习性,如今却已经对人言听计从,压根没去揣摩人家的目的——兴许还觉得这事情根本不值得揣摩!

    就在她牙痒痒的想在陈衍的小脑袋上再敲两记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她摆手让陈衍别做声,凝神细听时,她却骇然发现,那马蹄声似乎不单单是从前头而来,后头竟然也有。就当她紧张得背上微微冒汗的时候,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咦,这不是淮王殿下么?这么巧,殿下也是来踏青赏花的?”

    车中的陈澜立时瞅了一眼陈衍,恰好发现小家伙喜形于色的样子,不禁没好气地冲他瞪了一眼。见陈衍立时正襟危坐,可明显是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她不禁又有些忧心。罗旭这个威国公世子在对付陈瑛的时候还好,然而如今外头的是淮王,万一这位皇子亲王蛮不讲理,岂不是莫名给人家招惹麻烦?

    “踏青赏花?殿试在即,罗世子倒是还有这么一股怜香惜玉的心……”刻意拖长声调的一句揶揄之后,陈澜就只听说话的淮王顿了一顿,语气似乎谨慎了些,“话说回来,该说今日真巧的应当是本王才对,罗世子和杨指挥怎么会撞到一块去的?”

    外头竟然是罗旭和杨进周两个人!这个体悟让陈澜悚然一惊,随即提着的心思又放了下来。罗旭毕竟凭借的是父亲威国公罗明远的爵位战功,而杨进周却是天子亲信,有这一层忌惮在,淮王应当不会发难……可杨进周怎么会和罗旭在一起?

    她正在想着,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平静的声音:“回禀淮王殿下,蒙皇上体恤,户部给去年战死兴和堡的死难将士遗属加免赋税徭役十年,臣此行是去探望几位袍泽的遗属,顺便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结果出城的时候正好撞上罗世子。”

    “原来杨指挥是去接济人的……居然都是这么巧!”

    陈澜依稀觉得,淮王这声音中充满了疑忌,只终究是半道上杀出来两个程咬金,外头淡淡交谈了两句,那边淮王就传令吩咐回府。可是,当大队人马从她的座车旁边通过时,她突然觉得有人在车旁边停了一停。

    “阳宁侯陈瑛在云南多年,与其说是猛将,不若说是最会砍头的凶将,几次叛乱坑杀蛮人不下数千,那凶名能止小儿夜啼,你们姐弟好自为之!”

    PS:今天是六号,算起来到十号不过四天,因为去南宁得四天,十三号还不知道几点回来,我不得不放慢速度先行存稿了,所以这几天只敢更新一章。如果到了南宁能有空码字,到时候十号以后会加更的,实在不好意思!当然,如果起点那边的日程有啥改变,俺会立刻恢复两更的……

第一百四十三章 冲冠一怒,事有蹊跷

    尽管立国之初距离现在已经有百多年,种种善政德政也有无数湮没在了时光中,但皇族宗室和公侯勋贵的世袭制度却一直都不曾改。看多了杂书的陈澜自然知道,相比历史上抬高宗室却提防勋贵,使得公侯大臣见皇子亲王伏地拜谒无敢钧礼的明太祖朱元璋,楚太祖林长辉却是反其道而行之。皇族宗室的封爵一概是世袭减等,而功臣勋贵则是世袭不减等,因而楚朝的亲王至少在待人接物上,碍于祖制不敢一味倨傲。

    但这一条约定俗成的旧规却不适用于淮王。至少,此时此刻他在车旁撂下那么两句话之后,随即用力一挥马鞭,身下骏马吃痛不过立时放开四蹄如同利箭一般疾驰了出去,身后一众随从也慌忙打马跟上。一时间,叱喝声、嘶鸣声、马蹄声、鸣鞭声在大道上汇成了一曲杂乱的乐章,马蹄扬起的尘土铺天盖地,让避在路边的两拨人全都不免灰头土脸。

    直到人过去了,罗旭方才没好气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顺便摘下帽子到路边随手一抖,头也不回若无其事地说:“北边就是这点不好,风沙大,就这么一会儿能倒出来三升土!”

