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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庸     飞狐外传txt下载     飞狐外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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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雨商家堡

    “胡一刀曲池天枢!”

    “苗人凤地仓合谷!”

    一个嘶哑的嗓子低沉地叫着。叫声中充满着怨毒和愤怒语声从牙齿缝中进出来似是千年万年、永恒的诅咒每一个字音上涂着血和仇恨。突突突突四声响四道金光闪动四枝金镖连珠出射向两块木牌。每块木牌的正面反面都绘着一个全身人形一块上绘的是个浓髯粗豪的大汉旁注“胡一刀”三字;另一块上绘的是个瘦长汉子旁注“苗人凤”三字人形上书明人体周身穴道。木牌下面接有一柄两个身手矫捷的壮汉各持一牌在练武厅中满厅游走。大厅东北角一张椅子中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白婆婆口中喊着胡一刀或苗人凤穴道的名称。一个二十来岁的英俊少年劲装结束镖囊中带着十几枝金镖听得那婆婆喊出穴道名称右手一扬就是一道金光射出钉向木牌。两个持牌壮汉头戴钢丝罩子上身穿了厚棉袄再罩牛皮背心唯恐少年失了准头金镖招呼到他们身上。两人窜高伏低摇摆木牌要让他不易打中。大厅外的窗口伏着一个少女、一个青年汉子。两人在窗纸上挖破了两个小孔各用右眼凑着向里偷窥。两人见那少年身手不凡镖甚准不由得互相对望了一眼脸上都露出讶异的神色。天空黑沉沉地堆满了乌云。大雨倾盆而下夹着一阵阵的电闪雷轰势道吓人。黄豆大的雨点打在地下直溅到窗外两个少年男女的身上。他们都身披油布雨衣对厅上的事很感好奇又再凑眼到窗洞上去看时只听得那婆婆说道:“准头还可将就就是没劲儿今日就练到这里。”说着慢慢站起身来。少女拉了那汉子一把急忙转身向外院走去。那汉子低声道:“这是什么玩意儿?”那少女道:“什么玩意儿?自然是练镖了。这人的准头算是很不错的了。”那汉子道:“难道练镖我也不懂?可是木牌上干么写了什么胡一刀、苗人凤?”那少女道:“这就有点邪门。你不懂我怎么就懂了?咱们问爹爹去。”这少女十**岁年纪一张圆圆的鹅蛋脸眼珠子黑漆漆的两颊晕红周身透着一股青春活泼的气息。那汉子浓眉大眼比那少女大着六七岁神情粗豪脸上生满紫色小疮相貌虽然有点丑陋但步履轻健精神饱满却也英气勃勃。两人穿过院子雨越下越大泼得两人脸上都是水珠。少女取出手帕抹去脸上水滴红红白白的脸经水一洗更是显得娇嫩。那汉子呆呆地望着她不由得呆了。少女侧过头来故意歪了雨笠让竹笠上的雨水都流入了他的衣领。那汉子看得出了神竟自不觉。那少女扑哧一笑轻轻叫了声:“傻瓜!”走进花厅。厅中东生了好大一堆火二十多个人团团围着在火旁烘烤给雨淋湿了的衣物。这群人身穿玄色或蓝色短衣有的身上带着兵刃是一群镖客、趟子手和脚夫。厅上站着三个武官打扮的汉子。这三人刚进来避雨正在解去湿衣突然见到这明艳照人的少女不由得眼睛都是一亮。那少女走到烤火的人群中间把一个精干瘦削的老人拉在一旁将适才在后厅见到的事悄声说了。那老人约莫五十来岁精神健旺头上微见花白身高不过五尺但目光炯炯凛然有威。他听了那少女的话眉头一皱低声呵责道:“又去惹事生非!若是让人家知觉了岂不是自讨没趣?”那少女伸伸舌头笑道:“爹这趟陪你老人家出来走镖这可是第十八回挨骂啦。”那老人道:“我教你练功夫时旁人来偷瞧那怎么啦?”那少女本来嬉皮笑脸听父亲说了这句话不禁心头一沉。她想起去年有人悄悄在场外偷瞧她父亲演武父亲明明知道却不说破在试袖箭之时突然一箭将那人打瞎了一只眼睛。总算他手下容情劲道没使足否则袖箭穿脑而过那里还有命在?父亲后来说偷师窃艺乃是武林中的大忌比偷窃财物更为人痛恨百倍。

    那少女一想倒有些后悔适才不该偷看旁人练武但姑娘的脾气要强好胜嘴上不肯服输说道:“爹那人的镖法也平常得很保管没人偷学了。”老者脸一沉斥道:“你这丫头怎么开口就说旁人的玩意儿不成?”那少女一笑道:“谁叫我是百胜神拳马老镖头的女儿呢?”

    三个武官烤火不时斜眼瞟向那美貌少女只是他父女俩话声很低听不到说些什么。那少女最后一句话说得大声了一个武官听到“百胜神拳马老镖头的女儿”几个字瞧瞧这短小瘦削、骨头没几两重的干瘪老头又横着眼一扫插在厅口那枝黄底黑丝线绣着一匹插翅飞马的镖旗鼻中哼了一声心想:“百胜神拳?吹得好大的气儿!”原来这老者姓马名行空江湖上外号叫作“百胜神拳”。那少女是他的独生爱女马春花。这名字透着有些儿俗气可是江湖上的武人也只能给姑娘取个什么春啊花啊的名字。跟她一起偷看人家练镖的汉子姓徐单名一个铮字是马行空的徒弟。徐铮蹲在火堆旁烤火见那武官不住用眼瞟着师妹不由得心头有气向他怒目瞪了一眼。那武官刚好回过头来与他目光登时就对上了心想你这小子横眉怒目干么也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徐铮本就是霹雳火爆的脾气眼见对方无礼当下虎起了脸目不转睛地瞪着那武官。那武官约莫三十来岁身高膀宽一脸精悍之色。他哈哈一笑向左边的同伴道:“你瞧这小子斗鸡儿似的是你偷了他婆娘还是怎地?”那两个武官对着徐铮哈哈大笑。徐铮大怒霍地站起来喝道:“你说什么?”那武官笑吟吟地道:“我说小子唉我说错啦我跟你陪不是。”徐铮性子直听到人家陪不是也就算了正要坐下那人笑道:“我知道人家不是偷了你婆娘准是偷了你妹子。”

    徐铮一跃而起便要扑上去动手马行空喝道:“铮儿坐下。”徐铮一愕脸孔胀得通红道:“师父你……你没听见?”马行空淡淡地道:“人家官老爷们爱说几句笑话儿又干你什么事了?”徐铮对师父的话向来半句不敢违拗狠狠瞪着那个武官却慢慢坐了下来。那三个武官又是一阵大笑更是肆无忌惮地瞧着马春花目光中尽是淫邪之意。马春花见这三人无礼要待作却知爹爹素来不肯得罪官府寻思怎生想个法儿跟这三个臭官儿打一场架。突然电光一闪照得满厅光亮接着一个焦雷震得各人耳朵嗡嗡响这霹雳便像是打在这厅上一般。天上就似开了个缺口雨水大片大片地泼将下来。

    雨声中只听得门口一人说道:“这雨实在大得狠了只得借光在宝庄避一避。”庄上一名男仆说道:“厅上有火大爷请进吧。”厅门推开进来了一男一女男的长身玉立气宇轩昂背上负着一个包裹三十七八岁年纪。女的约莫廿二三岁肤光胜雪眉目如画竟是一个绝色丽人。马春花本来算得是个美女但这丽人一到立时就比了下去。两人没穿雨衣那少*妇身上披着男子的外衣已然全身尽湿。那男子携着少*妇的手两人神态亲密似是一对新婚夫妇。那男子找了一捆麦秆在地上铺平了扶着少*妇坐下显得十分的温柔体贴。这二人衣饰都很华贵少*妇头上插着一枝镶珠的黄金凤头钗看那珍珠几有小指头大小光滑浑圆甚是珍贵。马行空心中暗暗纳罕:“这一带道上甚不太平强徒出没这一对夫妇非富即贵为何不带一名侍从两个儿孤孤单单地赶道?”饶是他在江湖上混了一世却也猜不透这二人的来路。马春花见那少*妇神情委顿双目红肿自是途中遇上大雨十分辛苦这般穿了湿衣烤火湿气逼到体内非生一场大病不可当下打开衣箱取出一套自己的衣服走近去低声说道:“娘子我这套粗布衣服你换一换待你烘干衣衫再换回吧。”那少*妇好生感激向她一笑站起身来目光中似乎在向丈夫询问。那男子点点头也向马春花一笑示谢。那少*妇拉了马春花的手两个女子到后厅去借房换衣。三个武官互相一望脸上现出特异神色心中都在想像那少*妇换衣之时定然美不可言。适才和徐铮斗口的那个武官最是大胆低声道:“我瞧瞧去。”另一个笑道:“老何别胡闹。”那姓何的武官眼睛站起身来跨出几步一转念从地下拾起腰刀挂在身上。

    徐铮受了他的羞辱心中一直气愤见他走向后院转头向师父望了一眼只见马行空闭着眼睛在养神又见戚杨两位镖头、五个趟子手和十多名脚夫守在镖车之旁严行戒备决不致出了乱子于是跟随在那武官身后。那武官听到背后脚步响转过头来见是徐铮咧嘴一笑道:“小子你好!”徐铮道:“臭官儿你好。”那武官笑道:“想挨揍是不是?”徐铮道:“是啊。我师父不许打你。咱们悄悄地打一架好不好?”那武官自恃武艺了得没将这楞小子瞧在眼里只是见他镖行人多己方只有三人若是群殴定要吃亏这楞小子要悄悄打架那是再好也没有便笑着点头道:“好啊咱们走得远些。若给你师父听见了这架就打不成。”两人穿过天井要寻个没人的所在动手忽见回廊上转出一个人来。那人身穿绸袍眉清目秀正是适才练镖的少年。徐铮心中一动:“借他的武厅打架最好不过。”于是上前一抱拳说道:“兄长请了。”那少年还了一揖说道:“达官有何吩咐?”徐铮指着武官道:“在下跟这个总爷有点小过节想借兄长的练武厅一用。”那少年好生奇怪心道:“你怎知我家有练武厅?”但学武之人听到旁人要比武打架可比什么都欢喜当即答道:“好极好极!”当下领了二人走进练武厅。这时老婆婆和庄丁等都已散去练武厅上更无旁人。那武官见四壁军器架上刀枪剑戟一应俱全此外沙包、箭靶、石锁、石鼓放得满地西地下还安着七十二根梅花桩暗暗点头心想:“原来这一家人会武只怕功夫还不错。”于是向那少年一抱拳说道:“在下来贵庄避雨还没请教主人高姓大名。”那少年忙即还礼说道:“小人姓商名宝震。两位高姓大名?”徐铮抢着道:“我叫徐铮我师父是飞马镖局总镖头百胜神拳马行空。”说着向武官瞪了一眼心道:“你听了我师父的名头可知道厉害了吗?”

    商宝震拱手道:“久仰久仰。请教这一位。”那武官道:“在下是御前侍卫何思豪。”商宝震道:“原来是一位侍卫大人。小人素闻京师有大内十八高手想来何大人都是知交。”何思豪道:“那大半也相熟的。”其实皇帝身边的侍卫共分四等侍卫班领什长一、二、三等及蓝翎侍卫都由正黄、镶黄、正白内三旗的宗室亲贵子弟充任。汉侍卫属于第四等这何思豪在侍卫处中只是最末等的蓝翎侍卫所谓大内十八高手那是他识得人家人家就不识得他了。

    徐铮大声道:“商公子你就给做个公证。我跟这姓何的公公平平打一架不管是谁输谁赢都不许向旁人说起。”他是生怕师父知道了责骂。何思豪哈哈笑道:“胜了你这楞小子不足为武还值得向旁人吹大气的么?楞小子上啊。”一捋长袍拉起袍角在腰带中塞好。徐铮脱下长袍将辫子盘在头顶摆个“对拳”双足并拢双手握拳相对倒是神定气闲。何思豪见他这姿式是“查拳”门人和人动手的起手式已放下了一大半心心道:“什么百胜神拳!这查拳三岁小孩儿也会有什么希罕?”原来“潭、查、花、洪”向称北拳四大家指潭腿、查拳、花拳、洪门四派拳术而言在北方流传极广任何练拳之人都略知一二算得是拳术中的入门功夫。何思豪见对手拳法平常向商宝震一笑说道:“献丑!”一招“上步野马分鬃”向徐铮打了过去他使的是太极拳。其时太极门的武功声势甚盛人人均知是极厉害的内家拳法。徐铮不敢怠慢左脚向后踏出上身转成坐盘式右手按、左手撩一招“后叉步撩掌”出手极是快捷。何思豪见来招劲道不弱忙使一招“转身抱虎归山”避开了这一撩。徐铮使一招“弓步架打”右拳呼的一声击出直扑对方面门。何思豪不及避让使一招“如封似闭”双掌一封。二人拳掌相交何思豪只感手腕隐隐生疼心道:“这小子蛮力倒大。”霎时之间二人各展拳法拆了十余招。商宝震站着旁观见徐铮脚步沉稳出拳有力何思豪却是身形飘忽显然轻功颇有根基。斗到酣处何思豪哈哈一笑一掌击中徐铮肩头。徐铮飞脚踢去何思豪侧身闪避一招“玉女穿梭”拍的一声又击中徐铮手臂。徐铮更不理会抡拳急攻突然直出一拳一招“弓步劈打”砰的一响打中对方胸口。这一拳着力极沉何思豪脚步踉跄向后退了几步终于一交坐倒。只听旁边一个女子声音娇声叫道:“好!”

