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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冠盖满京华txt下载     冠盖满京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九十五章 托之以大事,祝之以同心

    小张阁老家的大小姐!

    此时此刻,陈衍大吃一惊,本能地扭过脖子去看罗旭,却见这位师兄也是一副惊讶的样子。虽然罗旭变脸极快,须臾就恢复了淡然不惊,可他毕竟与其熟得不能再熟了,有意拖着罗旭放慢了步子,又趁云姑姑在前头离得远,轻声嘀咕道:“罗师兄,我刚刚看得仔细,那位张小姐瞧着毫不扭捏,倒是落落大方的人。”

    不用陈衍说,罗旭就已经想到了自己在江米巷那家酒肆外头见过两回的那辆马车。只是今日随从全都换了一个遍,他这才没有想起来。但严格来说,这也是他第一次当面见到自己的未婚妻子——之前那两回,一次是只见车不见人,另一次则是隔着一层帷帽——于是,加上如今这惊鸿一瞥似的相遇,他心目中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但这会儿他就像没听见似的,没去理会使劲在那嘀咕的陈衍。

    等到了低头拜见杨太夫人江氏的时候,他方才按下了这些思量。江氏之前才见过张冰云,这会儿又见到了罗旭,放在心里两边一衡量,越发觉得这是一对金童玉女,脸上表情越发慈和。而罗旭落座之后先解释今日休沐,又说冬至将近,今天是特意奉母亲之命来送节礼,一旁的陈澜顿时有些脸色古怪。

    现如今的规矩是冬至大如年,可真要说到过节,朝廷往往是到正日子才大宴群臣颁赏显贵,而文武官员们也是到了这一天方才互相拜会,哪有提早五六天就先来送礼的?这个罗旭,分明是有了什么要紧事要过来说,然后绞尽脑汁想了这个借口而已。

    江氏也是久经沧海的人了,哪听不出这其中的弦外之音,当即笑着谢过,又吩咐几个丫头出去清点整理,把庄妈妈也派到了外头。等她们这一走,罗旭才歉意地起身行礼,有些尴尬地说:“太夫人见谅,实在是一时仓促,只寻出了这么一个理由。今日我来,实则是为着汝宁伯府被查抄的当铺。”

    见江氏皱眉,陈澜则是若有所思,罗旭正打算再说,可下一刻就看见江氏摆摆手阻止了:“罗世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全哥和你交情既好,你说的话我自然信。但这些外头的事情我素来不管,一来我在宣府时间长了,于京城的那些人情关系难以梳理明白,二来我一把年纪,也不愿意费这个脑子。倒是我这媳妇是明白人,我给你们腾地方就是。”

    说着江氏就站了起来。陈澜连忙上去扶她,却觉察到手被人轻轻捏了一捏,自然明白婆婆的意思,于是就把人搀扶出了这东屋,旋即方才回返了来。见罗旭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微妙,她不禁心生奇怪,坐下之后就笑道:“罗世子为何这样看着我?”

    “你有个好婆婆。”

    只说了这么一句,罗旭就按住了这话,干咳了一声说:“当铺的事情汝宁伯府虽做得隐秘,却并不是密不透风,所以我事先也知道内情。原是打算寻个机会告诉你或杨兄,却没想到这么快就事发了。而且,诱其事发的皇宫里的那桩窃盗官司,其中另有文章。”

    陈澜闻言倒吸一口凉气,眼神中立时流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质疑。须知夏太监在宫里手眼通天,却丝毫没有此类的消息传出来,罗旭怎会这般确定?

    “因为当年太祖爷最讨厌阉割男子为奴,所以,此后宫中添人,战后的战俘最多。此次因夹带而在宫门口被当场格杀的那个小宦官,正在我爹从云南送去的三百阉奴之中。因为这一层关系,我有意仔细打听了一下,果然出事之后,文渊阁中本应该由我整理的某些密奏,如今都转了别人的手,想来是有人弹劾我爹。但是,在我看到的那些折子里,上书言汝宁伯罪大,杨家理当连坐的人却有好几个。”

    陈澜看了一眼陈衍,不觉压低了声音说:“之前小四曾经提过,罗世子打算对淮王出手?”

    一听这话,罗旭一下子朝陈衍看了过去,见其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脑袋,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旋即才转过头来点点头道:“不错。之前御史上书请为淮王另选名门女是我的第一步打算,可没想到他竟是须臾便下了这一城。我之前是打算一个人想办法的,只带挈着陈小弟见识见识,如今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到镜园来一趟。我知道兹事体大,风险亦不小……”

    陈澜瞥了一眼陈衍,见小家伙如同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她就打断了罗旭的话:“在更大的危机面前,如今的风险终究有限。罗世子既是实言相告,我也不妨实话实说。淮王此人心术不正,也谋算过我和叔全好几次。所以,镜园和罗世子想做的事,原本就是一致的。”

    罗旭见识过淮王在路上截下陈澜的车马,也听说过这一位在皇帝面前告自己的刁状,所以潜意识中就觉得其人对陈澜意图不轨。此时陈澜的话无疑是承认了这个,他听了顿时心中大怒。冷静下来之后,他就将自己从之前两个月就开始查的事情和盘托出,末了才诚恳地说:“单单那风流阵仗,还不足够。我知道你和夏公公有交情,所以,能不能在宫里散布淮王因不满皇后定下的汝宁伯四小姐的亲事,而暗中搜罗汝宁伯罪名的流言?原本也不是不能走贵妃娘娘的路子,但她好容易定下心来,我不想再搅乱了她。”

    “这法子好!”

    见陈衍一下子眼睛大亮,又嚷嚷了这一声,陈澜立时一眼把兴奋的小家伙给按得老实了。她仔仔细细一合计,不禁觉得罗旭此计可行,就点了点头,但犹豫片刻,她便开口说道:“此事我会设法去知会夏公公。只有一条,罗世子不觉得,如今淮王这一步步棋走得虽狠,却也极其聪明,不像是从前那么易冲动?而且撇开他不提,之前那一桩桩公案,可是至今仍不曾清楚分明。”

    “你是说……”罗旭一下子止住了口,随即站起身来,“你也觉得背后另有人操纵?”

    一个“也”字,陈澜一下子品出了滋味来。而陈衍则是瞧瞧姐姐瞧瞧师兄,到最后见陈澜微微点头,罗旭则是坐下身来不说话,他不禁糊涂了。然而,偏偏这两位谁也没有解释的打算,他想要开口又怕招骂,只得一个人坐在那里干着急。

    “我曾经和韩先生商议过这大半年来的事。我那时候说,从晋王府王妃和夫人假孕,再到东昌侯车驾路上遭人行刺,紧跟着吴王谋逆,再接着一个个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如今淮王又出头挑事,总好像是有一只别人看不见的手在操纵在谋划,所图决计不小!晋王优柔寡断,吴王已死,淮王阴毒无谋,竟是只剩下了荆王,指不定就是这位殿下在后头作怪。那时候韩先生却摇了摇头,只用了一句话就驳了我回来。”

    此话一出,不单单是陈澜大是关切,就连陈衍也好奇了起来:“韩先生说了一句什么话?”

    “先生说,假使你说的三位殿下或是有罪或是失宠,已成年的只剩下荆王一个,不说群臣怎么看,难道皇上不会疑心荆王?”说到这里,罗旭顿了一顿,又苦笑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韩先生淡出朝堂多年,确实目光如炬!除却前头五位殿下,剩下的小皇子年纪最大的也只有九岁,若真的出现那种情形,荆王必是众矢之的,到时候,年长的皇子便都没了。”

    尽管两世为人,但陈澜一直知道,自己对这个时代的见识并不充分,靠着自己从前积累的那些经验知识,并不足以时时刻刻都做出正确的判断。因而,罗旭的这番话可谓是拨云见日,她思忖良久,一时不知道是否该将太祖初年的事情再次翻出来说道。毕竟,那只是她私底下的猜测和判断,哪怕是龙泉庵的那一遭,也没有其他的实证。

    无论是云姑姑柳姑姑亦或是长镝红缨,对于那座尼庵都提供不出什么额外的消息,就连夏太监也是一样。她倒是想对杨进周提一提,可新婚五天他就去了宣府,不知不觉就耽搁了。

    “不知道罗世子可听说过楚国公?”

    “楚国公?”罗旭被陈澜这突兀的问题问得一愣,老半晌才有些愕然地皱了皱眉,“我倒是听说过那是太祖初年的第一功臣,只却因为事涉谋逆自尽,就连宁国长公主也受了牵累,至于其他的倒不甚了了,只知道晋王府从前便是楚国公府。怎么,他和如今的事相干?”

    陈澜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手里的那些东西是不能见人的,而且就是被人看见,别人又怎么看得懂?这些时日来,她已经明白了太祖林长辉和楚国公沐桓的经历——一个是尚武的军人,行军布阵军略高明,讲究兄弟义气,却有一种帝王不该有的天真和粗疏;一个是理想主义者,天下之治不需明君只需贤臣这一条,就能看出此人竟是在一个皇权时代希望推行君主立宪。也许单单两个人能够相安无事,但他们是一个大国的皇帝和权臣,注定了要留下悲剧。而沐桓的所谓衣钵散于天下,也是龙泉庵主的一面之词。

    “没什么,只是闲来看过些国朝初年的书,满心以为罗世子学贯五车,应当比我知道得多。”

    罗旭闻言眉头一挑,却也没追问,之后未盘桓太久便起身告辞,又去向江氏辞别。陈澜在他的坚持下只把两人送到了小院的穿堂门口,临别时又微微一笑:“张小姐性子爽朗大方,而且既会酿酒,又会染色和药,琴棋书画也都拿得出手,倒是比我强多了。当初罗世子送了我们一对同心结,他日你那好日子时,我也必定好好送一份同心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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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六章 各方角力,谁执牛耳?

    离开镜园的时候,陈衍敏锐地察觉到,罗旭仿佛有些心不在焉,骑在马上虽握着缰绳,可那架势分明是让马自个走,哪有半分操控的心思。暗自大奇的他少不得在旁边插科打诨,可不说那位张小姐还好,他才提起那三个字,就只见罗旭用某种让他浑身冒寒气的眼神看着他,又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两声。到最后他实在吃不消了,索性把话题又岔到了楚国公。

    “罗师兄,好端端的,我姐怎么会对那位楚国公感兴趣?”

    “那是你姐,我怎么会知道?”罗旭懒洋洋地答了一句,突然心中一动,口气就缓和了下来,“她做事不会无的放矢,回头你向韩先生打听打听,看看是否有什么消息,我也会设法打探打探。对了,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

    见陈衍立时勒住了马,一副恭聆训示的模样,他忍不住想拍小家伙的脑袋,可这会儿骑在马上实在不方便,他只得翻了个白眼,做了个手势让跟着的随从散远一些四下里看着,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之前汝宁伯府的那桩案子既然有你三叔的插手,指不定他对你另外使出什么损招来。你姐姐出嫁了,你家老太太毕竟年迈了,有些事情你自己警醒些。要知道,杜家的女儿可比杜家族女金贵得多,下了婚书不等于就是迎娶,不要不要中了美色陷阱,到头来被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陈衍闻言一下子愣住了,小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点头的模样自是有些尴尬。而罗旭说完这话又一抖缰绳继续前行,心里却知道,这话不但适用于陈衍,也适用于他自己。他不觉得淮王和汝宁伯府四小姐的婚事失败之后,就能攀上三位阁老,可那个自命不凡的皇子却未必这般认为,他千万别阴沟里翻船被人家的诡计设计了。

    哪怕那一段感情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可他如今已经有了未婚妻,他可不是他爹那样左一个美姬又一个侍妾收在房里的人!淮王之前那伎俩固然使得漂亮,他也可以借用一下!

    酒醋局外厂的金太监办事极其利索,下午得了镜园的口信,傍晚他就原封不动地把话转达给了自己的干爹夏太监。尽管那话头有些隐晦,可他却仍是背心直冒凉气,见夏太监一瘸一拐地在屋子里转圈,他更是使劲吞了一口唾沫。

    “干爹,会不会是镜园那边不想背黑锅,所以才把事情推在淮王身上……”

    “蠢东西,淮王是什么性子,你在宫里这么多年还会不知道?咱家倒是真上当了,还以为扳倒了汝宁伯府也是给他好看,却不想正好给他搬开了一块大石头!他的人杀了小路子,废了咱家一条腿,如今还要另外攀亲高门,哪有这样好的事情!”

    恶狠狠地挥拳一砸桌子,夏太监就面无表情地吩咐道:“你还是回你的地方办事,日后有什么消息就设法送进来,咱家不会亏待了你。这酒醋面局掌印的衔咱家早就想另找人替了,你好好干,三五年之内,跑不了一个掌印。”

    “多谢干爹!”

    见金太监跪下磕头,夏太监便摆摆手吩咐其离去,过后才又叫了几个心腹进来。不一会儿,这些他多年培植的班底就悄悄从御用监衙门撒了出去。

    宫中的太监宫女素来是无事不能随便走动,更不要提出宫,因而没事情的时候传播些闲言碎语就成了最大的乐趣。只不过一晚上功夫,淮王不满汝宁伯府这门亲事,于是使人把汝宁伯的种种劣迹都揭出来的事就几乎传遍了东西六宫,而且绘声绘色什么细节都有。尽管李淑媛在得知此事的第一时间便下了禁口令,又责罚了好几个人,可她能够管的也就是自己宫里的人,甚至管不住淮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气冲冲出了宫去。

    然而,流言虽盛,乾清宫的皇帝却仿佛丝毫不知道似的。于是,派人推波助澜的淑妃很快便偃旗息鼓,静观其变的皇贵妃依旧岿然不动,心如止水的罗贵妃仿佛是万事与己无关,武贤妃一心扑在周王身上,只有低级嫔妃们在彼此走动时往往会惯用那句“你可知道……”作为开头,眼神手势乱飞,一副会心知意的模样。

    和前一次汝宁伯府遭变时,那边还试图派人做低伏小游说不同,这一次再次添了这样一桩决计不算小的罪名,伯府却是保持着死一般的寂静,甚至连外出的人都没了,紧闭大门只容采买的下人进出。只下人们终究不愿意和主子一块倒霉,少不得就有人往外头的亲戚那边求救,甚至连镜园也有人来投靠。江氏在听庄妈妈提了之后,只是闭目感慨了一声自作孽不可活,吩咐但有背主来投的奴仆,直接拿了遣送回去。而陈澜则是对亲自跑过来报信的木老大吩咐了一声继续留心,自己不是闭门做针线,就是看书写字。

    果然,在无数人的观望中,盖着内阁大印的旨意终于发了下来——汝宁伯杨珪放高利贷、侵占邸店、田庄匿人、私掘辽东人参、开店收赃,一应罪名属实,着革除汝宁伯世爵,流开平军前效力。以私掘辽东人参乃太宗禁绝之大罪,收汝宁伯功臣铁券毁弃。此议一出,整个京城都震动了。如果说之前的东昌侯金亮夺爵毁券之后又被当众处死,这只是让人觉得遍体生寒,那么此时此刻,勋贵们的感受便犹如置身冰窖。

    皇帝这是动真格的!人们本以为凭借杨进周的圣眷,必定会顺顺当当袭封汝宁伯,岂料竟是夺爵毁券。短短不到一年,就已经有两家勋贵因此彻底垮台,而且还不是谋逆的罪名。如果皇帝的屠刀仍然高高举着,之后可还会轮到其他人?相同的惊惧压在无数人心底,倒是此前因为邓忠和于承恩的倒下而息声已久的文官们有些聒噪了起来。

    在这样万马齐喑的气氛中,汝宁伯四小姐杨芊离宫回家的事情自然显得微不足道。皮之不存毛将安附,谁都知道这个道理,顶多嗟叹一番杨家没福分出一个王妃,没法趁势维持家名不衰而已。只刑部顺天府五城兵马司联手整饬京城治安的行动仍在继续,可已经没有人再关注他们,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小事。

    尽管曾经的整治和记名让勾阑胡同很是冷清过一阵,但时过境迁,这里又恢复了从前的热闹。哪怕连汝宁伯杨珪夺爵毁券,京城上下屏气息声的时候,也不乏有人到这里来醉生梦死。处处的院子都是客满,处处的姑娘都是花枝招展,处处的迎客龟公都是笑容满面。天魔之舞绕梁之音,仿佛外界的纷争和这里丝毫关系都没有。

    因而,哪怕在这种时候,恋上琼芳阁这种偷偷摸摸滋味的淮王又悄悄到了这里。此时在那一扇门之外就是大堂的小包厢内,他肆无忌惮地折腾着身下那具美妙的胴体,直到身下人已经完全昏死了过去,他又冲刺了好一阵子才停止了下来,却是趴在那儿直喘粗气。

    比起汝宁伯杨珪,阳宁侯陈瑛倒是个人才,只可惜他的女儿竟是贵妃牵线定下了婚书,否则要是娶过来也不赖……只是宋一鸣死活不肯松口,曲永也丝毫不理会他派去人的拉拢,看来,他们应不是背后给自己帮忙的人……他们就是永不露面也不要紧,只要他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其他的事情他都不在乎……只可恨也不知道是谁竟敢坏他的事,在宫里散布那样的流言,幸好父皇没有轻信,仍然是把汝宁伯夺爵毁券,一点没让杨进周占着便宜!