    杨进周也不是头一回见识这等天潢贵胄的倨傲脾气了,随手在身上掸了两下,也没去接罗旭的话茬。可看到罗旭倒完了帽子里的沙土之后就策马往那辆轿车而去,他不禁微微一愣。刚刚淮王经过时在车旁停了一停,那声音不大不小,他自是听见了,心里已经有些猜测。于是,略一迟疑,他看了一眼罗旭后头那四个浑身精悍气的小厮,也带着秦虎上了前去。

    罗旭在车旁干咳了一声,随即敲了敲车门道:“师弟,令姊不曾受惊吧?”

    话音刚落,跳下来的车夫已经是打开了车门,随即车帘就被人掀开了。钻出来的人影也不用车蹬子,纵身一跳就稳稳当当落在了地上。陈衍先瞧了瞧罗旭,随即打量了两眼杨进周,这才笑嘻嘻地说:“没想到除了罗大哥,正好杨大人也来了。我和三姐在里头还正烦恼该怎么过去,谁知你们两拨就正好撞在了一块,还真得多谢你们结尾了。师兄放心,姐又不是那等一阵风就能吹倒的,不至于因为这点事情就受惊。倒是杨大人,刚刚你说拜访军中袍泽的遗属,他们也在通州吗,离这儿远么?”

    陈衍身于勋贵世家,虽说对于罗旭身为威国公世子却能够出口成章文采飞扬很是敬佩,可陈瑛凭的是军功进身,所以他更在意的也是武艺。因而,上回杨进周送他的那把匕首他一直藏在身边,从武师那儿学武的时候甚至还专门琢磨过如何用好这短兵器,只这一位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自护国寺之后压根没见过两回,所以此时忍不住就套起了近乎。

    罗旭没想到陈衍要紧的只提了一句,不要紧的却说了一堆,心中不禁气结。而杨进周听陈衍说陈澜不是一阵风就吹倒的弱质女流,不禁一笑而过,等听其问起自己那些死难袍泽遗属的事情,他的脸色方才为之一正。

    “不远,他们就住在潮白河边上的万家村。”

    车中的陈澜听外头不一会儿已经是说起了话,虑着这儿毕竟是大路上,占道说话不便他人,因而就令红螺对车夫吩咐了一声。外头的陈衍听到车夫传话,这才不好意思地说:“罗师兄,杨大人,咱们还是边走边说吧,姐姐说这儿毕竟是人来人往的大道,不能因为咱们一时兴起碍着了别人的事,否则也就和淮王没什么两样了。”

    后头一句是他自作主张加上的,车内的陈澜听着只觉好笑,但外头的罗旭却觉得对脾胃,杨进周倒是无可不可。等到马车重新起行,这三人便徐徐策马跟在了车后头,一路走一路说着话。很快,陈衍好奇地打听了杨进周的昔日战绩,可听那干巴巴的描述着实不过瘾,渐渐就问起了战后抚恤的事。

    “杨大人,我听说抚恤的钱粮不多,怎么够一大家子吃喝嚼用,难道你常常来接济?”

    罗旭虽是罗明远的长子,可毕竟年纪幼小就到了京师生活,对于这些军中常情反而不太了解,自然也露出了关注之色。杨进周往日鲜少对人说这些,此时原打算含糊过去,谁料他身后落后半个马身的秦虎却是大大咧咧开了口。

    “按照朝廷的抚恤规矩,阵亡军士遗属除了每人二十两银子的抚恤之外,每月还有减半的钱粮。正巧他们三家祖籍通州,所以这事情是大人帮着他们办的。那边原本有大人家里的两百亩地,他们的抚恤银子加上此前皇上赏赐给大人的一些金银绢帛,于是又紧挨着买了一百亩地,足够他们三家人过日子了。”

    车中的陈澜上一世就听说过不少退役亦或是现役军人拿钱贴补战友的事迹,因而听说杨进周去接济战友遗属,她也并不觉得奇怪——杨进周是货真价实从战场上下来的,怎可能不管那些人的死活?可是,此时听说是买了地,她不禁点了点头。