    商宝震回过头去只见两个女子站在厅口一是少*妇另一个却是个闺女。他先前凝神观斗不知身后有人。原来马春花和那少*妇换了衣服经过此处听到呼叱比武之声在厅口一望竟是师兄和那武官打架这时见师兄得胜不由得出声喝彩。何思豪给这一拳打得好不疼痛在女子面前丢脸出丑更是老羞成怒当即一跃而起乘着跳跃之势已抽腰刀在手上步直劈。徐铮毫不畏惧仍以“查拳”空手和他相斗只是忌惮对方兵器锋利已是闪避多进攻少了。马春花见这武官脸上神情狠恶并非寻常打架已是拚命一般不由得有些耽心。那少*妇扯扯她的衣袖道:“咱们走吧!我最恨人动刀子出拳头。”当此情势马春花哪里肯走只道:“再看一会儿。”那少*妇眉头一皱竟自走了。

    商宝震凝神看着那武官的刀势又留心徐铮闪避和上步抢攻之法手上暗扣一枝金镖若那武官用刀伤人他就要伸手相救。但见徐铮双目紧紧盯住刀锋刀锋向东他眼睛跟到东刀锋削向西眼睛也跟到西眼见一刀迎面砍来他身子略闪飞脚向敌人手腕上踢去。何思豪回刀削足徐铮长臂急伸砰的一响一拳正中他鼻梁。何思豪大痛手脚略缓徐铮左手挥出抓住他右腕一拿一扭将腰刀夺了下来。何思豪怕他顺势挥刀削来忙向后跃举手往脸上一抹满手是血。徐铮将腰刀往地下一摔说道:“你还敢瞎着眼睛骂人?”何思豪满脸羞惭不敢作声。

    商宝震伸手一拉徐铮后襟使个眼色。徐铮尚未会意商宝震已大声说道:“双方不分胜败。好啦大家武功一般高明小弟佩服得紧……”徐铮急道:“怎……怎是不分胜败?”商宝震道:“两位武功各有独到之处。徐兄的查拳纯熟。何大人的太极拳和太极刀更是厉害之极。徐兄你一时侥幸其实讲真功夫还得算何大人。”一面说一面取出手帕帮何思豪抹去鼻血。徐铮还要再争马春花道:“师哥别理他。咱们出去。”徐铮打了何思豪两拳一口恶气已经出了但商宝震说话含糊明明袒护对方倒似自己输了越想越怒狠狠望了他一眼随着师妹出去。走到天井天空轰隆隆一片雷声过去雷声中夹着商宝震、何思豪的大笑之声显然这二人在背后笑他。他虽打架获胜但越想越是不忿气鼓鼓地坐在火旁。只见师父双目似开似闭睡意甚浓。过了一会何思豪走了出来不知跟那两个武官说些什么猥亵言语三人一齐哈哈大笑不时斜目瞟那美貌少*妇。

    马行空慢慢站起伸了个懒腰走到镖车旁边检视忽然叫道:“铮儿过来你瞧这儿怎么啦?”徐铮听师父叫他赶忙起身过去。马行空侧过身子面向墙壁伸手整理镖车低声道:“不长进的东西你那招‘垫步踹腿’怎么踹偏了?否则哪用跟他缠斗这么久?”徐铮吓了一跳颤声道:“你……你老人家都瞧见啦?”马行空道:“哼你莫想在师父面前捣鬼。他使那招‘提步高探马’时你干么不使‘弓步双推掌’?迎面直击早就胜了。你就是胆小怕死。”徐铮回想适才相斗之时初时不知敌人虚实果然有些害怕有几招使得太过稳重了些。看来师父装作不知其实是躲在窗外观看。马行空又道:“快进去谢谢那姓商的吧。人家年纪比你轻可有多精明能干。”徐铮大为诧异道:“师父谢什么?这姓商的偏心不是好人。”马行空冷笑道:“是啊他是偏心呢。可是他偏心维护你徐大爷哪。”徐铮满心胡涂怔怔地望着师父。马行空低声道:“你打的是什么人?他是御前侍卫。咱们呢那是凭人家赏口饭吃的走镖的。官老爷当真跟你为起难来咱们还不是吃不了兜着走么?那少年护住了他面子叫你这楞小子少了一桩后患。”

    徐铮恍然大悟连称:“是是!”奔到后院练武厅中只见商宝震抬手踢腿正在练一招“查拳”中的“弓步劈打”正是徐铮适才用以击中何思豪那一手。他见徐铮进来脸上一红急忙收拳。徐铮抱拳道:“商公子我师父叫我跟你道谢来啦。我起初不明白你是好意心里还怪你呢。”商宝震道:“徐大哥你武功胜过那个侍卫何止十倍?小弟佩服得紧。”徐铮听他称赞自己甚是高兴当即跟他谈了起来问道:“你练的是哪一门功夫?”商宝震道:“小弟初学什么也没学会谈不上是哪一门哪一派。适才见徐大哥用这一招打他是不是这样?”说着右足踏出右拳劈打左手心向上托住右臂。徐铮刚才以此招取胜见他比划自己的得意之作自然兴高采烈说道:“这一招有两句口诀叫作‘6海迎门三不顾劈拳挑打不容宽。’”这两句顺口说出忽然想起这是师门所传心法怎能胡乱说与外人知晓忙转口道:“你比得很对就是这招。”商宝震道:“什么叫作‘6海迎门三不顾’呢?”徐铮道:“这个……我可也忘了。”他不善撒谎这一句话出口脸也红了。商宝震知他不肯说也就不再多问只是着意结纳将他捧得全身轻飘飘的如在云雾。

    徐铮道:“商老弟咱们也别闹虚文。你使一套拳脚给我瞧瞧若是有什么不到的地方我跟你说说也不枉了今日结交一场。”商宝霸大喜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当下拉开架子在场中打起拳来但见他“头趟绳挂一条鞭二趟十字绕三尖”使的是十二路潭腿。

    这路拳脚使得倒是纯熟但出拳不正脚步浮虚虽然袍袖生风姿式华丽若是与人动手却半点管不得事。只把徐铮看得暗暗摇头等他打完“十二趟犀牛望月转回还”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兄弟莫怪我直言教你武艺的师父是耽误了你啦。”正要往下解释忽见马春花在厅口一探头叫道:“师哥爹叫你。”徐铮忙向商宝震告辞回到厅上。只见火堆旁又多了两个避雨之人。一个是没了右臂的独臂人一条极长的刀疤从右眉起斜过鼻子一直延伸到左边嘴角在火光照耀下显得面目极是可怖;另一个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黄黄瘦瘦。两人衣衫都很褴褛。徐铮向两人望了一眼也不在意走到马行空面前叫了声:“师父!”马行空脸一沉低声道:“去了这么久又在卖弄武艺了是不是?”徐铮道:“弟子不敢。这里姓商的主人镖法不错哪知拳脚一点儿也不成。”马行空道:“傻小子你给人家冤啦。凭你这点功夫两个也不是人家的对手。”徐铮一笑道:“那怕不见得。他师父教的十二路潭腿尽是好看不管用。”马行空道:“你知他师父是谁?”

    徐铮心中暗奇:“我师父没跟那姓商的见过面又没见他练过拳脚怎么连他师父是谁也知道了?”当下答道:“弟子不知想来是个不中用的混混。”马行空冷笑一声低沉着声音说道:“不中用的混混!哼十五年前你师父给人砍过一刀劈过一掌养了三年伤方得康复。那人是谁?”徐铮一惊说道:“八卦刀商剑鸣。”马行空低声道:“半点儿也不错。那商剑鸣是山东武定县人这里可正是武定县主人家姓商。咱们胡乱进来避雨初时并没留心你瞧正梁上绘着什么?”徐铮抬起头来只见正梁上金漆漆着一个八卦图形不由得大吃一惊忙道:“师父快抄家伙咱们撞到仇家窝里来啦。”马行空淡淡地道:“倒不用忙。商剑鸣早给人杀啦!”徐铮曾听师父说过当年大败在一人手里那就是山东大豪八卦刀商剑鸣只因这是师门的奇耻大辱师父后来不提也就从此不敢多问一句却不知商剑鸣原来已死低声道:“是你老人家后来报了仇?”马行空哼了一声道:“商剑鸣的武功我再练一辈子也赶不上凭我这点玩艺儿哪杀得了他?”徐铮大奇问道:“那么是谁杀了他?”马行空道:“那少年用金镖打木牌上的人形商剑鸣就是给这两个人杀的。”徐铮睁大了眼睛道:“胡一刀和苗人凤?”马行空点了点头脸上神色阴郁便如屋外的天空那般黑沉沉地。徐铮平素对师父佩服得五体投地以为当世之间说到武功极少有人能强得过百胜神拳马老镖头了岂知这时听到师父言道非但八卦刀商剑鸣武功远胜于他胡一刀与苗人凤的功夫又在商剑鸣之上不由得大为惊诧低声问道:“那胡一刀与苗人凤是何等样的人物?”马行空道:“胡一刀的武功强我十倍只可惜在十多年前死了。”徐铮舒了一口气道:“想是病死的了?”马行空道:“给人杀死的。”徐铮睁大了眼睛道:“胡一刀这么厉害有谁杀得了他?”马行空道:“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

    这“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十三个字一口气说将出来声音虽低却是大具威严。徐铮胸口一沉正待说话猛听得门外隐隐马蹄声响大雨中十余匹马急奔而来。那面目英俊的青年与那美貌少*妇听到马蹄声音互望一眼似在强自镇定但脸上终究露出了惊惶之色。那青年拉着少*妇的手挪动座位似是怕火堆炙热移远了些。十多匹马奔到庄前戛然而止。但听得数声唿哨七八匹马绕到了庄后。马行空一听哨声脸上变色低声道:“定着点儿。”徐铮极是兴奋声音颤问道:“那话儿来了?”马行空不再回答大声喝道:“大伙儿抄家伙护镖!”这句话一喝镖行人众登时大乱知道有劫镖的黑道强人到来当即跃起。戚杨两名镖头和五名趟子手指挥车夫将十余辆镖车围成一堆。马春花反而脸有喜色拔出柳叶刀道:“爹是哪一路的?”马行空皱眉道:“还不知道。”接着自言自语:“这一路朋友好怪道上也不踩盘子就这么说到便到。”

    一言方罢只听得围墙上托托托接连声响八名大汉一色黑衣打扮手执兵刃一字排开地站在墙头。马春花扬起右臂就想一枝袖箭射出。马行空脸色凝重低声喝道:“别胡来!瞧我眼色行事。”八名黑衣大汉望着厅上众人一言不。砰的一声大门推开进来一个汉子身穿宝蓝色缎袍衣服甚是华丽但面貌委琐缩头缩脑与一身衣服极不相称。这人抬头望了望天但见大雨倾盆而下嘿的一声笑足尖一点倏地穿过了院子站在厅口。这一下飞跃身形快极大雨虽密却只在他肩头打湿了数点。徐铮与马春花对此人本来不以为意突然见他露了这手轻功这才生忌惮之心向马行空望了一眼。马行空右手握着烟袋拱手说道:“请恕老汉眼拙没曾拜会。朋友尊姓大名宝寨歇马何处?”

    商家堡少主人商宝震听到马蹄声响当即暗藏金镖腰悬利刀来到厅前。只见那盗魁手戴碧玉戒指长袍上闪耀着几粒黄金扣子左手拿着一个翡翠鼻烟壶不带兵器神情打扮就如是个暴户富商。只听他说道:“在下姓阎名基老英雄自是百胜神拳马行空了?”

    马行空抱拳道:“不敢这外号是江湖朋友给在下脸上贴金。浪得虚名不足挂齿。”心中暗忖:“阎基?那是什么人?没听过江湖上有这号人物。”

    阎基哈哈一笑指着站在墙头的一列黑衣汉子说道:“弟兄们饿了几天肚子想请马老英雄赏口饭吃。”马行空道:“阎寨主言重了。铮儿取五十两银子请阎寨主赏赐弟兄。”他这是按着江湖规矩行事但瞧对方的神情声势决非五十两银子所能打。果然阎基仰天哈哈大笑说道:“马老英雄保镖一保就是三十万两。姓阎的眼界虽小区区五十两倒还不在眼内。”马行空心中嘀咕:“此人信息倒灵怎么打听得清清楚楚知道我保了三十万两镖银?”眉头一皱仍按江湖规矩说道:“想马某有什么本事全凭道上朋友给脸罢了。阎寨主今日虽是初见咱们东边不会西边会马某有幸今日又交一位朋友。不知阎寨主有什么吩咐?”

    阎基道:“吩咐是不敢当的只是在下生来见财开眼三十万镖银打从鼻子下过不取有伤阴德。但马老镖头既然开口朋友闭口朋友这样吧在下只取一半二一添作五就借十五万两银子花差花差好了。”也不待马行空答话左手一挥墙头八名大汉一一跃下奔到厅口。有人问道:“一齐取了?”阎基道:“不拿一半留一半!有屎大家拉有饭大家吃!”众大汉轰然答应就往镖车走去。

    马行空勃然大怒见那些大汉从墙头跃下时身手呆滞并无一个高手在内已无担忧之心淡淡说道:“阎寨主是不肯留一点余地了?”阎基愕然道:“怎么不留余地?我不是说取一半留一半?哥儿俩有商有量公平交易。”徐铮再也忍耐不住抢上两步伸手指着阎基大声说道:“亏你在黑道上行走没听过飞马镖局的威名么?”阎基道:“我的小养媳妇儿听见过***老子可是第一次听见。”身形一见忽地欺到厅右拔下插在车架上的飞马镖旗将旗杆一折两段掷在地下随即伸脚在旗上一踏。这件事当真是犯了江湖大忌劫镖的事情常有却极少有如此做得绝的如非双方有解不开的死仇那是决心以性命相拚了。镖行人众一见之下登时大哗。

    徐铮更不打话冲上去一招“踏步击掌”左掌向他胸口猛击过去。阎基侧身闪避说道:“小子讲打么?”左掌一沉急抓他的手腕。徐铮变“后插步摆掌”左手向后勾挂右掌一挥向上摆举径击敌人下颚。阎基头一偏右拳直击下来。这一拳来路极怪徐铮急忙摆头让开砰的一声肩头已中了一拳但觉拳力沉重只震得胸背隐隐作痛。徐铮脚步摇晃险些摔倒幸他身强力壮下盘马步扎得极稳忙变“仆腿穿掌”身子一矮右腿屈膝蹲下左掌穿出那是卸力反攻“查拳”的高明招数。

    阎基并不理会微微一笑左腿反钩向后倒踢。这一腿来得更是古怪。徐铮大骇急忙窜上跃避。阎基右拳直击喝道:“恭喜财!”砰的一响正中徐铮胸口。这一拳好生厉害徐铮仰天一交跌倒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极硬朗的一个小伙子竟给这一拳打得站不起身。群盗轰然喝彩叫道:“这一拳够这小子挨的。”

    镖行中人见阎基出手如此狠辣均是又惊又怒。马春花伸手去扶师哥急得要哭连问:“怎么啦?”马行空一生走江湖不知见过多少大风大浪但这盗魁使的是什么拳脚却半点也认不出来。三个侍卫也在低声议论:“点子是哪一派的?”“瞧不出来有点像五行拳。”“不五行拳没那样邪门。”马行空走上两步抱拳道:“阎寨主果然好武艺多谢教训了小徒也好让他知道江湖上尽多能人。”阎基笑道:“我这几下三脚猫算什么玩意儿给你马英雄提鞋皮、倒便壶也还挨不上边儿。光棍别的不会就会这个。这就请教你马老英雄的百胜神拳。”马行空见他满脸油光说话贫嘴滑舌不折不扣是个泼皮无赖怎地又练就了这样一身怪异武功实是奇怪心中打定了主意暂且只守不攻待认清他的拳路再说当下凝神斜立双手虚握。

    三名侍卫、商宝震、镖行众人一齐凝神观斗都知这一场争斗不但关系着三十万镖银的安危也是马行空身家性命、一生威望之所系。大厅中人人肃静只听得火堆中柴炭爆裂出轻轻的必卜之声。院子中大雨如注竟无半分停息之意。那华服相公自和少*妇并肩低声说话对马阎的争斗毫没留心。阎基从怀中取出一个金光灿烂的黄金鼻烟壶吸了一口鼻烟他也知马行空是个劲敌将辫子在头顶盘了个圈叫道:“光棍祖上不积德吃饭就得靠拚命!他***这就拚啊!”忽地猱身直上左拳猛出向马行空击去。马行空待他拳头离胸半尺一个“白鹤亮翅”身子已向左转成弓箭步两臂向后成钩手呼的一声轻响倒挥出来平举反击使的仍是少林派中极为寻常的“查拳”但架式凝稳出手抬腿之际甚是老练狠辣。那相公对镖客与强人的争斗本来并不在意偶然斜眼一瞥之下正见到阎基一足反踢招式颇为奇特不由得留神观看。那美妇叫道:“归农归农。”那相公随口漫应目光却贯注在二人的拚斗之上。那美妇伸手摇了摇他肩膀说道:“一个糟老儿一个泼皮混混打架当真就这么好看。”那相公听她话中大有不悦之意忙转头笑道:“这泼皮的拳脚很是古怪。”那美妇叹道:“唉你们男人天下最要紧的事儿就是杀人打架。”那相公笑道:“你不许我看我就不看。那你向着我让我把你美丽的脸蛋儿瞧个饱。”那美妇低低一笑极是娇媚果真抬起了头望他。两人四目交投脸上都充满了柔情蜜意。这时马行空与那盗魁却已斗得如火如荼甚是激烈。马行空的一路查拳堪堪打完仍是占不到半点上风那阎基的拳脚来来去去只有十几招或伸拳直击或钩腿反踢或沉时擒拿或劈掌夹腿。三名武官看了一阵早察觉他招数有限但马行空居然战他不下都觉好笑。

    眼见马行空使一招“马档推拳”跨腿成骑马势右手抽回左手向前猛推。何思豪叫道:“沉肘擒拿。”果然不出所料。阎基手肘一沉就施擒拿手抓他手腕。马行空急忙变招手臂缩回微微转身。何思豪笑道:“钩腿反踢!”阎基果然钩起右腿向后反踢。马行空的武功高出何思豪不知多少何思豪既已事先瞧出他岂有料不到之理?但说也奇怪明知对手要钩腿反踢竟然无法以伏着破解。

