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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之主全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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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之主全文阅读

第一章 地震云

    入秋后的夏城,是乌鸦的国度。

    这种丑陋而聪明的生灵,是城市真正的主人。它们在行道树上群聚,用嘶哑单调的声音,嘲弄着匆匆来去的过客:

    哇,哇,倒霉去吧!

    偶尔,它们还会在铺满了辐条状云气的天空下,炫耀高超的飞行技艺。

    行人脸上,大都像死了爹妈一样难看。他们用憎恶的眼神,盯着天上盘旋的黑影,以及更高处诡异的云气布局。

    进入九月下旬之后,夏城的天空就被这种云气覆盖,不到一周时间,共发生3级左右地震6次,4级3次,5级2次。

    震级和烈度还远没有达到城市承载的极限,脆弱的人心已经先一步动摇了。

    夏城空气中穿梭的声波和电波,超过一半都在拼命叫唤:

    地震云、地震云!

    这种“民科概念”,在即将进入22世纪的文明时代,堂而皇之地出入于各个专家学者口中,见诸媒体报端。

    罗南多少受了点儿影响。

    当他挟着从不离身的黑皮笔记本,走下低空公交的时候,腕上手环震动,信号接通后,姑母罗淑清女士劈头盖脸就是一句:

    “晚上回家,你姑父做好饭了!”

    因为近日地震频发,原已允许他独立生活的姑母大人,当即撕毁协议,三令五申要他回去同住,以便照应。

    罗南是绝不能答应的。他辛辛苦苦考上知行学院,不就是为了独立自由的日子吗?更何况眼下是最紧要的关口,耽搁一天,天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问题是罗南向来不擅言辞,提出的理由没有丝毫说服力,事情搞得越来越僵,眼瞅着姑母大人都要从电话里伸出手,拎他回去。

    正头痛的时候,有消息发过来,罗南只浏览个大概,便暗叹好运,忙再加一个砝码:“今天我要复习,明天社团面试……”

    “面试?哪个社团?”

    “呃,神秘学研究社。”

    “神秘学?”

    罗淑晴女士有些狐疑,很快她便在那边招呼:

    “莫雅,莫雅!”

    不多时,一个略微沙哑的声音加入通话,独特的懒洋洋的语气,正是罗南的表姐,去年刚从知行学院毕业的莫雅。

    “神秘学研究社啊,我知道,据说很有钱,里面的人也很任性。”

    罗淑晴最看不惯女儿这副姿态,当即训斥道:“好好说话!”

    莫雅“哈”地一声笑:“说得再好,你‘亲儿子’也不妙,开学一个月,他还在面试,明显不合群嘛!知行学院大搞东西合流,西式思维很严重的,没有社团生活,先砍学分,至于升学、找导师,校方推荐信上绝不会有什么好话……”

    火上浇油的说法,瞬间引爆了又一次的母女战争,矛盾焦点转移,相隔上百公里的罗南,得以全身而退。

    这时候,罗南都在自家客厅里站了快半小时,天色已暗,自动亮起的客厅灯光,把他的身影投入对面高层公寓的窗口。

    罗南发出指令,窗帘自动合起。

    可在此时,一个黑影穿过即将闭合的帘幕,落在开放式阳台上,并用粗喙别开落地窗拉门,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说不尽的从容自在。

    这个不请自来的家伙,是一只典型的秃鼻乌鸦,除了灰白的嘴基部以外,通体乌黑,看上去粗壮健硕,比同类大上一圈儿,柔和灯光下,羽毛在黑沉和幽蓝之间往来变幻。

    在房间内踱了几步,乌鸦振翅跃上了客厅的茶几,随即前倾身体,一个拇指大小的密封玻璃试管,从它的粗喙中滑出,落在茶几上,里面是大半管白色粉末。

    把喉咙眼儿的异物吐出来,乌鸦舒坦了很多,炫耀式地亮了亮嗓子:

    “刮,刮!”

    “墨水,闭嘴!”

    在封闭的空间内,乌鸦的叫声就是一场灾难。罗南喝斥一记,把试管拿去清洗,又端出预备好的熟肉条,堵住它的嘴巴。

    冠以“墨水”之名,乌鸦还是很好说话的,用餐也很文雅,它甚至还用翅膀示意,让罗南帮它倒杯水。

    旁边的餐桌上,也摆上了晚餐,完美符合家居智脑的单调手艺,色香味乏善可陈,重要的是份量十足,塞饱三五个人都没问题。罗南则展现出超人一等的饭量,且速度极快,恰好和墨水同步结束。

    墨水吃饱喝足后,干脆利落钻出落地窗拉门,振翅飞走。

    罗南收拾了杯碟,正想去书房,手环再次震动,这回联系他的,是表姐莫雅。和她的母亲完全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也是劈头一句:

    “这回该怎么谢我?”

    “呃,谢谢姐。”

    “切,换个花样都不会!”

    莫雅知道罗南的口拙,也不再逗他,直接切入正题:“那个神秘学研究社,是别人推荐的,还是你主动的?”

    “我自己选的……”

    “知道它是什么去处?”

    罗南想了想,简单答道:“半社团半研究所性质,私人注资,实力雄厚,相对于学院,有极高的自主权。”

    莫雅冷笑:“看着很爽是不是?”

    罗南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莫雅提醒他:“那就是个富二代的游乐场,核心人员自成圈子,每日里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打发时间。平常家庭的学生,到那儿就是做杂工的。所以看起来很美好,却只是对那个‘圈子’而言,与学业、技能无关……”

    罗南打断莫雅的灌输:“那儿能做实验。”

    莫雅拉长了声调,“哦”声感叹:“看来你那实验越来越折腾了。不过老弟,做实验应该去物理、化学类的兴趣社。”

    罗南平静回应:“那些社团需要实习期,我在初中已经获得了相关资质,没必要重复以前的工作。”

    “神秘学研究社就可以?”

    “是的,我看了简介,也看了学校论坛,那里是唯一一个能在新生阶段,就开展独立自由实验的社团,而且很多都涉及精神药品领域,正合我的需要。”

    莫雅嘲笑他:“杂工能搞自由实验?”

    “熟练工也许可以,如果老板是外行,那就更妙了。”

    素来牙尖嘴利的莫雅,竟然被罗南一句话给噎到,隔了数秒才开口:

    “好吧,熟练工先生。我只提醒你一句,在知行学院换社团,一定会被打上‘不合群者’的标签,接下来四年……哦不,你是十年级,那么就是八年,你会有充沛的时间后悔。”

    “哦。”

    罗南的回应,让莫雅冷笑:“好吧,现在我们谈报酬问题。”

    “报酬?”

    “奋不顾身为你挡枪,一句谢谢就完了?”

    “呃,你想要什么?”

    “你那间公寓,借我一晚上,开个小型派对。”

    罗南迟疑了一下:“几号?”

    “下个月15号,还有20天时间……”

    “19天。”

    “……好吧,19天。我不需要你准备什么,只要你把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藏好、搬走,剩下的由我布置就好了。”

    罗南算了算时间:“应该没问题,不过你要提前5天,再给我提个醒儿。”

    “不爽快,那就这样。”

    那边挂断电话,罗南则为19天后的的“临时搬迁安置”头痛起来。

    饶是如此,他依然感谢莫雅,如果不是表姐多年来的掩护,他又怎么可能在姑母大人眼皮底下,持续进行危险的实验工作?

    甩甩头,罗南决定,杂事儿都丢到明天去考虑吧。

    现在,是公元2096年9月26日19点22分,低效的白天终于过去,罗南迎来了宁静而珍贵的夜晚时光。

    他走进书房,书桌上端端正正摆放着一个黑皮箱子,体积不小,看上去颇为突兀。

    输入指纹、密码,掀起箱盖,低细的“咝咝”声里,箱内分层分类摆放整齐的器皿,就层层抬起,并在各自载具的牵引下,仿佛舒展开来的花瓣,逐一进入预定位置。

    顷刻间,书桌就变成了一处简单却五脏俱全的工作台。

    罗南又从书柜中取出一个医用便携冷藏箱,摆在桌上,开启后,里面是各式封装的药品原料。墨水送来的白色粉末,也在系列检测确认无误后,放入其中。

    至此,晚上工作所需的材料、器具都已齐备……至少能备好的都在这儿了。

    做完这一切,罗南深吸口气,再打开书桌一侧的暗格,拿出一本陈旧笔记。

    笔记封面是棕色的,形制与罗南时刻不离身的笔记本相同,都是活页。但因为长年累月的使用,受里面大量笔墨记录影响,棕皮笔记看上去要松散一些,封皮都有些鼓涨。里面也没有仿纸制软屏。

    罗南把自家的本子放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翻开棕皮笔记。

    笔记扉页正中,是一个端正的手绘图形。就像是几何课上经常出现的那样,一个三棱锥,准确地讲,是正四面体,以及它的内切球和外接球,共同组成了一组浑然无瑕的图形结构。

    在这组图形下方,有人以潦草的笔迹,写下四个似通非通的短句:

    我心如狱,我心如炉;

    我心曰镜,我心曰国。

    罗南不敢说他能理解这组图形以及十六个字的真实含义,然而每当他翻到这一页,观睹默念,一切芜杂的想法,都会沉淀下去,心意自然归于澄静。

    在扉页停留数秒,罗南往后翻,在密密麻麻的字句中,寻找有关药物制剂的内容和关键词,并对着那些深奥的词句和复杂的分子式,埋头琢磨:

    “弱效、替代、简化……爷爷,你就帮帮忙吧!”

    喃喃低语声里,时光倏乎而过。

    窗外的灯火亮起又熄灭,工作台前,罗南注意力始终在笔记本和实验器皿上往复来回,根据笔记本上的数据,添加各式药品原料。

    期间,他只在原料的慢反应阶段打了个盹,睡了两小时左右。

    凌晨3点15分,随着最后一滴溶液加入,反应器皿中的浑浊液体开始剧烈沸腾,颜色也在慢慢转变。

    罗南紧盯着仿佛随时都会炸开的透明器皿,以确认反应是否合乎要求。两分钟后,他才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开始清理实验台上的杂物,同时低声记数:

    “二甲基色胺存量0,卡西胴存量0,甲羟芬胺2毫克,西替利司他5毫克……”

    随着他的话音,平摊在实验台上的自用笔记本,翻开的仿纸软屏闪烁微光,界面上的记录表,自动改变相关数据,里面绝大部分药品的存量已经归零,或无限趋进于零。

    罗南清理的杂物,主要就是这些药品的包装容器,将可回收的清洗消毒,不可回收的分类归拢,大约花了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小型工作台上已经恢复了秩序和洁净。

    反应器皿中的淡绿色药剂,也在持续的沸腾之后,慢慢冷却。到这一步,基本可以确定,他一晚上的努力没有白费。

    不过,棕皮笔记上,也有一段相应的简短记录:“q-11r出现多发性周围神经炎;q-27r出现过敏症状,濒死,其他实验体无异常……基本具备替代效果,副作用较难确定。”

    罗南摇摇头,估摸着时间还差一些,就划动软屏,联网进入常去的“秘星”论坛。

    虽然是凌晨时分,论坛上的夜猫子们,却还在进行着热闹的论战。

    论战的中心,正是夏城。

    最近夏城诡异的“地震期”,在这个充满神秘学倾向的论坛上,掀起了一波又一波**。很多人都在讨论地震的成因,地质结构、板块共振、元气泄露……什么稀奇古怪的话题都能往上扯。

    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讲,最近某大公司正在夏城进行秘密试验,很可能就是本次“地震期”的源头。

    对这些无聊的话题,罗南是一点儿兴趣也没有的。要说关心,也只有两点:

    一、地震会不会影响他的实验;

    二、愈演愈烈的恐慌情绪会不会让姑母大人强行把他拎回去!

    罗南习惯性地输入权限密码,准备登入论坛内部版块,网站提示却跳出来:“你的权限不足,请向管理员申请验证。”

    一愣神,罗南便轻砸额头,是了,他已经被踢进了小黑屋,被封的理由很简单:非常时期,一切购买贴都以钓鱼贴处理。

    这是半个月前,警方捣毁某跨国非法药品交易网络之后,论坛立起的新规。风声正紧,罗南却一头撞在枪口上。

    被封id事小,药品渠道断掉才是麻烦。

    以他现在的药品原料存量看,就算罗淑晴女士不动手,他也快做不下去了。而所需的五十种常用药品中,大部分都划入了精神药品管制名录,作为未成年人,他不可能从药店购置。

    难道真要走“黑线”?

    “秘星”论坛的这条渠道固然是非法的,货源来路却还算可靠,很多都是厂家的“额外交易”,以规避严厉的精神药品管制,勉强还算是“商业”的范畴。

    至于“黑线”,今天“墨水”带来的试用品,质量还说得过去。可这条线上的货源,就是奔着严重犯罪去的,其上下游均与黑帮有着密切联系——说白了,那就是一帮子毒贩!

    所以喽……比起与毒贩打交道,进入神秘学研究社当杂工算什么?他不指望能从社团配齐原料,只要能找到一条新的进化渠道,就是赚的。

    终于,反应器皿中的液体不再沸腾,并迅速冷却。

    罗南当即收拢一切杂念,打开阀门,让药剂流入早已经备好的无针注射器内,随即将这一剂堪称巨量的精神药品混合物注入上臂血管。

    由始至终,他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

    接下来,罗南一丝不苟地做好了实验器具的清洗工作,再按下复原键,将其还原为黑色手提箱,这才撕下实验手套,将棕皮笔记本小心翼翼放回暗格,把冷藏箱藏入书柜,再去卫生间洗漱。

    4点整,罗南换了一身运动帽衫,挟着从不离身的黑皮笔记本,走出家门,开始了雷打不动的每日晨跑。

第二章 大事件

    城市的主体仍在黑暗中沉睡,任由霓虹、街灯点缀涂抹。都市光雾还洒向了天空,映照出充满了不祥意味的云气格局。

    地震云仍未消散,还好乌鸦们尚在行道树上安睡,保留了凌晨应有的清静。

    高层公寓附近的一株大树上,墨水倒是有所感应,它睁开眼睛,看罗南从树下跑过去,旋又闭眼打盹。

    夏城这样的巨型都市圈,高楼与高楼之间,通过磁轨、天桥、绿色长廊、自走传送带往复连接,就像在叶枝藤蔓牵绕下的茂密森林。

    罗南则像是一只渺小的虫儿,吞吸着清晨的露水,在森林中一步步跋涉向前。

    他唇齿微微启合,喉腔、口腔、鼻腔充分振动,发出声响,乍听来像是昆虫振翅的“嗡嗡”声。

    其实,罗南是把“我心如狱,我心如炉;我心曰镜,我心曰国”这十六个字反复诵念,只因音节连贯缩读,又与呼吸节奏浑化在一起,才形成这古怪的声音。

    偶尔也有起来晨跑的人,与他错身而过,受声音所惑,扭头打量。他则始终专注向前,速率和节奏,都保持在一个相对平稳的区间。

    持续锻炼了一个小时之后,罗南拐上了一座自走传送带,以便越过两栋高楼之间的宽阔空间。这是预定的“休息站”,运动暂停,但诵念不止。

    他的呼吸还算平顺,长时间共鸣发音,造成了缺氧现象,让颅腔隐隐发涨,但相对于正逐渐累积、扩散的药品作用,又是小儿科了。

    出门前注射的药剂中,蕴含的精神药物成份,正陆续发挥作用。

    事实上,任何一个正常人,包括多年的瘾君子,通过静脉注射的方式,一次性注入如此剂量的高纯度精神药品成分,瞬间紊乱的神经系统,会在最短时间内,要了他的命。

    然而,经过五年多近两千次逐渐深入、不断调整的耐受进程,罗南外形与正常人无异,内在神经系统的结构,却已出现了微妙而深刻的改变。

    他仍活着,并且认真感受身体的变化。

    超过二十种精神药物成份,突破血脑屏障的樊篱,就像是二十多把无形的刻刀,挑选不同的靶向神经元,进行一次次修改和雕琢。

    这种“雕琢”,注定是粗糙的、暴力的。

    大脑本身没有痛觉,可是在药物的作用下,其所分泌的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谷氨酸、神经加压素等几十上百种神经递质,释放出如潮水一般的信息,通过神经元的传导,作用在身躯的每一片皮肤、每一处器官、每一个角落。

    无法形容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罗南也不想去形容。只能说,这要比最初四肢痉挛、大小便失禁、甚至心肺功能衰竭的样子好上太多。

    要在短短数年内,改变千百代传承的人体基本结构,必然要付出代价。

    罗南心中早已坦然。

    他闭上眼睛,更专注于诵念和呼吸。

    罗南的诵念呼吸术,传承于祖父。名义上是对药物雕琢的“辅助”,然而以人类的意志,怎么可能去控制细胞分子级别的改变?

    所以罗南认为,其主要功能,还是保持精神专注,活化气血,此外,就是颇具神秘学色彩的“观想”。

    罗南闭着眼睛,与“十六字真言”对应的正四面体图形,以及它的内切、外接圆球均在脑海中清晰呈现,围绕中心,层层旋转,如在眼前。

    大约十秒钟后,罗南睁开眼,长吁口气。

    观想图形运转流利,一切安好。

    此时自走传送带才走了小半程,罗南放松精神,打量清晨的都市。不远处,就是夏城的一条夜店街。

    很多人都说,夏城的生活面,直到午夜才彻底打开,清晨则是余韵,至于白天,不过是机械的充电阶段而已。在这巨大而拥挤的都市里,每一簇灯火之下,都是人们快感释放的游乐场,最为繁华的夜店区,尤其如此。

    霓虹之下,正有一群男女,衣着凌乱,从某间夜店出来,都是跌跌撞撞。就因为前面有人慢了一点儿,后车撞前车,便稀里哗啦滚做一团,仿佛蠕动的肥虫,怎么也爬不起来。

    他们也不恼,就在那儿你推我一记,我拉你一把,嘻嘻哈哈,明显是经历了一场彻夜狂欢,耗尽了力气,只有过量分泌的多巴胺,仍在神经元之间传导。

    他们是如此的随性放纵,仿佛在说:看,这才是年青人该有的生活!