    外头的罗旭听着也微微颔首:“杨兄想的周到,而且通州这种地方,若不是你,只怕也买不下地来。”

    杨进周冷冷瞪了一眼秦虎,见人讪讪地放慢了马速往后躲,而陈衍又好奇地看着他,他只能无可奈何地解释道:“罗兄说得没错,凭着这身官皮,买家不敢轻易抬地价,也没人敢和我争抢,不过最后按着他开的价钱,我还是多给了一成,就怕给人抓了把柄。死去的那三个都是跟了我整整好几年的弟兄,最小的那个战死时还只十八岁,尚未娶妻,我也想他们的家人日子过得好些。先父从前就常常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有田土傍身,总算薄有产业。就是我和母亲离开宣府时转了那绣坊的股子给了几个军将,也是这缘由。”

    此话陈衍还有些似懂非懂,罗旭却对杨进周的父亲大感兴趣,一时话题又拐到了那上头。车内的陈澜听到杨进周只是一味搪塞,不禁若有所思,心想觉得这个年轻武官看似冷峻实则心细,原来是因为父母就是如此。

    先头那么一耽搁,两个大男人外加一个少年聊得兴致勃勃,行程自然而然就慢了。陈澜起初还听着外头说话,后来觉得累得慌,索性将窗帘靠近前头的那部分打开一角,在里头又看了一会儿另一本影射武宗末年的杂记,虽是多歌功颂德,可依稀能够找出不少影子。当她看到上头说,武宗末年放任诸子为争位而残杀,以致子嗣几乎凋零殆尽,到最后即位的穆宗甫一登基,就把被武宗赐死的最钟爱的长子追赠为庄文太子,不禁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

    看来,武宗这个谥号除却因为这位天子好武力频频出征之外,便和这事情有关了。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她合上书卷细细寻思的时候,只听外头驾车的车夫一声响亮的叱喝,紧跟着,前头吆喝连连,中间还夹杂着几个不堪入耳的喝骂声。不等她发话,红螺就立刻到了车门边上悄悄张望,不一会儿就挪了回来。

    “小姐,似乎是一个汉子被人扭打,这会儿罗世子杨大人和四少爷他们已经上前去了。”

    对于扭打闹事这种勾当,自打听郑妈妈说过六合医馆那档子事之后,陈澜就有一种本能的提防和警觉,可一听到上前去的还有那两个办事决计可靠地人,她就松弛了下来。不管怎么说,那两个男人一个机敏多智,一个沉着冷静,怎么看都没有她出面去管的必要。

    “大人,你可一定要救救我,他们说我还不出钱来就先砍我的手,再剁我的脚……对了,就是那田契……他们说要收田契和房契,大人你一定要给我做主啊!”

    外头竟然是杨进周认识的人?听这口气,仿佛是他那死难袍泽的遗属?怎会那么巧?

    陈澜心中一沉,就只听一声极其夸张的惨呼,随即就是又一阵不堪入耳的喝骂声。可随着噗地一声闷响,这些声音就仿佛被截断在喉咙里似的戛然而止。此时此刻,她终于有些坐不住了,拉着红螺就挪到了车门边上,拨开那一层挂帘往外瞧去。

    尽管有车夫和几个随从挡着,但透过人群的缝隙,他还是看清一个人正抱着头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而他身后的几条大汉则是呆站在那儿。在那个人的身边赫然插着一把剑尖深深扎入泥地的宝剑,上头的鲜红剑穗垂落在地,颜色显得异常扎眼。

    看着这一幕,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紧跟着,一个冷得仿佛结了冰的声音就从车门的缝隙中传进了她的耳中。

    “你刚刚说他们要杀你?”

    “是是是,大人你一定得救救我,看在我战死的弟弟和家里老娘还有两个弟弟妹妹的份上……”

    “我上次来时,你在你娘面前斩下手指赌咒发誓时,都说过些什么?”

    “我……大人,就这一回,这一回……”

    “这一回?你还想有下一回?”

    随着这一声厉喝,陈澜就只见一个身影纵马到了那把深扎入土的剑旁边,信手一提,随即就重重挥了下去。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

    老天爷,杨进周这是想干什么?