    马行空号称“百胜神拳”少林派各路拳术全部烂熟于胸眼见查拳奈何不得对方招数一变突然快打快踢拳势如风旁观者登时目为之眩他使的是一路“燕青拳”。那燕青是宋朝梁山泊上好汉当年相扑之技天下无对。这一路拳法传将下来讲究纵跃起伏盘拗挑打全是进手招数。马行空年纪虽老身手仍是矫捷异常窜高伏低宛如狸猫相似。阎基眼见敌人变招竟是毫不理会仍旧是那十几招又笨拙又难看的拳脚翻来覆去地使用。商宝震、徐铮、马春花以及戚镖头、杨镖头见这盗魁的武功如此古怪都是诧异万分。每个人到这时都已料到他下一招是伸拳直击还是劈掌夹腿不禁随着何思豪叫了出来但马行空竟然始终奈何他不得。只见马老镖头“上步进肘掴身拳”“迎面抢快打三拳”“左右跨打”“反身栽锤”“踢腿撩阴十字拳”一招接一招拳脚之快犹如门外的狂风暴雨一般。但阎基只是一招毛手毛脚的伸臂直击就将他所有巧妙的招式尽数破解了。

    那独臂人和黄瘦小孩一直缩在屋角之中瞧着马行空和阎基比武。独臂人低声道:“小爷你仔细瞧那个盗魁要瞧得仔细千万别忘了他的相貌。”小孩道:“干么啊?干么要瞧他?”独臂人道:“你记着这人水远别忘记了。”小孩道:“他是个大坏人么?”独臂人咬牙切齿地道:“阴差阳错叫咱们在这里撞见了他。你瞧清楚了可别让他知觉。”过了一会独臂人又道:“你总说功夫练得不对你仔细瞧着他许就练对了。”小孩道:“干么呀?”独臂人眼中微有泪光低声道:“现在还不能说等你年纪大了武艺练好了我原原本本地说给你听。”小孩看阎基拳打脚踢姿式极其难看但隐隐似有所悟忽地大叫一声:“四叔!”独臂人忙道:“别大声嚷嚷。”小孩嗯了一声答应低声道:“这个人的拳脚我有些懂啦。”独臂人道:“不错你好好瞧着。你那本拳经刀谱前面缺了两页所以你总是说瞧不懂。那缺了的两页就在这阎基身上。”小孩吃了一惊黄黄瘦瘦的小脸蛋儿上现出一些红晕目不转瞬地望着阎基又问:“怎么会在他身上?”独臂人道:“将来自会跟你说。这家伙本来不会什么武功但得了两页拳经学会了十几招残缺不全的拳法居然能跟第一流的拳师打成平手。你想想那拳经刀谱共有三百多页等你将来学会了学全了能有多大的本事。”那小孩听了甚是激动眼睛中闪耀着兴奋的光芒。场中虽是两人比武但可看的却只有一人。阎基来来去去这十几招大家实在都看得腻了。马行空的拳招却是变幻百出。一套“燕青拳”奈何不了对方忽然拳法又变使出一套“鲁智深醉跌”但见他如疯如癫似醉似狂忽而卧倒忽而跃起“罗汉斜卧”“仙人渴盹”这路拳法似乎虽乱打乱踢一般其实是精彩之极。这时阎基那十几招笨拳却渐渐不管事了对方拳脚来路也看不明白不由得心下着慌。猛听得马行空喝一声:“着!”一脚“鲤鱼翻身搅丝腿”正好踢在他的腰间。阎基痛得弯下了腰。

    马行空知道对方功夫了得这一脚虽中要害只怕仍然难以使他身带重伤。若是平常比武较量胜了这一腿自然可以收手但这番争斗关联三十万两镖银怎容得敌人喘息片刻?若是争端重起也未必定能再胜当下得理不让人纵身上前一腿“拐子脚”又往他后心踢去。

    群盗齐声大哗。阎基忽地一脚钩腿反踢来势变幻无方马行空虽然阅历丰富一时竟见不及此被他这一腿踢在小腹之上仰天一交直摔出去。马春花与徐铮双双抢上扶起。但见他面如白纸连声咳嗽只说:“拚死护镖!”徐铮与马春花各持单刀护在马行空两旁。阎基腰里也痛得厉害右手挥了几下两名黑衣大汉走了上来。阎基叫道:“取镖吧!还等什么?”群盗各出兵刃齐向镖客杀去。马春花、徐铮、戚镖头、杨镖头大呼迎敌。

    群盗人多除阎基外虽无高手但马春花与徐铮要分心照料父亲给群盗两下里一攻情势登见危急。商宝震拔出单刀叫道:“三位侍卫大人咱们动手吧!”何思豪道:“好赶走强盗再说。”四个生力军加入战团。

    商宝震见马春花给两名盗贼用兵器封住了渐渐施展不开手脚当即抢将上去喝道:“男子汉欺侮姑娘还是两个斗一个不害臊么?”刷的一刀往那高个儿的盗贼头上砍去。那人回鞭招架几个回合商宝震刀中夹掌左手一掌抹在他胸口将他击得直掼出去。马春花喘息道:“行了这一个让我来料理。”商宝震一笑退开径去帮助徐铮三刀两掌又打了一名盗贼。徐铮感激之余甚是钦佩师父眼光这少年的武功果在自己之上。

    这么一来厅上情势变换群盗纷纷败退抢着往门口奔出。猛听得一人清声长啸叫道:“大家住手我有话说。”众人斗得甚紧无人理会。商宝震突见人影一见一人伸掌在面前一摇当即举刀削去那人右手一钩一带已将他单刀夺下往地下一摔。商宝震大惊急忙跃后瞧那人时却是那服饰华贵的相公。那相公大踏步走入人丛双手钩拿拍打只听叮叮当当响声不绝兵刃落了一地原来都被他施展小擒拿手法夺过来抛下。群盗与众镖客惊骇之下各自跃开呆呆地望着他。阎基一愕忽然记起了十余年前之事叫道:“田相公!是你?”那相公想不起他是谁奇道:“你认得我?”阎基笑道:“十三年前在沧州府小的曾服侍过你老。”那相公低头一想恍然记起说道:“是了你就是那个跌打医生。怎么学会了一身武功做起寨主来啦?”阎基上前请了个安说道:“全凭你老栽培。”原来这相公打扮之人正是天龙门北宗掌门人田归农。镖行人众眼见已可驱退群盗哪知这田相公不但武功强极还与盗魁是旧交这一下可糟糕已极。马行空低声嘱咐叫大伙儿护住镖车瞧他眼色行事。

    田归农双目自左至右在众人脸上横扫一遍然后又自右至左地横扫过来再向天井中倾盆而下的大雨望了一眼眼光终于停在镖车之上说道:“阎兄、今日的买卖你可是赔定啦。”阎基陪笑道:“你老人家别见怪也是弟兄们少口饭吃走投无路这才干起这没本钱买卖来。我们定当改过自新不敢忘了田相公今日的恩德。”田归农哈哈大笑说道:“怎么跟我闹起虚文来啦?老阎你拿五万两镖银够不够使了?”阎基一怔陪笑道:“你老人家开玩笑啦。”田归农道:“开什么玩笑?这里三十万镖银我取一半十五万余下的你取五万还有十万两你说怎么分?”

    阎基喜出望外忙道:“你老人家一并取去就是了还分什么?”田归农摇头道:“那不成话这哪里还有江湖义气?适才我们进来避雨我……我……我娘子衣服湿了……”那美妇听他说“我娘子”三字脸上一红神态微现忸怩向田归农微微一笑。田归农报以一笑继续说道:“镖行这位姑娘借衣服给她这一番情分不能不报咱们给马姑娘留五万两。还有这里三位侍卫大人在此常言道见者有份每人分一万两。余下二万就送给此间主人。你说我这样分法公不公道?”阎基连连鼓掌大叫:“公道之极公道之极!我早说你田相公是天下第一等慷慨的大英雄。”

    马行空、徐铮、马春花等听田归农侃侃而谈旁若无人倒似这三十万两银已是他囊中之物一般。马行空身受重伤这么一气更是险欲晕去。徐铮眼望师父只问:“怎么办?怎么办?”马春花怒道:“什么怎么办?”弯腰拾起地下的单刀叫道:“姓田的你当我们是死人还是活人?”说着扬起单刀径往田归农扑去。田归农笑道:“你别逼我动手我娘子可要喝醋。”那美妇啐了一口笑骂:“贫嘴!”但似对他的轻薄口吻甚为喜爱。马春花听他言语无礼更是恼怒上步一刀拦腰横砍。田归农笑道:“唉哟不好我娘子可不许我跟女人打架。”手指在她刀背上一击马春花拿捏不住脱手撤刀。田归农手法快极右手抢过刀柄左手已拿住她手腕举起刀来作势要往她头颈中砍下口中却叹道:“似这般如花如月貌怎叫我不作惜玉怜香人!”商宝震和徐铮见他戏弄马春花双双抢出。商宝震右手一扬一枝金镖取他左目。徐铮急了来不及拾取地下兵刃飞脚就踢他后心。田归农倏地回身撤刀擒拿抓住他的足踝往上一提。徐铮身子倒转只感腿上一阵剧痛失声大叫原来那枝金镖打进了他右腿。田归农挥手一抖徐铮的身子犹如一柄扫帚般横扫出去正撞在马春花腿上两人跌在一起。众人见他戏耍二人如弄婴儿哪里还敢上前?田归农道:“阎兄你把镖银就照适才我说的那么分了套一辆大车给我我们两口子身有急事须得冒雨赶路。”阎基大喜连声答应。群盗从镖车中取出银鞘五万两的堆成一堆三万两、二万两又各作一堆分别堆在地下向众车夫喝道:“乖乖地赶路。”北道上有个规矩绿林豪客劫镖抢银却不伤害车夫甚至脚力酒钱也依常例照给但若车夫不听嘱咐自然又作别论。众车夫见了这等情势哪敢不依冒着大雨将银车一辆辆推出去。马行空见银车出去一辆心里就一阵疼只见一辆骡车赶到庭前田归农扶着娘子便要上车。只要骡车一行马行空就是身败名裂一世辛苦付于流水了。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突然纵起叫道:“我和你拚了!”双手犹如铁钩猛往田归农脸上抓去。那美妇甚是害怕吓得叫了一声。田归农侧身出掌击向他肩头。马行空若是未受重伤这一掌自然打他不着但此时全身筋骨不听使唤眼见掌到竟然不能闪避砰的一声身子飞起向院子中跌了出去。

    猛听得一人嗓子低沉嘿嘿嘿三下冷笑。这三声冷笑传进厅来田归农和那美妇登时便如听见了世上最可怕的声音一般二人面如白纸身子颤。田归农用力一推将那美妇推入车中飞身而起跨上了骡背双腿急夹挥鞭催骡快走。哪知他连连挥鞭这骡子只跨出两步突然停住再也不能向前半尺。

    众人站在厅口从水帘一般的大雨中望将出去。只见一个又高又瘦的大汉左手抱着一个包裹右手拉住了大车的车辕。那骡子给田归农催得急了低头弓腰四蹄一齐劲但大汉拉着车辕大车竟似钉牢在地上一般动也不动。此人神力实足惊人。那大汉又冷笑了一声。田归农尚自迟疑车中的美妇却已跨出车来向那大汉瞧也不瞧昂然走进厅去。田归农慢慢跨下骡背也跟着进厅。他全身被雨淋得湿透却似丝毫不觉目光呆滞失魂落魄一般。那美妇招手叫他过去坐在她的身边。那高瘦大汉大踏步进厅坐在火堆之旁向旁人一眼不瞧打开包裹原来里面是个两岁大的女孩。那大汉怕冷坏了孩子抱着她在火边烤火。那女孩正自沉沉熟睡圆圆的眼旁却挂着两颗泪珠。马春花、徐铮和商宝震三人扶着马行空起来见田归农对那高瘦大汉如此害怕都是又惊又喜。马春花道“爹你伤处还好么?这……这人是谁?”马行空道:“他……他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金面佛苗人凤……”一句话刚说完已痛得晕了过去。大厅之上飞马镖局的镖头和趟子手集在东阎基与群盗集在西三名侍卫与商宝震站在椅子之后各人目光都瞧着苗人凤、田归农与美妇三人。

    苗人凤凝视怀中的幼女脸上爱怜横溢充满着慈爱和柔情众人若不是适才见到他一手抓住大车连健骡也无法拉动的惊人神力真难相信此人身负绝世武功。那美妇神态自若呆呆望着火堆嘴角边挂着一丝冷笑只有极细心之人才瞧得她嘴唇微微颤动显得心里甚是不安。田归农脸如白纸看着院子中的大雨。

    三个人的目光瞧着三处谁也不瞧谁一眼各自安安静静地坐着一言不。但三人心中却如波涛汹涌有大欢喜有大哀愁有大愤怒也有大恐惧。

第二章 宝刀和柔情

    苗人凤望著怀里幼女那甜美文秀的小脸脑海中出现了三年之前的往事。这件事已过了三年但就像是刚过了三天一般一切全清清楚楚。眼前下著倾盆大两三年前的那一天却下的是雪是漫天鹅毛一般纷纷撒著的大雪。

    那是在河北沧州道上。时近岁晚道上行人稀少苗人凤骑著一匹高头长腿的黄马控辔北行。

    十年前的腊月他与辽东大侠胡一刀在沧州比武以毒刀误伤了胡一刀。胡夫人自刎殉夫。他与胡一刀武功相若豪气相侔两人化敌为友相敬相重岂知一招之失竟尔伤了这位生平唯一的知己。他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纵横海内只有遇到了这位辽东大侠二人比武五日联床夜话这才是遇到了真正敌手这才是真正的肝胆相照倾心相许……苗人凤为了此事十年来始终耿耿于怀郁郁寡欢。

    胡一刀夫妇逝世十年之期将届苗人凤千里迢迢的从浙南赶来他是要到亡友墓前亲祭。

    风雪残年马上黄昏。苗人凤愈近沧州心头愈是沉重。他纵马缓行心中在想:“当年若不是一招失手今日与胡氏夫妇三骑漫游天下教贪官恶吏、土豪巨寇无不心惊胆落那是何等的快事?”

    正自出神忽听身后车轮压雪一个车夫卷著舌头“得儿——”声响催赶骡子击鞭劈拍作声一辆大车从白茫茫的雪原上疾行而来。拉车的健骡口喷白气冲风冒雪放蹄急奔。

    大车从苗人凤身旁掠过忽听车中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送了出来:“爹到了京里你就陪我去买宫花儿戴……”下面的话儿却听不见了。这是江南姑娘极柔极清的语声在这北方莽莽平原的风雪之中却是极不相衬。

    突然之间骡子左足踏进了一个空洞登时向前一蹶。那车夫身子前倾随手一提骡子借力提足继续前奔。

    苗人凤暗暗诧异:“那车夫这一倾一提好俊的身手好强的膂力看来是位风尘奇士怎么去做了赶大车的?”