    砰,砰砰——

    外间突然传来的喧哗让淮王一下子回过神。费力地一推身下女子,他正要起身,却惊恐地发现整个人竟是失去了力气,就连那深入其中的凶器也一时没法动弹。又惊又怒的他当即大喝了一声叫人,可门外竟是诡异的丝毫动静也无。情知情形不对的他使劲用手掌支撑着半探起身子,谁知道下一刻,大门突然被人一下子推开,两个人一下子冲了进来。

    “你们是谁……大胆!”

    淮王只来得及叫嚷了一声,就被人一下子捂住了嘴。其中一个三下五除二地抓起一件外套直接把淮王裹了起来,这才低声喝道:“殿下别嚷嚷,东城兵马司顺天府和刑部的人都来了,不知道哪个混账告密说这里有人收宫中的赃!殿下如今可是居丧期间,要是被人一本弹劾上去,别说其他,恐怕连王爵都未必能保住!”

    闻听此言,淮王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只得忍住心头惊怒,任由那人带着包成粽子一般的他从一扇他从来没见过的活门出去。一炷香功夫之后,屋子里紧闭的大门被人一下子用脚踹开,随即十几个差役兵丁一拥而入,一下子就看到了当中软榻上那一丝不挂的女人。一个为首的班头愣了一愣便大步上前,一试鼻息就变了脸色。

    “快追!这贼人竟是杀了人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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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七章 火中取栗(上)

    做生意的最怕便是黑白两道的人物,因而但凡在勾阑胡同经营烟花场的,无不在这两头全都打点了齐全。此时此刻,琼芳阁中的鸡飞狗跳自是引来了门外好些人围观,一时之间说什么的都有。而等到听说里头那位当红的头牌花溅泪姑娘竟是毙命于一个小包厢中,顿时激起了喧然大哗。有震惊的,有惋惜的,有破口大骂的,有捶胸顿足的……在这不一样的众生百态中,也有人匆匆从围观的人群中挤了出来,随即趁人不备闪进了对面黑漆漆的院子里。

    金粉院是几天前就关门大吉的。说是为了避风头,但眼看着里头桌椅板凳一应陈设都卖了个精光,勾阑胡同的传闻却都是说这家得罪了不得了的贵人,于是东家招架不住方才关了门。只如今这本应当是一个人都没有的地方,二楼临街的一扇窗户却露着一条缝。那条缝后头,一个人正站在那里看着那边的琼芳阁和围观的人群。

    当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时,那人方才旋风似的转过身来,一只手敏捷地按在了剑柄上。直到门外传来了约定好的敲门暗号,他才稍稍放松了一些,沉声喝了一声进来。很快,大门就被人推了开,一个矮小精瘦的身影闪身而入,又反手掩上了门。

    “大少爷,花溅泪死了,那帮差役军士全都扑了个空。眼下事情闹大发了,顺天府的那个班头已经让人去禀报李推官,东城兵马司的人也紧赶着去报巡城御史,至于刑部那边似乎也正要往总捕那边知会。”

    “怎么可能!”窗口的那人一下子往前跨了一步,语气满是震惊,“分明是瞅准了人进去的,前后都派了人看着,并没有瞧见他出来,怎么会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有那个花溅泪……她连自己这位恩客的模样都没见过,怎会丢了性命!”

    连珠炮似的反问了两句,见来人低下头并没有回答,他方才气恼地在墙上捶了一拳,骂了一声畜生,这才冷静了下来。来来回回在屋子里又踱了几步,他总觉得自己漏过了什么,可偏偏是想不起来,到最后不得不放下这些思量。

    “你去后头那边看看可有什么线索,若是没有,就让他们留着继续监视,至少从今晚到明天不得挪窝,等我的消息。这金粉院还是你和他们三个继续看着,过了这两天就尽快脱手盘出去,别砸在手里浪费了钱。”

    “是!”

    等到前来禀报的人走了,他才跟着出了门,却是直接走的后门。从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巷出来,赫然又是一条入夜仍有灯光,甚至也不乏人走动的胡同——这便是本司胡同。在那迎风飘荡的灯笼的照射下,他虽是罩着风帽,面目却仍是流露了出来,不是罗旭还有谁?尽管是突然出现在这条胡同里,但到处都是这等装扮的人,因而他自是丝毫不显得突兀。须臾,他熟门熟路地上了一户小院前头的轿车,轻喝一声后,那轿车就缓缓起行了。

    尽管此时已经是夜禁时分,但五城兵马司对于权贵官员家的车马自然通融。然而,这辆丝毫没有任何记认的轿车却仿佛是早已熟知五城兵马司的巡行规律,所走的大街胡同拐弯抹角生僻得很,而且马蹄铁和车轮轴等等仿佛也是特质的,一路上声响极小,别说撞上什么巡行卫士,就连罗旭几次从后头的窗帘往后看去,也不见有任何人盯梢。

    这一路直到什刹海边上,巡行方才严密了起来。而这会儿,外头的车夫已经动作敏捷地在车厢外加了一层方格车围子,又挂起了威国公府的信符。于是,当第一队巡行卫士打照面的时候,立时二话不说闪身让了过去。平安无事地到了宜园门前,那车夫正要从一直留着的西角门往里头进去,却不防旁边突然窜出一个黑影来,二话不说撒手就将一样物事往车厢抛去,随即不等车夫和门房回过神就撒丫子跑了。

    “别追了!”

    早在那东西从窗帘中飞进来的时候,罗旭就敏捷地闪身让开,甚至又直接撞开后头的车帘跳了下来。此时此刻,他没好气地喝止了举着火把要追上去的几个小厮,疾步过去一把抢过了一个松脂火把,这才回转了车边,一把掀开车帘把头探了进去。见掉在车厢角落里的是一个纸团,他方才把火把交给了一旁的车夫,自己一步跨上车捡起了东西,直接在上头展开了来。待到丢了里头包着的那颗石子,看清楚纸上墨迹淋漓的四个字,他顿时脸色阴得吓人。

    少管闲事!

    罗旭冷笑一声,随手把这纸又捏成了一团,这才面色沉静地下了车。见几个举着火炬的门房满脸不安,他便淡淡地摆摆手道:“不过是个吃饱了饭撑着的妄人,不用理会了。把车弄进去,明日再洗刷。还有,你们这些天日日值夜等候,也辛苦了……”

    他说着就随手丢了个银角子给领头的那人,微微一笑说:“拿着这个去大厨房,料想这时候还没熄火,正好给你们这些值夜的打一顿牙祭!”

    “多谢大少爷!”

    在参差不齐的谢声中,罗旭点点头就进了大门。此时宜园早已是一片安静,他那脚步声踩在其中,反倒刺耳得碜人。然而,他却仿佛根本没注意这些,眉头紧锁在一块,反反复复琢磨了许久,最后终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恶人自有恶人磨……就算给淮王逃过这一关,他又不是一点办法没有!倒是那之前想不通的地方,他如今想明白了。既是死了人,淮王这把柄无疑就落在了那支使救人的家伙手里。到时候,恐怕就是太祖爷留下的那个典故——万般设计,只为火中取栗了!

    傍晚,宣大总督府。

    自打在巡抚之后又设了总督之后,统辖宣府大同的宣大总督就向来是一个位高权重的位子——原因很简单,国朝以来对元蒙用兵极其频繁,尤其是宣府前沿的兴和开平,练兵似的骚扰就是一个可观的数字。然而,此前那一场大战再加上互市的关闭,让宣府陡然之间安静冷清了不少,就连宣大总督府也因为新添了一位铁面的主人而变得门庭冷落。

    而比一位铁面主人更麻烦的情形,自然是这儿又住进了一位冷面的客人。杨进周原本是不想宣扬的,奈何总兵定北侯卫真一个说漏了嘴,人人都知道已经飞黄腾达的他故地重游,于是一个个纷纷到驿站求见。不胜其烦的他索性搬到了宣大总督府,这下子总算是消停了。换上便装进进出出多次,又见了此前的不少袍泽战友,他终于梳理出了头绪。

    此时此刻,将刚刚写好的密奏用特质封蜡封口装进了秘匣中,又郑重其事地交给了信使带走,他关上房门回来,方才看着案头的那一封信出神。让田姨差车马行送信回镜园的时候,他就料到多半是要经过那一关的,如今陈澜这家书竟是通过官方的邮路送过来,足可见皇帝并未恼了他,想来也不至于恼了陈澜,心头这一块大石头总算能落地了。

    坐下之后,他一把抄起旁边的裁纸刀,三下五除二破开了封口,伸手一掏就觉察到里头足足有两张信笺,微微一怔的同时,心里不禁生出了几分担忧。待到展开来一看,他的眉头才渐渐舒展了。

    起头自是说了家中一切都好,从母亲的身体到她治家理事顺遂,再到陈衍努力争气,总之是一片喜气洋洋。可除此之外,陈澜并没有报喜不报忧,皇帝召见时的应答;因此前汝宁伯夺爵事,镜园中汰换了一批滑胥的旧仆,又进了一批新人;汝宁伯太夫人来访,说是请她回去主持家务,但为她婉拒……等到了第二张纸,那笔调方才陡然一转,嘱咐冷暖,嘱咐起居,嘱咐衣食,总而言之比之前更是絮絮叨叨,末了提的那一笔却让他原就不知不觉柔软下来的心生出了一丝涟漪。

    “兵器?玩器?珍禽?首饰?书画?典籍?君之平安归来,尤胜一切嘉物。然若携妾所猜之物,则君输一城矣。”

    杨进周看得发怔,好半晌才扫了一眼案头的那物事,忍不住伸手过去。待一层一层又检视了一遍,他才放心地站起身,又信手把这两张信笺装回信封,郑重其事地放好。只当走回临窗的火炕时,他方才露出了微笑。

    “这一回,应该能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

    五更天的什刹海按理已经到了预备上朝的时候。尽管豪门夜宴常常是什刹海边那一座座豪宅的习惯,但在如今这种节骨眼上,自是没有人家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彻夜饮宴。而挑灯夜议密商情的则不在少数,再是达官显贵,在如今这种节骨眼上就越不敢等闲视之。只镜园如今男主人不在,论理不用鸡鸣而起,可天还没亮,后门就两次传来了少有的急促叩门声。

    第一次,睡得正好的陈澜被惊醒之后,得知是不知哪里送来的急信,署名只是知名不具,拆开一看略一扫,见是勾阑胡同琼芳阁命案,一个当红的头牌被人杀了——尽管乍一看没头没脑和自己丝毫没有关联,可她是从陈衍和罗旭那里知道其中隐情的,接下来少不得辗转反侧满心思量。

    于是,当第二次大门又被人敲开了时,她正好醒得炯炯的。这一回,却是阳宁侯府的人。来的是一个衣着朴素的妈妈,她只一瞧就认出这是阳宁侯府徐夫人身边的吴妈妈。吴妈妈一进屋解了斗篷就径直跪了下来,带着哭腔说:“三姑奶奶,我家夫人……我家夫人突然犯了病,请来的大夫说情形很凶险,连诊金都不敢收,只开了一个方子说试一试……”

    PS:小粉红终于第二啦,哈哈,看能坚持几小时!话说回来,火中取栗的究竟是谁呢,嘿嘿

第二百九十八章 火中取栗(中)

    骤然听闻这样的惊讯,披着衣裳的陈澜自是眉头紧锁:“怎会突然这副光景?”

    吴妈妈欲言又止,可想想夫人正在生死线上挣命,她才带着哭腔说:“都是前两日广宁伯夫人上了门,屏退了我们这些下人,和夫人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夫人之后就一直精神恹恹茶饭不思,昨个傍晚就突然昏了过去,奴婢吓了一跳正要吩咐着去请大夫,却有丫头掐着人中把夫人给闹醒了。夫人执意不肯惊动别人,可到了晚上更是极其不好,之前还吐了血。三姑奶奶,您是县主,能不能帮忙请个好御医,小的下辈子就是做牛做马,也记得您的情!”

    眼见吴妈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砰砰砰磕起了响头,陈澜慌忙出手把人拉了起来,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这事情不用你说我也会帮。来人,拿我的帖子去太医院……等等,这会儿太早了,不要用帖子,我修书一封,长镝待会你拿着去太医院,若是可能,把林御医请来!”

    长镝应声答应,其余几个丫头则是有的忙着去里间预备笔墨,有的又去拿厚衣裳给陈澜添上。而看着陈澜裹上一件厚大氅又进了里屋去,吴妈妈一下子瘫软在地,刚刚这一路紧张赶来和苦苦相求的力气仿佛都用尽了,不知不觉已经是泪流满面。

    “诸天神佛,你们一定要保佑夫人,她命苦了一辈子才好容易有了六少爷。虽说老太太如今还好,三姑奶奶又心善,可夫人要是真不在了,六少爷可怎么好……”

    嘴里喃喃自语着,她突然爬起身来跌跌撞撞抢出了门去,就在外头对着那一轮残月又磕了不计其数的头,就连额头青紫也浑然不顾,直到身后有人一把捏住了她的肩膀。

    “这天寒地冻的天气,又是晚上,青石地上要多冷有多冷,妈妈若是真心为三夫人着想,就不要再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了。三夫人身边得力的人统共就那么几个,你总不想让这时候三夫人连个倚仗的人都没有吧?”

    吴妈妈闻声一震,回头一看见是红螺,怔了一怔才木木地点了点头,又扶着红螺的手艰难站起身来。等到直了腰,她才想起刚刚陈澜的言语,眼神中立时流露出了期盼之色。而红螺看出了她的心思,随即才指了指一旁的长镝:“妈妈,夫人已经写好了信,你就和长镝姐姐一块出发吧。靠着宜兴郡主和夫人两个的面子,太医院但使有好的御医在,总能调出人来去阳宁侯府给三夫人诊治。夫人说这会儿大半夜的她不好出去,明日一定回去看三夫人。”

    这一番话说得条理分明,吴妈妈自是连连点头,揉了揉已经僵硬得没知觉的膝盖就朝长镝走去。红螺见她跌跌撞撞,干脆就在旁边搀扶了一把,又对跟出来的芸儿言语了一声,这才一路送了人出去。而内间重新躺上床的陈澜则是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眼前又浮现出了陈汀那可爱的小脸。

    徐夫人如今还不到四十岁,应该不至于到那一步吧?

    阳宁侯府这半年多来一连三位小姐出嫁,原本这当口正在筹办陈汐的婚事,正是上上下下既忙碌又欢喜的时候,谁也没想到,阳宁侯夫人徐氏会突然在这当口犯了重病。偏生阳宁侯陈瑛这一晚上并不在家,于是下人回禀了老太太之后,急急忙忙请大夫,可这位大夫不中用,吴妈妈苦求了朱氏允准,急急忙忙赶到了镜园,又通过陈澜从太医院请了林御医回来。忙活了好一会,可到了天明时分,徐夫人也只是清醒的时候稍稍多一些。

    天一亮陈澜就赶了回来,先去上房见了朱氏就立时直奔庆禧居。一进徐夫人寝室,她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香,待到床前,见徐夫人眼神黯淡,气息奄奄,她不禁心中大为震惊,旋即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悲戚。

    昨夜大半夜的不好过来,她还对自己说徐夫人虽是一直身体不好,可也没什么大毛病,不至于一病至此,可如今对着那苍白得丝毫血色都没有的面孔,她这才第一次意识到,徐夫人兴许真的有可能捱不过去。

    在床沿坐下,她有心说几句安慰的话语,却见徐夫人费力地摇了摇头,她顿时觉得喉咙口噎得慌。下一刻,她就只觉得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攥住了,旋即就看到徐夫人蠕动了一下嘴唇。她一惊之下,连忙把头凑了过去,侧耳仔仔细细听着,她好容易才分辨清楚了那几个字。

    “老爷……再娶……汀儿……托付……老太太……”

    尽管词语凌乱不成句子,但这简单的意思,陈澜又怎么会不明白。心中悲凉的她打叠起精神,又凑在徐夫人耳边说道:“三婶,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您还年轻,有什么撑不过的关卡,挺一挺就过去了!六弟还小,您怎么忍心丢下他一个人?林御医是宫中最好的大夫,从前还替皇后娘娘瞧过病,只要您自己有求生之志,一定能挺过去的!”

    徐夫人的眼神中一瞬间绽放出了慑人的光彩,但随即很快就黯淡了下去,紧跟着就突然剧烈咳嗽了起来。吴妈妈慌忙上前来亲自捧着银唾盒,然而,就只见那吐出来的不是什么黄白之类的浓痰,而是一口猩红的鲜血。见此情景,陈澜只觉得心里越发沉重,而几个丫头也都是面露戚容,吴妈妈更是一下子别过头去。

    再次吐了血之后的徐夫人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红色,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费劲地从枕头下掏了一会儿,方才摸出了一封信函,随即看着陈澜颤颤巍巍地递了过去。面对这几乎伸到眼前的手,陈澜只得接了,可看到徐夫人几乎是如释重负一般地又瘫软了下去,大吃一惊的她连忙叫了吴妈妈过来,眼看丫头又出门去唤林御医,她思量片刻就避进了梢间,毫不犹豫地直接撕开封口取出了信笺。

    信封里一共是四张信笺,密密麻麻都是小楷。陈澜一张张看下来,先是心惊,随即是愤怒,到最后却觉得说不出的疲惫。她预想中,徐夫人这病兴许是三叔陈瑛逼出来,可没想到,把人逼成现在这样的,却是徐夫人的嫡亲兄嫂!就因为广宁伯府失了圣眷每况愈下,如今这位广宁伯不觉得父亲故去之后,自己能袭封爵位已经是天高地厚之恩,反而还觉得阳宁侯府亏欠了他们,上门打起了秋风,还指桑骂槐撂下了许多不好听的话,甚至语出威胁。

    可即便如此,徐夫人在信上却让她瞒下此事不要告诉别人,也不要和广宁伯夫妇一般计较,又是言辞恳切地托她说项,把陈汀直接养在老太太膝下,还说若是陈瑛再娶,请她劝老太太不要再插手,免得母子再出嫌隙,亦或是再造出什么样的悲剧来。看着这一字字犹如托付后事一般的言语,陈澜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许久才缓缓把信笺折叠好放进封套,又郑而重之地贴身藏好。

    到了门边挑开一点帘子一瞧,她就发现林御医大约已经离去了,因而就信步跨出了屋子。吴妈妈一眼就看见了她,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就走上前来,正要说话时,外间就传来了一阵说话声,紧跟着就是一个丫头的高声嚷嚷。

    “三老爷回来了!”

