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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冠盖满京华txt下载     冠盖满京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七章 庄田和妆奁(上)

    两个丫头的争执虽是被陈澜一下子就压了下去,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却细细思量了起来。她在自己的那个时代便没有寻着一个合心意的人,外人都道她挑剔,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从某种角度来说是太过理智的人,于是索性单身一个。如今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婚事被人当成筹码随意揉捏不可避免,即便如此,哪怕是在最小的范围内争取主动权,也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如今皇帝说是发还了长房的千亩庄田,但至今真正的东西尚未到手,而且听家下人等的传言,这种事情以往也有过,却有诸多变数。而且,可这些天管家,她已然明白,真正的忠仆有多难得。

    侯府百多年传家,不少世仆都是根深蒂固一代代管事,做事情挑肥拣瘦,拉帮结派彼此倾轧,赏罚不均等等全都有,她和陈衍这孤女弱弟又不可能真搬到庄子上去,这经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且,即便有钱如那等大商人,也要攀附朝中权贵,若是没有权势,守着千亩良田便犹如别人嘴边的一块肥肉。之前不争爵位是因为他们姐弟俩毫无根基,可如今根基已经打下了,老太太那儿必定有了她宽厚仁孝的印象,她就得努力为自己和陈衍打算将来了。

    辗转反侧了不知道多久,陈澜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夜半时分红螺掌灯进来查看,见她半个身子都露在外头,连忙放下烛台,赶紧掖好了被子,看到陈澜睡梦中仍是眉头微蹙,顿时叹了一口气,在床沿坐了片刻方才站起身来。

    她依着小姐的话常去蓼香院给老太太请安,郑妈妈常常拉着她多留一会,话里话外不无盘问和暗示,甚至还提到过她的年纪。她不是家生子,在府里没什么倚靠,这配人的事便是陈澜也无法一言决之。郑妈妈提的是她家里一个侄儿,据说是出了籍正在外头读书的,正预备科举,若是她服侍得好,就许她将来一样出了籍,还能做了秀才娘子。可是,如小姐这样的主子,婚事亦是艰难,她一个丫头哪来那般幸运?这般哄人的言语,她小时候见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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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几日,家中都是风平浪静。

    当日楚四家的一闹,陈澜小惩了她,之后禀明了朱氏,从几个老家将中选了子弟出来,原是连陈清陈汉也一块要配上随侍的伴当,兄弟俩最后却是谦辞了。两人不约而同地说课业重要,武事为次,朱氏也就没理会,选进来的人自然而然都归了陈衍。有了这四个人,陈澜便让人把后园已经有些荒废的演武场收拾了出来,又请示了朱氏,挑了个老成的昔日家将作为武师。于是,陈衍每日早起半个时辰,带着四个人在演武场中练武。

    自从元宵节那天之后,陈滟就告了病,如今的侯府家务都是陈澜和陈汐一块料理。十天的元宵灯节须臾便过去了,这一日大清早,众人云集蓼香院给朱氏问了晨安。

    出来之后,陈澜见陈衍虽换了一身干爽衣裳,额头上却仍有汗渍,不禁关切地询问了几句。陈衍虽是揉着手臂,脸上却兴高采烈,不但不曾叫苦叫累,反而带着两个读书的书童一溜烟去学堂了。眼见人走了,陈澜想起之前陈清陈汉兄弟看着陈衍的羡慕表情,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随即才去了水镜厅。

    才刚刚坐下处理了几桩事情,外头就有人报说,宫中御用监夏公公派了一个小公公过来。一听说是宫里来人,陈澜固然有些吃惊,陈汐则更是着紧,忙吩咐了人带进来。不多时,那个身穿深青色葵花胸背圆领衫的小宦官就到了水镜厅。

    打躬见过之后,他就双手呈上了一个匣子,因笑道:“元宵节传旨之后原本就该送来的,但因为灯节期间事情太多,所以夏爷爷一时也忘了去提醒,如今方才想起来。这是一千亩庄田的田契,都在通州潮白河,如今既然发还,原本看庄子的庄头就调去了他地,但佃户等等是一块赐下的,还请侯府尽快派人接管。”

    一听说是发还长房的庄田,陈汐自是没什么兴趣,斜睨了陈澜一眼,见一旁的管事媳妇已是送上了赏钱,那个小宦官得了赏钱眉开眼笑地又打了个躬,她便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多谢公公特意跑这么一趟。可要去见见老太太?”

    “夏爷爷还在宫中等着,小的只是奉命送东西,这就不去见太夫人了。”

    听那小宦官这么说,陈澜也不再坚持,任由他告辞之后跟着引路的婆子出去了。这时候,一旁侍立的一个管事媳妇笑着说道:“谁不知道在咱们直隶,通州附近的地是最难得的,如今天下太平,人多地少,那地少说也得十两银子一亩。”

    另一个管事媳妇也凑趣地笑道:“十两银子一亩也没地方买去,如今是地少人多,上回汝宁伯家里买了两百亩祭田,生生用去了四千两!早先各家都有被朝中收回庄田的,等发还的时候往往都是照着两三两银子的价钱发了银子,鲜少有把田庄整个发还回来的。三小姐和四少爷这回可是得了一注大财,更是难得的体面!”

    陈澜随眼一瞟,见厅上的众人好些都露出了殷羡的表情,再想想元宵节宣旨之后,那些人全都去奉承了三房,自家要用人也找不见,就知道这两个管事媳妇说的都是实话——那会儿他们恐怕只以为长房会得到几千两银子的补偿,未曾想真的得了千亩良田。于是,她便淡淡地说道:“什么大财小财的,咱们府里又不曾分家,说什么你的我的?”

    一句话噎得刚刚那两个一唱一和的管事媳妇作声不得,陈汐则是看了陈澜一眼,仍是吃茶不语,心中却是暗自思量。自打陈澜那次伤愈之后,行事就比从前更仔细了,凡事都是绵里藏针,竟是难能抓到半点错处。她那天被朱氏训斥不懂事之后,回去就觉得满心不是滋味,这几天便一向沉默着,毕竟少说少错,凡事等父亲回来再说。

    陈澜一句话堵住了那两个媳妇,便看也不看那匣子里的田契,仍是放在一旁的几子上。接下来处置事情的时候,她就觉察到了陈汐的心不在焉,提醒了两次见人没多大反应,她也就懒得多费事了。她自然明白,陈汐从前冷淡从容,全是因为父亲和生母全都不在身边,在这府里还要照管两个兄弟,不得不打起十分精神,如今罗姨娘一回来,威国公罗明远又回朝高升,就连父亲陈瑛也突然承袭了阳宁侯爵位,那陡然翻身的处境足以改变一个人。

    这世上,有几个人乐意隐忍一辈子?

    一上午的事情办完,就有丫头上来问说午饭摆在那儿,陈澜忖度回去之后也是无事,又瞥了一眼那个招引无数关注目光的匣子,就看了一眼陈汐说道:“五妹妹是回去用饭,还是就在这儿和我一起用?”

    “事情都办完了,三姐不回锦绣阁?”

    “这儿回锦绣阁太远,我打算用完饭之后,就带着这些田契去蓼香院见老太太。毕竟,这些农田事我也不懂,家下的庄田素来是老太太委人打理,自然还是老太太保管的好。”

    此话一出,水镜厅里上上下下的人等都吃了一惊。陈汐讶异地看了陈澜一会,随即才醒悟到自己的失态,忙遮掩地笑道:“还是三姐想得周到。不过,母亲这些天身体不好,我得回去看看,也好服侍了吃药用饭。”

    陈汐既如此说,陈澜便微微一笑,托其回去向徐夫人问个好。等陈汐带上两个丫头走了,不多时就有媳妇搬着桌子摆上饭来,一如往日的四菜一汤。红螺和瑞雪服侍陈澜用过饭之后,自己也下去匆匆吃了,随即便跟着出了水镜厅。她们这一行一走,水镜厅里剩下的管事媳妇和妈妈们立时炸开了锅。

    “这三小姐莫不是突然见到这一注大财手足无措了吧,居然巴巴地送给老太太?”

    “要真是按照如今田产买卖的市价,那可得两三万银子!将来就是分了三分之一亦或是四分之一做嫁妆,在夫家也可以站得稳稳的!”

    “咱们侯府的庄田虽是不少,可据说那地毕竟是年数长了,如今比当年贫瘠了不少,出产也有限。年前送租子上来的时候,还哭天抢地地叫饥荒,如今那笔田租要是真归了公中,家里的用度也能宽裕不少。遇着这么个不爱钱的主儿,老太太可是要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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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螺是一等一的谨慎人,瑞雪刚补了三等丫头亦是谨言慎行,再加上两人在陈澜身边服侍的时间都还补偿,因而,尽管陈澜刚刚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一路上她们却都是一声不吭。这份安静倒是让陈澜想起了整日里嘴就不停的芸儿,进蓼香院正房的时候,嘴角就自然而然挂上了一抹微笑。

    “三小姐来了。”

    亲自迎出来的竟是郑妈妈。侯府这地方,无论什么消息都传得飞快,因而水镜厅里陈澜那句话,须臾之间就传到了这儿。朱氏听到不免惊异,就是她也心中惊叹不已。这会儿见跟着陈澜的红螺捧着个小匣子,她忍不住定睛又看了一眼,这才打起了东次间的帘子。

    “老太太。”

    陈澜行过礼后,就从红螺手中接过了那个匣子,款款上前放在了朱氏旁边的炕桌上,就爱早上那小宦官过来的情形禀明了,这才说道:“我年轻,田地的事情一样不懂,说一句难听话,其实就是五谷不分的,这田契还是老太太保管的好。”

    朱氏看着陈澜,见她坦然和自己对视,便拿眼睛示意郑妈妈收起来,又笑道:“也罢,我就先替你们姐弟照管着,来日等你嫁人要添妆奁,衍儿娶妻也要田产,正好用上。”

第五十八章 庄田和妆奁(下)

    朱氏看着郑妈妈捧过了匣子,就拉着陈澜在炕上紧挨着自己坐下,随即笑着说道:“你刚刚那番话固然没说错,但真要说你年轻,却也已经不小了,庄田的事情总该熟悉起来。正好今天就有那些庄头上府里请安,到时候你也隔着屏风见一见。毕竟是皇上发还给你们姐弟两个的庄田,用谁做庄头管事,你自己过目一回更好。”

    侯府上下几百口人,光是一年四季衣食用度便是一笔大开销,更不用说入冬需柴炭,入夏得用冰,平日里逢年过节人情花费,宫中帝后嫔妃过生日,哪一样都需要用钱。因而,除了名下的产业铺子之外,分布在北边的那些田庄就承担了很大一部分开销。至于江南那些水田,米粮都是当地发卖,随即再折算成银子送上来。南边的管事全都是老家人,每年侯府还派人前去盘账清点,北边因为距离近,每隔一季,庄头们都会上府里请安。

    听朱氏这么说,陈澜心里明白,这是老太太给自己吃定心丸,忙笑着点头。这时候,郑妈妈见门口一个丫头张头探脑,便上前问了一句,随即就回声说道:“老太太,是苏家表小姐来了。”

    陈澜忙站起身来,只见门帘一挑,一个人影就低头进来,正是苏婉儿。余白的对襟杭绢小袄,出炉银的褶裙,这寻常人穿着稍显素淡的颜色,她却偏穿出了一种清水芙蓉一般的清丽来。上前向朱氏行过礼后,她便和陈澜厮见了,一坐下来看见郑妈妈手中的匣子,脸上顿时闪过了一丝异色,随即便恢复了若无其事。

    “三妹妹这是又拿来什么好东西孝敬老太太么?”

    尽管苏婉儿是客居侯府,但陈澜自不会相信这个极善于钻营的少女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此时听她这好奇地发问,她便笑道:“婉儿表姐说笑了,哪里是什么好东西,是这世上顶顶麻烦的东西,所以我只得央求老太太保管着,省得自己麻烦。”

    朱氏闻言哑然失笑,见苏婉儿看过来,她这才摇了摇头:“别听你三妹妹编排。前时皇上旨意,发还了家里长房没入官中的千亩庄田,今天宫中小公公送来田契,她就巴巴地送来了我这里,让我代她收着保管。她既然信得过我这个老婆子,我少不得替她多操点心罢!”

    “老太太怎么说这话,都是至亲骨肉,哪里有什么信得过信不过的?”

    见朱氏搂着陈澜大笑开怀,苏婉儿坐在下头陪着笑,心里却是嗤笑不已。朱氏又不是嫡亲的祖母,陈澜怎么就敢把自己能够赖以过活的千亩良田双手送上去,就不怕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换做是她的祖母,她必定会想方设法把东西藏起来,决不能让其知道一星半点。否则,一过那双手,还能剩下几成就不知道了。

    “你三妹妹就是孝顺,换了个人,早就自己找隐秘地方藏了,还会来求我?”

    苏婉儿被朱氏这话说得吓了一跳,险些出口辩解,待到意识到这话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时候,脸上的异色却被郑妈妈看得一清二楚。这时候,郑妈妈捧着匣子去里间收好了,等出来的时候,正好绿萼进来报说进府请安的庄头都已经到了,她便笑着说:“老太太,那事情是我家那口子管的,都是些大男人,一个个见下来也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不若让他举荐几个可靠的,让三小姐隔着屏风问问如何?”

    陈澜把田契交出去,是因为如今她和陈衍姐弟俩根本没办法掌控这样一大笔财富,与其引起别人的觊觎,还不如用这些东西替自己和陈衍谋划些好处。果然,朱氏觉得她这个孙女可靠听话,便将委派庄头管事交给了她自己决定。如今郑妈妈虽是插上一脚,但她还有楚四家的那四户老家将,不谋管事的职位,安插到田庄上去却是无碍的。

    “就依你,你带着澜儿去看看,也解说解说。那些人都不是什么善茬,别让他们以为这是个巧宗就来糊弄诓骗,其他的庄田每年经常上交个七八成的租子,这田庄却是通州潮白河边上的好地,每年必要十足十地交上来。其余的话也不用说,免得他们出门去又叫撞天屈!”

    虽不懂庄稼地里的那些勾当,但陈澜却能听得出朱氏这番话中的意思,忙站起身和郑妈妈一同答应了,随即便带上红螺和瑞雪随郑妈妈出了门去。

    朱氏见她们走了,这才唤了苏婉儿过来,细细打量了她一番便开口说道:“我前几天就命人去请你家老太太,她竟是说你家哥子正忙着会试,抽不出空过来,于是竟把你丢在了这儿。我看你家老太太心思都在你家哥子身上,也顾不上你,倒是为你觉得可惜。每年科举,各省的什么神童多了,要是会试这么容易,一年哪会只有两三百的进士?再说,这科举本就是讲究一个门师郡望,你哥哥要是一味闷在家里,不去见那些前辈同乡,只怕是难的。”

    苏婉儿那天在护国寺听了杨进周对大哥苏仪的评判,心里早就凉了半截,后来阳宁侯府轻轻巧巧发还了爵位,而且还得了大笔赏赐,她就更知道婚事难成。此时此刻朱氏明明白白将话剖析清楚了,她不禁一咬牙,随即就站起身直挺挺在朱氏面前跪了下去。

    “老太太……虽说我没在您身边住上几天,可您却对我如同孙女一般,我也早把您当成了亲生祖母一般看待。婉儿自幼跟着大哥读书,大哥读过的那些经史我几乎都读过,女红厨艺等等无一不精,只恨生作女儿身,万事不能自主。”

    见苏婉儿说着说着已经是泪流满面,抱着自己的膝盖不肯松手,朱氏不禁微微一笑,随即便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低声安慰了几句,末了才意味深长地说:“老侯爷在世的时候和你家结下那桩婚约,可毕竟是只留下了玉佩,没有立过婚书。你哥哥那儿暂且不提,可你却是讨人喜欢得紧,我倒是有心替哪个孙子要回来做孙媳妇……”

    尽管朱氏的话并没有说完,但苏婉儿已是觉得眼前陡然之间大放光明,甚至连身子都微微颤抖了起来。进了阳宁侯府,她方才知道豪门世家过着什么样的日子,衣食住行每一样都是精致讲究到了骨子里,她一个客人亦是使着三四个丫头,哪里像在家中,日日女红不得消停不说,甚至还要下厨造饭?朱氏对她很是不错,若真的能嫁到这样的人家,她这辈子方才没白活,那许多技艺方才没白学!

    陈澜跟着郑妈妈一路往前院走,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老太太的日常起居习惯,知道这是提醒,便暗自一边听一边记下。由于家下人早就得了通报,因而一行人出了二门,那些小厮等等全都退避了,等进集水斋,在那琉璃八角大屏风后头的杉木大扶手椅上坐下,听外头的郑管事报出了一连串名字,她便觉得有些棘手,微一沉吟就看向了郑妈妈。

    “还是照妈妈之前说的,举荐几个可靠的见一见就行,我只问两件事。”

    郑妈妈忖度自己一家在府里已经是到顶了,平日老太太的赏赐丰厚,丈夫的收入也多,这千亩良田的出息多过手少过手也没得差,让丈夫出面荐人,也只是为了不让那些次一等的谋好处,因而点点头出去对丈夫耳语了几句。不多时,外头的郑管事就报上来了四个人。陈澜直接吩咐一个个传了人进来,却是如刚刚所说那样只问了两个问题。

    水田、旱地、坡地他们最擅长管那一种,每种地最适合种什么?若是遇到灾荒,佃户交不起佃租,这一年的租子能收上几成来?