    思念未定只听得脚步声响后面一个脚夫挑了一担行李迈开大步赶了上来。这担行李压得一根枣木扁担直弯下去显得颇为沉重但那脚夫行若无事在雪地里快步而行落脚甚轻。

    苗人凤更是奇怪:“这脚夫非但力大而且轻功更是了得。”他知道其中必有蹊跷:“这脚夫似在追踪那车夫看来有什么凶杀寻仇之事。”当下提著马鞭不疾不徐地遥遥的跟在大车之后要待看个究竟。

    行出数里见那脚夫虽然肩上压著沉重行李仍是奔跑如飞忽听身后铜片儿叮叮当当响亮一条汉子挑著一副补锅的担儿虚飘飘的赶来。这人在雪中行走落步更轻虽然说不上踏雪无痕但轻功之佳武林中甚是罕见。苗人凤寻思:“又多了一个。这人是那一派的?”但见他斗笠和蓑衣上罩满了白雪在风中一幌一飘走得歪歪斜斜登时省起:“这身轻功是鄂北鬼见愁钟家的功夫。”

    行了七八里路天色黑将下来来到一个小小市集。苗人凤见大车停在一家客店前面于是进店借宿。客店甚小集上就此一家。众客商都挤在厅上烤火喝白乾车夫、脚夫、补锅匠都在其内。

    苗人凤虽然名满天下但近十年来隐居浙南武林中识得他的人不多。那脚夫、车夫和补锅匠他都不相识当下默然坐在一张小桌之旁要了酒饭见那三人分别喝酒用饭瞧来并非一路。

    忽听内院一个人大声说道:“南大人、小姐小地方委屈点儿只好在外边厅上用饭。”棉帘掀开店伴引著一位官员、一位小姐来到厅上。本来坐著的众客商见到官员纷纷起立。苗人凤并不理会自管喝酒。只见那官员穿著酱色缎面狐皮袍子白白胖胖一副福相。那小姐相貌娇美肤色白腻别说北地罕有如此佳丽即令江南也极为少有。她身穿一件葱绿织锦的皮袄颜色甚是鲜艳但在她容光映照之下再灿烂的锦缎也已显得黯然无色。

    众人眼前一亮不由得都有自惭形秽之感有的讪讪的竟自退到了廊下厅上登时空出一大片地方来。

    那店伴一叠连声地“大人、小姐”送饭送酒极是殷勤。苗人凤听他叫喊酒菜之时中气充沛不觉留神一瞧他身形步法却不是会家子是什么?又见他两边太阳穴微微凸出竟然内功有颇深造诣不由得更是奇怪心道:“这批人必有重大图谋左右闲著就瞧瞧热闹且看他们干的是好事还是歹事。不知跟这官儿有干系没有?”

    这一留神不免向那官儿与小姐多看了几眼。那官儿忽地一拍桌子作起来指著苗人凤骂道:“你是什么东西?见了官府不回避也就罢了贼眼还骨溜溜的瞧个不休。我看你粗手大脚生成一副贼相再瞧一眼拿片子送到县里去打你个皮开肉绽。”苗人凤低头喝酒并不理会。那官儿更加怒了叫道:“你请安陪礼也不会么?这么大剌剌的坐著。”

    那小姐柔声劝道:“爹你犯得著生这么大气?乡下人不懂规矩也是有的。何必跟这些粗人一般见识?哪喝了这杯吧。”说著将一杯酒递到他的嘴边。那官儿骨嘟一口喝乾似乎将怒气和酒吞服了横了苗人凤一眼见他低头不语想是怕了于是自斟自饮的跟女儿说笑起来。话中说的都是到了北京之后补上了官便怎样怎样瞧神情是一名赴京谋干差使的候补官儿。

    说话之间大门推开飘进一片风雪跟著走进一位官员来。这人黄皮精瘦远没先前那官儿的气派十足。他大声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又与仁通兄在这里撞见真是巧之极矣!”说著抢上来与那姓南的官儿南仁通行礼厮见。

    南氏父女一齐站起南仁通拱手道:“调侯兄幸会幸会!一起坐罢。”那“调侯兄”谢了坐在桌边。店伴添上杯筷传酒呼菜。

    苗人凤心道:“连这个调侯兄一共是五个高手了。这姓南的父女看不出有什么武功。会不会大智若愚竟让我走了眼呢?”想到此处不禁暗自警戒不敢向他们多瞧一眼。要知他那“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外号实是犯了武林大忌天下英雄好汉那一个不想将这头衔摘了下来。他一生所历风险多过常人百倍皆拜这外号之所赐。此刻心想:“这几人说不定是冲著我而来。他们成群结党一齐上来倒是难斗。不知前面是否更有高手理伏?”

    只听那“调侯兄”与南仁通高谈阔论说的都是些官场中升迁降谪的轶闻。廊下那脚夫和补锅匠却大声吵嚷起来。两人争的是世上有没有当真削铁如泥的宝剑宝刀。那脚夫道:“什么削铁如泥都是吹大气!那宝刀也不过锋利点儿当真就这么神?”补锅匠道:“你见过多少世面了?知道什么?宝刀就是宝刀若不是怕吓坏了你我就拿一口让你开开眼界。”脚夫嚷道:“你有宝刀?呸别你的清秋大梦吧!有宝刀也不补锅儿啦!只怕磨不利的钝柴刀、锈菜刀倒有这么一把两把!”众人听著都大笑起来。

    补锅匠气鼓鼓的从担儿里取出一把刀来绿皮鞘子金吞口模样甚是不凡。他刷地拔刀出鞘寒光逼人果然是好一口利刃。众人都赞了一声:“好刀!”补锅匠拿起刀来一刀作势向脚夫砍去。脚夫抱头大叫:“我的妈呀!”急忙避开众人又是一阵轰笑。

    苗人凤瞧了二人神情心道:“这两人果是一路。这么串戏却不是演给我看的了。”

    补锅匠道:“有上好菜刀柴刀请借一把。”那店伴应声入厨取了一把菜刀出来。补锅匠道:“你拿稳了!”那店伴将菜刀高高举起。补锅匠横刀挥去当的一声菜刀断为两截。

    众人齐声喝采:“果是宝刀!”

    补锅匠得意洋洋大声吹嘘说他这柄刀如何厉害如何名贵。廊下众人脸现仰慕之色津津有味的听著。南仁通听他说了一会忍不住“哼”了一声脸现不屑之色。

    那“调侯兄”道:“仁通兄这柄刀确也称得上个『宝』字了想不到贩夫走卒之徒居然身怀这等利器。”南仁通道:“利则利矣宝则未必。”“调侯兄”道:“我兄此言差矣!你瞧此刀削铁如泥世上那里更有胜于此刀的呢?”南仁通道:“吾兄未免少见多怪兄弟就……”还待再说下去南小姐忽然插口道:“爹你喝得多啦快吃了饭去睡吧。”

    南仁通笑道:“嘿女孩儿就爱管你爹爹。”说著却真的要饭吃不再喝酒。那“调侯兄”又道:“兄弟今日总算开了眼界这等宝刀吾兄想来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南仁通冷笑道:“胜于此刀十倍的兄弟也常常见到。”“调侯兄”哈哈大笑道:“取笑取笑!吾兄是位文官又见过什么宝刀来?”

    补锅匠听到了二人对答大声道:“世上若有更胜得此刀的宝刀我宁愿把头割下来送他。吹大气又谁不会啦?嘿我说我儿子也做个五品官呢你们信不信啦?”众人忙喝:“胡说快闭嘴!”

    南仁通气得脸也白了霍地站起大踏步走向房中。南小姐连叫:“爹爹!”他那里理会片刻间捧了一柄三尺来长的弯刀出来。但见刀鞘乌沉沉的也无异处。他大声道:“喂补锅儿的我这里有把刀跟你的比一下你输了可得割脑袋。”补锅匠道:“若是老爷输了呢?”南仁通气道:“我也把脑袋割与你。”南小姐道:“爹你喝多啦跟他们有什么说的?回房去吧!”南仁通若有所悟哼了一声棒著刀转身回房。

    补锅匠见他意欲进房又激一句:“若是老爷输了小人怎敢要老爷的脑袋?不如老爷招小人做女婿吧!”众人有的哗笑有的斥他胡说。南小姐气得满脸通红不再相劝赌气回房去了。

    南仁通缓缓抽刀出鞘刃口只露出半尺巳见冷森森一道青光激射而出待那刀刃拔出鞘来寒光闪烁不定耀得众人眼也花了。南仁通道:“我这口刀有个名目叫作『冷月宝刀』你瞧清楚了。”

    补锅匠凑近一看见刀柄上用金丝银丝镶著一钩眉毛月之形说道:“老爷的刀好那不用比了。”

    苗人凤见众人言语相激南仁通取出宝刀心下已自了然原来这几人均是为这口宝刀而来。学武之士把宝剑利刃看得有如性命一般身怀利器等于武功增强数倍。他有如此一柄宝刀无怪众人眼红。不过他是文官这刀却从何处得来?这些人却又如何知晓?苗人凤初时提防这几人阴谋对付自己一直深自戒备现下既知他们是想夺宝刀心下坦然登时从局中人变成了旁观客。但见宝刀一出鞘那“调侯兄”、店伴、脚夫、车夫、补锅匠一齐凑拢。苗人凤知道这五人均欲得刀只是碍著旁人武功了得这才不敢贸然动手否则以南仁通手无缚鸡之力这把刀早已被人夺去那里等得到今日?

    南仁通恨那补锅匠口齿轻薄本要比试但见他那把刀锋锐无比也非常物若是斗个两败俱伤岂非损伤了至宝?于是说道:“你知道了就好下次可还敢胡说八道么?”正要还刀入鞘那“调侯兄”突然一伸手将刀夺过擦的一声轻响与补锅匠手中利刃相交补锅匠的刀刃断为两截接著又是当的一响刀头落在地下。补锅匠、脚夫、车夫、店伴四人将“调侯兄”四下围住立时就要动手。“调侯兄”虽然宝刀在手却是寡不敌众当即将刀还给了南仁通翘拇指说道:“好刀好刀!”南仁通脸上变色责备道:“咳你也太过鲁莽了!”见宝刀无恙这才喜孜孜的还刀入鞘回房安睡。

    苗人凤知道适才五人激南仁通取刀相试那是要验明宝刀的正身不出一日五人就有一场流血争斗。他虽侠义为怀但见那南仁通横行霸道不是好人这把刀只怕也是巧取豪夺而得心想我自去祭墓不必理会他们如何黑吃黑的夺刀。

    次日绝早起来只见南仁通已然起行补锅匠等固然都已不在店内连那店伴也已离去。一问之下这人果然是昨天傍晚才到的恶客给了十两银子要乔装店伴。苗人凤暗暗叹息:“常言道:谩藏诲盗果然一点儿不错。”结了店账上马便行。

    驰出二十馀里忽听西面山谷中一个女子声音惨呼:“救命!救命!”正是南小姐的声音。苗人凤心想:“这些恶贼夺了刀还想杀人这可不能不管。”一跃下马展开轻身功夫循声赶去转过两个弯只见雪地里殷红一片南仁通身异处死在当地。那“冷月宝刀”横在他身畔五个人谁也不敢伸手先拿。南小姐却给补锅匠抓住了双手挣扎不得。

    苗人凤隐身一块大石之后察看动静。只听“调侯兄”道:“宝刀只有一把却有五个人想要怎么办?”那脚夫道:“凭功夫分上下胜者得刀公平交易。”“调侯兄”向南小姐瞧了一眼说道:“宝刀美人都是难得之物。”补锅匠道:“我不争宝刀要了她就是啦。”店伴冷笑道:“也不见得有这么便宜事儿。武功第一的得宝刀第二的得美人。”脚夫、车夫齐声道:“对就是这么著。”店伴向补锅匠道:“老兄劳驾放开手说不定在下功夫第二这是我的老婆!”“调侯兄”笑道:“正是!”转头厉声向南小姐道:“你敢再嚷一声先斩你一刀再说!”补锅匠放开了手。南小姐伏在父亲尸身之上抽抽噎噎的哭泣。

    那车夫笑道:“小姐别哭啦。待会儿就有你乐的啦!”伸手去摸她脸神色极是轻薄。

    苗人凤瞧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大踏步从石后走了出来低沉著嗓子喝道:“下流东西都给我滚!”那五人吃了一惊齐声喝道:“你是谁?”苗人凤生性不爱多话挥了挥手道:“一齐滚!”补锅匠性子最是暴躁纵身跃起双掌当胸击去喝道:“你给我滚!”苗人凤左掌挥出以硬力接他硬力一推一挥那补锅匠腾空直飞出去摔在丈许之外半天爬不起来。

    其馀四人见他如此神勇无不骇然过了半晌不约而同的问道:“你是谁?”苗人凤仍是挥了挥手这次连“滚”字也不说了。

    那车夫从腰间取出一根软鞭脚夫横过扁担左右扑上。苗人凤知道这五人都是劲敌若是联手攻来一时之间不易取胜当下一出手就是极厉害的狠招侧身避开软鞭右手疾伸已抓住扁担一端运力一抖喀喇一响枣木扁担断成两截左脚突然飞出将那车夫踢了一个筋斗。那脚夫欲待退开苗人凤长臂伸处已抓住他的后领大喝一声奋力掷出那脚夫犹似风筝断线竟跌出数丈之外腾的一响结结实实的摔在雪地之中。

    那“调侯兄”知道难敌说道:“佩服佩服这宝刀该当阁下所有。”一面说一面俯身拾起宝刀双手递了过来。苗人凤道:“我不要你还给原主!”那“调侯兄”一怔心想:“世上那有这样的好人?”一抬头只见他脸如金纸神威凛凛突然想起说道:“原来阁下是金面佛苗大侠?”苗人凤点了点头。“调侯兄”道:“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栽在苗大侠手里还有什么话说?”当下又将宝刀递上说道:“小人蒋调侯三生有幸得逢当世大侠这宝刀请苗大侠处置吧!”苗人凤最不喜别人罗唆心想拿过之后再交给南小姐便是当下伸手握住了刀柄。

    他正要提手突听嗤嗤两声轻响腿上微微一疼。蒋调侯跃开丈馀向前飞跑叫道:“他中了我的绝门毒针快缠住他。”苗人凤听到“绝门毒针”四字口中“哦”了一声暗道:“云南蒋氏毒针天下闻名今番中了他的诡计。”心知这暗器剧毒无比当下深吸一口气飞奔而前顷刻时赶上蒋调侯一把抓住伸指在他胁下一戳已闭住了他的穴道抛在地下。

    脚夫、车夫等本已一败涂地忽听得敌人中了毒针无不喜出望外远远围著均不逼近要待他毒自毙。苗人凤一口气不敢吞吐展开轻功疾向脚夫赶去。那脚夫吓得魂飞魄散舍命狂奔。苗人凤赶到身后右掌击去登时将他五脏震裂。此掌击出后脚下片刻不停瞬息间追到车夫身前。那车夫挥动软鞭护身只盼抵挡得十招八招挨到他身上毒性作。苗人凤那里与他拆什么招蒲扇般的大手伸出抓住软鞭鞭梢神力到处一夺一挥软鞭倒转过来将他打得脑浆迸裂。

    苗人凤连毙二人脚上已自麻此是生死关头不容有片刻喘息但见店伴与补锅匠都已在数十丈外二人是一般的心思尽力远远逃开以待敌人不支。苗人凤本来不欲伤人性命但此时只要留下一个活口自己毒跌倒那就是把自己性命交在他的手里。当下咬紧牙关手握软鞭追赶店伴。那店伴极是狡猾尽拣泥沟陷坑中奔跑。但苗人凤的轻功何等了得一转眼已自追上。那店伴眼见难逃提著匕扑将过来。苗人凤立刻回头转身向后一脚倒踹瞧也不瞧立即提气追赶补锅匠。这一脚果然正中店伴心窝踢得他口中狂喷鲜血仰天立毙。

    那补锅匠武功虽不甚强但鄂北鬼见愁锺家所传轻功却是武林中一绝。苗人凤追奔逐北毒气作得更快脚步已自蹒跚竟然追赶不上。补锅匠见他一颠一踬心中大喜暗想:“老天保佑教我垂手而得宝刀美人。”思念未定突听半空呼呼风响一条黑黝黝的东西横空而至待欲闪躲已自不及。原来苗人凤知道追他不上最后奋起神力掷出软鞭。这条钢铸软鞭从面门直打到小腹补锅匠立时尸横雪地。此时苗人凤也已支持不住一交摔倒。

    南小姐伏在父亲尸上眼见这场惊心动魄的恶战吓得呆了最后见苗人凤倒下忙走近相扶但苗人凤身躯高大她娇弱无力那里扶得起来?苗人凤神智尚清下半身却巳麻木指著蒋调侯道:“搜他身边取解药给我服。”南小姐依言搜索果然找到一个小小瓷瓶问苗人凤道:“是这个么?”苗人凤昏昏沉沉已自难辨道:“不管是不是服……服了再说。”南小姐拔开瓶塞将小半瓶黄色药粉倒在左掌送入苗人凤口里。

    苗人凤用力吞下说道:“快将他杀了!”南小姐大吃一惊道:“我……我不敢……杀人。”苗人凤厉声道:“他是你杀父仇人。”南小姐仍道:“我……我不敢……”苗人凤道:“再过几个时辰他穴道自解。我受伤很重……那时咱两人死无葬身之地。”

    南小姐双手提起宝刀拔刀出鞘眼见蒋调侯眼中露出哀求之色她自小杀鸡杀鱼也是不敢这杀人的一刀如何砍得下去?