    话音刚落,陈澜就看到一只大手拨开东次间头里的门帘,随即进了屋来,正是三叔陈瑛。只见他还是一身黄褐色的军服袢袄,腰束布带脚踏乌皮靴,看上去风尘仆仆,再加上那面沉如水的表情,越发让人敬而远之。见他朝自己看过来,陈澜连忙裣衽施礼。

    “没想到你也来了,倒是有心。”

    陈瑛淡淡点了点头,随即就不再看她,径直走到了床前坐下,随手抓起徐夫人的手腕,竟是搭着三指半眯着眼睛诊起了脉。看到这样的情形,陈澜心中不免吃惊,但也知道自己再留着也没有多大的效用,意味难明地看了一眼床上靠着大红引枕面色虚弱的徐夫人,她再次屈了屈膝,这才悄悄往外头退去。打起门帘的一刹那,她忍不住转过头去,就只见徐夫人正看着陈瑛,那眼神中既有哀痛,也有悲凉,可其中仍然不乏情意。

    进了蓼香院正房,她刚刚这一路走来的寒气被室内的温暖冲得干干净净。见过礼之后,她就被朱氏拉着上炕坐下,先说了徐夫人的病情,随即把手中的信递了过去。见朱氏摆了摆手,示意她拣要紧的念来听听,她自是从头到尾读了。

    “那些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色!”朱氏怒火高炽骂了一声,随即就露出了无力的苦笑,“要是早想到他们竟是这般不要脸,我索性吩咐门上把他们挡了驾,也省得害了她!要真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是作孽啊……”

    陈澜也只觉得心中沉甸甸的,尤其是当郑妈妈带着陈汀进来时更是如此。虽说小家伙摆弄着她带来的九连环七巧板玩得欢快,可一想到他兴许会小小年纪就没了娘,她不觉就想到了自己两世孤苦。就当她沉浸在这等难言的情绪中时,三叔陈瑛却突然来了。

    在两句毫无意义的客套寒暄过后,陈瑛便看着她开门见山地说:“三丫头大概还不知道吧?一早叔全的密奏就到了,皇上今日早朝当庭发作,拿了淮王的舅舅,工部军器监的李政李大人下狱。”

    PS:哎,一觉起来看榜,昨晚上最后一小时还是被翻盘啦-。-不过能进前三就很好了,多亏大家力挺。今天六一儿童节,祝愿大家都保持童心,天天快乐,顺带召唤新月份的粉红票啦!话说回来,俺的生日就在这月份,比六一还六一,因为多了一个一,哈哈哈

第二百九十九章 火中取栗(下)

    冬日的天素来亮的晚,因而卯时还差两刻,大街小巷依旧是昏暗得紧。皇宫的长安左门前,早就站满了等候早朝的官员,可紧闭的宫门丝毫没有提早打开的迹象,因而他们只能搓手跺脚取暖,甚至还不敢太过高声。只有几个尚书侍郎一级的高官手里提着灯笼,更多的都是只能在这漆黑的地方竭力分辨着来人,等候宫门开启的那一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紧闭的宫门方才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随着那缝隙的渐渐扩大,人群终于骚动了起来。至少,到了午门前头还有各科道部堂的直房,好歹能取取暖,于是,等到大门开得差不多了,众多官员一拥而入,那架势简直胜过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也正因为如此,几个官员彼此擦着碰着自然难免,至于那碰擦之间的小动作,则是没人瞧见。

    而在东安门西安门北安门,等候宫门开启的宦官们也在开启的那一刻争先恐后。运马桶出去的、出去采买的、进宫办差的、进宫送玉泉水的……在这络绎不绝的人流中,淮王终于顺顺利利从北安门混进了宫,可往日身边至少还有两三个人,今天却只有他一个,自然显得仓皇狼狈。

    昨天夜里淮王一夜未归,永宁宫的李淑媛也是整整一夜未眠。大清早的起身洗漱之后,已经耐不住性子的她正打算把心一横差个人出去打探,就只见一个心腹太监急匆匆跑了进来,上前膝盖一点地就低声禀报道:“娘娘,殿下进来了。因为怕玄武门那边察觉,所以先进了都知监,让咱们派个人去接应接应。”

    “这个混账小子!”李淑媛没好气地骂了一声,终究还是点点头,“你领两个可靠的人去,赶紧把人领进来!”

    小半个时辰之后,淮王终于顺顺当当进了永宁宫。然而,见到李淑媛之后,他却是什么也不解释,只气咻咻地对身旁那个太监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准备木桶和热水,派个人铺床暖床,我都累死了!”

    李淑媛见那小太监不敢多说一个字就一溜烟跑出去安排,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眼见淮王一屁股坐下,她就上前斥道:“这已经不是头一次了,你这一晚上又溜到什么地方去了,可知道万一你父皇召见可怎么办?你也给我收敛些,要不是从前皇后的恩德,所有嫔妃可以养着自己的子女,你早就到乾清宫西五所去了,哪有如今这般逍遥自在!”

    淮王却压根听不进这教训,冷笑着顶了回去:“什么好心,要不是她自个没有子女,又连挑一个儿子养在膝下都不肯,储位怎么会留到现在还没定!要不是她偏心,怎么会给我挑那么一门亲事!”

    “你……”李淑媛被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好一阵子才憋出了一句话,“你到哪去了?是不是还是那什么琼芳阁……那是什么地方,你一个皇子白龙鱼服,就不怕被鱼虾所戏?”

    不说这话还好,一听到鱼虾所戏这四个字,淮王登时想起了昨天晚上的经历,脸色顿时要多糟糕有多糟糕。深深吸了一口气,本待不答的他禁不住李淑媛一再追问,终于猛地站起身甩开了她的手,厉声说道:“别问了!都是你给我安排的好人,关键时刻不知道溜到什么地方去了,要不是有人伸出援手,险些就被人算计了去!从今往后,我的事你少管!”

    见淮王气急败坏拂袖而去,李淑媛越发觉得事情不好,却也来不及和他计较,慌忙使了人出去打听。等到了午间,她终于盼来了外头的消息,可打听到的结果却让她一颗心如坠冰窖。她几乎是三步并两步地直奔了淮王寝室,一下子拉开了那桃红幔帐。见一个赤裸的身体正蜷缩在淮王身边,她不禁怒从心头起,劈手拽起头发把人拉下床,又冲着背后喝了一声。

    “还愣着干什么,把她给我拉出去!”

    淮王被这动作和声音惊醒,待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后顿时大恼,掀开被子就恼火地嚷嚷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李淑媛见背后两个太监已经把那宫女拖了走,这才一把抓起那幔帐,泄愤似的将其全数了了下来,“琼芳阁出了人命案子,那个头牌死了,眼下顺天府刑部和五城兵马司都动了!”

    “死了……”淮王一下子惊呆了,好半晌才皱起了眉头,“怎会如此……这又不是第一次了,她顶多只是昏死了过去,难道……”

    他一下子脸色发白,随即一把拉着李淑媛坐了下来:“阿娘,你从哪得到的消息?可会有错?还有,琼芳阁里头可曾发现我那几个亲随?”

    李淑媛被淮王这连珠炮似的几个问题问得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有些颤抖了起来:“难道……难道你昨晚真的在那儿?”

    “阿娘!你再拐弯抹角,事情就真的大发了!”淮王烦躁地下了床,趿拉着鞋子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步,随即就又转身冲了过来,双手紧紧按住了李淑媛的肩膀,“我实话告诉你,那会儿顺天府五城兵马司那些人冲进来的时候,正好有人闯进来,说是有人算计我,随即就带着我从暗道走了,至于我那些随从全都没顾得上,更不要说那个头牌!兴许是那两个帮了我的人把那女人杀了灭口……她毕竟听过我的声音,死了也好,可要是万一我那几个护卫被拿住,那我就真的什么都说不清了!”

    结合自己打听到的结果,再加上淮王这番话,李淑媛心里已经大略有了个底。她强忍心头惊惧,一字一句地低声说:“那时候在琼芳阁的所有人,除却几个要紧的显贵被记了名,其余的都被顺天府带回去了,据说锦衣卫也加入了追查,只不过没听说拿着你那几个人……你别高兴得太早,我问你,难道你就没想过,那两个救了你的家伙是有意杀了人,然后又掳走了你的那几个护卫,有了这把柄在他们手中,你就成了他们的提线木偶!”

    淮王这一晚上都是浑浑噩噩尚未从惊吓中回过神,刚刚又是粗暴的泄欲折腾,此时听到这一番话,方才隐隐约约生出了一种不妙的预感。就在他使劲搓了两下脸,一时间有些茫然无措的时候,外间忽然又有人提高嗓音叫了两声。

    “娘娘,殿下!”

    “进来!”李淑媛没好气地唤了一声,见一个太监急匆匆地进了门,脸上满是惶然,她不禁喝道,“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娘娘,右军都督府杨大人从宣府送了密奏,今天早朝前到的,结果皇上当场发作……”那太监使劲咽了一口唾沫,顿了一顿才接着说,“娘娘的兄长,工部掌军器监的李政李大人,被查出与宣府守神铳千户宋雄勾结,皇上雷霆大怒将其下狱……”

    “什么!”

    李淑媛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下子瘫软了下来,而淮王则是劈头怒喝了一句,待证明这就是前朝传回来的消息,他原本就糟糕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这母子俩失魂落魄,那太监立时蹑手蹑脚退出了屋子,而他才放下门帘的一刹那,就听到里头传来了淮王的一声咆哮。

    “杨进周,你找死!”

    阳宁侯府蓼香院正房东次间。

    陈瑛的话让陈澜大吃一惊,连朱氏也露出了异色。而陈瑛打量着两人的表情,又微笑道:“皇上如今信赖叔全自然是好事,但那边毕竟是淮王的母舅,难免会招来些事情。三丫头你既是知道了,也好有个预备。”顿了一顿,他的口气这才沉了沉,“夫人的病也多亏你去请了林御医来,我已经见过了他,他说是夫人状况很不好。刚刚夫人竭力对我说了好些话,我都答应了。汀哥儿日后就养在老太太膝下,老太太颐养天年也能有个伴。她若真有万一,我日后也不会再娶了。”

    听着像是成全妻子的话,但陈澜听着那种平淡的口气,却不觉感到面前这个人异常冷酷无情。而朱氏则是一如既往淡淡的,等到陈瑛离开方才一把拽住了陈澜的手。

    “叔全密奏的事情,你事先可知情?”见陈澜摇了摇头,朱氏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松开了手,“也是,这毕竟是朝廷大事,他在外头就算给你写家书,也不能添上这些……你三婶的事情暂且不说,李家是几代在工部做事,李政如今是管着军器监,之前都是管营缮司,专管宫室修建,不知道捞了多少钱,要查自然是能查出无数问题来。可他家里是淮王的钱袋子,淮王断然不会善罢甘休的!怕就怕这是有人撺掇了他火中取栗……”

    想起那个从来都是居高临下自说自话,兼且又阴狠毒辣的淮王,陈澜也没料到,自己的祸水东引策略尚未成功,杨进周就突然正面直撄其锋。可是,想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杨进周是奉御命前去,此番密奏才到皇帝就立刻翻脸,那架势分明是早就知道了,只等着这最后一个由头而已!

    与其说这是火中取栗,还不如说这是天子的帝王心术……

    PS:预告,明日单更,累翻了,休息一下……除了明天之后,还有表弟的生日,我的生日,所以预计本月会单更至少三天,以上^_^

第三百章 冬至

    说过正事,朱氏毕竟也惦记着徐夫人的身体,最后跟着陈澜又去瞧了一次,待一回屋里却忍不住低声说道:“以你三叔的个性,无论婚姻也好,子女也罢,只要能利用的,无不是人尽其用,断然不会因为你三婶是他的妻室,就在如今这病重之际随随便便答应日后不再娶。要知道,他屋里头那位盼望那个正室的诰命,也不知道盼望多少年了!”

    陈澜瞥见郑妈妈和几个丫头已经避出了门,这才苦笑道:“老太太怎生忘了,这封赠诰命素来的规矩是一嫡一继,元配和续弦封诰平齐,若是三婶真有万一,三叔再娶,也是不能给那位诰命的,如此一来,但使有些家世背景的人家,总不至于亏待了自己的女儿。至于罗姨娘,从前封了淑人,也就断了扶正的指望。再说若没有诰命,那只在府里头管用的侯夫人又有什么用?”

    “没错,我竟是忘了这一茬!”朱氏这才恍然大悟,嘿然冷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他怎么突然改了性子,却原来依旧是算计好的!如此一来,他在外头还能得个重情重义的好名声,而没有再娶,也就没了人压在那个女人头上,顺带还能讨好了罗家。至于家务事,老二媳妇到时候就算再动心思,可那个女人有三品诰命淑人在身,也就算半个主母了,到时候她也未必争得过她!”

    “不止这个……到了那时候,五妹妹的婚事恐怕也得拖下去……”

    陈澜的声音异常低哑,见朱氏亦是面露沉思,这一刻,她对那对广宁伯夫妇充满了鄙薄不齿,而对三叔陈瑛则是存了更深的戒备。尽管侯府和襄阳伯已经通了婚书,按理是铁板钉钉,但只看如今这架势,安知两年后京师还是如此光景?如今之计,只有希望徐夫人能撑过去,为了她自己和儿子陈汀,努力地撑下去!

    尽管徐夫人仍旧时昏时醒,陈澜心中不安,可她如今已经是杨家媳妇,也不能只顾着娘家丢下婆家。于是,午时不到,她就告辞了出来。车行在路上,一夜没睡好的她自是异常疲惫,不知不觉就倚着靠垫睡了过去。一旁跟车出来的云姑姑和这会儿跟她回来的长镝对视一眼,默契地都没有出声。等一行车马从镜园的角门进去,在二门口停下,迎上前来的婆子不等车门打开车帘卷起,就急急忙忙地说了话。

    “夫人,夏公公奉旨来咱们府里赏赐冬至日的赤豆粥,这才刚到。”

    车里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陈澜闻言一惊,掐指算一算,方才发现今日恰恰正是冬至,早上出门的时候竟连预备好送给江氏的一双鞋袜也忘了。轻轻拍了拍脑袋,眼见云姑姑和长镝先下了车去,她也就往前挪了挪踩着车蹬子下车,问明了夏太监如今正在正堂,她自是直奔了那儿。一进门,她就看见了江氏和夏太监分宾主而坐,俱是满脸笑容。

    见着她来,夏太监自是也站起身笑容可掬地行礼。陈澜还了礼,又上前见过江氏,没寒暄两句,夏太监就说起了早朝上杨进周的密奏。江氏还是刚刚得知此事,闻言不免面露忧色。而夏太监立时知情识趣地笑道:“也不全是杨大人一个人奏的,宣大总督铁面刘也一样上了本,所以两相印证,皇上自然是立时拿下了人。这毕竟是铁板钉钉的证据,无论是淑媛娘娘还是淮王殿下,都不好说什么。况且……”

    他拖长了声音,这才皮笑肉不笑地说:“咱家出来的时候,汝宁伯……咳,如今该说是杨府才对。他们往上头递了奏疏,中间夹了淮王给军器监主事李政作保的一张字据,还有一张则是那家被查抄当铺送给李政的干股。总而言之,这会儿淑媛娘娘和淮王殿下自顾不暇,也没工夫理会别的,太夫人和县主就放心好了。”

    江氏深知这些消息来之不易,自是道谢不迭。因夏太监急着还要去别的要紧人家颁赐,她也不好多留,遂在例行的打赏之外,又额外添了几样看似不值钱的小玩意做添头。而陈澜亲自送夏太监出去,走在路上时少不得低声问起之前所托之事可有添麻烦,夏太监却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

    “一点小事而已,咱家还不至于连这点能量都没有。只是……”夏太监犹疑片刻微微一顿,原本就低沉的声音又压低了三分,“琼芳阁的人命官司,李淑媛娘娘命人仔仔细细打听了,瞧着应当是和淮王殿下脱不开关系。现如今是最好的机会,墙倒众人推,咱家寻思着再狠狠地推上一把,县主觉得如何?”

    “此事不妥。”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陈澜就按下了心头有怨抱怨,有仇报仇的冲动,立刻摇了摇头。见夏太监仿佛有些意外,她沉吟片刻就开口劝道:“我知道夏公公你忘不了当初那桩生死之间的公案,但要知道,那件事你并无证据,而如今琼芳阁的人命官司也是一样。除却这个,淮王的母家出事,他就算签押作保,也顶多是一个失察的罪过,多半申饬之外闭门思过。而你若是这一回不能一力把他彻底扳倒了,风声又露出去了,宫中你还能立足么?”