    听到这个,郑妈妈脸上露出了一丝讶异,郑管事也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而被一一叫进来的四个管事则是在第一个问题上答得几乎一致,只后一个问题却是各有区别。

    一个衣裳朴素的管事答得是八成,随即又自信地说自己管着侯府在真定府的三处庄子,没有一年拖欠过田租;一个衣裳最华丽的管事答的是五成,说侯府在外名声要紧,不能催逼过甚;一个膝盖手肘处衣裳洗得发白的庄头则是说荒年侯府历来减租三成,这也是行规;只有一个矮小的老管事沉吟了许久,说荒年也得分情形,好的话能收上七八成,不好的话只能分几期催讨,究竟几成却不敢打包票,但贷出种子,来年必定能清帐。但须知北边民风彪悍,佃户抗佃是经常的事,尤其是曾经给皇庄干过活的,临走时庄头兴许还遗留了什么问题,难保不会有变。

    陈澜原只是想试一试,听到最后这个答案,脸色顿时舒展了开来,等郑妈妈进来回话的时候,便说出了自己的决定。因这四个都是丈夫看得中的,因而郑妈妈自然没有二话,很快又把人叫了进来。在那矮小的张庄头跪下磕头的时候,她又在旁边敲打了两句,见陈澜无话交待,这才把人打发了出去,旋即又送着陈澜回去。

    这一番看着简单,其实四个庄头管事说起话都是滔滔不绝,因而陈澜再次回到蓼香院时,恰逢家里几个男孩子都已经下学了,正厅隔仗后头热热闹闹,就连陈冰陈滟陈汐也在。

    看到陈澜进来,屋子里众人全都多瞅了她几眼,其中,陈衍的目光颇有几分古怪。朱氏见郑妈妈过来,便笑道:“你来得正好,年前你生病误了上学,后来家里头事情多,这事也就搁下了。正巧如今教你们姊妹四个的乌先生回家去了,索性你们也就歇一歇,多学些女红,我还请了先头太后身边的周姑姑来,教导你们些进退礼仪,日后都是用得上的。”

    此话一出,男孩子们也就罢了,连带陈澜在内的四个女孩儿全都是吃了一惊。

第五十九章 富贵不骄,贫贱不移

    阳宁侯府既是占去了大半条阳宁街,又是至今三房不曾分家,因而府中一路一路的宅院原本就整齐齐全。可这些年下来,紫宁居翠柳居还好说,芳菲馆却是已经大不如前。想当初长房的主人主母过世的时候,陈澜姐弟原还小,按理应是住在一块,可到了陈澜十岁上头,便有人搬出男女大防的道理来,道是没个长辈看着,单单姐弟两人住在一块不好,于是那会儿的陈澜就主动搬到了锦绣阁。地方虽是远了,可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她都常来芳菲馆。

    这会儿从蓼香院回来,她便和陈衍回了芳菲馆,到了正房中,看四处收拾得还齐全,屋子里亦是烧得暖暖的,这才偕了陈衍进暖阁说话。姐弟俩在炕上对坐,陈衍把丫头们都赶了出去,陈澜也让红螺守在了门口。姐弟两人你眼看我眼,却是仿佛比谁的耐性好似的,谁也不肯先说话。到头来,终究是陈澜看见陈衍扭来扭去有些不自在,于是微微一笑。

    “可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把那田契交给老太太?”

    “姐,我没怪你!”陈衍脱口而出,随即就低着头嘟囔道,“我知道你肯定有你的道理。”

    陈澜如今去蓼香院走动得勤,再加上大小丫头们看老太太仿佛越来越喜欢她,于是大事小事少不了漏上几句,因而她知道今天在老太太面前陈衍听说了庄田的消息之后,竟是没像以往那样心里不服脸上不悦,心中自是大感欣慰,此时便双手放在炕桌上,身子略略前倾了些,仔仔细细看着面前的弟弟。

    “这庄田既是皇上发还的,自然是已经记了档,到了老太太手中只是个保管,可要是被谁侵吞谋夺了去,那便说不清楚了。你还小,我又是女流,即便那田庄近在通州潮白河,可我们有多少功夫过去时时查看,还是说你有本事找个精通农事的庄头?既然不能,便只有用家里的人,可在家里的多半不通农事,在外头的我们知道什么好坏?与其如此,不若把田契交给老太太保管,别人便插不上手,而庄头既是郑管事举荐的,想来也不会太糟糕,况且我也亲自问过。到时候把楚四家的那边选出两家人去庄子上谋个事,解决了他们的后顾之忧,也有人看着。”

    陈衍圣贤书读了些,歪门邪道的条条框框也从小厮亲随那里听了不少,虽不曾养出十分的暴戾偏激,可骨子里毕竟是不知过日子的公子哥,此时听陈澜这么说方才恍然大悟。他也不去想为什么同在一个屋檐下,姐姐也只比自己大一丁点,偏生却懂这么多,只是用佩服的目光看着陈澜,大力点了点头。

    “姐,还是你想得周到!”

    尽管婚事的压力迫在眉睫,但陈澜知道,哪怕那些事情重要,也不能放松了陈衍这一头。有芸儿那个消息头等灵通的在,她也知道京师那些公卿子弟大多是什么光景。承袭爵位的还好些,毕竟从小作为嗣子,得被家族逼着读书练武求上进,可那些闲散的不是呼朋唤友胡作非为,就是饱暖思淫欲青楼夜笙歌,因而陈衍的学业她只能交给他自己,但为人处事却得多多提点。这会儿,听陈衍说了些学堂中事以及和那几个伴当练武的经过,评述了一番武师好坏,她一面听一面在心里思量,末了便突然问道:“你说,那个武师曾经跟过三叔?”

    “对,那曾经是三叔的伴当,一度跟着三叔去了云南。”陈衍仔细想了想,这才解释道,“他毕竟是老太太选出来的,和楚金他们四个不一样,所以我让楚金的老爹请他喝了一顿酒,好好探了探他的底细。说是他三年前在云南做错了事情,结果被赶了回来,因此在府里很不如意,一直没谋着差事。这次因为三叔继承了爵位,他怕被追究过去的事,下死力求了郑妈妈,这才被分派到了我身边。”

    陈澜不在乎这人当年是不是真的被三叔陈瑛逐了回来,却在乎当年究竟是犯的什么错,如今此人的武艺人品如何,因而连忙追问了几句。陈衍原就对于自己套出了当年的内情很是得意,陈澜一问,他便一五一十倒了出来。

    “姐,这事情兴许整个家里都没几个人知道。二哥不是罗姨娘生的!当初是三叔娶了罗姨娘,又听说京里老太太又为他定了三婶,为了让罗姨娘回家时有底气,所以便将一个通房生的儿子放在了罗姨娘名下,想不到回京之后还是没争过。这家将是知道内情的,在云南的时候冲撞了罗姨娘下头的一个管事,不合说错了话,被三叔一顿板子打了个半死,又赶了回来。要不是这次喝了个半醉,他还不敢说……”

    “你等等!”

    陈澜摆摆手止住了陈衍,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要说这样一个被赶回来的人,心里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又怎么会存在除了这次的大醉,不敢对别人说的道理?至少,这次给陈衍选个武师练武是老太太首肯的,只怕此人的底细已经被摸得一清二楚,陈清不是罗姨娘亲生这一点朱氏必定知道!还有,罗姨娘下头的一个管事……这么说来,罗姨娘以前就应当有了属于自己的产业,如今还多了一个诰命!

    “姐,你又想着了什么?”

    陈澜见陈衍满脸的郑重,沉吟片刻,便就着刚刚的思绪暗示了他两句,见小家伙眉头紧蹙自顾自地想了起来,她便轻咳一声,等人又抬起头,这才说道,“这世上看人难,看准人难,看准一个好人则是难上加难。楚四家的那四家人多年蹉跎看够了世态炎凉,所以因我一句话而有了出头的机会,这才会真心感激,至于其他的人,则要你自己一个个去好生揣摩分辨。你从前提过红螺的事,我说你那一遭,你可还记得?如今你不小了,房中的丫头各有各的心思,切忌把她们当成物件那般拿捏。不喜欢的不要存利用之心轻易许诺,就是喜欢的,也不要学那些没出息的纵了自己的心性。你是主子,但需得知道,奴婢也是人,明白吗?富贵不骄,贫贱不移,这道理你得记着。”

    尽管陈澜的道理和平日所知所学大不相同,但陈衍平日里去锦绣阁坐的时候,确实觉得那儿的气氛比自个这儿轻松愉悦。芸儿喜欢打趣,沁芳做事勤勉,红螺稳重大方,就是瑞雪苏木胡椒这些小的,该说笑的时候绝不会扭扭捏捏,该做事的时候没一个推搪,因而他只以为这是陈澜的经验之谈,忙接口应了下来。等到陈澜起身要走的时候,他送到门口,突然不舍地嘟囔说:“姐,要是咱们住一块就好了。”

    “说什么傻话,男子汉大丈夫,就算现在一块,将来你还是要独立自个去飞的!”陈澜笑着捋了捋陈衍额前的乱发,又正了正那顶发冠,这才笑道,“我对你说的别光嘴上应了,平日多想多看,少说少做,凡事三思而后行,我还等着你将来成大器呢!”

    拐过夹道的拐角,陈澜侧过头时,就看见陈衍还在院子门口站着,不禁又向他招了招手,这才往西边拐去。待到了锦绣阁时,大小丫头们立刻簇拥了进来。进屋之后,芸儿亲自服侍陈澜脱掉了外头那件玫瑰紫鹤氅,又拿来了家常大袄伺候着穿上。沁芳则是早早在炕上铺了厚厚的软垫子捂着,等陈澜在暖阁炕上坐定之后就送了手炉,须臾苏木又捧了已经沏了第二道的毛峰来。陈澜虽不是头一次享受这等一个小指头都不用动的日子,却仍是不禁暗自叹息。

    怪道是富贵骄人!

    “小姐,听说您把皇上发还的千亩庄田田契给了老太太?”

    芸儿此话一出,原本低头抱着手炉的陈澜便抬起头来,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这事情已经定下了,你们不用再说,也让院子里其他人不许议论,免得生事。”

    芸儿本要辩解,可看到陈澜那清冷的目光,顿时气馁地低下了头。一旁的沁芳见气氛有些尴尬,忙笑道:“芸儿上午回家探嫂子,倒是听说了一件事。二月二十四是皇后千秋节,因为皇后身子不好,历来都是免朝贺,今年难得身子好,所以皇上早就下了旨意内外命妇朝贺。但皇后生怕太奢华,所以又下了懿旨,道各家送礼不许铺张,只许送府里做的东西,她想瞧瞧各府千金的手艺。这消息千真万确,只是如今正式的旨意尚未到家,小姐不妨好好预备预备。”

    宫中后妃陈澜虽一个都没见过,但由晋王可探知淑妃一二,由周王也可见贤妃的贤德,这两位高位妃子的为人可见一斑。至于还有一位陡然进封的罗贵妃,她虽未听说过多少传闻,可多少总有些数目。只有这位没有嫡子却深得皇帝敬重的皇后,仿佛是隐形人一般,很少有什么消息传出。如今皇后千秋节难得朝贺,又不许铺张,却要考较各府千金的手艺,也不知道究竟就是皇后的意思,还是也有皇帝的心意在其中。

    想起之前朱氏提到的那位昔日太后身边的周姑姑,陈澜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正式的旨意虽未曾下达,可又哪里能瞒得过如朱氏这样消息灵通的?可皇后只提了贺礼,不提要见人,朱氏却要预先让她们学这些礼仪进退,是有十足把握,还是有其他打算?

    PS:今日就一章,以上……

第六十章 婚约(上)

    和陈澜设想中的不一样,从前侍奉过太后的那位周姑姑并不是一个刻板人。四十出头的她并不喜欢那些颜色素淡的衣裳,反而对于大红大紫这些鲜亮的颜色情有独钟,平日里嘴角含笑和蔼可亲,说话的声音深沉,竟是别有一种韵味。只是在每日下午教导礼仪进退的时候,她便收起了那宽厚的模样,一丝不苟决不许有半点差错。

    陈冰陈滟全都寄希望于能够结个好姻缘,自是咬咬牙仔细学着,陈汐虽是得了罗姨娘的保证,但也不愿让人看轻,于是周姑姑说什么就做什么。即便是对于王公贵戚并不热衷的陈澜,知道朱氏必定时刻探问着进度,因此也没有丝毫马虎。只如此以来,她看书的时间便大大减少,毕竟,就算由于这身体的缘故,她的女红进展很快,但要恢复从前原主的水平,她仍是有空就勤练。在这个时代,比起诗词歌赋,反倒是这些针线活才是真实的倚靠。

    因而,当正式的旨意下来的时候,阳宁侯府上下自是为了皇后千秋节寿礼更加忙乱了起来。二房丢了爵位,马夫人恨不得陈冰能倚靠寿礼入了皇后的眼,因而结一门好亲为丈夫将来复起打点一二;三房得了爵位,罗姨娘也希望陈汐能够脱颖而出,把和威国公世子的婚事早早定下来。只有长房上一辈没人,可陈澜不着意,亦有朱氏亲自看着。

    于是,有关宫里的小道消息一下子在府里四处疯传。皇后重道,皇帝曾经请过龙虎山张天师为她祈福;皇后喜食牛乳,宫中特意养了母牛,御膳房最得意的一道点心便是酥酪;皇后喜六安茶,每年头一道贡茶必是赐给坤宁宫的;皇后喜欢素淡颜色,宫人一律着青……

    在这些费尽苦心的揣摩中,倒是徐夫人的病大有起色,恰好接替了没空理家事的陈澜姊妹几个管起了家事。只她毕竟从前没有理会过这些,每日里都带着绿萼,竟是坐着的时间多,说话的时间少,几天下来,上上下下也就有了数目,全道三夫人是一尊不开口的笑面菩萨,任事不管,还比前头那两位简直是镇山太岁的小姐好伺候些。

    这一日,陈澜正在暖阁里头和红螺商量着分线用色,就听到外头吵吵嚷嚷的声音,不禁放下了手中的绣架,又笑道:“必定是芸儿回来了!”

    话音刚落,芸儿就风风火火地进了门来,张口就叫道:“小姐,小姐,苏家那个……老太太又来了!”她好容易把到了嘴边那老太婆三个字换成了敬称,这才说道,“这会儿正在蓼香院正房和老太太说话。老太太把二夫人三夫人都请过去了,里头动静大得很,似乎已经争了起来,眼下院门已经被人守了,要打听什么也难。”

    “叫你去厨房看看今天有什么好点心,你倒又听了这么一路消息回来。”陈澜莞尔一笑,就示意红螺递了一杯茶给她,这才淡淡地说道,“长辈们的事,若是能告诉我们的,自然到时候会告诉我们。若是不能够,打听了也没用。”

    “也只有小姐能坐得住,二小姐身边的嘉禾,四小姐身边的双喜,五小姐身边的萍儿,可都在那儿探头探脑的!毕竟苏家老太太那吃相……上回不是说苏家和侯府有婚约么?”

    芸儿咕嘟咕嘟将一杯温热的茶喝得干干净净,这才说道,“不过这家里老太太才是真正话事的长辈,既然疼咱们小姐,自然不会让苏家占着便宜去!对了,听说这次皇后千秋节,二小姐的礼物是一件绣着太上感应篇的锦袍,边上是二小姐绣的连绵不断万字头,是二夫人用体己从外头高价买来的,汝宁伯夫人都没抢过。五小姐的礼物是云南的织毯,拆了边上的线头,几个丫头合力编织了五小姐的一首贺寿诗进去,小姐,您预备的东西是不是太普通了?”

    “皇后什么性情你们可知道?”

    见芸儿点点头要说话,陈澜却截断了她:“都说皇后信道,喜欢吃酥酪,喜欢六安瓜片,喜欢素淡颜色,这些我们府里能打听出来,别的府里就不能?就算有些消息被那边视若珍宝地藏着,卖给他们的人未必就不会卖给别家。而且,皇后这么多年一直身子不好,在宫中深居简出,那许多打听来的东西未必都是真从坤宁宫里头出来的。再说,说是要看看各家千金的手艺,但谁都不敢真的送不值钱的东西,便变着法子讨好,再新奇的东西夹在当中,也就不起眼了。不过是一句旨意,只求用心,不求是否贵重,再说,姐妹们送的那些东西,一看就知道是大半个月之内赶不出来的,明眼人会不知道?”

    听了这么一番话,红螺不禁连连点头,见芸儿看了过来,她便上前挽着手笑道:“小姐不是不知道姐姐费心,只不过有些东西太过着相便是事倍功半,没什么意思。”

    “我也知道要靠这个有什么机缘难上加难,可小姐……总不成真便宜了那苏家!”芸儿一想起这几天丫头们中间竟有不少都在说苏婉儿容貌出众举止端方,有点像自家小姐的品格,便觉得一肚子火,索性拿出这事来一并说了,又气鼓鼓地说,“就凭她那小家子气,怎么能和小姐相提并论?”

    “真有人这么说苏婉儿?”

    陈澜这些天实在是太忙,着实没工夫理会这些,这说法竟还是第一次听到。见芸儿肯定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将那些丫头们的话可劲儿地复述了一遍,她不禁皱起了眉头。侯府那些丫头婆子媳妇都是墙头草,以前二房得势,她们便齐齐称颂马夫人和陈冰的各种好处,如今三房得势,却又去赞罗姨娘的贤良,陈汐的孝顺,浑然忘了从前是怎么待人的。苏婉儿身家不足没钱打点,单凭她会做人或其他小手段,要让这些人散布这些,那是门都没有!

    莫非是……

    “小姐,小姐!”

    沁芳突然撞开门帘进来,见屋子里陈澜和其余两个大丫头都在,急急忙忙地说道:“蓼香院上房那边争起来了,也不知道二夫人说了句什么,气得老太太发了病,这会儿正打发人出去请大夫。三夫人亲自送着苏家老太太出去了,苏家表小姐还是暂时留在咱们家,这会儿蓼香院鸡飞狗跳,郑妈妈又正好不在,老太太差了玉芍姐姐来,说请您过去呢!”

    须臾之间,怎么会闹成这样?

    尽管猜到多半是因婚事使然,但陈澜还是颇多疑惑。换了衣裳,她便点了红螺跟着出门,把沁芳和芸儿都留在了锦绣阁。一路匆匆赶过去,等到了蓼香院,她就发现这儿确实是一团乱糟糟的,平日里或侍立檐下门口,或在屋里干活,或在院子里洒扫的大小丫头们满院子乱撞,口中大呼小叫,有要水的,有催促外间大夫的,也有高声问什么事的,哪里看得出平日那整齐的光景。见着这一幕,陈澜一下子就沉下了脸。

    “就放任她们这么胡闹?绿萼呢?”

    玉芍从前不觉得家里三小姐有什么出众之处,但这些日子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陈澜突然从几个小姐之中脱颖而出,成了老太太最看得中的一个,便再也不敢小觑了她。此时,她也看到了院子中的不成样子,忙站出来叱喝了几声,见情形总算好了一点,这才退回了陈澜身后,又低声说:“绿萼姐姐守着老太太,怕是分不得身。”

    “她分不得身,这蓼香院可还有两个一等的丫头!”