    混乱中,一辆豪华飞车在无人驾驶状态下,滑过街头,停在边上,经典的蝴蝶门帅气地打开。

    蠕动的人体中,终于有一个身量颇高的男人,挣扎着爬起来,这期间,他几乎把周围所有的女性都吻了个遍,在同伴笑骂声中,抓起边上的一个长腿女郎,半拖半抱,就往车上去。

    夜店街霓虹灯的光亮,正好把男人的脸照得清楚分明,而罗南恰好是认得的。

    “是他啊……算一个好标本吧。”

    罗南心中一动,更认真地观察着那些男女,半分钟后,从不离身的活页笔记发挥了作用。他用电子笔,在仿纸页形制的软屏上,快速描绘出那一片区域的大概轮廓。

    自走传送带为罗南代步75秒,刨除之前的消耗,剩下这几十秒,罗南UU小说,只形成了线条凌乱交错的草稿。他并没有继续的意思,等传送带到了尽头,便收起笔,往下方扫了一眼,径直离开。

    扭头的时候,他却看见,那个引发他画图念头的男人,不知怎地竟是注意到了他的存在,正抬起脸,呆呆地看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虚空中交错而过,罗南没往心里去,依旧是念颂着连绵的音节,形成昆虫振翅般的震音,继续晨跑锻炼。

    至于远处传过来的些许杂音,自然就给过滤掉。

    谢俊平觉得自己要疯了。

    撕裂嗓子的呼叫,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自走传送带上的人影,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

    脚边那些损友、炮友,仍在刺激性化合物的作用下嘻嘻哈哈,刚刚觉得百般顺眼的“大长腿”,则是抱着他的腰傻笑,摸索着要解他的裤带。

    谢俊平真要疯了。

    “滚蛋!”

    他强行把“大长腿”推开,一头扎进车里,不管外面那群废物怎么嚷嚷,把车门锁死。此时,量子公司出品的“光膜”隐形眼镜,将刚刚收集到的数据做了简单分析,映射在视网膜上。

    天桥上的“偷拍者”,出现在瞬时拍摄的照片上,露出一张模糊的侧脸。而运动服上知行学院的“梅花竹纹”校徽,却被红框圈起。

    稍迟,“幻影”车载智脑,也分析了警戒系统自动摄录的周边环境数据,分析结果次第传回。

    这要比紧急抓拍的照片清晰得多,结果却没有任何侥幸可言。

    当谢俊平看到,兜帽盖头的“偷拍者”,手里还拿着笔记本写写画画的时候,他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飞车鸣笛,外面某个正在敲车窗的二货,惊得一个后仰,没等屁股着地,飞车已经瞬间启动,呼啸而去。

    被看到了,被看到了!

    谢俊平狠敲自己的脑壳,若是换个时间地点,一个擅于交际的富家公子哥儿,在私生活方面有点儿问题不算什么,可如今的情况是不同的。

    按照协会的安排,现在的他应该是在卫星城芒种,负责一项灾后慈善捐助活动。昨天晚上,他也确实是在芒种没错,但为了参加狂欢派对,他脱离团队,偷溜出来,驱车数百公里,赶回夏城。本来是想着派对结束以后,立刻返回,谁能想到,竟是被一个本校的学生,逮个正着。

    他如今正在争取荣誉协会的元老勋章,并试图在校学生会再进一步,正是确立“圈中地位”的关键阶段,意义等同于一场“大选”。

    如果以政治人物的标准来要求,撒谎、背信、表里不一,固然是必备的素质,可如果被踢爆出来,简直就是致命的……致命的愚蠢!

    更何况,现在夏城连续地震,人心惶惶,每个人的心理承受力都在下降,平常不是事儿的,现在可能就成了事儿;以前是小事的,如今可能就成了大事!

    是的,出大事了!

    车载电话响起,正是来自于刚刚那帮损友。谢俊平走得还是太匆忙,很多事都忘了安排,他连忙接通,还没说话,连妤含混模糊的骂声就先一步传过来:

    “谢俊平,你王八蛋!”

    背景音则是那帮损友的怪笑声。

    谢俊平闭上眼睛,对了,他竟然忘了……连妤,这个刚刚要解他腰带的**,其实是有主儿的,其正牌男友,同样是荣誉协会的成员!

    “我操!”

    谢俊平再次重砸方向盘,力量大得连车载智脑都要对他提出警告,但也就是这次发泄过后,他终于从宿醉和慌张中恢复了一些清明。

    冷静,要冷静!只要不是立刻上网曝光,总会有挽回的机会。

    他努力维持语气平静,低声道:“连妤,你现在去洗把脸,我有话给你讲……”

    连妤仍然是醉醺醺的:“谢俊平,你混……”

    “去洗脸,现在!”谢俊平大声咆哮,恨不能震碎车载电话。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若士必怒,流血五步!

    然而,那边只是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谢俊平也只能是匹夫之怒,以头抢地了……

    脑袋拍在方向盘上,谢俊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其实蛮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差不多就是个“匹夫”,智力、能力一般般,也就是有家世人脉在后面兜着,顶多再有一点儿交际水平。

    可是,他能够在高手如云的知行学院里,走到今天这一步,又是怎么做到的?不外乎就是做一个合格的老板,出适当的报酬,把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人士来做……靠,专业!

    谢俊平又一拍方向盘,和连妤这女人纠缠个鬼哦,她除了勾搭男人,有啥地方体现出专业素养了?

    思路一旦明晰,他立刻把连妤抛在脑后,拨通了另一个号码,待机彩铃是极温柔的女声:

    “你好,幽蓝事务所为您服务,工作日每天九点之前,十七点之后;以及所有休息日、假期,一切服务均计算加班费用,特此告知,谢谢合作。”

    谢俊平翻了个白眼。

    片刻之后,与之前录音声线完全不同的清亮有活力的声音响起:“好久不见,羊牯你好。”

    谢俊平转瞬就被这称呼给打败了。想反驳又没底气,只能咬牙道:“莹莹是吧,早上好,武老板不在吗?”

    “咦,你确定要见老板?”

    “……不不不,找你就好,找你就好!”谢俊平狠拍脑门,今儿实在是喝傻了,和这疯妮子置什么气啊!

    “就是嘛,有什么事给我说也一样。反正不管是谁都要宰你的,呵呵!”

    谢俊平想把车载电脑吃下去,可现在终究不是计较的时候,他只能直入正题:“今天我招了点儿麻烦,需要你们帮忙处理一下。”

    他用最快的速度,描述了之前发生的事情,同时也把抓取的照片视频传过去,以供进一步解析。

    很快,莹莹就有了回复:“偷拍者?我该佩服一下你的脑洞吗?”

    “不是偷拍的?”

    “站在自走传送带上,等着你们从夜店里出来,然后抓拍?”

    “呃……”谢俊平一下子卡了壳。

    虽然抢白得厉害,可“幽蓝”的专业性也是毋庸置疑的。大约半分钟后,莹莹报过来一个地点坐标:

    “不管怎样,先做个验证吧。不计算复杂因素,如果那人只是路过,应该是早起晨跑的那一类,今天又不是假期,其终点很可能是知行学院,你去这里等等看。”

    谢俊平大觉有理,当下飞车转向,切入另一条磁轨,速度再增。大约五分钟后,他驱车来到了莹莹指定的地点,这是一处人行高架桥,位于高科技研发区之内,环境很好,又是通往学院的主要节点之一,晨跑爱好者很难拒绝这条路线。

    飞车停在高架桥北端桥头位置,然后就是等待,谢俊平难免焦躁不安。而这时,他的视网膜上呈现出一张格式图表,那是知行学院的数据库中抓取出来的一份个人资料。

    电子照片上,显示的是一个看上去很安静内向的少年,还算俊秀,脸上没有笑容。

第三章 笔记薄

    “这就是你所说的‘偷拍者’。”

    莹莹简单地分析了资料:“罗南,16岁,今年9月1日进入知行学院学习。入学成绩中等,小学、初中老师给出的评价也没有什么亮点,很普通的样子。”

    谢俊平只关心一点:“也就是说,不太可能是‘狗仔’之类?”

    莹莹没有直接回应,继续分析资料:“比较值得注意的是,他的监护人一栏,填写的是他的姑姑。至于父母,我查了一下,他的母亲因难产去世,父亲则很早就失踪了,奇怪,现在还有难产一说吗?”

    “你的意思是……”

    “他的成长环境比较特殊,性格可能会有些古怪,我们需要进一步观察。现在,放开你的车辆权限,把监视系统都打开,我要同步观察。”

    谢俊平立刻照做,刚实现数据同步不久,罗南匀速慢跑的身影,便出现在高架桥的坡顶处。

    此时天色只是微明,远处的人影十分模糊,还好“幻影”飞车的监视系统,经过专业改造,具有较强的侦测和反侦测能力,谢俊平能够发现被“偷拍”,也是车载智脑的自动示警。

    谢俊平通过监视系统,观察着“偷拍者”的一举一动,可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什么。

    倒是莹莹那边,已经有了初步结论:“恭喜你,羊牯,可以基本断定,他不是专门针对你来的。”

    “咦?”

    “听到了他的呼吸声了吗?”

    通过监视系统强大的声波收集、过滤功能,完全可以复现出五十米之外目标的低语,晨跑者清晰的呼吸声也不例外。

    “呃,那‘嗡嗡嗡’,是他在喘气?”

    “很像蜜蜂是吗?应该是一种特殊的呼吸法,还有特殊的咬字。具体效果不清楚,也许根本没效果,他的肺活量只是比常人稍好一点儿。但他非常专注,看他的眼睛,那种光亮,啧啧……一个心怀不轨的偷拍者,会在做案之后,这么卖力地锻炼?”

    谢俊平的紧张情绪终于得到缓解,脸上不自觉露出笑容。

    可在下一刻,正从高架桥高点下行的罗南,蓦地偏转了视线,从监视系统传来的画面看,倒似与他对了一眼。

    有单向膜屏蔽,从车外当然看不到里面,可谢俊平还是吓了一跳。

    “他发现我们了?”

    “你的幻影太招眼啦,而且,他比想像中要敏感得多。”

    莹莹似乎也来了兴趣:“他肯定有察觉,不过表情几乎没变化,不是情绪上脸的人。这种人一般想法很多,比较有心计。可他又能保持专注,意志力应在水准之上。对了,说到意志力,我刚刚有一个很有趣的发现,要不要听?”

    谢俊平看着罗南一步步接近,正纠结该怎么应对呢,哪有闲情听这个。

    可莹莹才不管他,自顾自地道:

    “根据校方资料,罗南的家庭住址在河武区蓝湾社区,距离知行学院的直线距离接近四十公里。如果乘坐低空公交、地铁什么的当然不算远,可是跑过来,那就是一天一个马拉松哦!根据他的肺活量、呼吸方式、肌肉结构推算,跑一次就等于扒一层皮,如果天天如此……哎呀呀,够自虐的。”

    “我靠!”谢俊平只想想那消耗,就觉得头皮发麻。

    莹莹继续解析:“从以上情况判断,一般来说,他不会是冲动派,情况不明的前提下,不会急着做出决定,但如果给了他糟糕的印象,或者让他感觉到威胁,后果很难预料……现在下车吧。”

    “啊?”

    “你过来难道就是看着他跑过去?拜托,这不是摆明你对他有‘想法’?赶紧下车,和他做一下交流,你不是总是自诩为‘社交家’吗?还是只有‘羊牯’这一种属性?”

    明知是激将法,可没有哪个男人会甘心在女性面前自打自脸的,谢俊平深吸口气,又拍拍脸,让自己尽量从宿醉的昏沉中多清醒一点,这才张开“幻影”的蝴蝶门,迈步而出。

    这下子,他真的与罗南正面相对了。

    两人相隔大约四十米左右,谢俊平拿出学生会竞选时的风度,远远地向罗南挥了挥手,打个招呼。

    通过内置耳机,莹莹的声音仿佛在脑中深处响起:“很好,人模狗样的。注意了,别摆那些臭架子,你现在的形象是一个无耻堕落,但还算直爽的花花公子。还有,要坦白一点儿,他比你想象的要聪明得多。”

    谢俊平真像是回到了竞选时刻,同样是在幕僚的步步提点下,在选民面前,经营自己的形象。还好,莹莹提出的要求,并不困难,几乎就是他的本色演出了。

    他看到,前方罗南放慢了速度,眼睛直视过来,表情变化仍不明显,也没有回应的意思,让人难以捉摸。

    谢俊平决定主动出击,他上前几步:“这位同学,抱歉,我想和你谈谈。”

    两人的距离来到十米以内,罗南这时才点头招呼:“谢学长。”

    谢俊平的心脏突地漏跳一拍,反射性地问道:“你认识我!”

    莹莹不满的声音响起来:“慌什么!”

    几乎同一时刻,罗南答道:“24号,参加过学长主持的社团推介辅导会。”

    “哦,对了,确实有这一回。”

    谢俊平暗骂自己没出息,重新罗织语言,明知故问:“学弟怎么称呼?”

    “罗南。”

    “好吧,罗南学弟,很抱歉打扰你晨跑了。不过有件事需要你帮忙。是的,就是刚刚那件糗事,我现在不太能见光……咱们上车说?”

    莹莹轻赞一声:“自嘲的语气用得不错。”

    罗南想了想,没有拒绝。

    罗南钻进车里,坐上副驾驶位,把笔记本放在膝盖上,坐姿端正,看上去就是一个中规中矩的老实学生。

    谢俊平见罗南比较配合,暗吁口气,也坐回车里。

    按照莹莹的吩咐,他没有关车门,避免封闭空间带来的心理暗示,又从后座微型冰箱里,拿出一瓶功能饮料,递了过去:“补充一下水份吧。”

    “谢谢学长。”罗南始终表现得礼貌而有距离,把饮料接过,却并不打开。

    莹莹的提点又加进来:“笨蛋,别绕圈子,这种人脑子快、想法多,做出误判就麻烦了。你要注意,之前还是太含糊,什么糗事啊,直接说时间、地点!”

    谢俊平连忙切入正题:“学弟,恕我冒昧,我想问一下,大约十分钟前,就是五点左右,你是不是在东行双体楼的自走传送带那里?”

    罗南手握着冰冷的饮料瓶,简单答道:“是的,学长。”

    “呃,看到我从夜店出来?”

    “看到了。”

    谢俊平一拍额头,做极度懊恼状。这里面五分是表演,三分是发泄,还有两分是等着莹莹的指示。

    莹莹没有让他失望,指示很快到来:“他没有刻意追求主动,你一问他一答,有很大可能是交际能力匮乏,但表现得并不青涩,应该对个人形象比较看重。这种人大部分情况下吃软不吃硬,但也不要直接谈钱。”

    谢俊平秒懂,当即苦笑道:“学弟啊,我这当学长的,今天真丢人了。出这种事儿,我也没什么可辩解的,可现在正值非常时期……”

    他把要获得荣誉协会“元老勋章”的事情点出来,然后双手合什,向罗南拜了几拜,半夸张半真心地道:

    “我知道这么说不怎么地道,可是学弟你能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我这回?名声什么的,倒还没什么,可那枚勋章对我来说真的非常非常重要!”

    谢俊平这次的发挥绝对可以称得上是顶级,姿态放得很低不说,脸上却又有那么一些花花公子式的贱格痞笑,突出了他的厚脸皮,也间接消解了一些事态的严重性,避免刺激罗南可能的贪欲,酿成更大的麻烦。

    罗南则始终平静:“学长你不用这样,我不是什么长舌妇,更不会在背后说人短长。”

    “呃,我信得过学弟你,可是信息时代嘛,照片视频什么的,不怎么保险……”

    “我没有拍,只是觉得那个场景比较特殊,临时画个草图留念。”

    说着,罗南展开笔记本,亮起仿纸软屏,给谢俊平看他刚才的作品。

    看那模糊的线条、阴影,谢俊平略微放心。

    正要再说话,莹莹突然道:“把笔记本借到手。”

    对面说得太快,谢俊平几乎听成了“抢”字,当即吓出一身冷汗。

    谢俊平愣了两秒,才想到说辞:“学弟,整天带这么个本子,貌似不方便啊,有什么特别用途吗?”

    谢俊平说的是实话。罗南的活页笔记,是把软屏和传统纸张装订在一起的形制,有了软屏,传统的页面似乎并没有什么用。而使用传统页面的话,软屏也是个累赘。

    说着,他伸出手,摆出好奇探究的模样。其实心里是有些战战兢兢的,生怕罗南生气,旁生枝节。

    罗南倒是很坦荡,把活页笔记递到他手上:“这种笔记本,三战的时候很流行。因为在战乱时,又或者是在荒郊野外,没有无处不在的充电设施,电子产品很容易变成废料,这时候,传统的纸笔要比电子产品更可靠,而在后勤充沛时,也可以迅速提高效率,软屏可以随时移换,成本也不高。”

    “咦,三战时的产品……几十年了还出吗?”