    她说着就侧过头去继续稳稳地前行,发觉夏太监很快跟了上来,她知道响鼓不用重锤,就没有再吭声。果然,下一刻,夏太监就吁了一口气:“咱家是操之过急了。若是在皇上面前告状,咱家还真不能保证就能够瞒着所有人……也罢,这当口先坐观其变再说!”

    劝服了夏太监把人送出了二门,陈澜方才回了正堂,冬至节的一应赐物还摆在那儿。只是一瓮御酒,一罐赤豆粥,并不是什么值钱的金玉绸缎。而江氏又解释道:“别看就这些,刚刚夏公公说,今年的赐物比往年少。阁臣和部堂们都是和咱们一样的东西,只多一样果子。而勋贵中间,竟是大多数人什么都没得。这会儿正好快到了中午,咱们娘俩正好吃了这赤豆粥,至于御酒,等到全哥回来再好好庆祝庆祝!”

    陈澜笑着点了点头,庄妈妈则连忙吩咐丫头下去预备碗和调羹,等东西拿上来又亲自盛了两碗。见剩下的还有半罐子,陈澜就笑说道:“剩下的不如就先放着,晚上留着当宵夜也好。话说回来,早上急急忙忙出门,我连冬至的节礼都忘了送上。”

    “你新婚头一天送给我的那两套衣裳鞋袜我还穿着,若再有新的,就得压箱底了。”江氏说归这么说,接过庄妈妈送上的碗之后却叹道,“这针线手艺我从前也是拿手的,如今眼力不好,越发不成了,若没你这个心灵手巧的媳妇,我也就只有指望庄家的给我做做。说来说去,全哥还是有福气的人……咳,说来说去我都忘了,今天你去瞧你三婶,她的情形如何?”

    一说到徐夫人,陈澜只觉得那香甜的赤豆粥也变得难以下咽。低声说了林御医此前的诊断,她却略过了徐夫人留给自己的那封信,以及对陈瑛的最后托付。果然,听得徐夫人竟是极可能熬不过月底,江氏也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冬至大过节的,却是突然这般重病,别人倒好,苦的是孩子……也罢,这几日你若有空,多多回去看看,也宽宽她的心。库房里只要是有的药材补品,你尽管带上就是。”

    陈澜一直知道江氏宽和心善,最好说话,尽管知道朱氏对徐夫人素来还好,家里也不会缺这些,可婆婆的一片心意到底非同寻常,因而她连忙起身谢过。等到吃完了这一碗赤豆粥,她和江氏从正堂回屋,用过午饭后,婆媳俩便分头歇了午觉。等午睡起来之后,江氏却唤了她过去,二话不说地递给了她一条围裙,自己则是在庄妈妈服侍下三两下系好了。

    “母亲,这是……”

    “冬至吃饺子,这是各府素来都有的惯例,可也鲜少有主母亲自下厨的。可咱们家当初在宣府时,家里统共就用了几个人,所以每到这天,便是我下厨给全哥和他爹包饺子,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我知道你大约是不会的,跟着我打个下手就行了。”

    陈澜恍惚间想起了自己从前和弟弟相依为命的时候。那时候是除夕,从来不提过分要求的他对自己说想吃饺子,于是她立时去买了面和猪肉白菜,一个人忙活了好几个小时,这才做出了一顿很不像样的饺子。然而就在这之后不久,她就失去了他。从那之后,她就再没有碰过擀面杖,再没有剁过猪肉白菜馅……

    “阿澜?”

    听到这一声,陈澜终于惊觉了过来。见江氏诧异地看着她,她连忙笑着遮掩了过去:“我还真是不会。只既是十几年都如此,日后我总不能每回都靠您亲力亲为,您可得好好教教我。”

    一旁的庄妈妈原还担心陈澜心不甘情不愿,此时闻言顿时露出了笑容。而江氏则更是为之大悦,眉眼间尽是喜色:“好好,你聪明剔透,要学这个还不容易?全哥是最爱吃我亲手包的饺子,日后他也断不了这口福!他如今不在,做好之后给你祖母三婶和弟弟妹妹都捎去一些,也让他们尝尝你的手艺!”

    PS:推荐禾早的古言新书《顾盼生欢》,书号1972038,俺和她一直讨论着的文文哦^_^另外抱怨一声,大家都不理我了,书评区只有系统帖子,其他数据也不给力,难道最近我写的不好,55555

第三百零一章 我回来了!

    杨家毕竟不比那些动辄奴仆数百的豪门世家,再加上主人只有三个,所以镜园之中只有一个大厨房,一共是四个厨娘。领头的管事媳妇尤宝家的是从前江氏的陪嫁丫头,多年忠心耿耿地跟着江氏和杨进周母子,最是泼辣不过的性子,下头人稍有不是便是劈头盖脸一阵训斥。对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她看得最牢,哪怕是江氏身边的庄妈妈,贸然进厨房也会招来埋怨,更不用说其他人。可此时此刻,她却被人轰出了厨房来。

    看着另外三个满脸好奇探头探脑的厨娘,她不禁没好气地呵斥了两句,见她们谁也不理会自己,她顿时低声嘀咕了起来:“老太太也真是的,夫人出身侯府,又封了县主,哪里会这厨房的勾当,没来由浪费了那些米面……”

    厨房里只有江氏和陈澜两个。江氏最初只是支使着陈澜递盘子工具,可终究拗不过她执意要提刀剁馅,她只得让出了菜刀,在旁边担惊受怕地看了好一会儿,见媳妇动作最初还有些生疏,可没多久就渐渐熟悉了起来,她不禁暗自称奇,到最后忍不住就夸了一句。

    “看来果然是人聪明就一样通百样通,连这厨艺你都上手这么快,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学不会。”

    陈澜笑而不语,虽说手上已经有些酸痛,可那种难言的感觉却让她满心轻松快意——当然,肉馅原本就是准备得差不多的,否则这十几斤的肉馅她还真干不了——好容易把馅料都拌匀了预备好,她自是洗干净了手,又到了江氏面前,眼看着她手底翻花似的擀出了一张又一张的皮子,又手把手地教她怎么包。

    对于这一道工序,她就露出了少有的笨拙来,不是包好的饺子根本站不住,睡倒在那里爬不起来,就是馅料四处露出来,好容易包出一个勉强能立住的,却好似吃饱了的大肚汉。

    “你这一个饺子,可抵得上别人两个。”江氏虽打趣,脸上却尽是满意的微笑,“头一回能做到这样,已经是不容易了,慢慢来就是,不要心急,横竖这会儿离晚饭的时辰还早。”

    “嗯。”

    陈澜应了一声,可看着那饺子的表情却发了狠。她连那许多困难和险阻都度过去了,就不信奈何不了小小的饺子皮!想到这里,她少不得仔细观察着江氏那简简单单的动作,虽说未必就像那么一回事,可至少比她从前只能一个人琢磨时好多了。婆媳俩就这么在热火朝天的厨房里忙活,不时从一个碗里拿出一枚钱币包进饺子里,丝毫没顾得上去想外头的人。

    厨房外头,其余三个厨娘都到避风的另一间耳房去偷懒了,尤宝家的却依旧是来来回回在厨房门口踱着步子,几次要进去却在临门一脚上停了下来。就在她实在等得不耐烦了,一只手已经触摸到了那厚厚的蓝色厚棉门帘时,她突然听到背后有动静,回头一看就发现是庄妈妈,这下子顿时如释重负,慌忙迎了上去。

    “姐姐你总算是来了!”尤宝家的扶着庄妈妈的胳膊把人拉到了一边,连珠炮似的说,“往常老太太包饺子,好歹还有你在一边陪着,今天却换成了夫人,天知道这顿饭得等到什么时候?这天色已经很不早了,姐姐也好歹进去劝劝老太太,让你我进去打个下手……”

    庄妈妈却没说话,好半晌才莞尔笑道:“老太太的脾气你还不知道?这说初一就绝不十五。夫人刚刚听说这要求之后就满口答应,你总不成去扫了两位的兴致吧。再说,阳宁侯府四少爷也来了,一听说包饺子就立马跟着我到了这儿来,他也等着夫人的手艺呢。”

    听到这话,尤宝家的方才吃惊地四下里一望,就看见一个身着宝蓝色直裰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院子,此时正站在厨房门口将门帘拉开一条缝往里张望。她还没来得及出声叫唤,就只见他突然一猫腰,竟是溜进了厨房。面对这一幕,纵使她从前是大厨房说一不二的霸主,这会儿也变得目瞪口呆。

    陈衍蹑手蹑脚溜进了厨房,看到姐姐正在木桌后头全神贯注地忙碌,不一会儿就有一个白乎乎的饺子放在一旁的黄杨木大条盘上,他一时间眼睛瞪得老大。姐姐大道理一套又一套,做针线活也没得说,见识也比自己深远,可如今就连包饺子也学会了?一想到姐姐学了一手好厨艺,可以有无数好东西做给姐夫杨进周吃,他忍不住就生出了一丝妒忌来,但随即想到今天这头一顿饺子却应当是自己喝头汤,姐夫远在宣府望尘莫及,他顿时又得意地笑了起来。

    和一门心思扑在饺子上的陈澜不同,江氏毕竟做惯了这活计,一面擀饺子皮,一面还有精神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因而陈衍一进屋子她就发现了他,只一开始不曾喝破而已。见他先是好奇地东瞅瞅西看看,随即就盯着陈澜,又是皱眉又是咬牙,到最后却偷乐了起来,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张口就叫道:“衍哥儿,这厨房岂是你们男人该来的?”

    陈衍见陈澜也抬起了头来,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着了面粉,立时快步走上前去,拿着块帕子讨好地递给了她,又指了指她的额头。见她手忙脚乱地擦了起来,他方才看着江氏笑道,“伯母,我这不是听说姐姐跟着您一块包饺子,所以来看看么?我还从来不知道姐姐会包饺子,心里怪好奇的……”

    “好奇什么?待会吃的时候留着肚子就行了!”陈澜没好气地甩手丢出了那条帕子,正正好好丢在了陈衍头上,见他涎着脸赶紧抓了下来,她才板着脸说,“好了,别在这碍事,到外头去等!待会包好了有的你吃的!”

    眼看陈澜不由分说把陈衍赶了出去,江氏不禁也笑了起来。只上前检视了陈澜那两盘饺子,她少不得又指点了几句。等到再忙活了小半个时辰,眼看约摸有一百五六十个,她才出门去叫了庄妈妈进来,又让尤宝家的去叫另三个厨娘。这许多人一块上手,须臾就将剩下的肉馅差不多都包完了,然后才将饺子分头下锅煮。

    忙活了整整一个半时辰,陈澜一回屋子就坐上了炕不想起来,这才发觉自己早已饥肠辘辘。等到红螺笑着端上一大盘饺子时,她几乎看也不看就夹了一个,甚至也没来得及蘸醋。而陈衍则是还有兴致观察着饺子的形状模样,一边看一边小声嘀咕,直到心不在焉的他一口咬着什么,险些崩了牙,他才收了心思,一口吐出来一看,却见是一枚黄澄澄的新铜钱。

    江氏见陈衍木头木脑地拿着那枚铜钱反复看,她不禁笑道:“哟,几百个饺子里头,总共才包了十个有钱的饺子,这就叫衍哥儿你吃到了,赶明儿一定是福运好!”

    “嘿……我运气真好,姐,我吃到了福气饺子!”

    陈澜见陈衍一下子从发愣变作了狂喜,不禁越发没好气地瞪他,可这一不留神,自己也一下子觉得口中咬到了硬物,连忙一下子吐了出来,这才发现是一枚银钱。看到对面的陈衍眼睛瞪得老大,她便含笑拈起这枚银钱在他眼前转了转,随即似笑非笑地说:“福气也分金银铜三等,我的福运比你强那么一星半点。”

    “姐,这个你也要和我比!”

    陈衍顿时有些郁闷,可想到自己今天来得正好,心情又好了起来。冲着这心理,他一口气吃了两大盘二三十个饺子,直到打着饱嗝肚子已经完全撑不住了,这才在陈澜的白眼下停了筷子。可紧跟着看到那送到自己面前的三层食盒,他不禁呆住了。

    “发愣干什么?今天是冬至,也是团圆日,你也得早些回去。这些饺子是给祖母那些长辈和几个弟弟妹妹的,都是我亲手做的,你带回去给他们尝尝。好了,时间不早了,你赶紧走吧。”说完这话,陈澜也不理会陈衍那满脸苦色,不由分说地把人往门外赶。只到了院门处,她方才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按在了陈衍肩膀上。

    “三婶病成那副样子,你要更懂事些,平时也要更注意饮食起居。要知道,身体是最要紧的,给你的那些方子要记得照着用,不可偷懒。”

    “嗯,姐我记住了。”这时候的陈衍收起了那嬉皮笑脸的表情,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你放心,我自己一定能照顾好自己!”

    一顿饺子让镜园上上下下多了几许过节的气息,而此外派发的赏钱才是重中之重。有道是冬至大如年,这一晚发的赏钱几乎和过年时平齐,因而下人们无不是皆大欢喜。而陈澜在陪着江氏说了许久的话,好容易消化了一肚子的猪肉白菜饺子之后,这才回了屋子。收拾干净上床钻进了被窝。尽管身下早已经捂热了,可她心里仍是生出了一丝难以名状的期盼。

    要是他能回来,那这个节就过得更有意思了……

    兴许是肚子饱饱的,兴许是下午已经补眠了昨夜的疲惫,她在床上翻了好一会才迷迷糊糊合了眼。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觉得身边仿佛多了一个人,顿时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的一刹那,一个硬朗的侧脸就映入了眼帘,她一下子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眼神。

    “澜澜,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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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二章 小别胜新婚(上)

    看着陈澜那瞪大了眼睛的惊讶样子,杨进周不禁弯下腰来,轻轻在她那面颊上落下一吻,可结果却发现她受惊似的一下子支撑着胳膊坐了起来。面对这一幕,他轻轻伸手按住了她的红唇,知道这会儿她再问不出什么话了,他这才解释了起来。

    “我今天赶在城门关闭前就回来了,之前紧赶慢赶地入宫见了皇上,也没来得及知会家里。好在皇上体恤,总算赶在子时前放了我回来,还赶得上冬至的最后半个时辰,也正好能给你一个惊喜。那几个丫头原本要对你说,是我让她们不要打扰了你。”

    听着这话,陈澜再打量杨进周那身风尘仆仆的装束,这才醒悟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也不是看错了人,立时只觉得心里填满了意外的喜悦。然而,牵挂思念关心的冲动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另外一句话。

    “你可吃过了?厨房还有我和娘包的饺子!”

    “哦,是你和娘一块包的?”杨进周英眉一扬,随即笑了起来,“先头急着见皇上,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下肚,后来皇上原本要赐膳,可我想着是冬至,惦记家里,就辞了出来,这会儿肚子还真是空落落的……你别动,我自己来就成,哪怕厨房没人,这点事情我还会做。”

    陈澜原本是有些倦意,可此时眼见他回来,哪里还能在床上呆得住,终究还是趿拉着鞋子下了床,又窸窸窣窣地套衣裳。等到穿好了贴身小袄,她就感觉到肩头突然多了一件衣裳,伸手一摸,见是新的,立时就回过了头。

    “是宣大总督刘部堂送的两件一斗珠的大袄,正好你和娘一人一件。这大袄最是软和细密,正适合体弱的人穿,比那些貂皮狐皮都好。”见陈澜低头打量着这件大袄,随即又眼神奇怪地看着他,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冲动,竟是伸出手去摩挲着她的脸庞,又在右边耳廓上轻轻拂动了下去,“放心,我可不会借花献佛,这是刘部堂的好意,不是我信上说的小玩意。”

    心底那点小心思被人道破,陈澜顿时恼羞成怒,拨开他的手就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谁记着你说的那些……带不带都不打紧!”

    见陈澜一阵风似的到了外头,仿佛又叫了丫头,杨进周不禁哑然失笑,可他却不想在屋子里干等,索性也跟了出去。见红缨和红螺都已经收拾停当随了陈澜出来,他哪里不知道这两个丫头恐怕是早就预备好的,心里暗赞她们训练有素的同时,也有一丝说不出的懊恼。

    这厨房的活计,她之前包了饺子就算了,这会儿何必亲自去?难道是他之前说错了什么话,亦或是太轻薄了,于是惹得她不高兴了?

    然而,等到了大厨房,看到已经衣衫整齐在那等着的尤宝家的和庄妈妈,杨进周才发现,自己在进了镜园之后说不要惊动人,结果却上上下下的人都早已闻风而动。好在庄妈妈拉着尤宝家的行过礼后,隐晦地暗示老太太已经歇下,晚上不用再过去,随即又把想跟进去帮忙的尤宝家的拉了走。进了大厨房之后,红螺和红缨忙碌着加火顿茶,可麻利地倒好了茶水,等到要下饺子的时候,陈澜才发现两个人却溜得没了影子。

    “怎么一眨眼功夫人就不见了?”

    埋怨归埋怨,陈澜心里却猜到了两个丫头的心意,于是见杨进周跟上来要帮忙,她只得开口说:“君子远庖厨,你什么时候变得和小四一样不管不顾了!”

    “小四今天也来过?”