    陈澜转头看了玉芍一眼,见其垂手不做声,知道玉芍老实,却毕竟没经历过,镇不住场面,于是便不再多说,当先往正房门口走去。进了门,见正厅里头空空荡荡,东次间里头似乎有声音,她便径直进去。果然,不大的屋子里满满当当都是人,朱氏正斜倚在炕上,绿萼和好几个丫头忙着又是递茶喂药,又是打水拧手巾,地下站着脸色极不好看的马夫人,反倒是苏婉儿侍立在炕边,此时正用手巾给朱氏抹汗。

    “老太太。”

    行过礼之后,陈澜见朱氏看了过来,就上得前去,随即却是冲着绿萼说道:“老太太就算身子不适,也不用这么多人围在这儿,个个手忙脚乱,反比人少更糟。大夫一时半会没过来,郑妈妈不在,难道就没有平日伺候过药的懂医理的,人多气乱,对人怎会有利?再者,哪有让婉儿表姐这等客人来服侍的道理,就算我远了些,家里其他人却近。”

    马夫人刚刚说错话激起这场变故的时候就知道不好,可这会儿听到陈澜一来便说这些,绿萼又连连应是,自己那两个上前帮衬的丫头都给撵了出去,她不禁异常恼火,可才一张嘴就让后头祝妈妈死死拉住,顿时只得恨恨地站在那里。不多时,朱氏总算是在陈澜的搀扶下半坐起来,那眼神却冷得可怕,马夫人只是一对上就连忙低下了头。

    “苏老太太连老侯爷的玉佩都拿了出来,你还冷嘲热讽,差点没当场闹将起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家没有规矩!老二是没了爵位,你是丢了诰命,可你别忘了你是咱们阳宁侯府的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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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婚约(中)

    尽管是勋贵,但威国公罗明远的崛起毕竟也就是这十几二十年的事,因而在京师并没有多深的根基。京师大居不易,哪怕是如他这样已经得了世袭国公的顶尖勋戚,也没法在权贵云集的西城觅一座合适的宅子,最初封伯的时候只买了一处四进院落,到最后还是八年前皇帝赐下了什刹海东岸靠近鼓楼下大街的一块地,又造办了宅子园林。

    如今,那座处于龙华寺和广化寺之间的园子亦是京师赫赫有名的一景,名曰宜园。

    这宜园的名字乃是威国公世子罗旭起的,取的是宜得其所的意思。而威国公罗明远奉诏回京述职的两次,见那牌匾赫然是天子所题,民间百姓对宜园也颇多美誉,再加上自己知道学识不够,也就没有费心去改。如今,这位镇守云南多年的名将回归,宜园自是比平日更加热闹,单单门前胡同停着的车马比从前多了一倍不止。

    为了避免阻塞了胡同,一色的车马都是靠墙根停着,车夫和跟车的没法躲进主人的车子中取暖,只能三三两两靠在一块手缩在大棉袄里头互相挡风,低声议论着这骤然富贵的一家人家。要知道,楚朝这许多年来,除了开国和武宗夺位,世袭国公就再也没能封出去一人。因而,某个实在是冻得狠了又孤零零的车夫看到七八个人打马飞奔而过,从西角门径直入内,冷不丁从嘴里吐出了三个字。

    “暴发户!”

    罗旭自然没听见这种刺耳的话,打马进了西角门就放慢了速度徐徐前行,直至垂花门方才下了马来。随手把缰绳丢给了旁边一个迎上前来的小厮,他便进了门去,对一个迎上前来的婆子问道:“母亲可在房里?”

    “夫人正在见客人,老爷也在,大少爷回来了正好。”

    听到这话,罗旭脚下一停,随即才淡淡地问道:“什么客人居然要父亲亲自见?门口停着那许多马车,前厅正等着一堆人,虽是父亲还未到中军都督府正式视事,可每日也顶多见两三个,这会儿竟然有女眷得惊动他?”

    “是阳宁侯府的罗淑人。”

    那婆子是随着威国公罗明远从云南回来的,因罗姨娘常来家里走动,那会儿早就被喂饱了银子,因而丝毫没注意到罗旭阴沉下来的脸色,跟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要说罗淑人也着实是命苦,若不是阳宁侯太夫人仗着长辈之尊硬是说阳宁侯不告而娶,她好端端的千金怎会嫁了人做小?幸好皇上明察秋毫,如今总算是封了诰命……”

    不等她把话说完,走在前头的罗旭便打断了那话头:“封了诰命?难道得了诰命,就不是侧室了?阳宁侯夫人乃是超品,这淑人不过是正三品,彼此之间就相差着四品。若是连皇上这浅显的意思都不明白,那三姑母便着实是太迟钝了。”

    撂下这话,他也不去看后头那婆子是什么脸色,当即拂袖而去。因他不想见罗姨娘,因而也懒得去正房香茗馆,径直回了自己的畅心居,才换下大衣裳让丫头沏了一壶茶悠然自得地喝着,门帘就被人撞了开来。

    “大少爷,老爷请您去香茗馆!”

    罗旭仍是盖着熊皮毯子躺在躺椅上,半晌才眼睛半开半闭地说道:“知道父亲为了什么事叫我过去么?”

    来的是威国公夫人林氏身边得力的大丫头听琴,见罗旭这般光景,她顿时有些急了,连忙上前在躺椅边上半蹲下来:“我的大少爷,您就别拖了,老爷刚刚听说您回来之后却不去正房而径直回了这儿,当下就是满脸不高兴,夫人面上也不好看。我知道您不喜欢三姑太太,可毕竟是亲戚,您总得……”

    “罢了罢了,我懒得听这些,走一趟就是了!”

    罗旭一个挺身坐起身来,随手指了个房里的丫头,比划了一个数字,那丫头立刻心领神会,不一会儿就捧出了一套干净衣裳来。换号了之后,他就跟着听琴出了屋子,一路上照旧又是闲庭漫步,等到了香茗馆的时候,他才进院门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声怒喝。

    “那个孽障还没来?”

    听琴脸色微变,罗旭却仍是不紧不慢。见正房门口一个小丫头打起了帘笼,他便微微颔首,随即才跨过了门槛,又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上前见过了父亲母亲,最后才朝罗姨娘施了个礼。见这位姑姑配饰虽比平日奢华娇艳了几分,但仍是松花配桃红,并没有着大红,他心里一笑,随即才规规矩矩地在末位坐了下来。

    上首的威国公罗明远狠狠瞪了儿子一眼,这才看着堂妹说道:“之前我忙着朝中的事情,毕竟新官上任,所有门头都得熟悉起来,所以也顾不上你这头。这婚事是我答应过的,自然作数,如今你家那位既然已经承袭了阳宁侯,咱们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

    林夫人一直手持佛珠默然坐在一边,但这时候见罗姨娘面有得色,终于就忍不住了,不等罗明远说完就重重咳嗽了一声,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门当户对是不假,只是三姑奶奶这事情做的……怕是要被人说闲话。要说婚事,总得是两边的长辈出面,就算阳宁侯太夫人袖手不理此事,还有阳宁侯和夫人,如今阳宁侯在外未归,这夫人总是在的。姑奶奶如今有了诰命,行事就更不能让人挑了错处,你说是不是?”

    罗姨娘先头就在大嫂这儿吃了哑巴亏,此时见堂兄出面,大嫂仍然死不松口,她顿时心生气恼,正要开口说话时,却不料对面的罗旭突然站起身对她歉然一揖,随即又看着罗明远说:“父亲,我今儿个出去,正巧遇见了一桩要紧的事情。虽说眼下三姑母在,但那事情耽搁不得,可否容我先禀报了?”

    妻子摆明了是不乐意,罗姨娘却又楚楚可怜再三恳请,罗明远本来就有些心烦意乱,毕竟,他在外是封疆大吏,不但管着云南军务,就连政务也事无巨细需得报他知晓,可回到京师却是处处大佬处处掣肘。这会儿听罗旭这么说,他看了罗姨娘一眼,微微颔首就站起身来往东次间去了,罗旭这才冲母亲打了个眼色,又急忙恭敬地跟在了后头。

    午间,信心满满出了门去的罗姨娘又是面色阴沉地回了阳宁侯府。虽不至于再次迁怒下人,可等到进了翠柳居自己住的后罩房之后,她到了里间就劈手砸了炕桌上的一个瓷盏,随即将一个好端端的引枕硬生生撕扯了开来,面上竟是露出了几许疯狂的恨意。及至得知今天苏家老太太来过,蓼香院闹得不可开交,她顿时心中一凛,慌忙出了门去。

    罗姨娘回家后是什么光景,罗旭自然不会去管,暂时说服了父亲的他总算松了一口大气,于是在母亲面前哄了好一阵子,最后撂下一句不在家吃晚饭就匆匆离开了家。这一回和早上不同,他只带了两个随从小厮,走的又是后门,自然没引来什么人的关注。

    尽管京师有夜禁,但对于真正的权贵富人来说,消遣的地方容易找,回来的时候也不用考虑什么犯夜。巡夜的五城兵马司只要打点到位了,夜里遇上也会熟视无睹,真正的贵人甚至还能得到护送,因而这夜禁两个字只是对寻常百姓而言。

    眼下已经是黄昏时分,罗旭带着两个随从风驰电掣地拐进了朝阳门大街旁边的一条胡同,立时听到了一阵丝竹管弦的声音。再往前走,就只见一座座小楼门前大红灯笼高高挂,迎门的全都是些衣着体面的小厮,见着他无不是笑脸招呼,大公子长大公子短的好不热闹。而他虽是挂着招牌式的懒散笑容,却是一处不停,直到胡同深处一座不甚起眼的二层小楼前,方才在下马石前下了马。

    这里便是京师有名的勾阑胡同了。唐宋之时官员出入青楼楚馆,也不知道留下了多少传世名篇,到了本朝太祖的时候,虽是一度禁绝了这等行当,但正如某个后世一样禁得了明面禁不了暗处,时隔百多年,整个京师也有了三四处如这勾阑胡同一般的销金窟,只内城的就只这儿一处。别看那一座座院子并不起眼,内中却别有洞天,迎来送往的全是达官显贵。

    罗旭一进门就把两个小厮全都留在了外头,随即熟门熟路地穿堂入室,经过一个挂着好些灯笼的精致花园,这才到了一座小楼前。推门进去,他便看到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一个人。那人左手拿酒杯,右手持笔,正自得其乐地低头描绘着什么。

    见此情景,他也不出声,背着手上前到其身边看了两眼,随即就笑道:“才见过一面,你就画的这般出神,要是晋王眼下在,非得吓一跳不可?”

    “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我还叫什么圣手刘?不过,亏得你带挈了一回,否则这张晋府梅花宴,我还画不出来……啧啧,可惜这画虽是你愿意高价要,却是得深藏库中没法见人的!”那画者一面说,一面笑眯眯地落下了最后一笔,这才满意地看着桌子上那长幅画卷,“不枉我花费了半个多月功夫,总算是画上了这许多人物。”

    长长的画卷上,艳红的梅花林中,一个个达官显贵虽只得寥寥数笔,却勾勒得栩栩如生,看得罗旭赞叹连连。坐定下来,两人换盏痛饮了几杯,他渐渐又把话题转到了这画上,正要说正事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了圣手刘的打趣。

    “都是大男人,有什么好看的……听说那天晋王府还请了好些名门千金,只恨我不得一睹,她们入画可比这些大男人有趣多了。对了,你爹回来了,你的婚事怎么说?”

    罗旭脸色一变,苦笑着正要说起今日事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声,紧跟着就是一个压低的嗓门:“世子爷,刘先生,不知怎的突然有锦衣卫进了这勾阑胡同,如今正在各处小院里头,仿佛在搜查什么要犯,也有人冲咱们这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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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婚约(下)

    苏家的事马夫人知道得早,那会儿爵位还在丈夫身上,她生怕自己的女儿遭殃,于是还很是煞费了一番苦心。可让她没想到的是,一番轮转之后,家里头的情形竟是天翻地覆,她一下子丢掉了最大的倚仗,因而今天老太太将她和徐夫人一找来,她便知道大事不好。刚刚苏家老太太陈氏直截了当开口提了婚事,朱氏又张口便是长幼有序,她怎能不急?结果逞了口舌之快,却惹得老太太动气发病,可此时遭了这番教训,她竟是死活也忍不下。

    因而,马夫人甩开祝妈妈的手,索性就往地上直挺挺一跪:“老太太教训,我自然知错,可是世上哪有凭一块玉佩就判定婚约的道理?且不说咱们是传承百多年的侯府,就算不是,婚事也万没有那样草率的!那苏家当初就不知道是用什么法子攀上了老侯爷,骗了这块玉佩,如今更仗着这东西上门求亲,把咱们侯府当什么了?那苏家老太太张口就要咱们侯府的嫡女,若就这样答应她,别人还以为咱们侯府软弱可欺,随便来个人就能讹诈一番……”

    陈澜见苏婉儿脸色有些苍白,又见朱氏已经恢复了精神,那眸子亮得很,略一思忖便上前拽起了苏婉儿,低声指了指对面。苏婉儿却先看了一眼朱氏,犹豫片刻才点了点头,起身往外头走去。看到马夫人还在说,陈澜又上前在朱氏耳边低声说道:“老太太,大夫应该快到了。您和二婶说话,我这个晚辈不好呆着,索性到西梢间里头陪着婉儿表姐,您有什么事让绿萼姐姐出声唤我就是。”

    朱氏看了陈澜一眼,见其脸上丝毫异色也没有,这才轻轻点了点头。眼见陈澜闪身出了门去,这屋子里除了绿萼之外,就是跪在地上的马夫人和那边满脸惶急的祝妈妈,不禁冷笑了一声:“指腹为婚的事情,京里的勋贵也不是没遇到过,甭说那块玉上头有咱们阳宁侯府的标记,就是苏家……你别忘了,苏家虽败落了,却还有个正打算应会试的举人!你既然打听过他们没什么得力的亲戚,你怎么就没打听过,他的门师是谁,他乡试的主考官是谁!”

    马夫人张了张嘴,却是发现自己确实没在意这些。那会儿丈夫还是阳宁侯,想着苏仪不过是区区一个举人,今科能否得中还是未知数,她哪会想着去打听他的门师和主考官。怔了一怔,她好容易才憋出了一句话来:“媳妇是不知道那些,可媳妇却听说,那一日在护国寺那个苏仪遇见晋王一行,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出了老大的洋相……”

    “他的门师是滇中名士于怀,和当朝礼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宋阁老是一个座师。他的乡试主考官是当朝兵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张阁老的门生!该打听的全都没注意,不该打听的倒是问了个详细,晋王殿下又不是本科主考,你道那一定就是个不能出头的?”

    被朱氏这样当头棒喝下来,马夫人不觉气馁,最后便嗫嚅道:“媳妇却是没留心这些,可是……老太太,就算婚约在,也不能拿二丫头……”

    “谁说我要把二丫头嫁过去了?”朱氏见马夫人一下子抬起了头,脸上又惊又喜,顿时哂然一笑,冷不丁却觉得胸口隐隐有些发闷,不禁不耐烦地说,“那枚玉佩只是定了婚约而已,至于是谁娶谁嫁,这都是说不准的事。苏仪那后生兴许书呆子,苏婉儿看着却还大方,再说,小户千金不骄纵,持家做事都能强些,咱们娶回来也行。就算这不成,你不是还有个女儿?苏仪若是能中进士,她嫁过去也不吃亏!”

    马夫人只要陈冰不嫁去苏家便是万事皆好,陈滟若嫁过去,于她也确实不吃亏,再加上她根本没有儿子,因此苏婉儿好坏与她没有半点干系,慌忙连连称是。为了弥补先头太过莽撞的过失,她又是反复赔罪自省,等到最后祝妈妈将她搀扶起来的时候,她已经是觉得整条腿都没了知觉,但心里却高兴得很。

    不论是长房还是三房娶了苏婉儿,那对她来说全都是再好不过了!三房承爵,正是兴高采烈的时候,娶个小家门的女儿,也就失了一门后援。至于长房……那根独苗要娶了个比自个大三岁却又家世平常的姑娘,那可是什么希望都断了,看陈澜那丫头还能神气得起来!至于陈滟,要真能嫁个进士,也该知足了!