    PS:再提醒一声同学们,最近到十三号为止都是单更,晚上别等了……除非起点突然通知说延期,否则我也没办法,毕竟发一章存一章,出门正好够更新……

第一百四十四章 是人皆有气性,恐有算计伤人

    这好端端的突然又有人堵路,紧跟着就是拳打脚踢闹出了一场全武行,罗旭本待发作,可等到那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大汉踉踉跄跄冲到杨进周跟前,直接双腿一软就跪着恳求了起来,他立时收起了管闲事的打算。可不曾想那几个形似追债的打手竟是追了上来继续扭打,眼见那个人被按在地上好似狗吃屎一般,他渐渐就感到有些不对劲了。

    即便如此,当杨进周抽出宝剑一抖手腕就是一掷,眼看着剑尖深深扎入地面,上头的剑柄和穗子还微微颤动着,他就忍不住扭头打量起了旁边这个年轻的武官,赫然发现人已经是满脸铁青。于是,他自然而然拉住了已经打算捋袖子的陈衍。

    可他真没想到,杨进周这冲冠一怒竟是这样惊人!当瞧见那人一骑策前,弯腰利落地拔剑挥剑的时候,饶是他自诩胆大包天,这会儿也一下子瞠目结舌。就在他脸上表情完全僵住的一刹那,他那练武人的犀利眼神终于捕捉到了之后的几个动作。

    就只见杨进周那一剑离那汉子脑袋只差一巴掌的时候,他突然收肘回剑,原本是直直向着人去的剑尖突然变成了剑柄,可那剑柄去势不减,愣是一下子砸在了那大汉的右颊,随即又是一马鞭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重重抽在了这个大汉的手腕上。吓傻了的大汉起先没有任何反应,好半晌才惊觉过来,抱着手腕连连呼痛,紧跟着又被一剑柄直接砸在了地上。

    “你上一次就说过,今后若是再赌,那么就斩了这只贼手!”

    自从进京之后,杨进周对拨到自己手下的寻常下属都是淡淡的,对自己挑出来那些办事的心腹以及秦虎这些个,则是操练时严格平日里随和,那张冷脸上从来不曾出现过眼下这种暴怒的表情。因而,就连跟了他好些年的秦虎,见状也不知不觉勒马后退了两步,又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压根不敢上前去相劝。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那大汉本就被揍得满头包,此时见唯一的救星一副要杀人的架势,终于知道如意算盘打不通了,慌忙连连磕头求饶道,“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我死去的弟弟份上,看在我娘和我那剩下一双弟妹的份上……”

    “你还知道你弟弟?”

    不说还好,那大汉一提到弟弟两个字,杨进周脸上怒色更深,用鞭柄指着他便厉声喝道:“当初募兵的时候,原本该是你去兴和,可你这个好吃懒做的竟然装作突发重病,愣是让你才十五岁的弟弟去了那儿,他战死的时候不过十八,临走前还惦记着你这个哥哥和家里的老母弟妹!要不是我把你弟弟的抚恤银子拿了去置地,你差点就把他用命换来的钱拿去赌输了,甚至还敢打你娘……要不是你娘求情,我那会儿就送你去衙门断了忤逆!现在你又是欠了一屁股债,好,很好!”

    车中的陈澜这才明白原来还有这一番情由,忍不住脱口而出骂道:“畜生!”

    几乎是她出口骂人的同时,外头的罗旭亦是勃然大怒,放开陈衍就拍马上前道:“杨兄,这样的畜生还有什么好和他罗嗦的,还不如死了喂野狗来得干净!”