    杨进周却答非所问,见陈澜头上包着帕子,正专心致志地将一个个饺子下到热气腾腾的滚水中,根本没顾得上理会他的话,索性站在那儿仔仔细细地看着她。从前听人说,小别胜新婚,他一直没办法设想那是什么感觉,可这次他是新婚再加上小别,那种牵肠挂肚的滋味甚至比得上从前初上战阵想母亲想家的时候。见她下完了一锅饺子,脸上被热气蒸腾得微微泛红,额头上甚至还冒了汗,他就悄悄走上前去,一把抢过了陈澜伸手去拿的竹捞勺。

    “你……”

    “我又不是君子,从前和那帮兄弟们一个大锅里头吃饭,这把捞勺我用得比你在行。”嘴里说着这话,他的眼睛也自然看着那一口大锅里沉沉浮浮的饺子,盖上木盖子之后,脸上露出了几分追忆的表情,“还记得有一个冬至,正好轮到我带队出去巡逻,结果打退了一伙扰边的鞑子,缴获了十几只羊。回去之后,我们几个就把这些战利品都杀了,后来晚上就煮羊肉饺子,那情形我到现在还记得……”

    说到这里,他突然觉得大过节说这话很不合时宜,一回头就看到陈澜正看着自己,那眼神里并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仿佛还在问后来呢。因而,等听到了锅子里那水滚的声音,他转头过去再次加了一碗凉水之后,随即就头也不回地说:“那个冬至是我的初阵,那一回,我第一次杀人,是第一次看到自己人死在面前,也是第一次在埋了人之后,又回去和别人一块庆祝冬至……”

    话音刚落,他就感到有人轻轻环住了自己的腰。觉察到背后那轻柔的触感,他不禁用左手握住了腰上的那双柔荑,随即轻声说:“澜澜,嫁给我这个懂得最多的不是风情而是杀人的汉子,委屈你了……”

    “以后不要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陈澜把头埋在那坚实的肩背上,许久才离开了少许,“以前怎样我不管,但以后,我别的都不图,只希望一家人能平安喜乐!”

    “嗯,平安喜乐。”杨进周笑答了一句,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低声说道,“这次去宣府,我曾经遭遇过一拨刺客,幸而警醒得快把人打退了,只没留下活口,不知道是谁干的。我本不想说,可一想你万一从别的地方知道了,心里还得埋怨我。打心眼里说,我是真的不想你知道那些打打杀杀的危险事……”

    “幸好你说了,否则等我知道的时候,至少三天不理你!”陈澜这才放开了箍着他的手,一闪身到了另一边,心有余悸地长长舒了一口气,“我可和你约法三章,一是以后有这种事,不许瞒着我;二是不许再说刚刚那些话;三是……等我想好了再和你说,总之你不许拿我当外人!”

    “好好好!”

    杨进周无奈地答应了一声,这才注意到锅里的水又开了,顿时手忙脚乱地揭开了锅盖。将一个个水饺用捞勺盛到一旁的大盘子里,他这才接过了陈澜递过来的筷子,竟也不回房,径直在这厨房里吃了起来。他是真的饿慌了,也不怕烫,二话不说就一口一个,须臾便是七八个下肚。及至陈澜又盛了饺子汤上来,他又喝了几大口,这才感到空空落落的胃里满是温暖,原本僵硬的四肢百骸也有了力气。

    看着杨进周将之前她亲自包好还剩下的二十多个饺子风卷残云一般全数扫尽,而且丝毫没在乎她包的那些大肚饺子,陈澜心中自是松了一口大气,却也犹如每个刚刚下了厨盼望评价的妻子一般问道:“味道如何?”

    “不错,好吃,汁多鲜美!”杨进周意犹未尽地接过手巾擦了擦嘴,又点点头道,“不过似乎一个的分量能顶两个?按照我平时的饭量,这些下去,顶多还是半饱。”

    尽管明知道杨进周并不是存心打趣戏谑,可陈澜仍不免有些面红耳赤。等到夫妻俩出了厨房,外间探头探脑的尤宝家的立时三步并两步冲了过来,笑嘻嘻地行礼问好。陈澜还没开口,杨进周就点点头道:“里头还没收拾,有劳尤嫂子了。”

    “都是小的分内事,原本就该伺候老爷夫人的。”

    陈澜之前才听庄妈妈解说过尤宝家的习性,此时微笑颔首就赶紧拉着杨进周走了。此时此刻,外头已经响起了三更的梆子声,知道已经过了子时,外头的风又大,乍然从温暖的厨房出来,她不禁拉紧了身上的大袄,随即才注意到红螺和红缨仍然不知所踪。可随着那坚实的臂膀揽了她在怀,她很快就把这些思量都丢到了脑后。

    等到回了屋子,红缨和红螺上前禀报说,东西梢间里都已经预备好了热水沐浴,她这才明白两人为何早早先回来了,但仍是有些讶异地问道:“为何两边都要预备?”

    “夫人,不但预备了沐浴的热水,就连床上被褥也都换了一遍。”

    杨进周见两个丫头站在那儿忍俊不禁,却没人解释正事,他便干咳了一声说:“她们说得没错,你忘了,我这一身尘土带累得床上和你身上都脏了?我刚刚回来时,还在床头坐了坐。”

    陈澜这才低头一瞧,却见刚刚除下的大袄上好几处污痕,立时又想到了之前他刚刚回来时的情景。情知这光景落在别人眼中不知道会生出什么思量,她也索性不去看那边的两个丫头,径直闷头进了西梢间,可才打起门帘,她就听到背后传来了红螺的声音。

    “夫人,那边是给老爷预备的……”

    “把我的衣裳拿过来就是了,啰嗦那许多作甚!”

    然而,等到整个人泡在温度适宜的热水中好一会,陈澜才意识到,这个木桶比自己平日用的至少大了一小半,分明是专给杨进周用的。一想到杨进周在那小了一号的浴桶中如何辗转身子,她不禁扑哧一笑。

    活该他难受!

第三百零三章 小别胜新婚(下)

    尽管更夫那小心火烛的嚷嚷传到这镜园深处,已经是隐隐约约约微乎其微了,但四更天的梆子声仍旧清清楚楚。屋子里的烛火大半都熄灭了,只留下了靠窗的一盏小小的青铜仕女灯台。床上水墨画青绫帐子一半好端端地掩在床垫下,一半却垂落在地,隐隐约约露出了内中交缠在一起的两个人影。

    体内的灼热还未退去,那只手又在她的背后轻轻摩挲,连带着让那一股酥麻震颤仿佛更深入了一些。此时此刻,陈澜不知道自己是在云间还是在地底,最初主动的迎合如今已经变成了本能,可身上脸上那股滚烫的热力却每每把迷迷糊糊的她拉了回来。

    就在她几近忍受不住的时候,那一团热火终于离开了她的身体,整个人一下子轻松下来的同时,她已经是一丁点都挪动不了,只任凭枕边人轻轻伸手揽住了她。细碎的吻轻轻落在了她的面颊额头和双唇上,她原本一动都懒得动,可不知道是那种火热的气息终究感染了她,还是她无意间碰触到了那坚硬的下颌,她一下子感觉到那的异物又顶了过来。

    “别”“”

    就在她满心惊惧的时候,杨进周总算是停下了动作。松了一口气的她这才第一时间躲远了些,随即卷紧了被子,又气又恼地看了过去。只那脸上的红晕和眸中的媚意并未随之退去,瞧在杨进周眼里”不免又生出了几分冲动。耳他终究知道她的身体柔弱,于是就这么侧躺着看她,直到她轻哼一声移开了眼神嘀咕了一句,他才低低地笑了。

    “这都四更天了,再睡一个时辰就得起床预备上朝,你也该老实些了!”

    “你以为我昨天为什么捱到那么晚才回来?皇上看我这次的事情办得利落,又看我勤勉,自然就想起了我如今还是新婚。今天明天都不用去上朝了,只可惜了当初那半月假。”

    窗外的寒风似乎突然大了,木格窗子被吹得发出了一阵阵的轻响,好在那高丽纸厚实牢固,一丝风也吹不进来,拥着被子的陈澜反而觉得有些燥热,不自觉地就把一只白玉似的胳膊伸出了被窝。见杨进周眼神一闪,仿佛真在可惜那半月的假,她便忍不住问道:“我还不曾问你”早上你的密奏才到”因而皇上拿下了那个工部的李政,怎么晚上你就回来了?”

    “我送上密奏之后,次日一早就得到了皇上的密旨,大概是两头错过的缘故,那是召我回去的,所以我大清早就出发了,晚上回的城。

    至于那个李政……就算他是淮王的母舅,我也顾不得那许多,再说,宣大总督刘部堂似乎对此也心里有数,应当也有密折送上。况且,我觉得……”杨进周顿了一顿,声音又轻了三分”“我觉得皇上派我去,是事先就有猜测。”

    陈澜闻言一惊,可细想那一次入宫时皇帝的召见,越发觉得杨进周所料不差。所以,尽管在此前的家书上已经对他说过那一趟的经过,但她还是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连按照罗旭的要求向夏太监求得帮助也没有漏过。果然,杨进周听完就靠了过来,轻轻松松把她拉紧了的被子扯了过来”却是把他们两个一块卷了进去。

    “这样暖和些。”打着这样的借口,见陈澜并未再像刚刚那样躲开”杨进周自是不会再得寸进尺,又沉吟了片刻才开口说道,“夏公公在宫中多年,这散布消息的事应当也做得得心应手,所以皇上虽没有表示,但并不代表就不相信。所以,此次才会骤然得信就立时拿下李政。至于汝宁伯夺爵毁券,照你说的当是震慑剩余的勋贵。如果我没猜错,从今往后世子承爵,只怕朝廷会日渐收紧了。”

    “我也这么想。可是,勋贵世袭罔替毕竟是太祖年间传下来的规矩,东昌偻罪大,汝宁伯亦是有大过,如果要是在别家承爵亦是这般卡着,岂不是人心惶惶?”

    “皇上的心思太大,我们这些臣子没法轻易猜透。也许,皇上只是觉得,皇族子弟尚且不能世袭封王,勋贵后人若是一代不如一代,又凭什么占据要职?”说到这里,杨进周见陈澜竟是露出了赞同的表情,心里竟是生出了一丝难言的喜悦,“这还是因为我爹和我都算是破门而出,所以才能体会到这一点。尸位素餐的人太多,绝非天下之福。”

    “要是这样,牵连的人就多了“……”陈澜想起那时候宜兴郡主对自己说的话,于是拣能说的对杨进周又复述了一些,继而就叹了一。气,“你说过,皇上在江南也是大有动作,不是预备整治投献,便是清理从前的积欠赋税和徭役。可积弊已深,相比数目能够数的过来的勋贵,江南那边只怕就难多了。”

    “所以,我才不想袭爵。袭爵了之后便推不掉杨家的族长,那此人从前怎么倚靠汝宁伯的,日后就会怎么靠上咱们。而且,若不是为了这个爵位,父亲也不会被赶出家门……我痛恨这个爵位!我还年轻,如果这辈子运气好,未必就不能封伯。可是,如果咱们有了孩子,我却不希望他落地就能有这样的前程。不能让他们枕在富贵上,也不能用这样一个爵位限死了他们……我这些天常常在想,威国公看着如今的罗兄,大约会后悔早请封了世子……”

    “你呀,这话罗世芋听了应当高兴……”

    夫妻俩靠得近了,陈澜的手不知不觉就贴在了那精壮的胸膛上,刚刚少许退去了几分红晕的脸此时一下子又渐渐热了起来。

    当感觉他的手亦是沿着自己的脖颈摩挲下行,在峰峦处轻轻捻了两下,随即趁着她面红耳赤低声呻吟之时又探了下去,她浑身一僵,犹豫了片刻,抵在他胸膛上的手终究还是没使力将他推开,也不知道是真的没了力气,还是终究不忍心。只是,当那预料中的冲击再次到来时,她在喘息日重的同时,忍不住在他的腰上拧了一记。

    也许,明天是该让他兑现教自己骑马和剑术的承诺子,她的身体终究太弱了些……

    冬至的次日是一个大晴天。天仿佛比平日亮得更晚了些,一贯准时的陈澜也比平日起得迟了,而且在跟着杨进周一块去江氏屋里问安的时候,表情也有些不自然,但一路上见到的所有人,乃至于江氏在内,所有人都是含笑不语。小别胜新婚的道理,如今还有谁会不明白?因而,在杨进周满脸歉意地说不曾尽早打发人到家里知会,江氏就摇了摇头。

    “你这回是公干,自然理当先公后私,否则兴许就被人抓了把柄。总之回来了就好,赶上了冬至,还吃到了饺子,也不亏了你。至于这两日又给了假,你就在家里好好陪陪你媳妇,哪都别去了!”

    “是……”杨进周看了一眼一直垂着头的陈澜,心里想着她早上的要求,于是冲庄妈妈使了个眼色,直到她招呼了几个丫头退下,他才低声说,“娘,我想从今天开始教澜澜骑马,还有那几招剑术,也一并教给她。如今京中多事,若有万一,也好用得上……”

    江氏早就听说过儿子媳妇的这打算,最初也没反对。然而如今再想想,她那时候已经出了汝宁伯府,和娘家也断了往来,因而最初的闺训女则抛在脑后自是无所谓。可陈澜毕竟是侯门千金,又封了皇家县主,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若是事情传扬出去,名声还是其次,怕就怕有心人编排出什么别的来……

    想着想着,她就看向了陈澜:“阿澜,你真想好了?”

    一直以来,陈澜已经习惯了为自己和陈衍谋划,之后多了一个祖母朱氏,而如今,她多了丈夫和婆婆,因而也迫切需要一个强健的身体。因而,为了安江氏的心,她就笑着解释道:“母亲放心,后园的驰道既然可以练驰射,让我骑马自然是无碍的,只说是叔全练驰射,不让人进去打搅,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我。至于剑术,我也不求精,只求一手防身术,只在房中习练就好,不会让人窥见……”

    “既如此,也好,你们俩自己付度就是,我就不管了。”

    由于一夜贪欢,陈澜自然不敢在这时候去骑马,夫妻俩回了屋子之后,她便翻出了压箱底的那把匕首,在西次间寝室里由杨进周手把手教着她一招一式。尽管她前一世还学过几手三脚猫似的女子防身术,但如今却是货真价实的娇弱千金,才只没几下就已经出了汗,少不得脱去了外头的袍子,只着了贴身小袄。尽管如此,时而响起的低喝声中,仍是不免夹杂着微微的喘息。

    于是,这些传出屋子的声音听得几个丫头面红耳赤,就连往日最爱挤眉弄眼的芸儿都有些吃不消,到最后一个个人索性都避出了门去,站在风地里一面吹寒风一面摇手绢。结果,一个急匆匆进来的婆子一进院门就看到了这几个丫头整整齐齐一排站在门外的诡异一幕。

    “哟,这天寒地冻的,姐姐们都不怕冷?”笑着寒暄了一句,听得里头隐约有些动静,她就没再往这个话题再深入,而是赶紧改口道,“司礼监曲公公差了人来,说是明日给咱们府里送正堂的御笔大匾,所以预先派人知会一声,老太太打赏之后已经让他走了了。”

第三百零四章 簪发求同心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陈澜一直觉得自己很善于学习,无论什么东西都能很快上手。上学时,她为了奖学金什么苦都能吃;在公司时,她总能在艰难的人际关系中找到突破口,错综复杂的决策执行也难不倒她;在阳宁侯府时,在那几乎看不到光明的困境中,她硬生生地闯出了一条通路;而哪怕在面对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皇帝和皇后时,她也能镇定以对。至于女红的上手,环境和情势的熟悉,甚至是昨天重拾厨艺,也不如眼下拿着一把剑来得困难。

    在练了整整半个时辰的下盘功夫之后,她终于忍不住软倒在了杨进周的怀里,汗水已经浸透了重衣。气馁地看着手中那把短剑,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从小就不善亦不喜运动是一桩最大的短处——如果那一次在龙泉庵真的遇险,那么,哪怕凭借着出其不意的利器,她真的能全身而退?

    杨进周见陈澜低着头,脸色变幻不定,到最后那编贝似的牙齿轻轻咬着嘴唇,仿佛是有些气恼,他便轻声说:“不要心急,这练武不同于其他,欲速则不达。你毕竟筋骨弱,多练几回就好了,以后我每天晚上回来,咱们就一块习练。就是娘当年,听说也是爹手把手教了好几年呢。”

    “可小四才学武不到一年,就已经像模像样了。”

    看到陈澜说这话时满脸不服的样子,杨进周不禁哑然失笑:“他是男孩子,而且小时候在侯府时也偶尔跟着家将学过骑马,再加上又可以光明正大地让小厮陪练,郡主又生怕他闲着似的天天死活操练,他自然进步快些……你呀,虽说是姐姐,可万事都比他强怎么可能?”

