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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减肥专家     星辰之主txt下载     星辰之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七十一章 树大旗(下)

    世界上有一种人,或者是存在一种状态:

    当他在不熟悉的领域,意外获得了某条疑似关键信息,就好像洞彻了宇宙的真理,好像能够推断出全部的真实,再从中获得无穷的勇气……以及优越感。

    何东楼未必是这样的人,但肯定是进入了这种状态。

    其实,剪纸并没有和他说太多,只是根据以前大家互相吹牛b的时候,介绍的一点儿里世界常识,大概解释了一下何东楼这次遇袭可能涉及到的整体背景,以及目前关涉到的极高层次。

    当然,鉴于“空天何”在军政领域举足轻重的地位,里面的情况可能更加复杂。墨拉、洛元可能会对何家有更多利益诉求,可能是威胁勒索,也可能是其他形式……

    而非常微妙的是,这个情况反过来也能成立。

    虽然逻辑有点儿绕,但何东楼理解,真的理解。特别是回忆起,他隔着车窗玻璃和那张完美复刻自己的面孔对视的瞬间。

    真特么的……炸裂!

    对面的克隆体虽然被老司捅穿了心脏,可是,那个理论上和他共享了同一组dna的短命鬼,却是拥有他远远不能及的超凡力量。

    嫉妒当然是不可能嫉妒了。

    他只是迫切地想知道:这种力量的源头,如果是来自于他的dna,那个克隆体的存在形式是否证明了,他是具有某种内禀的天赋,可以通向能力者的领域?所欠缺的,只是特殊的生长和诱导条件?

    是不是只要够够复刻那种生长和诱导条件,就能够在本体上实现跃升?

    何东楼这样想了。

    他也清楚,剪纸还有剪纸后面的人,知道他这样想了。

    他甚至还能猜到,对面也在怀疑,除了他以外,他家里面有些人不但早早这么想了,而且已经开始付诸行动。

    对此,何东楼也在怀疑。

    作为事件的亲历者,他多多少少是察觉一些细节的:比如他老爹对这件事的迅速反应、干脆利落的后续处置……还有看上去关心关注,却一直没到医院来看望,甚至连后续电话都没打的矛盾表现。

    说起来,何东楼本来并没有太在意,他与何伯政的父子关系,远称不上和谐。可在剪纸的“提醒”下,换一个角度再去看,便能得到似乎更合理的解释。

    你看,这也不是纯脑洞。

    串起来的完整链条,加上受害者的身份,让他瞬间有了拍案而起的勇气和资格。

    “你也要盯着点儿……我这次回去是要敲警钟的,吓到人不怕,虚惊一场也没事儿,就怕某些人上了头、做蠢事。

    “你要立了功,以后在罗南那边也说得起话不是吗?”

    何东楼回家这趟是很高调的,为了不扑空,他还让正在老宅的何东良盯着目标。对于自家堂弟的疑惑,他解答起来也是不遗余力。

    至于会不会提前泄漏……那就泄漏去呗,最好打电话把他吼一顿,直接刀光剑影,省得他再去想什么引言导语切入点。

    何东楼自认为准备充分,只等着到家投入战

    斗。然而车子离家还有几公里的时候,肩负眼线职责的何东良,主动打来电话。

    何东楼先入为主:“何参谋出去了?”

    再度降格的称呼,让前面的新司机,都通过后视镜,往这边瞥了眼。

    何东良“唔”了声:“……他们问你为啥还没到,再不开始,早饭点儿都过了。”

    “他们?”

    “快点吧,我给拘到日光室这边,都快花粉过敏了……啊嚏!”

    喷嚏打断了通讯,何东楼也给打断了思路,便在发懵发呆的状态中,混过了最近几分钟的路程。

    何东楼肯定是想再理一理头绪,然而中间自家堂弟不堪忍受地又打电话催促,再加上态度未明的“他们”无声的压力,他等于是给隔空提溜到何东良所说的日光室中。

    老宅的日光室,差不多等于是何家老爷子的专属,所以“他们”的身份,昭然若揭。

    当何东楼进入日光室的时候,不出意料地看到了里面已经在等候的父亲何伯政,还有爷爷何崇。

    两个何家最有权势的中老年男人,在花卉绿植簇拥下,隔着茶桌,并排而坐。何崇眯眼感受晨间的阳光,何伯政则在一块软屏上随手划动,不知在看些什么。

    日光室里一片寂静,中老年人一派从容,但其他人就难受了。

    见堂哥进来,何东良如蒙大赦,跳起身就要往外跑。却不料,半眯着眼的何崇老先生顿了顿已经空掉的水杯:

    “留下侍候,今天得费不少口舌。”

    何东楼、何东良两兄弟面面相觑。

    何东良老老实实去添水,何东楼则犹犹豫豫上前打了个招呼:“爷爷,你叫我来……”

    “不是你找我们?”

    “啊……”何东楼瞪了添水童子一眼,浑然忘了正是他高调宣称,要给某位参谋敲钟上课来着。

    他偷眼去瞥另一侧的“何参谋”,后者仍然在划动软屏屏幕,头也没抬。

    何东楼心里打鼓,同时就听到,何崇叹了口气:“既然来了,开始吧。”

    “开始……干啥?”何东楼完全把握不住节奏,然而事实证明,两位中老年人压根就没准备带他玩儿。

    何崇手指轻轻摩挲水杯,继续说话,但感觉完全变了:“洛元拿出那个克隆体,等于是放出了商业计划书,也做了产品展示……你的呢?”

    “我?”何东楼一脸懵逼。

    “我的方案大概还是那些。”

    真正做出回答的,是何伯政。他停止对软屏的拨弄,略侧过身,恭敬面对自己的父亲:

    “军方上升通道堵死,便及时退下来,在根基扎实的夏城从政,借助家族背景,成为地方军政代表,再顺理成章成为东亚十城的话事人之一,考虑更广领域的合纵连横……如今也只差临门一脚。我有信心在明年选举中,获得多数席位。”

    何东楼呆呆地看他,即便何参谋的语调略嫌呆板,像在背稿子,但话说得很透、很直白。这是他在这位身边,从未感受到的。

    何崇微

    微摇头:“果然老套得很,要我是投资人,都要打瞌睡的。”

    何伯政语气平直:“世情便如此。我们家已经在这条路上耕耘十年了,依据的是过去二三十年世界各大城市广泛的成熟经验。既定方针不能变得太快,否则会让合作方和下属们无所适从。”

    “成熟?一个人要成熟,都不止花上二三十年,一个城市要成熟起来,要花多长时间?”何崇哈哈笑起来,“等你照猫画虎做好了,世道差不多也该变了。”

    “眼下……”

    “眼下就在变。”

    何崇的语调,可要比自家儿子生动多了:“往前推个二三十年,大家还战战兢兢生活在畸变种的包围之下,荒野随时可能吞没钢筋水泥的城市,没有哪个城市敢宣称自己可以一直安安稳稳地存在下去。

    “所以,固然是荒野和海洋切割了那么多城邦,又何尝不是城邦通过不断重复备份,分享经验之外,也去增加系统冗余,保证人类存在的痕迹,不被彻底抹去?

    “人类说话敢大声,也就才四五年的光景,你倒是习惯了。但在这后面,地球也不再需要那么多的城邦备份,像你这样的野心家,盯着夏城执政的同时,也不自觉考虑起东亚十城——能不能成功且不论,这不就是证明了,世界正在整合吗?”

    “如此一来,你的‘原计划’尤为可厌。便是洛元的方案,看上去都比你有锐气。至少,他是真正放眼全球的。”

    何崇今早果然颇费口舌,说到这儿,他好像突然起了好奇心:“你那十年前的计划里,有洛元的位置?”

    何伯政回答:“有超凡种合作者的位置。我曾以为会是欧阳辰,后来觉得武曌更好,近期一度考虑那位少年教授,然后就发现,多一个洛元也不是不可以。”

    何东楼终于从这个荒诞情境中,捕捉了发言机会,他再不说话,就要憋死了:“哪能这么挑的?洛元和罗南有仇啊喂,还刺杀过欧阳辰,我们可就在夏城,以后不过日子了……”

    不知为何,何崇与何伯政几乎同时瞥他一眼,让何东楼下意识住口。

    何伯政竟然给了解释:“正因为在夏城,我们才有更多辗转腾挪的空间。欧阳辰是君子,武曌是投资人,少年教授重感情……有阅音在前面的工作,还有你近期的交往,他们考虑问题的时候,怎么都要给我们几分容忍,几分面子。”

    何东楼惊呆了:“这是什么歪理?”

    其实他想说的是:何参谋你这么理直气壮地不要脸,真的可以吗?

    “事实上,我正担心与夏城分会联系过于紧密,会导致在本地城市治理中倾向性过高;在一些外部资源利用上,也会遭遇人为设限。

    “是的,我顾虑的就是李维。”

    何伯政用超乎自家儿子想象的坦承,陈述他的想法,给这个荒诞情境,不断地添砖加瓦。

    “不论这个时代变不变,考虑李维的存在,都是从过去二三十年经验中提炼出来的最现实的一条。

    “那面旗子迎风招展,说看不见是不行的。”

第六百七十二章 因果链(上)

    “李维、李维啊。”

    何崇叹息式地念那个人的名字,还重复了一遍,然后又问:“你总是把李维高看一头,为什么呢?”

    不等自家儿子回应,何崇便自问自答:“也是二、三十年的老经验作祟。过去,李维那家伙,软刀子硬刀子,捅进去拔出来,终究是把你们给整怕了。”

    何东楼就看到,自家老爹眼角抽动了一记,不知是被爷爷言语刺激了呢,还是真想到了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很快,何伯政就发言解释,语速有些加快:“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而是必须要多方考虑。李维对一些领域的渗透,已经是不可逆的程度,便是夏城这里面,多少人仰仗着他,要做事,根本绕不开。”

    何崇摇头:“你只说绕不开他,可到头来,他拿正眼瞧你们了没有?你们只不过是贪看他随时能漏些好处出来,自己凑上去,又被好处后面的面目吓倒……”

    何伯政张了张嘴,却终究没再开口。

    这基本上等于是默认了。

    在这样的情境中,何东楼越发觉得难以忍受了。他并不是一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对于那些陈年旧事,感受也不是特别深刻,但生而为人,特别是‘空天何’的人,最起码的骨气总该有吧?

    就算没有,变成一个冷血的政治动物,一个纯粹的利益计算机,也算对得起当前的家世和地位。

    可眼前这个中年人,他的老爹,难道在冷硬的外壳之下,竟是塞进了一颗已经撒了气儿的猪尿泡吗?

    他想拍案而起,然而本来就站着,离茶桌也有一段距离,最后只能猛拍自己大腿:

    “我说至于吗?那个李维我也知道,确实是一个很厉害的角色。可现在,里世界不是公认,李维也超级忌惮罗南吗?既然他有怕的人,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怕他?”

    何东楼的逻辑感人,但气势可嘉,说顺了口,干脆又翻出旧事:“咱们和李维,那也是积年旧怨,阅音姐一家,等于是让他给毁了……”

    何伯政冷剌来一眼,但这可比早先完全无视的状态,落了一层。

    何东楼胆气反而更壮,嘴里越发地不把门:“你能当没个妹妹,可我和东良,还要这个姐姐呢!”

    何伯政眼角再跳,这次是真将视线盯死在自家儿子脸上,字句一节一节,从牙缝里挤出来:“某些人……自以为是,毁了自己,也毁了家。这样的事,何家出一次就够了。这次等你过来,是让你当眼睛、当耳朵,要胡扯,就出去!”

    何东楼就呵呵,彻底进了状态:“谁自以为是,谁自以为是,就咱们这几个……要不要现在投个票,表决一下啊?”

    他看向自家爷爷,也是现场最大的依仗:“何帅,您说呢?”

    何崇看儿子和孙子顶牛,倒是又笑起来:“不要找我,我土埋脖子的人了,便是真投了票,怕是都撑不到换届改选那天。”

    他说的“投票”,与何东楼所讲的本不是一回事。但结合何伯政当下的事业方向,这话可有点儿重了。

    何东楼当下收声,何伯政也深吸口气,向这边一欠身:“爸,我的意思是……”

    何崇摆手:“我以为咱们早就沟通好了。把孩子叫回来,让他多听听多看看,再跑跑腿传传话,把沟通做妥帖了。可现在

    看来,别说对外面,就是咱们爷俩儿,沟通都不是太到位。”

    “哎……哎?”

    何东楼脑子再转了两圈,才终于醒悟过来:原来他一腔热血杀回家,满心要当家族吹哨人、救世主,到头来,竟然成了眼前这两位盘算里的“工具人”。

    怪不得,之前他们说话一来一回跟对台词似的,恨不能把心路历程都交待出来……何参谋长尤其如此。

    那么所谓的“跑腿传话”,难道是要通过他,把日光室里的私下交流,传达给外面……传给罗南?

    这特么地是什么套路?

    这下眼角、嘴角抽动的,换成了何东楼。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羞愤得甩手而去。之所以还能留下,全靠自家老爹同样尴尬难看的脸色支撑下去。

    反正丢脸的不是我一个。

    说好的戏码,到最后都能上真火、演砸掉——何参谋长也算是糗到家了。

    何东楼就这样盯着亲爹,本来还想看爷爷继续火力压制。哪知老人大约是说多了,又进入补水状态,日光室里就进入到一段长时间的难堪静默中。

    “那个,我能不能问一下?”

    添水小弟何东良,还是少年心性,参与和表现**是很强烈的。在旁边听了好多,消化了一些,如今终于忍不住举手发言:

    “你们又说罗南哥,又说那个李维,可今天不是讨论洛元吗?大伯你和洛元私底下有勾当……咳,用词不当,帮助理解意图啊,我是说,这种联系,就算罗南哥忍下了、不计较,李维又凭啥认下?就凭咱们主动给罗南哥添堵?”

    果然,深思熟虑后发言,破坏力是不一样的,言语中已经非常犀利了。

    何东楼也受了提醒,思路一下打开,忙不迭地道:“对呀,要我是李维,乐见其成不说,在里面煽个风、点个火不香吗?让罗南和洛元斗起来,与咱们家斗起来,不就省事了?要是他真想使坏,罗南脾气再好,早晚有绷不住的那天……话说,他脾气真的好吗?”

    话说,何东楼与罗南初次打交道的时候,好像那位就出去杀了一轮,起码两、三条人命在手——当时不知道,后来从剪纸他们讲故事,结合回忆,当真印象深刻。

    何崇微微点头,貌似对两个孙子的思路,比较认可。他放下水杯,也看何伯政如何回答。

    单只是两个孩子,何伯政都懒得答理,但再加上亲爹,他不得不有所表示。

    也别说,经过这一轮问询,日光室里的尴尬氛围倒是有所好转。特别是在何伯政抑制住情绪,放缓语速发言之后:

    “与洛元合作,不是要说讨好谁、摆脱谁,做事也不可能依靠哪一方的情绪喜好。这桩合作能成,最重要的原因是:

    “洛元是个野心家。”

    “啥意思?”何东楼脱口询问。

    何伯政冷冷扫他一眼,却是挪动茶桌上属于他的水杯,与何崇刚放下的杯子,形成一条平行于桌沿的“对线”。

    “现在,李维和夏城这位,已经差不多是扎营立旗、两军对垒,只是战场还未明确。大把的兵阵、游骑,既不是这一方,也不是那一方,都在游走侦察。看着混乱,其实格局已成,要理清楚,不过就是时间问题。

    “这种两超对峙局面,肯定会影

    响到全盘,夏城也休想置身事外。一旦对峙格局形成,照着历史经验,大家都要给逼着选边站队,非此即彼。

    “与其等这种局面出现,再绞尽脑汁找到辗转腾挪的空间,不如现在就想法子施加干扰,就算难以扭转大势,能够缓冲一下也是好的。”

    咝,这个好像是干货啊。

    结合着平日里与剪纸他们交流所得,何东楼本能察觉到里面一串相对清晰的思路。但具体如何实施,还没搞清楚。

    还好何东良替他发话:“这和洛元有啥关系?”

    何伯政答得倒也爽快:“洛元这个人,以基因贩子的身份,多年来就活跃在政商圈子边缘。他确实掌握着相当的技术,还有一些势力、人脉。如果他想成为‘资本’,早五年就可以。可他还是低调行事,直到去年,手里的技术完全成熟,一飞冲天。

    “这样的人,他一定是要做些什么:可以是改变,也可以是毁灭,但都无所谓。我们只要知道,他具备短时间内快速膨胀的潜力,以及支撑局面的实力的就可以了。”

    何东楼眨眼,不太确定:“你是想让他成为第三极?”

    “哪有那么容易。虽然不愿承认,想和那种站在世界顶峰的怪物对抗,他还差一些。要补足差距,单靠我不行,何家也撑不起。”

    “那你还……”

    “世界上难道就只有何家?”

    “……”

    “再说了,成不了第三极,能够缓冲个几年也可以接受的,世事难料,说不定会有别的变数?”