    罗南微笑起来,这让他面部轮廓更加柔和:“我爷爷当年最喜欢这种笔记本,曾经一口气买了上千册,我现在用的就是其中一本。而我爷爷至少做了几百本类似的笔记,每一本都满满当当,可其中大部分,我现在都看不到了。”

    “哇噢,原来是古董。”谢俊平随便翻了翻,见笔记上大部分区域还是空白,只有部分页面书写着一些公式、数字、简图,像是随手记下的,短时间内也看不出什么来路。

    谢俊平的注意力主要还在软屏上。此时绘图软件还没退出,他划着手指,切换一个又一个的页面,顺口问道:

    “软屏也是五十年前?这个绘图软件看上去挺眼生的。

    “不,是我……后来买的。”

    不用莹莹提醒,谢俊平都听出罗南有临时改口的迹象。

    但很快,他就被一幅幅图像吸引了。

    在浏览模式下,谢俊平看到很多与他之前形象类似的图画,校园里校园外都有。课堂中、大街上,甚至还有一些酒吧、夜店、派对现场的图景,一张张罗列,呈现出丰富的众生群像。

    谢俊平有些发楞,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富二代,他的基本鉴赏水平还是有一些的。

    这些草图,虽然每一幅都相当潦草,有些甚至没有画出任何背景,可谢俊平对这些地方熟啊,他总能通过草图上人影线条的屈张,看明白上面描绘的究竟是什么地方,什么情景,什么人……

    呃,后一条太夸张了。他的意思是,他能从这些草图中,看到当时的情景下,那些线条轮廓所描绘人影强烈的身体语言表达。

    说得玄乎一点儿,从草图上,可以看到专注,可以看到兴奋,可以看到颓废,可以看到癫狂……那些粗略的线条,描绘出了图像场景的氛围,描绘出了图像人群的情绪、乃至于每个人的态度。

    罗南用电子笔勾勒出来的线条,分明有一种撕裂表面图景的犀利感,直指人心深藏的某部分真实。

    谢俊平莫名地看出一身汗:我靠,老子难道发现了一个新毕加索?

    又翻到最后一页,看到那份以他为模特的草图,谢俊平竟有些发愣,直到莹莹的话音把他惊醒:

    “他说起笔记本和祖父话题的时候,明显比较兴奋。刚刚我查找资料,发现了很有趣的东西……笨蛋,再往前翻几页,你‘发呆’太长时间了,小心人家误会。”

    是你和我说话的!谢俊平心里骂了莹莹上百遍,却还要提线木偶般照她的话做。

    莹莹的话音继续传入:“他的祖父,名叫罗远道,曾经是个研究员,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成果。然而83年,也就是13年前,遭人指证,说是他三战及之后一段时间,曾远赴荒野,与游民势力合作,私下做人类**试验……”

    我日!

    谢俊平划屏的手指颤了一记,或许是他心虚,总觉得罗南在盯着他看。可现在也不适合说话,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

第四章 突生变

    人类**实验,当然不是什么好词儿。

    可在当代,“游民”的词性犹有过之。

    2044年,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短短5年,就毁灭了人类70%的生存空间,以至于战后50年,全球百亿人口,都缩在88个超大型都市圈里,过着拥挤局促的生活。直到近十年,才渐有好转。

    都市之外,就是荒野。那里广袤空旷,却被核辐射、“畸变种”催残得面目全非,完全不适合人类生存。但就有那么一批人,拒绝现代文明,或者被文明社会所排斥,包括极端分子、逃犯、野心家……他们以生命豪赌,游荡在荒野上,共同构成了“游民”这一概念。

    丛林法则、灭绝人性、毫无底线……

    谢俊平脑壳里,类似的词汇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他对罗南那位素未谋面的祖父,瞬间有了标准模板:

    邪恶科学家!超级英雄电影里层出不穷的那种。

    “因为此事,罗远道父子反目,他的儿子罗中衡,也就是罗南的父亲,突兀离家失踪,至今没有消息。罗远道本人则患上了严重的精神分裂,长期住院治疗,但最近情况恶化,活不了几天了。”

    谢俊平听得牙痛,别的他不管,他只担心,在这种环境下,罗南千万别遗传什么不好的习性,或者是性格扭曲之类……

    此时,莹莹的语气却有了转折:

    “不过呢,最有趣的不在这儿。在学术界,罗远道除了那项指控,就是个无名之辈,但与他相关的另外一人,却是鼎鼎大名——严宏,你肯定知道吧。”

    谢俊平下意识点点头,他当然知道了。严宏几年前还是知行学院的知名教授,在世界上都是有名望的,但因为“学术不端”问题,身败名裂,消失在主流社会中,很让人扼腕。

    “严宏的《原型神经格式研究》一书,促成了‘燃烧者’的出现,毫无疑问是革命性的成果,怎么估计其意义都不为过。我以前挺崇拜他的。”

    莹莹的语气听不出一点儿崇拜的意思,只有兴奋:“问题是,90年‘学术不端’事件中,有人踢爆他这项成果,使用的就是罗远道未公开的第一手数据,没错,就是在荒野上通过人类**实验得来的那些……贵圈儿真乱!”

    贵你妹啊,老子又不是学术圈儿的!

    谢俊平再度腹诽,但莹莹真不是在八卦,她已开始了更贴近现实的分析:

    “83年罗远道事发时,罗南才3岁。爷爷的丑闻、父亲的失踪,带来的影响肯定贯穿了他的童年时代。一个孩子,会怎么认识这一切?会有什么性格表现?

    “现在我们看到了,他说话比较文气,表现得很清高,简直像个道德模范。不考虑作戏的问题,里面就分出两种可能:

    “一种是道德补偿,他对祖父的行为感到羞耻、愧疚,下意识用很高的道德标准要求自己,其实就是做切割。”

    可紧接着,莹莹就做了否定:“当然,如果是这样,罗南就不会对他爷爷的笔记、旧事滔滔不绝了。倒是那块软屏的来路,可能有点问题,他明显在回避什么……”

    莹莹没有继续阐发,直接跳到了第二项:“另一种就是道德使命。如果他的祖父具备某种人格魅力,或者不管他之前是什么想法,90年那场学术风波,足以施加某种颠覆力,使他对祖父的成就,有某种臆测或幻想……”

    谢俊平忍不住抬头,看向罗南。

    莹莹的描述,与之同步,且像朗诵诗歌一样抑扬顿挫:

    “祖父或许是蒙受不白之冤?‘燃烧者’本应是祖父的成果?那位在精神病院的将死老头,其实是一位世俗所不理解的伟人?

    “种种想法,将他注定的孤独感,塑造成为‘与世界为敌’的悲壮感、使命感。所以他内向、孤僻、坚定、警惕,就像一位黑暗英雄,孤独地向着世界黑幕决死冲锋……哇噢,我都被感动了!”

    谢俊平听得嘴角抽搐,前面还是那回事儿,后面怎么越来越像写剧本了呢?

    不过,像罗南这样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充满了英雄幻想的时候,看他这么一本正经的样子,难道真是那么想的?

    “谢学长?”罗南问了一句,又像是提醒。

    谢俊平这才发现,自己只顾得听莹莹的“剧本”,在罗南面前可是大大的失态,万一真被误会就要命了。

    他忙把笔记本还回去,又掩饰性地评论道:“这些画很不错。”

    话出口,谢俊平自个儿都觉得干瘪僵硬,惨不忍闻。

    “算不得画,草图而已。”

    罗南仍很客气,不过在拿回笔记本后,就礼貌性地提出告别:“如果学长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呃?”

    谢俊平一愣神的功夫,罗南向他点点头,把功能饮料放在中控台上,干脆利落地下车离开。

    这……明显被怀疑了啊!

    谢俊平心里真的虚了,忙向莹莹问计:“呃,是不是要表示一下?”

    “敢情我的口水都白费了!”莹莹话里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儿:“你……”

    耳中突然传入细微的噪声,莹莹的话音变得模糊,再听不清楚。

    “喂,喂?”

    “滋滋,滋滋……”

    见鬼,这时候出状况!

    谢俊平瞬间急出一头汗,再看罗南已经走远了,他再顾不得别的,冲下车嚷嚷道:“学弟,我送你啊!”

    罗南扭头回应:“我跑着去就成,学长不是不方便吗?”

    “呃,是哦。”谢俊平一窘,现在自己就是见光死,赶紧调头回芒种,把事情掐死在萌芽状态才是最紧要的。他竟然还要罗南来提醒,也是蠢到一定境界了。

    尴尬之余,他只能按照过往习惯,试图拉近距离:“那回头我专门设宴致谢,就这两天,我找好了地方通知你。”

    说着就走过去,要交换通讯号。罗南并没有拒绝,两人把手环碰了碰,也就交换成功,顺便还握握手。

    谢俊平正琢磨着再说几句好话,侧方区域骤然一亮,他本能扭头。只见灰蒙蒙的暗幕之下,一道湛蓝的电光跳荡,乍看像是闪电,可观其方向,分明是由地面打向天空,直切入云层之间。

    或许是光线对比太过强烈,电光周围的楼宇,似乎都在扭曲。

    几乎同时,幻影飞车发出警报。

    “怎么回事?”谢俊平转过身,往车子那边走过去,然而才迈前几步,内置耳机陡地响起一声尖鸣,就像是旧式麦克风的啸叫,猝不及防之下,耳膜都要被音波撕裂了。

    他大叫一声,反射性去捂耳朵,可手指都还没触及耳廓,眼睛又是一痛,“光膜”隐形眼镜的温度瞬间提升,感觉到状态异常,“光膜”的溶断机制自动开启,关闭了所有功能。

    谢俊平眼前一片模糊,又是天旋地转。这哪是什么错觉,而是真真切切的抖动、波荡、扭曲!

    脚下坚实的地面,瞬间变成了波涛上摇晃的舢板,可以目见的范围内,高楼,大桥都在扭曲变形。更远处甚至能见到飘摇的火星,映红了仍未亮起的天空。

    “地震,大地震!”

    一时间,谢俊平心里只有这个念头在闪烁,可不等完全明晰,脚下一空,整个身体便往下坠,与他同时坠落的,还有桥头的绿化带、栏杆、石块、以及他价值五亿的幻影飞车。

    桥塌了!

    号称可以抵御九级烈度地震的桥体,就像被踢翻的积木,所在的半截桥头位置,突然崩塌。

    谢俊平脑中一片空白,本能地惨叫出声,双手乱抓,想捞住什么支撑。

    他还真抓到个硬家伙——某块与他同时掉落的碎石。

    手握这玩意儿,除了增重以外,再没有任何意义!

    谢俊平的眼珠都要凸出来,然后视野飞旋。

    “啊……”

    惨叫声刚开个头,肩关节剧痛,接着是手腕,大力贯穿全身,他摔落的方向仿佛瞬间掉转,整个身体都在剧烈摆荡。

    “啊啊啊!”

    谢俊平放声惨叫,又飙高音又飙泪。此时坠落桥体已经与下方的建筑层撞击,发出沉闷的轰响,烟尘并起,还有路人的惊呼惨叫,情况混乱到极点。

    “闭嘴!”低沉的声音突破噪音干扰,传入耳中。

    谢俊平习惯性地再叫两声,忽地醒悟过来,猛打一个激零,仰起头,看到了罗南突出桥面的脸面和半边胸膛。

    当然,最重要的是那只尽力伸出来的手臂,细细长长的,并不粗壮,却把他从死神的巨镰下硬抢出来……呃,是仍在角力。

    不知是谢俊平的幸运还是不幸。

    高架桥承受的冲击,非常离谱。虽然桥体已经严重变形,可断裂的只是桥头边缘的部分区域而已,正好把谢俊平圈在里面,距他只有五步之遥的罗南,就安然无恙。

    可也正因为如此,罗南才能够及时冲上,捞住他的胳膊,没让他摔成肉饼。

    事情仍未结束,罗南是抓住了他,可是力量明显不足,很难再发力把他提上去。

    最要命的是,桥头崩塌时,形成了一个斜面,角度虽然很小,可在这种情况下,罗南其实也在慢慢下滑,周围看不到可以借力的东西。

    身家性命说完就完的滋味儿绝不好受,谢俊平努力想要再抓住点儿东西,可他手足挣动,却让罗南扣住他手腕的指节,险险滑开。

    谢俊平的身子往下挫,更吓得惨叫挣扎。

    罗南脸色很难看,吃力开口:“别动,抓着我的手。”

    谢俊平已经被恐惧迷了心窍,哪得听进去,仍在挣动。

    “你要死吗!”

    怒吼声贯入耳孔,让谢俊平猛打个激零,头颅上仰,恰好看到罗南的眼睛。

    之前莹莹曾说起,罗南在锻炼时,眼睛泛着光。可从谢俊平这个距离看,罗南眼底并不清澈,带着浓密的血丝,还有些微微的青黄杂色,可就是这些斑驳的色彩,仿佛在瞬间构成了一幅抽象而妖异的图景,深深烙进他心里去。

    谢俊平说不出那是什么,心头却莫名发紧,整个身体都僵硬了。

    罗南那声怒吼,已经耗去很多力气,此时音调走低,还有些沙哑:

    “看看你的手,在干什么!”

    谢俊平转眼看过去,只见他的右手,也就是被罗南抓住的那只,正死死蜷住,僵硬得像块死木。掌心之中,狠握着那块与他一起坠落的石头,被棱角刺入掌心,鲜血直流,犹不自知。

    这大概是某种应激反应,以至于完全失去了痛感,血肉和石头像是融在了一起——恐惧就是粘合剂。

    “松开!”罗南命令。

    谢俊平也想松开啊,可是平时还算灵活的掌指,彻底地僵死了,任是急得满头大汗,也完全不听使唤:“我,我……别松手!千万别松手!”

    罗南深吸口气,死盯住谢俊平:“不要看你的手,看我的眼睛。”

    现在只要罗南不撒手,谢俊平必然是言听计从,就像是提线木偶,罗南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谢俊平再一次直视罗南的眼眸,斑驳的色彩结构,就像是一对浑浊的漩涡,将他的注意力牢牢锁定。下一刻,罗南的声音直接在他脑壳深处炸响:

    “松手!”

    松弛的可不是只是掌指,那一瞬间,谢俊平全身的力气都泄了个干净。他手指一松,沾满了血迹的石块垂直落下,先砸在他肩膀上,又往下坠落。

    谢俊平被这疼痛打醒,感觉身躯发软又发沉,似乎又在往下滑,惨叫声中,他反射性地手掌反抓,这下子便成功扣住罗南手腕,再不放开。

    有谢俊平分担,罗南终于得以微调手指的位置,以更好地发力。

    经过一番调整,紧绷的事态稍有缓冲,谢俊平充血的脑袋开始恢复清醒,感受的元素更多了一些。

    清晨的冷风吹来,他的身体在摆荡,风中还有杂音,里面有爆炸声,有建筑物倒塌的隆隆回响,还有尖锐的警笛……

    不用眼睛,也能理解周边混乱的一切。

    感谢“黑暗英雄”——现在谢俊平对莹莹的分析已经彻底信服了,否则他肯定已经变成了乱石堆里的一滩肉酱。

    但他更希望“黑暗英雄”能再加把劲儿,把他拉上去……

    刚张开嘴,莫名的强音轰然而至。

第五章 格式论

    声音的强度简直不可思议,音波团在一起,像是拳王的重拳,狠砸在耳门上,又仿佛一头猛兽,就把血盆大口抵在面颊边,怒声咆哮。

    谢俊平发誓,他这辈子都没有听过如此恐怖的声音。震波贯穿全身,挤迫得他两眼凸出,五脏六腑翻转跳荡,恍惚中,皮肉外壳就像个破水袋,随时都可能四分五裂。

    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如风暴般席卷过心头,以无比清晰的方式,将身体从里到外全面崩溃的细节,呈现给他看。

    谢俊平不知道这份感觉由何而来,心理防线却已经垮掉,忍不住再次放声尖叫,而这回,却没有人阻止他了。

    不知叫了多久,等谢俊平把所的情绪和体力消耗一空,才发现自己仍然悬在半空,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坏。

    冲击震荡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眼下又是凉风吹拂,但谢俊平已经虚脱了。手指只是勉力搭在罗南手腕上,触感什么的,都在颤栗中模糊掉,整个人就像活在一场噩梦里。

    最要命的是,主宰他命运的罗南,就趴在那儿,脸色很难看,一直以来都极其冷静坚定的眼神,竟然对不准焦距,手心则湿漉漉的,似乎也在颤抖。

    谢俊平真的要哭出来了:“喂,喂,你没事儿吧!”

    罗南没有回答,反而闭上眼睛,汗水从发际深处滑出、滴下。

    谢俊平终于确认,罗南现在的状况非常非常糟糕,很难再做动作。

    如果这样摔下去,他死也不会瞑目的!

    都是那见鬼的……呃,什么来着,爆炸吗?谢俊平搞不清楚,之前的强劲冲击究竟是什么,他也没空多想,勉强提高嗓门:

    “稳住,稳住,我马上报警……”

    罗南的眼皮动了动,然后艰难地睁开,在谢俊平脸上一扫,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看你的车!”

    “呃,先别管……”

    “往下看!”

    谢俊平迟疑了一下,终于强忍住眩晕和恐惧,眼珠下移。然后他就看到,幻影酷炫到极致的轮廓,就在他侧下方不到十公尺的距离。

    作价五亿的幻影飞车,自有不凡之处。除了像普通飞车一般,可以在磁轨、超导路面上飞驰,遇到紧急情况,还有悬空制动功能。

    所以,从高架桥上坠落之后,这台飞车并没有直接落地,摔个稀巴烂,而是自动开启了悬浮功能,慢慢上升,寻找磁轨对接,除了被飞坠的碎石砸出几块凹痕,再没有别的损伤。

    这是救命啊!