    那大汉原以为杨进周身边还有其他人,听着自己是他战死下属的兄长,总会求情一二,亦或是拦下暴怒的他,可谁曾想这会儿出来的另一个年轻人竟是更狠。一时间,原就没多少脑子的他顿时更加紧张了起来,忍不住连连回头看那几个打手,眼神中流露出了哀求之色。

    几个打手先是被那突然掷出的宝剑吓了一跳,再是被杨进周那看似要挥剑杀人的架势给镇住了,再接着人家一顿货真价实的暴打,随即又是劈头盖脸的训斥,这应接不暇的一幕幕让他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及至那大汉连连回头看他们,这才有人反应过来。只不过,这会儿他们已经是心头七上八下,怎么也没法把眼前这个年轻武官和人家转述中的那个人连在一块。你眼看我眼了好一阵子,为首的麻子脸大汉方才硬着头皮上前去。

    “杨大人,这家伙您要杀要剐随便,可他欠了咱们家东主一千两赌债,这钱要是还不清,他就是死了,咱们也只能上他们家清田产扒房子了。”

    他这话说得利索,可站在那好似刀子的目光下,他就好似赤身裸体站在冰天雪地里,那种僵冷有如芒刺在背的感觉就甭提了。而这一回,还不等杨进周开口,他就听到旁边传来了一个冷笑声。

    “赌债?看来如今要债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了,大楚律清清楚楚,明文禁止赌馆亦或是私下聚赌,但凡是抓到了,赌资充公之外,从出场地的到庄家赌客,拉到衙门一律都是四十大板外加戍边。而且,赌债律不追索,你们不知道?”

    罗旭平常和那群狐朋狗友厮混多了,尽管老师是货真价实的翰林,可他和人辩论时仍然最喜欢歪理。可难得能够逮着一个用正经律法砸人的机会,他立时把自己往日钻律法空子做的那些事情丢到了脑后,义正词严接连撂下了两条律例。眼看着这几个打手面面相觑,他不禁耸肩一笑,又回头看了看后头的那辆骡车。

    正凑在车门小窗那边张望的陈澜自然而然看到了罗旭回头的表情,虽是这会儿外头的情形颇让她心中起疑,可罗旭这样子却让她不禁莞尔——虽是这人比弟弟陈衍大上好些,可眼下的光景却和那小家伙有些相像,颇有一种做了好事得让人知道的感觉。

    田氏和红螺这会儿也都在旁边,外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脸色亦是各不相同。红螺微微低着头,田氏却摇摇头叹道:“罗世子终究是落地就享着富贵,哪知道这些腌臜勾当!说是不许赌坊也不许禁毒,但京城灯市胡同的赌坊就有好几家,还不算勾阑胡同那些个地方……赌债是律不追索,可债主真要将起来,逼死人命都是有的。”

    红螺听田氏这么说,却是笑道:“娘,这种话读过书的自然有的是人会说,可也得看看说话的人是谁!这要是穷措大,被那些穷凶极恶的家伙暴打一顿也有份,可说话的是威国公世子,那些人便只得认栽吃瘪,难道还敢真闹到官府里头去?”

    陈澜在旁边听着,心里知道无论田氏还是红螺,实则都没有说错。然而,从罗旭透过陈衍传消息的手法来看,那便决计不是个做事只知道大开大阖,不懂诡谲小道的人,如今这副做派不过是不耐麻烦不想耽误,打算用直接身份砸人而已。

    果不其然,在罗旭又如数家珍地数落了几条关于私刑以及优抚死难军士遗属等等条文之后,那几个打手终于忍不住了,当即有胆大的高声嚷嚷说:“有胆子你去见我家东主说这些,要是他说免了这债,咱们就放过这家伙!”

    “一个放债的,竟敢让咱们去见他?”大好春光下却被这么一件事堵在了路上,罗旭心里甭提多窝火了,当即哂然笑道,“他要是一心想要钱,让他直接来威国公府见我!”

    杨进周本待自己解决了此事,可罗旭偏生越俎代庖,此时此刻,见那些人听到威国公府四个字,明显大为意外的样子,他不禁心中一动,随即冷冷地说:“罗世子不过是开个玩笑,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只管找这家伙要钱就是,若还不出或是把人告上公堂,或是要打要杀且听尊便!至于他家里的田产和房子……当初在官府开文书过户的时候,便是早就分得清清楚楚,他名下的东西随你们要扒要卖,至于他老娘和弟妹名下的,你们若是敢动一分……”

    说话间就只见寒光一闪,那原本兀自趴在地上的大汉刚刚抬头,就只见一剑天上来,随即头上就是一轻。吓得魂不附体的他一下子跌了下去,而那几个打手也没料到杨进周会这么说,正有人要争辩时就看到这一遭,紧跟着就看到剑尖指了过来,顿时闭上了嘴。于是,当杨进周罗旭陈衍三个从身边纵马而过,不消一会儿骡车亲随也都过去了,他们全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良久才有人一甩手上的棍子骂了声娘。

    “他娘的,现在该怎么办?要是上头知道事情没办成,咱们非得被揭去一层皮不可!”