    朱氏和马夫人多年婆媳,见她脸上露出了一丝掩不住的得色,哪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心里暗自冷笑,面上却淡淡地说:“回头去一趟苏家给人赔礼。苏家老太太是什么人你应该比我清楚,别给人留下口实。”

    “是,媳妇明白了。”

    眼见祝妈妈搀扶着马夫人一瘸一拐地走了,朱氏方才使劲按了按胸口,竟是觉得心口真有些不舒服。这时候,恰巧外头有人报说是大夫来了,她使了个眼色,绿萼连忙亲自出去将大夫引了进来,却是之前晋王妃荐的太医院刘太医。因屋子中本就没有其他人,绿萼原还要在旁边侍立看着,朱氏却示意她去西梢间里头看看,等人走后,这才在那小枕上放下了手。

    刘太医是做老了太医的人,诊过脉之后,对朱氏叮嘱了两句老话,这才起身退了出来。此时,徐夫人也已经送了苏老太太回来,在隔仗后头略问了两句便请人将刘太医带下去开方子。而陈澜也让人送了苏婉儿回房,又跟着徐夫人进了东次间。

    “只是动了些肝火,不是什么大事,你那边还有事情要处置,先回去吧。”朱氏也没问徐夫人送苏老太太出门的时候可有什么事,吩咐这话之后又添了一句,“如今你既是身子好了能管家,也记得让人看好汀哥,他才三岁。”

    陈澜看到徐夫人面色凛然一变,随即屈膝答应后就带着两位妈妈走了,哪里不明白这位如今已经是给逼上了梁山。只是,随即朱氏便拉着她坐下,她就把这思绪暂且搁下,毕竟,比起关心别人,她更需打足了精神应对这位最是精明的祖母。

    “听说你准备的千秋节寿礼是一双绣鞋?”见陈澜点了点头,朱氏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我知道你的针线功夫好,可红螺说,这鞋子既不曾用金线,也不曾缀明珠,用的不是丝绸而是棉布,竟是比家常穿的还普通些,这也未免太寒酸了。”

    “老太太,皇后母仪天下,要什么华贵的东西都有,前些年既然一概免朝贺,这次又下了千秋节贺礼不许铺张的旨意,我想着兴许是真的不愿意太奢华。再说,穿在脚上的鞋,并不是漂亮名贵才舒适,您看看我脚上的?”陈澜轻轻提了提裙角,露出了一双青布面子绣蝴蝶的千层底布鞋,随即才轻声说道,“外出的时候自然得穿上好的,可在家里却还是这鞋子更舒适,毕竟,这鞋袜和中衣一样都是贴身穿,自个舒服了才是最好的。”

    朱氏闻言一怔,想了想也就没再计较,横竖她的打算本就不在这寿礼上头。况且,据她所知,皇后应该是真的想看看各家小姐的秉性手艺,这费尽苦心却显然有别人帮手的反而落了下乘。只说了几句话,她感觉到胸口猛地一阵阵发闷,紧跟着又是心悸,顿时面色微变。

    这些日子先是因为家里夺爵还爵的事情动了几次气,今天不过是想着借此发作了马夫人——最好人人都以为苏陈两家的婚约定了,不是陈滟嫁过去,就是最年长的陈清把苏婉儿娶进来——倒并不是真有什么不妥当。可如今她的感觉却好似是真的发病了一般,莫不是老天爷和她过不去?她越想越是心慌,深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感觉好些了,脸色也镇定了下来。

    就在这当口,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低低的禀报声:“老太太,罗姨娘来了。”

    虽是封了诰命淑人,但罗姨娘仍是和从前一样,早晚去徐夫人那儿问安,若无召唤,等闲不上蓼香院来。因此,这会儿听说罗姨娘来了,朱氏顿时眉头一挑。一旁的陈澜却听说了罗姨娘一大早就出了门,这会儿快黄昏才回来就突然来见,不禁心中一动。她正寻思的时候,朱氏已经开口吩咐让人进来。不消一会儿,罗姨娘就进了屋子。

    陈澜上下一打量,就发现罗姨娘那一身应当还是早上出去的行头,桃红色小碎花绫子小袄,蜜合色的褙子,松花色绣金鹧鸪拖泥裙,瞧着颇有几分娇艳。见其上前盈盈行礼,她忙站起身避开了,待罗姨娘称了一声三小姐,她便笑着叫了一声罗姨娘。

    尽管罗姨娘衣着并未有逾越本分,但朱氏一看见她便好似瞧见了当年那人,因此见那发间一支衔珠金簪在刚刚掌灯的屋子里显得熠熠生辉,原本那点隐藏心思顿时一下子跃了出来。瞧着罗姨娘低眉顺眼的模样,她忽然很想看看她脸上大惊失色时会是怎个光景,因而淡淡敷衍了罗姨娘两句探病的话,便直截了当挑明了。

    那一刹那,陈澜只看见罗姨娘的脸一下子变成了死灰色。

第六十三章 逆转(上)

    “今天苏家老太太来了,重提了当年老侯爷和他家订的亲事。虽则是过了多年,苏家的光景也不太好,可终究是她的孙子中了举人,这一科会试兴许还能金榜题名,再说总不能让外人说咱们阳宁侯府失信,因而我就答应了她。老侯爷当年只是给了块玉,也没说是孙子还是孙女,这些天苏婉儿在咱们家,我瞧着她举止端方娴雅,倒是个教养好的,娶进门必是不差。家里如今年纪合适的便是汉儿和清儿,都是你生的,清儿毕竟是长子,婚事总得再细细斟酌,汉儿却和苏婉儿年纪差不多,回头就让人去合一合八字,若可以就把婚事定下来。”

    朱氏的语调不紧不慢,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平平常常的事,而不是攸关一个人一生的要紧大事。此时此刻,陈澜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油然而生。那个教授陈衍武艺的武师无意中透露陈清不是罗姨娘所生,家下人对苏婉儿的交口称赞,还有她起初离去时隐约听到的朱氏刚刚教训马夫人的话……这一切都一下子有了答案。

    虽说是爵位继承素来都是嫡长子,可徐夫人是继室,名分上天然差了一截,再加上孩子只有三岁,母子都不得陈瑛喜欢,和罗姨娘的儿子陈汉比起来孰亲孰疏,自然是不言而喻。然而,朱氏此时就仿佛不知道陈清并非是罗姨娘所出一般,一句长子的婚事得另斟酌,轻轻巧巧把陈清摘了出去,却把苏婉儿塞给了陈汉!

    陈澜吃惊也就罢了,这终究是和长房无关,罗姨娘却是觉得一桶冰水从头浇下。今天她在威国公府碰了壁,一向对自己亲厚的堂兄突然对婚事犹豫了起来,虽只是说儿女还小,暂且等等,可她看着他们父子进屋商量,不多时就情势大变,若再不知道是罗旭使坏那就太愚蠢了。她实在是没想到,留着女儿在京城不但是为了看好儿子,也是为了让其和威国公府多多亲近,如今非但嫂子林夫人对这桩婚事颇多留难,就连罗旭自个也仿佛别有心思!

    如今一回来,听说苏老太太陈氏又上了门,她就觉得有些蹊跷,想不到往蓼香院走了一遭,又是这重重的一闷棍打了下来!

    饶是罗姨娘自幼没了爹娘,寄人篱下在伯父家里过活,早练就了一番隐忍功夫,可此时此刻她也再忍不下来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她便强打了笑脸说道:“老太太一番安排,自是好的,只如今孩子们还小,不如等侯爷回来再好好商量,毕竟二少爷也还没定人家。”

    “不必你提醒,我也知道老三如今是侯爷。老三就是回来了,莫非就能改了当初他爹定下的婚约?”不知怎的,今天朱氏就是觉得心头一口邪火难出,因而冷冷又刺了一句,“再说,老三袭了爵,汉儿非嫡非长,又不承继家里爵位,正该找个性情和顺的帮衬。”

    罗姨娘当初跟着陈瑛从云南回来,便在朱氏面前吃足了苦头,深知这位执掌侯府大半辈子的老太太有多难缠。此时深知一个不好,便有的是无数罪名扣在自己头上,她只得使劲咬了咬舌头,用那种刺痛感提醒自己不能轻举妄动,可那种不甘心偏生拖住了她敷衍告退的脚步。一时间,屋子里一片寂静,朱氏自顾自啜饮着茶,罗姨娘斜签着身子半坐在锦墩上,紧挨着朱氏坐着的陈澜虽说很想退出去,却知道此时不是时候,因而索性只看着地面。至于才领着罗姨娘进来的绿萼以及罗姨娘身边的喜鹊鹦鹉,全都是大气不敢出一声。

    “老太太!”

    一声突兀的嚷嚷终于打破了屋子里的沉寂。见是玉芍打起门帘进来,朱氏顿时恼了,没好气地喝道:“我耳朵还没聋,不用那么大声!”

    玉芍却是顾不得朱氏这迁怒了,急急忙忙上前屈膝行礼,又瞥了一眼罗姨娘,这才低声说道:“老太太,三老爷……三老爷回来了!”

    此时此刻,丫头们也就罢了,但听见这话的三个主子却是反应不一。朱氏的恼怒一下子僵在了脸上,转而是满面的不可置信;陈澜却是在惊诧之后,立时眼观鼻鼻观心端坐在那里;而罗姨娘则是不可抑制的狂喜,用足了力气才将嘴角那上挑的弧度往下压了压。

    在这种时候,陈瑛竟然回来了!

    谁也不曾料想,阳宁侯陈瑛竟会一声不响地突然回来了。从外院到内院,从三房的紫宁居到老太太的蓼香院直至长房二房的居所,上上下下全都是措手不及。当朱氏坐在正厅暖榻上,看着这个儿子在面前恭恭敬敬拜了四拜的时候,她好半晌才收去了那复杂的表情。

    “起来吧。要回来也不使人说一声,你媳妇和孩子们也不知道盼了多久。”

    听到这话,已经起身的陈瑛笑呵呵地说:“是边事已了,我又得了旨意回京任职,所以一路快马加鞭往回赶,累死了好几匹马。一来是西南缅乱已经完全平了,也算是报喜;二来则是缅王又派了使团卑辞求和,还献了一位公主,我也得报个信。好教老太太得知,我卸了云南都司都指挥使的职司,大约等兵部文书下了之后,便就任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

    此话一出,原本面色就有些勉强的朱氏更是勃然色变。五军都督府全都是勋贵执掌,此前威国公罗明远一回来,就出掌了最要紧的中军都督府,可他毕竟是功勋彪炳,勋贵们纵使不愿也无话可说,毕竟此外还有四位大都督,可如今陈瑛一回来便进了左军都督府,却让她有了一股寒意。须知左军都督府的大都督正是她的女婿,韩国公张铭!

    罗明远和陈瑛这两个先后回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侍立在朱氏身边的陈澜记忆中并没有多少三叔陈瑛的印象,此时她不禁发现,陈瑛和自己想象中的样子搭不上边。他既不是满脸横肉身材魁梧的勇将,也不是面色阴沉沉的严肃中年人,此时的他大约因为赶路的缘故,并没有穿什么绫罗绸缎,而是一身褐色棉袍,外头罩着一件灰扑扑的大氅,脸上颇有些胡子拉碴。他的眼睛很亮,肩阔腰沉,脸上含笑,看上去竟更像是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邻家大叔。

    见过朱氏之后,陈瑛又和陈玖厮见行礼,仿佛丝毫不知道自己这爵位来自兄长的夺爵似的,竟是笑眯眯地开了几句玩笑,又说自己从云南带了好东西回来,回头就送过去。而受了小辈的礼,之后,他又笑容可掬地拍拍这个看看那个,最后方才满足地叹息了一声。

    “在外头到底是没根,还是回家的好!”

    按理这场合自然没有妾室出场的份,可如今罗姨娘毕竟有了诰命,真要说起来,甚至二房的马夫人亦是不及,因而她自是也有自己的一个位置。看着丈夫的模样,她想起刚刚的窘迫和险境,忍不住鼻子发酸,随即便趁人不注意往炕上的朱氏斜睨了一眼,却恰好和那看过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这当口,她一反往日的顺服,竟是大胆直视了过去。

    朱氏原就是满肚子火气,这会儿被罗姨娘这么一看,不禁更是怒火中烧,尤其看着长房的孤女弱弟,二房只得两个女儿,偏是三房儿女俱全,她索性把之前对罗姨娘说过的那番话对陈瑛重提了一遍,又举重若轻地问道:“你觉得如何?”

    历来庶子承袭了家业,于嫡母便有几种情形,一是毕恭毕敬人人称颂母慈子孝,一是高高供起凡事不听,一是欺凌报复旁人却丝毫不知,一是家宅不和四分五裂……朱氏毕竟不是那等无依无靠的嫡母,她出身大家,女儿是韩国公夫人,外孙女是晋王妃。因而她虽说对陈瑛突然承爵异常恼火,可仍有自信庶子没那个能耐和自己对着干。

    不提她身边还有当年丰厚的嫁妆,须知阳宁侯府的那些勋田和置办的庄子产业,也全都在她手心里捏着。要没有这些,陈瑛就算是阳宁侯,也不过是光杆一个人!

    在嫡母那犀利的目光下,陈瑛照旧是笑呵呵的,可说出来的话便没有那般轻松了:“老太太做主原本是好的,只我这个当爹爹的太猴急了些,此次回京恰是遇着了平江伯同行。我们两个一路上倒也投契,彼此之间已经定下了儿女婚事,还写下了婚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了婚书,我们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悔婚了难免叫人笑话,不是么?”

    此话一出,满堂皆静,可只有朱氏知道,那最后一句话便是自己当年给陈瑛聘了徐氏的时候,居高临下教训他的那一句,自是气得咬牙切齿,好半晌才冷笑道:“汉儿非嫡非长,你越过老大定了他,平江伯竟是肯答应?”

    “老太太又不是不知道,平江伯那一家子多年治漕,最是爽朗不过的人,因说着儿女属相年纪,他便看中了汉儿,我又有什么办法?”陈瑛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随即笑道,“我今天和他一块到的京城,要不是天色已晚,他今天就来了。老太太若是不信,且待明天一早平江伯府的人上门来就知道了。”

    看着满脸闲适的陈瑛,朱氏只觉心头大怒,正咬紧牙关的时候,就只觉胸口仿若突然重重一击,随即便是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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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逆转(下)

    朱氏这突然一倒,屋子里顿时一片慌乱。

    玉芍拔腿就往外去叫那位还来不及走的刘太医,绿萼忙着上前灌药掐人中,另两个一等大丫头却是往后挪了挪,随即就垂手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至于那些小丫头们,对于陈瑛这个向来不在家里的三老爷摸不透看不明,又见他敢和老太太放对,全都吓呆了。

    三房那边除了徐夫人是货真价实吓着了,罗姨娘和陈汐那几个全都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可二房一家人却别有一番滋味。陈玖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弟弟似的,看着他上前一把扶着朱氏,又是厉声呵斥丫头,眼神异常复杂,既有羡慕也有嫉妒,更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解气。

    而马夫人则是看看小叔子,又看看自己的丈夫,心中想起当时阳宁侯府上门提亲的情形,竟生出了一丝悔恨来。她是庶女,那会儿陈玖虽是庶子,可阳宁侯府终究是没有嫡子,于是她几乎没打听人如何就想尽办法越过了其余姊妹,陈玖袭封阳宁侯之后,她也颇过了几年好日子。可如今想想,陈玖没承爵之前就是拼命奉承朱氏,承了爵之后便是只会享乐别的什么都不做,她怎么会瞎了眼下嫁这么个庸碌没用的男人?

    陈澜最初只是一手牵着陈衍站在一边,此时见丫头们一片慌乱,绿萼又扭过头来用求助的目光看着自己,她哪里不知道无论因为先头的事还是皇帝的旨意,她都不可能真的作壁上观,因而低声嘱咐了陈衍一句就上前帮忙操持。在等刘太医赶来的功夫里,她不时偷瞟陈瑛一眼,见他虽是眉头紧皱,却显然并不紧张,顿时暗自思量了开来。

    最近这些日子,一连串的事情就好似高手弈棋一般,一着一着逼上前来,生生让人透不过气,她初来乍到,毕竟有太多的情形摸不透,按本心而论并不愿意在这漩涡当中呆着。今天陈瑛如此强势地回来,朱氏若是身体还好便罢,若是因此而有什么万一……她再一次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眼陈瑛,见其满脸关切之外更有几许嘲弄,顿时更为警觉。

    须臾,刘太医便匆匆赶了过来。她和其他女眷及丫头们连忙都避进了梢间,只有陈瑛和两位妈妈在外头。果然,透过门帘缝隙,她就看到刘太医一见朱氏这番光景就唬了一跳,慌忙上前又是扎针又是灌药,好一番折腾之下才把人救醒,旋即又说了一大堆的医理。奈何朱氏此时竟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哪有心思听这些,只是奋起力气捶了捶炕沿。

    陈瑛见状便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刘太医,老太太这病已经是多年宿疾了,如今多半是突然发病有些急切,你也不用太着慌了。若没有什么其他不好的,便请照从前的方子开药。若是你觉得自己不成,那我立刻拿帖子去太医院请高院判来瞧瞧!”

    此时此刻,屋子里一片沉寂,朱氏大口大口的喘息声清晰可闻。见刘太医仿佛是有些吃惊,朱氏终于是憋出了几个字来:“请刘太医下去开方子!”

    刘太医眼见这屋子里气氛诡异,他只是小小一个太医,哪敢掺和进这些豪门的勾当里头,忙行礼之后告退。他既是走了,众女眷们自是急忙从梢间里头出来。陈澜又依旧上了朱氏跟前,又看了陈瑛一眼。

    可她才看过去,陈瑛就转头瞧了回来,那眼神一闪,旋即就若无其事地避开了去。还不等她有什么举动,陈瑛竟是又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对朱氏一揖:“老太太,儿子虽说久不在身旁,却知道您素来有心悸心慌的老毛病。这病瞧着并不严重,可在京城这种气息浑浊人多嘴杂的地方,却是不好调养的。依儿子的意思,不若将养一阵子……”

    “你……你怎么敢……”

    朱氏喉头涌动了一阵,最后还是支撑着陈澜,这才勉强维持住了身子。可是,往日她的眼神可以吓退家里头所有别有用心的人,可眼下却是丝毫震慑不住这个她最是讨厌痛恨的庶子。陈瑛依旧是那副恭敬的脸孔,脸上的笑容任凭谁都挑不出任何虚假来。

    “老太太,儿子也是为了您着想。”陈瑛仿佛压根没看到朱氏那只手死死拽住的陈澜,缓步上前,紧贴着朱氏的耳边呢喃了几个字,见其一下子呆住了,他便退了回来,依旧是垂着眼说,“另外,老太太此前所说的苏家和陈家的婚约,既然是有约,自然不能让人嘲笑咱们侯府居然毁约。既说老侯爷原本定的是将嫡女嫁入苏家,老太太如今看那位苏家姑娘如此出色,想娶回来作孙媳妇,自然并无不可。可我那几个儿子并无一个嫡出,二房又无合适的,倒是长房小四如今已经十二了,又是嫡子,恰是不违老侯爷当年的承诺……”

    听着听着,陈澜再也忍不住了,见一边的弟弟陈衍脸色一变,却是死死咬着牙没出声,她虽一手仍扶着朱氏,眼睛却抬起了来看了看陈瑛,随即低声在朱氏耳边言语了两句。这当口,始终默然的徐夫人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突然出声打断了话头:“老爷,这是老侯爷定下的婚事,有老太太在,自是老太太做主。”

    家里头的人没一个敢吭声的,偏生陈澜竟敢在这当口俯身去向朱氏说话,而一向唯唯诺诺的妻子竟敢出口和自己相争,陈瑛有些吃惊,不禁眉头一皱,随即便是微微一笑。他正要开口,朱氏听了陈澜在耳边的那番话,一下子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虽是声音有些低哑,却不复刚刚被怒火冲昏头脑的急躁。她冷冷地看着满屋子的人,一字一句地说:“长幼有序,尊卑有别,我既还在,你只是长房姐弟两个的叔父,这婚事还轮不着你做主!你之前说已经替汉儿和平江伯家里头定下了婚事,我倒要提醒你一句,别忘了汉儿才是你的庶长子!”