    “呃……”

    坦白讲,这下子突然就容易接受了,无论是从理智还是情感上。

    但很快,何东楼又怀疑,这是不是针对他这个“工具人”的剧本呢?

    “另外,选择和洛元合作,还有一点个人私心。”说话间,何伯政将一直在手中把弄的软屏,放到茶桌上,给他们看。

    那是一组医学影像资料,还有相应的诊断证明。

    何伯政直接挑明:“前段时间查出来,我这里肝占位,恶性。”

    何东楼吸了口凉气。

    何崇眉头皱了下,却还冷静:“常人千难万难,对你来说,不过就是麻烦一些。”

    “但要有质量地活着,活得尽可能长,任性的长,我还真需要洛元的技术——至少据他讲,他的技术大概最适合没天赋也没时间的这类人,只要有钱。”

    何伯政眉宇间是少见的坦然明朗:“爸,说一句肺腑之言:我希望,这个时代不要变了。

    “如我一般注定短视的人类,城邦制的结构,割裂的世界,还有超出想象的怪物个体,打碎了伟大集体意志再度成形的可能。

    “如果方向趋势不可违背,时代轨道上的虫豸,再怎么折腾翻转,注定不会让道路扭转。与其做那些没有意义的工作,不如想尽一切办法保持现状,减少动荡,存活下来。说不定还能熬到另一个故事发生的那天。”

    何东楼刚从诊断证明上回神,有些恍惚,他左看看,右看看,再次怀疑,这究竟是剧本设计中的一幕,还是真的肺腑之言?

    疑惑填不满胸腔,倒是某种沉闷的感觉,压了进去。细细思量,就是那种似欲奋发,偏又在天堑面前无能为力、无所适从的焦躁和茫然。

第六百七十二章 因果链(中)

    不管何东楼如何迷茫疑惑,何家老宅日光室的这一场私密谈话之后,他还是接受了“工具人”的定位,也完成了“录音笔”的功能。

    凭着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很快,相关情报信息就通过剪纸传递回来。

    经过几轮转达,这里面难免有些颠三倒四,罗南和章莹莹这里,也能够给予理解——大概率何东楼所接收的信息本身也是这样的。

    况且还是超乎想象的坦承。

    “自相矛盾哪。”章莹莹给出评价,“这种剧本是不是也太糙了?”

    不过很快,她又做出了相对公正的补充:“应该是有些是剧本,有些是现场发挥,有些干脆就发挥失常了……小boss你怎么看?”

    她所说的“小”,是和李维这种“大”相对的,发端于何家的剧本台词。

    罗南也捕捉到这个字眼儿,信口回答:“哦,被人小看了。”

    此时,罗南眼前的虚拟工作区,正处在分屏模式。左边是教学动画,右边则是配套习题。

    随着教学进度日益深入,习题难度也在逐步提高,题库推出来的题目已经开始掺杂大量的天渊文明通用语。

    由于和罗南的母语一样都是象形文字的脉络,部分字型字义颇具干扰性,就算罗南有作弊器一般的“我”字秘符,具备自动解析的能力,但想正确审题,把握意涵,仍然非常辛苦。再分心和章莹莹交流,措辞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章莹莹就理解错了:“哈哈。这么敏感呢你!”

    另外,她也觉得很荒诞:“不过何家这思路也是绝了,既欺负你脾气好……嗯这一项要存疑,又让何东楼一五一十把他们的态度转过来,这操作就很迷。非要把你逼急了才痛快是吧?”

    “嗯,我不是这个意思。”

    罗南暂停刷题,用更认真的态度回应:“与个人评价无关。我倒觉得,在他们眼里,超凡种这个级别,内部差异应该并不清晰,简略的‘怪物个体’就可以包括了……这也不奇怪,里世界的划分也不清楚,所有才有所谓的‘牌组’大行其道。”

    “等一下,我觉得你才是小看他们了。”

    章莹莹没想到,罗南会是这样思路和态度,忙给他提供更多参考信息:“要说他们判断不准,我第一个不信。军方可是一直重视超凡个体的培养和招揽的,这里面,何崇又是开风气之先。

    “马上到地球的约瑟中将,就是老何培养出的嫡系;安百战不用说了,当年熊谷茂让真神教宗逼得在阪城呆不住,更让李维的东亚巡游吓破了胆,也是军方及时伸出橄榄枝。

    “要不他们何家口气怎么这么大?他们是真能调得动超凡种的。当然,他们大概是没考虑到,罗小boss你真想发飙,那些援兵基本上也没啥意义……”

    “大概吧。”

    罗南也没有过多揣测。表态当然很重要,但有些事情的性质判定,最后还是要看行动。就当下而言,何伯政如何说法不重要,他做出判断的思路,才具有某种代表性。

    “我的意思是,他们对里世界‘

    两超’格局的理解,切入角度应该是基于我们各自主张的路线,包括对洛元也一样。那是他们能够有效评估的范畴。相较于李维和洛元,我这边的路线确实不够清晰……昨天你不还埋怨过吗?”

    “确实,李维和洛元的路线,很能吸引目标客户。现在各家有各家的考虑:想延命,找洛元;要执政,看李维……是不是发白日梦的才找你?”

    “那要看白先生乐不乐意了。”

    罗南说了句让人笑不出来的冷笑话,才又评价:“其实,全指望李维也是可以的,他足够全面。但问题就是太不坦承,缺乏应有的诚意。

    “洛元的基因路线,多半跳不出李维的圈子,可是一个新的话事人,或许可以消解掉一部分人的疑心,具有更强的煽动性。

    “至于我么……”

    章莹莹声调拔高:“你那边幻想赶紧变成现实啊,我第一个跟!”

    罗南就笑:“幻想永远都比现实来得简单。”

    “啊哈?”

    “这么说吧,如果变成现实,有了明确的计划和路线图,恐怕……并不会有太多人认可。”

    这多少有些出乎章莹莹的意料:“理由?”

    “时间吧。”

    如果说,眼下罗南也有一条远景路线图,那无疑就是“百年序列”——天渊帝国同化异文明的基础科教体系。

    撇去文化层面的东西不谈,单纯从知识、技术、进化领域来看,那绝对是一条让局限于一域的行星文明,快速进入星际文明主流的快车道。

    问题在于,“百年序列”启动、实现的标准,实在太高了,远不是罗南在题库里刷题这么简单。

    罗南没必要现在就给章莹莹讲解什么是“百年序列”,相关问题,他只要举个例子就好了:

    “畸变时代以后……算了,就说星联委成立以后吧,基本上每隔十年都会发布‘远景展望’和‘可持续发展目标’,到现在也有三轮了吧。那么各个城市的执政人或党团,有几个会理会?有几个会执行?有几个能坚持呢?”

    章莹莹在那头“嗤”了一声,没有正面回应,但答案也很明显了。

    不过,她也有点儿惊讶:“你那个计划路线,是要以十年……三十年计?”

    “一百年……哦,不对!”

    罗南很快调整。因为天渊文明的百年,还要以地球时间换算一下:“全过程大约要一百五十年,也就是五到七代人的时间。”

    “……”

    “这是最最理想的情况。”

    罗南的说法,已经非常照顾他人感受了。

    现实的推断,可能更残酷。

    所谓“百年序列”,本来就是天渊帝国施加给异文明的体系。所以从一开始测算,就必须把天渊文明及时足量的督导支援,作为最基本的条件。

    否则,即便相关题库全部开放,已知所有标准答案——在没有相应的资源、榜样、鼓励、共识催化的情况下,靠原生星球筚路蓝缕,花费的时间根本难以估量。

    甚至,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毫无疑问,罗南有惠及“百亿”的雄心,也在不断夯实相应的知识基础,拟定有关的方案。但他着实无法保证,能够集聚起相对应的资源。

    在星际文明的通行尺度下,仍大部局限于太阳系内行星轨道以内的地球文明,用“弱小贫瘠”来形容,并不为过。

    这样的原生文明,想要在短时间内,完成文明的进化升级,谈何容易?

    再说了,对于大数人来讲,很现实的一点是——文明的最优解,不一定是个体,特别发展阶段个体的最优解。

    况且,在大时空尺度下,遗传种文明哪有最优解可言?就连提供“百年序列”的天渊文明,也龟缩到含光星系,存亡未卜,遑论其他。

    也肯定会有人说,原生文明就要走出自己的特色,不能当缝合怪,更不能被强势文明抹掉原生文化基因,否则生亦如死,最终毫无意义……

    不能说这样的说法不对。

    用礼祭古字模拟的“古神尺度”观照久了,真的很容易陷入到虚无主义的圈子里去。

    可反过来,正因为罗南借助礼祭古字的资料去解读、以相对真实的视角去推演文明的进程,才知:

    当那点点微光,沿着无数条线路归并、碰撞,掀起连古神也要侧目的文明烈焰之时,那种绚烂,那种奇迹的向往,足以扫荡一切虚无。

    所以,罗南不会因为希望缈芒,什么都不做。排除掉了对未来的恐惧,对意义的迷惑,他的眼光和思路只有更开放。

    所以,“路线之争”才真没有意义。人类文明进化无需介意哪种路线,在更广域尺度下,所有的尝试,其实都可以归并到一条轨道上……

    看不出分叉的那种。

    当然了,绝大多数文明也走不到轨道尽头。

    前景如此,事实如此。

    罗南更知道,这项工作根本没法“从头开始”。面对巨大到绝望的一整套工作体量,推进工作“从无到有”是完全不可能。

    他明确了一件事:他必须尽可能利用地球上一切的资源,无论是哪方、哪条路线。

    这需要找一个灵感;

    需要一个能够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切入点。

    罗南此前已经在考虑,今天这档子事儿,倒是让他忽然间有了更清晰的头绪。

    可以试试。

    “你等下。”

    让章莹莹进入静候状态,罗南翻动手环界面,很快找出一个人的联系方式,直接呼叫。

    很快,那边就有应答:“罗……南子?”

    对面是何东楼,他真没想到罗南会主动和他联系。眼下刻意亲近的称呼,掩盖不住那份不知如何是好的心虚。

    罗南只当没感觉,又问:“何少,有件事我想请教。”

    “啊,不敢不敢,你说。”

    “你对当初阅音姐一家出事的情况,了解多少?”

    “呃?”

    “我想知道里面的脉络,又不想听传了三四手的消息。何少你如果清楚,就告诉我;如果不太清楚,就帮我打问一下。”

第六百七十二章 因果链(下)

    即便是工具人,身上有了责任,感觉就不相同。

    今天的何东楼,确实是谨慎了很多。对罗南的话,显然全听进去了,更不敢轻忽。支支吾吾了几声,终究是不敢拿自己脑子里那点儿记忆胡侃,小心翼翼的讲:

    “那我就去问问?”

    “问清楚,拜托了。”

    罗南话说得客气又不客气,何东楼越发紧张,匆匆挂断电话,也不知道之后要怎么忙碌。

    罗南任由他去折腾,倒是章莹莹,等了一阵之后,有些意外:“看他这模样,好像不是随随便便找几个知情人,问出一点儿八卦的程度……何家对这件事一向讳莫如深,能让他肆无忌惮去问?”

    “又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知情的人不会四处乱说,不知情的人不会往那上面想……我就是那个不知情的。”

    罗南自嘲一笑。事实上,就是现在,要他把何阅音与修神禹两个人放在一起去考虑,他都有些不适应。

    但要说特别惊讶,倒也没有。

    趁刚才那段时间,罗南梳理了下回忆,发现二者的联系其实已经在一些细节中呈现出来。

    也许,他潜意识里已经有了点儿准备?

    “你应该也知道一些吧。”

    “听说过一点儿,但消息源肯定是超过三手四手了,你要听吗?”

    “先等等吧,我不想先入为主。”

    “屁的先入为主,你肯定站何秘书这边呀,他老何家……”

    “我是说修馆主和阅音姐。”

    “啊,那就不打扰了。”

    章莹莹见机很快,绝不在这种两难话题上粘连。发了个“拍拍屁股走人”的表情,准备结束通话。

    罗南却没有那么轻易放过她:“你帮我找一下墨拉的联系方式。”

    “怎么着,警告她两句?”

    “交流一些事情。”

    “我擦?这不像你的风格呀!”

    “我什么风格?”

    章莹莹当场念了一首歪诗:“埋头搞研究,万事皆去休。任他百千样,兀自意中游。”

    “……好诗好诗。”罗南皮笑肉不笑回应,“你说我是要搞研究,也没错。搞研究首先就是充分大量的阅读、分享和交流,这样才能准确判断研究的方向和价值。”

    “什么鬼?”

    “不是什么鬼,我爷爷和我老爹都是这么教我的。”

    “……能不能说点实在的?”

    “实在的就是:我要好好学习了。下步要怎么做,要看学习的成果……交流也是学习的一种。”

    “休学生也配提学习?”

    章莹莹呵呵,然而她也只能占些口舌上的便宜,当罗南明确了意图,她就只有听从的份儿:

    “墨拉的通讯号我没现成的,回头找一下老板,再发给你。”

    “好。”

    两人结束通话,罗南也低头重新去看虚拟工作区上的流动光影,但还没等他完全静下心来,章莹莹那边已经把一串通讯号发到聊天窗口。

    过程堪称神速,相比之下,何东楼那里就显得格外磨叽了。

    或许也证明了他的紧张和

    重视?

    不过……武皇陛下还真是爽快呀。

    不是说过么,行动的说服力,总要超过言语表态。站在这个角度,武皇陛下好像很希望他和墨拉做一些交流。

    罗南把墨拉的通讯号做了录入,又看了几眼,并没有立刻联系那边,而是专心去看工作区上的内容。

    罗南对章莹莹讲学习,实无半点儿虚言。

    他千里迢迢,赶到已进入大金三角中心水域的雷池实验场,不就是来学习的么?

    只不过,最早单纯是想来做礼祭古字的练习,顺便熟悉一下天渊帝国通用语,做些比较对照。

    却不料“途经”夏城的时候,意外找到了自家老爹早早为他准备的教材与功课。一下子,他的必修课内容就变得分外充实起来。

    礼祭古字的练习肯定是不能丢的,那种大时空尺度上的观察,透彻生灭,推演古今,是遗传种窥伺、模仿神明的独特视角;也是罗南对地球本地时空、雾气迷宫、深蓝世界所共同组构的复杂时空结构进行解析勘测的极好工具。

    也许,终极答案便在其中。

    只是,老爹亲手设计的基础教材,罗南也绝不愿意搁下。

    不可否认,最初罗南的学习动力,来自于对父亲留下信息的强烈好奇心和亲近心,也是基于他长年误解憎怨一朝开释而产生的歉疚情绪。

    罗南早已具备对外接神经元资料库“天梯四级”的查阅权限,又在中继站“亲身体验”天渊帝国的战斗生活,他并不认为,父亲设计的初级课程,会有多高的难度。

    他原本的打算是:教学动画认真看,课后习题加速通。早期阶段,也确实是这样,相关习题对他来说几无难度可言。

    可很快,随着课程深入,基于“天渊帝国通识四学二十科”的百年序列知识体系在他眼前逐步打开,曾被梁庐评价为“献祭常识的偏科怪”属性,惨然浮现。

    罗南发现,他严重低估了“百年序列”知识体系的学习难度。

    “百年序列”的体系核心,建构在天渊帝国“四学二十科”的通识教育基础上。四学,即文化、社会、技能和真传四大类。

    下面又各分五科,二十个大科目,涉及文法、数学、政法、工程、军略、内修、造物等等,是一个成熟的遗传种星际文明正常运行乃至自我提升,所必然涵盖的几乎一切基础知识技能。

    在这么一个庞大的知识体系中,成长于原生星球上的行星级文明初学者,完全没有自矜的资格。

    罗南也一样。

    他是有超凡力量,却不等他全知全能,终究会有强项弱项。浅白却涵盖甚广的理论知识,单独看来也还罢了,一旦综合提炼,再涉及一些实操环节,就能让人心态炸裂。

    罗南目前接触的日常习题,都算是开卷测验。可就算他把相关知识全扒拉一遍,都找不到现成的标准答案,必须认真琢磨研究。

    这些题也不算是偏奇险怪,但对于所涉内容的组织非常精到,往往是做了几轮下来,回头再看当初的知识动画,就有一番全新的认识。

    题目出的高明,证明出题人对相关知识的理解,也非寻常可比。

    罗南越学越深陷其中,越学越觉得奇怪。

    就算目前他接触到的这些知识都还比较初级,但能够广涉博引,综合考察又不偏于险怪,便证明出题人对这一层次的知识,已经到了非常精熟的程度。

    罗南一度以为,这是自家老爹从外接神经元的庞大资料库里找到的题库。

    但是随着他刷的题越来越多,各类题目中,不断出现的与地球本地时空相关的信息,让他这种想法动摇了。

    如果只是简单的切换一下背景,还能说是做一下换皮工作。可其中大量涉及的两种知识体系之间的异同、辨析,证明出题人对这一领域已经有相当深入的思考。

    如果仅仅是文史数理方面的知识也就罢了,直指修行根本的真传学科题目,也非常有水平,这就让罗南不得不怀疑:

    他老爹,罗中衡,一身实力究竟到了哪一步?联想到90年那一场非常规巡游背后的逻辑,是不是真到了让李维忌惮恐惧的层次了?