    苗人凤大喝:“你不杀他就是杀我!”南小姐吃了一惊身子一颤宝刀脱手掉下。这刀砍金断玉刃口正好对准蒋调侯的脑袋。只听得南小姐与蒋调侯同声大叫一个昏倒跌在苗人凤身上另一个的脑袋已被宝刀劈开。

    苗人凤想到此处怀中幼女忽然嘤的一声醒来哭道:“爸爸妈呢?我要妈。”苗人凤还未回答那女孩一转头见到火堆旁的美妇张开双臂大叫:“妈妈妈妈兰兰找你!”欢然喜跃要那美妇来抱。

    四周众人听那幼女先叫苗人凤“爸爸”又叫那美妇“妈妈”都是大感惊异心想这美妇明明是田归农之妻怎么又会是苗人凤之女的母亲?那女孩这两声“妈妈”一叫大厅中紧张的气氛又自浓了几分。几十个大人个个神色严重只有一个孩子却欢跃不已。

    那美妇站起身来走到苗人凤身旁抱过孩子。那女孩笑道:“妈妈兰兰找你你回家了。”那美妇紧紧搂著她两张美丽的脸庞偎倚在一起。女孩在梦中流的泪水还没乾这时脸颊上又添了母亲的眼泪。

    脸有刀疤的独臂怪汉一直缩身厅角静观各人。这时轻轻站起走到盗魁阎基身前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阎基神色大变忽地站起。向苗人凤望了一眼脸上大有惧色缓缓伸手入怀取出一个油纸小包。独臂人夹手夺过打开一看见里面是两张焦黄的纸片。他点了点头包好了放入怀内重行回到厅角坐下。

    那美妇伸衣袖抹了抹眼泪突然在女孩脸上深深一吻眼圈一红又要流出泪来终于强行忍住霍地站起把女孩交还给了苗人凤。那女孩大叫:“妈妈妈妈抱抱兰兰。”那美妇背向著她宛似僵了一般始终不转过身来。

    苗人凤耐著性子等待等那美妇答应一声等她回过头来再瞧女儿一眼……

    在苗人凤心中他早已要将一个人拉过来踏在脚下一掌打死但他知道一定会有人舍命阻止。他的武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但他的心肠却很脆弱只因为他是极深的爱著眼前这个美妇。

    他听见女儿在哭叫:“妈妈妈妈抱抱兰兰!”女儿在他怀中挣扎著要到母亲那里。他耐著性子等待等那美妇答应一声等她回过头来再瞧女儿一眼……

    那美妇是耳聋了?还是她的心像铁一般刚硬?小女孩在连声哀求:“妈妈抱抱兰兰!”但妈妈一动也不动背心没一点儿颤抖连衣衫也没一点摆动。

    苗人凤全身的血在沸腾他的心要给女儿叫得碎了。于是三年之前沧州雪地里的事又涌上了心头:

    雪地里横著六具尸身苗人凤腿上中了蒋调侯的两枚绝门毒针下半身麻痹动弹不得。南小姐慢慢醒转见自己跌在苗人凤怀里急忙站起双脚一软又坐倒在雪地里。她惊惶已极连哭也哭不出声来。

    苗人凤道:“把那匹马牵过来。”声音很严厉南小姐只有遵依的份儿。她将马牵到苗人凤身边伸出柔软的手握住了他蒲扇一般的手掌想拉他起来。

    苗人凤道;“你走开!”心想:“你怎么拉得起我?”这时他两腿已难以行动当下抬起上身伸右手握住马镫手臂微一运劲身子倒翻上了马背说道:“拿了那柄刀!”南小姐失魂落魄般拾了宝刀。苗人凤伸左手在她腰间轻轻一带将她提上了马背。两人并骑慢慢回到小客店中。

    苗人凤运足功劲才没在马上昏晕过去但一到店前再也支持不住翻身落在雪地。两名店小二奔出来扶了他进去。

    苗人凤卷起裤脚将两枚毒针拔了出来他叫店小二替他吸出腿上毒血虽然许以重酬店小二仍是害怕踌躇。

    南小姐将柔嫩的小口凑在他腿上将毒血一口一口的吸出来。她很清楚的知道:两人的肌肤这么一接触自己就是他的人了。他是大盗也好是剧贼也好再也没第二条路她已决心跟著他。

    苗人凤也知道:这几口毒血一吸自己无牵无挂、纵横江湖的日子是完结啦。他须得终身保护这女子。这个千金小姐的快乐和忧愁从此就是自己的快乐与忧愁。

    他及时服了蒋调侯的解药性命是可保的了但绝门毒针非同小可不调治十天半月两腿无法使唤。他取出银子命店小二去收殓了南小姐的父亲也收殓了那五个企图抢夺宝刀的豪客。

    南小姐与他同住在一间房里服侍他、陪伴他。经过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变故南小姐一闭眼就看到雪地里那场惨剧看到父亲被贼人杀死看到自己手中的宝刀掉下去杀死了一个人。她常常在睡梦中哭醒。

    苗人凤不喜言辞从来不说一句安慰的言语。但南小姐只要见到他沉静镇定的脸色、同情的眼光就不再害怕了。

    她跟他说她父亲南仁通在江南做官捉到了一名江洋大盗得到这柄“冷月宝刀”。不久南仁通调补京官他要将宝刀献给当道满心想飞黄腾达不料却因此枉自送了性命。

    苗人凤问起那江洋大盗的姓名南小姐却说不上来她只知道这大盗是在狱中病死的。他想:不知是那一个好汉不明不白的又给害死了。那五名夺刀的豪客必定识得这个大盗知道大盗有一柄宝刀于是一路跟踪下来。

    第五天晚上南小姐端了一碗药给苗人凤喝。他正要伸手去接忽听得窗外簌簌几下响声。他不动声色接过药碗来慢慢喝了下去。他知窗外有人窥探但震于自己的威名不敢贸然动手。暗自盘算:“这多半是夺刀五人的后援再过五六日那就不足为惧苦于这几日两腿兀自酸软无力若有强敌到来倒是不易对付。”

    只听得拍的一声白光闪动窗外掷进一柄匕钉在桌上微微颤动。匕上附著一张白纸。南小姐“啊”的一声惊呼奔到他身边。

    苗人凤睡在炕上伸手够不著匕。他冷笑一声左掌在桌子边缘一拍。匕本来插进桌面数寸这一拍之下登时跳起弹起尺许跌在他手旁。窗外有人赞道:“金面佛名不虚传果然了得!”脚步轻响两个人越墙出外。接著马蹄响起两骑马远远去了。

    苗人凤拿起白纸见写著一行字道:“鄂北钟兆文、钟兆英、钟兆能顿百拜。”

    南小姐见他脸色木然不知是忧是怒问道:“是敌人找上来了吗?”苗人凤点点头。南小姐道:“你在桌上这么一拍他们就吓走了是不是?”苗人凤摇头道:“他们是来送信的。”

    南小姐道:“你这么大本事他们一定害怕。”苗人凤不语心想:“鄂北鬼见愁钟氏三兄弟既然找上来了就不害怕。”南小姐话是这么说心中也自担忧过了半晌轻声说道:“大哥咱们现下骑马走了吧他们找不著的。”苗人凤摇摇头默然不语。

    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怎能在敌人面前逃走?就算为了南小姐而暂且忍辱躲避但鬼见愁钟氏三兄弟又怎能让人躲得开?这些事南小姐是不会懂的。他向来不爱多说话况且这些事又何必跟她多说。

    这一晚南小姐翻来覆去的睡不安稳。她已在全心全意的关怀这个粗手大脚的乡下人但苗人凤却睡得很沉。

    只不过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顶花轿一队吹鼓手又梦见一个头上披著红巾的新娘子。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童年时瞧见过的他早已忘了这时却忽然梦到了。醒来的时候似乎还隐隐听到梦中鼓乐的声音。黯淡的摇曳的烛光照在旁边床上南小姐像芙蓉花那样柔和、那样娇艳的脸上。这朵花却不在笑。她睡著的时候也是恐惧也是在感到痛苦。她脸上有烛光却有更多的阴影。

    次日清晨苗人凤命店小二做一大碗面吃了端张椅子坐在厅中冷月宝刀放在身旁。他生平不爱事先筹划因为预料的事儿多半作不了准宁可随机应变。南小姐见了他的神情心中很是害怕问了他几句苗人凤并不回答于是她就不敢再问。

    辰牌时分马蹄声响三乘马在客店前停住进来了三个客人。客店中人见了这三人的打扮都是吓了一跳。原来三人都身穿白色粗麻布衣服白帽白鞋衣服边上露著毛头竟是刚死了父母的孝子服色。但三身孝服巳穿得半新不旧若说服的热孝却又不像。

    苗人凤知道鄂北鬼见愁钟门雄霸荆襄武功实有独到的造诣那补锅匠是钟氏门徒武艺已自不弱眼下钟氏三兄弟亲自到来此事当真甚是棘手。只见三人一般的相貌都是脸色惨白鼻子又扁又大鼻孔朝天只是凭胡子分别年纪料来灰白小胡子的是大哥钟兆文黑胡子的是二哥钟兆英没留胡子的是三弟锺兆能。三人进来时脚步轻飘飘的宛如足不点地果然是劲敌到了。苗人凤一生之中敌人愈强精神愈振一见三人声势不同凡俗不由得全身骨骼轻轻作响。

    钟氏三兄弟上前同时一揖到地齐声说道:“苗大侠请了。”苗人凤拱手还礼说道:“请了怒在下腿上有伤不能起立。”钟兆文道:“苗大侠你家腿上不便原本不该打扰只是杀徒之仇不能不报请苗大侠你家恕罪。”他“你家你家”满口湖北土腔苗人凤点点头不再答话。

    钟兆文道:“苗大侠威震天下我们三兄弟单打独斗非你家敌手。老二、老三咱哥儿一齐上啊!”钟兆英、钟兆能怪声答应叫道:“老大咱哥儿一齐上啊!”这三兄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虽然怪声怪气怪模怪样在江湖上却是辈份甚高行事持重武功又强因此上在两湖一带已闯下极大的基业。三人怪声一作呛当当响声不绝各从身边取出一对判官笔。

    客店中多伴客人见这三人到来已知不妙这时见取出兵刃人人远避登时大厅上空荡荡的一片。

    南小姐关心苗人凤安危却留在厅角之中。苗人凤见她一个娇怯弱女居然有此胆量心中大是喜慰。只因南小姐在厅角这么一站苗人凤自此对她生死以之倾心相爱当下向她微微一笑抽出冷月宝刀。

    钟氏兄弟见那刀青光闪动寒气逼人同声赞道:“好刀!”

    三兄弟齐声怪叫。钟兆文双笔当胸直指兆英攻左兆能袭右。苗人凤端坐椅中横刀不动待六枝镔铁判官笔的笔尖堪堪点到身边突然宝刀一挥呼呼风响向三人各砍一刀。钟氏三兄弟果然身负绝艺见他刀势来得奇特各自身形飘动让了开去。他们只知苗家剑法独步天下不料他刀法竟也如此精奇。苗人凤此时所用的是胡一刀所授的胡家刀法变化奥妙灵动绝伦就只吃亏在身子不能移动一刀砍出难以连续追击。

    四人一动上手大厅中刀光笔影登时斗得凶险异常。钟氏三兄弟轻功甚是了得三人分进合击此来彼往六枝判官笔宛如十二枝相似。苗人凤使开刀法攻拒削砍丝毫不落下风。他想今日之斗务须猛下杀手重伤他兄弟三人否则自己与南小姐性命难以周全。只是素知钟氏三兄弟安份守己并无歹行劣迹江湖上声名甚好却不必取他们性命。眼见三兄弟的招数愈来愈紧每一招都点打他上身大穴只要稍一疏神不但一世英名付于流水连这娇艳温柔的南小姐也得落入敌手受苦。想到此处刀招加沉猛力砍削。三兄弟怕他力大刀利不敢让兵刃给他宝刀碰到了围攻的圈子渐渐放远。

    钟兆英眼见难以取胜突然一声怪叫身子斜扑著地滚去竟到苗人凤背后攻他下盘。这一著甚是险毒想苗人凤坐在椅上不能转动敌人攻他背后椅脚如何护守得著?钟兆英连攻数招一笔横砸喀的一声将椅脚打断了一根。椅子一侧苗人凤身子跟著倾侧。南小姐“啊”的一声惊呼出来。苗人凤左手猛地探出往钟兆英脸上抓去。钟兆英大惊急忙滚开相避只听得当当两响他与锺兆能手中的判官笔已各有一枝被宝刀削断。钟兆文肩头剧痛却是被刀刃划了一道口子。苗人凤一刀同时攻逼三敌这一招叫做“云龙三现”乃是胡家刀法中的精妙招数。

    钟氏三兄弟各展轻功跃开三人互相望了一眼脸上都有惊骇之色。钟兆英道:“老大挂了彩啦?”钟兆文道:“不碍事。”他见苗人凤椅子斜倾坐得摇摇欲坠心想如此良机日后再难相逢只是忌惮他宝刀锋利刀法精奇于是抱拳说道:“兵刃上我三兄弟不是敌手我们再领教你家拳招掌法。”这话儿说得冠冕堂皇却是不怀好意是要敌人自去其长。他三人此来乘人之危乃是仇杀拚命并非比武较艺这番说话苗人凤本来大可不必理会但他艺高人胆大一声冷笑宝刀归鞘点了点头说道:“好!”

    三兄弟抛下判官笔蹦跳窜跃攻了上来。三人每一步都是跳跃竟无一步踏行。苗人凤的掌法何等威猛一经施展三兄弟欺不近八尺以内也是钟门武功卓然成家否则单是给他掌力一震已受重伤。钟兆英人最机灵见他椅脚断了一只已难坐稳心想依样葫芦再打断一只椅脚非教他摔倒不可当下又使出地堂拳法滚向苗人凤椅后猛地右腿横扫喀喇一响果然又将椅脚踢断了一只。

    那椅子本已倾侧此时急向后倒。苗人凤伸手在椅背一按人已跃起。他恼恨钟兆英狡诈从半空中如大鹰般向他扑击下来。钟兆英吓得心惊胆战大叫:“老大老三!”兆文、兆能双双从旁来救。苗人凤双掌力左掌打在钟兆文肩头右掌拍在钟兆能胸口。两人经受不起双双向外跌出。钟兆英乘机几个翻身逃出厅门看苗人凤时也已摔倒在地。

    三兄弟见他如此神勇那敢进来再斗?钟兆英瞥见店门旁堆满骡马的草料心念一动取出火摺幌著了就在草料上一点。那麦秆乾得透了登时起火顺风烧向店堂。客店中店多客商一见火头一阵大乱纷纷奔出。三兄弟拿著判官笔在门口监视叫道:“谁救那坏了腿的客人老子打开他的脑袋瓜子!”众人自逃性命不及又有谁敢去救人?