    “老太太说的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又怎会偏心?清儿毕竟年长,所以我也已经为他定下了。是镇守辽东的许总兵的嫡长女,这几年我们互通书信,因有缘分,年前就定下了儿女婚事。他虽远在辽东,家眷却在京师,我正打算过两日就让夫人上门拜会,趁早把事情定下来。”

    陈瑛说陈清的婚事也已经定下的一刹那,陈澜只感觉到那只攥着自己手腕的手一下子收紧,那巨大的力道让她不得不咬紧牙关,但更惊悸的却是陈瑛的雷厉风行。

    她自然不相信什么路上偶遇平江伯定了婚事,与许总兵互通书信有缘分就定下之类的话,可陈瑛话里话外透出的自信却让她有些吃不准。而且,像陈瑛这样的人,绝不会因为他们姐弟最初只是被老太太利用就因而放宽了心,否则此前也不会一开口就把苏婉儿塞给陈衍。而且,自从皇帝下了那道旨意,她要想护着陈衍独善其身,便已经不可能了。

    “好,好!到底是在战场上磨砺了十几二十年的,办事情雷厉风行,你两个哥哥和你比起来,都差远了。”朱氏扫了一眼陈玖,见其脸上掩不住的震惊,马夫人则是已经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便淡淡地说,“既如此,苏家的婚事便再议吧。我的病我自己知道,不用你们多操心。老三你在外头这许多年来,急急忙忙赶回来想必也该是人仰马翻的,也早些回去歇着,至于其他人都散了吧。三丫头,你去后头看看刘太医那儿的药方如何。”

    陈澜知道这是朱氏待会有话要说,眼下不过是暂时找个旁的借口,答应一声便往外走。临到门口时,她侧眼瞧见陈衍正关切地看过来了,便不动声色给了个眼色过去。出房门下了台阶,一直在外头的红螺便跟了上来,见其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脸都有些白了,眉眼间却尽是忧色,她便轻声说道:“不妨事,不用慌。”

    说是去看看刘太医那边的方子,但男女有别,陈澜自然只是叫了一个妈妈去询问,得知方子已经开好了,便命人将刘太医请到了东厢房。隔着屏风见了,她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刘太医,你是王妃荐来的,也不是头一次瞧老太太的病了。刚刚的情形你也见了,我只问你一句实话,老太太的病究竟如何?”

    “这……”刘太医在太医院供职多年,深知给这些深宅大院的女眷诊病,有话只能说三分,因而犹豫再三方才陪笑道,“老太太只是年纪大了,又是老毛病……”

    “那么,刘太医可能担保,老太太若再动气,不会有什么万一?”

    陈澜一下子打断了刘太医的话,虽是隔着屏风看不见对方脸上表情,但只从这位突然变哑巴的模样,她就知道情形绝对不是那么乐观。朱氏对他们姐弟并不是什么真心疼爱,只是眼下整个陈家里头,二房不争气三房没法控制,所以老太太方才瞧中了他们这对年少的姐弟。然而,若是老太太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三叔陈玖只凭着是阳宁侯,又是他们的直系长辈,就能名正言顺摆布他们,所以她绝不能让朱氏有什么闪失。

    陈瑛刚刚对朱氏说的那句话声音极低,她极尽耳力竟是没听清楚。能把朱氏气成那个样子,多半是绝不寻常。只是,这位三叔应该不单单为了逞了一时之气,怕还有什么打算,只以子迫母,名声上头可不好听。他既做了初一,那便怨不得别人做十五了!如今不能让老太太一味直面陈瑛的压力,得另想办法,保不齐以退为进才是最好的。

    陈澜不说话,外头的刘太医不禁冷汗淋漓,好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说:“太夫人这病不能劳心,不能动气,恐怕最好是择选一处安静幽雅的地方静养一段时日。”

    就是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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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众叛亲离?以退为进

    蓼香院正房东次间。

    不过是一会儿功夫,刚刚还满满站了一地人的屋子里就变得空空荡荡。绿萼伺候着朱氏喝了水,正要打发玉芍去看看陈澜那边怎样了,突然发现另两个一等大丫头竟是不见了踪影,顿时眉头紧皱,问了玉芍之后发现对方也丝毫不知道,她正好瞧见兰心进门,连忙招手把人叫上前来。

    “去找找,看看你芙蓉姐姐和木樨姐姐哪儿去了!

    兰心年前才顶替红螺提了二等,满心期望能得老太太青眼,做出点事情来。可真正要紧的差事全都是四个一等大丫头管着,她说是二等,其实干的事情竟是和小丫头没有太多差别,除了能端茶递水上身前伺候,手边还是做不完的针线跑不完的腿。眼看着红螺因为跟了三小姐陈澜,在蓼香院中竟仍然是有头有脸,她自是满心的不服。

    此时绿萼又是吩咐她去找人,她心里不情愿,可也不敢违逆了这位老太太身边最得力的大丫头,因此口中答应着,眼睛一转却又想起了之前去二门问话时看到的情形,立刻故作迟迟疑疑地开口说道:“我刚刚从二门回来的时候,瞧见芙蓉姐姐和木樨姐姐一道,似乎是往翠柳居的方向去了。”

    一听这话,绿萼顿时大吃一惊,正要问话时,她背后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冷冷的声音:“是什么时候的事?”

    兰心瞥见炕上的朱氏正盯着自己瞧,慌忙越过绿萼上前两步,跪下来低声禀报道:“之前散了之后,绿萼姐姐让奴婢去二门问问都有谁跟着三老爷一块回来,奴婢问明白了回来,结果在转过夹道的时候,看到两位姐姐往翠柳居的方向去。奴婢本还叫了她们一声,可她们都没应,反而仿佛没听见似的加快了脚步,一会儿就走得没影子了。奴婢生怕耽误了事情,也不敢再去追,就径直赶了回来。”

    “好,好得很!”朱氏气极反笑,竟是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一下子把炕桌整个推倒,“怪道是他敢在我面前提那些,原来是早就买通了内鬼!我辛辛苦苦调教出来的人,竟是这么轻轻巧巧就被他拉拢了过去!”

    绿萼见朱氏动气,原还想上前劝慰,可听到这最后一句,顿时心头凛然,略一思忖就默不作声地跪了下来。一旁的玉芍也唬得魂都没了,慌忙上前和绿萼并排跪在一块。见此情形,兰心自以为逮着了最好的机会,连忙膝行上前两步,将芙蓉和木樨平日里的种种可疑之举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可话还没说完,她的脸上就着了重重一个巴掌,竟是被打翻在地。等挣扎着抬起头来,她就看见朱氏正满脸怒色地盯着自己,慌忙跪下连连磕头。

    “老太太饶命,是奴婢说错了话……”

    “早觉察了为何不早说!”朱氏怒吼了这么一句话之后,便觉得心里堵得发慌,随即强压下继续喝骂的冲动,又对着绿萼喝道,“还跪在地上做什么,把她拉下去,蓼香院用不着这么没眼色的东西!再去看看三丫头,刘太医那边开个方子也用不了那多久!”

    绿萼见兰心跪在地上,那鬓发已经因为刚刚那一巴掌和倒地乱成了一团,人也抖得如同筛糠似的,心里顿时生出了一丝厌恶来。就算芙蓉和木樨真是和三老爷有什么勾结,也不看看这会儿什么时候,非得揭出来,光是这居心就已经够可恶了,偏还添油加醋说那许多!这要是真的也就罢了,若是这丫头造谣,老太太正在怒火中烧的时候,岂不是白白害了两个人?

    然而,她虽说得用,可也只是个丫头,只得答应一声便起身来,到外头高声叫唤了一声,随即便有两个婆子进来把兰心架了出去。而玉芍则是看也不看兰心一样,急急忙忙往外奔去。她才出了房门,就看到陈澜带着红螺过来,顿时松了一口大气迎上前。

    “三小姐来得正好,老太太正大发雷霆呢,我们谁都不敢说话,更不敢劝……”

    陈澜一听说朱氏又在发火,顿时眉头一挑,随即就看到两个婆子架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丫头从里边出来。她正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却只见那丫头死命挣脱了两个婆子,连滚带爬地到了她面前,竟是伸手要去拉她的裙子。吓了一跳的她连忙往后退了一步,红螺则是赶紧闪身拦在了前头,结果吃人一把抱住了腿。

    “三小姐,你替奴婢求求情吧,奴婢只是一时糊涂,不是有意的……”

    兰心话没说完就被两个婆子扭着胳膊架开,再一看刚刚抱着的是红螺,连忙又求恳道:“红螺姐姐,帮我向三小姐求求情吧,看在咱们一同进府的面上……”

    这一次,一个婆子直接在兰心嘴里塞了一个破布团,将她的声音全都堵了回去,这才赶紧上前向陈澜屈膝行礼道:“三小姐恕罪,都是小的两个没拉住这小蹄子,惊着了三小姐。她平素就是踩低逢高最奸猾不过的,这次被撵出去也是罪有应得!”

    说完这话,仿佛是生怕陈澜给兰心说话,两人便一人架着兰心的胳膊,匆匆把人押了出去,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她们喝骂兰心的声音。见此情景,玉芍连忙拉了陈澜一把,等进了正厅方才小声说:“刚刚都是她惹的祸,在老太太面前说芙蓉和木樨到翠柳居去了,于是老太太自是大发雷霆。说话也不瞧瞧场合,老太太原本就心里憋火,岂有还提这个的道理?三小姐莫要听她的,别提此事,等事情过去了,咱们姐妹几个替她设法设法就是了。”

    陈澜闻言自是不再言语,而红螺却知道,兰心平时就最喜钻营,为人又有些尖酸,等到事情过后,蓼香院的丫头决计没一个会为其说话的。可知道归知道,刚刚那行径却是最犯忌不过,因而她没有多说话,将陈澜送到东次间门口,就停住步子不再跟进去。

    余怒未消的朱氏看到陈澜拿着一张药方子进来,这才缓和了一下脸色,不等人行礼就唤了她在身前坐下,又使了眼色命绿萼和玉芍出去。今天陈瑛的突然回来给了她重重一击,而后来那番风云突变的架势也第一次让她觉得,事情并不是总在掌控,再加上旧病复发,她继上回的旨意之后,再一次觉得一种深深的疲惫,此时也只是勉强打起精神。

    因而,见陈澜要把药方递上来,她便淡淡地摇了摇手说:“不看了。我也吃了好些年的药,这上头还会有什么变化?不过是些老调重弹。除了汤药之外再让他制些丸药,发病的时候能用得上就行,就这样罢。”

    陈澜却没有如朱氏想象中那般点头,而是犹豫片刻,便低声说道:“老太太,您这病虽是多年宿疾,原本不是大病,但刚刚我实在担心不过,于是逼问了刘太医,他说……您这病按理没有大碍,可因为您这段日子动气太多,只怕有些碍难处。”

    朱氏本要吩咐陈澜关于皇后千秋节的事情,可一听这话,她顿时心中一凛。久病成医,她那点心疾是很早就落下的,因听医嘱只要按期服药,发作的时候极少,但最近短时间内就多次发作,她自己也不是没犯过嘀咕。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背后发冷,盯着陈澜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吩咐她先进梢间里头去,又命绿萼将刘太医传了进来。当面再次问过刘太医,听他说出了那番静养的话,她只觉得浑身力气都一下子没了,一下子软软靠在了引枕上。

    陈澜等刘太医一出去就匆匆从梢间里头出来,又在炕前单膝跪下,低声说道:“老太太,万事都没有身体要紧,不若找个地方,我和四弟陪着您去安心调养几天。”

    “调养?今天你三叔的样子你难道没瞧见,等咱们回来,这侯府就是他的了!”

    朱氏还是第一次这样赤裸裸毫不遮掩地对她说话,因此陈澜定了定神,便镇定地说:“可留在府里,有的是事情引得老太太动气,若是真有一个好歹又如何是好?不管怎么样,老太太都是敕命阳宁侯太夫人,休养一阵子,京城的事情自有人留心着,随时随地都能禀报。就是皇上,刚刚封赏了咱们侯府,得知了老太太出府调养,必然也少不得会注意着咱们家的情形。至于下人们,这侯府里头的不过是一部分,就算他们都有了外心,外头闲散的再加上庄上的,将来也不愁无人使唤。”

    此时此刻,朱氏终于是吃了一惊。刚刚刘太医说了那番话,她就明白了,就算自己有千般手段,这动气发病就是最大的软肋,陈瑛甚至不用亲自出面,只需略略把有些消息放到她耳边,她指不定天天气得人仰马翻。可她着实没想到,陈澜居然能想得这么透彻。她的女儿是韩国公夫人,外孙女是晋王妃,说是亲近,但毕竟已经是别家的人,在陈家的事情上能帮她的有限……长房有那样没出息的老子,却有这样冰雪聪明的女儿。

    “也好……只那些别业都离京太远了些。”

    陈澜微微一笑:“老太太忘了皇上刚刚赐回的通州潮白河边上的田庄?上回张庄头还打发人回来禀报,说是先头那位管皇庄的庄头在里头造了一座老大的庄园,如今连屋子都一并留下了。”

    朱氏不禁沉吟了起来。侯府别业有好几座,其中最好的那些都在江南,余下的两座一座在真定府一座在保定府,离京却都远了,通州潮白河边上的那田庄离京极近,策马疾驰甚至只需两个时辰,这地方正是再合适不过了!

    “好,既如此,我就带你离开侯府休养几日,等皇后千秋节那时再说!他一回来便逼得我这个母亲出去养病,我倒要让人看看他的孝心!”

第六十六章 锦衣夜行

    大楚立国时将鞑虏赶出了中原,就连时为元朝陪都的开平也一并拿下,之后便在这些前沿一带铸造了坚城和各色堡垒,并驻扎大军,每年在秋高马肥之际轮流出击,将前来游牧的蒙元各部往北驱赶,俘获的牛羊则是充作军需,蒙古人则是留作奴隶。

    凭着这一制度,楚太祖在位的前三十年,名将一再出塞,北边的边疆牢不可破,再加上天下太平连年大熟,史称元亨盛世。

    可天下太平的百多年来,文官们成天在君王耳边劝说,擅动刀兵不祥,不可虚耗民力,以异族人为奴有失仁义,久而久之,镇守边疆的总兵大将们自然是不再年年出击,倒是那些最前沿的堡垒年年都得承受蒙元各部的攻势。虽不曾大军压境,可总是压力巨大。

    兴和堡不比宣府,由于正当前沿,用一句玩笑话来说,大约除了寥寥几只用来生蛋的母鸡之外,就连蚂蚁都是公的。杨进周十六岁去了兴和之后,回到繁华的京师之后也是办不完的事情理不完的头绪,这会儿竟还是第一次踏进这条京师赫赫有名的勾阑胡同。

    这会儿走在其中,他步子虽慢,但其余的军士却已经是往四面八方窜了进去,而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更是让好些人从各处青楼楚馆中狼狈窜出的人惶恐不已,见胡同口把守的锦衣卫似乎没有卡人的意思,于是纷纷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浑然不觉杨进周身后一个人在仔细打量着他们,口中喃喃自语,念一遍重复一遍,竟是在暗自记人。

    楚朝有教坊司,却是只演歌舞,当初只是战后俘获的家眷,也有荒年从民间流离失所的百姓将自家女儿卖给官中的,身在乐籍年满二十五就可以选择是继续拿着优厚的酬劳在宫中供职,还是放出去婚配,因而并不算境况太糟,自然更没有官妓之说。至于那些私窝子,却是从古至今都不曾绝过,楚朝太祖知道这种营生屡禁不绝,于是索性定下了制度,按商税对各家青楼楚馆抽税,却明令禁止官员眠花宿柳。可毕竟是时日渐久,多数人都忘了这些。

    如今勾阑胡同中的这些人家,也都已经是传了几代人的生意,当家的妈妈见惯世面,只锦衣卫上门却是头一遭。

    “大人,这位大人,若是您要查什么人,只管告诉小妇人,小妇人在这街面上熟,保管为您找出来交差!”一位三十出头的艳丽妇人几乎是拎着裙子一溜小跑追在杨进周后头,要不是天生的平衡感,好几次都险些一个趔趄摔倒。见前头的人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她又咬咬牙叫道,“大人您铁面无私,可这儿来的也都是些有身份的人,您就不怕……”

    “闭嘴!”

    杨进周终于转过头来,冷冷地瞪了那妇人一眼,见其吓了一跳连连后退,结果被一块突起的石板一绊,竟是一下子坐倒在地,这才对路边招了招手,吩咐把人架到一边去,这才继续前行。待到了最里头的那院子,他看了看左右,见只剩了一个人,便直截了当地问道:“确定那边的阳宁侯陈瑛早得了讯息,已经匆忙走了?”

    “应当是。他之前和工部李郎中、户部钱主事在一块,再加上还有几个官员,大约以为此次回来得早有些隐秘,指量咱们不知道。”

    跟在杨进周身后的秦虎是他在兴和的亲随,脚有些微跛,军中诨名大虫,可为人却有一桩好本事,那就是只要见过一面,就能记住其人的名姓,只可惜全然不识字,因而跟着回京之后仍是做了亲随。此时,他便不解地问道:“大人,既是知道他早回来了,只是一直没回阳宁侯府去,怎么到现在才来惊动,刚刚也不派人盯着,也好把人揪出来?”

    “这些事情就不用揣摩了,皇上吩咐不用理会。”

    杨进周苦笑一声,心想亏得自己这半年来练成了缜密和谨慎,之前领命出宫的时候多问了一句,否则刚刚真想把那些出入青楼的官员直接扣下,而不是简简单单地让秦虎记下名字,即便这样,还是招来夏太监的一声嗤笑。那个老太监贪是贪,却都在明处,比起那些只知道勾心斗角暗刀子捅人的衣冠楚楚权贵要可爱多了。

    这些权贵哪个不是家里左一个小妾右一个丫头,又不是边疆那些难得见一个女人,回城便是不惜花费只求一乐的士卒,偏还这般纵欲无度。偏是这些饱食终日的人,占据的却是最好的位置,可边疆的将士却是连棉衣军饷也要常常克扣。想到这里,他想起了自己早去的父亲,不禁暗自叹息了一声。

    父亲的决定当日在别人看来兴许是愚蠢,但如今他既熬了过来,方才能体会那份苦心。

    径直从小院大门入内,一路到了花园,他就只见那些慌乱的客人和妓女东奔西走,而四下里那些饮酒作乐高歌狂舞的地方都是一片狼藉。他也不去理会这些,只管往前走,至于那些满脸堆笑上前的龟公妈妈都全然让属下拘管在了一边。等来到最深处的一座小楼前,他方才整了整衣冠,随即换上一副冷脸进了门。

    自打得知锦衣卫竟是突然光临了这勾阑胡同,罗旭便觉得有些古怪。他年纪不大,可毕竟是随着母亲一直在京城,于是也没有贸然寻路走,而是留在那里和圣手刘继续对饮。一来他只是世子,并无真正官职,他也不在乎回去遭了父亲责罚;二来他自忖并未寻花问柳,也没有和什么朝廷官员交接,心里也坦然得紧。直到外头大呼小叫突然停了,随即传来了一阵叩门声,他才觉得有些蹊跷,遂亲自上前开了门。

    “杨指挥?”罗旭看着门外的人,着实是吃惊不小,随即便恢复了镇定,笑吟吟地打量着这位锦衣卫新贵,因问道,“怎么,是锦衣卫奉命整肃朝廷纲纪?”