    可这样的罗中衡,为什么会在里世界默默无闻,几乎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是有意隐藏?如他在最后留言中所表示的那样,保持隐忍和潜伏,以实现最终的目标?

    如果真是如此,当李维携深蓝世界掩杀过来,便应该是计划成败的关键时刻。而当时的记载,为什么那么……平淡?

    至少没有体现出任何决绝的冲击震荡。

    罗南固然已经是世界上最顶尖的两人之一,但他并不会轻视别人。在他看来,换了任何一位超凡种,但凡有决绝之意,就算李维是带着深蓝世界压过来,也绝不可能在无声无息中消亡。

    当然,90年的具体情况他还不是太了解,相关的疑问,也只能像横在心口的一点刺芒,等待慢慢摸索、定位,看最终能否得到解答。

    现在,罗南只能继续做题,继续学习,通过这一过程,层层剥离知识和信息缺项所形成的迷雾,直至触碰到可能存在的清晰因果链条。

    在货舱里闷头做题,时间几无意义。

    冷不丁的,通讯手环微微震动,来自于何东楼。

    罗南看表,距离他提出要求,都要四个小时过去了,真不知道该评价他认真好,还是慢待好。

    嗯,看样是认真了——何东楼并未直接打电话过来,而是先发过来了一组电子资料。是以块区组合的形式,将大量文字、图片和视频精心设计整合到一个页面中。

    这些资料的收集,定然不是一时一日之功;作为总说明书的演示页面,脉络清晰,选材得体,设计老道,一看就不是何东楼的手笔。

    要么是以前就有的成型资料;

    要么就是得到某些人授权后的专业手笔。

    罗南得出初步结论的时候,何东楼才打电话过来,嗓音很是轻细,尾音还在打颤:“这是我能找到的最详尽的资料了,那个,我就依据这些资料,大概说一说?”

    “嗯,可以。”

    罗南将资料页面返回到最初,注视开端部分,那里的核心区块,正醒目呈现一幅三人合影。他对这张合影有些感觉,下意识开口:

    “这张照片……”

第六百七十三章 未与归(上)

    照片内容看上去,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高大健壮的男子,以一个夸张姿态,弯臂曲肱,把自家的臂膀当成了单杠,让活泼的女孩子在上面打滴溜;

    旁边的女士,眉眼间颇有英气,此时却露出孩子气的笑容,伸手过去似乎要和女孩子争抢那个单杠“玩具”。

    “这是阅音姐一家三口的合影,男的就是修神禹修馆主……啊,当时姑姑还没有和他明确法律关系。”

    “是吗。”

    罗南应了声。他猜到了照片上的是哪些人,但换一个情境,他多半是辨认不出来的——第一眼看过去,实在很难将照片上的人影,与十年后的形象作对应。

    时光流转必然镌刻的痕迹,似乎完全脱离了本相。枯瘦与健硕、活泼与沉着、幸福与淡漠……截然不同的形象矛盾之下,强要说看到什么眉眼相似之类,就未免太虚伪了。

    可以想象,产生如此巨大的变化,必然是在其后生命历程中出现了断裂式的冲击。

    这确实是想象,是罗南的凭空推断。可随着何东楼介绍的深入,他才知道,变故的脉络要比想象中埋得深的多。

    “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是85年,当时那位,我是说修馆主,刚从深蓝世界休假回来……应该是他最后一次休假。”

    何东楼还是太紧张了,罗南随口一说,就让他节奏大乱,先前准备的开场白全都丢去了九霄云外,说话的逻辑惨不忍睹。

    但也正是这颠三倒四的描述,恰好符合照片给人的感受,仿佛从如流岁月中,随手抽出一刹那的剪影,前后分明有百丝千缕,切割不断,梳理不清。

    好吧,不管再怎么美言,有堪称详尽的资料在前面顶着,何东楼的解说已经基本沦为补充陪衬。更何况,人眼摄入信息的效率还要远远高过耳朵……

    但是,罗南有意控制着阅读的节奏,使之基本与何东楼磕磕绊绊的讲解同步。

    这可以让他有更多的余裕去思考评估,发掘资料里可能存在的隐晦细节,当然,也会对当事人的遭遇有更深的带入。

    资料显示,修神禹是50年生人,比罗南的父亲小4岁,标准的战后一代人。

    他少时漂泊,居无定所,但家学渊源,自幼习武。少年时夏城起建,他在近海舰队与畸变种交锋的隆隆炮声中长大,所有父母亲人都在这个过程中陆续身故。

    修神禹的遭遇并非孤例,此后的生活,乍看上去与其他人也没有太多不同。

    他在夏城上学,又当兵入伍,但也没有在军队待太长时间,退伍后做过一段时间佣兵、保镖,但工作换得极快,似乎从无长性。

    唯一长期坚持下来的,就是习武修行。

    何东楼没有讲,大约是不敢提。资料上给这时期修神禹的评价是:孤僻冷倔,拙于谋身,人际关系经营不善。

    这倒和现在的修馆主有点儿像了。

    哦,资料显示,修馆主和薛维伦,也就是薛雷的父亲,竟然还是战友。也无怪乎薛雷会进入到他的道馆里。

    罗南思路倒是有些偏移:当年的修馆主,体型倒是和薛雷有点像,薛雷得以真传,抛却早年长辈的交情,或许也是修馆主看

    到了自家当年的影子?

    不管怎样,性格的变化必然是来自于此后人生的变故。

    “75年的时候,他和我姑姑认识。类似于小甜剧那种,千金小姐和保镖的双向奔赴……”

    惯常的思维,让何东楼在战战兢兢的时候,话里也不脱轻浮。资料上显示的,则要内敛许多。

    当时,正在夏城大学社科系读书的何季微,也就是何东楼的姑姑,这个故事的女主角,为了完成硕士论文,前往夏城刚有些模样的卫星城,进行田野调查,大约是游民和市民群体相互转化的课题研究。

    期间,她和当时游荡在卫星城混饭吃的修神禹结识……

    保镖当然不可能是保镖的,像何季微这等家世就算是田野调查,也肯定有专业保镖陪伴。

    但当时的恶劣环境,或许还有命运的安排,让修神禹有了展现自身能力的机会。

    细节不重要,可能能力本身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从那时起,修神禹就以前所未有的积极性,试图去改变前面二十多年的积习,以及未来的人生。

    他几乎就要成功了……或许可以去掉几乎。

    为了确保详略得当,何东楼省略掉了这段过于顺遂的时期,让这段可能是当事人最珍贵迷恋的记忆,变成了简简单单的三五句话:

    “他们两个感情极好,虽然受家里面一点阻力,没有结婚,但还是生活在一起,并生下了我表姐。当时他们认识也就一年吧。

    “再然后,大约修馆主希望得到家里更多的认可,当然也有自己专业上的原因,选择了参加深蓝世界的研究项目。这里的情况我不太清楚,但是资料上都有。”

    何东楼说的没错。资料上详细显示了修神禹加入有关课题组,从军方内部,渐渐流转移到多方合作的公共项目,再进入深蓝世界的全过程。

    从那时起,修神禹和何季微,两个人开始聚少离多,但感情仍然稳固。修神禹也凭借自身扎实的武学修为,或许还有“空天何”的威名,迅速在课题组站稳了脚跟。

    资料显示,他从一个被研究对象,变成了一个课题小组的负责人,参与并主持了大量的实验——多数是以他自己为研究对象。

    资料上的链接,甚至有相关实验的统计简表,相关实验多达九千余项。其研究方向正是里世界八十年代最为流行的个体进化路线。

    是从传武“精气神”概念入手,以修神禹独门“得符”之法为轴心,解释超凡力量,乃至穷神知化,建构起具有普遍意义的修行理论。

    “所以,修馆主以前,其实还和李维打过交道?”

    “额,这个……资料上有吧?”

    何东楼一被问话就紧张,几乎又忘了词儿,为了保持解说节奏,就有些信口胡柴:“我想修馆主和那个李维应该不是一路的,有矛盾的可能性极大,你看他的课题,基本上在84、85年的时候,就给停的差不多了。

    “他当初休假回来,一个是和我姑姑庆祝结识十周年纪念,另一个多半也是为了散心。”

    “不用你解释。”

    罗南可以肯定这小子是刚看了资料以后信口发挥,但也不会因为这一

    点,对修馆主有什么看法。

    畸变时代以来,相关领域的高端研究基本不可能绕过李维,况且这还是从军方到资本的广泛合作。

    罗南还从中窥见了深蓝实验室成立之前,深蓝世界有关项目开发和资源利用上,一些颇有价值的细节。

    当然,最重要的是,在这个阶段,修馆主其实已经出事了。

    罗南叹了口气。

    何东楼下面就提到了这一点:“我听家里人讲,这个时期,修馆主那边应该是出了实验事故,受到打击,准备结束在深蓝世界的工作。事实上,在拍摄这张照片之后的第二年,也就是86年的时候,他就回到了夏城,在博山楼赌……哦,是盘下了一座道馆,准备过安稳日子

    “但也是从这个时段开始,他的身体就出了问题,经常生病,咳嗽,咯血。姑姑很担心,带着他看了很多医生,但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稍稍犹豫了下,何东楼又补充:“听说,还是听说啊,这段时间,修馆主那边脾气可能有些反复无常,原本定的婚礼都取消了,还是被姑姑强拉着去扯了证。

    “但很多时候,他谁都不搭理,就自己住在博山楼的道馆中,甚至不让姑姑还有阅音姐去探望。

    “两个人的关系时好时坏,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90年。”

    临近结尾,何东楼的表述,倒是渐渐流利起来:“90年是他们结识十五周年,也是拍摄这张照片的五年后。那时候,大概修馆主也后悔前些年做的一些事,主动和姑姑修复关系,两个人商量着去他们初结识的地方做纪念。

    “然而那时候,荒野环境还不是特别好,卫星城周边畸变种出没非常频繁。当时可能又正好是‘赤潮’发动前的一个当口。在路上,他们遭遇了畸变种袭击。

    “据说当时本来还好,保镖什么的都跟着,虽然很危险但也不是应付不了。可是在战斗期间,修馆主突然就发病了,导致局面一下子崩坏。

    “驾车撤离的时候,又祸不单行,出了严重事故,阅音姐就是在这场事故中受重伤的。

    “阅音姐是一个,姑姑也是……”

    何东楼没有再说下去。

    罗南从资料上看到了如下描述:

    “……保卫人员皆殉职。

    “修神禹与凶兽死斗,因伤不敌,胸腹剖裂,血流几尽。

    “何女士持枪,近身以为饵,待凶兽撕咬时,枪击凶兽眼、口、鼻等处,重创之。

    “然而终不敌……竟未全尸。”

    后面,依稀是修馆主绝境疯狂反杀的情节,但罗南看不太仔细,只是让资料页面滚动,看到了当时现场的照片。

    资料整理者的心肠真硬啊!

    虽然是一个远景,可修馆主紧紧搂抱着一团依稀人形的血肉,身体蜷缩哭嚎的影像,还是有一种直戳眼底的尖锐狰狞。

    罗南下意识快速滑过,然而下一秒,他忽然想起什么,鬼使神差般,把资料页面又向上翻,一直翻到修馆主与何季微初结识的有关记录上。

    入眼的是近乎宿命恶意的文字:

    “……保卫人员重伤。

    “修神禹竟与凶兽近战,手刃之。”

第六百七十三章 未与归(中)

    罗南多少有些猝不及防。

    他大致是以研究者的心态去搜检这段旧事的,没料到摄取的信息会是这般,都郁结在情绪层面,一时间排解不得。

    何东楼倒轻松了,没有下一步的指令,他便结束了使命,断线后溜之大吉。

    罗南尝试定下心神,继续阅读资料,然而实在看不进去,更不用说从中深挖细节……挖什么挖,他已经被资料整理者埋在字里行间的恶意刺到,那些相关的深层逻辑和细节,越是思量,越是伤人。

    罗南暂时放弃手边的工作,发了会儿呆。

    期间,他偶尔也会飘过几个不太妥当的念头:比如和修馆主、何阅音通话,给予安慰之类。

    若真这样做,大概就是傻子吧。

    为了你新鲜出炉的感受,事隔多年之后,再去强挖他人心底的伤疤,以满足自己廉价的同情心?

    等罗南有这层认识的时候,指尖都已经在联系人界面上漂很久了。他忙挪开,切换到日常工作界面。

    来自罗中衡先生的简笔动画,就在虚拟工作区里欢脱播放。

    之所以形容为“欢脱”,倒不是因为教学内容,而是几乎每一集课程,都有一个共同的页面主题——那对由罗南自画像和罗中衡留言分别变形而成的q版父子形象。

    q南和q衡。

    大部分时间,他们会分处在界面两端,像是规规矩矩上课的学生,与兢兢业业授课的老师。

    可时不时的,比如在重点强调或放出思考题的时候,动画设计者会暗戳戳的让q南和q衡靠得更近一些,还有摸头、打屁股之类的互动。

    罗南这回恰好又瞧见一个:q版父子并排站在一起,摇头晃脑,几乎同步,宛如一对老学究——大约是因为当前上的是文法课的缘故。

    虽然,罗南目前在这门课程上的造诣实在一言难尽。

    看着看着,罗南竟不自觉笑出了声,紧接着又觉得不好意思,掩饰性地咳了一下。

    在这微妙的情绪推拉后,罗南总算醒悟,此处并无他人,心里更觉得荒唐,就“哈”了一记,似自嘲、有宽慰,总之极是响亮。

    余音在货柜之间流动,部分还穿透了破损的舱壁,在更宽阔的空间里荡漾。

    这样幼稚行为背后复杂的心绪,强行分析拆解并无必要。可这时候,罗南至少明确了一件事:

    他很庆幸,自己是在当下的心态中,看到了罗中衡先生的动画设计,避免了用偏颇且厌恨的目光照射它,那会严重扭曲动画作品的真实属性——它的创作者投射在其中的细腻情感。

    现在这样,很好。

    可是,罗南不想,完全不想这样比较。

    既得陇,复望蜀。当他感受到过去人生中几乎从未奢望过的情感投射之后,他想要更多。

    他明明可以拥有更多。

    教学动画在重复,罗南的情绪有溢出。

    他迫切地希望做点什么,这份情绪上的冲动所形成的激流,甚至让与他紧密相关的磁光云母,都有了个微幅的抽搐。

    与地球本地时空密切干涉

    的庞大身躯,哪怕只是最微幅的抖颤,都有着足够的影响力。此时,它就打破了大金三角核心区域周边天气系统的脆弱平衡。

    以大江为中脊,两岸山川平原上空,骤然电闪雷鸣,云层破溃,大雨倾盆。暴烈雨势拍打江面所形成的噪声,甚至渗透进了在江底潜行的杂货轮,激起了细密的回波。

    类似白噪音的新环境声里,始作俑者罗南反倒彻底失去了学习的兴趣。他长身而起,信步走出这间已经待了上百小时的货仓。

    他想出去透透气。

    随着他念头的变化,近两个月时间,一直在海底、江中潜行的杂货轮,便在某种无形力量的作用下,排开了数万吨的江水,缓缓抬升。

    江面江底,当下一片混乱。

    作为罗南钦定的实验场所,杂货轮所承载的“雷池雷验场”,无论是空间架构,还是内藏的物种,都在不断复杂化。这种复杂的调性,多少也会外溢出来。

    特别是那些在罗南精心调制的高能环境中,从破碎畸变基因,诱发生长起来的“猎杀者”,包括“守关boss”,会时不时猎杀周围的各类畸变种群,以搜集畸变基因样本,剩下的残骸,对周边水生物种来说,是真正的大补之物。

    周边水域那些变异鱼虾,既被猎杀,又受这些尸骸吸引,渐渐熟悉了这头钢铁怪物的调性,甚至开始围绕它形成一圈临时性的小生态。

    但这个时候,受船体急速抬升,以及周边强大作用力的影响,这个临时小生态圈,一下子就崩溃掉。

    周边更广阔的区域,江流中、两岸上,同样有受到惊扰的生灵,大部分也是本能逃散。

    可其中也有一部分强大个体,驻留在原地,在滂沱大雨中,眼睛闪烁、耳朵高耸,或者用其它的特有方式,观察这个极度危险又格格不入的对象,也与杂货轮外层那些难得到水面上来透气的“猎杀者”,形成对峙。

    最后,在强大个体中,还有少数几个,感觉更加敏锐。甚至能够感受到,这场如注的暴雨,也透出与江面金属造物一般,令它们不快的气息。

    在犹豫一番之后,这些敏感的家伙选择掉头远离。

    还有周边一些“不良于行”的复杂构体,则相应收缩自身的存在感,以避免在这深蕴着狂暴风险的环境中,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乃至于灭顶之灾。

    就在这样总体喧嚣,但某层面上又高度寂静的环境中,罗南登上了杂货轮后甲板。

    长达两个月的水下航程,导致这里已经有大量的藻类、贝类攀附,还有污泥杂物夹杂其间,脚底的触感并不好,罗南也不在意。

    头顶上雨水倾倒而下,又在身外数公分处反弹激飞出去,只有浅浅一层寒意渗进来,让罗南的大脑变得清醒起来。

    大雨中,或者还要加上走上来这段时间,他基本上理清了自家情绪。说到底,情绪上推着他要做的事情,其实只有两样:

    找回他应得的,并让夺取这一切的人付出代价;

    不要让这样的事情在他周边再发生,无论是他本人,还是在他认可、在乎的人身上。

    这样的情绪化想法,多少有些天真。然而此时的罗南,已经有了让“天真”充分影响“现实”的能力。

    只不过,有些事要一步步去做;有些事则要争分夺秒,与残酷的时光赛跑。不要眼看着事态更恶化,却还犹豫顾忌,以至最后追悔莫及。

    他确信,这不是廉价的同情展示,而是有兜底能力的善意介入。是对以往给予他帮助的回报。

    情感上,他可能不太在行,但他自信有能力,能够让承载情感的生命体,拥有更大的回旋区间。

    说是“明悟”也好,“反复”也罢,成形的思维,给了罗南更强的驱动力。他又一次切换界面,这下没有再犹豫,通讯信号发出去。

    身在大金三角,基建设施几等于无。罗南需要的远距离通讯,已经不是灵波网所能实现,必然要通过天上卫星,才能转接到上万公里开外。

    作为极其敏感的信号源,罗南在几乎所有军政势力及情报机构上挂了号。所以信号发出的瞬间,头顶上位置合适的侦察卫星,便都做出反应,遥探下来。

    对此,罗南并不在意,只是看着界面的缺省头像,以及下方标注为“何阅音”的名字,又皱起眉头。

    事情往往做到半截,才发现后续的麻烦。

    即便他不可能直白表述事情因由,但以那边的聪慧,哦,还有情报渠道,又在涉及本人的情况下,猜到他意图的可能性其实很大。

    一旦猜出来,可能会更伤人。

    或许隔两天会更好些?