    苗人凤见霎时之间风助火势浓烟火舌卷进厅来自己双腿不能行走敌人又守在门口暗道:“难道我一世英雄今日竟活活烧死在这里不成?”一转眼见南小姐已随众人逃出心下略宽火光中只见屋角里放著一困粗索暗叫:“天可怜见!”爬著过去抖开绳索在手臂上绕了十来圈。

    钟氏兄弟眼见烟火围门这个当世无敌的苗人凤势必葬身火窟三人心中大喜相视而笑。

    南小姐当危急时夺门而出此时却想起苗人凤尚在店内他为相救自己而受伤丧生不禁大为难受珠泪盈眶正自难忍猛听得店堂内一声大喝一条绳索从火焰中窜将出来一端巳卷住门外那株大银杏的树干。接著绳子一荡苗人凤又高又瘦的身躯已飞了出来。

    众人见他突似飞将军自天而降无不骇然。苗人凤左手抓绳身子自空向钟氏三兄弟扑去。三钟吓得魂飞天外已无斗志当即足奔逃。他三人轻功虽高终不及苗人凤拉著绳子飞荡迅被他伸出蒲扇大的手掌一掷一抓一抓一掷三兄弟都飞身而入火堆。总算三人武功均高一入火堆急忙逃出但已烧得须眉尽焦狼狈不堪。到此地步三兄弟那敢逗留马匹也不要了向南急奔而去但听苗人凤豪迈爽朗的大笑声不绝从身后传来。

    苗人凤想到当年力战鬼见愁钟氏三雄的情景嘴角上不自禁出现了一丝笑意然而这是愁苦中的一丝微笑是伤心中一闪即逝的欢欣。于是他想到腿上伤愈之后与南小姐结成夫妇这个刻骨铭心、倾心相爱的妻子就是眼前这个美妇人。他在身前不过五尺五尺却比五千里、五万里的路程更加遥远。

    于是他想到两人新婚后那段欢乐的日子他带著他的兰(南小姐名字叫做南兰)一同去拜祭胡一刀夫妇的墓他把冷月宝刀封在坟土之中心里想:世上除了胡一刀外再也无人配用这把宝刀。他既然不在世上了宝刀就该陪著他。

    于是在胡一刀的墓前他把当年这场比武与误伤的经过说给妻子听。他从来不爱多说话这一天却是说得滔滔不绝。这件事在他心中郁积了十年直到这天方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泄出来。他办了许多酒菜来祭奠胡一刀摆满了一桌就像当年胡夫人在他们比武时做了一桌菜那样。

    于是他喝了不少酒好像这位生平唯一的知己复活了与他一起欢谈畅饮。他愈喝得多愈是说得多。说到对这位辽东大侠的钦佩与崇仰说到造化的弄人人世的无常说到胡夫人对丈夫的情爱他说:“像这样的女人要是丈夫在火里她一定也在火里丈夫在水里她也在水里……”

    突然之间看到自己的新娘脸色变了掩著脸远远奔开。他追上去想要解释但他是醉了他不会说话何况他心中确是记得客店中钟氏三雄火攻的那一幕……他是在火里而她却独自先逃了出去……

    他一生慷慨豪侠素来不理会小节然而这是他生死以之相爱的人……在他脑子里一直觉得南兰应该逃出去她是女人不会半点武功见到了浓烟烈火自然害怕她那时又不是他的妻子陪著他死了又有什么好处?……但在心里他深深盼望在自己遇到危难之时有个心爱的人守在身旁盼望心爱的人不要弃他而先逃……他一直羡慕胡一刀心想他有一个真心相爱的夫人自己可没有。胡一刀虽然早死这一生却比自己过得快活。

    于是在酒醉之后在胡一刀的墓前无意中说错了一句话也可说是无意中流露了真心。这句话造成了夫妻间永难弥补的裂痕。虽然苗人凤始终是极深厚极诚挚的爱著妻子。

    他永远不再提到这件事甚至连胡一刀的名字也不提南兰自然也不会提。

    后来女儿若兰出世了像母亲一般的美丽像母亲一般的娇嫩。夫妻间的感情加深了一层。然而他是出身贫家的江湖豪杰妻子却是官家的千金小姐。他天性沉默寡言整天板著脸妻子却需要温柔体贴低声下气的安慰。她要男人风雅斯文、懂得女人的小性儿要男人会说笑会**……苗人凤空具一身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武功妻子所要的一切却全没有。如果南小姐会武功或许会佩服丈夫的本事会懂得他为什么是当世一位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但她压根儿瞧不起武功甚至从心底里厌憎武功。因为她父亲是给武人害死的起因是在于一把刀;又因为她嫁了一个不理会自己心事的男人起因是在于这男人用武功救了自己。

    她一生中曾有一段短短的时光对武功感到了一点兴趣那是丈夫的一个朋友来作客的时候。那就是这个英俊潇洒的田归农。他没一句话不在讨人欢喜没一个眼色不是软绵绵的教人想起了就会心跳。但奇怪得很丈夫对这位田相公却不大瞧得起对他爱理不理的于是招待客人的事儿就落在她身上。相见的第一天晚上她睡在床上睁大了眼睛望著黑暗的窗外忍不住暗暗伤心:为什么当日救她的不是这位风流俊俏的田相公偏生是这个木头一般睡在身旁的丈夫?

    过了几天田归农跟她谈论武功觉她一点儿也不会便教了她几路拳脚。她学得很起劲虽然她还是不喜欢武功只因是他教的就兴致勃勃的学了。

    终于有一天她对他说:“你跟我丈夫的名字该当对调一下才配。他最好是归农种田你才真正是人中的凤凰。”也不知是他早有存心还是因为受到了这句话的风喻终于在一个热情的夜晚宾客侮辱了主人妻子侮辱了丈夫母亲侮辱了女儿。

    那时苗人凤在月下练剑他们的女儿苗若兰甜甜地睡著……

    南兰头上的金凤珠钗跌到了床前地下田归农给她拾了起来温柔地给她插在头上凤钗的头轻柔地微微颤动……

    她于是下了决心。丈夫、女儿、家园、名声……一切全别了她要温柔的爱要热情。于是她跟著这位俊俏的相公从家里逃了出来。于是丈夫抱著女儿从大风雨中追赶了来女儿在哭在求在叫“妈妈”。但她已经下了决心只要和归农在一起只过短短的几天也是好的只要和归农在一起给丈夫杀了也罢剐了也罢。她很爱女儿然而这是苗人凤的女儿不是田归农和她生的女儿。

    她听到女儿的哭求但在眼角中她看到了田归农动人心魄的微笑因此她不回过头来。

    苗人凤在想:只盼她跟著我回家去这件事以后我一定一句不提我只有加倍爱她只要她回心转意我要她女儿要她!

    苗夫人在想:他会不会打死归农?他很爱我不会打我的但会不会打死归农?

    苗若兰小小的心灵中在想;妈妈为什么不理我?不肯抱我?我不乖吗?

    田归农也在想他的心事。他的心事是深沉的。他想到闯王所留下的无穷无尽的财宝苗夫人是打开这宝库的钥匙。当然她很美丽娇媚无伦但更重要的是闯王的宝库苗人凤会不会打死我呢?

    苗人凤在等待厅上的镖客、群盗、侍卫、商家堡的主人独臂人和小孩大家都在等待。厅上有很多人但谁也不说话只听到一个小女孩在哭叫:“妈妈!妈妈!抱抱兰兰!”

    即使是最硬心肠的人也盼望她回过身来抱一抱女儿。

    自从走进商家堡大厅苗人凤始终没说过一个字一双眼像鹰一般望著妻子。

    外面在下著倾盆大雨电光闪过接著便是隆隆的雷声。大雨丝毫没停雷声也是不歇的响著。

    终于苗夫人的头微微一侧。苗人凤的心猛地一跳他看到妻子在微笑眼光中露出温柔的款款深情。她是在瞧著田归农。这样深情的眼色她从来没向自己瞧过一眼即使在新婚中也从来没有过。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瞧见。

    苗人凤的心沉了下去他不再盼望缓缓站了起来用油布细心地妥贴地裹好了女儿放在自己胸前。他非常非常的小心因为世界上再没有这样慈爱、这样伤心的父亲。

    他大踏步走出厅去始终没说一句话也不回头再望一次因为他已经见到了妻子那深情的眼色。

    大雨落在他壮健的头上落在他粗大的肩上雷声在他的头顶响著。

    小女孩的哭声还在隐隐传来但苗人凤大踏步去了。他抱著女儿在大风大雨中大踏步走著。他们没有回家去。这个家以后谁也没有回去……

第三章 英雄年少

    苗人凤抱着女儿在大风雨中离开了商家堡。侠士虽去余威犹存。他进厅出厅并无一言半语但群豪震慑不论识与不识无不凛然。众人或惊或愧或敬或惧过了良久仍是无人说话各自凝思。

    苗夫人缓缓站起嘴角边带着强笑但泪水在眼眶中滚了几转终于从白玉一般的腮边滚了下来。田归农倏地起身左手握住腰间长剑剑柄拉出五寸铮的一声重归剑鞘这一下手势潇洒利落已极低声道:“兰妹走吧。”双眼望着大车中一鞘鞘的银鞘。神态虽是不减俊雅风流但语声微抖掩不了未曾尽去的恐惧之心。

    马行空见田归农仍想劫镖强自撑起叫道:“春儿取兵刃来!”马春花见父亲受伤非轻含泪道:“爹!”马行空声音威严说道:“快取来。”马春花从背囊中取出随着父亲走了数十年镖的金丝软鞭正要递过突然后堂咳嗽一声走出一个老妇身穿青布棉袄下系黑裙脊梁微驼两鬓全白顶心的头却是一片漆黑。商宝震虽被田归农打倒受伤不重抢上去叫道:“妈这里的事你老人家别管请回去休息吧。”原来这老妇正是商宝震的母亲。

    商老太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道:“栽在人家手里啦?”语声嘶哑甚是难听。商宝震脸露惭色垂道:“儿子不中用不是这姓田的对手。”说着向田归农一指不禁愧愤交集。商老太双眼半张半开黯淡无光木然向田归农望了一下又向苗夫人望了一下喃喃道:“好个美人儿!”突然间一个黄瘦男孩从人丛中钻了出来指着苗夫人叫道:“你女儿要你抱干么你不睬她?你做妈妈的怎么一点良心也没有?”这几句话人人心中都想到了可是却由一个乞儿模样的黄瘦小儿说出口来众人心中都是一怔。只听轰轰隆隆雷声过去那男孩大声道:“你良心不好雷公劈死你!”戟指怒斥一个衣衫褴褛的孩童霎时间竟是大有威势。田归农一怔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喝道:“小叫化你胡说八道什么?”那盗魁阎基抢了上来喝道:“快给田相公……夫……夫人磕头。”那男孩不去理他脸上正气凛然仍是指着苗夫人叫道:“你……你好没良心!”

    田归农提起长剑正要分心刺去苗夫人突然“哇”的一声掩面而哭在大雨中直奔了出去。田归农顾不得杀那男孩提剑追出。他一窜一跃已追到苗夫人身旁劝道:“兰妹这小叫化胡说八道别理他。”苗夫人哽咽道:“我……我确是良心不好。”哭着说话脚下丝毫不停。田归农伸手挽她臂膀苗夫人用力一挣。田归农若是定要挽住苗夫人再苦练十年武功也挣扎不脱但他不敢用强只得放开了手软语劝告。但见二人在大雨中越行越远沿着大路转了个弯给一排大柳树挡住后影。雨点溅地水花四舞二人再不转回。众人吁了一口气转眼望那孩童心想这人小小年纪好大的胆气这条命却不是捡来的?

    阎基冷笑一声喝道:“那当真再美不过阎大爷独饮肥汤岂不妙哉!兄弟们快搬银鞘啊!”群盗轰然答应散开来就要动手。阎基左足飞起将那男孩踢了个筋斗顺手掀住了独臂汉子喝道:“还给我!”

    商老太太嘶哑着嗓子问道:“阎老大这儿是商家堡不是?”阎基道:“是啊商家堡怎么啦?”商老太道:“我是商家堡的主人不是?”阎基一只手仍是掀住独臂汉胸口仰天大笑说道:“商老婆子你绕着弯儿跟我说什么啊?你商家堡墙高门宽财物定是不少可是想送点儿油水给兄弟们使使?”群盗随声附和叫嚷哄笑。商宝震气得脸也白了道:“妈别跟他多说。儿子和他拚了。”从镖行趟子手中抢过一柄单刀指着阎基叫阵。阎基将独臂汉一推狠狠说道:“小子别走老子待会跟你算帐。”双手一拍向着商宝震斜眼而睨脸上流气十足显然压根儿没将他放在眼里。

    商老太道:“阎老大你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阎基一怔油嘴滑舌地道:“到哪儿啊?女人的房里姓阎的可不去。”商老太就似没有听见仍道:“我有要紧话跟你说。”阎基心想:“这老太婆倒有几分古怪不知她叫我去哪里?”正待说:“阎大爷没空跟你摽唆。”商老太已转身走向内堂哑声道:“你没胆子也就是了。”阎基仰天打个哈哈笑道:“我没胆子?”拔脚跟去。二寨主为人细心将阎基的鬼头刀递过阎基左手倒提了。商宝震不知母亲叫他入内是何用意跟随在后。商老太虽不回头却听出了儿子的脚步声说道:“震儿留在这儿!阎老大你叫弟兄们暂别动手。”说这几句话时向儿子和阎基一眼也没瞧但语音中自有一股威严似是号施令一般。阎基道:“这话不错大伙儿别动等我回来落。”群盗轰然答应二寨主用黑话吆喝令分派人手监视镖客防他们有何异动。

    本来商宝震和三个侍卫助着镖行群盗已落下风但商宝震和徐铮为田归农所伤马行空挨了阎基一脚后再给田归农打了一掌伤势更重形势又自逆转。群盗既不劫镖镖行人众也就静以待变。阎基跟随在商老太背后只见她背脊弓起脚步蹒跚原先心中存着三分提防之意此时尽数抛却笑问:“商老婆子叫我进来可是献宝么?”商老太道:“不错是献宝。”阎基心中一动他一生最是贪财瞧这商家堡一副大家气派底子甚是殷实说不定那商老太一见强人降临吓破了胆自行献上珠宝赎命也是有的不由得又惊又喜。只见她一直向后进走去接连穿过三道院子到了最后面的一间屋外呀的一声把门推开自己先走了进去说道:“请进来吧!”阎基伸头向房里一探见是一间两丈见方的砖房里面空空荡荡只见一张方桌更无别物微感跷蹊提步进去大声道:“有话快说可别装神弄鬼的。”商老太不答伸手关上木门又上了门闩。阎基大奇四下打量只见桌上放着一块灵牌上书“先夫商剑鸣之灵位”。阎基心想:“商剑鸣商剑鸣这名字好熟那是谁啊?”一时却想不起来。商老太缓缓说道:“你竟敢上商家堡来放肆可算得大胆。若是先夫在世十个阎基也早砍了。今日商家堡虽只剩下孤儿寡妇却也容不得狗盗鼠窃之辈上门欺侮。”几句话说完突然腰板一挺双目炯炯放光凛然逼视一个蹒跚龙钟的老妇霎时间变得英气勃勃。

    阎基微微一惊心想:“原来这婆娘是故意装老。”但想到一个女流之辈又有何惧笑道:“上门也上了欺人也欺了你又咬我一口?”商老太霍地走到桌旁从灵牌后面捧出一个黄色包袱那包袱灰尘堆积放在灵牌之后毫不抢眼。她也不拍去灰尘顺手解了结子打开包袱只见紫光闪闪冷气森森却是一柄厚背薄刃紫金八卦刀。阎基蓦地里记起十余年前的一件往事倒退两步左手倒提着的鬼头刀交与右手叫道:“八卦刀商剑鸣!”商老太脸色一沉叫道:“豪杰虽逝钢刀在!妾身就凭先夫这把八卦刀要领教阎老大的高招。”忽地抓住刀柄一招“童子拜佛”向灵位行了一礼回过身来已成八卦刀法中的第一招“上势左手抱刀”。但见她沉肩坠肘气敛神聚哪里有半分衰迈老态?阎基虽然微存戒心但想以百胜神拳马行空这等英雄尚且败在自己手里若是商剑鸣复生或许要惧他几分这商老太本领再高也是有限当下鬼头刀在空中虚劈一招笑道:“你要比试刀法何不就在大厅之中?巴巴地到这儿来难道定要丈夫的死人牌位给在一旁瞧着才显得出本事么?”商老太凛然道:“不错先夫威灵震慑鼠辈。”阎基不自禁地向那灵牌望了一眼心中有些毛急欲了结此事走出这间冷冰冰、黑沉沉的灵堂说道:“商老太你招吧。”商老太道:“你是客人阎寨主先请。”她听他改了称呼口头上客气了些于是也称他一声“寨主”。