    陈澜这才醒悟到自己犯的毛病,不自觉地露出了讪讪的笑容。只此时一身热汗,她实在是不习惯这种黏糊糊的感觉,少不得出声叫人。可看到几个丫头鱼贯而入,落在他们夫妻俩身上的目光异常古怪,她不禁有些狐疑,可一注意到自己和杨进周的满头大汗,再是常常紧靠在一起纠正动作而造成的衣衫凌乱,纵使是她也不觉脸色一红。

    “去预备沐浴的热水。”

    杨进周一说到沐浴,陈澜一下子又想到了昨晚的情形,嘴角不免流露出了一丝笑意,而几个丫头答应之后出了屋子,却也是彼此对视偷笑。等到夫妻俩分头收拾好了,换了干净衣裳出来,长镝方才上前禀明了先头司礼监太监曲永遣人来知会的讯息。而杨进周闻言之后,立时看着陈澜。

    “皇上竟然已经答应题字了?”见陈澜含笑点头,又说起皇贵妃也答应题几处地方,他不禁也觉得异常欣悦,“打从搬进镜园的头一日,我就想换那些匾额楹联刻石了,只毕竟是祖父留下的屋子,不好轻动,如今总算是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换一遍。唔,皇上题过正堂,皇贵妃赐的字可以把母亲那院子的金玉满堂换下,至于咱们的院子,你好好思量一下,到时候想出好名字,让郡主代写两个字怎样……”

    昨夜杨进周回来得晚,之后又是一晚上缠绵,今天早上去江氏那里问安回来之后又是练剑,然后又是沐浴换衣裳,此时听着杨进周说话,陈澜却突然有些心不在焉,随即也不知道怎得突然想起了他之前提过的礼物。一个眼色把丫头们都打发出了屋子,她云鬓微松地斜倚在炕上西头的大引枕上,突然开口截断了他。

    “先不说这些……你从宣府捎带回来的好玩意,究竟在哪呢?”

    杨进周这才猛然记起这一茬,随即就二话不说地往外走去。看到他这般雷厉风行,陈澜想起自己这些天的担心牵挂,终于安心欢喜的同时,又生出了隐隐约约的期盼,但同时也不乏小小的猜测。那会儿她的家书上已经极尽可能罗列了无数东西,他还能从宣府带什么意料之外的玩意回来?

    她依旧维持着那慵懒的坐姿,而几个丫头先是面面相觑,随即就趁她不注意打起了手势,彼此之间也猜测了起来。芸儿悄悄指了指头上的小珠花,红螺则是摇了摇头,斜睨了一眼多宝格上一对模样喜人的泥娃娃,长镝和红缨两个同时摇摇头,一个摸了摸随身的箭囊,一个则是比划了一下身上的衣裳,又画了一个圆圈,小声说护心镜。良久,这边厢还没争出一个结果来,那边厢的门帘就有了动静。眼疾手快的芸儿一步冲过去,高高把门帘挑了起来,可睁眼睛一看,却是只发现了两手空空的杨进周。

    于是,素来快人快语的芸儿忍不住问道:“老爷,您这是……”

    杨进周见陈澜也坐直了身子,就顺手指了指外间。见此情景,陈澜犹豫片刻就起身下炕随了他出去。而芸儿立时好奇地蹑手蹑脚跟在后头,红螺伸手一把没抓住,只得没奈何追了两步,一到外头明间,她却发现杨进周陈澜都不在,只有沁芳守在西次间的门口,犹如门神似的把芸儿拦了下来。

    “别去打扰了老爷夫人,难得一个惊喜。”

    屋子里,陈澜看着杨进周一层层打开面前梳妆台上的那个三层梳妆匣子,不禁大吃一惊。深沉的色彩,圆润的光泽,雕着花开富贵纹样的精细做工……但这些都是其次,第一层摆着一面海碗大小的掐丝嵌珐琅玻璃镜子,第二层是一套玳瑁梳篦,第三层则是整整齐齐的一套四枚发簪——非金非银非玉,却是质地圆润的乌木所制,上头雕刻着形制各异的图案。

    “你……这真的是你从宣府捎带回来的?”尽管陈澜素来并不在乎配饰,但丈夫送的这些东西却异常符合她的心意,可高兴之余,她想着他毕竟是去宣府公干,忍不住又生出了几许忧心,“你毕竟是带着好些人同行,这样的东西捎带不便,万一有人说你公私不分怎么好?”

    可发现杨进周那从来没有太大变化的脸上似乎还掩藏着几分期待,陈澜一下子顿住了,目光又落在了那四枚发簪上头:“东西很好,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杨进周长长出了一口气,随即方才淡淡地说,“你还记得我们成婚的时候从宣府过来吃酒的那些客人么?是我九月的时候就写信拜托他们,请了一位经营了几十年喜铺的老匠人做的。只那会儿老匠人病了,成婚之日东西也就没能拿到手,这次过去,我就决定自己亲手带回来。镜子和梳篦都是很早我预备的,只有这梳妆匣和发簪是我亲手画的花样……我身边素来没有多少积存银钱,也不想去问母亲,所以这发簪就用了核桃木……”

    “呆子,木的才好,金银的就不稀罕了!”

    撂下这句话,陈澜随手拿起一根发簪递给了脸上放光的杨进周,随手拔去头上一支玉簪,解开了满头如云秀发,又随手挽了个发髻,示意他替自己插在头上。尽管他戴簪的动作异常笨拙,可那种下手小心翼翼的轻柔触感,仍是让她面露笑容。

    等到夫妻俩重新出了屋子的时候,几个丫头无不注意到,陈澜头上的发髻似乎和起初不同,而且绾发的簪子竟是一根样式古朴的木簪。可看归看,却没有谁不识相地发问。而陈澜和杨进周在东次间里的炕上对坐下来,沁芳方才上前开口问道:“老爷,夫人,昨儿个宫中赐出来的御酒还在,中午用饭时可要摆上来?”

    “自然摆,以后要他再有空在家里用午饭恐怕就难了。”

    陈澜才说了一句,杨进周又补充道:“再到外院帐房去一趟,那边还有我从宣府带回来的葡萄酒,是宣大总督刘部堂献给皇上的,八罐里头我得了两罐。皇上之前还笑说是用玻璃瓶装才好,可谁家里能有那许多玻璃瓶?”

    话音刚落,外间就传来了庄妈妈的声音。不一会儿,人就进了屋来,却是笑意盈盈地说:“老爷,夫人,御用监夏公公差了人来,说是奉皇上的旨意送来了四个盛酒的玻璃瓶。”

    说曹操,这曹操就送东西来了!

    陈澜暗自腹谤皇帝拿着杨进周当枪使,如今只送一块正堂大匾再加上几个玻璃瓶,已经算是做了无本生意,可屋子里几个丫头终究是欢天喜地。因这不算是正式颁赐,也不需要出去磕头谢恩,总算是让她平了肚子里那口气。当下几个丫头连忙出去看东西收拾,等到用午饭的时候,那玻璃瓶盛装的葡萄酒就摆在了饭桌上。江氏瞧着稀罕,陈澜却是看过无数更精美的玻璃制品,对此自是习以为常。

    然而,这难得的一天悠闲欢乐时光,却在午休小憩时起了变故。当迷迷糊糊的陈澜听说汝宁伯杨家的几位族里长辈在自家门口被人追打,那睡意一下子无影无踪。

    “前头的人呢?难道就那么袖手看着?”

    “回禀夫人,老爷已经先过去了……”

    直到这时候,陈澜方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原本睡在枕边的杨进周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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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五章 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上)

    镜园门前,在三五个家将的护持下,四个年纪少说也有五十朝上的老者狼狈逃了进来。他们有的脸上破了相,有的痛苦地捂着胳膊,有的走路一瘸一拐,总之没有一个是囫囵的。可这会儿他们谁都没顾上这些,一踏上那坚实的青石甬路,一个跌跌撞撞的就一下子扑倒在地,大口大口喘了一会粗气,随即慌忙回头看向了那西角门。

    只希望那个挺身站着的英武人影能够把那些该死的家伙挡下来……可就算如此,他们这会儿逃过一劫,可回去之后却怎么办?

    大门口,杨进周冷冷看着那些手执棍棒的汉子,见他们依旧没有退去的迹象,便淡淡地说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们撒野?”

    为首的一个汉子抬头看了看那书写着镜园二字的牌匾,眼神有些闪烁,口气却异常凶横:“我管这是什么地方,老子只知道这几条老狗该死……”

    话还没说完,他就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紧跟着右颊就着了重重一下,整个人一下子腾空而起,随即重重摔在地上,等好容易翻身坐起的时候,却一张嘴吐出了两颗断牙。看到这一幕,刚刚还蠢蠢欲动的其他汉子顿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用既畏惧又凶狠的眼神瞪着那个突然跳出来的黑塔大汉。

    秦虎是下午才刚刚过来的,听说杨进周正在歇午觉,就执意不让人通报,径直坐在门房上等了。然而,终究是门上早得过杨进周的吩咐,又知道这位不是外人,因而早趁人不注意悄悄报了进去,于是,杨进周就闻讯出来见他。可还没等他俩相见说上两句话,外间就突然闹将了起来。杨进周在最初的片刻犹豫过后,自是吩咐秦虎把几个本家叔伯先护了进门。

    此时此刻,秦虎满不在乎的地扫一眼那些汉子,粗声粗气地说:“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在大人面前自称老子?还有你们……单凭冲撞官宅,口吐狂言,一个条子送到顺天府,你们就等着蹲大牢吧!”

    见一群汉子面面相觑,虽是有人面露畏缩,终究没人退去,杨进周不禁皱了皱眉。他正要说话,终于有人排众而出,扯开嗓子叫道:“就算是官,也不能不讲理!那几个老东西从前借着汝宁伯府的势,侵占了我们的田地,如今我们让他们吐出来,有什么不对!”

    闻听此言,杨进周一下子想到了从前似曾相识的一幕,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犀利的目光在这些人身上一一扫过,被他看到的人往往都会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仅有少数几个还能硬挺着。当他的目光略过其中一张脸时,突然停顿了一下,紧跟着,他的瞳孔就猛地一缩,一只手本能地去按剑柄,随即才发现这是在家,他压根就没有佩剑。

    而秦虎只看杨进周习惯性地按剑动作,立时就挺身冲了出去。他虽是块头大,但在军中就素来以力大敏捷著称,此时一阵风似的撞入人群,拳打脚踢肘撞头槌,总之是所到之处哀嚎遍野,就连两三个见机得快转身就跑的也吃那一声大喝而停顿了片刻,紧跟着就被背后飞来的板砖给砸了一趔趄,径直倒在了地上。不出一顿饭功夫,这帮子刚刚还凶神恶煞追打人的家伙就躺满了一地。

    几个在杨进周进京城之后才入了门的新进家将家丁平素只见秦虎笑呵呵的,仿佛说什么都不恼,哪曾见过他这般彪悍的模样,一时间都庆幸往日不曾小觑了他。而几个老人则是在人出手的时候就笑吟吟数起了数,及至人都倒了,他们才彼此之间打了个隐晦的眼色,就只见三个人摸出了一把铜子,不情不愿地交到了其中一个人手里。

    “这才多久不见,这条大虫竟比从前更暴烈了!”

    秦虎却不管那些满地哀嚎的人,拍拍双手就来到杨进周跟前,叉手行了一个礼,随即憨厚地笑了笑:“大人您是什么身份,这些人我替您料理了,纵使有什么不对,到时候也有我顶着,决计不会牵扯到……”

    话没说完,他就只觉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那拍胸脯的下半截话一时就给堵了回去。等他转过头时,就只见杨进周已经在那满地痛苦呻吟的人当中弯下腰去,拽着领子拖起了一个瘦高个。他先是一愣,随即连忙迎上前去。

    “大人,这狗东西可是曾经惹过您?”

    那瘦高个汉子刚刚鼻子上直接挨了一记狠的,这会儿眼睛还有些睁不开,一听到那招牌式的粗嗓门,立时打了一个寒战,慌忙讨饶道:“大人,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该跟着别人闹到这儿来,您大人有大量……”

    “那个麻子脸呢?”

    瘦高个汉子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问得愣在了那儿,好半晌才想起了一星半点,抬头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杨进周,他的脸一下子白了,随即赶紧陪笑道:“什么麻子脸?小的还是今天头一次看见大人……”

    “头一次?”杨进周手上一松,见那瘦高个脚底不稳,一下子坐倒在地,他便背着手居高临下地冷笑道,“那一次在通州,跟着那个麻子脸的家伙追讨债务的,难道不是你?要是你还记不起来,我倒是可以让人帮一帮你,看看你是否能想起那档事情。”

    一旁的秦虎虽是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立时上前一步,嘿嘿一笑的同时,左手顺势捏着右拳,关节咔咔作响。他这不怀好意的表情终于吓坏了那个瘦高个,他几乎是用手撑地飞快地往后头挪了两步,随即才哭丧着脸说:“不关小的事,小的那一回只是吃邢老三撺掇,又许了一吊钱,所以小的才跟着他去追债。谁知道事后没两天他就溺死了,传言说是事情没办成被人迁怒。小的怕被牵连,在乡下躲了好一阵子,这一回是才出来……”

    “瘦竹竿,你闭嘴!要是你敢坏了这次的事情,小心你的……”

    旁边一个彪形大汉勉力爬起身,才喝骂了一句就被飞起一脚猛地又踢趴下了。杨进周看着这满地的人,收脚立定,示意秦虎拎着刚刚那瘦高个,随即就回到了西角门口。这时候,早有一个家丁迎上前来,低声说道:“老爷,已经去报了顺天府和北城兵马司……恕小的多嘴,昨儿个冬至守着咱们家的锦衣校尉才撤走,他们就突然来闹事,是不是太巧了?”

    “你说得没错,自然是故意的。”

    杨进周应了一句,随即回过头看着地上噤若寒蝉的这些汉子,淡淡地说:“有冤情去顺天府,若是下次再到这里撒野,便不是今天这般客气了!我不是那些好性子的绵软人,要到这里找茬,先去打听一下我杀过多少人!”

    眼见得杨进周头也不回地反身进门,须臾便有一排家丁家将从门内出来,一个个都是整整齐齐的衣裳,挎着腰刀扎着绑腿,看上去既利落又彪悍,那些好容易从地上爬起来的汉子顿时面面相觑。而那个脑袋肿得犹如猪头一般的中年人和那个掉了两颗门牙的大汉看着镜园那并不算太高的围墙,又见纠合起来的其他人不少已经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他们的脸色不禁极其阴沉。

    陈澜起身匆匆梳洗换了衣裳,外头又报来了消息。也不知道是那婆子是躲在西角门亲眼看见了,还是对她叙述的人过于绘声绘色,总之她说得一如亲见似的。一旁的几个丫头听了,大多是目光闪烁,等人一走芸儿就忍不住轻声嘀咕道:“老爷何必亲自出去,这满京城的勋贵武官都是自矜身份,遇到这种事多半是让下头人叫官府料理,这不是掉了身份么?”

    陈澜笑而不语,一旁的长镝却皱了皱鼻子说:“你说的那是通常的情形,官府的人行事亦是有快有慢,谁知道他们是否会借口拖延。再说,咱们老爷又不是朱门绣户里头当成公子哥养出来的,不到成天讲究身份排场的时候,还是以雷霆之势压倒了那群狗东西来得方便。就是皇上知道了,轻描淡写责老爷一句冲动已经算重的了。”

    要说的话都被长镝说去了,陈澜自是更懒得开口了,靠着炕椅靠背想起了那杨家本家的一群叔伯,心里倒是安心得紧。不管怎么说,他回来了就是好,否则这等事情还得她去挡着。他在门口动手立威,撂话震慑,那几个杨家的人也应当能老实一些。

    这年头,怕的不是有权有势却要名声的,怕的是有权有势却偏生不按常理出牌的!而且皇帝眼前心机深沉的人已经太多了,还不如冲动一点来得好。

    想着想着,见芸儿和长镝在那边你一言我一语低声斗起了嘴,陈澜也不理会,伸手召唤了红螺过来,低声说:“你去外头瞧瞧,仔细看看来的都是杨家哪些长辈,一个个光景如何,我好忖度是否出去见。”

第三百零六章 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下)

    汝宁伯杨家本家一系传承了百多年,根深叶茂支系众多,不少出了五服的旁支已经是败落潦倒,连上祠堂拜祭的资格都没有,而今天狼狈逃入镜园的这四位算起来和杨进周都是一个曾祖,关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之前就连杨进周成婚的时候也只是随了一份礼,面都没露,这会儿却在那样的情形下进了门,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含羞忍辱。尤其当杨进周逾正堂而不入,偏生把他们带到一旁的三间小花厅时,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忍不住干咳了一声。

    “这也是咱们头一次来镜园,全哥就不带我们好好看一看正堂么?”

    一只脚已经跨进了门槛的杨进周闻言微微一顿,但直到另一只脚也一块跨了过去,他才转过身来,淡淡地扫了说话的人一眼,见他一手捋着下头胡须,满脸的矜持,不禁想起了他们刚刚被人撵在屁股后头火烧火燎的那一幕,嘴角便微微往上翘了翘。

    “正堂里头正在重新布置。那堂号大匾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了,昨日皇上提过,要重新御赐堂号,明日就会颁赐下来。刚刚路过的时候,五叔没瞧见里头人正在忙活?”