    这时候,罗南倒不大希望那边接通了。

    复杂琐碎的心思下,通讯非常顺滑地连接成功。

    何阅音平静还有些舒缓的嗓音入耳,听上去她现在应该不太忙碌。但她并不是能与人闲聊的性子,习惯性地直入正题:

    “罗先生,有事?”

    听口气,她好像并不知道罗南今天做的事。罗南心里嘀咕,却是按照预想好的开场白说话:

    “阅音姐,最近还顺利?”

    “基本符合预期。”

    预期是什么,罗南没问,问了何阅音也未必会告诉他。当然,在情报支持下,他也能大概了解一点。

    这段开场白,正是依据有关情况制定。

    罗南按照既定的节奏说下去:“我最近也是埋头学习,又考虑到你那边的情况,联系的少了。不过,我最近学到一点儿东西,生出些想法,和你那边的情况有关,所以找你咨询一下。”

    “学习……”何阅音略有沉吟。

    本来不至于深究下去,可罗南却力求配合:“大都是文法啊、历史啊之类,主要是给新学的两门语言打基础。当然,自身修行一定要兼顾。”

    这就是强行闲聊的架势了。

    何阅音隔了半秒,才又说话,表现出一贯的配合与尊重:“进度还顺利吗?”

    “不错,自我感觉挺好的。文化课的题目,日常测验起码能稳定在及格线以上。真传科目,哦,我是说修行,主要还是做一下补基础的工作。

    “就是这个基础,很重要啊。”

第六百七十三章 未与归(下)

    在与何阅音对话前,罗南定下的理想基调是 “婉转”。但对他来讲,这种交流方式还是太过高端了,多少有些力不从心,所以表现在外,就有点儿离题万里的架势。

    可不管怎样,罗南说的,没一句假话。

    他现在的状态就是这样:除了像文法、历史这样,学习天渊文明精华,必须通关的以外,就是在罗中衡老师的“督促”下,重点在真传学科上下功夫。

    这也是他“补基础”的标准和依仗。

    “话说,你那边能联灵波网吗?我最近发在群里的教学动画,阅音姐你有没有关注?”

    “这里没有铺设节点。不过,有人会转发给我一些……”何阅音轻声回应,又问,“没问题吧?”

    “发出去就是给人看的,能有什么问题。”

    罗南倒是挺好奇,朋友群里谁能与何阅音保持长线联系,但这不是重点,他拿出热情洋溢的态度,努力推介:

    “都是一些最基础的知识点,背景差异也很大,但很有趣是吧?比如前两天发的四学二十科……”

    “别开生面。”何阅音的评价很含蓄。

    “那里的真传学类,是我最近的学习和研究对象,特别是前两项。”

    “记得教学动画上说,‘构形’的性价比最高。”

    “啊哈,阅音姐你果然认真看了。”

    天渊帝国通识四学二十科,其中的真传五科,即内修、通真、造物、布法和构形,展现的是天渊帝国主体种群个体进化的知识技能根基,毫无疑问是重中之重。

    这里面,罗中衡重点推荐“构形”,称它是真传五科中,物质条件要求最低的一科,但也是能够楔入天渊文明思维的核心路径——教学动画上当然不会那么直白,可意思就是那样。

    也因此,在“未来”的关底,罗中衡选择了以“构形”为最终考核题目。

    对此罗南是认可的。

    从地球的现实条件上看,从构形入手确实合理,特别是和造物、布法这类与个体进化修行的“熔炉”阶段高度相关的科目相比,更是极其方便——要知道,那两个科目就算在天渊帝国主体族群的通识教育阶段,有大量资源投入的情况下,大都也只能是婴儿学步,亦步亦趋打基础。

    在地球上,没有对应的物质基础,根本连边儿都沾不上。

    但是,到了罗南目前的层次,再通览五科知识,也有自己的见解。

    他注意到,无论是从天渊帝国的现实操作,还是历史文本的表述评价来看,真传五科之中,“内修”和“通真”这两科,一者是个人修行的.asxs.,一者是个人观察宇宙万物的支点,这里面包含的种种法门、技巧,才是天渊帝国有史以来,最经典、最正统的修行路子。

    高度理想状态下,甚至可不假外力,自身成就。

    当然,罗南也知道,自家老爹没有将它们列为第一序列,也是无奈之举。再怎么“不假外力”,它们或多或少也需要一定的物质基础:

    天渊帝国的国民,经过

    长时间的种族进化,天然就有这样的根基。至于参与百年序列的后进种族,一般则需要在天渊帝国的扶持下,对种族生命基础和形神结构规则,有非常透彻的了解,再去选择相应的修行路线。

    没有扎实厚重的基础研究支持,那就只能用人命去试错了。

    罗中衡当然不希望自家孩子给埋进这坑里。可当他在狭小的树洞空间里,畅想罗南的未来之时,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

    罗南会因为一次意外遭遇,实现精神侧修为的突飞猛进,并以稀里糊涂卡bug的方式,提前获得外接神经元的高级权限,从梁庐的“叠层干涉技术”中获得灵感,实现了“完美体”的设计。

    此后更利用在“中继站”里的一系列收获,通过天渊帝国幻想学派的技术,培育出“磁光云母”这个超级平台。

    坐拥磁化、缝合、界门三种幻想级能力,如果应用妥当,罗南在形神架构的方案上,实在有太多可选项,也有模拟试验的本钱。

    罗南已经开始着手,从里面发现了很多闻所未闻的技巧,但也有一些似曾相识的法门。

    不过这一回,他不准备尽数用在自己身上。

    “学习研究,性价比并不是首先考虑的因素。相比之下,我要更多考虑相关领域的兴趣,当然还有目前项目所需。”

    罗南一副全情投入的研究员的口吻。

    这倒类似于一种“完美体”状态,罗南等于是自己伪装自己——话说,在有自觉的时候这么做,那感觉煞是微妙。

    不管怎样,罗南还是要求自己努力进入那种状态,同时还时刻关注着何阅音的反应。

    何阅音又捕捉了罗南预留的点:“项目?”

    罗南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又问:“无芯方案,阅音姐你知道吧?我在杂货轮上直播的那个。”

    “看到了相关的视频……很惊人的成果。身边很多专家都在讲,这是一个颠覆性的方向,特别是对他们的专业而言。”

    何阅音说这么多,大概在她们圈子里是真的挺颠覆的。

    罗南就笑:“是说燃烧者的领域吧。经过李维调试的原型格式路线,作为阶段成果的演示,倒也是合格的。各种关键元素都有展现,但合在一起,味道就不对了。而且也没有考虑过后续自行拓展的空间。”

    纵然是“对家”,现在罗南也完全有资格评价这个路线。这可能会对何阅音有所冒犯,但也算是某种故意,他正常状态似乎就是这样的……

    什么鬼!

    新的觉悟让罗南捂住了自己的脸。

    何阅音并不知道他的状态,只是表现出一个好听众的素质,把有些偏移的对话方向引回正轨:

    “那么,罗先生你提出无芯流是准备……”

    她给了罗南发挥的空间。

    罗南也忙接上:“这是一套方案,我自认为要比李维真诚坦白的多,不过在现阶段的地球上,它的覆盖面是有限的。”

    说着,罗南稍稍偏了偏下脑袋。

    在他侧方

    ,杂货轮前甲板那些东倒西歪的集装箱中间,正有一头不太安分的“猎杀者”,在那里挠墙,形成了噪音。

    罗南的目光投射过去,那边明显感觉到压力,又一个倒翻,连带周围那些幢幢鬼影,都一下子隐没不见。

    罗南也是无奈,这份情绪也体现在他的表述中:

    “畸变时代开启以来,被污染的人太多了,脏人,感染二期、三期……话说我还负责畸变感染的全球普查呢,为此还成立了基金会,眼瞅都快三个月了,竟没有人过问一声,好像都没人关注了。”

    “大概也没有几个敢问进度,而且距您许诺的年底,不是还有一段时间吗?”

    何阅音应该是开了个玩笑吧,大概……

    这个气氛是罗南所希望的:

    “感谢关注,现在能记得时间节点的人怕是不多了,但我的许诺不会变。我计划是在年底前,拿出第一份畸变感染者全球普查评估报告,并附上针对每一类人群的基础补强和进阶修行的方案……嗯,说‘建议’比较好,但最终目的还是要有一组可行的方案。”

    “每一类?”

    “是的,地球上百亿人口,根据畸变感染的程度,还有其他一些特殊情况,每一类人都要有相应的、有针对性的方案,才算妥帖。”

    罗南说着,也开始扳指头:“具体来讲,普通人、脏人、二期和三期感染者,还有在此基础上已经自发觉醒获得超凡力量的各类能力者,包括也必须包括燃烧者群体……我听说,在这圈子里,我的名声很差,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这次何阅音没有再附和着开玩笑,她沉默了很长时间。以至于罗南都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暗中塞在里面的私心被发现了。

    他有意打断何阅音的思路:“阅音姐?”

    那边传来何阅音明显的吐气声:“罗先生,这非常敏感……很有难度。”

    “所以我才需要不断学习充实自己嘛。”

    罗南也在大发感慨:“给自己定的目标太高,压力还是挺大的。而且一旦求全,有些领域就会越想越深入。

    “比如普查报告发出后,可能会对社会治理造成影响;有关族群分类会造成社会撕裂;治疗、补基和进阶修行都会形成新的变化、造成新的问题。

    “比如,一旦开启这个进程,本地资源的消耗、开发和使用分配,就会非常麻烦。

    “再比如,大批量新能力者出现,会让现阶段的精神海洋发生剧烈动荡,形成不可测的影响。

    “还有,各个人群在各个阶段都会出现一些意外情况。治疗、修行和改造都是精密工作,出现事故是必然的,但预案和诊疗方案都要有。”

    罗南在自己的表述中,再度适量加入一些敏感词,暗戳戳的和修馆主那边搭上界,又一触即分,尽量不引起何阅音的警觉。

    他可能有些多虑了。纵然是何阅音,此刻也似被他所描述的庞大计划摄住了心神,以至再发感叹:

    “令人望而生畏的大工程……也令人向往。”

第六百七十三章 大项目(上)

    哎?好像何阅音对这种事情,比较感兴趣的样子。

    罗南眨眼,嘴上则顺着调子回应:“唔,是挺大的……”

    其实,罗南是拿“百年序列”的一些实施方案作为底稿,又根据地球现实发挥了一下。因为借鉴和重新组织的缘故,他自己的感受倒不是太深……或者说,该有的感受已经在此前经历过很多遍了。

    这样一个复杂而庞大的计划,也不过就是“百年序列”正式实施前,所需要做的多类准备事项中的一个而已。

    所以,“百年序列”的一百五十年,并不是一个徐缓自然的发展过程,而是在有明确目标和强大力量推动下,高强度的文明爬坡进化。

    在这样的进程中,能跟上不掉队,并不是什么基础要求,而是确凿无疑的赞美。

    想到前路多艰,罗南多少有些走神,不自觉叹了口气。

    “如果罗先生确实有意推动这个大工程,前期还是分阶段实施比较好。”何阅音郑重其事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在年底前拿出普查报告,已经是绝大多数人都无法想象的成果。如果再配套各类方案,特别是专业性很强的复杂方案,普遍的接受度、消化能力都是一个问题,在受众心理上,还可能会降低说服力。毕竟……”

    罗南打断她的话:“毕竟没有人会相信,我会拿出这么一整套系统性的解决方案。”

    “正是如此。”

    “所以现在就要放出风来嘛。系统问题就要系统解决,这个大原则是不能变的,否则也不过就是拆东墙补西墙的做秀而已。”

    罗南口气越来越大:“我可以考虑推迟放出系统方案的时间,但前期的工作必须要有,而且要让大家都知道,我在做这方面的准备。”

    “您是指?”

    “这第一条嘛,就是收集资料。”

    罗南语气笃定:“我需要人体研究领域的资料,从普通人到能力者,当然也包括畸变感染者、燃烧者,要专业深入的那种,特别是一些第一手数据。

    “请允许我吐个槽,那个严宏下台一鞠躬之后,原型格式和燃烧者这个研究方向的透明度,反而是下降了一个档次。我们这些外人找个资料很困难啊。”

    何阅音略有困惑:“所以……”

    “所以我想让阅音姐你帮忙,让你那边放开一些权限,把那些研究资料让我瞅瞅呗。也不只是限于燃烧者方向,我刚才提到的那些领域,有关的资料我都需要。

    “同样,我也需要一个能帮我看资料的团队,这些事情都要做起来。除了你这边,我还要和不少人沟通,这种事情我都不擅长,想想就觉得头疼。

    “话说阅音姐,你那边什么时候能结束,赶紧回来帮忙啊!”