    谢俊平彻底给点醒了,忙发出指令,让飞车移过来,给他做一个落脚点。

    一分钟后,危险解除。

    死里逃生之后,谢俊平也没有了说话的力气,简单地处理一下伤口,就坐在驾驶室里,全身瘫软。

    罗南则过了一会儿,才坐回车里。之前要救人,为腾出手,他把活页笔记扔到地上,自然要捡回来。

    一回到座位,罗南就闭上眼睛,身上大量出汗。之前他消耗了太多体力精力,直到笔记找回,身心放松,才体现出来。

    谢俊平发了会儿呆,终于想起自己该干些什么。事情看上去虎头蛇尾,可如果不是罗南一直头脑冷静,且在最关键的时候拉了他一把,谢俊平可能就要成为知行学院死得最憋屈的荣誉协会成员了。

    毫无疑问,这就是救命之恩。

    谢俊平扭过头,正要表示感谢,耳边“嗞嗞啦啦”的声音抢先一步响起,埋入耳中的微型耳机,重新开始工作,莹莹在呼叫:

    “喂喂,羊牯,你没事儿吧。”

    谢俊平嘴角抽搐,在某种激烈情绪的驱使下,也不管罗南听了会怎么想,就那么咆哮出声:

    “羊你妹,牯你妈!”

    对面静寂片刻,声音继续传回,不再张扬,但也并无怒气:“好吧,谢少,我不管你现在是什么情况,你必须立刻离开那个位置。根据观测,两分钟前,你西北方向约2公里、地下1公里处,发生了强烈冲击,能量相当于小当量的核弹爆炸,并形成了电磁风暴,至于现在电离辐射有没有超标,真的不好讲。”

    “核弹?”谢俊平的情绪瞬间给压没了,他总算明白,之前他的随身电子设备为什么统统出了状况。

    他手忙脚乱地确认车门车窗是否关死,又开启了侦测装置,可数秒钟后,什么情况都没有发生。

    “没有,我这里没显示。”

    “那也要快些离开,你难道要留在那儿帮警方做笔录?”说着,莹莹给出了一个新坐标。

    谢俊平一边骂娘,一边启动飞车:“不是地震吗,不是地震吗?”

    “很遗憾,我们找不到仅仅影响12平方公里范围,烈度却破9的的‘地震’事例。所以,我宁愿相信,这是一次意外事故……而且是灾难级别的。”

    莹莹在剖析事态之余,也提出建议:“另外,你最好立刻返回芒种,因为在一分钟前,那里又发生了一场地震,4.5级,货真价实。你的那些同僚恐怕正四处找人呢。”

    “……”

    谢俊平连骂娘的力气都失去了。

    莹莹继续道:“我已经越俎代庖,向你老爸的公司要了架高空飞梭过来,90秒后到达,基本可以确保你二十分钟内回到芒种。”

    事实证明,莹莹的计算非常精确,他们的谈话刚刚结束,幻影飞车已来到莹莹给出的坐标位置,这是一栋联体高楼的中部起降平台,由于是在“十二平方公里”范围之外,这里还算比较平静,只有部分的玻璃被震碎,保洁机器人正在清理。

    一架“蜂鸟”飞梭刚好抵达,轰鸣声中,降落在平台上。

    谢俊平盯着飞梭,有些恍惚,他拍拍脸,勉力振奋精神,走下车去。前行几步,忽又回头:

    “大恩不言谢,学弟,这份恩情,我记着了。你现在情况也不太好,这辆车留给你代步,去医院看看吧,回头我再和你联系。”

    说着,他就将幻影飞车的控制权限移交给罗南,这样凭罗南自己的手环,便可以进行基本操控。

    罗南知道谢俊平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正是心绪混乱的时候,能想到此节,已经很难得,也不再多言,点头接下。

    谢俊平再一个鞠躬,小跑着登机,很快飞梭就腾空而起,直入云霄深处。

    起降平台恢复了平静,罗南做了几次深呼吸,挺腰坐直,手臂前伸,抓住了中控台上的功能饮料,可就是这么一个动作,就耗尽了他几乎所有的力气,重重地靠回去。

    他深吸口气,低声道:“关门。”

    幻影漂亮的蝴蝶门合拢,形成了封闭的车内空间。

    都不用坐进驾驶位,只要罗南设定好前往学校的路线,高度智能化的幻影飞车,自然能够把他送到站。

    可是,罗南发出的指令与学校无关:

    “回程!”

    飞车调头,并入自行轨道,罗南依旧是用声控,打开车载化妆镜。

    智脑很人性化地喷出细密的水雾,微温的水汽扑在脸上,本来应该是舒适的触感,却像是无数细碎的刀锋刮过,以至罗南整个身子都抽搐一记。

    再看化妆镜,他脸上灰败无光,简直就是病入膏肓的绝症患者。

    罗南咧了咧嘴,试图拧开饮料瓶盖,然而手指用不上劲,又酸又痛,失败了五六次才成功。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根军用能量棒,撕开包装,就着饮料一股脑儿吞下肚,整个人连打几个寒颤,却有一股温热,从腹部向四肢百骸扩张。

    随着外部营养进入,交感和副交感神经相互作用,消化和血液循环系统彼此拮抗调和,将能量迅速传递到全身各个器官、肌肉组织。

    这是人体运转的基本机制,建立在形骸**的基础上,在无数世代中遗传进化,形成了当前面貌。

    然而相较于其他人,罗南的运作机制相近,其吸收消化效率,却要五倍十倍地胜过。化妆镜中,他脸上的颜色迅速好转,短短数秒钟,已与平常时候无异。

    如此效率,是他五年来,对照祖父笔记和有关理论,艰苦研究的成果。

    祖父理论中的核心概念,名曰“格式”。

    该理论系统,以近乎原始哲学的方式,将天地宇宙、世间万物概略分为三个层次:

    自我、社会、天地。

    每一层次,都有其特殊的“格式”,以表达其存在、运转、生灭的核心内涵;各个层次之间,也时刻发生着复杂影响和联系。

    对罗南来说,祖父深邃厚重的理论,远不是他这个年龄段,凭一本实验笔记,就能理解参悟的。

    眼下他只能专注于基础,专注于“自我格式”的调整和塑造。

    在祖父理论中,“自我格式”是一切的核心,是一块必须“永久进化”,以承载天地、社会格式重压的基石。

    实现人体潜能觉醒、拥有“超凡力量”,就是进化的基本前提。

    为此,过去五年来,罗南按照祖父笔记的实验记录,利用药物刺激,逐步改造自身神经系统,以此为中轴,影响全身各个器官,调整运作机制,以期形成质变。

    目前,罗南的自我格式,还只是在早期阶段,祖父笔记上称之为“容器”。其主要作用就是协调全身器官、系统,消化食物营养,容纳存储能量,乃至于温养心神——让人的本能逐步适应新环境,并做出恰当的反应。

    随着“容器”结构基本成形,罗南渐渐具备了一些能力,比如强化了消化吸收和恢复能力的“大胃王”;又比如类似于精神沟通的“催眠师”,之前他用来驱役乌鸦,今天用在谢俊平身上,效果也不错。

    当然,能力只是附赠,真正有价值的,还在于自我格式的改造本身。

    相应的,任何影响到自我格式,破坏既有“容器”结构的因素,都不能等闲视之。

    罗南注视着车窗外飞速流转的楼体、行人,眉头始终锁着。终于,车载智脑跳出提示:“前方磁轨受损,正切换路线。”

    此时飞车抵达了断裂的高架桥桥头位置,与罗南和谢俊平遇险的地方还有段距离,但前面已经封锁,还拥挤一堆匆匆赶来的媒体记者,很难继续靠近。

    “地震”影响的范围,大致是以高架桥为界。

    从桥上往西看,无论肉眼直视,还是车载智脑的扫描图像,都是让人心悸的残破景象。“震源”附近,有两栋百层高楼坍塌,废墟坟起,尘土飞扬。弥漫的浊雾中,还有火光摇动,简直是三战传记片里导弹洗地的情景再现。

    而若往高架桥东边看,大都市又尽情地展现它的繁华面貌。

    超强冲击、有限距离……如果说这是地震,罗南只有冷笑了。

    他上身挺直,视线穿过车窗,投向远方的废墟,结合现场的环境,事发时的画面次第闪回。

    他再发指令,调出车载智脑自动摄录的影像。必须要赞叹幻影飞车的高端,其全角度高清摄录的方式,最大限度地保存了细节。

    罗南选择了他和谢俊平悬在断裂桥头的时段。那时,他们刚刚从断桥的危机中喘一口气,爆音冲击轰然而来,差点儿让他们万劫不复。

    为了更真切地掌握当时情况,罗南打开了虚拟功能,车窗当即封绝外部光线,投影设备放出层层光影,填满了车厢。

    随着角度调整完毕,罗南仿佛回到了危机到来的那一刻。

    当时他拽着谢俊平,面朝“震源”方向,角度很正,当爆音冲击响起的时候,楼群间火光喷发,空气如水波般震荡……然后,就是这样了。

    罗南眼角跳了跳,想发出指令,又忍住,让影像持续向后播放。可以看到,每一帧图像都色彩饱满,环环相扣,构成了完整无缺的链条,找不到任何瑕疵。

    在谢俊平站上车前盖的节点,罗南让影像重头播放,结果没什么两样。

    他不再浪费时间,翻开笔记本,略加思索,电子笔尖就落在仿纸软屏上,勾勒出浓淡各异的细腻线条。

    线条层层建构,很快就有了轮廓。

    那是一团模糊的影子,略具人形,却又有许多非人的体征,且肢体的屈张缺乏节制,若再结合阴影背景,即使头部都还是寥寥十几笔交错的细线,见不出面孔,也透露出暴戾邪恶的味道。

    罗南顿笔,想了想,又略作修改,在略有些夸张的笔锋下,影子外层区域扭曲得更厉害,仿佛在燃烧。

    这么一来,简直就是地狱里的妖魔,身裹阴火毒焰,重临世间。

    屏幕微微莹光照映下,罗南本人直视过去,竟也微微心悸,仿佛下一刻,燃烧的魔影就要从仿纸软屏里跳出来。

第六章 幻魔影

    罗南注视良久,确定没有需要增删之处,便将把绘制完成的草图,简单地作了些3d处理,传入车载智脑数据库,并通过影像剪切功能,将自己的作品,导入摄录影像中。

    幻影飞车的智脑功能固然逆天,可这种专业的影像拼接,还是需要专业软件处理,临时所做,完全不是一个画风,显得颇为古怪。

    可对于罗南来说,这低劣的拼接影像,才最符合他的记忆。

    那一刻,罗南清清楚楚地看到,巨大的魔影,从爆裂的火光里呈现,高逾百米,在崩塌的废墟尘埃中,怒声咆哮。

    咆哮的爆音冲击,几如重拳,又似巨轮碾过。以至于罗南感觉着五脏六腑都在变形,全身血肉发出爆裂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血污和死亡的味道……

    有一瞬间,他真的以为完蛋了。

    这才是他看到的、感受到的全貌!

    现实世界不是魔幻电影,罗南也知道,他的所见所闻,未免过于离奇。所以他重新回到事发地点,对照现场环境,观看录像回放,也观察周边区域的反应。

    至于结果……平淡、正常,毫无惊喜。

    幻觉吗?

    罗南缓缓屈伸手指,又闭上眼睛,调整呼吸,默颂十六字真言。虚无中观想图形呈现,正四面体及其内切、外接圆球缓缓盘转。前面几圈略有窒碍,慢慢地才恢复流利顺畅。

    幻觉……观想图形可不是这么说的。

    观想图形昭示,“容器”有轻微的损伤,但在迅速恢复之中。

    多年来马拉松式的长跑锻炼,没给罗南带来特别强壮的体魄,却赋予了他超卓的韧性和恢复能力。

    问题不大,但罗南非常在意。

    其实,在罗南的自我逻辑里,已经有了答案,但他没有急着下结论。思索片刻,又给智脑下达指令,要了一份当时采集的环境数据。

    很快,有关资料列表呈现。

    事发时,最初的“地震阶段”已经过去,周围气压104千帕,与标准大气压基本持平;爆音冲击的分贝刚刚接近90,达不到破坏听力的标准;事发地瞬时风速44公里每小时,也就是6级风的程度。除此以外,温度湿度辐射值等各项数据,都在常态范围内。

    只从数据看,不过是一个平常的、略有些聒噪的大风天。这样的环境,把两个大老爷们儿惊得魂不附体?开玩笑呢?

    还有一点……

    在解析视频上,罗南用手指标注距离:“断桥距离地震中心区,直线距离2.9公里,音波传递应该迟滞8秒左右,可实际上呢?”

    冰冷的数据比记忆更权威,也更加不可思议。上面显示,幻影飞车接收到强劲音波震动的时间,甚至要比火光喷发提前了7毫秒。

    声音跑过了光线……就常识而言,显然是荒谬的。爆音和火光的源头,在数据面前,撕裂成两片。

    至此,火光与爆音之间、爆音与人体反应之间,均出现了明显的悖离。

    罗南仰起头,不再看任何图像视频,向后重重靠在椅背上。

    幻觉?狗屎的幻觉!

    冥冥之中,分明有一股力量、奇特的力量,干预了各方之间的联系、填充了原本空白的区域!

    燃烧的魔影,就是这股力量的“表征”。

    这不科学……罗南要的就是“不科学”!

    祖父搭建起的“格式理论”,从一开始,就进入了形而上的领域。

    在情感上,罗南对爷爷的理论近乎狂热,甚至可以把它摆在与生命平等的位置;可就目前的成果而言,他找不到一个明确的参照。

    就算“大胃王”、“催眠师”之类的手段,已经跨出了常人的极限,可其能力层次,却不具备决定性,至少,这绝没有达到“质变”的水准。

    什么才是“自我格式”的质变?质变的标准是什么?如果是所谓的“超凡力量”,其表现又是什么?

    在祖父复杂凌乱的实验记录里,罗南找不出答案。

    五年来,他自闭自修,自说自话,看似一步步前进,却始终不能解决一个“标准”的问题。

    而现在,参照物出现了!

    心脏泵出的血液,炽热有如岩浆,可罗南最终只是做了一个深呼吸,十指撑着笔记本,轻抵下巴,按捺住肢体与心脏的双重悸动。

    还没有到庆祝的时候,那股力量只露出冰山一角,看上去随时都可能重归世界暗幕之后……

    他要做的工作,还有很多。

    此时车载智脑完成了路线切换,换道绕行。只不过,十多平方公里区域的破坏,对城市交通造成了不小的影响。纵然是清晨,多个空中交通层也临时关闭,行车开始出现轻微拥堵,车辆无法提速。

    罗南删除了智脑自动存储的数据和调取记录,避免暴露燃烧魔影的信息,横生枝节。随后他打开新闻频道,搜检有关此次“地震”的报道。

    由于间隔太短,大部分媒体仍在短讯播报阶段。唯有“星联社”展现出世界级媒体的牛气,及时购入了事发地附近警备无人.机的俯拍画面,结合卫星图像,抓到了第一手资料。

    这段不到两分钟的视频,已经在社交媒体上被连续推高,获得了越来越多的关注。

    看俯拍图像更清楚,高架桥真的只算是外围,至于“震中”位置,已经彻底塌陷,巨量的废墟,仍不能将塌陷区域填满,暴露出一个巨坑,里面仍有幽蓝的电光在蹿动,昏暗天光下,分外醒目。

    巨坑里是什么情况?死伤多少?没有一家媒体有确切的报道。

    此时,市政和警方开始介入,在外围引导交通。清理和施救工作还没有正式展开,不过天上已经出现了运输机,开始空投各类工程机器人。

    相对来说,政府的反应,已经非常迅速了……至少远超其平均水平。

    飞车的移动速度越来越慢。警方在疏导交通的同时,也在对过往车辆做一些检查,有一辆没一辆的,不知是什么标准,倒像例行公事。

    罗南则中奖了。

    道路一侧的警察示意他停车,等车窗开启,便提出要求:“先生,为避免干扰搜救工作,请关闭车载雷达和相关设备。”

    罗南恍然,也很配合,当着对方的面发出指令,关闭了有关系统功能。

    警察挥手放行。

    然而车子刚起步,前方临时导向杆突又闭合,警察追上来两步,再次示意停车。只不过该指令并非只对罗南,而是把车道上所有车辆都包括进去。

    有性子急的就嚷嚷:“什么情况啊!”

    “临时转运救援设备,现场附近交通层暂时封闭,请诸位稍安勿躁。”

    这名警察约有四十岁左右,看上去性子沉稳,态度也和气。不过还真没人敢在他面前炸刺儿,因为这位是标准的防暴特警,身着防御性作战服,在外骨胳装甲的支持下,高逾两米,虎背熊腰,完全可以将重达1吨的飞车举起,扔到路对面去。

    设备?刚刚才空投一拨来着,再来的话,事故区域怕是展不开吧……

    罗南抬头看天,此时天色渐亮,视野拓展,空中确实有中型运输舰悬停,似乎还是军方的,但并未看到什么设备投放下来。

    “事情正在起变化!”

    新闻频道中,星联社的资深现场记者,在直升机上俯拍事发区域的画面,描述当前情况:

    “周边拥堵的情况更加严重,停留的车辆也越来越多,而就目前来看,政府和警方并没有把精力放在疏导交通上。相反,警方管控措施更加严厉,封锁范围不断外扩……”

    堵在路上的车主,一定会对这起报道大生共鸣,大部分周边道路已经变成了停车场,很多车子的位置,十多分钟时间里都没有任何变化。

    防暴特警的检查更加严格,有些刚刚检查过的车辆,都要重新来过。

    相较于其他车主的怨声载道,罗南要淡定得多,他现在的任务,就是收集有关信息,在事发地附近多逗留一会儿,正合他意。

    他在几个新闻频道间切换,寻找有价值的消息,同时还把视线投向了自媒体、常去的论坛社区等。一边看新闻,一边刷网页,车载智脑、仿纸软屏、乃至手环都给调动起来,忙得不亦乐乎,但暂时没有头绪。

    距离事发时间不到半小时,各家媒体都没拿出深度报道,自媒体、社交软件上也是以流言居多,想从中筛出有用的情报,难度实在太高。

    “消息还要飞一会儿……”

    罗南摇摇头,手指从软屏上划过,下意识点开了某个图标,界面打开,熟悉的深色布景,寥落星辰排布,正是他最常登陆的秘星论坛。

    对罗南来说,秘星论坛就是一个进货渠道,为安全起见,他从不在公共版块发言,最多就是浏览一些感兴趣的主题。

    小众专业论坛对突发新闻的反应比较慢,也很难形成讨论热度,在这儿收集信息,意义不大。

    他进来纯粹是习惯性的。

    今天被顶到主界面的热门话题,看上去就没有任何新闻价值,标题是“集体噩梦,灵波释放”,典型的神秘学风格。

    罗南对这种话题不感兴趣,如今有点儿闲空,他就琢磨着给内部版块的版主发私信,试图提前解封帐号。

    花了几分钟措辞,等罗南退出私信界面,却见主页面上,热门话题的讨论页数爆增数倍,已经激发了“亮星”效果,话题界面单拉出来,变成了一颗熊熊燃烧的恒星。

    而此时,或许是哪位版主感觉原标题指向性不够,又做出修改,主题一闪,变成了“夏城研发区地震噩梦集中讨论贴,另开合并”字样。

    “哎哟?”