    阎基道:“在下跟商家堡无冤无仇这次劫镖乃是冲着马老头儿而来。商老太既然定要出头咱们点到为止不必真砍真杀。”商老太双眉竖起低沉着嗓子道:“没那么容易!商剑鸣一生英雄他建下的商家堡岂容人说进便进说出便出?”阎基也自恼了道:“依你说便怎地?”商老太道:“你败了我手中钢刀将我人头割去连我儿子也一并杀了……”阎基吓了一跳心想:“我跟你又无深冤大仇只不过无意冒犯何必这么性命相拚?”只听她又道:“若是妾身胜得一招半式阎寨主颈上脑袋也得留下。”此言一出跟着喝道:“进招!”阎基气往上冲大声说道:“我要你母子性命何用?只要你这座连田连宅的商家堡。”说着将刀一晃欲待进招商老太一招“朝阳刀”已劈了过来。这一刀又快又猛阎基急忙侧头只听呼的一响震得右耳中嗡嗡作声那刀从右腮边直削下去相距不过寸余只要闪避慢得一霎这脑袋岂不是给她劈成两半?这一刀先声夺人阎基给她的猛砍恶杀吓得为之一怔知她第二招定是回刀削腰忙沉鬼头刀一架当的一响双刀相交火光四溅。阎基觉她膂力平平远逊于己本已提起的心又放了下来于是一招“推刀割喉”推了过去。商老太“哼”了一声侧身避过道:“四门刀法不足为奇。”阎基笑道:“平平无奇却要胜你。”语声未毕踏步上前使出一招“进手连环刀”。商老太不架不让竟抢对攻“削耳撩腮”举刀斜砍。阎基大惊心想:“怎么拚命了?”本来武术中原有不救自身、反击敌人的招数但这种拚着两败俱伤的打法总是带着九分冒险非至敌招难解、万不得已之际决计不用。此时商老太只要举刀一挡就能架开敌招哪知她竟行险着不顾性命地对攻。她不顾性命阎基却不得不顾危急中扑地一滚反身一腿。这一腿去势奇妙商老太手腕险被踢中八卦刀急忙翻过阎基才收腿转身。原来他练熟了十余招怪异拳脚近年来在江湖上战无不胜刀法却是平平但他另有奇着将那十几路奇拳怪腿夹在刀法之中一路第三四流的四面刀登时化腐朽为神奇居然也打败了不少英雄好汉此刻施将出来每当刀法上一走下风拳脚一动立时扳转劣势。顷刻之间一个老妇一个盗魁双刀疾舞在砖房中斗得尘土飞扬。阎基见商老太刀法精妙自己若非靠那十余招拳脚救驾保命早已丧生于八卦刀下一个老妇居然有此武功不由得暗暗称奇心道:“如此久战下去若是一个疏忽给她削去半边脑袋那可不是玩的。”当下用长藏拙不住地拳打足踢偶然才砍上几刀。这法儿果然生效商老太难以抵挡不断退避。阎基洋洋得意笑道:“嘿嘿商剑鸣什么英雄了得八卦刀法也不过如此。”

    商老太对先夫敬若天神此言犯了她的大忌突然间目露凶光刀法一变四下游走白光闪闪四面八方攻了上去。此刻她每一招都是拚命每一招都是抢攻早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阎基大叫:“你疯了么?喂商老太你丈夫可不是我杀的你跟我拚命干么?喂喂你听见我说话没有?”一面叫嚷一面逃窜。他斗志一失商老太更是砍杀得如火如荼出刀越来越快此时阎基的怪异拳脚已来不及使用只想拔开门闩逃出屋去。面临一只疯了的母大虫他哪里还想到什么胜负荣辱唯一的念头只是如何逃命。

    他数次要去拔开门闩总是给商老太逼得绝无余暇。眼见她“夜叉探海”“上步撩刀”“仙人指路”一刀猛似一刀阎基把心一横反背一腿踢出叫声“失陪!”左足用劲窜身从窗口跃了出去。岂知商老太拚着受他这一腿如影随形跟着一刀砍了过去。只听二人同声“啊哟”一齐跌在窗下。商老太立即跃起肩头虽被踢中未受重伤。阎基的大腿上却给结结实实的一刀砍着再也难以站立。这一下他吓得魂飞天外只见商老太眼布红丝钢刀跟着劈下忙伸双手握住了她小腿大叫:“饶命!”商老太幼时陪伴父亲、婚后跟随丈夫闯荡江湖毕生会过无数武林豪杰如眼前这般没出息的混蛋却是从未见过心中一怔这一刀就砍不下去。阎基索性爬在地下冬冬冬地大磕响头求道:“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是狗娘养的王八蛋!老太太要抽筋剥皮悉从尊便这一刀务恳留他一留。”商老太叹了口气道:“好命便饶你。你记住了今日比武之事不许漏出一字。”阎基求之不得连声答应。商老太道:“去吧!”阎基陪个笑脸又磕了两个头爬将起来用刀拄在地下一跷一拐地走出。商老太厉声说道:“站住!咱们拚刀之前说过任谁输了就得在商家堡留下脑袋。你说话不算数难道我也同你一般混帐?”

    阎基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只见商老太脸上犹似罩着一层严霜显是并非说笑哀求道:“你……你不是饶了我么?”商老太道:“饶得你性命饶不得你脑袋。”说着手中八卦刀一扬厉声道:“商剑鸣八卦刀出手素不空回过来!”阎基咕冬一声双膝落地。商老太手法好快左手提起他的辫子右手八卦刀一挥已将他辫子割下喝道:“辫子留在商家堡从今后削为僧不得再在黑道中厮混!”阎基喏喏连声。商老太道:“你裹好腿伤戴上帽子再到厅上招呼你的手下滚出商家堡。”大厅上众人你瞧我我瞧你不知二人在内堂说些什么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商老太颤巍巍地出来。阎基跟在后面慢吞吞地走出叫道:“众兄弟银两不要了大伙儿回寨去。”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为惊愕。二寨主道:“大哥……”阎基道:“回寨说话。”将手一挥走出厅去。他不敢露出腿上受伤痕迹强行支撑咬紧牙关出去。众盗不敢违拗向着一鞘鞘已经到手的银子狠狠望了几眼转身退出。片刻之间群盗退得干干净净。饶是马行空见多识广却也猜不透其中的奥妙只见阎基行过之处地上点点滴滴留下一行血迹料想他在内堂是受了伤看来商家堡内暗伏能人却哪里料得着眼前这龙钟老妇适才竟和他拚了一场生死决战。他扶着女儿的肩头站起待要施谢商老太道:“震儿跟我进来!”马行空一愕只见他母子二人径自进了内堂。

    这一下镖行人众与三名侍卫都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商老太旧时必与那盗魁相识曾有恩于他:有的说商老太一顿劝喻动以利害那盗魁想到与御前侍卫为敌非同小可终于悬崖勒马。正自瞎猜商宝震走了出来说道:“家母请马老镖头内堂奉茶。”内堂叙话商老太劝马行空留在商家堡养伤一面派人到附近镖局邀同行相助转保镖银前往金陵。经此一役马行空雄心全消“百胜神拳”的名号响了数十年到头来却折在一个市井流氓般的盗贼手中对走镖的心登时淡了。商老太护镖不失恩情太重她的意思不敢不遵同时他心底还存了一个念头极想见一见那位挫败阎基的武林高手。当下谢了商老太的好意一口答应照办。

    傍晚时分大雨止了三名御前侍卫道了搅扰别过商宝震相送到大门之外。那独臂人携了男孩之手也待告辞商老太向那男孩瞧了一眼想起他怒斥苗夫人时那正气凛然的神情自忖:“这小小孩童居然有此胆识倒也少见。”于是问道:“两位要上何处?路上盘缠可够用了?”独臂人道:“小人叔侄流落江湖四海为家说不上往哪里去。”商老太向那孩童细细打量沉吟半晌道:“两位若不厌弃就在这儿帮忙干些活儿。咱们庄子大也不争多两口人吃饭。”那独臂人心中另有打算一听大喜当即上前拜谢。商老太问起姓名独臂人自称名平四那孩童是他侄儿叫作平斐。

    当晚平四叔侄俩由管家分派住在西偏院旁的一间小屋中。二人关上门窗平四丑陋的脸上满是喜色低声道:“小爷你过世的爹娘保佑这两张拳经终于回到你的手上真是老天爷有眼。“平斐道:“平四叔你千万别再叫我小爷一个不慎给人听见了平白地惹人疑心。”平四连声称是从怀中掏出那油纸小包双手恭恭敬敬地递给平斐。他倒不是对这孩子如此恭敬却是想起了遗下两页拳经的那位恩人。平斐问道:“平四叔你跟那阎基说了几句什么话他就心甘情愿地交还了拳经?”平四道:“我说:‘你撕去的两页拳经呢?苗大侠叫你还出来!’就这么两句说话那时苗大侠便在他眼前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他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不还。”平斐沉吟一会道:“这两页拳经为什么在他那里?你为什么叫我记着他的相貌?他为什么见苗大侠这样害怕?”平四不答一张脸抽搐得更加难看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强忍着不让掉下。平斐道:“四叔我不问啦。你说过等我长大了学成了武功再源源本本地说给我听。我这就好好地学。”于是叔侄俩在商家堡定居了下来。平四在菜园中挑粪种菜平斐却在练武厅里扫地抹枪。

    马行空在商家堡养伤闲着就和女儿、徒儿、商宝震三人讲论拳脚。他们在演武练拳的当儿平斐偶然瞧上一眼但绝不多看。他们知道这黄黄瘦瘦的孩子很大胆却从没想到他身有武功因此当他偶尔看上一眼的时候不论是有数十年江湖经历的马行空还是聪明伶俐的商宝震从来不曾疑心过他是在留意拳法的奥妙。但他决不是偷学武艺。他心中所转的念头马行空他们是更加想不到了。因为每当他看了他们所说的奇招妙着之后心里总想:“那有什么了不起?这样的招数只能对付庸才却打不到英雄好汉。”因为他其实并不姓平而是姓胡他的姓名不是平斐而是胡斐:因为他是胡一刀的儿子那个和苗人凤打了五日不分胜负的辽东大侠胡一刀的儿子;因为他父亲曾遗给他记载着武林绝学的一本拳经刀谱那便是胡家拳法和刀法的精义。这本拳经刀谱本来少了头上两页缺了扎根基的入门功夫缺了拳法刀法的总诀于是不论他多么聪明用功总是不能入门。现下机缘巧合给阎基偷去的总诀找回来了于是一加融会贯通武功进境一日千里。

    阎基凭着两页拳经上的寥寥十余招怪招就能称雄武林连百胜神拳马老镖头也败在他的手下胡斐却是从头至尾学全了的。当然他年纪还小功力很浅许多精微之处还难以了解。但凭着这本拳经刀谱他练一天抵得徐铮他们练一个月。何况即使他们练上十年二十年也不会学到这天下绝艺的胡家拳和胡家刀。每天半夜里他就悄悄溜出庄去在荒野里练拳练刀。他用一柄木头削成的刀来练习每砍一刀就想像这要砍去杀父仇人的脑袋虽然他并不知道仇人到底是谁。但平四叔将来会说的等他长大成*人、武艺练好之后。于是他练得更加热切想得更加深刻。因为最上乘的武功是用脑子来练而不是用身子练的。

    这样过了七八个月马行空的伤早就痊愈了但商老太和商宝震热诚留客。马行空的镖行已歇了业眼见主人殷勤也就住了下来。商宝震没拜他为师因为商老太有这么一股傲气八卦刀商剑鸣家传绝艺怎能去投外派师父?但马行空感念他家护镖的恩情对商宝震如同弟子一般看待只要是自己会的他想学什么就教什么将拳技的精要倾囊以授。百胜神拳的外号殊非幸致拳术上确有独到造诣这七八个月中商宝震实是获益良多。马行空也已看出来商家堡并非卧虎藏龙另有高人只是那一日阎基为何匆匆而去却是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次他偶然把话题带到这件事上商老太微微一笑顾而言他。马行空知道主人不肯吐露从此绝口不提。

    马行空年老血亏晚上睡得不沉。有一日三更时分忽听得墙外喀喇一响是谁无意中踏断了一根枯枝。马老镖头一生闯荡江湖声一入耳即知有夜行人在屋外经过但只这么一响之后再无声息竟听不出那人是向东向西还是躲在墙上窥伺。他虽在商家堡作客但主人于己有恩平日相待情意深厚他已把商家堡的安危瞧得比自己的家还重当下悄悄爬起从枕底取出金丝软鞭缠在腰间轻轻打开房门跃上墙头突见堡外黑影晃动有人奔向后山而去。

    他一瞥之下见此人轻功颇为了得心下寻思:“莫非那阎基心犹未死又来作怪?此事由我身上而起姓马的岂能袖手不顾?”于是跃出墙外脚下加快向那黑影去路急追但奔出数十丈已自不见了黑影的踪迹。他心中一动:“不好别要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急忙飞步扑回商家堡。来到堡墙之外但听四下里寂静无声这才放心心下却是疑惑更甚:“适才此人身手不凡实是劲敌。但瞧他身形瘦小与那盗魁阎基大不相同不知是江湖上什么好手到了?”他抓住软鞭在掌上盘了几转弓身向庄后走去要察看一个究竟。窜出十余丈将到庄院尽头忽听西隐隐有金刃劈风之声。马行空暗叫一声:“惭傀果然有人来袭却不知跟谁动上了手?”双足一点身形纵起。百胜神拳年纪虽老身手仍是极为矫捷左手在墙头一搭一个倒翻身轻轻落在墙内循声过去听得声音是从后进的一间砖屋中出。但说也奇怪二人一味哑斗既无半声吆喝叫骂兵刃亦不碰撞。他心知中间必有跷蹊先不冲进相助凑眼到窗缝中一张险些不禁失笑。

    但见屋中空空荡荡桌上一灯如豆两个人各执钢刀盘旋来去地激斗一个是少主人商宝震另一个却是他母亲商老太太原来母子俩正在习练刀法。

    他只瞧了片刻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商老太太出手狠辣刀法精妙固与日间的龙钟老态大不相同而商宝震一路八卦刀使将出来也是虎虎生风。原来非但商老太平时深藏不露商宝震也是故意隐瞒了武功。他平日教商宝震的只是拳脚刀法自己并不擅长商宝震也从来不提想不到这少年兵刃上的造诣着实不低。他悄立半晌想起十五年前在甘凉道上与商宝震的父亲商剑鸣动手被他砍了一刀劈了一掌养了三年伤方得康复自知与他功夫相差太远此仇难报甘凉道一路从此绝足不走。此时商剑鸣已死商老太于己有恩昔日的小小嫌隙早已不放在心上哪知今日中夜又见仇人的遗孀孤儿各使八卦刀对招。

    他思潮起伏:“商老太的武功实不在我之下何以她竟然半点不露痕迹?她留我父女在庄是否另有别情?”凝思片刻再凑眼到窗缝中时见母子二人刀法已变各使八卦游身刀法满室游走刀中夹掌掌中夹刀越打越快打到第六十四招“收势”二人向后跃开母子俩依足了规矩各自举刀致敬这才垂下刀来。商老太不动声色在青灯之下脸泛绿光。商宝震却已满脸通红呼呼喘气。