    何阅音到最后也没有明确回复,是不是要回来协助罗南开展工作。只说会帮助罗南,在军方内部,做一些协调工作,但资料能不能拿出来共享,犹未可知。

    但罗南能够感觉到,在整个交流过程中,特别是罗南放出了“百年序列”的一些计划步骤之后,何阅音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不是一般二般的,而是非常明

    显的好奇心,以及相应的审视判断。

    罗南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火候可以了,便借口继续学习,主动挂断了通讯,

    学习暂时是不用学的,罗南先用心复盘刚刚的交流。

    何阅音的兴趣点,确实挺奇怪的。对此,罗南倒是听到了一些秘密组织的传闻,但暂时也不在他关心的范畴内。

    他比较得意的是,通过刚才一轮交流,他成功地将几个关键信息,投射过去,包括对各类人群补基、进化的方案建议,对相应意外事故的治疗处置等。

    这些面儿太宽了,就给他不久后光明正大的介入,准备了借口。

    借口有了,更现实还是具体方案。

    何阅音的情况,修馆主的情况,他都需要做进一步的了解,获得更多的第一手数据。而这些又都是非常典型的案例,做得好了,完全可以作为制定方案的依据和抓手,公私两不误,简直完美。

    罗南心情转佳,其实在与何阅音交流前后,他的心气儿就基本顺过来了,只是现在更明显。

    大江两岸骤起的雨势,似乎也受到他的心情影响,渐渐消歇。

    罗南长长吁一口气,他现在终于有心情,再去梳理修馆主的相关资料了。他也不再到那憋闷的货舱里去,就在杂货轮的艏楼上,找到个能栖身的位置,临舷凭江,就着微微细雨,江上行风,重新进入状态。

    这回,他跳过了具体的经历故事,锁定了修馆主在深蓝世界主持参与项目时,那些资料。

    资料整理者的用心且不说,水平还是极高的。即便是深蓝世界那种等级的秘密所在,还是剥离出了各种信息情报,在相关的内容区块里,通过简报、资料链接和部分图像,拼接出了一个大致的时间轴,让阅读者能够掌握项目的基本进展情况。

    何时启动、什么进度和成绩,又什么时候出的问题,基本上罗列清楚了。

    虽说第一手数据严重缺失,可以罗南现在的水准,再有天渊知识体系的标准嵌套,也能够做出一个基本判断。

    修神禹的问题,其实就是“高能环境下,自我逻辑形成的‘轴心’,怎样带动、改造人体巨系统”这么一个经典问题。

    在天渊文明看来,这是每个文明在触发自我进化这一技能树之后,所必经的阶段。

    绝大部分智慧生命,天然就有化繁为简的自我逻辑流程。所需要的,只是让物质世界并不那么简洁的现实,暂时从属于人的意志,然后日拱一卒,逐步实现永久固化的效果。

    站在天渊文明的高度看,当时修神禹的做法,思路很经典,时机用错了。

    在人体发育进化还未进入到相对成熟稳定的阶段,过早收束,一是可能丧失进化潜力,二是后续会有不可测的系统变数。

    这个收束的过程,也不应该是一人一时之作,而应该是一个种族百世千年之功。

    天渊帝国为了压减这一过程,搞出了“百年序列”。可“百年序列”所必须的成本,若没有一个横亘亿万光年的星海帝国代为承担,对于原生文明来说,压力也着实让人绝望。

    而在前提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强行跨越的后果,落在个体身上,就是形神架构的物质系统,与自我逻辑系统形成冲突,整体失灵,并形成混乱的高能压力环境,由此引发原生基因的读写混乱。

    用比较通俗的例子来形容,大概就是全身癌症——任何器官的任何一组细胞,出现分化和增殖异常的概率,都会大幅提升,并形成某种链式反应,恶性循环。

    相比之下,何伯政的肝占位,完全就是小儿科。

    以其占有的资源,竟拿这理由出来,该嘲笑他胆小如鼠呢,还是别有盘算?

    罗南的念头,又有些飘移。

    就个人而言,罗南对何伯政实在没什么好感,此前没有,此后也不想打什么交道。

    然而,他现在也明白一件事,便是血妖曾经力图往他脑子里灌输的一种观点:

    “立场”这玩意儿,特别是冠以“政治”这一修饰语之后,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因为那是自身的原则和规矩,既可以是建构人格的“基材”,也可以是利益交易的“货舱”,更是互相侵夺的“阵地”。

    距离让血妖教育,也有快三个月了,中间经历了许多事,和大大小小、各方各界的人都打了交道,接收了不同的反馈,罗南对这一观点的理解,倒是又精深一层。

    罗南现在是真想明白了:以他当下的位置和体量,注定了他再不可能像小孩子那样,闷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任其他人上蹿下跳,平日里不闻不问,惹毛了就动硬较真……

    他再怎么单纯,再怎么占理,对世界上99.99%的人来说,那都能称之为:

    不教而诛。

    体量大了,天然占了大地盘,容易挤到别人,平日里就保持谦逊,多开口,多提醒:

    劳驾,借过,请让让……

    相应的,对其他各方,他都要注意些、敏感些。特别是对那些主动发声的,比如“空天何”,更要格外关注,指不定就是不小心踩到人家脑袋了呢?

    要关注,可以直接问,也可以侧面了解。这不是罗南不愿意与何伯政打交道嘛,那就选择另一种方式好了。

    罗南打开通讯界面,找到不久前刚到手的通讯号,这次没有迟疑,直接点选。

    没让他等太长时间,那边接通了。

    “哈喽,罗教授?”

    对方语气轻松,宛如老友,一点儿都不像被他连坑两根手指的样子。

    罗南多少有点儿惊讶:“你存了我的号?”

    “那倒没有,然而你找武曌要我的号,我们平常根本不联络的,她还要再找一圈,所以……”

    “那还真让人意外。”

    罗南呵呵一声,也不再计较这些细节,直入正题:

    “确认一下,你在和洛元合作?”

    “罗教授能看到我们的ppt,很荣幸啊。没错,出于多种考虑,我和洛元叔叔准备联手投资一个项目。目前还在招募合伙人,怎么,罗教授感兴趣?”

    “洛元……叔叔?”

    罗南身上骤起恶寒。

第六百七十三章 大项目(中)

    “不应该叫叔叔吗?年龄上且不说,从辈份上讲,我们是同门师姐弟,而洛元……他应该和你的父母平辈吧,从你这儿论,没错啊。”

    论你个鬼呦。

    竟这样被强行与洛元扯上关系,明显是故意恶心人的。是不是远距离……名义上远距离的通讯,会让某些人格外肆无忌惮?

    罗南沉默了一秒钟,然后跳过这个话题,又一次直球询问:“你对修馆主当年的事情,知道多少?”

    “这样问问题,师弟你终于察觉到姐姐的价值了吗?”

    看来远距离确实能够带来安全感,墨拉丝毫没有正面回应的意思,倒是言语和笑声都放肆得紧,听得罗南生厌。

    他皱皱眉头:“和人正经谈事情的时候,摄入酒精没什么好处,也不礼貌。”

    对面停顿了半秒钟,又隐约“啧”了声,这才说话:“果然年纪还小,不懂得酒文化……另外,偷窥女士才是真的不礼貌,尤其是对方居家且衣着随意的情况下。”

    当下,墨拉在席薇家中,穿着确实挺清凉的,刚刚大笑的时候,肩上绸缎睡衣都滑落半截——话说她在外面也没好到哪里去。

    所以她似乎并不在意,此刻罗南可能跨过近千公里距离“直视”她的事实。她甚至举起红酒杯,向侧方空气遥祝:

    “为师弟难得的主动交流干一杯……”

    话说,祝酒方向还好,角度错了啊。

    罗南冷眼“注视”着墨拉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用苛刻标准评价了一下对方的感知,心情倒是从刚才被冒犯的恶劣状态下,澄静下来。

    确实,罗南现在正隔着上千公里的距离,注视着墨拉。

    正常来说,一位超凡种,完全以自我逻辑架构迷障,隔绝他的感应。但当罗南借用磁光云母的“操纵线”,强行穿透切分,那又是另一回事儿。

    这种做法,显然很不礼貌,等若挑衅。

    问题是,在罗南看来,墨拉挑衅在先。

    现在好了,不管墨拉的态度怎样放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就是,在近千公里的距离尺度上,对她这种并不以“灵魂力量干涉”见长的超凡种,罗南纯然是单方面的碾压。

    如果距离再乘以十,这颗星球上恐怕只有李维凭借深蓝世界、波塞冬通过“血肉机芯寄生”等寥寥几种方式,才能形成对抗局面。

    在这方面,墨拉要比罗南更敏感。

    故而,她的牙尖嘴利、刻意挑衅,也不过就是气势方面的找补。

    相较于真实实力的比较,和“立场”之间的碰撞,这种小小言语机锋上的冲突,真的意义不大。但墨拉那边,也可能是希望他这种不擅交际的毛头小子,能由此产生误判,相应调整收缩“阵地”,那便是赚了。

    罗南还是把目标暴露得太明显,下回再碰到这种情况,或许主动绕几个圈子,效果会更好?

    口舌之利,非罗南所长,但只要能洞彻其中关窍,罗南也就不介意用这种方式和她周旋,顺便学习一下先进经验也是好的。

    墨拉果然还在与他东拉西扯:“说来师弟你也真是虚伪,明明都用不到,还要别人的通

    讯号做什么?”

    “基本的态度是要有的,至少可以证明,我确实是要问你事情,为此愿意支付一定的时间成本。你将它理解为价值,我没有意见。”

    “这是多少年前的电影台词啊!”

    墨拉笑得更开心,以至于客厅沙发组上,衣衫凌落,醉意昏沉的席薇,都给唤醒了过来,但很快又垂下面孔,沉沉睡去,对外界事态再无萦怀。

    罗南说话也越发漫不经心:“不管是什么,可以理解交流就行了。然而你这种反应,我不太确定效果……需要用更直白的方式吗?”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罗南言语中的微妙态度变化,墨拉在给自己续一杯酒的同时,摇摇头,主动结束了绕圈儿,进入主题:

    “不必了,我大概能理解什么事。看起来,与‘空天何’的交流,让你对修教官更多出一些怜悯之心,准备帮他一把?”

    全中!

    然而,对言语交锋有了新领悟之后,罗南也不会简单承认,便打了个哈哈:“差不多吧……其实和你有点儿像。”

    “哦?”这回墨拉是真没听懂。

    “你说,你和洛元合作投资项目,巧了,我也是。可没你们的野心大,步骤也比较谨慎,目前只是希望以馆主为案例,做一个试探性的子项目,试试水。”

    罗南这时候,又一反与何阅音交流时的气吞山河,变得谦虚起来。但勾动人心的效果是一致的。

    墨拉确实燃起了好奇心,她将这份心思掺杂在笑谑之中:“有关修教官的项目,不外乎就是人体治疗修复,然而救一个濒死之人,那可太难了。上面再加一层……师弟你要帮助大家举宅飞升吗?”

    “别的不说,你的脑子倒挺好使的。”

    “……”

    被罗南顺着竿儿爬上来,墨拉一时微窒。这让罗南抓着机会:

    “举宅飞升是夸张了,但破除百病,长生不老——大家不都是喊出类似的口号么?

    “李维不用说了,拿着血脉项目折腾了多少年;你和洛元搭档,拿何东楼当模具捏出的那玩意儿,话里话外,也差不多是这个路子;至于我,前两个月在直播的时候,也把调子定得很高,现在总要拿出些东西来,才对得起大家的关注不是?”

    墨拉晃动杯中暗红酒液,试图重新找回节奏:“所以,师弟你也承认,大家是殊途同归喽?”

    “普通人、脏人、二期感染者的分类进化跃升;燃烧者、能力者的后续拓展跃升;三期感染者、修行失能人员的诊疗、恢复和后续跃升……”

    “嗯?”

    罗南不理会墨拉的困惑,继续吐字:

    “全员进化导致的原有社会结构重塑和资源再分配,适配新结构的治理模式调整,新的资源空间探索、拓展与开发……还有,急剧扩大的能力者群体对非秩序高能环境的影响,以及相应的控制与保护。”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然后做结论:“只要在相应范围内的研究,能够起到正面作用,说是‘殊途同归’,我并无意见。”

    将之前对何阅音提及的“百年序列”实施方案的内容,稍稍变化一下说出来,对

    于普通人来说,无异于痴人呓语,但对墨位这种圈内人,仍然颇具震撼效果。

    她下意识保持晃动酒杯的姿态,隔了数秒,才抿唇而笑:“师弟这想法,落到实地,可真是个大项目。便是现在只做其中一项、两项,等后续次第推进,前景可期啊。”

    无论是大处着眼,还是由小见大,何阅音和墨拉,对“百年序列”倒都有极高的评价。

    相比之下,墨拉更多夹缠:“听你这么讲,我更觉得,别说‘殊途同归’,连‘殊途’都可免了,直接便是同路人。”

    “哦?”罗南语调上扬。

    墨拉笑得灿烂:“我们那边,你猜也猜到七八分,虽说顶着基因贩子、人体克隆的名头,不太好听,但根子上,其实和你们罗家的荒野实验室一脉相承,只是更多专注基因、生物层面……撇开好恶不论,师弟你也不能否认,这是人类进化的必由之路。难道这还算不上‘同路人’吗?”

    罗南嘴角下抿,忽又展颜一笑。

    这场景,墨拉是看不到了,却能感受到他随后的言语中,本不应属于这个年龄的微妙深沉味道:

    “你说是同路,那就是吧……那么,同路的师姐,师父在深蓝世界做的那些实验,相关成果和第一手数据,你能提供吗?”

    “啧……”

    墨拉举杯,唇线与酒液接触,轻轻出声,将猝不及防下的一点儿惊愕,化入其中。

    这样的罗南,俏皮到有些油滑了。偏又步步进逼,气势凌厉,与各个情报渠道反映的情况,包括前几天她实际接触观察的结果,都有差异。

    说起来,这算……成长吗?

    等墨拉放下杯子的时候,脸上依旧是从容不迫的笑容:“师弟啊,既然说到深蓝世界,我倒想知道,你究竟对它了解多少?”

    又绕开了……不奇怪。

    罗南视线投向乌沉的江水和河岸,吐出口气,身体压住一侧的栏杆,不管这地方在水底浸泡两个月后如何锈蚀严重,就把它当成是对方的“立场阵地”,一晃一荡,慢悠悠地讲话:

    “墨拉……师姐,你知道,你在我眼中的价值,体现在哪里吗?”

    “嗯哼?”

    “都在你刚话里面藏着。”

    罗南的声音,渐渐合入江面上湿润的暖风,和缓轻悠,了无锋芒:“说到修馆主的事,你知道;说到洛元的事,你知道;说到深蓝世界……李维的事,你还知道。而且我相信,以你的能耐,知道的东西,绝不会只流于表面,这就比较可贵了——我是说在效率层面。”

    到这里,罗南忽又话锋一转:“效率这个定性,你明白?”

    不等墨拉回应,罗南又问:“刚刚说起来的‘同路’的事业,规模也挺大吧?方案里说的那些工作,一样样的,都要做实落地吧?你觉得,把那些事做成,要花多长时间?

    “我说一百五十年,不过分吧……唔,其实是很过分,一百五十年是很过分的标准,要做到实在太难了。就算我现在很年轻,看上去也是个要贯穿一生的大工程。

    “可我又想做成?怎么办?”

第六百七十三章 大项目(下)

    夜色已深,纵然住宅之内灯火通明,也有一份天然静寂之意,以至于通讯器里传来的温和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通透,仿佛每一个音节都从耳膜震动着,压进内腔,深透骨髓。

    罗南连续转折、设问,直至最后一句“怎么办”,纵然语气柔和,其中意蕴,却是寒意森然。

    墨拉绝不想惯他的臭脾气,早想说话打断,然而每当这个时候,虚空中无形的细索,便在身边划过,如弦如链亦如剑,殷殷低鸣,直透心底。

    这无形之音,倒是恰和罗南口中似若无奈的“怎么办”的遥相呼应。

    啧,现在的小孩子,要学坏,太容易了!

    而且好像还是学我……

    墨拉注视手中酒杯,杯底几滴残沥,来回滚动,却挣扎不出方寸之间,除非杯体整个倾覆。

    食指从杯壁上挪开一点距离,稍做屈伸,灵活依旧,但总觉有不太妥当的感觉浸润其间。

    这让她丢掉“摔杯”的疯狂念头。但也在这个时候,或许是罗南的表述告一段落,空气中让人发疯的压制力稍稍放松,给了她说话的机会。

    或许可以说,是“示意”她讲话。

    墨拉保持着笑容,非常配合:“怎么办……是啊,师弟你想怎么办?”

    “只有提高效率。”罗南完成了论证闭环,简单又不容否认,“这就是效率于我,意义所在。同样的,这样是师姐……我现在称呼你为‘师姐’的关键原因。”

    墨拉撇嘴:“有点儿市侩了,师弟。”

    罗南没理会她的评价,继续往下讲,但又似乎跳到了新的领域,:

    “这两天我在想一件事,也在观察。按理说,‘空天何’他们做出决定,不太可能是一人一时拍脑门的结果,尤其是涉及到方向问题,一张ppt甩出来,这边就下了决心——何伯政凭什么轻率决定?”

    这是个现实问题,墨拉但笑不语。

    罗南也没指望她回答,继续道:“另外,你们要嚣张到什么地步,才会把商业计划书吸筹的第一步,放到夏城来?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有那么个折腾的功夫,在其他地方好好经营不好么?

    “正如你在夏城挑衅我,实则掩护你们给ppt‘排版’,给席薇种海青花……这样做法效果不错,只用一回,太可惜了。所以,夏城这边,为什么不能也是一个‘掩护’?”

    语言正是来表现思路,罗南虽是设问,却也层层推进:“你在来夏城之前,去了阪城、蒂城,前面还有什么城,我不知道,但那时候,基本没有谁注意到你或者洛元,以你们的身份地位,也不需要再用什么轰动性的热点去制造影响。这样安安静静地做事,或许更合情理?