    罗南意外之余,第一时间点进去。

    主楼的内容很简单,据楼主“u灵”的描述,他是住在研发区附近的夏城居民,地震发生时正在睡觉。半睡半醒间,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整个人都被火焰吞没,并听到了巨大的咆哮声,震波如巨轮碾压全身,大有“鬼压床”的意思。

    若只如此,还没什么。关键在于,当u灵惊起的时候,旁边老婆也给吓醒了——刚刚两口子竟然做了同样的梦,每处细节都非常接近,就像结伴看了场恐怖电影!

    u灵把这段经历发到论坛上,最初没谁关注,他自己都没当回事儿,干脆就在帖子里搞起了地震新闻直播。

    可不成想,短短几分钟后,就有人另开主题,说的就是地震噩梦的事儿,梦境内容与u灵的描述几乎完全一致。

    此后,陆陆续续有人跟进,有的在帖子里回复,有的另开帖发言,最终将清晨的秘星论坛引爆,开始了大讨论。

    话又说回来,小众论坛的火爆,也是有限度的,罗南一目十行,很快将帖子的讨论内容扫了一遍,大有意犹未尽之感。

    “真正有切身体验的例子,也就是两三个……”

    秘星论坛再小,成员也是来自全世界,7万多个注册id,除以88,还合不到1000人呢,生活在研发区附近的,就更少了。

    也有人认识到这一点,开始导入主流社区、自媒体上有关的话题资料。

    人多就是好办事,罗南辛辛苦苦找不到的消息,在上千人集体搜索之下,井喷式地呈现。

    很多人这才惊觉,“夏城集体噩梦”话题,已经在网上形成了一股暗流,且有越来越壮大的势头。

    秘星论坛上,讨论的气氛更热烈了。即使版主已经立下了“另开合并”的规矩,还是有人不断开启新主题,也将相关话题引向深入。

    就有一个“史料碎纸机”的id,另开新帖,给此次事件,建立了统计图表,把目前网上所有相关事例,都导入进去,且不断更新,很快也激发了“亮星”效果。

    罗南觉得他言之有物,数据整理得极好。

    “从示意图上可以看到,‘噩梦灵波’的影响范围最远达到300公里以外,覆盖了整个夏城。以事发区域为中心,半径十公里左右,我称之为‘核心区’,目前网上已经有20多起事例,而且不管当事人是在睡梦中,还是清醒着。”

    “史料碎纸机”一共整理出50多个有效事例,其中一半都在核心区。

    至于核心区以外,事例发生的密度就大幅下降,距离越远,越是稀少,且很难验证。

    不过“史料碎纸机”声称,根据他的了解,这些核心区外的感应者,相当一部分,都是圈子里公认“有修行”的人。他表示将不断更新有关数据,并希望得到大家帮助云云。

    后来,最先发贴的u灵也在这儿回复,说是一会儿就带老婆去医院检查,会把结果发到论坛上,引来一片“坐等”之音。

    罗南轻捏下巴,随即也通过手环,联系学校的医务部,预约了一次身体检查。准备与u灵夫妇的检查结果做参照。

    “砰砰,砰砰!”

    不和谐的杂音突然入耳,驾驶室那边的车窗被大力敲响。

    罗南愣了愣神,就是这一个停顿,外面那位直接一脚跺上车门。随之而起的尖利嗓音,就是充分隔音的车体,都抵挡住不住:

    “谢俊平,你出来!”

第七章 败事鬼

    幻影飞车发出了警报尖鸣,这非但没有吓阻车外那位的行为,反而让她变本加厉,又是连续几记重踢:

    “王八蛋,你把我扔下是什么意思?”

    罗南往车外看,眉头就挑了一记。

    他看到的是一只撩起的雪白大腿,以及几乎要撕裂的包臀裙下摆。视线往上跳动,扫过来人的面孔,稍一回忆,就对上了号。

    是“大长腿”……好吧,这女人叫“连妤”,也参加了24号的社团推介活动,是校学生会的社团代表。

    凌晨时,正是这位,与谢俊平搂搂抱抱,几乎要被拖上车。只不过,当她与谢俊平的政治生命相比较的时候,便被弃之如敝屣。

    罗南不是道德法官,懒得去评判什么,更不想与她纠缠,直接按下车窗,简单回应:

    “谢学长不在,连学姐有事吗?”

    连妤看着空荡荡的驾驶室发呆,又被一声“连学姐”惊醒,仍有些迷茫的眼睛,在罗南脸上扫了两遍,身影陡然从车窗处离开。

    数秒后,罗南这边的车窗也被大力敲响。

    罗南摇摇头,把车窗降下,哪知下一刻,两只带着长长美甲的手就探进来,死揪住他的衣领,可劲儿地把她往车窗外拖:

    “小偷,抓小偷!”连妤尖锐的嗓音,在公路上传出老远。

    周围那帮子车主,之前就因为“长腿美女怒踹豪车”而一脑门儿八卦心思,如今见有热闹可凑,心里便和猫抓似的,都是跃跃欲动。

    不过,比他们更直接的,则是一群醉意未消的年轻人。他们无视了警方的戒令,从后段一连排的豪车冲下,又一窝蜂地拥过来。之前的连妤,也是来自那边。想来是结束了夜店的狂欢,返程的时候被堵在这里。

    被这帮子无法无天的年轻人抢了头筹,周围的车主反倒不敢往上凑了。

    这是一帮什么人啊!

    在尖锐的哄笑声里,年轻人们先是拥挤着往车窗那边凑,但发现狭窄的空间,已经挤不下更多人,便嗷嗷叫地,照着价值五亿的飞车,拳脚并用,试图在车身上留下痕迹或损伤,丝毫不顾忌尖锐的警报声。

    有人还把车辆引擎盖当鼓来敲,整出夜店式的狂乱节奏。

    “闹闹,切克闹;偷偷,抓小偷!”

    “老谢戏法不错,变小白脸吓我!”

    “连妤偷人不偷车,老谢丢车还丢人!”

    “看看看,瞅瞅瞅,后备箱里有没有……”

    混乱中,有人当真去掀后备箱,可哪又打得开?反被同伴一脚踹中屁股,滚到车底下去。

    混乱狂癫的场景,让周围车主都看呆了眼。

    此时在车里,罗南虽是出其不意之下,被连妤揪住衣领,可他反应很快,刚从椅背上拉起来,就抓住了连妤的脉门,直接泄了她的劲儿。

    连妤吃痛,把不住平衡,倒往车里栽,两人的脸面瞬间贴近。

    此时,连妤还画着较重的夜店妆,五官愈发深邃立体,妩媚诱惑。

    罗南的视线,却透过高光粉、腮红、假睫毛的遮掩,看到了这女人浮肿的轮廓,以及眼底密密交织的异色血丝,再算上指尖下的肌体反应,他可以确认:

    连妤,包括她这帮疯疯癫癫的同伴们,非但是宿醉未醒,而且在狂欢之时,多多少少嗑了药。

    在富家子弟圈儿里,这算不得什么,可他们就没想过,在大庭广众之下,肆无忌惮的表现,可能带来的麻烦?尤其是附近就有一位经验丰富的警官!

    算了……指望这帮人动脑子,未免太看得起他们。

    罗南绝不想被这帮二货连累,他一把推开连妤,可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置,那位中年警察就一边与人通话,一边重新走回来,投来的视线愈发地警惕,甚至把手放在了武器击发位上。

    也在此时,车载智脑再度发出警示音,与之前截然不同:“注意,受到多种方式扫描,有暴露**风险,建议开启……”

    警告还未结束,嗡嗡的震鸣响起,数十架小型警备无人.机,跨过拥堵的车阵,在这片区域上空往来穿梭,冰冷的机械音传下:

    “路面所有非警方人员,立刻抱头趴下,你们已经违犯了《紧急事态治安法》第16条5款之规定,应接受检查;重复一遍……”

    一众年轻人,呆看着上空如蝙蝠般飞舞小型无人.机,喧闹狂乱的气氛,立时消散大半。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保持住基本的清醒,便有位“壮士”,对着天空的“蝠群”比出中指:

    “警狗死开!”

    回应他的,是跳动的电火。

    “壮士”哼都没哼一声,大脸朝下,拍在地上,发出让人心颤的闷响。

    幻影飞车周围,当即空了一片。只要还带脑子的,立刻乖乖抱头趴在地上,就算偶尔几个发木的,也被同伴硬生生拉下去。

    和警备无人.机没法说理好吧?

    社会上对智能警械执法,一直颇有微辞,说它们没有轻重,容易造成意外。可面对对混乱场面,公认的最高效方式,仍是“无人.机洗地”,可以最大限度杜绝人为因素,各方都好交待。

    这帮子“训练有素”的富二代,也早就清楚,他们的特权,要对上“活人”才有效果,好汉不吃眼前亏,最多就是进局子,要不然养律师干嘛吃的?

    车窗外,连妤也趴在地上,罗南得了清净,可这种“清净”,并不是他想要的。

    中年警察又来到车旁,地上的年轻人们都乖得很,最多也就是小心翼翼地挪动位置,生怕被沉重的外骨骼装甲踩到脑袋什么的。

    不过也有人牢牢记住警察的面孔,发誓以后要给他好看。

    对地上年轻人们的小心思,中年警察不予理会,他站在车窗边,盯住罗南,也在扫视车厢内的情况。

    车载智脑仍在发出“**暴露”的警告,罗南嫌聒噪,干脆关掉。他很清楚,所谓的“多种方式扫描”,八成就是这位警官调取仪器所为。

    罗南心底坦然,主动问道:“警官,有什么事?”

    既然罗南配合,中年警察也按规矩走,向罗南敬礼并出示证件。上面显示,他叫薛维伦,竟然已经五十多了,外表还真看不出来。

    到目前为止,二人间的交涉其实挺平和的。可这样的氛围,在薛警官要求罗南打开后备箱之后,立刻崩掉了。

    在后备箱里,薛警官抓起一个半透明盒具,没再和罗南多言,径直拆盒子。包裹着装甲的手指,展现出惊人的灵活,很快就看到盒中密封分装的小瓶。

    他拧开其中一个,取出里面胶囊形制的药丸,再轻轻一搓,就洒落了点点白色粉末。

    薛警官的腰挂式扫描仪红灯闪烁,他扭头盯住罗南,面色不善。

    罗南眼角微跳,多年的实验经验,让他对某些药品特别敏感,也瞬间醒悟当前的麻烦状况:

    谢俊平这败事的玩意儿!

    紧接着,另一个荒谬的念头跳出来:也许,以后可以从他那里走渠道?

    谢俊平又打了个喷嚏,鼻头都发着红光。

    他知道,这一定是很多人怨念病毒作用的结果。伤风感冒,焦头烂额,都是他自找的。

    好不容易把芒种这边暂时摆平,夏城的变故又差点儿把他吓尿了:车上还有一罐“真命”,他怎么就忘了呢?

    告知谢俊平这一消息的,正是幽蓝事务所的章莹莹小姐。

    眼下双方已经不需要偷偷摸摸的,直接进行虚拟通讯就好。在ar技术的支持下,两人就像在会客室里面对面交谈。

    谢俊平一直腹诽章莹莹是“话务员”,在幽蓝事务所,就干那些接听处理的工作。可他必须承认,这位“毒舌话务员”,确实是个很惹眼的美人儿。

    章莹莹看上去只有十**岁,中短发随意披散,五官明朗大气,有点儿男孩儿味道,可身材一点儿也不男孩。

    已经是秋天了,她穿一件无袖吊带短衣,雪白的肩颈暴露着,两根细线又在鼓腾腾的胸口上方打了个交叉,足以吸引所有男性的目光。

    自腰而下,则是一件牛仔短裙,多层襻带装饰,酷劲儿十足。

    此时她雪白的长腿高翘在老板桌上,罗马式的绑带平底凉鞋左摇右摆,随性得很。牛仔短裙都滑落到腿根处,然而由于角度问题,没有任何便宜可占。

    谢俊平现在也没有占便宜的心思,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焦躁不安。

    谁都知道,当前全球“低致瘾性精神药品”有泛滥之势,富家圈子的私人派对,不出现这玩意儿,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可政治舆论不管这个,你只要蠢到暴露出来,肯定一锤子打死,不会给你分辨的机会。

    某种意义上,这甚至比他偷跑去参加派对的性质更为严重。再算上引爆这致命问题的一帮子“狐朋狗友”,各条线联系在一起,后果更不是“1+1”那么简单。

    “连妤,你个贱货;李学成,老子记住你了;刘陶,一定有你个王八蛋……”

    谢俊平就像一头困兽,在无形的铁笼里发出哀鸣。当然,他更急切地想知道,夏城那边形势如何……是不是已经把他给牵累进去了?

    “你养律师干嘛吃的?让他们上啊!”

    章莹莹一副“麻烦制造者离我远点儿”的嫌弃表情,有怠工的迹象。

    谢俊平心里明镜一般,这小娘皮,分明又把他当羊牯对待。问题是他心里慌啊,只能是赔笑脸:

    “非常时期,还是请你们这样的专家更放心,当然,报酬管够。”

    章莹莹摊开手:“那你让我怎么做?去军方运输舰上抢人吗?”

    “军方运输舰?为什么是军方?”

    谢俊平嗓门儿都变调了。

    章莹莹伸出三根手指:“政府、军方、量子公司。这处研发基地,至少在名义上,是由三方合作建设,如今莫名其妙炸了颗核弹……”

    “核弹!”谢俊平脸都青了。

    “别误会,我只是打比方,反正也差不多。总之没有谁能接受这个结果。可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自然灾难?恐怖袭击?”

    章莹莹脚丫摇啊摇的,很是自在:“现在各方都要个说法,尤其是政府、军方这两家甩手掌柜。以前吃量子公司的孝敬,爽得不要不要的,如今出了事,却发现对实验室的情况一无所知,谁知道这是事故,还是销账啊?不深度参与一把,怎么和上面交待?”

    谢俊平仍不能理解:“可也不至于把他们往军方的舰艇上扔吧?”

    “那是你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

    章莹莹一句话就把谢俊平的魂魄打掉一半儿,随后她五指张开:“这份情报值这个数儿。”

    谢俊平脸上变色:“你宰人啊!”

    章莹莹哈地一声笑:“这是看在我们长期合作关系的份儿上,否则,到外面,我就……”

    她把纤白的手掌翻了翻,很真诚的样子。

    “我……认!”

    谢俊平脸色铁青,可还是硬咽下这口气。既然要花钱,就花到底,半途而废,是最愚蠢的死法。

    章莹莹送他一个飞吻:“放心,物有所值,任何一个涉及到‘燃烧者’的情报,都值这个价!”

    “燃烧者?”

    “是啊,从可靠渠道得来的消息,这是一处专门从事‘燃烧’机制研究的高端实验室。重点倾向于神经解剖……”

    “人体?**?”怨不得谢俊平胡思乱想,之前有关罗远道的消息,印象过于深刻,自然就发生联想。

    章莹莹也没下定论:“立项书上,实验对象写的是‘畸变种’,至于其他,谁知道呢?”

    稍顿,她又道:“但这些都没意义了,重点在于,该实验室在今早进行一次大型实验时,能源系统被人强行关闭,致使实验体失控,酿成重大事故,死伤惨重,而疑犯趁机盗走了某个重要的实验品原型……”

    谢俊平脱口而出:“深蓝行者?”

    章莹莹白他一眼:“怎么可能!据说是量子公司新近开发的产品,药剂形制。现在周边区域戒严搜查,如果没有效果,整个夏城都会乱一阵儿。”

    “哦,等等……这和他们被拎上运输舰有什么关系?”

    章莹莹轻松回应:“目前凶手在逃,谁敢制造混乱,都不会客气。再说了,那帮子混球杵在那儿,个个碍眼,谁有空逐个甄别啊,不如以军方的名义直接抓起来,有空了再处理,还省了走程序的麻烦。”

    “原来如此……靠!”谢俊平突然发现,羊牯这东西,他是当定了!

    章莹莹绕了一个大圈子,等于是说罗南等人只是碰上政府、军方发狂,遭了池鱼之殃,性质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

    5个数的情报,到头来就是这么个用法?

    谢俊平都要上去拍桌子,总算记得这是虚拟对话厅,可脸色也难看得很。

    章莹莹对他的心思门儿清,当下摇头叹息:“你这种人,也是没治了。换了你老爹,现在连感激都来不及呢。重点是药,药啊!这种东西还用我明说吗?”

第八章 饥火烧(上)

    药剂……制药!

    谢俊平总算没笨到家,脑子绕过弯来,心情却更糟了。

    量子公司,特么是不给人活路啊!