    如果是,你还笑得出来?

    杨进周暗自哂然,瞧了一眼室内,发现这一路过来只有这儿没有那脂粉的浓烈香气,面色就缓和了些,因而便先向罗旭拱了拱手,又看了看那位自得其乐仍在喝酒的文士,这才说道:“下官是奉命来寻罗世子的。”

    “寻我?”此时此刻,罗旭只觉得满脑子的疑惑,这脸上的镇定怎么也维持不住了,因而不觉脱口而出问道,“这么晚了,皇上要寻我这个京里出了名懒散的纨绔做什么?”

    尽管那个文士仍是未曾回过头来,但夏太监事先有言,说是威国公世子罗旭当是和名闻天下的画师圣手刘在一块,因而杨进周自然知道那边坐的是谁。此时他身后只有秦虎,这儿余下的人应当不是溜了,就是被锦衣卫看了起来,因而他也不虞有更多人听去,微微一沉吟便正色道:“皇上有几句话,让下官带给罗世子。”

    天子金口玉言,因而罗旭不敢怠慢,慌忙要下拜,却给杨进周一把托住。他使劲挣脱了两下,奈何面前这位乃是军中有名的勇士,他哪里挣脱得开,因而只好讪讪直起腰来。这时候,杨进周方才轻声说道:“皇上说,三月初一便是会试,罗世子虽说不曾承袭了威国公的武勇,于文事上却颇有见地,听说还匿名下场,先中秀才后中举人,倒真是虎父无犬子。既然前两场都是名列前茅,这一科会试错过了实在可惜,皇上让罗世子务必下场好生考一遭。”

    下场会试?这怎么可能!

    饶是罗旭自负聪明,和几个真正的至交好友在一块时,也曾经夸口说腐儒误国,科考策论看着花团锦簇,其实不是老生常谈便是书生误国,甚至还曾经让人假造了户籍黄册,在山西那边考了个秀才,随即又中了举人,可那终究是犯了禁例。他是国公世子,虽不是落地的富贵,但父亲功勋彪炳,他这个嫡长子安分还好,出挑则是碍眼。因而,呆呆愣愣的他甚至没注意到面前的一主一从已是悄然离去,直到背后传来了一声嗤笑,这才回过神来。

    “好嘛,戏文上都是中得状元后,抱得美人归,你这回要是能够金榜题名,向皇上提一提,就是你父亲也不好逼你娶了你家姑太太的女儿……”

    “别说了,这事情蹊跷……怎么会给皇上知道的,我分明已经很小心了,第一次是借着生病出城调养,第二次是号称跟着你去江南学画!”

    罗旭已是心乱如麻,脑袋都有些大了。他自然知道有些事情不可能捂着一辈子,可也不至于这么快曝光。他如今已经很不小了,母亲借着父亲不在京城拖延了许多提亲,可谁想到头来竟是险些便宜了那位姑母,幸好他一番言语终于说动了父亲。至于他对自己婚事的那番计较,还只是起了个头,可人家分明是不记得他了,而且看样子还恼上了他,真是不该听圣手刘这些狐朋狗友的套路……可如今一切都得重新计较。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出了院子,收了四处的锦衣卫,杨进周心里也是异常纳闷。他回京虽不过是大半年,可对京中人事好歹有了些见识,威国公世子罗旭在众人眼中不过就是懒散外加脾气古怪,甚至还有离经叛道之类的评语,可皇帝竟然让这位公子哥去考会试?真看不出来,罗旭竟然还考了秀才中了举人。还有,今夜的锦衣卫出动虽说是奉圣命,打的却是搜捕逃犯的名义,一番折腾只抓住了小猫小狗两三只,也不知道明早是否会有狗急跳墙的御史跳出来一通弹劾。

    略站了一会,他就对身后的秦虎问道:“全都记下来了?”

    “大人您放心,一个不差。”

    随着锦衣卫的消失,勾阑胡同渐渐恢复了元气。只这一晚,却没有人再敢光临这个烟花之地了,那些丝竹管弦之声也全都断了,往日一整夜都不会消停的胡同里,如今却是安静得连狗叫猫叫都一清二楚。至于各府中从前彻夜未归的男人们,眼下也都早早上床安歇,脑子里无不猜想着之前的这一番折腾。

    只不过,在别人家里安安静静消消停停的时候,入夜时分,郑妈妈也终于赶了回来。虽是家里头的事情让她大吃一惊,但她还从王府带回来了两个消息。

    之前晋王府行刺晋王的那个刺客和晋王府的清客相公许懋才,明日都将在西四牌楼当众斩首!锦衣卫突然出动,在勾阑胡同大肆搜捕,也不知道是所为何事。

    PS:上海下雪了,好大的一场雪,满地白茫茫啊……

第六十七章 棋高一着,缚手缚脚

    老太太要去通州田庄上养病!

    朱氏连夜打发人去准备,因而从晚上到清早,这个消息迅速传了开来。对于侯府上下来说,这无疑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从外院大厨房到库房到各房的院子,全在议论这件事。

    有的说老太太大权独揽无人不从的局面从此就要改观了;有的说三老爷刚刚回来就把老太太逼走了,传扬出去不好听,就是御史那儿也过不去;也有的说,老太太不过是去外头养病几天,没多久就回来了。当说起陈澜也要跟去服侍的时候,不少人都是惋惜感慨,说是之前那桩婚事三老爷没能如意,于是就把气撒在了长房的三小姐身上,于是把人逼走了。众说纷纭之下,年长有经验的也就算了,年幼无知的却是没法安心。

    一大清早,陈澜梳妆好了正打算去蓼香院上房,陈衍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却是看着陈澜怔怔地不说话,好半晌方才咬牙切齿地说:“姐,不就是娶那个苏婉儿吗?我娶就是了,只要我答应了,三叔就不会把你逼走了吧?”

    昨晚上陈澜很晚才从蓼香院回来,正好等到了匆匆从王府归来的郑妈妈,也听说了那个刺客和主使都将被斩首示众的消息,因而回来之后整晚上就不曾睡好觉,自然也忘了往陈衍那儿送个消息。见他脸涨得通红,两只眼睛血丝密布,想也是一个晚上没睡好,她心里叹了一口气,见红螺和沁芳都退了出去,她便拉着人坐了下来。

    “没人能逼走我。”若是对别人,陈澜自然有的是敷衍的话,可陈衍毕竟是自己的弟弟,因而她索性实话实说道,“别去听外头人的胡言乱语,这事情是我建议老太太方才定下的。三叔昨天的样子你也看到了,老太太被气成了那个模样,若是真有什么闪失,到时候家里是个什么局面?我们都是晚辈,昨天要不是老太太,你的婚事就这么定下了,你可能甘心?不论如何,这会儿都得先让老太太去养病,咱们在通州的那个田庄就最适合不过了。”

    昨晚上三叔陈瑛把苏婉儿塞过来的时候,陈衍硬生生忍住了自己的爆炭脾气一声不吭,可早上听说陈澜要去通州,他立刻就耐不住了。此时此刻,听姐姐把事情缘由说清楚,他方才恍然大悟,可犹豫片刻方才低声说道:“那我呢?”

    “你?过了年你就十二了,还不能一个人独当一面?”陈澜打趣了一句,见陈衍有些尴尬,她便正色说道,“你的事情我也和老太太商量过,毕竟要在皇后千秋节前赶回来,总共也没几天,你一个人在家里头我不放心,老太太也不放心,所以会带着你一块去。”

    “太好了!”

    陈衍刚刚急急忙忙时那股子沮丧焦躁全都无影无踪,乐得差点蹦了起来,随即才端端正正坐好,又低声问道:“那姐姐你带哪几个人去?我又该带哪几个人去?”

    “我留着沁芳和瑞雪看屋子,带上红螺芸儿和苏木胡椒。至于你,屋子里丫头挑上两个稳妥安分的,然后把那四个伴当带上,其余的人就不用了。”见陈衍连连点头后就站起身来,陈澜就喝道,“别那么急躁,先去蓼香院上房,这事情老太太还没正式张口呢!”

    翠柳居后罩房。

    昨夜陈瑛便宿在了罗姨娘屋里,半夜三更得到老太太要离府养病这个消息之后,他便再没了欢爱的兴致,只是搂着身边的女人一直看着头顶上的帐子,直到天明用冰冷的井水洗过脸之后,这才恢复了平常的光景。这会儿,罗姨娘在旁边替他穿着衣裳,等弯腰束好了一条犀带之后,她便打发了喜鹊鹦鹉出去,又踮起脚给他正了正领子。

    “老爷昨天是不是太咄咄逼人了些?老太太若真的离府了,只怕是传出去不好听。老爷毕竟是刚刚授了职,御史们都盯着呢!”

    陈瑛微微一笑,眼睛在罗姨娘娇媚的脸上一扫,这才漫不经心地说:“不必担心,她这不过是以退为进罢了。昨夜我告诉她的那个消息,只怕有得她慌乱一阵子,如今做足了姿态,也只是想让我出口留她。她哪里是真的想走,离开这侯府,他就不怕我三两下把她那些坚实的班底全都给搅得粉碎?芙蓉和木樨昨晚被关在蓼香院外头,足可见她再难信赖身边的人,到时候又有得一番清洗,这人心惶惶却是对我有利。回头我就开口劝她在府中调养,若是听到发落那两个,再设法保下来,如此谁严苛谁宽和,侯府上下就都有数了。”

    罗姨娘看着陈瑛那从容不迫的模样,心想自己当初幸好不曾跟着大嫂和侄儿上京,而是选择仍是呆在云南跟着威国公,要不然,就错过了这么一个男人。虽说本是明媒正娶,最终却不得不屈居侧室,可如今总算是得了诰命,丈夫又信赖自个,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此时此刻,她略想了想,仍是有些担忧:“只是,在苏家的婚事上,老爷还是不要越俎代庖。我看老太太如今对长房姐弟死死护着,横竖不是大事,犯不着为这个和老太太过不去。还有,辽东许总兵那边,真的为清儿定下了?苏家的婚事不能给长房,就只有二房,若是他们看着你太强势,于是都不得不靠向了老太太……”

    “长房姐弟的事,你不知道其中的奥妙。老太太并不是单单等着我犯错,好把小四捧上去,只怕还想着别人早就忘了的那一条律例。”陈瑛哂然一笑,却就此打住,对着镜子又整理了一下衣裳,又不紧不慢地说,“至于清儿,虽说不是你生的,毕竟是我的长子,怎么能娶那样一个小家子气的媳妇?总之,我的儿女不会任她摆布。至于我的二哥二嫂,昨天你可看见了他们的反应?二哥那个人我最清楚,贪婪却又没手段,胆小怕事,至于二嫂,也是上不得台面的。我的爵位本就是从他们手里得来的,他们不靠向老太太,难道还指望我?”

    说完这些,他便握了握罗姨娘的手,随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不说这些了,总之,我既然回来了,你就好好打理着孩子们的事,至于夫人那里,只需恭敬着,不要去招惹她,她也未必会来管你的事。皇上召我回来是有要用我的去处,但我若是一味隐忍着,只怕又有另一层考量。只要家务别闹大了,上头不会管,否则何至于连你一块封了?好了,去正房和夫人会合,然后去老太太那儿。”

    一刻钟之后,蓼香院上房正厅。

    尽管侯府传闻颇多,但一大清早,汇集在这儿的各房主子们却都是仿若没事人一般。众人问安之后,朱氏便淡淡说刘太医嘱咐她寻个安静幽雅的地方散散心,此时此刻,虽说连带少爷小姐们都已经知道了,可大多数人仍是露出了惊讶之色,二老爷陈玖更是赶紧上前劝解。

    “老太太,若是要寻安静的地方,只在家里,何必出府那么麻烦?只需嘱咐家下人等不许高声喧哗,不许擅入蓼香院附近,便足可保证安静。再说,皇后千秋节就要到了,上上下下怎么离得了老太太?”

    昨晚上瞧着陈瑛示威,陈玖最初的那丝解气很快就被惶惑取代。他又没上过战场,阳宁侯爵位当日都是凭朱氏出力才拿下的,所以见陈瑛一回来就对长房下手,只能选择往朱氏那边靠。见朱氏微微蹙眉,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他连忙朝妻子使了个眼色。

    马夫人的自怨自艾也就是昨晚的那一闪念,回过头来想想,哪敢放任三房坐大主宰了整个侯府,此时接着陈玖的眼色,她也赶紧上前劝道:“老爷说的是,老太太,咱们这侯府就在什刹海边上,整个京城要寻一座更安静幽雅的宅子却是难能,而要是出京,您年纪大了,恐怕鞍马劳顿更是不好。不如就约束了家里下人,让他们不得打扰,咱们也好轮流侍奉。”

    见二房一家卖力挽留,陈瑛微微一笑,随即也上得前去,却是双膝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老太太这么多年来掌着侯府,不但侯府事务一刻离不得您的提点,就是晚辈们也离不得您的教导。至于休养事宜,只要老太太发话,立时便可定出规矩来,绝不会让一个闲杂人等搅扰了老太太的养息,更不会有什么繁杂事叨扰。再者,既是皇后千秋节在即,各府里颇有走动等大事,若是老太太不在,咱们这些晚辈万万应付不来。还请老太太为了咱们这些晚辈,留着在家里坐镇。”

    昨晚上陈瑛才咄咄逼人,这会儿又恳切真诚,饶是陈澜早知道这位三叔不是省油的灯,可面对这毫无破绽的两幅脸孔,她仍是心底直冒寒气,心想幸好早作准备,说动了老太太暂时离府去——不管陈瑛此时如何挽留,朱氏如何说是自己的主意离府休养,在京城的有心人看来,那都是陈瑛将嫡母逼走的!想到这里,她便抬头看了朱氏一眼,恰是和郑妈妈投过来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郑妈妈昨天出去了一天,晚上回来时方才知道府里这些变故,再加上她从王府带回来的消息,倒是并非不赞同陈澜提出的离府休养。只是,他们夫妻俩毕竟是一个管着田庄产业等事,一个管着和晋王府以及各家勋贵府邸的往来,都脱不开身,所以对陈澜姐弟侍奉着朱氏一块去通州,她仍是有些疑虑。

    她倒不担心路上出事,而是陈澜这些日子实在是表现得太出色,那种稳重得体实在稀罕,以至于她甚至怀疑陈澜是不是另有打算。可此时此刻,见陈澜看过来的目光坦然纯净,她心里头的焦虑倒是减轻了些。毕竟满打满算也只是十四岁的孩子,能做出什么事来?

    尽管陈瑛这会儿毕恭毕敬,但昨晚他在耳边说的那句话却已经让朱氏知道,就因为当初老侯爷一句话把人送入了云南军中,她现如今单凭靠压制,已经是制不住这个最忌惮的庶子了。因而,他越是恭敬,她就越觉得陈澜昨天的建议没错。

    “你们都不用说了。”

    朱氏看着底下的陈瑛,却是淡然摇了摇头:“昨晚上我仔仔细细问过刘太医,所以已经决定去静养几天,至于皇后千秋节时,我自然回来。至于去哪,先头皇上刚刚发还了长房在通州的田庄,所以我打算去那儿。离着京城近,坐车也不过半日工夫。至于家里,有你们兄弟两个,还有媳妇女儿儿子帮衬,哪里还有周全不到的?再说,还有澜儿和衍儿服侍我过去,比在京城也轻省舒心些。”

    话说到这个地步,熟悉朱氏性情的陈玖陈瑛兄弟都知道老太太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两人脸色齐齐一变,至于其他人则是有的懵懂,有的焦急,有的冷笑,有的安静。又劝了几句,见朱氏丝毫没有收回前议的意思,陈瑛终于觉得有些棘手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了一个媳妇低低的声音来:“老太太,芙蓉姑娘和木樨姑娘还在外头跪着,仿佛有些撑不住了……”

    “是她们自己要跪的,死活随她们自个去!”

    朱氏面无表情地答了一句,旁边的郑妈妈便接口道:“昨晚上那种时候,大小丫头有的忙着伺候,有的忙着熬药煎药,偏生她们两个一等的竟不知道上哪儿钻沙去了,这会儿知道跪着求恳了,做奴婢的若是都像她们这般刁滑偷懒,那还了得!也别让她们再跪着了,直接开销一顿板子逐了出去,也好给其他人立个样子!”

    “且慢!“

    听到门外那个媳妇答应一声,仿佛立刻就要走,一直默然站在一边的陈澜终于开了口。瞅了一眼面色微变的陈瑛,她上前几步,向炕上满脸阴霾的朱氏行了个礼,这才低声说:“老太太,我想向您讨个情。两位姐姐都在蓼香院服侍好些年头了,往日并不见犯任何错处,偏昨晚上偷懒,只怕那也是另有缘故。皇后千秋节在即,都说皇上甚至为此预备大赦天下,还请老太太宽宥了她们,也是一桩仁德。”

    朱氏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却看见陈澜正对着自己,嘴唇微微蠕动,仿佛另有话要说,微一沉吟,那原本杀鸡儆猴的心思立时淡了几分。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一众晚辈,她便意兴阑珊地说:“也罢,她们也跟了我这么多年,我此去养病也少不了她们的服侍。出去告诉她们,那顿板子记着,若有不好以后一并罚!”