    “所以,‘空天何’那边,未必是你们行动的开始,也有可能是一连串说服的中间或末尾环节,如果是这样,规模就真的很可观了。

    “这也能给‘空天何’那边一个理由:因为在相当范围内,有个共识存在,很可能代表了某个军政团体的集体意志——阅音姐当初给我上课的时候,便说过,看似分散的各个城市军政体系,总还是能有几分合力的,尤其是军方

    “当然,也不排除他们看到你就犯蠢。”

    “哎呀,谢谢夸奖。”墨拉展颜一笑。

    “我确实在夸奖你啊。”

    罗南全不否认,以至于对话气氛,越发与他温和的话音相配——如果忽略掉周边无声伸缩的“绞索”。

    “这个军政集团,起码是‘联盟’的存在,会造成一种结果:使地球本地时空的资源相对集中。

    “不管那些股份如何调整变化,总体上,李维那边要拿走一大块;军政集团的协调控制又是一大块。当然,这里面还有利益纠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样一来,李维、势力庞大的军政团体,能占据本地资源的一半以上?高度集中确实让人不安,但要想快速获得信息,这样的情况也不是不能接受,嗯,前提是获得信息,有效信息、全面信息……”

    严重腐蚀的金属栏杆,在断裂的边缘摇摆呻吟,随时变化调子,罗南的言语态度却从头到尾保持平稳、温和、冷静:

    “目前来看,李维也好,那个军政团体也罢,对我都是遮遮掩掩,并不坦率。我有很多消息渠道,可是整合判断都需要一个过程,且并不保真。

    “想最快知道两边的底细,或者必要时互通有无,都需要一个快捷通道。

    “比如师姐,你。”

    相应的价值判断终于落地,经过罗南层层递进的烘托,一切都显得特别顺理成章。

    “你这个人,应该是从李维的实验室里出来的,到现在也有非常密切的关系;现在你又和洛元联手,吸引了以‘空天何’为代表的军政集团。

    “目前来看,你是表现出来的、最适合的那个渠道……只要你肯配合。”

    墨拉耸肩:“那还真是荣幸啊。”

    罗南语气平缓:“所以,请发挥你的价值,推动这个大项目的进度吧。不要拖拖拉拉,让我觉得,还不如在其他相关人群中挑挑拣拣来得痛快,那就很无奈了。”

    墨拉重新给杯中倒酒,姿态依旧从容:“我会仔细评估考虑。”

    “请尽快,另外……”

    “嗯?”

    “关于深蓝世界,我确实很感兴趣。”

    “那可好……喂,喂?切!”

    通讯中断,与之同步,周边那些无形细索,存在感也渐渐消融。一切都回归到了正常状态,好像之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墨拉明白,这样的态度,摆明了是要将“不平等合作”的基调敲死了。

    嗯,现在这也不叫合作,最多算是保证金。非要她拿出足够让罗南满意的东西,后续的“合作”才有讨论余地。

    墨拉微皱眉头,用心思索,但也因为这样,忘了正在倒油,杯中红酒竟然满溢了出来。

    她霎时惊醒,这种绝不应该出现的场面,出现在她身上,是自嘲也消解不掉的鄙薄可笑。

    墨拉真的笑出了声,最终又还原为一声轻薄的口哨。

    不对别人,只对自己。

    客厅沙发组那边,席薇呻吟着又一次醒来,大约是被吧台这边的响动给刺激到。

    今天晚

    上,她已经这样反反复复好多回了,只是这次,在她挣扎着要再睡去的时候,忽地有冰冷液体,自她头顶、脖颈、背脊倾倒下来。

    席薇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反射性地要起身,可在柔软沙发上没用上劲儿,反倒侧翻下去,狼狈地摔在地毯上。

    也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看清楚,造成这一切的元凶,正是墨拉。

    这个恐怖的女人,正微笑看着她,手中红酒杯,已经倾洒掉大半,仍没有停止的意思。

    此时,暗红的酒液也从她发丝间隙渗出,自额头流下,遮掩住她夺眶而出的泪水。

    下一秒,剩下四分之一的酒液,当面泼过来,一些还泼到她眼中。

    微痛,但相较于巨大的、不可控的恐惧,皮肉上的些许痛感,又算得了什么?

    席薇的心脏都被狠狠攫住,不敢躲避,更不敢反抗,只是抽泣着,反复说着已经用烂了的、不成理由的理由:

    “我是太害怕了,才打了那个电话,打完我就后悔了,真的……”

    “不是因为这个。”前方,墨拉蹲了下来,与她脸对着脸,吐息可闻,“乖,不是因为这个。”

    席薇涕泪横流:“我真的……”

    “你再解释,我就真生气了。”

    席薇又在僵在那里,把嘴边上的话强行扼住。

    “你不明白,其实我们是同病相怜呀!”

    墨拉张开手臂,将席薇僵硬的身体揽入怀中,轻轻拍她的背:“现在你的感受,就是我的感受,都是曾经自命不凡,然后被人践踏,还要赔上笑脸……偏偏这样的代价换来的,还完全不是你想要的。

    “你,也是是这样想的吗?”

    席薇在发抖,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

    墨拉在她耳畔笑起来:“开玩笑的,但接下来这个,不是玩笑……

    “你自由了。”

    席薇仍在恐惧恍惚状态,完全无反应。

    墨拉摇头,松开怀抱,稍拉开距离,再伸手轻捏住席薇下颔,端详几眼,在她唇角轻烙一个吻:

    “现在就可以离开,我不会再找你,海青花也留在你这边,以后再无瓜葛。代价是这套房子归我了,以后你也不要过来打扰我,方便我专心写材料,可以吗?”

    席薇一直到她把话说到半截,才大概明白过来,犹豫了一秒钟,便在墨拉格外真诚的目光下,忙不迭地点头。

    随她动作,液滴飞溅,已分不清是酒水还是泪水。

    墨拉收回手,站起身。

    席薇则是半退半爬,拉开距离,也没有什么话,只是抱着冰凉的臂膀,绕过沙发组,踉跄远离。

    但她肯定理解得不到位,都没有去收拾行李之类,甚至都没管自己几乎是衣不蔽体的状态,且头发、面颊、肩背都还在滴落酒液,就那么恍惚抖颤着往外走,一刻都不停留。

    “其实也不用这么急。”

    墨拉摇头,但她也没有好心提醒之类,只是坐回到吧台上,重新倒了杯酒,进入长考状态:

    “唔,这回,该从什么地方写起呢?”

第六百七十五章 知不知(上)

    结束了与墨拉的对话,罗南仍然倚靠在锈蚀的栏杆上,看大江之上、两岸侧出的夜景。

    雨势骤来渐去,此时大江周边的天气,雨后复晴,却还氤氲着夏夜的潮热。

    罗南的心思也不算清爽。

    几番联系交流,诸般心思用尽,并不比来一场超凡种级别的大战来得省力。且这两天时间,接收、放出的种种信息,还在他心底往来干涉,动荡不休,试图形成一个更清晰的图景,以窥见当前及未来部分走势。

    在与墨拉的对话中,罗南做了一个自主判断——给“空天何”,至少是何伯政的古怪立场,增加了一个“合理化背景”。

    这不会提升他对何伯政的观感,也不会让他对“空天何”另眼相看,唯一改变的,是他对当前局势的认知——说是“改变”也不对,更像是逻辑上的“确证”。

    这多多少少是受了“白渠道”的影响,嗯,就是白心妍通过章莹莹转给他的看法,算是个很好的提醒。

    在罗南横空出世之前……包括之后,李维的“对立面”,为避免持续的一盘散沙态势,其实是急需一个能够凝心聚力、统合资源的“方案”的。

    洛元和墨拉,当然主要是洛元的“基因路线”,恰好起到了这个作用。最起码,这个路线看上去,要比“路中央横着罗五杀的幻想路线”可爱多了。

    看上去,“三国杀”的局面越发清晰。

    可还是那个考虑:洛元的“基因路线”,究竟是不是李维另开的“小号”——以便从根本上消解“对立面”的利益诉求?

    所谓的“另起炉灶”,或许只不过是被彻底吞噬前的一次反刍?

    这个恐怖场景实现的前提是:李维和洛元,这两个人会联手吗?

    或者更进一步讲:李维能够完全把控洛元吗?

    在“七零格式研究所”事件中,他们似乎是类似于合作的关系——天照教团的立场,在哈城那次未成功的围杀之时,已经彰显无疑,堪称李维之前驱,几乎可以视同一体。

    可是,同样是洛元,在天照教团核心势力范围的阪城,好像还在暗戳戳地搞事情……

    罗南无法做出判断。

    说到底,还是情报掌握不够。

    李维那个天外恶客,很好地将自己隐藏在深蓝世界的阴影中。

    同理,洛元也可能深藏在雾气迷宫深处某个大型碎片中,再用满世界的克隆身份,制造一层又一层的迷障。

    对这两个,罗南都没有直接的情报渠道。也因此,墨拉这种人才具备了相应的价值。

    问题在于,墨拉……值得信任?

    算了,不需要思考这种问题。

    罗南自嘲一笑,不再多费心思。

    因信息量严重不足造成的问题,与其绞尽脑汁去猜想,不如老老实实去收集情报。这方面,罗南已经着手在做了,只是现在还不到收获期。

    那么,就暂时休息一下,等待此前各种操作的结果吧。

    罗南长长吐气,身体微沉

    ,又压得栏杆左摇右晃,吱呀不休,但总算还没断开不是吗?

    他重新打开虚拟工作区,微微莹光照亮了周边区域,似乎还要再往外围晕开一些。但这时候,手边光度忽又转弱。

    哦,不是虚拟工作区的问题,而是此时已过中宵,江水流注方向,有勾月东升,清辉化鳞,逆波而至。

    两相比较之下,人工光源黯然失色。

    罗南抬头,看月下江景。非只水面,那波光月色又衍射两岸,在雨后水洼、草木凝珠之上,跳跃往来;更与邻近簌簌游移的阴影,交互掩映,极是生动。

    随着这片下弦月缓缓向南天运转,一层层的月光泛开,北岸夜幕似乎都残破了,越来越多的细节呈现,包括在茂盛草木森林之间,隐绰显现的残破楼体、都市残骸。

    直到这时候,罗南才又回醒过来:这里是已经有近五十年未曾有人类大规模涉足的荒野凶地。

    然而倒推更遥远的时间,这里还是人类最繁华的三角洲之一。

    罗南注视这光影变化,心里不免有一些人世变迁的嗟呀,如丝絮飘空,辗转上下。

    可与之同时,在他另一个观察视角中,却是别样场景:

    具体而微的月光水色、楼影树阴尽都模糊,化入行星表面更简洁的光影中——来自恒星几乎无穷尽的光芒,大部分投射在地球的另一面,但还有小股,划过地球边缘,撞击在遭潮汐锁定的月面,再反射下来,形成了地月系周期圆转的光影系统,并且已经稳定运行了数十亿年。

    也正是这个横亘在星空中的天体系统,在罗南与磁光云母共享的大尺度感知下,如腹中转丸,又磁感电通,提供了躯壳与感知持续扩张的部分动力。

    在持续累积的能量,以及七十多天的生命里与复杂星际、时空环境博弈的经验共同作用之下,磁光云母的“生长”进入到一个快速发展阶段。

    它就像一面巨帆,内侧朝向太阳,似在太阳风的吹拂下,夸张地鼓起,与当前行星系中的主宰者,恭敬地保持距离。但无论是外侧帆面,还是巨帆的四角,都在快速延伸。

    膨胀最厉害的外侧帆面,已经瞄准了火星轨道,而扭曲牵拉的四角,则试图绕过太阳,完成整个内行星轨道的盘踞和覆盖。

    一方是生而为人的天然感知;

    一方是把控共享的幻想种极限体验;

    特别是后者,与之实现共享后,罗南的感知系统层次之丰富,别说在地球上,就是放到天渊帝国中,也足以让大多数人嫉妒得心碎。

    然而,认真学习了内修、通真两科知识之后,罗南明确一件事:

    先验之规不可本;外神之器不可恃。

    只这些,还差得远呢。

    不患不知,而患不知而不已知。

    知道了路,罗南就不再彷徨焦躁。在他眼中,两样感知都算生动,偶尔细细体会,能磨消心中块垒……

    暂时这便足够。

    他笑着低下头,重新去看虚拟工作区。

    这回

    不是“上课”,而是阅读,权当消遣。

    目前,罗南主要从父亲留下的课程中,学习天渊文明的文法课,一些基础数理课程,以及构形设计的基础知识。

    不吹不黑,非常棒,水平极高。

    但有一门,罗中衡先生再怎么用心,所设计的课程质量,对罗南而言,也是会有些落差的。

    那就是历史课。

    罗中衡在教学初级阶段,为了不让儿子过于冲动、又或好高骛远,对天渊文明所做的遮掩就不说了。

    单说罗南实现了礼祭古字入门之后,借助外接神经元资料库里的大量专业历史文本,在这门课程上,特别是“大历史”范畴,已经把老爹辛苦设计的初级课程,远远甩在了后面。

    现阶段,罗南对于古神、新神、域外种、天渊灵网、以及天渊文明的生成、出现和发展,已经有了一条断断续续的脉络,对一些宇宙史上举足轻重的神明、强者,有了最基本的概念。

    虽然有时候还会犯晕,张冠李戴什么的,但绝不会把暗昧神战、万神之战这种宇宙标志性大事件的前后顺序给记错了。

    对于一些熟悉的名字,更是格外用心。

    比如:湛和之主。

    因祂而天渊文明兴起,但也因祂在某个不可知的阴影中背负了弑师之名,而导致天渊帝国在一场诸天神明空降式的围杀之后,轰然倒塌。

    与湛和之主高度相关的另一个名字,就是“天渊主宰”。

    罗南对这位古神很有兴趣,没有兴趣也不行,在目前所见的历史文本中,这位古神高频出现:

    传说从太古时代的原始宇宙中,就已经存在的“古神导师”。

    祂首创“神游”之法,帮助古神同类从原始宇宙绝望的快速膨胀时空框架中,实现了“精巧的暂时性脱离”;

    也是衪,首倡天渊灵网的架构设计,同样是从设计立项到最终完成的“总工程师”;

    哦,最重要的,从地球人类伦理上,祂算是湛和之主的老师。当然,祂当过无数生灵乃至古神、新神的老师——如果罗南对同样是由衪首创的、实现高层次知识和感知信息降维流转传播的“真传”概念的理解,不出根本性差错的话。

    就是这样一位,被宇宙万族恭称为“导师”的伟大古神,被大量历史文本指称,在一次“危险的实验”过程中,死于湛和之主之手。

    这是继“昧”以后,第二位死于“非内战”的古神。

    有些历史文本,站在天渊文明的立场,认定是诸天神国的阴谋,是古神、新神中的某些存在,以及觊觎天渊灵网核心秘密已久的六天神孽,共同编织的干涉理由。

    这些各怀立场的争论,看上去有些荒诞:完全不同生命尺度和存在形式的前提下,神明和人类竟然采用同样的道德标尺。

    事实究竟如何,罗南无从置喙,就算他对湛和之主这位天渊文明创始人、同时也算给过他好处的强者,有天然的好感代入,也不妨碍他阅读相关文本时,看得津津有味。

第六百七十五章 知不知(中)

    罗南并不是全靠八卦激发兴趣,他还是有学习任务的。

    礼祭古字的学习是应有之义,除此以外,他还能有所兼顾——仍是他自己的发现:一旦礼祭古字入门,摄取了一定量的专业历史文本,从中得到的知识,将是宇宙学、天文学最好的辅助教材,没有之一。

    天渊帝国已经是罗南所能接触到的最高等级的星际文明,但受限于遗传种的先天感官,以及宇宙观测技术的限制,面对深邃无尽的星空、层叠嵌套的位面以及恍若来自其他宇宙的域外倒影,也不可能做到尽察尽知。

    更不用说,还要研究它们各自对应的结构、运动和演化过程,考究它们复杂的相互作用……

    对遗传种来讲,不管他们建立了多么精密的理论体系,获得多少观测结果,进行了多少佐证实验,大尺度上的时空,仍然是以远超出他们认识速度的进程,快速演化。

    往者不可谏,来者亦不可追。

    到了一定文明层次,这便是个很绝望的场面。而这种时候,专门描述、模拟古神视角的礼祭古字文本记录,就是最好的参照。

    来自古神层面的认识,就算经过几轮明显的降维,仍然是对宇宙时空的最高级直观体验——大部分情况下,那并不是明确的知识,但按图索骥的话,往往又会有惊人的发现。

    且不说宇宙时空演化这种终极问题,单论天文学方向:罗南在完全没有直观经验,也没有太多观测资料的情况下,从一见到“宇宙文明星域全图(天渊版)”就发懵的低能儿,渐渐学会了辨识星区、检索星辰、寻找位面、乃至于分析判断重大天文事件……至少有点儿发烧友的水准了,堪称进步神速。

    其中大部分原因,都是利用礼祭古字组构的“观想时空”,获得了相当程度的“类直观体验”。

    以至于他观看星图,莫名就有几分亲切之感。

    可现在最大的问题是:

    地球在哪里……并不明确。

    它就没有记载于天渊帝国的星图之上,至少在罗南目前查阅的版本中,并没有找到明确对应的点位。

    找不到地球也罢了,便是银河系、本星系群、室女座超星系团……等一连串地球天文学概念,在这版本的星图之上,也找不到特别明显的对应。

    出现这种问题,有可能是观测和计算方式不同、参数不一,使同样的客观实体,呈现出迥然不同的面貌。

    但也有一种可能:天渊文明和地球,互相处于对方的可观测距离之外。

    不是不可能,在天渊帝国所在的星域,历史上各个遗传种高等文明采取“星门随机跳跃”和超空间航行相结合的方式,在广袤星海中,发现并开发了大量的“孤岛星系”。

    这些“孤岛”彼此并不直接相连,鉴于“星门跳跃”初始阶段的极大不确定性,它们中间往往间隔了令人瞠目的遥远距离,在漫长时光中,才慢慢发展、联成一体,形成了广阔的核心文明星域。

    但直到天渊帝国的时代,还有三成以上的孤岛星系,散落在宇宙的各个角落,通过、也只

    能通过极大代价改造修建的“固化星门”穿梭往来。

    有资料显示,“星门”两端的最远记录,来自于一处孤岛星系“远晖”,它和天渊帝国中央星区的‘固-42’星门直连,两端距离是:

    1292……亿光年。

    一个巨大到荒诞的数字。

    地球文明目前可观测宇宙的直径,也才930亿光年。

    当然,宇宙本就荒诞。

    这还是不知多少年前的记录,随着宇宙快速膨胀,这个记录理论上还会被持续刷新——前提是远晖星系那座勉强固化下来的不稳定星门,不会因为过高的维护费用被砍掉。

    所以说,在“巨大到荒诞的宇宙”中,非要去给一个不确定的事实标注刻度,很可能是无意义的。

    罗南只能暂时用最通俗的方式去理解。

    按照地球的定义,就当是天渊帝国所在星域,已经远远超出了本超星系团的范围,来自于另一个巨大的宇宙结构或类结构区域,需要跨越巨大的宇宙空洞,百亿光年以上的距离。

    甚至,还没有进入各自的光锥之内。

    但那又怎样?