    要知道,谢家有相当一部分产业,是在尖端药品制售领域,实力坚挺。可真要与量子公司这个全球市值前三的巨无霸相比,底气还是不足。

    量子公司战后迅速崛起,90年代初,在“原型格式论”基础上,提出“燃烧者”的概念,一手打造“深蓝平台”,推出了“深蓝行者”,改变了人类与畸变种的战争模式,立竿见影地收复了大量人类传统疆域。只从这一点上看,就堪称是改变世界的伟大公司。

    明眼人都知道,量子公司看似在武器平台上发力,而其系列研究的本质,实属在生命科学上的重大突破,在相关领域的积累,也绝对是世界数一数二的。

    如今,这个资本巨无霸,终于要将触角伸向尖端制药领域——谢家参股的几家药企,怕是要慌神一阵儿。

    可再仔细想想,对于任何一个合格资本家来说,先期得到的可靠消息,又绝对是笔惊人的财富。

    看谢俊平发呆,章莹莹抱臂冷笑:

    “羊牯,值不值?

    “值,太值了!”

    谢俊平的脸皮,从来就是拿来卖的,他嘻皮笑脸地在自家脸上轻抽一记:“莹莹你这个人情大了,我一辈子都记得你的好……”

    章莹莹的小脸,嫩得能捏出水来,可她本质上是个刀枪不入的主儿,连眼皮都不撩一下:“好啊,今年的费用上浮50%是吧,我代老板谢谢你。”

    谢俊平立马就蔫了,急匆匆乱以他语:“嗯,对了,量子公司和罗南,算不算有梁子?那个‘原型格式论’……”

    章莹莹懒洋洋地回应:“严宏再怎么学术不端,卖给量子公司的成果,也是板上钉钉。个人的体量,相较于资本集团,毫无意义,量子公司不会在乎这种小蚂蚁的,你不要自己吓自己好吧?”

    谢俊平并不是真的关心此事,倒是由此联想到另一个问题。吞吞吐吐半晌,终于还是开了口:“罗南如今被带到军舰上,你说他会不会……”

    “担心人家把你卖了就直说。”

    章莹莹冷笑:“虽然卖你是最正常的,可目前来看,没有!据可靠消息,他自从被收押,一句话没说过。”

    “是吗?”谢俊平有些狐疑,就常理而言,罗南没有必要为他背锅啊。

    章莹莹摊手:“一门心思要名留青史的‘黑暗英雄’,脑子里想什么,你永远也猜不到。比如,视频……”

    “视频?”

    “是啊,你那价值五亿的幻影上,自动记录的安全视频嘛,真以为警方不会调取?”

    “啊?啊!”谢俊平这才反应过来,面目失色,“那那那……”

    章莹莹叹了口气:“等你反应过来,警方的案底也生灰了吧!放心,已经删掉了。”

    谢俊平双手合什,连连致谢:“多亏莹莹你想得周全。”

    “我可没必要占人家的功劳……这是‘黑暗英雄’又一项义举。”

    “靠,仁义啊!”

    谢俊平这下真的惊了,车子在自己名下,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只要罗南配合警方,实话实说,再结合摄录的视频,摘除嫌疑轻而易举。

    然而罗南选择了删除视频,三缄其口,给了谢俊平缓冲的余地,这人情可是大了!

    谢俊平想破脑袋,也不明白罗南怎么能做到这一步,最终只能是感叹道:

    “仁义,仁义无双!”

    话是这么说,这一瞬间,谢俊平却是在琢磨,要不来个顺水推舟,让“黑暗英雄”实力背锅?

    事后补偿都好谈嘛……

    可转念一想,实力背锅也好,栽脏陷害也罢,中间的操作环节一定会增加,不确定性必将大幅提升。

    幻影飞车终究是在他名下,无论如何,他也很难把自己洗成白莲花。

    还有,想想罗南,想想那对妖异的瞳眸,谢俊平莫名就是心头微寒,拿不准个底数。

    “莹莹啊,你说……”

    “怎么着,动歪脑筋呢?”

    “没,没那回事儿!”

    谢俊平想想,那种话也着实不好开口,干脆重重一跺脚,罢了罢了,人家都做到这地步了,自个儿也不能怂,先把人捞出来再说。

    嗯,在此之前,就请“黑暗英雄”继续仁义下去吧!

    “仁义无双”的罗南,此时正单独坐在角落里,背后和身下,都是冰冷的金属板,四面也没有任何标识,专属于战舰的粗犷冷硬,就这么梗在心头。

    类似的“精神异物”,罗南很快就消化掉了,同一舱室里的其他人,则没有那么容易。一个个都是坐立不安的样子。

    没人会想到,本来一次很正常的治安事件,竟把他们都拎到军方舰艇上关禁闭。

    一开始,这帮富家子弟还嗷嗷叫着要走程序、请律师,可一个多小时过去,连个回响儿都听不见。封闭舱室外面,只有冷冰冰的战斗机械人看守,粗大的防暴枪,看上去都疼得慌。

    到后来,十几号人只能是大眼瞪小眼,渐渐消停下来。

    罗南头部低垂,呼吸若有若无。

    现在是上午8点整,平常这个时候,罗南已经在教室里等待上课,而且肯定是吃过了至少五人份的早餐——维持“容器”结构的代价不菲,需要相当多的能量。

    目前罗南只能通过进食,以人类最传统的化学方式,将食物转化能量,以补充消耗。而且他也做了一些额外准备,比如兜里揣的能量棒。

    可今天的意外,让他早早把能量棒用完,没了补充的渠道。随着惯常的饭点过去,罗南就觉得胃里开启了一个黑洞,无止境地榨取血肉中的能量。

    正常情况下,饥饿感也不至于如此严重。可是被拎到运输舰上的缘由,让罗南不得不额外付出代价。

    罗南是因“非法携带禁药”的嫌疑,被强制拘留的。虽说警方没有闲暇审讯处理,可尿检取样之类的简单工作,在登舰后不久,便强制进行。

    这是必须执行的程序,没有理由可讲。

    罗南可以指天誓日,他百分百不是瘾君子,百分百没碰过盒具里的“药品”,百分百不是谢俊平“狐朋狗友圈”里的人。

    可问题是,早上出门之前,他注射的一整管药剂中,违禁成份的比例,绝对爆表!也许把在场所有人体内的违禁成份含量加在一起,都抵不过他的零头。

    按照这个逻辑发展下去,罗南当真是黄泥巴掉裤裆里,无论如何辩不清楚。

    正因为如此,在事发的第一时间,罗南就刻意发动了“大胃王”的技能,全力加速身体的新陈代谢。

    对罗南来说,时间变快了。

第八章 饥火烧(下)

    警方关注的大部分敏感精神药品成份,自然代谢时间都是5至10天。而罗南从被捕到登舰,短短半个小时,就完成了这一代谢进程,再加上配制的药剂本身,就注意敏感成分的消解,取样时,罗南只对泌尿系统做了一个小幅控制,普通的尿检就可以忽略不计。

    至于其他的检测样本,比如血液、头发之类……坦白讲,罗南没有把握。

    所以他从被强制拘留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开口,丝毫没有扯出谢俊平的意思。毫无意义不说,接下来如何脱身,还要指望那家伙帮忙呢!

    选择了这条路,多少要付出代价。

    由新陈代谢加速,体内器官能量大量消耗,短短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罗南就等于是绝食了一周以上。

    为了保证大脑和神经中枢的营养供给,体脂消耗和肌肉分解加速,神经元的兴奋和抑制反复作用,导致罗南现在的感觉很糟糕。

    疼痛、麻痒、还有轻微的幻觉,不断侵袭他的感官。

    罗南坐在冰冷的舱板上,一动不动,其实他每一处肌肉,都在经受折磨,都在细微地抽搐。

    这是神经系统功能紊乱的表征。

    他闭上眼睛,彻底无视周围互相埋怨的富家子弟,颂念十六字真言。

    开始是熟极而流的连读缩读,“嗡嗡”之声,震动脑腔。但颂念速度越来越慢,声音也越来越低,到最后,唇齿之间已不出声,只有简短的字句,在心头汩汩流淌:

    我心如狱,我心如炉;

    我心曰镜;我心曰国。

    随着心声流注,罗南渐渐心神归拢,杂念消除,自然而然地进入了观想步骤。

    虚无中,银丝般的线条,搭建起正四面体及其内切、外接圆球的结构,像是某种奇妙的天体,在黑暗的宇宙空间内,孤独自转。

    近五年“药物雕琢”和“诵念呼吸”齐头并进,使“容器”与观想图形之间,形成了微妙的对应关系。

    “容器”的变故,会即时影响观想图形的运转;反过来,以意念调节观想图形,竟也能够概略梳理“容器”结构,既而调整气血升降,影响脏器功能。

    罗南发现“容器”损伤,依赖于前者;而加速新陈代谢,控制泌尿系统,则仰仗于后者。

    当然,后者等于是干扰了自主神经系统的运作,属于悖逆自然生理的做法,代价就是承受反噬。

    便如此刻,观想图形的运转节奏,就有一些问题。罗南加速新陈代谢花了半个小时,现在要用至少三倍于前的时间,才能恢复过来。

    罗南对此还是有一定经验的,心态也摆得正,反正被收了监,外边的事儿不用多想,只要慢慢调理就好。

    可没过多久,他就发现,情况并不单纯。

    虚无中运转的观想图形,开始出现明显的卡顿,且越来越严重,就好像是在低配机器上运转大型游戏,怎么也达不到流畅饱满的完美画质,而且随着机器过热,状态正变得更糟。

    到后来,甚至颂念真言的节奏都受到影响,观想几乎难以为继。

    遭受的反噬,竟然这么严重?

    罗南是不信的,他暂停观想,沉吟片刻,调整身体,换了个坐姿。

    罗南盘膝而坐,就像古时候,行功打坐的和尚道士,整个人稳稳固定在舱板上。自头顶分向两边,肩头、双肘、双膝连成两道笔直的斜线,再与地面相接,造型像一座坚实的金字塔。

    这个“金字塔”坐姿,是爷爷早年教给他的观想技巧。正合笔记扉页的观想图形。

    金字塔式的正四面体,如同肢体的边界;

    内切圆包容着内部脏器,气血运行;

    外接圆象征着外部天地环境。

    如此身心相合,内外相对,观想效果更佳。

    罗南一般是在晚上休息的时候,用它来代替睡眠,如今则是拿来强化观想效果。

    再次默颂真言入定,顺利开启了观想。银丝搭建起完整的图形结构,开始缓缓自转。

    此时此刻,罗南不是旁观者,而是参与者。随着真言的颂念,他与观想图形之间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

    他似乎是来到了无边的黑暗中,化身一座巍峨的金字塔,在虚空中转动。

    恍惚中又觉得,他根本没有动,动的是内部血肉蠕动的脏器;动的是外界看似黑暗的虚无。

    动与不动之间,协调与不协调的元素,一层层剥离、暴露出来。

    “什么东西!”

    周边的虚无黑暗中,分明有一股力量,体量不大,却很凝实,像一只藏身于黑暗中的手,总是试图扳动观想图形,干扰其稳定与平衡。

    罗南试图抓住这只手,可他完全搞不清楚对面的存在形式,感应越来清晰,却怎么也触碰不到。就像是夜间在耳边飞舞的蚊虫,忽即忽离,让人厌憎。

    或者更确切一些,这根本就是一个在身体内外盘旋游走的幽灵,肆意吞噬血肉精气,还让你无可奈何。

    卡顿?闹了半天,特么是中病毒了……

    罗南几番尝试都难以处理,反而是心神纷乱,杂念并起,渐起焦躁之心,不得不再从定境中退出。

    可是从定境中退出,情况更糟。在焦躁情绪的撺掇下,先前因饥饿影响,产生的种种麻痒、疼痛,乃至于轻微幻觉,化为汹涌杂念,从心头蹿起,悍然反攻,大有重坐江山之势。

    或者说,更像是一团毒火,在五脏六腑间滚动。

    罗南唇齿微微蠕动,出来的已经不是十六字真言,而是简单且没有逻辑的粗话。他现在的状态很糟糕——明知道糟糕,还控制不住,毫无疑问就是更糟糕的程度了。

    随着心神不稳,外界的干扰,已经不那么容易屏蔽,偏偏还有人硬凑上来。

    “喂!”有人在耳边低笑,“小子,吓傻了,还是耳聋了?”

    罗南微抬起头,眼皮都不大睁得开,目前的状态,消耗了他太多精力,对外界已经不太敏感,之前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也没兴趣知道。

    然而,对方却是不依不饶:“小小年纪,玩什么高冷啊。”

    罗南终于撩起眼皮,注视来人。恰好,这位正是房间里他唯一认识的:

    连妤。

第九章 大恐惧(上)

    连妤是刚刚回过神儿来。在这个富家子弟圈儿里,她的位置有些若即若离。原因除了身家之外,也是由于她脚踏两条船,同时和谢俊平以及正牌男友交往,定位不清的缘故。

    正因为如此,早上她被谢俊平甩下车,很是遭了阵冷嘲热讽,可以说气得发疯,再加上宿醉等问题,在路上是罗南当成了发泄的靶子,才惹出这桩事来。

    如今到拘留室里冷静一下,连妤的想法发生了微妙变化。对谢俊平的恼意丝毫没有减少,可对罗南,却有了新的打算。

    她一直在观察罗南。

    在狭小而嘈杂的临时拘留室里,绝大部分人,要么是沮丧低落,要么是烦躁吵闹,从头到脚,都发散着满满的负能量。

    唯有罗南,这个看上去年龄最小的“大男孩儿”,始终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中间除了换上一次古怪的坐姿,几乎再无动静。

    角落的阴影,轻轻覆在罗南身上,模糊了轮廓和诸多细节,可从整体上看,却是充分协调,就像是化妆舞会上的面具和披风,妆扮出一位神秘而深刻的角色。

    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所以连妤靠近了罗南,近距离观察……外带撩拨。

    罗南清秀安静的外貌,正是她的菜,若再算上对谢俊平的报复,那就更有趣了。

    当然,在此之前,她要先搞清楚,罗南与谢俊平的关系,弄清楚为什么早上谢俊平心急火燎地跑掉,一转身就换了这小家伙上来。

    连妤的心思,其实是瞒不过人的。旁边就有人怪笑:“连婕妤,人家吃素的,你们凑不到一块儿去。”

    “素的也很爽口啊。”

    连妤一点儿不介意别人叫出她的外号。“婕妤”本是古时宫廷嫔妃之职称,地位显贵,亦有妩媚美好之意,算不得什么恶名。

    至于“以色媚人”,甚至是“不为正宫”之恶意,她自然忽略不计。

    连妤本人,也确实有荤素不忌的豪气,更有资本。深刻立体的五官,带着几分混血儿的味道,而真正犯规的,还是其丰满高挑的身材,她还刻意穿了酒红色的紧身包臀短裙,在突出诱惑部位同时,又尽显细腰长腿,最大限度地凸显自我魅力。

    如今为保暖,她借了件男式外衫披上,但说话时,习惯性比划手势,衣襟自然打开,放肆的雪肌和扭捏的阴影,形成了第一流的天然构图,简直能把周围男人的眼睛都吸进去。

    然而,罗南感受到的只有烦躁……还有疼痛。

    连妤对罗南全然换了一副态度,有点儿想逗乐,说话间,笑嘻嘻去拍罗南的肩膀。

    她拍下来的巴掌,真的没使什么劲儿,可罗南现在已经回到了刚和谢俊平分开那会儿的状态,水雾扑到脸上都会痛,这一巴掌落下,简直就是就是一斧头砍在肩膀上,刹那间,整条胳膊连带半边肩膀,仿佛都不是他的了。

    罗南整张脸都抽搐了一记,连妤却只当他紧张。手搁在罗南肩头就不下来,借了点儿力,诱惑下腰:“咱们都是共患难的狱友了,不自我介绍下?”

    这份福利放送,对其他任何男人都是享受,可此时的罗南,只想一拳轰在她脸上。

    疼……真的很痛!

    罗南感觉心里像是烧起一把火,事实上,他已经攥紧了拳头。

    可是留存的理智告诉他,这里面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一个“肉食女”习惯性的狩猎而已。

    罗南试图借此分散一下精力,回归正常状态,他用尽可能平直的语调回答:“知行学院,十年级,罗南。”

    “咦,真的是学弟啊!还是枚小鲜肉……”

    连妤很有点儿惊喜。现在她越看罗南越顺眼。清秀稚嫩的面孔,搭配上酷酷的表情,嗯,还有那一本正经的打坐姿势,说不准是生气还是害羞,却真的很可爱。

    她忍不住又想深度调戏一番,探手去碰罗南的脸。

    她的态度太明显了,且丧心病狂的福利放送,也引起了某些人的妒忌。

    忽有一只手探过来,抢先一步拧住罗南的面颊,也是嘻嘻哈哈的,然而指尖用力,直接把罗南的面孔捏得变了形:

    “鲜肉?鲜吗?”

    罗南的心脏“嗵”地一声响,脑子没起作用,完全凭身体本能,用力挥手,将这人脏手拍开。

    动作中强烈的情绪,对于一帮酗酒嗑药的家伙,无疑是强烈的刺激。伸手那货本就满心不爽,顺势一脚就踹了过来:

    “他x的拽起来了!”

    这一脚狠蹬在罗南肩膀上,力量极大。罗南身子往侧方倾斜,连着连妤都给带歪,混乱之际,罗南搁在膝头上的笔记本滑落,又被失去平衡的连妤挥手扫开,滑出两三米远。

    连妤可是踩着十公分的高跟,手忙脚乱中,差点儿没崴着脚,是撑着罗南才没摔在地上,自觉狼狈不堪,心头的火气也一下子顶上来:

    “李学成,你搞什么!”