    此话一出,其余打手顿时把目光转向了那个灰头土脸的大汉,颇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上去重重踢了他一脚,一众人顿时一哄而上,你一拳我一脚,这次下手就比起初装样子时狠多了,那为首的更是扇了他两巴掌便骂骂咧咧了起来。

    “要是坏了爷的好事,老子先活剥了你的皮!”

    这边厢正在揍人泄愤,那边厢绕过了一片小树林之后,一行人也停了下来。陈澜觉察到停车,正要让红螺去问问怎么回事,车门就被人打开了,旋即挂帘被人高高打了起来,一个人直接把脑袋探了进来。

    “姐,到这儿咱们就和杨大哥不是一条道了,他往西边,咱们往东边。”

    刚刚这一程路上,陈澜一直在心里思量之前的事情,此时见陈衍一副有些惋惜的样子,她就知道弟弟多半是和人还算谈得来,略一沉吟就让陈衍再进来些,旋即对其低声耳语了几句。陈衍仔仔细细听了,随即点点头爽快地答应之后,就把脑袋缩了回去。

    外间的杨进周看到陈衍进去报信,手上就拉了拉缰绳,可不一会儿就看到陈衍直接兴冲冲地直奔自己而来,开门见山地撂下了一句话。

    “杨大哥,姐让我转告一声,前次的事情让你费心了,大恩不言谢,咱们姐弟都记在心里,刚刚也亏得你又帮了一回。另外,那个欠了赌债的被人追债,怎么就这么正好在路上遇着了咱们?这其中说不定别有名堂,你多加小心些,别被人算计了去。”

    PS:行程通知来了,十号中午去南宁的飞机,十三号晚上飞回来。所以多半要到十四号才能恢复两更……嗯,昨天和雁九商量着四处大吃大喝,哈哈

第一百四十五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

    通州乃是京城的门户,占着大运河水利的便宜,这儿商户多船户多,可毕竟更多的是靠天吃饭的农人,因而,潮白河便成了重中之重,百多年来朝廷砸在潮白河水利上头的钱财不计其数,总算保证了隶属于皇家和达官显贵们的大片庄田多数都能有个好收成,而天子脚下的小民百姓也在大多数时候能够维持个温饱。

    也正因为如此,当初杨进周买田的时候,方才会格外谨慎,挑选了再挑选不说,还动用了一把个人职权,探听得四周最靠近的地方并没有权贵的庄子,这才买下了地方。可没想到,如今才不到一年,他的一番好意便几乎要葬送在那么一个畜牲手里!

    “大人,没想到那位陈四公子小小年纪,倒能瞧出这许多名堂来。要不是他说,我就没想到今儿个这事太巧了……不过,就凭严大牛那副德行,他敢吃里爬外连同别人算计大人?”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这种混蛋什么事干不出来?”杨进周头也不回地答了一句,想起那鞑子冲进城门最危险的时候,自己带着部属们发疯似的上去截杀,结果一直以来跟得自己最紧,数次大小激战很少有过损伤的心腹亲兵几乎损失殆尽,他忍不住就攥紧了拳头。

    这世上真是到哪里都免不了有混蛋!上次那个在外巡视喝醉了酒被人赚开门,结果让堡中军士死伤无数的狗东西是皇帝亲自下旨杀了,之后更传首宣府以儆效尤。如今这个混蛋却更甚,用计赚了弟弟替自己去最苦的地方戍边,接着又打抚恤银子的主意,眼下还来算计他!