    也许天渊帝国处在地球人的可观测距离之外,并随着快速膨胀的宇宙加速远去;也许那些天渊文明记录的古早历史,正在地球某个天文望远镜的镜头中,按照它们既定的命运发生着……

    这些标明距离刻度的尝试,都不如一个确凿无疑的现实:

    本来完全独立的两处时空,以一种超常规的、超光速的方式发生了联系。来自遥远时空之外的信息,以远远超越光速的“渠道”投射到这里,就算没有“日轮绝狱”那种一看就非常极端的场景事件,也足以证明,它已经对地球本地时空造成了不可逆的影响。

    “日轮绝狱”反而让这种不可测的影响具现化了。

    罗南注视着虚拟工作区,没有动手操作,莹光界面却渐渐转暗,区别于身外的夜色,而是宇宙空间式的深邃。

    在这个界面中,首先出现的其他光色,是属于地球的幽蓝,它承载了一侧太阳的光,制造了另一端月球的影,表现出引力支配下,地月系的体系化运转。

    如果细看就能发现,地球、月球以及太阳光线投射的位置角度,是与当前时间状态完全同步的。

    这是“内宇宙模拟器”的投影,投射出来的则是罗南磕磕绊绊进行中的“大作业”。

    看上去是不错,可是一旦对它进行放大处理,厚厚的马赛克便占据了观察者所有的视觉感官。

    这是罗南仍无法利用礼祭古字体系,对对“小尺度”事物进行精确描述的缘故。

    罗南熟练地切换出隐藏的编辑窗口,然后更熟练地关掉。这样就可以避免让那里面频繁的报错颜色给刺激到……而且和一周前相比,已经少很多了不是吗?

    他打开“内宇宙模拟器”的目的,也并非这个。受意念控制,几乎被地月系填满的界面,开始飞速收缩,呈现出大片幽暗的“未编辑区”。

    当地球几乎弱化成几乎消失掉的莹光蓝点

    时,在界面的边缘地带,终于出现了一团稍微大一些的暗红光团。

    那是含光星系,罗南“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罗南同样放大这片区域,这回就再没有什么马赛克了,无论他聚焦某片星区、点选某颗星辰、甚至去某颗行星表面去看一看,基本都能得到相对清晰的图景。

    是的,含光星系的呈现非常详实,这份详实来自于外接神经元资料库……可能还包括日轮绝狱外围那艘破烂飞舰、乃至日轮绝狱本身提供的信息。

    只是这份详实,并不是动态的,也没有看到有任何生灵存在。仿佛是剥离了所有文明和生命痕迹之后,对这处遥远时空中的点位,所做的切片式的剪影。

    罗南暂时还不理解这种呈现逻辑。

    但他知道,在含光星系和地球本地时空之间,必然存在某种联系——如同它们在内宇宙模拟器的界面上所呈现的,似乎真有这么接近,但中间却是大量的“未编辑区域”,丧失掉了大量细节。

    在大尺度时空连接的经验和可能性中,也许究极原因并不是特别复杂,却注定极端。

    比如,日轮绝狱?

    不管怎样,罗南都希望能做一些“补链”工作,把含光星系和地球本地时空之间的联系环节,梳理出来。

    这是个真正的“大工程”。

    需要他学习有关天渊文明乃至另一端星空巨量的知识;需要他不断细化对地球本地时空的认识和理解;也需要他抓住已知线索,去分辨、解析地球本地时空“正常”与“非常”的历史差异……

    总之一句话:需要他对广袤时空两端都有高度认知。

    这是个严重催残脑力的行为,除了学习知识以外,也必须要不断丰富自己的工具库,增强相应的技能。

    当然,在合适的时机,他可能也要做大量的联络、沟通和管理工作,尽可能地调动起更多的资源,为这个“大工程”服务。

    嗯,与“百年序列”的互动也必不可少。

    就是……挺麻烦的。

    罗南看着“内宇宙模拟器”的界面,不自觉笑起来。

    大约是……自嘲+快乐?

    他暂时没理清自家的心思。也是在这时,通讯器先振动,很快又有明确的电话接入提醒。

    罗南看了眼,旋即“啧”了声,接通信号。但他并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等待,看那边是怎么个章程。

    便在他徐缓的呼吸声里,墨拉的声音传过来:“我刚刚发你的材料,瞅瞅?”

    罗南扭头,看了眼勾月在南天升举的高度:“有两个小时没有……你这么效率,会让人怀疑你的认真程度啊。”

    “大纲而已啦,现在发给你,是要看看,是否合你的心意,免得后面做无用功。”

    罗南叹了口气,很显然,墨拉还在试探他的底线。

    所以他这么回:“我就不干涉了,就按你的思路来吧。不满意,自然有不满意的说法。”

    不给墨拉再纠缠的机会,他直接挂断通讯。

第六百七十五章 知不知(下)

    罗南电话挂得很坚决,但他可从来没有说过“老子不看”这样的话。事实上,挂断电话之后,罗南下一个动作就是打开了墨拉传送过来的资料页面。

    嗯,她倒没有点撤回。

    开启之后的界面,就让罗南眉头一皱。

    除了过分简洁(lou),只填了标题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图表以外,也是因为这种区块分布,突出设计感的布局风格,看上去非常的熟悉。

    尤其是当头那个起到画龙点睛作用的照片。

    毫无疑问那是修馆主,而且是他正当年、最健康的时候,就是穿了一身白大褂,略感违和。

    拍照时,他正和其他人员交流。然而大概是因为对镜头敏感,照片中他半侧过脸,余光扫过镜头,冷淡而犀利。

    这倒是能力者普遍的反应。

    除了作为画面主题的人物以外,照片中再也没有任何能够表现出鲜明特色的场景,但罗南还是第一时间认定了,这张照片正是拍摄于深蓝世界。

    没有道理,纯属直觉。

    正如同他认定,这份资料的提供人,与上半夜他看到的那份修馆主命运资料的整理者,定是同一个——肯定就是墨拉没错。

    且不说这种几乎完全套用的模板,各类标题图表中的深藏恶意,罗南也体会到了。

    除了与修馆主相关的内容以外,她还以介绍背景资料的形式,陈列出什么深蓝世界实验室分布、有关环境对实验的影响、有关实验人员生活环境追踪等一些充满了暗示性的文字标题,处处指向了罗南的兴趣点。

    这哪是什么大纲,根本就是墨拉发过来的报价单。如果此前罗南真的打开看,多半就有的折腾了。

    罗南嘿嘿笑了两声,又叹了口气。

    在这一刻,极大的宇宙与曲折的心计,在他认知层面发生了车祸,以至于他的思路切换都有些困难,也觉得荒唐。

    他摇摇头,知道要在宏大与琐碎之间,给自己寻找一个平衡点。事实上,这个平衡点他早已定下,正如他屡次强调的那样:

    深蓝世界,就是深蓝世界。

    虚拟工作区切回到内宇宙模拟器的界面,重新聚焦于地球本地时空。

    这次罗南不再去理会已经拓展到上千万公里以外的磁光云母包拢的星空,也不关注其中转动的地月系统,他的注意力切入了另一个维度:

    地球本地时空周边的位面架构。

    过去大概两三个月的时间里,在罗南所能感知的范围内,这个范围内、主要是地球上,至少存在几十个大大小小的位面或类位面结构——其实就是与本地时空规则不尽相同的相对独立区域。

    这里面一大半,都来自于地球及其周边散落分布的超凡种强者,他们有能力以自我逻辑干涉外部世界,形成属于个人的领域。

    当然,这些领域基本上都是临时性结构,并不稳定,绝大多数时间只是似有若无,甚至完全消解,直到进入高烈度的战斗状态时,才会骤然强化。

    比如欧阳会长主持的灵波网,与战时的“逻辑界”就完全是两种状态。

    然而以地球目前的局面,高烈度情况也实在不太多—

    —大半还是让罗南带起来的。

    所以,时时刻刻保持存在感,而且确实对地球本地时空产生了持续性影响的,仍然只是那么两三个:

    大约就是云端世界、雾气迷宫、深蓝世界。

    之所以说大约,是因为云端世界相较于后两者,量级明显不够。它本身只是雾气迷宫和地球本地时空接触时产生的一个锋面,在两端时空规则互相渗透下,意外具备了能够独立支撑运转的妥协性规则,也是类似于中转站的定位。

    真正有份量的,还是雾气迷宫和深蓝世界。

    这两个再对比,雾气迷宫的份量,应该是要远远胜过深蓝世界的——罗南一直这么想。

    那里面虽然已经规则破碎,完全看不清原貌,甚至可能本身就只是一处破碎的战场残留。但只要有“日轮绝狱”这么一个“大佬”坐镇,别的事情就不用再聊了。

    相比之下,深蓝世界在罗南的感应中,边界相对清晰完整,虽然触碰不到全貌,但从时空曲率的角度推算,形成那么一个闭合时空环境,规模大概也就是行星级的……像木星、土星那种巨行星规模的可能性都不大。

    只是那里被李维经营得如铁桶一般,罗南以大坐标系观想法的方式、包括后来用磁光云母,不止一次尝试过渗透,都没有成功。

    这种锁闭式的神秘,使得罗南对地球本地时空及周边位面结构的解析大受影响,体现在内宇宙模拟器中,自然就是一连串不能自圆其说的醒目错误提示。

    这对罗南理解“广袤时空两端”的这一端,造成了很大的障碍——这也是他迫切想要了解深蓝世界的重要原因。

    而这个原因,在罗南摄取了更多知识和信息之后,不但没有消解,反而越发的强化了。

    里面最具有决定意义的,是“神躯”的可能性。

    罗南已经从李维那张“进阶配方”的有关资料中,也从他对深蓝世界严密的把握控制中,窥见了那位可能的终极目的:

    师法六天神孽,窃夺古神之躯。

    虽然可能只是一场拙劣的模仿,却也间接证明了深蓝世界的“神躯”属性。

    当然罗南并没有找到直接证据,只能说概率不小。

    这也引发了罗南高度的兴趣。

    罗南对“神躯”并没有觊觎之心,然而只要是涉及到“古神”,对于他这种正在钻研礼祭古字以及相应历史文本的专业或半专业人士而言,都是极大的诱惑。

    那大概就相当于:学以致用?

    知识拓展思维的维度。

    至少罗南在学习“礼祭古字”之前,从来没有想象过,用这么一种视角,去观照他目前所在的世界。

    比如,从深蓝世界再推导开来,便连地球本地时空,都很可能是一位古神“只鳞片爪”所在。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很多问题都能找到全新的解题思路。

    比如,天渊灵网。

    天渊文明是建构在天渊灵网之上的文明。

    事实上,罗南所知的几乎所有记录于天渊帝国历史课本上、专业历史文本中的遗传种高等文明,都是如此。缺失了天渊灵网的关键参数,很多知识就缺失

    了直观体验,很难得到正确答案。

    以前罗南很奇怪,为什么已经有渊区、极域这种“基础设施”,却没有“天渊灵网”这种功能硬件——就好像已经做到光纤入户,结果网线、路由统统不买不用,就差那么最后一步,感觉太别扭了。

    含光星系也没有天渊灵网,但那边情况更像是火山地震之后,基建设施(渊区)被毁坏一空的满目疮痍,只能靠“璇晶阵列”重新架设梳理。

    地球不是这样子的……

    直到他阅读了一些专业历史文本后,从中间记录的关于神明的“高级八卦”中,发现有一些可堪参考的信息——传说和高度依靠天渊灵网的新神不同,并不是所有古神都对这个并非宇宙原初的“新玩意儿”感兴趣,甚至有几位持有相当负面的观感,衪们控制不住渊区极域嵌入宇宙框架的根本规则变动,却可以拒绝更浅一层的天渊灵网应用。

    这种传说,如果不是“皇帝家的金扁担”类型,再结合深蓝世界的“神躯”属性,一下子就给地球当前的境况,做了个极简洁的定性,而且后续还有很大的推理拓展空间。

    不只如此,将“古神”这个参数导入,或者就模仿古神的视角来看:

    天渊文明所在星域和和地球本地时空产生联系,实现百千亿光年距离上的信息投射,甚至投射过来李维以及破烂飞舰这样规模的物质实体,也是一个值得注意的事件。

    毕竟,在一个较短的时间尺度内,克服时空规则限制,实现超百亿光年的大质量物质定向交流,就算对古神来说,也是一件值得侧目的成就。

    理论上是要“手搓星门”——对古神来说倒不难,可要实现“百亿光年”以上的量级,那差不多是要把“宇宙”这张老脸掐出血来的节奏。

    单个古神,正常状态下也是做不到的。否则太古时代它们也不会大搞精神分裂,自己和自己杀得不亦乐乎。

    要完成这种“瞩目成就”,基本上必须和某种大规模、超复杂、且极端高烈度事件相关联。

    注意,是古神尺度的极端高烈度事件。

    以罗南学习的历史知识末期断点来推测,相应的大事件已经很少很少了。近期他能找到的,大概也就是天渊主宰、湛和之主相继陨落,还有紧随其后的孽劫世……

    罗南指尖捏合,让内宇宙模拟器快速缩放,使地球本地时空,与遥远的含光星系,再次出现在同一个界面上。

    所以,你们两个,貌似要更“亲密”啊!

    这个“亲密”体现哪儿?

    同样呈现出某种“极端”特质的“日轮绝狱”是个重要线索,深蓝世界同样也是。

    二者还深度关联。

    从目前的情报看,“深蓝世界”可能与“古神”这个概念高度相关,而有了“古神”这个前置,“日轮绝狱”的存在性,好像也更有支撑力度。

    最近这段时间,罗南一直尝试通过礼祭古字体系,将属于古神的相应参数加进去,对认知、描述地球以及周边时空结构,大有裨益。

    话说,如果能知道古神“神性”外显的性质,那就更方便了。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深蓝世界。

第六百七十六章 辐射矿(上)

    勾月徐徐绕行至南天正中,这个时候,东方天际已微露晨曦,夜色已尽,当下正是2097年8月份的第一天早上。

    一夜没睡的罗南仍然精神抖擞,他结束了一轮专业历史文本阅读,缓缓神,腾空脑子,在虚拟工作区上,打开了他的对外信箱和通讯软件。上面显现的信息条目,又是一个经典的“99+”。

    说起来,昨晚他给何阅打电话,报怨说他的“全球普查”计划无人关注,多少是有些刻意卖惨卖萌的。

    何阅音应该知道,却以一个玩笑略过去了——事实上是,怎么可能呢?

    以罗南现在的身份地位,就算他不吭声乃至不作为,也自然会有无数人试图联系乃至攀附上来。

    得益于他的凶名,直接上门找人这种事儿,基本上没人敢干;辗转找人推荐又过于复杂,更寻不到他的人影;那么发邮件发消息就是比较划算的方式了。

    各种人马信息轰炸这种事,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翡翠之光号事件之后,已经有这个兆头;等到“罗南和他的朋友们基金会”成立、还有六月底那场“货舱直播”结束,更是有变本加厉之势。

    长期“99+”并不代表罗南对此漠不关心任由相关信息积存,事实上,他没有草草处理掉这些邮件、留言,而是一直在看。在有余暇、或者学习累了换脑子的时候,挑拣出他觉得有意义的信息,加以了解、处置。

    大约是得益于“全球精准定位人形大杀器”+“罗五杀”的名头,这些主动找上门的邮件、留言,都还比较正经,基本上没有谩骂、威胁之类,其中绝大部分都是问候并表达某种合作意向。

    有纯客套混个脸熟的;也有凑热闹捧个场,乃至试图交一些保护费的;当然也有一些是实实在在想做项目。

    “货舱直播”之后,随着罗南“百亿”宣言的扩散,后者的比例也在明显上升。

    这里面已经不止是商务合作意向,一些全球知名、不知名的生物实验室,也试探性地发来了寻求合作的函件。

    不只是他这里,在殷乐那边,还有河原真知子那边,每隔几天,也会将整理好的外来信息,形成工作简报,发到他这里。

    只要能抽出时间,他也会通读一遍。

    有些信件、消息,他甚至会做些回复,保持有序的沟通。

    总之,罗南在某些时候的做法,和他曾经给外界的深刻印象,并不相符。

    这算是改变、妥协还是成长?