    那五叔被这话说得哑口无言,旁边的三位彼此对视了一眼,面上全都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讶和羡慕。当下谁也没再多言,进了小花厅入了座,四人便暗暗用目光四下里打量着这座小花厅,两个当初镜园落成时进来游览过的更是一面比较着记忆,一面摩挲着那交椅的扶手,脚下还往那高脚踏上轻轻蹬了两下。他们自以为动作小心,可主位上的杨进周全都看在眼里。

    上了茶之后,四人便是拐弯抹角好一阵寒暄,发现杨进周的回答一律都是惜字如金,很难套出什么话来,他们你眼看我眼,刚刚那位碰了壁的五叔在别人不约而同的眼神中,只能把手中茶盏搁在了一边。

    “全哥,咱们此次是代表阖族的老老少少一块来的。因为你二叔犯的大罪,他自己丢了爵位,还害得咱们杨家传了百多年的爵位一块给夺了!如此罪人,自然不配再为族长。说起来你才是真正的长房嫡支,他既是要充军开平,这族长之位,理当是你担当起来。族里上上下下都已经认同了,开宗祠的事情自有我们去和婶娘说。”

    前时他不在时太夫人来过,想请镜园设法回圜,愿意保他袭封爵位,此事杨进周已经听陈澜提过了。如今杨家又来了这么几位叔伯,却是想让他担当族长,想到当初父亲被祖父赶出家门时,这些人全都装聋作哑,争袭的时候更是闹得天翻地覆,他不禁露出了一丝讥诮。

    “当年汝宁伯爵位空缺的时候,拿出族谱证实出自嫡支,有资格承袭爵位的叔叔伯伯们似乎至少有五六个,如今二叔既是获罪流军前,大伙同为嫡支,总有人能挑大梁才是。我如今年不过二十,年轻识浅,兼且公事繁忙,这族长之位只怕是担当不起。”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面前的这四个人,只见其中三人大失所望,唯有最下首的一个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五叔却仍不死心,又连忙苦口婆心地劝道:“话不是这般说,族长之位,自然该是能震慑族人的杨家子弟担当。全哥你只需领一个名义,族中事务可以选出族老,在年轻一辈中再选出几个执事料理,你以族长之名主持祭祀。不是我说,此次全哥你若是早在京城就好了,你是皇上的心腹重臣,这爵位……”

    “爵位如何是圣上决断,五叔提这个,不怕别人说怨望?”杨进周一下子打断了五叔的话头,见他们一下子噤若寒蝉,他便一推扶手站起身来,脸色比之前更添了三分冷峻,“倒是今日各位引来了那么一群人滋扰镜园,总得给我一个交代!所谓的侵占田地是怎么回事?”

    一连两个问题问得四个人一愣,随着头一个人的矢口否认,其余人自是七嘴八舌忙不迭地撇清,总之是一口咬定绝对有人买通了这些闲汉意图把杨家赶尽杀绝,继而更是摆出了痛心疾首的表情。然而,这唱做俱佳的戏对杨进周却没多大效用,眼看这位依旧是一脸的漠然,为首的五叔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既是来了,我们也理该去拜会拜会嫂子,还有你媳妇。”

    “这两天天冷,母亲身体欠安,只怕没法接待各位。至于夫人……”杨进周想起了昨夜和陈澜的那番缠绵,眼神微微一偏,随即才若无其事地说,“夫人连日来打理家务,又忙着去各家回访,已经累病了,下次再拜见各位叔伯。”

    这无疑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世上哪有那么巧,当婆婆的身体不好,当媳妇的也病了?可明知如此,四个杨家长辈在杨进周那犀利的目光下,一想到本家连爵位都丢了,一时也不敢多说什么,当即只能讪讪地关切了两句。等到杨进周送人出去的时候,奉命过来的红螺正好看到这一幕,愣了一愣就悄悄地退开了去,径直打另一边的穿廊走了。

    杨进周只是把人送到了二门,见等在那里的一辆轿车虽是通体铮亮黑漆,但隐约还能看出从前那种斑驳痕迹,驾车的马亦是毛色不佳的劣种,不禁更是暗自叹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觉察到有人靠了近前。

    “全哥……这次我过来,实在是拗不过五哥他们几个。杨家从前一场争袭官司打得伤了元气,多年来又是乱象丛生,如今再遭遇了这么一场大变,你这个族长当上了也是焦头烂额。你放心就是,回去之后我一定会设法劝了他们,决不让你趟这浑水。”

    诧异地转过头,见说话的赫然是今天从始至终都没说上两句话的十一叔杨珞,杨进周不觉挑了挑眉,但亦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及至看着马车从甬道离开,他立马冲着前头一个小厮扬了扬手:“外头可料理干净了?”

    “回禀老爷,顺天府和北城兵马司的人刚刚才到,锁了几个人回去,为首的班头和一个兵马副指挥连声赔不是,说是因事耽搁了。”

    “那之前我带进门的那一个呢?”

    “人在前院马厩,虎爷正在问话。”

    一听到是秦虎问话,杨进周的脸色不禁有些微妙,颔首示意那小厮退下,随即便往马厩的方向走去。秦虎跟着他不是一两天了,从前也不是没审过拿到的鞑子,但所谓的问话几乎都是一个模式,到后来,那蒲扇似的巴掌便被军中汉子们戏称为刑具,哪怕在锦衣卫里头也没少用过,只不知道这会儿是什么光景。

    果然,离着马厩还有一段路,他就听到了里头的呻吟,脚下立刻加快了几分。等到进了马厩,他一眼就看见秦虎正背对着自己,那只手正举重若轻提着那瘦高个的领子,而本该在马厩这边当值的马倌和几个新进的小厮却无影无踪,不知道是知机地避开,还是给吓跑了。

    “大虫!”

    秦虎这才松开了手,回头一看便咧嘴笑道:“大人!”

    上前几步,看见那个瘦高个被放开之后一下子趴倒在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地咳嗽不止,杨进周哪里不知道这家伙没少受折腾。虽说知道秦虎这家伙懂得分寸,可他还是冷冷看了人一眼,随即问道:“他都招了?”

    “他怎么敢不招!”秦虎哼了一声,这才兴高采烈地说,“之前他说的那个邢老三是个放印子钱的,所谓的赌债根本就是他和那个该死的严家老大串通好的,事后因为什么都没入手,大人又吩咐把严家老大送了通州知州衙门,断了个忤逆发配到天寿山种树,邢老三什么都没得,这才跑到京师来向支使他的人讨个说法,这小子也悄悄跟了去,结果发现是汝宁伯府。”

    “我就知道必是如此。”

    杨进周毫不意外,瞥了一眼地上还在喘粗气的瘦高个,突然一脚把人踢飞了出去。秦虎见状吃了一惊,待见那瘦高个手上掉下了一样东西,他才疾步上去,见是一枚长长的铁钉,他不禁勃然色变,上前拎起那人就是两巴掌,继而还要再打的时候,却听背后传来一声住手。

    “大人,这狗东西竟然想行刺,何不打死他算完!”

    杨进周也不答话,见那人两边面颊肿得老高,神色又惊又怕,他便淡淡地说:“在这种节骨眼上,还敢暗藏凶器想要翻盘,你这人的心性可想而知。上一次你既然有心跟在后头瞧个究竟,这一次的事情,你敢说不知道?”

    那瘦高个张了张嘴,面上又流露出了一丝犹疑。当此之际,杨进周淡淡摆了摆手,秦虎立时一把拎起他的后领子往外拖去,嘴里骂骂咧咧地说:“送到顺天府一阵乱棍打死,还不如虎爷现在就结果了你来得痛快!”

    “大人,小的愿意招认,小的什么都说!”

    话音刚落,秦虎就一把将人再次高高拽了起来。在他凶狠的眼神下,瘦高个吃力地吞了一口唾沫,喉头剧烈起伏,好一阵子才发狠似的说:“小的瞧见……瞧见那带头的两个在小酒馆见人时,点头哈腰地叫那人楚公公。还说什么要是大人见死不救,就是枉顾宗族亲情;要是救了,就是徇私枉法……”

第三百零七章 御赐堂号(上)

    听红螺说杨进周直接把来访的四位本家叔伯挡在了外头,陈澜并不觉得有多意外。尽管只是新婚夫妻,可她和杨进周的相识却远远在此之前,在错综复杂的局势面前,他的直截了当大开大阖看似鲁莽,可也不失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果然,就在她手中的那副暖额才锁了一小半的边时,杨进周就回来了。见他低下头好奇地打量她手中的活计,她便主动解释道:“今年的天气格外冷,这是给母亲预备的。虽说外出的时候能用貂鼠卧兔儿,可在家里顶着那东西却累赘。从前我也常给家里老太太缝制这个,最是保暖。而且母亲不喜欢那些珠玉之类的装饰,绣些花样,中间用金线勾一勾就成了。”

    “一整天又是家务,又是外头的事情,针线活少做些也不打紧,我和娘都不是挑剔的人,你可小心熬坏了眼睛。”杨进周说了一句,见陈澜但笑不语,只是把手中没做完的针线收好了放到一旁的箩筐中,随即冲着丫头们打了个手势,他便上炕坐了,沉吟片刻就开口说,“你可还记得,那一回我在通州半道上遇见你、四弟和罗世子的事?刚刚在门前那些闹事的人里头,正巧给我抓着了一个当时在场的打手,问出了一些事情。”

    那已经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了,陈澜自然有印象,据张庄头说,那之后那个赌债累累的严家老大被家里的妹妹用擀面杖追打,后来以忤逆的罪名被送了通州衙门,随即被发了天寿山种树,而那几个追债的家伙倒是没什么消息。此时此刻,她立时坐直了身子。

    “可是他透露了,那会儿是京里什么人在后头作祟?”

    “是汝……是杨珪。”

    杨进周的语气异常平淡,但从他不曾称呼二叔,而是直接用了杨珪两个字,陈澜便知道他心中必是痛恨嫌恶。于是,她便有意岔开道:“想来他也没料到你竟是有这等过目不忘的本领,只打过一次照面,这回仍然把人认了出来。你说问出了一点事情,应当不止是这个吧?”

    “你怎么知道?”

    陈澜狡黠地一笑,双手托着下巴,双肘轻轻搁在了炕桌上:“他们是什么货色,咱们又不是头一回知道,之前还不是险些闹出了人命?若单单为了这个,你绝对不会特地拿出来说道,应当是从这家伙口中又问出了什么……莫非是此次的主使?”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看着对面笑得阳光灿烂的妻子,杨进周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说是一位楚公公。能用太监服侍的,不出那几位皇族。我从前在锦衣卫的时候,曾经因事调阅过那些在外头王府的太监名册,并无人姓楚。当然,也不排除用了假姓。但正好,淮王身边有两个亲信的太监,到没有姓楚的,可其中一人姓林,从前跟过李淑媛,形容相貌与此人形容颇有相似。”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陈澜皱了皱眉,面前突然浮现出了淮王那张嚣张跋扈自以为是的脸,赶紧甩了甩手,试图把这形象从面前驱散,随即就哂然笑道:“这还真是阴魂不散……算了,总之不是没办法治他,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把明天的事情预备好。话说回来,之前我也忘了,这样的事情,可应当下个帖子请些宾客?”

    “随意吧,也不用广发帖子,郡主只怕不能来,你请上三五亲友也就差不多了,免得好好的事情还要招人非议。”

    “既如此,那就请上惠心姐姐,冰云妹妹……小四是一定要来凑热闹的,总不能少了他。至于罗世子,只怕是公务繁忙无暇脱身。韩国公府也得送去帖子,然后便是杜阁老夫人和筝儿妹妹……”

    见陈澜歪着头扳手指计算人,不知不觉身子已经完全压在了炕桌上,那挺翘的鼻子就在眼前,杨进周突然生出了一丝玩心,冷不防伸出手指在她的鼻尖上轻轻一点,随即就一纵身下了炕,也不等陈澜反应过来就开口说道:“我再去马厩里头看看,挑一匹性子温顺的出来,让他们再好好驯一驯,日后好给你使。若是挑不出来,我就带上人去马市上瞧瞧……”

    “嗯?”

    陈澜一回头,就看到那厚厚的门帘已经落下了,有心靠近窗子再叫一声,可探了探头看见外头的人影映在厚厚的高丽纸上,她忍不住没好气地嘟囔道:“呆子,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就不知道派个人去嘱咐一声……”

    早先完全忘记了这一茬,此时既是想了起来,陈澜自是忙不迭地写帖子,又让云姑姑和柳姑姑亲自去送。等到傍晚,各处的回应几乎都到了。

    张惠心和张冰云都是满口答应,卫夫人也乐意带着杜筝过来。阳宁侯府那边,因为徐夫人的病,朱氏又行动不便,只有陈衍有空抽身,倒是出嫁之后第二次回侯府的陈滟正好在场,一口提出要过来贺一贺,送帖子去的云姑姑自然也不好回绝。此外,纯属礼节似的往杨家送的帖子却也得到了回复,汝宁伯太夫人打发了一个妈妈送了一份厚礼,自己却说没法过来。

    而宜兴郡主想来却有心无力,只得让戴文治和张惠心两口子一块来,韩国公夫人借口有事,世子夫人尹氏身子不爽快,倒是世子张炤允了,而晋王妃则是不能贸贸然离了王府,只说明日会送贺礼……于是,连江氏请的几位相熟的军中诰命,统共也就是十几个人。

    次日清晨,镜园内外的下人全都早早起了床。洒扫准备之后,便都换上了整齐的衣裳,又有两个机灵的小厮守在胡同口预备。辰正三刻,一个打前站的小火者就急匆匆先跑了过来,撂下一句曲公公巳时一刻出发拔腿就走。有了这知会,上上下下心里有了数,整套诰命装扮的江氏和陈澜少不得都摘了头上那珠冠。婆媳俩看着彼此那镶满了沉甸甸金事件和珠玉翡翠的行头,几乎是一同苦笑了一声。

    “就为着凤冠霞帔的诰命,外头人全都是争破了头,却不想想这东西不能当饭吃的。”江氏感慨了一声,随即招呼了陈澜挨着自己坐下,又叹道,“你这诰命还是之前封的县主,全哥还没来得及给你请封就去了宣府,如今既是回来了,就该向礼部陈文了。”

    “娘,这又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大事,不着急。”见江氏笑得慈和,陈澜便顺势说道,“说起来前日晚上叔全提起皇上答应题正堂,昨天一早司礼监就派人过来预先知会,今天一早就送过来,这点时间连制一块大匾也未必来得及,大约是早就预备好的。”

    “当是如此。”江氏不觉想起了之前汝宁伯府生变时这里的惊惧,不禁吁了一口气,“总算是全哥和你应对得宜,咱们家才因此得益。而且,有了御赐堂号,我们虽还是杨氏一支,却几乎就相当于另起炉灶了。”

    颁赐的司礼监太监曲永尚未到,巳时不到,应邀而来的宾客就已经陆陆续续都来齐了。张惠心和陈衍几乎是前后脚来的,随即便是陈滟,再接着是自个带着几个护卫前来的张冰云,然后是卫夫人和杜筝,至于江氏邀的那些军官家的夫人奶奶们,偌大的后堂挤得满满当当。虽说是文武殊途,但卫夫人是好相处的人,张冰云和杜筝又年少,满座说话自是少有顾忌,倒反而是满堂欢喜尽兴。

    “曲公公已经上了德胜门大街,老爷已经在门外迎候了,请老太太和夫人预备出仪门。”

    随着庄妈妈进来禀报,陈澜连忙搀着江氏起身,和众人说道一声就出了屋子。婆媳俩在仪门外站了没多久,就有人报说曲公公已到了。又等了片刻,陈澜就看到甬道拐角处,杨进周落后曲永半步走了过来,须臾又现出了两个抬着红绸掩盖的一面大匾过来,再后头则是一队衣衫鲜亮的锦衣卫。

    在仪门前和曲永见礼之后,陈澜和江氏自是随着前往正堂。往日垂在门前的厚厚门帘此时已经完全除掉了,从外头便可以看到里头那大案上,原本挂着匾额的地方空空如也,只有两边总共十六张楠木交椅排列得整整齐齐,偌大的屋子只在两边沿墙根站着八名仆人。

    曲永看了看正堂大案前正中设着的香案,脚下顿了一顿就先行入内。等到杨进周等人进来,依礼在香案前一一跪下,他方才展开了手中的诰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杨进周,强力干事,刚正可嘉,念及勋贤,今赐镜园正堂名曰致远。钦此。”

    等众人齐齐下拜谢恩之后,曲永将诰旨双手交托了过去。等杨进周接过在香案上摆设好,众人又一一随他退出正堂,眼看两个身强力壮的锦衣卫架起梯子挂匾,他才对身边的杨进周和江氏陈澜轻声说道:“皇上之前对我说,诸葛武侯旧言,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是故镜园正堂曰致远。若不是杨大人此次面临这样的诱惑尚能不为所动,夫人亦是如此,皇上也不会预备这两个字。满朝公卿重臣,能得这二字评语,果真是难得啊!”

    陈澜早在听到致远两个字的时候,心中便是一动,此时自是全都明白了。望着那两名锦衣卫上好匾额之后,其中一个猛地一扯那红绸,那一瞬间,她便看到了那块金字青地大匾。

    斗大的致远堂三字之后,尚有一行小字,亦是皇帝御笔亲题——永熙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六,书赐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杨进周——而更重要的是下头的那一方玺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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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八章 御赐堂号(下)

    皇帝之宝!

    陈澜隐约听说过,当年大楚立国之际,由于传国玉玺被蒙元残余带入了北边大漠,大军数次追袭杀敌无数,可终究是没能找到那一方宝玺。而登基之时,太祖林长辉则是取于阗美玉,一下子铸造了从皇帝奉天之宝到皇帝制诰之宝等十六枚御玺。这其中,除却登基时所用的奉天之宝之外,其余都是各具用处,书赐臣下往往只盖私章小印。

    现如今,这“致远堂”大匾上赫然盖着皇帝之宝,从今往后,这座镜园便和失却了汝宁伯爵位的杨家本家断开了联系,真真正正属于了他们这家人!