    然而,深深吸了几口气,他的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虽则是陈衍来道谢提醒,可之前他分明是先到车中去了一回,如此看来,当是她心怀关切,所以才让陈衍善意提醒一声。还说什么之前的事大恩不言谢,那事情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远远比不上人家在安园帮的那一回大忙。否则,那会儿他穷蹙无法,接下来皇帝也不会那么轻松地拿下那位缇帅。

    他本就觉得此事蹊跷,如今她特意让陈衍提醒,莫非也觉得这不单单是赌徒算计?

    “要说严小二还真是可怜,原本积攒的那些银钱,足够今后娶媳妇成家了,结果却遇上了那一趟……如今他家里的老娘眼睛哭瞎了,那一双弟妹倒是好的,可竟有那么个大哥!”秦虎忿忿不平抱怨了两句,随即眼神就有些闪烁,瞅见杨进周没发现才问道,“大人,您虽是给那几个混账撂了狠话,可究竟是一家人划不出两家去,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办?”

    “先去看看他家里的母亲吧……慈母多败儿,若不是他母亲此前一味纵着,也不至于把那个混账惯成这个样子,到头来自己哭瞎了眼……若是此次她再不能痛下决心……”

    杨进周并没有说这一回对方再不痛下决心,他会怎么做,可秦虎听着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跟了杨进周整整五年,很清楚这位上司的习性。最初来的时候沉默寡言,这么个小上司自然和他们的兄弟似的,人人都不觉得他会久留,因而只当其是来镀金的权贵子弟,后来看到他初阵杀人之后好几日失魂落魄的时候,大家就更这么想了。

    然而,几趟战事就好似是磨刀石一般将杨进周磨了出来,平日里对待下属袍泽都是亲近得很,可那一次在鞑子闯门时,他却亲眼看到杨进周一口气杀了三个刚从宣府掉来,见了鞑子却吓破胆往回跑,几乎冲乱迎击本阵的溃兵!

    “到了!”

    前头的一个声音陡然之间让秦虎惊觉了过来,他抬头一看,就只见不远处便是万家村,几个小孩子正在村口打闹嬉戏。他眯了眯眼睛,正打算看看里头有没有人,可还没等他看清楚,那边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就突然撂下别人,一溜烟朝村里头跑了去,边走边大声嚷嚷道:“姐,姐,大虫哥来了,杨大人来了!”

    同一时间,陈澜一行人也抵达了安园门口。早就得了消息的张庄头亲自带着楚四等四个老家将出迎,只瞧见下马站在那儿打量着这座庄园的罗旭和两个随从时,众人免不了有些奇怪。张庄头毕竟多一个心眼,笑吟吟给陈衍行过礼之后,就若无其事地探问罗旭的来历,结果差点没被陈衍漫不经心的回答给呛着了。

    “那是罗世子。我如今拜在韩翰林门下,罗世子便是我的师兄。今天正好赶巧碰上,所以就一块回来了。”

    打开了车门卷起挂帘的陈澜见陈衍脸色如常地说着这糊弄人的鬼话,不禁莞尔,见张庄头瞠目结舌,她就开口叫了其上来,因笑道:“不妨事,张老就当他是寻常客人便是,回头自有四弟陪着他。我让你预备的事情都预备得怎么样了?”

    寻常客人?这威国公世子就是去了侯府也是座上嘉宾,他有多大的胆子敢把人家当做是寻常客人?张庄头心中苦笑连连,但看着陈澜那淡然的面孔,心中又不知不觉有了底。

    三老爷陈瑛袭封了阳宁侯之后,老太太便节节败退。先是上一回避到了安园来养病,之后则是朝中事故频频,据说老太太一病甚至连话都说不得,以至于他们这庄子上的几个人都战战兢兢。毕竟,即便庄子是御赐给长房的,老太太若真去了,长房还不是给三老爷随意拿捏,到时候他们这些做下人的给扫地出门都是轻的。没想到,四少爷陈衍竟然能和威国公世子成了同门,三老爷功成名就毕竟是在威国公门下,以后做事指不定也会多一份忌惮。