    PS:第一章四千二,晚上还有第二更。话说,从今天起到月底,只要木有家里来客或者出门等特殊状况,一定两更,握拳下决心^_^

第六十八章 狭路又逢,赏一赠一

    元朝自从定了大都之后,因考虑到南粮北运的需要,就重新疏通了大运河,又由郭守敬开了通惠河,因而来自运河的船只可以从通惠河直达皇宫之后的积水潭,那会儿包括什刹海在内,赫然是千帆竟泊,热闹繁华之处,没见过的人绝难想象。到了元末义军四起之后,通惠河便渐渐淤塞,最后还是楚太祖即位之后重修大运河,也将通惠河一并疏通。但由于积水潭毕竟在内城,通惠河又环绕皇城,于是纳百官之议,将通惠河改名玉河,只到大通桥为止。

    因为这个缘故,通州就成了运河的北面终点。由于如今尚未到三月初一的开漕节,运河上下尽皆冰冻,因而通州码头冷冷清清,从通州到京师的陆路也冷冷清清,阳宁侯府的车马走在这空旷的大路上,自然是格外扎眼。

    由于朱氏不惯和别人同乘一车,因而陈澜只是严密嘱咐了绿萼和玉芍,便带着陈衍上了后头的一辆轿车。比起之前两次出门来,此次因是得走上半天的路,所以所乘的车也大不相同,不但车身更高更宽敞,而且拉车的是两匹骡子。内中陈设也是全以舒适为主,如不是还有陈衍这个唯一的男人,甚至还能在后头躺下来休息。

    这回朱氏出府养病,同行的除了蓼香院的四个一等大丫头,还有四个二等四个三等,妈妈两位,粗使婆子四个,再加上陈澜陈衍姐弟的丫头和伴当小厮,总共六辆车,八匹马,余下还有十几个走路跟车的护卫亲随。陈澜想起中午临走时家里人的光景,忍不住暗叹一声。

    三叔陈瑛大约满心以为照着老太太从前的心理,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离开侯府一步的,如今却是棋差一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姐弟跟着老太太离开,这会儿心里应该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要怪也只能怪他太过咄咄逼人,否则,她也不会用这样釜底抽薪的法子。

    照三叔的性子,只要是家里还有男丁有承袭爵位的希望,怕是不会轻易放松了。

    红螺见芸儿正高兴地拉着陈衍身边的大丫头檀香说笑,而陈衍则正在那儿打瞌睡补眠,就靠到陈澜身边,低声说道:“小姐,老太太的车上只有绿萼和玉芍两位姐姐,芙蓉姐姐她们却在后头车上和四个二等丫头一块挤着。我当初在蓼香院的时候,两位姐姐都待我很好,人也和气,不像是做那等背主事的人……”

    之后的话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完全说出来。陈澜却知道她的意思,闭了闭眼睛就叹了口气说:“老太太心里终究是有疑虑,不过为着我那句话,生怕上了三叔的当,这才没有当庭发落,若是到了庄子上她们过不去那一关,一样是个死字。回头下来休息的时候,你去试探她们两个一下,看看她们肯不肯对你说。若她们只是一时糊涂亦或是被人陷害也就罢了,若真的是和三叔有什么勾连……我只怕救不了她们。”

    这话是应有之义,毕竟,在如今这个时代,背主便是最大的罪名。毕竟,在主人的眼中,奴婢的命本就不是命。陈澜见红螺沉默不敢再多言,便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行了多久,已经有些迷迷糊糊的她只觉得马车突然停下了,正要发问时,车外跟车的婆子就开了口。

    “三小姐恕罪,前头正好有车,后头锦衣卫的人公干要过去,请您稍等一会。”

    又是锦衣卫!

    陈澜如今是听到这三个字就心惊肉跳,要知道,晋王府的公案是了结了,先头她路过西四牌楼的时候甚至不敢打开车帘观望,即便如此,仍仿佛能闻到因为斩首杀人而弥漫在四周的血腥气。此时听说又是锦衣卫路过,她便没做声,可等到马蹄声渐近的时候,她忍不住又挑开了一丁点帘子,却看见了那个一马当先从车旁两三步远处呼啸而过的人。

    怎么又是他带队?仿佛但凡锦衣卫的事,总少不了这个杨进周,而理当是真正锦衣卫缇帅的指挥使不见踪影,其余高一级的指挥同知等也不见踪影,难不成皇帝就这么相信此人?不过也不奇怪,此人办事一丝不苟,心地也不似做老了这些侦缉事的人,竟是出乎意料的良善,很难想象竟是什么锦衣卫……

    这一队锦衣卫大约在二三十人上下,由于速度极快,须臾就过去了,因而侯府的车队很快就恢复了通行。虽说是京城到通州不过几十里,但一路上走走停停,最终到地头已经是申初了,才接管这儿不多久的张庄头亲自带人迎了出来。

    自从定都北京之后,各家勋贵争相在直隶置产,其中通州附近因为土壤肥沃一马平川,河渠灌溉便利,自然成了首选。整个通州共有十几家勋贵的几十个田庄,内中佃户家仆加在一块,少说也有数千人,而这还不算上皇家的几十顷庄田。所以,提到通州,除了城里仰仗运河过活的商户苦力和寻常百姓之外,便是仰仗这些权贵和皇家过活的佃户了。

    陈家长房刚刚发还的田庄位于潮白河边上,十顷共千亩良田,若是单论田亩数自然不算什么,可单个田庄就有这许多熟地,自然是分外难得。长房姐弟的父亲陈玮当初也是阴差阳错方才用低价吃下了这千亩良田,结果不多久就因为行为不检遭了祸事,后来丢了爵位继承权,就连这田地也给收了上去。

    这儿由皇家派人当成正经皇庄经营了好些年,修在一处小山坡下的庄院高大齐整,往日那庄头犹如土皇帝一般,此次因为皇帝旨意被调到了其他地方,这处庄院也就一块便宜了陈家。只新派来的张庄头是异常稳妥的人,他原是在真定府看着三处田庄,田亩还比这儿多些,如今只管这儿一处,却没有住进庄院里头去,而是另寻了一座两进宅子住下,把庄院收拾了一下,没想到今早的信,随即就迎来了前来养病的朱氏和陈澜姐弟一行。

    马车一停,张庄头便带着四个三等管事和庄上一些杂役小厮齐齐跪了下去,口中说道:“小的们叩见老太太,叩见三小姐四少爷。”

    朱氏让跟车的婆子将车帘挑起了一角,见面前二十多个人跪了一地,便点点头道:“都起来吧。这次我出来的匆忙了些,早上才打发人送的信,若是屋子不曾全部收拾好,先腾出一进来也罢。”

    “老太太,这庄院里头前几天我就让人打扫了一遍,早上得到消息,就赶紧把中间那座院子又收拾了一遍,笨重的大家伙也都擦洗干净了。好教老太太得知,这儿原先住的庄头是宫中一位公公的亲戚,因而倒是置办下不少好家具,中间那院子还是新起的,他还没住,这庄院就易了主,所以最是洁净不过。老太太住那儿最是相宜的。只是……”

    听着听着,又打量那座庄院,朱氏便知道张庄头所言不虚,这儿的规模甚至还要大过家中的几座别业。但越是如此,她就越觉得狐疑。老大当初占下的这片庄田是趁人之危,皇家收了回去做皇庄,固然是借着老大犯错的名义,可终究也是因为这儿的土地肥沃。而且,发还了田地也就算了,连这么老大一座庄院都一并附赠,这恩典就大了。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扭过了头,发现身边只有绿萼和玉芍,这才想起了陈澜姐弟还在后头的车子上。

    发现张庄头突然欲言又止了起来,朱氏不禁眉头微皱,旋即便淡淡地问道:“吞吞吐吐做什么,是有什么为难处么?”

    “回禀老太太,由于先头这些年这儿都是皇庄,每亩地收的钱粮是两石,所以如今还有好些佃户未曾缴清欠租,这些天那位先前的皇庄夏庄头天天派人来催讨,说是不缴清了他没法去新地方上任,所以常常有一两个佃户上门前磕头求恳,小的也不敢答应。”

    大楚的农田赋税并不算重,折合差役一块,民田亩产三石的话,大约也就是交上两斗的税,而官田则是根据地域和土地肥瘦,在民田税赋的两倍到四倍不等。然而,皇庄是皇家产业,那些佃户形同家奴,最初只是太祖打天下时俘获的蒙人贵族之后,但这么多年下来,则多数是朝廷安置的流民以及不在户籍黄册上的隐户,租子极其苛重。所以,这会儿朱氏听到,也不过是眉头一皱,只觉得麻烦而已。

    “你初接管这儿,只约束了这些佃户,别让他们闹大了就罢了。至于前头的欠租,毕竟是法不可免,你就不要管了……对了,那个夏庄头可是宫中御用监夏公公的亲戚?”

    “是,小的听说夏庄头是宫中夏公公的远房侄儿。”

    后头的陈澜虽没有打开车帘,但前头这番话却听得清清楚楚。对于朱氏的淡然处之,她虽觉得不安,可也只有在心中暗自思量,倒是旁边已经睡醒过来的陈衍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

    “姐,那个夏庄头既是账目不曾理干净,为什么就这么爽快地搬走了?还有,这既是咱们的庄子,他已经卸任,为什么还敢这么闹着来催讨,这几个佃户在庄院门口跪着恳求,莫非是逼着咱们替佃户出面?这些人古怪!”

    “你倒是长进了。”陈澜冲陈衍点了点头,思量片刻便低声说,“且先看看。我请老太太到这里来养病,一则是这里距离京城近,有什么事可以迅速得到消息,赶回去也便宜。二则是这毕竟是咱们的庄子,虽是楚家那四家都到了这儿,毕竟是初来乍到。张庄头虽看着可信,可我们总得到这儿亲眼看一看什么情形,这才能够真正放心。”

第七十章 高门嫁女,低门娶妇

    什刹海前后海以及积水潭周边的地块有限,自然便是寸土寸金,除却达官显贵不能染指。这里遍地都是名苑豪宅,坐落在积水潭西边头条胡同的韩国公府并不是那众多深宅大院中最起眼的一座。由于天下太平,如今的韩国公张铭只镇守过宣府三年,之后调回来掌管过京营五军营,随即就调任左军都督府,一直做到了掌印大都督,并没有打过什么仗。只是,女儿成了晋王妃,他的位置就变得异常微妙了起来。

    虽说是在一个最招忌的位置,但张铭却是有名的好好先生,下属犯错只是语重心长责备几句,同僚争权视而不见,能不管的事情绝对袖手……为此,韩国公夫人陈氏也不知道和丈夫理论过多少回,他却依旧是老样子,闹得陈氏牙痒痒的。

    如今,二弟张铨从江南任上回来,他就更变本加厉了。元宵节长假一过,他竟是朝会之后,日日在衙门点个卯就走,御史弹劾了好几回,可皇帝听底下人说他回家之后便是拉着二弟张铨喝酒谈天,甚至有一次喝醉之后还被张铨硬是拉着下场舞了一回剑,也就压下了那些本子,任凭这位左军都督府大都督拿着薪俸不干活。

    这一日,张铭一大早去上了朝之后,午后就回到了家中。闻听陈夫人正在帐房听几个管事禀事,他也就懒得过去,使人知会一声就径直往二弟一家子的西院去了。才到正门口,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阵叮叮咚咚的琴声,虽是有些艰涩,可他却阻止了要通报的那个丫头,竟是在那儿站了片刻,随即才笑吟吟地背着手进了门去。

    “是惠心在练琴么?”

    “大伯!”张惠心一看到是张铭,就立刻丢下琴站起身来,笑嘻嘻地上得前去,随随便便行了个礼就撒娇道,“大伯,您劝劝娘吧,让我再练也是四不像,到时候皇后娘娘听了岂不是笑话?再说,我准备的寿礼就是我当初在宜兴做的那把紫砂壶,岂不是比什么琴棋书画针线活之类的雅致多了?”

    “你还好意思说雅致?教你紫砂手艺的师傅要是瞧见,大约恨不得说不认识你这个人!”

    宜兴郡主没好气地上前,伸手把张惠心拉了过来,在她的脑门上敲了一下,这才对张铭裣衽行礼,张铭自是回礼不迭。厮见过后,张铭便四下里望了一眼,随即奇怪地问道:“二弟人居然不在?”

    “去外城的浙江会馆了。”宜兴郡主说这话的时候,不免带了几分无奈,又歉然道,“大哥您也知道,原本从江南回来,又不曾分派新职司,他还说要带着咱们娘俩找几个好地方去逛逛,谁知道一大早就来了旨意,点了他本科监试。这监试不在主考官和那十八房考官之中,权力却大,再加上那位公公和他嘀咕了一阵子,他就立刻出城去了。”

    “本科监试?”

    张铭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随即方才想起本科主考官和读卷官等等都已经早早定下,偏生监试一直悬而未决,恐怕谁也没想到会落入了张铨手中——要知道,张铨这些年一直都在江南提督宁波市舶司,这职司听着富贵,可往常只要做过那一任官回来,仕途上便再无寸进,再加上宜兴郡主的河东狮吼是闻名在外,外人谁也不觉得这位有名怕老婆的懦夫能够升到什么要紧位子。所以,他纳闷了一阵子,也只有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圣心独运。

    虽说宜兴郡主最是光风霁月的人,但大伯和弟妇侄女呆的太久,总容易惹闲话,因而张铭略坐了一会,问了几句便起身告辞。等她一走,张惠心就不禁拉着母亲的手说:“娘,你怎么不说阳宁侯太夫人出城养病的事,早先大伯母不是才来说过吗?”

    “那是你大伯大伯母的事情,咱们操那个心干嘛?”宜兴郡主见张惠心眉头皱成了一团,就笑呵呵地将手指点在上头,轻轻揉散了,这才微笑道,“我知道你是想着请你那陈家妹妹来,她们又不是出去几个月,皇后千秋节必然回来,着急什么?如今陈家事情多,避出去也能少些是非。她是聪明人,可不像你这个小糊涂蛋!”

    张惠心顿时不干了,抓着母亲的手就叫嚷道:“我才不糊涂,我比她还大呢!”

    这边厢母女俩正在说笑斗嘴,那边厢韩国公张铭从西院出来,若有所思一路走一路思量回到自家正房的时候,才一进门就听到一个没好气的声音。

    “我的老爷,你可知道回来了!”

    陈夫人如今四十有三,已经算不得年轻了。虽说保养得极其仔细,可眼角等细微处,却仍免不了有些小小的细纹,身材也不若年轻时窈窕。那些曾经最喜爱的大红大紫葱黄柳绿等鲜亮颜色的衣裳,如今不可避免地压了箱底,取而代之的则是稳重的青色和蓝色。这会儿见张铭奇怪地一挑眉,她便摆摆手示意丫头们退下,随即亲自上前为张铭脱了外头的大氅。

    “今天阳宁侯府郑妈妈来报信,说是母亲离府养病去了!”她一面说,一面将那件兰州姑绒面子茧绸里子的大氅搭在手腕上,一面满脸不忿地说,“三弟才刚回了家,母亲就突然离府养病,这不是被他逼的,就是被他气的!而且,他一回来就说已经迁了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这分明就是冲着你来的!”

    “他那任命今天早朝宣布了,后来也到衙门中见过我。虽说从前见过几面,但今天再一看,倒不是十分桀骜的人。”张铭见陈夫人眼睛一瞪,便淡淡地说道,“至于岳母那儿的事情,你打听归打听关切归关切,可也别太越俎代庖了,毕竟是陈家的家事。就算是不孝两个字,也总有御史会出面。有功夫鸣不平,你还不如以后几日找空儿出城去探探岳母。”

    “这不用你说!”听得张铭不想多提此事,陈夫人顿时满心恼怒,又问道,“那惠蘅的事情呢,她的事情总不是越俎代庖了吧?都说皇后这一回考较诸位文武官员的千金,是想挑名门淑媛为诸皇子配,指不定晋王也要册次妃……”

    “别听风就是雨,咱们大楚统共立过几位次妃?这用一个巴掌就数的过来的事,就别老放在心上了。再说,那么多礼物送上去,谁来得及看,皇后身体病弱,哪来那许多功夫,不过是走马观花罢了,皇上的心思你就别猜了!倒是老二,你可知道他点了本科监试?”

    见陈夫人点了点头,对后头的事情浑然不上心的样子,韩国公张铭也懒得对妻子多说,直接伸手把大氅接了过来就往门外走。见他这副架势,陈夫人方才有些惊觉了过来,忙追了上去问道:“听说人是去外城浙江会馆了,可这会儿指不定在回来的路上,老爷你去了也说得扑个空。二弟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出了名的爱四处溜达!”

    “我才懒得去找他,这是去见母亲!”

    撂下这句话之后,张铭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着陈夫人在那儿看着放下来的帘子眉头大皱。婆婆韩国公太夫人从前就是长年信佛,一年有大半年都是在佛堂里过的,也不理会家务,因而她对婆婆恭恭敬敬,可亲近却说不上来。仔细想想刚刚对丈夫说的话,她隐隐约约便有些念头,待到重新品味那监试两个字的意义,她一下子想起了下人们报说午时三刻西四牌楼开刀问斩时的情形,忍不住也双掌合十念了一声佛。

    二房得蒙圣宠是好事……可要是自己的丈夫再长进一些的话,何至于她这般操心?

    而张铭在出了院门之后,却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高门嫁女低门娶妇,若当初按着他的安排,将女儿嫁给了文官清贵,哪里要如同现在这般如履薄冰?

    东城干面胡同,一辆清油轿车缓缓停在了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前。跟车的婆子上前叩了叩门,随即里头便传来了不耐烦的问话声,好一阵子,方才有人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听说是小姐回来了,那中年妇人方才开大了门,又一溜烟回去报信,那大嗓门简直是嚷嚷得满条胡同都能听见。

    “老太太,阳宁侯府把小姐送回来了!”

    听着那声音,从车上下来的苏婉儿脸色一变,又看了随车的丫头一眼。那丫头连忙拿出钱来打赏了车夫和跟车的婆子,这才跟着主人进了门。既然是把人送到了,阳宁侯府的那拨人也没有停留,匆匆忙忙就回去了。

    小院不大,除了设有屏门,就只有一进,因而苏婉儿没几步就到了正房,却咬了咬牙,好半晌才打起帘子跨过门槛进去。还没等她站稳,上首就传来了一个讥诮的声音。

    “我还以为你呆在那侯府里乐不思蜀了,没想着还是给人送回来了。过了这许多天富贵日子,如今看着咱们家里的模样,是不是觉得寒酸了?”

    陈氏说着便站起身来,走近前几步,用挑剔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苏婉儿几眼,这才冷笑道:“陈家打的主意我知道,你打的主意我也知道,不就是想用你顶替你哥哥完了那桩婚约吗?我告诉你,侯门不是那么好嫁的,没娘家撑腰你在那儿连头都抬不起来!要没有你哥哥娶个有钱有家世的进来,你拿什么做嫁妆?你攒的那点体己,连压箱子的底都不够!”

    面对这极其刻薄的言语,苏婉儿低着头一句话没说,牙齿却几乎把嘴唇咬出了血来,直到陈氏说够了,这才告退出去。临到门边上,她又听见后头又飘来了一句话。

    “闺女就是赔钱的!”