    颁赐之后,曲永并没有在镜园多做停留,象征性地用过茶便带着随行的小火者和锦衣卫匆匆离去。这时候,之前已经到了的一众宾客方才到了这座正堂来,既是瞻仰那苍劲有力的御笔,少不得也顺势在东西屋里转了一圈。因来的都是或交情极好,或不羡富贵的,说笑恭喜的话在这偌大的五间大正房中飘荡,那些不合时宜的酸话却是绝迹。

    就连陈滟也仅仅是在那御笔大匾下头多盘桓了片刻,脸上分毫异色不露。等到一众人又回了东廊那边的屋子歇息,江氏和陈澜分头支应来客,她在江氏面前奉承了一会,随即便退步去寻陈澜。挑帘子到了东屋里,她就看到陈澜和张惠心张冰云正紧挨着坐在炕上西头说笑,张惠心没个正形,直接笑倒在了陈澜怀里。

    “……你们是没看到我家那位姑太太进来和出去时的模样!进来的时候神情倨傲口口声声三从四德,就差没指着我的鼻子让我给文治纳妾了。可我扯着娘的虎皮做大旗,说是皇上舅舅怜惜新入的宫女,预备赐给亲信重臣,姑老爷好歹也是官居三品,少不得会有一两个,她立时脸色就变了,再不提送丫头给文哥哥的事!哼,以为我真是草包么,还治不了她?”

    陈澜早就预料到以张惠心的个性,必然和张冰云能处得好,果然才一会儿,这丫头就得意洋洋把家里的事拿出来说道了。见张冰云忍俊不禁的同时,又悄悄向张惠心伸出了大拇指,两个人你眼看着我眼,颇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感觉,她自是更加欣喜,随即就瞥见了陈滟进屋,忙推了推腻在自己身上的张惠心。

    “好了,姐姐别闹了,瞧瞧你头上的鬓花,都歪了,赶紧请冰云妹妹替你打理打理!”

    见张冰云知情会意地拉了张惠心起来往梢间里头走,她方才站起身迎上了陈滟。她还没开口说什么,陈滟就抢在前头说:“三姐姐,今天杨家得了这样的恩赐,我这个做妹妹的瞧着也觉得高兴。咱们姐妹几个,素来是你待人最好,如今才有这福报,老天终究是开眼的。”

    听陈滟这么说,陈澜少不得又打量了两眼。见其身上丁香小袄配着水绿裙子,倒是显得清爽,脸色精神也都还过得去,她就知道陈滟在苏家的日子就算艰难,也总比于阳宁侯府时在嫡母马夫人手下讨生活来得好。再加上陈滟这话说得也还中听,她就微微颔首道:“这都是皇上赏赐你姐夫忠心不贰,做事扎实。你在苏家可还好?”

    陈滟回门的时候,恰逢汝宁伯杨家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之际,因而陈澜也没来得及和人说上几句话,此时念及也就问了。话才出口,她就看到陈滟露出了几许犹疑,随即竟是左右看了看,又踏上一步离着她近了些。

    “老太太把我那小姑接出来了,另买了院子给她住,又把之前教过我们礼仪的周姑姑送了去教习。她搬出去的时候我去送了送,她是高兴得很,只家里那老祖宗不高兴,事后冲我使了好几回绊子。我悄悄打听后才知道,她竟是私底下发脾气说,养这么大的孙女,侯府给的好处太少了,不合算。”

    苏老太太陈氏是什么德行,陈澜自是见识过,想到只说不做必然不是陈氏的性格,她不免眉头大皱。果然,下一刻,陈滟的声音就更压低了些:“所以,她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上门寻了我那小姑,也不嫌丢脸大闹了一通,结果老太太使人捎口信给我,我也没法,只得在老爷面前使了点手段,这才让她消停了下来。只没想到,前几日吏部选官,老爷原定了外放知县,可上头突然有什么话压下来,她一知道就冲着我大发脾气,还摔了碗,几乎撵了我出来寻家里,等晚间消息出来,说是选了他于都察院行走,也就是俗称的试御史。”

    陈澜对苏仪观感不佳,原觉得此人外放当个知县,那书呆子却又偏偏盛气凌人的习性都会惹出麻烦,此时听得居然人调入了都察院,她不禁大为诧异。沉吟片刻,她就开口问道:“都察院御史和给事中谓之科道,素来不选新科进士,往往得从庶吉士除授。他是三甲的同进士,若无人提携断然不至于如此,你可打听到是何人举荐?”

    “三姐姐真是蕙质兰心,一听此事就想到了这关键。”陈滟逢迎了一句,见陈澜并不在意这个,连忙解释道,“并不是我卖关子,实是我拐弯抹角问过老爷,他却说妇道人家少管外头的大事。我后来设法让芳枝灌醉了他,这才知道,他压根不知道背后的贵人是谁,只听说去吏部办理关领上任事宜的时候,有人嘱咐他说不要因为和勋贵联姻就如何如何,所以他回来之后发了狠,说是誓要做出点事情来。我听了担忧得很,所以就借今天的机会,想过来对三姐姐你提一声。”

    二房的两个姊妹,陈澜素来都是敬而远之——陈冰的自以为是冥顽不灵她是最讨厌的,而陈滟的冷酷和扮可怜也让她觉得不耐烦——所以,她宁可去亲近三房的陈汐,也不乐意和她们多往来。然而,今天面对陈滟的这番言行,她却着实生出了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的感觉。

    “这事情我知道了,自会设法,四妹妹你放心就是。”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随即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说的芳枝,似乎是你陪嫁时的丫头?”

    “芳枝是老太太给我的。”有了陈澜的承诺,陈滟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可听到后头一句,她的脸色不由得一暗,随即才苦笑说,“回门之后不久,我的那日子就来了,他瞧中了芳枝,要了去服侍,那时候家里那老祖宗正死死盯着我,我索性就遂了她的心意,又抢在她前头,让他收了原先在他身边的一个丫头做通房。有了这两个,她再要塞人过来的时候,他就意兴阑珊了,毕竟是从前见惯的丫头,不是自小服侍的情分,也不是乍见美艳的动心。”

    见陈澜脸色不好,陈滟又恢复了若无其事:“母亲都是这么过来的,更何况是我这么一个庶女?多亏三姐姐从前提醒,我对那两个和善宽和,那好处阖家上下都看见了,她们不知不觉也都对我死心塌地,齐齐提防着那老祖宗再塞人进来,我的日子这才舒心许多。”

    当张惠心和张冰云从梢间里头收拾好了出来时,陈滟就起身告了辞,说是家里还有事。因满屋子的其他宾客还没走,杜筝又钻进了这儿来,她便只把陈滟送到了屋子门口。瞧着腰背挺得笔直的陈滟离去,她只觉得心头堵得慌。

    这便是如今这世道女人的生存智慧么?如果她不是嫁给了杨进周,而是别的贪好女色虚有其表的男人,她是不是也会这样守着自己的心冷眼旁观?恐怕她不会……她更可能利用此前积累的一切人脉力量资源甩开那个面目可憎的人,然后在筹划其他。她是幸运的,这世上嫁得好的人,只怕比生得好的人更少……

    “是不是今天的客人太多了?要真是累了,我对娘言语一声,横竖都是最熟的亲朋,你就算早些退场也没事。”

    听到旁边突然传来的关切话语,陈澜一下子回过神来,见是杨进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身侧,她只觉得刚刚那莫名情绪一下子有了宣泄的方向,本能地抓住了他的手,二话不说拉着他往隔仗左边的珠帘走去。

    面对这莫名其妙的一幕,和杨进周只隔着两三步的陈衍不觉目瞪口呆,到最后忍不住又懊恼又无奈地低声嘟囔道:“就从我身边过去也没看见我,还真是有了夫郎忘了小弟……”

    隔仗后头,见陈澜拉着她进来,随即就放开了手,整个人犹如泄了气一般跌坐在了居中的软榻上,杨进周亦是不明所以,遂走过去挨着她坐下,又伸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肩膀上。感觉到陈澜背对着他靠了过来,呼吸仿佛粗重了少许,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突然开口问道:“可是五姨妹对你说了什么烦心事?”

    “她说了朝事,也说了家事。朝事诡谲繁杂,家事烦闷阴郁,竟没有一桩省心的。我刚刚不免在想,比起处处起火的后院,我宁可应付前头的惊涛骇浪。”

    杨进周顿时心里敞亮,见她虽低着头,可那一对珍珠耳坠衬得那耳垂异常可爱,忍不住伸手轻轻拂了一下,见她愣了一愣就一偏脑袋,随即气恼地看了过来,他立时一本正经地说:“咱们家就那几口人,连火星子都没有,哪来的起火?当初父亲在外,母亲初到宣府抛头露面开绣庄维持生计的时候就说过,咱们家里的女人,从来都不是关在后院的!”

第三百零九章 事纷纷

    陈衍傻乎乎地在明间的隔仗前头站着,直到看见那边珠帘一动,继而姐姐和姐夫就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刚刚颇有几分出神的姐姐艳若桃李,尤其是双颊更是露着可疑的红霞。而姐夫则是一如既往的挺立如松,只那背着手的架势怎么瞧怎么像是故意装出来的样子。他心里腹谤个不停,可到头来还是走上了前去。

    “姐……”

    陈澜这才看到了陈衍。想到那会儿杨进周在外头招待着几家的男丁,也包括陈衍这个小舅子,刚刚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料想也不应是一个人进来,兴许陈衍就在旁边,她顿时为了自己那会儿的忽视而有些尴尬。只是,当惯了威严的姐姐,她少不得在陈衍面前继续维持那端庄肃然的样子,可走上去点点头还没说话,她就感觉陈衍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

    “姐,刚刚是不是四姐姐对你说了什么,所以你火烧火燎地拉了姐夫去商议?你也和我说说吧,我如今不小了,也能帮你分忧了!”说这话的时候,陈衍竭力挺了挺胸膛,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我最近也常常帮罗师兄跑腿来着!”

    这个罗旭……帮她教导一下弟弟她很感激,可他千万别给小家伙灌输太多有的没的,到时候把好端端的一个陈衍教得油嘴滑舌。不过真要那样,该头疼的应当是岳父杜微方才是……不过是一闪神间,陈澜就转过了好些念头,可最后还是亲昵地敲了敲小家伙几乎要和自己平齐的脑袋。

    “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你四姐姐吐了些烦闷,我一时感慨,找你姐夫说道说道而已。对了,筝儿妹妹在东屋里,要不要去见见?”

    “又拿我当小孩子……”

    嘴里嘀咕着,可陈衍终究也惦记着自己的小未婚妻,用古怪的眼神瞧了一眼杨进周,终究还是闪身先进了东屋。而陈澜这才冲着杨进周指了指西屋那边的方向,示意他先去见了卫夫人等那些诰命夫人们,可还没等她转身也回了屋去,就见那门帘一闪,却是张冰云出了来。

    张冰云瞥见杨进周还在,忙低下头行礼拜见,见其肃然拱手还礼之后就去了西屋,她顿时松了一口气,冲着陈澜悄声说道:“都说杨大人最是冷峻刚正,今天一看还真是如此,只对一眼就觉得有些吃不消……澜姐姐,今天来,我还有件事和你商量,可有什么方便地方?”

    对于张冰云的那四字评语,陈澜不觉莞尔,却也没多做解释,点点头就先到东屋门口打了帘子,扬声请张惠心代自己照管好杜筝,可看到张惠心笑意盈盈地冲着那边正在说话的陈衍和杜筝指了指,她顿时无话,瞥了一眼一本正经的两个小家伙,就放下了帘子。等到出了这正房,系好了大氅的她正要偕张冰云往不远处荷塘边去,就见一个婆子迎面匆匆而来。

    “夫人,张小姐。”

    陈澜略一颔首,随即问道:“外头有事?”

    “回禀夫人,是杨家十一老爷亲自来道贺。门上请了人小花厅奉茶,让我来报一声。”

    得知是十一老爷陈珞,陈澜不觉想起之前杨进周在自己面前大略提过,便点了点头说:“老爷在西屋老太太那儿,你到了门前请人进去禀报一声,只说十一老爷来道贺。”

    那婆子本有些担心,闻言大喜,连忙谢过之后侧身让路。而陈澜带着张冰云出了院门,张冰云就叹道:“幸好你们住在镜园,要是和杨家其他人住在一块,那一大堆亲戚恐怕认都认不过来,更不用说记排行记辈分了。”

    “放心,你嫁入了宜园之后,那里头的人口比杨家就简单多了。”

    “好啊,姐姐你敢打趣我?”张冰云一下子柳眉倒竖,可却无论如何扮不出什么凶相来,末了只是轻轻皱了皱鼻子,“长媳难为,长嫂更难为,这些天在家里娘天天是耳提面命,我听着不知不觉都有些怕了……不说这个,车到山前必有路,惠心姐姐那样大大咧咧的人都能挺过来,我还怕什么?我要和你说的是江米巷的事……”

    陈澜一听到江米巷,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因而摆了摆手示意她待会再说,随即就回头冲长镝和红缨做了个手势,径直把人往荷塘那边带。待到来到那座冬日里很少有人再走的木桥上,见长镝和红缨很见机地一人守住了木桥一头,她便带着张冰云到了木桥中央。

    在这亩许方圆大半结了冰的荷塘上,就是这么一座弯弯曲曲的木桥,两头一堵谁也过不来,顶多是说话的两个人遭罪受冻。只陈澜出来之前就提醒张冰云带好了手炉,两个人拉起风帽捂着手炉往那儿一站,倒像是冬日里还有闲暇看着满池冰水玩赏的闲人。

    “这还真是好地方……”张冰云看着满池零零落落的残荷,随即拉紧了一下风帽,这才回过头说,“我当初刚回京城不久,闲来无事也曾学着别家千金到佛寺道观闲逛。可我终究对那些没多大兴趣,倒是在路上行走更有趣些,常常让车夫绕远路,曾经从江米巷走,远远从车里望了一眼千步廊和皇城。就是那头一回,我不合管了一桩闲事。”

    她也没详说那是什么闲事,紧跟着就说:“原只是想我在苗疆学了酿酒,家里只有爹娘吃,那样的酒方若能推广开也是好事,所以就与了那掌柜,之后也没理会,只告诉了他可以从顺天府和南城兵马司下手,其他的不说,几坛酒便能派上用场。毕竟,锦衣卫虽说听着不可一世,可要滋扰这些铺子的,总不能用大人物出马,毕竟这是千步廊外的要紧去处。事后事情也就过去了,可后来我方才知道,锦衣卫图谋的是他们的房子。”

    说到这里,张冰云顿了顿,见陈澜听得仔细,她才一气说:“这事情我和父亲提起过一回,原是说把投过去帮忙的本钱给收回来,但父亲思量过后却说不用急,只让我知会那掌柜,留心锦衣卫的动向,可没过多久就传出了锦衣卫指挥使欧阳行被人弹劾的事,那边突然消停了。这些天父亲要在大内当值半个月,我的丫头小鹤儿偶尔去了一回见了那掌柜,得知这附近突然好几家相邻的铺子关了门,没两日又都开了,生意都是门可罗雀,不像是真心开店的样子,倒是时常有莫名其妙的人进出。掌柜往兵马司那边探问过,却听说是锦衣卫旗下的买卖,让他少管……啰啰嗦嗦说了这许多,姐姐你别见怪,实是我怕给爹添麻烦,又没人商量。”

    听张冰云一气把这些事情都原原本本说明白了,又见她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陈澜就笑说道:“怎么会,我从前也常常烦恼没个人商量事情,后来认了宜兴郡主做干娘之后,方才是万事有了主心骨,你要是愿意,随时来寻我都行。至于你说的这些,我回头对叔全好好说说,他毕竟曾经在锦衣卫里头干过,若有什么发现,回头我一定知会你。而且,令尊老大人既然说过只让你留意,想来也另有安排,你不用太惦记,该干什么干什么。”

    “有姐姐这话,我就放心了!”张冰云松了一口大气,随即就笑开了,“我大哥读书和文章上头是一把好手,可这些事务管的少,如今正在预备三年之后的会试。爹一早就说他顶多是翰林院的材料,所以我想想也没和他商量,生怕他又拿出大道理教训人。还是姐姐和惠心姐姐好,说话爽利行事干脆,不会耻笑我这在外头野惯了的。”

    “瞧你说的!你这书香门第出来的要还说是野惯了的,难道我们都是野猴子不成?”

    打趣了一句,陈澜终究在外头站久了,脚下有些僵冷,于是便拉了张冰云往回走。而木桥另一头的长镝看到这一幕,少不得快步赶了上来。等到一行人从冷冽的外头回到了温暖的屋子里,就只见西屋一阵说笑之后,门帘一动就是一行人出来,却原来是江氏送客了。

    陈澜见状拉着张冰云在旁边避了避,又随着江氏的招呼上前一一和两位家中有事的指挥使夫人告辞。及至她亲自将这一拨客人送到二门,她就正好撞见了同样送客出来的杨进周。只瞧见那位十一老爷杨珞笑容可掬地还了她的礼,陈澜忍不住斜睨了杨进周一眼。

    昨天才对人说江氏和她都身体不好,这会儿大冷天她还能走出来送客,这不会平白叫人笑话?

    然而,等到杨进周亦是送客完毕,夫妻俩往里头回去的时候,她就从他口中听到了一句极其让人惊诧的话:“十一叔今天前来,是想要争杨家族长之位。”

    “族长?”陈澜忍不住脚下停了一停,仔细想了想,才不太确定地说,“我仿佛记得,十一叔是你曾祖父的嫡次子一系?”

    “没错。”杨进周淡淡地点了点头,“所以说,无论是辈分还是其他,他本就是有资格当族长的,奈何在宗族里头无论家境背景官位都并不算出挑。他今天来找我,说保证会整顿杨氏一族,不指望能恢复先祖时的光景,只求能栽培几个人才。事情来得突然,我还没应下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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