    结果那边用更大的嗓门吼回来:“搞你个骚x啦!”

    连妤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尖叫声中跳起三尺高,裹着美甲的指尖,就往李学成脸上招呼。

    这种架其实是打不起来的。李学成一句话失言,说起来已经是不给谢俊平面子,再和连妤动手,真要在脸上划几道,他以后在圈子里也不要混了。

    他往后就躲,自然有足够多的人上来拉架。

    这帮富家子弟,刚刚在监牢里挫了锐气,正要有提劲儿的爆点,如今见有热闹可凑,个个奋勇争先,且不说占理不占理,能在美人儿身上占占便宜也是好的。

    连妤还没冲上去,已经被三四个大老爷们儿抱住,左一句劝右一句劝,全身上上下下吃了不少“正义之手”,气得俏脸铁青,亮出高跟鞋,不管是谁,都是重重一脚过去,把一帮男人踢得一哄而散。

    后来还是在一旁充花瓶的两个女生看够了热闹,半真半假地凑过去劝说,才勉强安抚下来。

    那边李学成摆脱了破相危机,脸面还是颇有损伤,更有一肚子邪火没地儿发泄。眼睛四处乱瞟,终于见得诱发危机的那个小白脸儿,正摇摇晃晃起身,没事儿人一般,去捡掉落的笔记本。

    “去你x的吧!”李学成想都没想,冲过去一脚踹在罗南后腰上。

第九章 大恐惧(下)

    旁边人多,地方也狭小,没发上力,只把罗南踹了个趔趄,李学成自己却险些滑倒。好不容易纠正了平衡,他又要冲上去。

    也在此时,罗南霍然转身。

    说也奇怪,两人视线一对,李学成莫名就觉得心里发慌,不自觉地停了步。

    连妤已经消停了,李学城的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关注。

    李学成的所作所为当然不妥,可罗南不是圈里的人,这帮子富家子弟,没有义务去劝架。更别说里面还有相当一部人,对幻影飞车里那罐‘真命’耿耿于怀。

    就算99.9%的机率,是谢俊平的锅;但只要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们就能把怨气转嫁到罗南身上。

    所有人都冷眼看着,连妤则感受到圈子里这帮混球的态度,不好出面干预,铁青着脸,在旁边生气。

    李学成当然知道同伴们的态度,他确实是有心再上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虽说罗南脸色灰白得像个死人,一副风吹就倒的模样,当他直面罗南的眼睛,纵然心里戾气邪火熊熊燃烧,偏偏就是迈不开步子。

    一秒两秒没问题,可三四五六七秒都过去了,还是一动不动,特么这是决斗摆pose啊!

    周围那些混球,明显也看出了什么,已经有低笑声传出。

    李学成更挂不住脸了,以前这事儿,自然有保镖跟班什么的顶上去,谁特么知道自家临场,感觉这么难受?一来二去,不免恼羞成怒,见脚下就是罗南的笔记本,干脆发泄式地一跺脚,正跺在笔记本中央。

    厚厚的本子瞬间凹下,细微的碎裂声响,从纸页夹缝里传出来。

    对面,罗南一下子愣住。

    看到罗南的表情,李学成立时明白,这一脚是真踩到对方心窝子里了,登时大感快意,连带着那些不对劲的畏缩感,都消去不少。

    他脚下又加了把劲儿,脚跟在笔记本上好好地碾了一圈儿,同时还拉长了声调,起伏跌宕,咏叹调一般表示:

    “啊呀,不好意思……”

    李学成的举动其实很没品、很掉价,但既然是一边儿的,周围也有不少人发笑起哄,至于有多少是帮衬,多少是嘲弄,那就见仁见智了。

    声势起来,李学成的底气更足,他抬起手,指向罗南:“小子……”

    话音刚出口,他的嗓子忽地卡住了,因为他看到,罗南正向他走过来。

    整个舱室也不过二十来个平方,塞下十多人后,本就是拥挤不堪,两人间的距离,当真就是两步路的事儿。

    李学城心头莫名发抽,同时在近距离上,他再次对上了罗南的眼睛。

    罗南外貌很清秀,可是眼睛并不漂亮,至少在李学成看来是如此。瞳孔中的斑驳,仿佛流动着光怪陆离的颜色,而最终又统摄于阴冷冰寒的基调之下。

    李学城莫名就回想起,在某个死党的私人花园里,看到的猎奇收藏:

    一头嗜血如命的畸变种。

    那只凶残暴戾的野兽,身长逾五米,雄壮如山,困居在重重电网之后,遍体鳞伤,可当一对兽睛直视过来,李学成仍不禁是两股战战,心虚气弱。

    罗南的体格自然无法与巨大的畸变种相比,可问题是,当时李学成与凶兽之间,还隔着坚逾钢铁的玻璃墙,还有高压电网等致命机关随时待命。

    而现在,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李学成心跳加快,瞳孔放大,张嘴就要喊出声,至于喊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问题是,他明明开了口,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

    不只如此,他的舌头、喉咙、胸口乃至全身肌肉,都瞬间僵化了。整个人像是陷进了噩梦里,意识清醒,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出离。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罗南走上前,伸出胳膊,五指轻扣在他喉咙上……

    真的只是轻轻的,感受不到任何力量,可在这一刻,肺部的空气迅速抽空,鼻孔、嘴巴乃至于全身毛孔都被强行封闭,好像是被强行裹进了厚实且密不透风的塑料膜里,内气不出,外气不入,连汗星儿都冒不出来。

    心跳的速率急剧提升,泵出的血液里,氧气含量却一降再降,恐怖的窒息感,像是漫堤的海潮,缓慢而坚定地充斥了他的大脑。

    李学成拼命地想开口,想呼吸,想求饶,他用尽全身力气,却只有眼球鼓起,几乎要突出眼眶。血色一点点浸透视界,泪腺受到刺激,强行飙泪,可也冲洗不掉这污浊的颜色。

    脑子里仅有的思绪崩溃掉了,只有最纯粹的求生念头,还在艰难挣扎:

    救命,救命,谁来救救我!

    李学城自己不知道,其实他还是发出点儿声音的,是那种喉头肌肉僵死,从嗓子眼里儿挤出来的尖细、随时可能断气的声音:

    “唔唔,唔唔……”

    与之同时,他的面孔由白变红,由红变紫,由紫发黑,眼球已经暴出眼眶快一公分,开始暴露出大量的眼白,仿佛在下一刻,上冲的气血就要炸开他的脑袋。

    舱室里的富家子弟们,一个个都傻在了当场。

    他们无法体会李学成面临的痛苦,只看到罗南走过去,伸出手,扼住了李学成的脖子。后者完全吓呆了,竟然没有丝毫的反抗。看上去文弱秀气的罗南,手劲却是大得可怕,现在的李学城,看上去随时可能因窒息而休克,甚至即时死亡!

    没人知道,李学城怎么如此孬种,可更让人心底发寒的,还是罗南这份狠劲儿。此时此刻,每个人都相信:罗南真是奔着掐死人去的。

    也有些脑子比较清楚的,觉得罗南肢体动作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似发力又不发力,与李学城的痛苦完全对不上拍子,以至于整个情境都极不协调。

    但最重要的不是这个,真正让人头皮发炸的,是罗南的脸。

    是的,看看他的脸:罗南的脸上,原本苍白发灰,死人一般,可这时候,却有酒醉似的红光,层层蔓延堆砌……是兴奋吧,是兴奋吧?

    此情此景,就像是无形的鞭子,一记记鞭挞在周围人们心头。皮肉感觉不提,心里面却是阵阵抽搐:

    死变态,杀人狂!藏得恁深了……

    “傻看着干什么,拉住他啊!”

    连妤尖锐的声音撕裂了几乎粘滞的恐惧。作为最先做出应激反应的人,她不管不顾,对着前面一堆僵硬的人体撞过去。

    前面一帮人保持不住平衡,尤其是最前排的,离罗南才多远?一个前仆,就要碰到了,而这家伙也是个没种的,竟然放声惨叫。

    但不管前排的人如何不情愿,骤然爆发的拥挤混乱,还是把他们推向了罗南。七八个人的体重摞在一起,就算没有完全使上劲儿,依然让罗南打了个踉跄,贴住李学成咽喉的手,竟然滑开了。

    这一幕给了很多人勇气,最前排有人干脆“啊啊啊”叫着,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就是一个全无道理的熊抱,奔着死缠烂打而去。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在从众心理的驱动下,倒有一大半的拥上,舱室一时大乱。

    混乱中,罗南是给推开了,可李学成则重重地摔在地下,已经陷入昏迷,人事不知,面上仍残留着极度恐惧的痕迹。

    事情闹大了!

    “嘀嘀嘀!”尖锐的警报声响起,之前一直在当摆设的武装机械兵,瞬间激活、转身,防暴枪指向了混乱的人群。

第十章 精神病(上)

    本次拘捕行动,军方警方固然把人往这一丢,没有后续措施,却并不意味着完全放手。舱室里其实一直都有监控,也对各人的生命体征进行监测。当前就是发现李学成陷入休克状态,才采取应急措施。

    武装机械兵是彻彻底底冷硬无情的玩意儿,才不会理会前因后果、是非曲直,严格按照固定程序,直接是防暴枪开火。

    高压脉冲覆盖了整个拘留室,所有站着的人,都是攻击目标,就是连妤等女生也未能幸免。

    相应而来的,就是电流贯体。电流通道与人体神经系统形成闭合回路,刺激肌肉,瞬间将其打入强直状态。

    众人完全没有抵抗力,哎哟哟摔了一片。

    混乱局面即刻被扫平掉……

    不,还有一个。

    罗南,刚刚他被那帮富家子弟扣腰的扣腰,抱腿的抱腿,强行控制。或许就是多了几层肉盾的缘故,竟然没有立刻倒下。

    他踉跄几步,终于勉强维持住平衡,身子半屈,双手撑着膝盖,小腿似乎在打颤,摇摇晃晃,随时都可能摔倒在地。

    可就是这样,罗南依旧是站着,微抬起脸,脸面上的血红颜色消褪了一些,眼睛却直勾勾地,越过拘留室栅栏,盯住武装机械兵的枪口。

    武装机械兵也冷酷地锁定了唯一的目标,正待再次击发,门口却有身着作战服的士兵抢入,当头是位上尉军官:

    “收队!”

    声控命令下达,武装机械兵的电子眼,立刻变成了待机的黑色。

    上尉的视线在室内一扫,厉声道:“全体都有,趴地,双手抱头!”

    他没说不做会有什么后果,但也没有人想以身试法。就算现在麻痹劲儿还没完全过去,一帮子人仍哎呦哎呦地纠正姿势,一个个比羊羔儿还乖巧。

    连妤偷偷抬头,目光投向罗南那边。应该有很多人像她一样,强烈感觉这个阴狠暴戾的变态,要死硬到底,不会遵守上尉的命令。

    可事实让他们大跌眼镜,罗南艰难缓慢,但是又非常顺从地趴下去,双手交叉,抱在后脑处。

    由于之前罗南移动了几步,倒和连妤位置接近了些。从连妤这个角度,正好看到罗南侧脸。

    嗯,他似乎在颤抖……总不会是现在才懂得害怕吧?

    一念未绝,细微的声音传入耳中,“嗡嗡、嗡嗡”的,好像是蜜蜂振翅,带着隐约的节奏。

    声音的源头,正是罗南。

    连妤这才发现,罗南虽是趴在地上,可姿势和别人还有些小小的不同。他的下巴抵在地面上,直视前方,嘴唇微微启合,怪音正是从中发出。

    那形象,简直就是一只断了翅子,在地上挣扎的毒蜂。

    这家伙,难不成疯了?

    连妤打个寒颤,暗自咬牙,对远在数百公里外的某人,发出诅咒:

    谢俊平,你个王八蛋,认识的都什么人啊!

    谢俊平肯定不会回复,但军方很快就做出了判决。

    在连妤等人看来,武装机械兵和军方人员先后出现,一定是事情闹大了,不知要受到怎样的处置。

    可事实证明,在军方眼中,一帮临时扣押的年轻人,闹出点儿小矛盾,又算个屁。说到底,军队只是帮助警方代管而已,没有必要在上面耗费精力。最后的处理,也仅仅是把昏迷的李学成抬出去医治,再把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罗南拉出去……单独关押。

    对此,没有谁反对,就是反对了,也没有意义。

    倒是罗南,在被带出去的时候,低声开口:“还有我的本子。”

    来了,来了!

    连妤等人都瞪大眼睛,看这个隐藏极深的变态如何暴露出凶狠桀骜的一面。

    然而,事态的发展又一次把他们涮了。上尉并没有生气,而是示意下属到舱室内,把那本笔记拾起来。拿到手里翻看两页,在看到出现裂纹的软屏时,多扫两眼,随后就将本子交回罗南。

    罗南再不多言,很顺从地跟随押送士兵离开,从头到屋,都安静敛默,一如他最初给人的印象。

    便在连妤等人面面相觑之时,罗南被带进了一间个人禁闭室,距离之前的关押地点也没多远。

    既然是个人禁闭室,空间狭小,就是应有之义。房间里只摆了一把金属椅子,还是固定在地上的,绕着转个圈儿,差不多就要把其余空间填满了。

    这儿正是幽闭恐惧症患者最害怕的地方,罗南则并不在乎。

    他坐在椅子上,笔记本自然放在膝头,先拭去封面上的脚印污迹,再小心翼翼打开。

    受了李学成重重踩踏、碾压,分页笔记的金属环架,部分已经有些变形,开合的按片也不太灵便。可这种破损与仿纸软屏相比,又不算什么了。

    也不知李学成哪儿来的力气,柔韧性极佳的软屏,开裂了十多处细纹,有些贯穿整个屏幕,看上去再稍微加点儿力气,软屏就要四分五裂。

    不过,就算这样,仿纸软屏竟然还能用,轻轻划动,屏幕就亮起来。

    罗南略微安心,接下来,他别的都不管,直接打开最常用的绘图软件。熟悉的载入标志亮起,很快就切入了正常界面,最上层燃烧魔影的草稿呈现。

    看上去还算正常……罗南长吁口气,手指长按,要进入下一层界面。

    可呼出热气的温度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变化,仿纸软屏骤然暗了下去,自动关机,再无丝毫光亮,就像一张涂了墨的不祥黑帖。

    此后罗南尝试多种方法重启,也不见反应。

    面对漆黑一片的破碎屏幕,他发起了呆。

    角落里的微型摄像头,圈住了罗南木楞僵硬的面孔,将其传递到军舰另一处舱室内。

    那里,新鲜出炉的章莹莹律师,风尘仆仆赶来,正向舰方有关负责人,递交法律文书。

    此时,她换了一身老气的灰黑色套裙,盘起了发髻,身上唯一的亮色,就是颈部宝蓝底色的绚丽纱巾……唔,还有那对纤细修长的小腿,直接暴露在空气里,通体全无瑕疵,在黑色反绒高跟的支撑下,愈显得肌理细腻,似乎发着玉色的光。

    与章莹莹对接的,是运输舰的后勤副主管。这个略有些富态的中校军官,姓卢。他事先已经得到了招呼,即使面孔稚嫩、打扮成熟的少女律师,怎么看怎么可疑,也没有究根问底的意思。

    当然,也许这也与他眼睛一直往下瞥的原因有关。

第十章 精神病(下)

    卢中校人有些轻浮,不过长期后勤工作养成的谨慎习惯,让他对事态本身有些疑虑:“其他人都好说,这个叫罗南的小子,还真有点儿嫌疑,小小年纪,下手恁狠,事后反应也古里古怪的。”

    章莹莹一本正经地回答:“很遗憾发生这种事,但我认为,这种热血冲动导致的小冲突,不会妨碍对案件本身的判断。”

    “当然,军方只负责临时看押,不会对事件发表看法。”

    卢中校也就姑且一说,很快就露出笑脸:“按照上级命令,对罗南这批人,要等到事发地搜查结束,再进行甄别、建档,估摸着至少还有八个小时。此前也不允许与外界沟通,章小姐是来早了……话说舰上的军官活动室咖啡不错,不如我请章小姐过去,打发一下时间?”

    面对这种毫无自觉的粗暴泡妞手段,章莹莹眼都不眨一下,直接拒绝:“还是不必了吧,我的委托人一副生无可恋的惨样儿,我盯着比较好。”

    卢中校耸耸肩:“应该是损坏的软屏,对他有特殊意义吧。比如说,父亲给他的生日礼物之类。”

    章莹莹扬起了眉毛:“父亲的礼物?好想法!”

    卢中校有点儿懵,与面前少女律师的思维回路对不上号,但为了达到目的,他还是露出笑脸,卖弄那些似通非通的哲语:

    “成年人需要审慎决定一个允许脆弱的理由,孩子则要随性得多,任何一次挫败都有可能,但恢复也很快,因为他还在家庭庇护下,父亲很快会做出补偿……”

    “我的委托人四岁的时候,老爹就把他扔下,拍拍屁股消失了。”

    这算再次拒绝吗?

    卢中校一时颇为尴尬,灰溜溜退走又不甘心,正纠结的时候,却见章莹莹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所以我要说,中校先生,很棒的直觉!”

    “……”

    章莹莹食指拇指扣环,其余三指在空中虚切:“知道吗,仿纸软屏类产品出现后的60年,全球共有200余个大小品牌,3000多款产品。可是,我的委托人手上这件,不是市面上任何一款。

    卢中校一头雾水,可能够和美人儿聊天,就是好的,他努力转动脑筋:

    “是私人制作?”