    这么想着,他带人去见过罗旭之后,就毕恭毕敬地把人往里请。如今距离朱氏带着人离开已经大半个月了,安园之中重新经过修缮布置,比此前那回来何止是齐整了一倍。这会儿,陈澜进了正堂,见除却正对大门那面墙上的匾额还空着,檀木大案和旁边的交椅脚踏,角落中的高几花瓶等等一应俱全,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

    东张张西望望的还有陈衍和罗旭。陈衍虽是在这里住过好一阵子,可正事全都是陈澜在管,他除了带着楚平他们四个练武之外,便是到外头体验民情民生,对于这座别院还真是没有好好看过,更何况如今这里大变样子,他就更好奇了。敲了敲一张椅子,他见陈澜正在和张庄头说话,忍不住就把罗旭拉到了一边。

    “罗师兄,你看这屋子的摆设要多少钱?”

    罗旭刚刚一进正门,就开始市侩地数着这一重重的院子屋子,此时往四下里一打量,便深有把握地说:“从外头看,这座别院占地不小,这里头更是别有洞天,单单这设计布置就不是一笔小数字,再加上房子屋子,恐怕砸了几万两,这还不算地皮……至于这些摆设嘛,你别看齐整,其实花不了几个钱,这正堂里头有个三百两顶天了,京城有的是淘澄的地儿。”

    听到这些数字,陈衍知道房子倒罢了,但三百两仍不是小数字,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自己的月钱,随即就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了起来。以前姐姐倒是攒过月钱,但不少都私底下塞给他贴补了,应当没什么余钱。这房子是皇帝御赐给他们长房的,走公中的帐决计会被家里人说闲话,既如此,姐姐哪里来的钱?他越想眉头皱得越厉害,最后不由得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他还真是没用,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不知道,此前也竟全都没问……男子汉大丈夫,他怎么能把一切都撂给姐姐自己袖手不理?

    陈澜自然不知道只这么一会儿功夫,陈衍竟然转过了那许多念头,因而,当她和张庄头交谈了几句,转过身来让陈衍先招待着罗旭四处转转的时候,陈衍竟是把头摇成了拨浪鼓,硬是说要留下来看看。他这么说无疑是正中罗旭下怀,某人立时表示自己不打紧,陈澜又不可能放着人在外头乱逛,只好无可奈何地请了两人到东屋坐,这才在堂上主位上坐了。

    今天见的都是一众仆妇,因而自然也用不着摆设屏风那一套,而陈澜之前在这里和张庄头打惯了交道,索性也不避着他。此时见楚四家的等四个管事的仆妇上前行礼,她笑着听完了她们禀事,旋即就点头示意把人带上来。

    不消一会儿,偌大的地方就站满了人,左边的清一色三十岁往上的妇人,总计大约有十三四个,右边的则全都是年轻的女孩,最小的大约十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四五岁。只和侯府丫头的穿绫罗着绸缎相比,这些都是朴素干净的布料衣裳,一个个规规矩矩低着头。

    她这边开始一个个询问挑人,里间罗旭不禁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陈家的情形他自然有些数目,可如今这光景却奇怪得很,因而,他索性就开门见山地问了陈衍,待从其口中得知这几日阳宁侯府中那秋风扫落叶的景象,他顿时为之大讶,细细一想便笑了起来。

    “以前还只是一心爱护弟弟的好姊姊,没想到如今竟有这般好手段!”

    要是平时,心不在焉的陈衍听过也就算了,可此时这间屋子里就自己和罗旭两个,他不免留上了心,盯着罗旭看了一会就干巴巴地问道:“罗师兄,你刚刚说以前……莫非在护国寺那趟之前,你就见过我姐姐?”

    罗旭被陈衍问得吓了一跳,赶紧摇手辩白道:“那怎么可能!她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我以前又没上过你们侯府,上哪儿见人去?”见陈衍将信将疑,不多时就聚精会神听外头动静了,他方才松了一口大气,心里却苦笑了起来。

    只愿君心似我心……什么时候他才不是一厢情愿?

    PS:附带提一句,大家猜男主猜得很high,我也很high,真想去那个置顶帖里头押一押,哇咔咔!当然,俺不会做那等大家千猜测万思量,到最后一个打酱油的突然出场就荣升男主的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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