    罗南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有些事情,确实是不再需要他亲力亲为,而是通过这些邮件、消息,次第推动起来。

    即便有些并不合他的意,但只要动起来,就不怕后续没有调整的空间。

    罗南也渐渐明白,很多时候,不需要耳提面命,指指点点,只要他这里有些动向,后续自然会有人跟进。

    他抬起头,就在艉楼上,就着东方天际的晨曦,极目远眺。

    江水东流,一夜百里。

    早已

    经失去轮机动力的杂货轮,现在已经是完全是按照罗南的意志行事。罗南心意断绪,这艘杂货轮也飘飘停停,大致还是在一段江域中打转。

    这可苦了那些敏感的畸变种们,盯着他及其座下杂货轮,如临大敌,好不容易挨过了漫漫长夜,又要面临白日间那些强势捕猎者的威胁,个个好生无奈。

    然而,它们要面对的绝不只如此:

    在杂货轮上蹲守已久的“猎杀者”们,忽地也动了。它们或从甲板,或从水底,向着船体周边区域快速扩散。

    大江两岸,空气似乎出现了瞬间的凝滞,然后就炸了锅,有如实质的混乱冲击波,等于是被“猎杀者”们追赶着,散向四面八方。

    荒野平原以及城市废墟之中,开始形成一轮与夜间完全不同的喧嚣。

    罗南可不管这些,给实验场的实验品下达了“狩猎”和“采集”指令后,他看甲板上的空间,觉得宽敞许多,也安静许多,便伸了个懒腰,开始了晨间热身。

    他要坦白,这段时间他的肉身侧修行方式已经改头换面,修馆主传授给他的那些导引吐纳和散手技巧,越来越疏于练习了。

    一个现实情况是:即使罗南形神失衡的问题始终是难以解决的痼疾,但肉身的所谓脆弱也要看一看究竟和谁比。

    和血妖那种专注于肉身强度和超凡形态变化的肉身侧超凡种相比,他的肉身强度当然啥也不是;但在超凡种以下,和那些常年锤炼摔打身体的资深b级强者来比较,也未必就差到哪里去。

    不一样的形骸根基,自然需要不一样的锻炼强化方式。

    从务实的角度来说,传武锻炼修行的技巧,已经基本跟不上罗南现在形神耦合、干涉强化的效率,更不用说还要加上磁光云母这个外挂平台。

    所以现阶段,以前的老方法,基本上已经被磁光云母不断流变的“审美方案”,以及对应的“完美体”模拟代替,变成了更趋近理论向的实验。

    对于这种现实情况,修馆主大约是不在乎,但是罗南下一步要和他充分沟通,帮助治疗,最好还是温习一下功课,以便到时候更有话题聊。

    抱着这样的目的,罗南一开始倒也不算多么上心,就是活动一下手脚,找找感觉。但是一套纯热身的五禽戏耍到中间,那个感觉就完全不对了。

    罗南当然能够感受到他越来越强大坚韧的体魄,但在当初身子骨尚弱时,每日里勤修苦练,以至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统设在九窍六根之术的体系下,以至分外通透的感觉已经消失了。

    倒不是说那时候的状态就是尽善尽美,而是说在极专注且高强度的训练模式下,自己的身体哪些部分有毛刺、哪些机能不完善、哪些连接有问题,都能够隐隐约约的察觉到,再朝那个方向努力。

    反而是现在,强大体魄单独来看,挑不出毛病,根子上的问题却又藏在相对微观的层面,以至于在目前层次上,倒有些混沌不明。

    这就是“关口”啊。

    罗南叹了口气。

    也在这时,私人通讯号的消息提醒引发手环震动。发消息的是墨拉,她仍没有花费太长时间,就卡在这个点上,将最终的资料集发过来。

    和上回不一样,墨拉并没有立刻打电话,好像是要给罗南留出熟悉资料的时间。

    罗南草草收工,停止热身,去看那边新发来的资料。先大致浏览一番,确实墨拉在大纲方面,并没有大幅度的调整,只是充实了内容。

    资料开头仍然是那张修馆主的照片,但围绕阐述的内容已经变得非常之详尽。详尽到主界面已经装不下,必须通过大量的图表和链接,才能尽可能简洁地描述修神禹在深蓝世界一系列实验的走向。

    而且,细看来这些资料图表还能够和上一次何东楼交给他的资料集前后呼应,非常合拍。

    有关修神禹的全新资料,非常符合罗南的要求,但并没有提供什么惊喜,更多的细节还要留待后续研究。

    如果墨拉仅仅是提供这些,罗南可以肯定,双方的接触可以到此为止了。

    墨拉应该也明白的,

    所以,她在上一轮“报价单”的条目基础上,多多少少增加了一些细节。有的详细,有的简略,但整合起来看,算的上是一篇深蓝世界的基本概况。

    比如,她提到了深蓝世界是“无陆之水域”,至少进入深蓝世界并在那里长期生活的人们,一个最基本的印象就是:

    这里是深海,漫无边际的深海。

    至于陆地,等你先在深海中找到上下左右再论吧。

    地球上常见的海底山脉沟壑平原,在这里一概不存在,在持续不断的大小漩流作用下,甚至感受不到重力的方向。

    当然,复杂又凶险的环境,还有李维讳莫如深的态度,都给那些有志于查清真相的人们,制造了极大的障碍。

    破坏人们方向感的也不只是以上的因素。

    还有非常重要乃至于核心的一条:

    在这片深海中,存在一个巨型光源、能量源。按照墨拉的描述,就像是“套上石壳的太阳”。

    这玩意儿的体积和太阳相比只是小巫见大巫,但也绝非等闲之辈。根据测量……其实就是李维提供的数据,其直径超过七百公里,就在海水中央静静悬浮。

    其光芒虽然内敛,甚至于有些昏暗,但还是以舍我其谁的姿态,成为了人们潜意识中,深蓝世界的当然核心。

    天启实验室、深蓝实验室,包括以前成立后又废弃的其他什么实验室,基本上都围绕这个核心建造,像是人造卫星,围绕着石壳太阳做周期运转。

    噢,天启实验室经常中溜,指不定就去了哪里。

    同样是这个石壳太阳,更确切的说是它那层不知道厚薄的石壳,看上去倒是更接近于脚踏实地的落足点。

    但就算是深蓝和天启两个实验室的专业人员,轻易也不会踏足的。

    因为那边更现实的表述是:

    高能辐射矿场。

第六百七十六章 辐射矿(中)

    罗南知道,深蓝世界是畸变时代后,地球最重要的矿产地……没有之一。

    目前深蓝行者普遍应用的储能元母,以及当今世界最不可或缺的幽灵石,都是出自这个矿场。

    元母是主矿,幽灵石是伴生矿。

    人类社会大踏步进入“聚变时代”、“超导时代”,并不在于相关技术有了多少突破式的提升,而是在于幽灵矿这种常温超导材料的发现、开采和提纯利用。

    这种技术路线当然是不健康的,尤其是源头和支柱,都系于一域。刻薄点儿讲,还不如称它是“挖矿时代”……又或“深蓝时代”。

    而与那些主宰支配人类社会的矿产资源最早接触的,某种意义上也是站在这个时代“最前沿”的,正是在高能辐射矿场劳作的矿工。

    墨拉的资料集里,在“参与试验人员生活环境追踪”这个区块中,提到了这个群体。事实上,提及深蓝世界,根本也绕不开他们。

    目前,深蓝世界99%以上的人口,都是矿工,人数在四十万到六十万人之间。

    这里面,既有正轨渠道进驻、轮换的专业人员队伍,也有早在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前就被人以各种方式带到这里来的“永久居民”。

    这两类人,基本上是老死不相往来。

    在“石壳太阳”周边,高度复杂的涡流和大量畸形生物形成的残酷生态,将大约百余万平方公里的作业面,划分为12个矿区和3个废矿处理区。每个矿区都是独立面对恐怖深海的“孤岛”,彼此之间毫无交流可言。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那些签了保密协议,定期轮换的专业队伍,只算是过客。在先期误导、模糊认知、强力心理干预等保秘机制作用下,有的人干了半年、一年出来,对深蓝世界还完全没有概念,甚至以为是到了太阳系某个资源卫星上工作。

    但这些人,也就不可能触及到深蓝世界的真实一面。最真实也最残酷的一面,只对“永久居民”,同样也是“无期囚徒”展开。

    那边的工作环境极其恶劣,正规进驻的队伍就算各种防护拉满,最多干到一年就要轮换。而对于“永久居民”来说,他们没有轮换的条件,却又必须禁得起折腾,所以要怎么办呢?

    墨拉配了一张照片:那是一个正常**和冰冷机械各占大约50%的改造人,面目全非的脸孔已经分辨不出年纪和原来的样子。

    照片没有摆拍式的僵硬,因为它本就是对某个真实瞬间的记录。

    那个改造人应该是遭遇了一次意外,体外的防护服破损,一边手臂暴露,正有火焰从中窜出来。而他所在的区域分明是在海水中,一侧还有着过曝式的光亮。

    他在那里嚎叫……看上去是这样。

    面部只剩半边的狰狞肌肉,与冰冷坚硬的金属壳死死抵在一起,感觉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尽力将燃烧的血肉手臂,伸离自己的躯干。

    而他另一只手,已经是全机械状态的手掌,扣在对侧肩膀上,那里的血肉,分明已经有离分的趋势……和空隙。

    罗南盯着这张图片,久久无言。

    这时候,墨拉的电话姗姗来迟。

    “师弟,你看了没有?”说她迟,其实墨拉介入的时机抓得很准,态度也很积极,“有没有写得不到位的地方,我再给你补充

    一下。”

    罗南抽动一下嘴角:“照片配得很有力度。”

    “开头还是结尾?”

    墨拉语气轻松,好像经过一晚上的调整,找回了最早面对罗南时的感觉:

    “如果是结尾的话,放心,那应该算是he结局。他最终成功的把胳膊扯下来了,又安装了一款全新的多功能手臂。至少我上次离开的时候,他正作为矿场的监工,愉快地生活着,每年不知要砍掉多少人的胳膊,帮助他们摆脱致命的伤害。”

    “……”

    罗南没有回应,一方面是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不适,让他不想开口;另一方面则是记忆区间突然冒出来一股涌流,让他莫名感觉到,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大概就是:人们沉陷在幽暗深海中,奋力挣扎,向往光明,却也可能扭曲、崩溃……这样的感觉。

    罗南犹豫几秒,期间理性极其笃定地告诉他:在看到这张照片之前,他从没有遇到这样的场景。

    不过,他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更确切的记忆画面翻上来。他当即在虚拟工作区上加了个操作,切换到绘图软件那边,几下翻找,就找到了一幅数月前的旧作。

    那是一幅有些混乱的深海图景,是他手绘的通灵图。期间应该还有过一次与其他通灵图的“合并”,所以结构上有些怪异。

    罗南暂时没有考虑整体结构的问题,只是投向了这幅画的边角处。正如他真实记忆 中的那样,那里有挣扎的人、熹微的光。

    当时,他为什么会做这样一幅画呢……

    是了,不正是因为那位背负着“灵魂教团”恶名而死的“矿工”吗?

    哦,还有灵魂教团!

    脑中闪过这个独具意义的组织名号,罗南脑中激起了一连串对应的信息流,在思维空间里编织成网。网结网线之间,滋啦啦电火闪烁。

    突然很想在这幅通灵图上再动几笔怎么破?

    罗南有些走神,那边墨拉则“趁胜追击”,继续询问:“怎么,感兴趣?要不要再补充一点儿细节?”

    “如果是深蓝世界矿藏总量数据或者是相应分布的话……”

    罗南漫不经心地回应。

    然而话到半截,又有特别标注的联系人传来信息,以至手环震动。

    很快,通讯信号中也加入一声提示音,显示又有直接通讯请求。

    “稍等。”罗南看了眼通讯界面,就暂时将与墨拉的通讯打入“呼叫等待”状态,先处理这边的事。

    这边的新通话,持续了几分钟时间,以最终达成共识并结束,与墨拉的通讯也自动恢复。

    不容易,对面还在等。

    通讯一恢复,墨拉就难耐好奇,以嗔怨口气摸他的底:“什么啊,你和谁聊呢,就这么把我丢掉一边?”

    “合作方。”

    “谁?”

    “拉尼尔。”

    “……”

    这回轮到墨拉让罗南的直白给整不会了,以至于明显窒了一下,才又问起:“公正教团的拉尼尔?”

    “嗯,商量实验场启动的事。”

    因为中间的打岔,使得两人早先的话题、思路,还有积累的情绪,一时间都有些难以为继。

    墨拉干脆另起炉灶:“师弟呀,提个问题可以吗?关于你

    那个大项目的。”

    “你说。”能这么回应,就证明罗南对墨拉提供的资料内容,是基本接受的。

    墨拉显然能够感觉到这一点,说话的声音又腻了几分:“师弟呀,你的大项目最终是要囊括全球百亿人口的,各个层次的都会覆盖到……是不是这样?”

    “没错。”

    “那么,我也是你计划惠及的对象喽?”

    罗南眼睛都不眨:“理论上是,但会有优先级。”

    墨拉没有问“优先”的标准是什么,着眼点倒是又往上提了一层:“百亿人口,按照你那种计划往前推,能供得起吗?”

    “嗯?”

    “我是说,地球上的资源够用吗?”

    墨拉很一本正经地讨论相关话题:“90年以后,人类政府对荒野进入战略反攻阶段,对畸变资源的开发利用也开始加速。

    “以夏城为例,在有效治理的前提下,一千来人的能力者,再加上一些过路客,基本上就能把夏城周边的畸变种给赶尽杀绝,做成营养粥吃。像修神禹当年,在卫星城附近遇到的那种事情,很难再出现。

    “相应的,一个超大型城市,能供养的能力者,算上军政部门的,最终乘以二,也就是这么多了……这个基数,师弟你认可吧?所以,若你的大项目付诸实施,能力者数目爆增,长期供应维护的资源从哪里来?”

    罗南“唔”了声:“你的这个说法,我好像听谁讲起过……有个叫文慧兰的,你认识吗?”

    没等墨拉回应,他就正面回答:“从理论上讲,是够的。地球会进入畸变时代,实现了荒野生物几十年的霸权,便证明星球表面上承载的太阳能,可以支撑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然而这是理论上。”

    “没错,从应用技术上分析,现在的地球,包括宇航技术能够抵达的边界以内,可利用资源终究还是有限的。不只如此,符合社会伦理和期待的定向进化,早期要消耗更多;想要刻意加速进程的话,更不用说。”

    有大量的历史文本和真实范例做参照,罗南在“百年序列”项目上思考的广度和深度,已经远远超出了墨拉所划的圈子。

    可他并不想花费口舌,和墨拉做无谓的辩论,更没指望说服她。到这里话锋就是一转:

    “所以,道路曲折,前途光明。就现实而论,项目确实是有优先级的,也需要提前做些储备,留些余量,再尽可能挖掘周边潜力——比如深蓝世界。它的潜力真的都显现出来了吗?按照你的描述,感觉也不过是一个围绕着所谓‘矿区’的反向囚牢。”

    墨拉“哇噢”了声,听上去有那么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感。但与此同时,她也表现出惊人的敏锐:

    “潜力的话,你的‘新位面’不行吗?”

    “它是另一种价值。”罗南如此回答。

    墨拉吹了声口哨:“真棒!话说,你现在也是在大项目的前期筹备阶段吧。那个‘实验场’算是项目前期工作的一部分?”

    “是这样没错。”

    “那,可以去参观一下吗?”

    “当然。”

    墨拉询问的时候,都还要拉长一下语调,做个缓冲,罗南的回答却是干脆利落,全无迟疑:

    “随时欢迎,任谁都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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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之交,人类懵懂着踏入星空,就此暴露在诸神的视线之下。少年罗南背负着祖父的罪孽,走出实验室,且看他:高举燃烧的笔记,脚踏诸神的尸骨;书写万物的格式,增删宇宙的星图。当知:万物皆备于我;必信:吾心即是宇宙。书友群:474391549星辰之主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星辰之主,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星辰之主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