第六十九章 放权背后,危机隐伏

    阳宁侯陈家新得的这座田庄名曰天安庄,正合着皇庄起名的规矩,取得是天下永安之意。而这座庄院则根据庄名起名为安园,虽是显得普通了些,可前任夏庄头只是翻过两本书不至于睁眼瞎,取这名自然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

    在外头看着安园占地极大,内中重重院落,可马车真正行了进去,陈澜方才觉得,原本在庄子外头见识到的,还仅仅是冰山一角。除了气派的大门之外,这安园四面都砌有高墙,而且大约引了潮白河活水入内,从正门进去,过了一段平坦宽阔的大路之后,前边竟然出现了一座小桥。看着那条铺着卵石已经冻住了,不知道蜿蜒到哪儿去的小溪,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扭过头来时,就只见红螺也露出了惊疑之色。主仆俩对视一眼,谁都没做声。

    陈衍则是还沉浸在刚刚陈澜的那番话里。他对姐姐原本就敬服,此时越想越觉得这次出来是一举数得,便轻轻捏紧了小拳头,直到芸儿连唤了他几声,他方才回过神。

    “四少爷!”芸儿笑吟吟地看着陈衍,又开口问道,“四少爷这回出来,怎么只带了檀香和露珠,会不会人不够使?早知道这儿这般宽敞,就该把春雨一块带来的。”

    “带这么多人干嘛,人一多话就多,听着头疼闹心,留着看屋子正好。”

    陈衍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突然发觉车稳稳停住了,他便上前把车帘掀开了来,见前头果然是一道垂花门,连忙就探出身子去,又二话不说跳下了车。见此情景,红螺连忙拉了拉满脸不得劲的芸儿,和檀香露珠先后下了车去。陈澜最后一个踩着车蹬子下来,打量了一下四周,就看到后方又是一座石桥,右手边不远处的小路尽头,是一座临水的亭子,而前方的垂花门内,赫然又是一处高墙。

    就连见惯了京城那些勋贵园子的朱氏,瞧着这光景也有些纳闷,但这已经算是庄园最深处了,张庄头一个男人自然不便跟进来,周围的几张熟面孔她隐约记得是府里那几户老家将家里的,因而也懒得再问,扶着绿萼的手就当先进了门。跟在后头的陈澜拉着陈衍一同进去,顺着那高墙往南走了一箭之地,这才看见了尽头。

    原来,坐北朝南的是一座穿堂,只那穿堂竟赫然是两层,两角还别出心裁地造出了两座小阁来。过了穿堂,方才是正堂,匾额却还空着,虽是三间五架,瞧着却比寻常民宅的屋子更轩敞高大,两个尚在总角的小丫头便在门前打着厚厚的帘子。一进门,一股暖意便扑面而来,将众人刚刚下车后走路这一程的寒气驱赶得干干净净,再见四周摆设家具俱是异常雅致,饶是朱氏素来最挑剔的人,此行已做好了将就的准备,也忍不住道了一声好字。

    满意归满意,但陈澜看着朱氏点头之后微微沉思的模样,心里也思量着这一座安园是否别有来历。奉着朱氏上前安坐了,见刚刚打帘子的小丫头不曾进来,而随着她们前来的大小丫头已经在屋子里整整齐齐站好了,她就瞟了木樨和芙蓉一眼。果然,下一刻,朱氏便淡淡地吩咐道:“澜儿住东厢房,衍儿住西厢房,跟来的丫头先去收拾,衍儿也别偷打呵欠了,先收拾出床来好好补一觉,澜儿在这陪我说话。”

    几句话分派了之后,檀香和露珠自是跟着陈衍先去了西厢房收拾,而红螺芸儿苏木胡椒也都退了下去,屋子里就只剩下了原本蓼香院的那几个丫头。朱氏只淡淡一点头,玉芍就给二三等的丫头都分派了洒扫收拾之类的差事,又亲自去管着,而绿萼则是依旧侍立在左侧。朱氏瞟了一眼满脸惧色的木樨和芙蓉,拉着陈澜坐下,这才冷哼了一声。

    “还不说实话?”

    举重若轻的五个字一落下,木樨和芙蓉便再也忍不住了,双双跪在了地上,连头也不敢抬。昨天晚上被关在蓼香院外,任凭怎么哀求也没人放她们进去,今天早上又在那冰冷的青石地上跪了一个多时辰,甚至差点就挨了一顿板子赶出去,她们原就已经是惊弓之鸟。所以,因三小姐求情而得以跟着出来,却被撂在了后头马车上,还得经受其他丫头的冷嘲热讽,一路上都不曾放下心合过眼,比起那最糟的结局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却是身材娇小的芙蓉先开口。她使劲碰了两下头,这才低声说:“老太太,昨晚上奴婢和木樨确实是去了翠柳居,可却不是为了别的……奴婢和木樨是姨表姊妹,咱们的舅舅早年因为侯府放家人,已经脱了籍,他又是心气大的,很少回侯府问安,所以和咱们府里关系淡了。他年前不合招惹了一桩案子,被下在了顺天府大牢里,对头使了计,他三天两头就被拖出来一顿板子,后来实在熬不住了,方才求了奴婢家里头。因老太太最讨厌家人忘本,奴婢和木樨不敢求老太太,所以……”

    “所以就去求了翠柳居?”朱氏勃然大怒,厉声喝道,“跟了我这么多年,便连这点规矩都没有,为了个不在府里不相干的舅舅,竟敢背主!”

    见朱氏怒火上来,两个丫头在地上只管磕头,陈澜看着不好,忙在旁边劝解几句,待朱氏好些了,这才喝道:“说话别只说半截,之后呢?”

    这次则是木樨接的口,却是一边磕头一边说道:“奴婢们哪敢对别人分说这事,是罗姨娘回来之后,不知道怎得竟知道了,许诺说能帮咱们把舅舅弄出来,只要帮她打探事情。奴婢和芙蓉知道老太太素来不喜她,不敢应承,就回绝了,谁知道昨天鹦鹉竟是带信来说,舅舅给放出来了,让咱们到翠柳居去一趟,还说不去就有大不是。奴婢们一时糊涂,所以就……”

    “巧言令色,这世上哪有这般便宜的事!”朱氏只是冷笑,又不耐烦地说,“我不想再瞧见这两个,既是带到了庄子上,就地打发了配人吧,也不用回府里去了。”

    “老太太!瞧在奴婢伺候了您六年的份上,您相信奴婢一回,奴婢真的什么都没说!”

    “老太太,奴婢真的冤枉!”

    听到这求饶,又看到绿萼虽满脸不忍,仍是咬咬牙到门边唤了粗使婆子进来,陈澜略一思忖,等两个人被架下去了,绿萼也跟着出去之后,她伺候朱氏吃了一盏茶,方才低声说道:“老太太,木樨和芙蓉都是伺候您多年的人,若是真的为了那么一位已经疏远的舅舅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打发配人也没什么可惜,怕只怕她们被人利用,只是为了乱您的心。既然人都跟来了,直接关柴房也罢,撂在哪里也罢,先放着不管就好,咱们休养咱们的,只让人去暗自打听消息,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别让人暗地里笑话了咱们。”

    朱氏早在陈澜前一次求情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一点,可刚刚听见芙蓉木樨的辩解,她便按捺不住火气。不管怎么说,此次避到通州都是她前所未有的屈辱,又哪里能容忍身边大丫头的背叛?更何况,陈瑛的杀手锏还仿佛时时刻刻在耳边回荡,若不是刘太医告诫说不能动气,她恨不得直接打杀了这两个无足轻重的丫头。

    “也罢,既是来休养的,这事情我就不管了,你处置吧!”

    说完这话,朱氏想起此前陈澜几次遇事都是不慌不忙,此次又是出了这样的主意,不禁又端详了她几眼,略一思忖就说:“我是来休养的,除非郑家的派人过来,其余庄上有什么事情,都由你料理,那两个管事妈妈也分派给你,有什么事情不妨支使她们。若有疑难,你自己斟酌不了的再对我说,也让我清净几日。”

    陈澜哪里不知道如朱氏这般常用心机的人,断然不会轻易说出清净几日之类的话,怕也是想看看她单独办事的能耐,想看看她的本心究竟如何,但这也是她如今最想要的,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应了一声是。又陪着说了一会话,绿萼玉芍便进了屋子来,她又见朱氏倦了,就和两人一块服侍人到东屋炕上躺下,等出来之后,她就对她们将老太太刚刚吩咐的话说了。

    “谢天谢地!”

    绿萼双掌合十念了一声,玉芍也舒了一口气,却是什么话都没说,又把陈澜送了出去。外头如今还冷,陈澜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刚到东厢房门口,就看到穿堂那边一个婆子探头探脑的,便站住喝问了一声。听到动静,东厢房的帘子一下子挑开了,却是苏木,而那婆子也一溜小跑奔了过来,又屈膝行了个礼。

    “三小姐,有二三十个佃户跑到大门口,全都跪在那儿求恳!”

    闻听此言,陈澜立时眉头紧皱。这安园极大,四周又有高墙,等闲不虞外间动静传进来,可若是就这么放任,难免小事变成大事。况且,那个夏庄头连如此大的一个园子都舍了,对庄户们逼欠租却逼得这么急,实在是蹊跷。还有,刚住进来还不到一个时辰,这么多佃户就紧跟着跑来求恳,这是不是太巧了?

第七十一章 应变(上)

    安园的大门仿着京城那些豪宅名园的样子,三间五架的挑檐门楼,双面砖雕着牡丹花西番莲的门楣,斗框边尽是新鲜花样的各种雕刻,丝毫不落民间寻常富贵人家的俗套,显得颇为大气。匾额上的安园两个字不知道寻了哪里的书法名家,乍一看去倒有几分气派,细看之下也不过减两分风骨。若只是初来乍到的人,兴许还以为这是皇家的别院。

    这会儿,二三十个佃户齐刷刷地跪在那绿漆大门前头,有的身上还穿着件大棉袄,有的却只是破旧的夹衣,个个衣服上都有这样那样的补丁。张庄头自己带过来的十几个庄丁倒是曾经遇到过佃户抗佃闹减租,可那会儿毕竟是侯府多年的老地了,或是递条子到官府,或是拿着棍棒一顿暴打把人赶开,哪见过这般情形,面面相觑之余便只是在门内张头探脑,却是没一个贸然出去。至于前院那些个来帮工的妇人们,则是不住蹑手蹑脚过来瞧上一眼,毕竟她们都是这潮白河边上村子里的人,这些佃户不是亲戚就是邻居。

    至于之前跟着朱氏前来这儿的侯府家丁亲随们,也没有轻举妄动。朱氏自从嫁入阳宁侯府之后便是当家主母,老侯爷陈永又是多年在外,因而侯府上下虽说有两面三刀趋炎附势的,也有忠心耿耿而又老实可靠的。此番跟出来的人,便都是唯老太太之命是从的亲信。此时此刻,一应人等默然站在院子里,好几个就往后头的账房张望。

    账房里头,张庄头看着前头那个满脸不耐烦的中年人,额头已经是有些冒汗,却只能连声解释道:“我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前几天偶尔也有人上门求恳,但只是两三个,我让人出去分说了几回,很快人就打发走了,没想到这回竟是会来这么一大帮子。要知道老太太和三小姐四少爷都在,我有几个胆子敢蒙骗。”

    陈瑞是当年朱氏身怀六甲去护国寺祈福时,在寺门口正好捡到的弃婴,一时动了善心便带回了侯府,交给赵大娘养大,长大之后他念着报恩,鞍前马后为朱氏做了不少事情,因而得赐陈姓,最是忠心不过的人。此时此刻听了张庄头的话,他就皱起了眉头。

    “那就眼睁睁看着这帮穷汉跪在这儿死乞白赖?”

    “我已经让人去巡检司报信,那边很快就能派些弓兵来把人驱散了。”

    “一时驱散有什么用,要是他们天天来闹,老太太还要不要养病了?”

    “您说的是,但眼下只能先如此了。不瞒您说,这庄子我接手的时候就觉得蹊跷,周围一马平川都是良田,这庄子又修得实在气派,要说是区区一个皇庄的庄头,似乎没这个手笔,可如果要说宫中御用监夏公公,多置田产也就够了,修这安园他又住不了,那是何苦?我去问过原来在庄子里帮过忙的,这庄子才建好没两个月,就连同地一块赐了咱们府里。”

    陈瑞虽说给朱氏里里外外办过不少事,也跟着郑管事念了几本书,可肚子里墨水毕竟不多,听张庄头这么说,他往深处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得要领。就在他一扬眉要开腔的时候,就听见外头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瑞大哥,跟四少爷的那个楚平和其他三个人出门去给那些佃户送热水了。”

    “是那四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子?”陈瑞顿时吃了一惊,问了一声后得到肯定的答复,他顿时没好气地冷哼道,“四个半大孩子也敢管这种事,真是胆大包天!跟两个出去看看,毕竟是四少爷的人,出了事三小姐和四少爷面上不好看。还有,吩咐下去,别惊动了内院!”

    门外人听了,却是犹犹豫豫答了一句:“那边毕竟用着几个粗使婆子,刚刚还到外头四处溜达,兴许消息早就传进去了!”

    还不等陈瑞答话,外间又传来了更大的一声嚷嚷:“瑞大哥,里头三小姐派人出来,请您和张庄头去说话!”

    闻听此言,陈瑞和张庄头对视一眼,陈瑞眉头紧皱有些不满,张庄头却想起了那会儿郑管事领着去磕头的时候,被问到的那两个问题。然而,两人毕竟不敢怠慢,忙一前一后出了屋子。陈瑞招来报信的人问了两句,就和张庄头并肩往里头走。沿甬道转过最后一座石桥,到了垂花门前时,他们见门前站着两个粗使婆子,方才停下了。

    须臾,里间就传来了一个平和的声音:“不用行礼了,先说说外头究竟怎么回事?”

    陈瑞看了一眼张庄头,张庄头忙上前一步,把起头对陈瑞说过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却是按下了后头自己的疑惑,末了才请罪说:“都是小的大意,应该尽早派人去盯着这些佃户的。不过请三小姐放心,巡检司那边已经递了条子去,须臾就会派弓兵过来把人赶走。”

    “今天把人赶走了,明日再来呢,难不成还要日日去惊动巡检司?”

    陈澜站在和垂花门直道相交的那条夹道上,不虞外头有人瞧见自己,此时禁不住直截了当问了一句,听外头久久没有回答,她哪里不知道张庄头也暂时没什么好主意,便又问道:“那张庄头可曾打探过,皇庄的租子原本该是多少,后来加成到了多少,他们又积欠多少,总共欠几年?还有,这皇庄赐给咱们府里的时候,对于积欠的租子可有什么说法?”

    张庄头先头把朱氏一行接进来的时候,才禀过皇庄的地是一亩地两石,如今听到这加成两个字,他心中一凛,忙弯腰答道:“小的问过,这天安庄的租子本是一亩地一石四斗,之后加到了一斗六,先前的夏庄头又加到一亩地两石。后来佃户曾经有的逃过,但因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一家人总不可能都跑了,所以衙门一拿一个准。据小的打听,积欠多的有三四年,少的也有一两年,欠的租子从七八石到几十石不等,总共的积欠大约有七八百石上下。”

    七八百石?

    陈澜眉头一挑,心中便飞速计算了起来。据她打听下来,如今的米价不比开国时一两银子两石米,多年盛世太平,米价反而是渐渐涨了,如今一石米得一两三四钱银子,高的时候甚至得一两七八钱,这就是千多两银子。对寻常百姓来说,千多两银子或许是一笔天文数字,可这座安园若没有上万银子砸进去,断然建不起来。这样的园子皇家都说舍就舍了,怎的会放任一个前任庄头这样催逼欠租?还有,赐田之前,难道不该了结这些么?要知道,如今这些佃户无论从人身还是其他,都已经是挂在侯府名下了!

    外头陈瑞听见陈澜和张庄头这一问一答,已经是有些不耐烦了。毕竟,这些田庄产业的事他并不十分明白,在家里也都是郑管事料理的。正站在那儿想着自己的事,他突然只听里头唤了自己一声,这才回过了神。

    “陈管事,麻烦你派两个妥当人再陪着张庄头出去,问问那些佃户跪在咱们家门前,究竟想要怎么样,一个个单独叫到前院里头问,问明白了再来回我。”

    “三小姐,这些佃户都是些穷汉,这事情就是问清楚了也管不了,还不如驱散了事。至于明日,他们若是还敢再闹,便带着人教训他们一顿就是。佃户都是这种刁滑无赖,每到年末便是和主家打擂台抗佃抗租,若是他们占了上风,便减租免租,若是主家占了上风,便是加租夺佃,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三小姐还是不要多管的好。”

    若真的只是十四岁居于深宅的侯门千金,陈澜兴许也就听了这劝,但她骨子里便不是一个柔弱闺秀,再加上这庄田是长房将来赖以生存的根本,而佃户也是随田庄一同御赐,若真的处置不好,兴许传到皇帝耳中便是大罪名,因而她不敢有丝毫轻忽。因而,听出了陈瑞口中那种轻慢的意思,她便淡淡地说:“老太太如今在这里养病,内外事情都交给了我,外头这样闹着,我若是袖手不管,怎么对得起老太太的托付?”

    听到外头不做声,她便看了一旁跟出来的绿萼一眼。绿萼忙开口叫道:“瑞大叔,老太太之前吩咐,她要静养,如今住在安园,这上下事务全都交给三小姐打理,从老太太屋里的丫头妈妈到外头的庄丁和跟来的家丁亲随,全都听三小姐分派。”

    侯府上下都知道,蓼香院的仆妇里头老太太最信得过郑妈妈,而丫头里则是绿萼最有脸面。因而,陈瑞思忖片刻,觉得绿萼应当不会假传老太太的吩咐,这才按下心中的不以为然,弯腰应了一声,又随着张庄头出去。等他们一走,陈澜让绿萼回屋里去好好伺候老太太,随即便叫来了红螺。

    “楚平那四个小的已经派出去了?”

    “是,苏木去传的话,应该这会儿已经到外头了。”

    陈澜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又吩咐道:“楚四家的那四个仆妇要来磕头,却怕惊动了老太太,所以只让人捎了一句话进来,你现在去吩咐一声,把她们先带到前头的倒座厅。既是到庄子上好些天了,她们又是女人,说不定知道得更多些。”

    见红螺答应一声去了,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如今已经初步得到了朱氏的信赖,但如陈瑞这等心存不服的人,决计不在少数,亲信班底才是最重要的。而且,若是连具体情形都摸不清楚,还奢望什么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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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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