    “没错!我的委托人,他的父亲是位一流的工业设计师,离职失踪前,在量子公司生产、创意两个部门都有过优秀的工作经历。做出这样一件礼物,送给唯一的儿子,再合适不过了。”

    卢中校大概估算一下:“也就是说,至少有十二年的历史?啧啧……但我要说,你们很难根据这一条,向破坏者提出高价索赔。”

    章莹莹微微一笑,自然不会向卢中校解释更多。事实上,之前在事务所,她已经根据早上获得的仿纸软屏视频资料,做出了更细致的解析。

    虽然罗南的仿纸软屏不是任何一款市面商品,但制作的材料却必须是。比如那块超薄面板,就属于2090年初上市的“水母”系列。

    由此可证,罗南收到这份礼物的时间,最早也是在90年。换句话说,很可能在90年的时候,罗南那位被认定失踪甚至身死的父亲,还与罗南保持着联系……也许只是这么一点儿。

    “90年,卢宏事发也是这一年,还有量子公司的燃烧者、深蓝平台,真的很关键的样子……”

    章莹莹注视监控画面上,那位沉默僵硬的大男孩儿,她忽然很想知道,90年的某一天,当仅有十岁的罗南,收到这份不知身在何方的父亲邮来的礼物,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现在,他是在回忆吗?

    监控面面上,不会传递罗南的心声,却清晰传回了他的肢体动作——长时间的沉默静坐之后,罗南终于有了新动作。

    他站起身,将破损的笔记本合起放在椅上,自己则向门口迈了一步。

    由于空间狭小,这个距离上,罗南身子微微前倾,额头就贴上了沉厚冰冷的金属门。他保持这个姿势数秒钟,其间以可以目见的幅度,做了几个深呼吸——迄今为止,罗南的动作很好理解,他是在努力平静心绪。

    可接下来,罗南的举动就让人看不懂了。

    监控画面上,罗南稍稍后移,调整距离,视线则始终指向金属门,专注认真,仿佛前面是一件无以伦比的精美艺术品。

    足足一分钟后,他又闭上眼睛,伸出手,让指尖从金属门表面滑过,从这头摸到那头。这还不算完,指尖又划过墙角,触碰一侧金属板墙,继续前面的动作。

    就这样,罗南在逼仄的空间内,一圈又一圈走动,指尖在金属墙壁上,划出连贯不断的无形痕迹。

    “这,什么情况这是?”变化来得诡异莫名,卢中校有点儿晕头。

    章莹莹没有回答,只是饶有兴味儿地看着。

    这律师也是醉了……

    好吧,卢中校是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毕竟罗南是个未成年人,万一真受什么刺激,给憋得疯了,媒体炒作起来,他的军队生涯,也算干到了头。

    他示意属下士兵准备干预措施——禁闭室里有镇定剂喷雾设备,就是为了防止禁闭人员精神混乱乃至自残而准备的。

    然而就在此时,罗南停下了脚步。就像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拿起椅上的笔记本,依旧坐下,翻到本子的一处空白页,抽出电子笔,拔下感应笔头,后半截就变成一杆可用作纸张书写的莹光笔。

    在卢中校错愕的注视下,罗南笔锋下落,在纸张之上,抹画出纵横交错的微暗线条。他下笔极快,又极擅长简笔,几个呼吸的功夫,便有大概的轮廓出来。

    卢中校示意监控给个特写,便见纸张上的线条轮廓,像一处建筑物,虽说只是草图,可其中某些细节,比如密封的栅栏、厚重的墙壁、狭小的窗户等等合在一起,就给人以强烈的暗示:

    这是一处监牢。

    只不过,整体构形上,却有一种不自然的错位,仿佛有一种介入无形与有形之间的力量,将这座建筑扭曲掉了。

    卢中校看得半懂不懂,此时他身侧传来微响,扭头去看,却见章莹莹目注监控画面,脚尖下意识地轻击地板,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

    唔,现在伸手去摸少女律师的翘臀,或许都不会有反应吧……

第十一章 自画像(上)

    罗南并不知道正有人密切关注他的一行一动,就算知道,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理会。

    他的状态很不好:饥饿、疼痛、麻痒、幻觉,这些原本就存在的负面元素,随着时间推移,只有增加,没有减少,而且还逐渐合流,化为腐蚀性的毒火,接受某种无形之力的驱动,在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飘忽往来。

    所谓“无形之力”,正是罗南通过观想发现的那只幽灵。

    如今的幽灵,已经不是“蚊虫式”的体量,它驾驭毒火,在罗南血肉深处流动,时刻吞噬精气,成长壮大,并对罗南持续施加越来越多的干扰,形成了一种近似于“封锁”的效果:

    每当罗南尝试静心澄念,进入定境,细究幽灵本源,身体乃至精神层面强烈的干扰,就呼啸而至,将其硬轰出来。

    如果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只计算进入定境消耗的心神以及失败的反噬,罗南早晚要被幽灵活生生耗死。

    幽灵也一直试图挑动起罗南的情绪。

    便如与李学成的冲突,当罗南用致命的心理暗示,几乎杀掉李学成的那一刻,他耳畔分明回荡着幽灵似有若无的嘶笑声。

    距离理智之弦崩断,真的只差一点点。

    罗南也记得,当他的手掌贴住李学成的喉咙,对方的恐惧与绝望,融化在血肉精气之中,汇成滚滚热浪,奔涌而入。然而那又注定了是过境的浊流,不但未能为他所用,甚至还冲卷走了他的一些精气,最后不知所踪——但可想而知,究竟去了哪里!

    幽灵正利用这种方式,迅速成长壮大,并一步步挤压罗南的生存空间。

    罗南如今的心情,自然不太好。

    可细究起来,这份心情很大程度上还是一种旧日记忆被搅动,以至沉渣泛起的糟糕体验。

    他很不满,刚才竟因为笔记本……好吧,因为仿纸软屏发那么大的脾气。

    这是不应该的!

    仿纸软屏伴随他五年时间,他已经习惯了遗忘掉除实际功能以外的所有东西。可那份暴戾和冲动来自何方?之后恍恍惚惚的心绪,又是怎么翻涌出来?

    难道就是因为血肉里深藏着来自某人的基因?

    那个懦夫?

    呵呵!

    讽刺的是,幽灵的活跃干扰,倒是给了罗南一个很好的解释,以至于他竟然有一点儿微妙的释然。

    一切归结于幽灵……事情反而简单了。

    幽灵的封锁式干扰,确实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可为什么非要一根筋式地去碰个头破血流呢?

    罗南进入定境,是希望能够借助那份状态,进一步了解幽灵,并接触它、捕捉它、消灭它。幽灵的阻止和干扰,反而印证了思路正确。

    在罗南看来,一根筋的应该是幽灵才对。要想了解一件事物,并不是非要通过“定境”不可。

    罗南有一种更直接的方式:

    一杆笔,一张纸!

    多年来,他收集人物素材,描绘周边图景,无数次临场速写,捕捉他人特质,落笔或许不成章法,却早已练就了第一流的敏锐性。

    现在,他所需要的,不过就是做一幅特殊的“自画像”罢了!

    线条自笔尖流注而下,层层堆积,彼此交错。心念若即若离,专注而又放松、流畅而又灵动,竟有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向。

    某种意义上,手绘要比观想更自由。

    观想图形看似凭空而来,其实非常严谨,必须与形骸精神保持相当的同步,不能随意增减。

    可白纸上的速写草图不同,它来自于真实,又可以脱离于真实,大可用虚拟、幻想、象征的笔法,去描述某个思想、概念,彻底解放灵感。

    爷爷当年,可以用手绘的图形,来表达“格式论”的奥妙,如今罗南同样可以用类似的方式,去描述和解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

    这份变化落在纸面上,甚至可以推理演绎,超前一步,形成“大作品”而预作的小稿。

    所以,罗南描画出了这么一幅绝不存在于现实中的监牢,去象征此刻心中最突出的想法。

    有生以来,入监羁押,对罗南而言还是头一回,新奇的体验,自然而然就勾连到了十六字真言中的首句:

    我心如狱。

    罗南相信,十六字真言一定是爷爷对“格式论”的某种阐释,其中“狱、炉、镜、国”等,甚至是对于格式层次的直接表述。而按照序列推断,“狱”的格式,也许就是“容器”的进阶。

    所以,他参考冰冷而逼仄的禁闭室,用自由畅达的笔锋,采撷时隐时现的灵感,甚至是更妙不可言的“气机”,在纸张上搭建专属于他的奇妙建筑。

    他当然知道,画出来牢狱结构很多是幻想,未必能用在“格式”之上,可只要有那一份灵感的线索,就已足够。

    至于扭曲的画面,就更好解释,因为图画反映了真实。扭曲建筑的力量,来自于建筑的内部。

    那只无形无影的幽灵,就是始作俑者。

    他看不到幽灵,却可以通过扭曲的图景,间接体会到它的存在。

    UU小说呈现的元素越多,“自画像”就越贴近真实。

    此时此刻,罗南的笔尖心念浑化如一,不分彼此,似有若无间,虚无的观想世界,仿佛一副画卷,重新在罗南面前展开。银丝勾勒的正四面体及其内切、外接圆球,清晰呈现,并与纸上的“牢狱”重合,形成奇妙的图景。

    进不去定境没关系,他可以将让定境复现在这里。

    事实上,一旦复现,就证明罗南的心境已经排除掉了外力的干扰,幽灵的动作也就再无意义。

    罗南笔锋不停,心神实已重归定境。

    一直在干扰破坏的幽灵,猝不及防之下,终于显现出了它诡谲的模样!

    观想图形之外,原本一片空无的黑暗中,渗入了别的颜色。这是一种压抑的暗红色,仿佛灰烬中挣扎未灭的火光。它与黑暗互相渗透交融,共同构成了一个略显模糊的轮廓。

    这东西在黑暗游动,贴着观想图形,试图往内部渗透……且已经渗透了相当一部分。

    换了别人,就算找出这怪物边界也要花些时间。可罗南一眼就辨认出其形象:

    燃烧魔影!

    在研发区“地震”中,正是这团魔影若隐若现,一声吼啸,险些要了罗南的命,此后就隐匿于无形,再难追索。

    罗南还把它的形象留在了绘图软件上。

    如果没有碰到“真命”这档子破事儿,此时罗南应该已经在学校里,查阅资料,力图发现它的蛛丝马迹。又怎能想到,这家伙竟然是以如此状态,在他的意识中游荡,与他的血肉融在一起!

    罗南没有停笔,可是嘴角却勾勒出轻浅的笑容。

    “喂,笑了,笑了!”卢中校失声而叫,旋又感到极度羞耻,觉得自己一定是被罗南传染了,才会这么大惊小怪。

    章莹莹也很好奇罗南目前的心境,可惜,监控画面注定不会检测出罗南的心声,倒是监控室这边,“滴”声提示音响起,大门打开,有人大踏步走进来。

    章莹莹好奇回望,见那人一身笔挺的天青色修身制服,没有佩戴军衔,与满屋子的“深空灰”空天军服,显得格格不入。

    卢中校扭头看到来人,眉头略皱,很快又排出笑容,迎前一步,笑呵呵地开口:“严助理,下面搜索进行得如何?”

第十一章 自画像(下)

    对卢中校的寒喧,严助理没有即时回应,视线先扫过旁边的章莹莹,停留了片刻,正好与后者目光交接。

    这位严助理大约三旬出头的年纪,中等个头,都未必有穿上高跟鞋的章莹莹高,身姿却是矫健有力,面容颇为俊朗。只是唇角习惯性地下抿,表情冷肃,看上去不太好说话。

    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则是他的眼眸,瞳孔微带着暗红色,眼眶周边,也有类似的颜色渗出来,特别是眼角处,与太阳穴附近突出的血管脉络交织在一起,感官上颇不舒服。

    卢中校看出两人在互相打量,却只做不知,也不帮着介绍,再次开口,把焦点转到自己身上:

    “严助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根据指挥部意见,从我公司调来一批检测设备,用于对舰上临时关押的嫌疑人进行甄别。”

    严助理面无表情,径直操作手环,向卢中校示意,并很快通过授权鉴定。

    “检测设备?”卢中校奇道,“下面的搜索结束了?”

    “还没有,不过设备精度要求较高,安装调试需要一定时间。”

    “了解,了解。”

    卢中校有些遗憾,既然是设备接收,作为主管人员,一定要在场的。和少女律师的亲切交流,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他示意严助理稍待,转而对章莹莹露出笑脸:“章小姐,咱们就先到这儿?时间还早,我给你安排个舱室,先休息一下。你申请保留的资料,我一会安排人给你送去。”

    “谢谢中校先生。”

    章莹莹知道她一个人已经不适合在监控中心呆着,便主动伸手,与卢中校握了握,先期告辞。

    经过严助理身边时,章莹莹友善地笑了笑,微眯起的眼帘,却是启动了隐形眼镜的自动拍摄功能,将此人的面孔留影存档。

    严助理唇角抽动一下,都不知算不算回应。他的视线也没有落在章莹莹这里,看角度,是投向室内的监控画面。

    章莹莹在出门的瞬间回看一眼,卢中校还算谨慎,也不想授人以柄,早已经示意手下把罗南的特写切换掉,此时监控屏幕上,罗南的身影已经隐没在十多个同类画面中,不算太起眼。

    可章莹莹就是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这位严助理,其视线的焦点,就是对准了罗南,且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移动了。

    走在军舰内部走廊上,章莹莹把刚刚拍摄的影像输入数据库,并确定搜索条件:

    “从制服看,是天青保全,量子公司下属的专业保全公司;能够与军方直接沟通,职位应该算是高层;还有那对眼睛……”

    数秒钟后,警示音响起:“资料列入秘级,你的权限不足。”

    章莹莹并不是特别吃惊,只是撇撇嘴,转入另一条信息渠道。不多时,便摘了一份简单的个人档案出来。

    之所以说是“简单”,是因为仍有相当一部分,被屏蔽掉了。不过仅从现有资料来看,已经可以验证她的部分猜测。

    档案上面的电子照片,正是严助理的模样,只不过要年轻七八岁,正露出意气飞扬的笑容。

    严永博,原知行学院讲师,90年主动离职。

    父亲,原知行学院教授严宏。

    “好吧,真是冤家路窄……话说他究竟认出来了没有?”

    章莹莹又联想到,登舰之前,她与谢俊平的那番对话,在此,她不得不做出修正:“量子公司这艘巨轮不在乎小蚂蚁,上面的蜘蛛什么的,可不一定。”

    貌似是个很麻烦的选择……放弃掉?

    一念方动,罗南笔锋下呈现的奇妙图景,又在脑海中流动。

    “真的很酷……”

    “很酷”的罗南仍然在执笔做画,即使他已经进入定境、锁定了干扰源、确认了幽灵的真面目,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笔尖心意合而为一的感觉,真的很奇妙。

    燃烧魔影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存在,罗南不知道该怎么分类、定性,就算是进入定境,如何处置,也没有太多头绪。

    可是,当他手执莹光笔,任线条从笔尖之下流注,一切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

    物质和精神、真实和虚幻、当前与未来,多个维度交织在一起,从多个角度,同时描绘同一个目标,无论怎样,灵感都不会枯竭。

    那座扭曲的、充满了象征意味儿的牢狱建筑草图,正呈现出越来越清晰的理念线索。

    罗南嘴唇不知不觉微小启合,默念早已熟透的口诀,只择取最前面的四字小段:

    我心如狱!

    默念无声,可其中贯彻的意念,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凝实,以至于突破了真实与虚幻的界限,攻入观想的层面,仿佛化身铁槌,往观想图形上重重一敲。

    如鸣钟,如击磬,细密的震荡中,无数银丝从图形中抽离、分裂,随机搭建起无数闪闪灭灭的结构,且分明与笔记本上的“牢狱建筑”有着密切的对应关系。

    有的清晰端正,有的扭曲模糊,形象也有着极大差别。

    在里面,有密织的栅栏、封闭的铁笼、跳荡的电弧,狰狞的光枪……总之一条条,一件件,都是暴力、强制力的象征,是化入牢狱草图的细节体现。

    由于意识跳跃、笔法随意,大多数结构,只是徒有其表,根本不符合构造原理,存在的时间也非常短暂。

    可每当盘结、破灭的银丝结构扫过,已经渗入观想图形内层的燃烧魔影,却是如临大敌,不断游动抵御,颇有几分狼狈。

    燃烧魔影也想进行干扰破坏。可问题是,同时在多个维度展开的进程,已经彻底超出了它的控制范围。

    罗南不清楚,为什么当初仰天长嗥、高逾百丈、不可一世的燃烧魔影,究竟是出了什么岔子,竟是如此不堪,但他可不会停下来。

    颂念不止、观想不止、笔锋不止!

    渐渐的,罗南放弃了将细节性的灵感注入草图,而是开始做减法,围绕着越来越清晰的理念线索,施以强化。

    观想图形中,那些跳荡组合的银丝,似乎也感应到他心头强烈而纯粹的意念,成百上千华而不实的建构轰然倒塌,重新显出正四面体简单而纯粹的结构。

    图形正中,内切球的球心位置,则有“哗啦啦”的声音传出,仿佛拎着心脏抖颤。

    面对这份变化,燃烧魔影竟然失去了再逗留下去的勇气。黑暗中,焰光收卷,脱离观想图形,化为一道红光贯空而走。

    这可是观想层面,它往哪走?

    一念未绝,这片虚无世界再度动荡,红光似乎是穿透了一层无形的薄膜,微滞之后,又加满速度,破空而去。

    “薄膜”穿透的瞬间,罗南意识猛一个恍惚,视界中竟然出现了冰冷的金属墙壁、搁放着笔记本的膝头,还有……正动笔描画的自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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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之交,人类懵懂着踏入星空,就此暴露在诸神的视线之下。少年罗南背负着祖父的罪孽,走出实验室,且看他:高举燃烧的笔记,脚踏诸神的尸骨;书写万物的格式,增删宇宙的星图。当知:万物皆备于我;必信:吾心即是宇宙。书友群:474391549星辰之主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星辰之主,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星辰之主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