    商老太沉着脸道:“你的呼吸总是难以调匀进境如此之慢何年何月才能报得你爹爹的大仇?”马行空心中一凛只见商宝震低下了头甚有愧色。商老太又道:“那苗人凤的武功你虽没见到他拉车的神力总是亲眼目睹的了。胡一刀的功夫不在苗人凤之下。这苗胡二贼的武功你此刻跟他们天差地远但只要勤学苦练每过得一日你武功长一分这二贼却衰老了一分终有一日要将二贼在八卦刀下碎尸万段。”马行空心想:“这母子二人闭门习武不知胡一刀早于十多年前便死了。”只听商老太叹了口长气说道:“唉你这孩子我瞧你啊这几日为那马家的丫头神魂颠倒连练功夫也不起劲了。”马行空一惊:“难道我那春儿和他有甚苟且之事?”但见商宝震满脸通红辩道:“妈我见了马姑娘总是规规矩矩的话也没跟她多说几句。”商老太哼了一声说道:“你吃谁的奶长大?心里打什么主意难道我还不明白?你看中马家姑娘那不错她人品武艺我心中很合意。”商宝震很是高兴叫了声:“妈!”商老太左手一挥沉着嗓子道:“你可知他爹是谁?”商宝震一愕道:“难道不是马老镖头?”商老太道:“谁说不是?你却可知马老镖头跟咱家有甚牵连?”商宝震摇摇头。商老太道:“孩子他是你爹爹的大仇人。”商宝震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得“啊”了一声。

    马行空不禁抖但听商老太又道:“十五年前你爹爹在甘凉道上跟马行空动手。想你爹爹英雄盖世那姓马的焉是他的对手?你爹爹砍了他一刀劈了他一掌将他打得重伤。但那姓马的亦非平庸之辈你爹爹在这场比武中也受了内伤。他回得家来伤未平复咱们的对头胡一刀深夜赶上门来将你爹爹害死。若非你爹爹跟那姓马的事先有这一场较量嘿嘿八卦刀威震江湖谅那胡一刀怎能害得你爹爹?”她说到最后这几句话时语音惨厉嗓子嘶哑听来极是可怖。马行空一生经过不少大风大浪此时听来却也是不寒而栗心想:“胡一刀何等的功夫你商剑鸣就算身上无伤也是难逃此劫。老婆子心伤丈夫惨死竟然迁怒于我。”只听商老太又道:“阴差阳错这老儿竟会赶镖投到我家来。这商家堡是你爹爹亲手所建造怎容鼠辈在此放肆劫镖?但你可知我留姓马的父女在此有何打算?”商宝震声音颤道:“妈……你……你要我为爹爹复仇?”商老太厉声道:“你不肯是不是?你是看上了那姓马的丫头是不是?”商宝震见母亲眼中如要喷出火来退后了两步不敢回答。商老太冷笑道:“很好。过几天我给你跟那姓马的提亲以你的家世品貌谅他决无不允。”

    这几句话却叫马行空和商宝震都是大出意料之外。马行空隔窗看到商老太脸上切齿痛恨的神气微一琢磨全身寒毛根根直竖:“这老太婆用心好不狠毒!她杀我尚不足以泄愤却要将我花一般的闺女娶作媳妇折磨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天可怜见叫我今晚隔窗听得她母子这番说话否则……我那苦命的春儿……”

    商宝震年轻识浅却全不明白母亲这番深意只觉又是欢喜又是诧异想到母亲肯为自己主持这门亲事欢喜倒有九分只剩下一分诧异。马行空只怕再听下去给商老太觉凝神提气悄悄走远回到自己屋中时抹了额头一把冷汗猛然省起:“那奔到后山的瘦小黑影却又是谁?”

    第二天午后马行空穿了长袍马褂命商宝震请母亲出来有几句话商量。商宝震又惊又喜心想:“难道母亲这么快就已跟他提了亲?瞧他这副神气打扮那可不同寻常。”于是相请母亲来到后厅和马行空分宾主坐下自己下相陪。他望望母亲又望望马行空一颗心怦怦直跳但听马老镖头道谢护镖之德东道之谊商老太满口谦虚只盼他二人说到正题但两个言来语去尽是客套。

    说了好一会马行空才道:“小女春花这丫头的年纪也不小了我想跟商老太商量一件事。”商宝震心中怦的一下大跳。商老太大是奇怪:“却也没听说女家先开口来求亲的。”说道:“马老师尽说不妨咱们自己人还拘什么礼数?”马行空道:“我除了这丫头一生就收得一个徒弟。他天资愚钝性子又卤莽但我从小就当他亲儿子一般看待。这孩子跟春儿也挺合得来我就想在贵庄给他二人订了这头亲事。”商宝震越听越不对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不自禁地站起身来。商老太心下大怒:“这老儿好生厉害定是我那不中用的儿子露了破绽。”当下满脸堆欢连声“恭喜”又叫:“孩儿快给马老伯道喜!”商宝震脑中胡涂一片呆了一呆直奔出外。马行空又和商老太客气好一阵子才回屋中将女儿和徒儿叫来说今日要给二人订亲。徐铮大喜过望笑得合不拢嘴来马春花红晕双颊转过了头不作声。马行空说道:“咱们在这儿先订了亲。至于亲事嘛那是得回自个家去办的了。”他知女儿和徒儿心中藏不住事昨晚所闻所见竟是半句不提。马春花娇憨活泼明艳动人在商家堡这么八个月一住商宝震和她日日相见竟叫他一缕情丝牢牢地缚在这位姑娘身上。他刚得母亲答应要给自己提亲料想事无不谐正在满怀喜悦之际突然听到了马行空那几句晴天霹雳一般的言语。他独自坐在房中从窗中望出去呆呆地瞧着院子中一株银杏真难相信适才听到的话竟会是马行空口中说出来的。

    他丧魂落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直至一名家丁走进房来说道:“少爷练武的时候到啦老太太等了你半天呢。”商宝震一惊暗叫:“糟糕胡里胡涂的误了练武时候须讨一顿好骂。”从壁上摘下了镖囊快步奔到练武厅中。只见商老太坐在椅中神色如常说道:“今儿练督脉背心各穴。”转头向两名持牌的家丁叫道:“将牌儿拿稳了走动!”商宝震暗暗纳罕:“马老师说这等话怎地妈毫不在乎?”但商老太平日训子极严练武之际尤其没半点假借稍一不慎打骂随之商宝震取金镖扣在手中不敢胡思乱想凝神听着母亲叫穴。只听商老太叫道:“苗人凤命门、陶道!”商宝震右手双镖飞出正中木牌上所绘人形背心两穴。商老太又叫:“胡一刀大椎、阳关!”商宝震左手扬起认明穴道登登两声出“大椎穴”打准了“阳关穴”却是稍偏突然间见到木牌有异“咦”的一声定睛一看只见木牌上原来写着的“胡一刀”三个黑字已然不见。他招手叫那持牌家丁过来待那木牌拿近看清楚“胡一刀”三字已被人用利器刮去却用刀尖刻了歪歪斜斜的“商剑鸣”三个字这一来适才这两镖不是打了仇人却是打中了自己父亲。商宝震又急又怒反手一掌将那家丁打落两枚牙齿跟着一脚将他踢倒在地。商老太叫道:“且住!”心想这庄丁自幼在庄中长大怎能如此大胆此事定是外人所为心念一动立时想到了马行空师徒三人说道:“请马老师来说话。”商宝震本来为人精细今日婚事不成失意之下卤莽出手一听母亲叫请马老师立时会意打错了人忙将那庄丁拉起说道:“打错了你别见怪。”伸手去拔牌上人形穴道中的金镖。商老太伸手拦住说道:“慢着!就让他得意一下又有何妨。”转头吩咐庄丁到老爷灵堂中取紫金八卦刀来。

    马行空师徒三人走进厅来见练武厅上人人神色有异。马行空暗吃一惊:“这老婆子好厉害一时三刻就要翻脸。”当下双手一拱说道:“老太太呼唤不知何事?”商老太冷笑道:“先夫已然逝世马老师往日虽有过节却也不该拿死人来出气啊。”马行空一呆笑道:“在下愚鲁请商老太明示。”商老太向那木牌上一指道:“马老师乃是江湖上响当当的汉子这般卑鄙行径想来也不屑为请问是令爱所干的呢还是贤高徒的手笔?”说着双目闪闪生光向马家三人脸上来回扫视。马春花从未见过她如此凛然有威甚是惊诧。马行空见木牌上改了人名也是大为骇异朗声道:“小女与小徒虽然蠢笨但决不敢如此胡闹。”商老太大声道:“那么依马老师之见这是商家堡自己人干的勾当了?”马行空想起昨晚所见的那瘦小人形说道:“只怕是外人摸进庄来也是有的。在下昨晚……”商老太拦断话头厉声喝道:“难道会是胡一刀那狗贼自己来做这鬼祟的勾当?”一言甫毕突然人圈外一人接着叫道:“不敢去找真人动手却将人家的名字写在牌上出气这才是卑鄙行径鬼祟勾当!”商老太坐在椅上瞧不见说话之人是谁但听到他声音尖细叫道:“是谁说话?你过来!”只见两名庄丁被人推着向两旁一分一个瘦少年走上前来正是胡斐。这一下当真是奇峰突起人人无不大出意外。商老太反而放低了嗓子说道:“阿斐原来是你。”胡斐点头道:“不错是我干的。马老师他们全不知情。”商老太问道:“你这么干为了什么?”胡斐道:“我瞧不过眼!是英雄好汉就不该如此。”商老太点头道:“你说得很对好孩子你很有骨气你过来让我好好地瞧瞧你。”说着缓缓伸出手去。胡斐倒不料她竟会不怒便走近身去。商老太轻轻握住他双手低声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突然间双手一翻一手扣住他左腕“会宗穴”一手扣住他右腕“外关穴”。她这一翻宛似电光石火胡斐全未防备登时全身酸麻动弹不得。若凭他此时武功商老太哪能擒得他住?但他究竟全无临敌经验不知人心险诈双腕既入人手空有周身本事却已半分施展不出。商老太唯恐他挣扎飞脚又踢中他的“梁门穴”命庄丁取过铁链麻绳牢牢将他手足反绑了吊在练武厅中。商宝震取过一根皮鞭夹头夹脑先打了他一顿。胡斐闭口不响既不呻吟更不讨饶。商宝震连问:“是谁派你来做奸细的?”问一句抽一鞭又命庄丁去看住平阿四别让他跑了。他满腔愤恨失意竟似要尽数在胡斐身上泄。马春花和徐铮见胡斐已全身是血心下不忍几次想开口劝阻但马行空连使眼色神色严厉命二人不可理会。商宝震足足抽了三百余鞭终究问不到主使之人眼见再打下去便要把他活活打死这才抛下鞭子骂道:“小贼是奸贼胡一刀派你来的是不是?”胡斐突然张嘴哈哈大笑。他这样一个血人儿居然尚有心情笑而且笑得甚是欢畅尽意并无做作又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商宝震抢起鞭子又待再打马春花再也忍耐不住大叫道:“不要打了!”商宝震的皮鞭举在半空望着马春花的脸色终于缓缓垂了下来。胡斐身上每吃一鞭就恨一次自己愚蠢竟然不加防备而自落敌人之手当时全身皮开肉绽痛得几欲昏去忽听马春花“不要打了”四字出口睁开眼来只见她脸上满是同情怜惜之色不由得大是感激。

    商老太见儿子为女色所迷只凭人家姑娘一句话便即住手停鞭心中恼怒异常鼻孔中微微一哼却不说话。马行空道:“商老太你好好拷打盘查总要问个水落石出。春儿、铮儿咱们出去吧!”当下向商老太一抱拳领着女儿徒弟走了出去。马春花出了练武厅埋怨父亲道:“爹打得这么惨你怎么见死不救还叫她好好拷打?”马行空道:“江湖上人心险恶女孩儿家懂得什么?”

    对父亲这几句话马春花确是不懂这天晚上想到胡斐全身是血的惨状总是难受睡到半夜翻来覆去地再也睡不着了悄悄爬起身来从百宝囊中取出一包金创药出房门向练武厅走去。走到廊下只见一个人影踱来踱去出声声长叹听声音正是商宝震。这时他也瞧见了马春花停步不动低声道:“马姑娘是你么?”马春花道:“是啊!你怎么还不睡?”商宝震摇头道:“遭逢今日之事我怎么睡得着?你怎么不睡?”马春花说道:“我跟你一样也牵挂着今日之事心里难受。”她所说的“今日之事”是指胡斐被打。商宝震所说的却是指她的终身另许他人这时听她说“心中难受”不由得身子抖暗想:“她果然对我甚有情意她被许配给那姓徐的蠢才实是迫于父命无可奈何。”当下大着胆子上前一步柔声叫道:“马姑娘!”

    马春花道:“嗯商少爷我想求你一件事。”商宝震道:“你何必求?你要我做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就是要我当场死了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看那也成啊。”这几句话说得情热如沸其实他心中想说已久却一直不敢启唇这时想到好事成空她又自行半夜里出来细诉衷情终于再也忍耐不住。马春花听他这么说不禁愕然平日但见他对自己温文有礼只道他是大家公子生性如此实不知对自己竟怀有如此深情呆了一呆笑道:“我要你死干什么?”商宝震四下一望只怕在此处耽得久了给旁人见到低声道:“这里说话不便咱们到墙外去。”马春花点点头两人越墙而出。商宝震携着她手走到一排大槐树下并肩坐下。马春花轻轻将手缩回道:“商少爷那你是肯答允我了?”商宝震伸出手去握住她手道:“你说便是何必问我?”马春花又将手从他手中缩回说道:“我请你去放了阿斐别再难为他了。”这时树顶上簌簌一动但二人均未在意。她此言出口之先商宝震尽想着田归农和苗夫人的私情满腔热望只盼她求自己也带她私奔逃走岂知她所求的竟是去放那个小贼不禁大是失望黯然不语。马春花道:“怎么?你不肯答允么?”商宝震道:“你既喜欢我总答允的拚着给妈责骂便是了。”马春花大喜道:“谢谢你谢谢你!”站起身来道:“那么咱们去放他吧。”商宝震求道:“再在这儿多坐一会。”马春花觉他既然答允放人不便拂他之意重又坐回。商宝震道:“你的手让我握一会儿。”马春花想到他情痴一片也甚可怜于是嫣然一笑伸手让他握着。

    商宝震轻轻握着她柔腻润滑的小手心中感慨万端险些要掉下泪来。过了半晌马春花道:“阿斐给你吊着多可怜的你先去放了他我再给你握一会儿好不好?”说着缩手站起。商宝震叹了口气跟着站了起来。

    突听得树顶飒然有声一团黑影飞跃而下站在两人面前笑道:“不用你放我早出来啦!”马商二人大吃一惊待得瞧清楚眼前之人瘦瘦小小竟是胡斐心中的惊骇都变成了奇怪齐声问道:“谁放你的?”胡斐笑道:“我何必要人放!我爱出来便出来了。”原来他被商老太点了穴道过了四个时辰穴道自解那铁链麻绳却再也缚他不住。他使出收肌缩骨之法从链索中轻轻脱了出来幸好鞭子打得虽重却都是肌肤之伤并未损到筋骨。他活动了一下手足待要去救平阿四却听得马商二人说话和越墙出外之声于是抢在头里躲在树顶偷听。他轻功高那二人又在全神贯注地说话是以并未知觉。商宝震听他说自己出来哪里肯信当下疑心大起:“定是又有奸细混入了商家堡来?”抢上去抓他胸口。胡斐吃了他几百鞭子这口怨气如何不出?身形一晃左右开弓拍拍拍拍霎时之间连打了他四个耳光。

    商宝震急忙伸手招架胡斐左手一晃引得他伸手来格右手砰的一拳迎面正中他的鼻子立时鲜血长流。商宝震“啊”的一声胡斐跟着起脚一钩商宝震急忙跃起两丈哪知对手连环脚踢出乘他人在半空下盘无据跟着一脚将他踢了一个筋斗。这几下快捷无伦待得马春花看清楚时商宝震已连中拳脚给踢翻在地。

    胡斐气犹未泄碍着马春花在旁再打下去她定要出面干预她对自己一片好心大丈夫恩怨分明只要她一句话自己焉能不听?当即拍手叫道:“姓商的小狗贼你敢追我么?”说着转身便逃。商宝震莫名其妙地中了他的拳脚只因对方出手太快还道自己疏神不信他一个小小孩童竟有胜于自己家传八卦门的神妙武功兼之心上人在旁这个脸如何丢得下?当下足便追。胡斐轻功远胜于他逃一阵停一会待他追近又向前奔转眼间便奔出七八里地见马春花虽然跟来却已远远抛在后面于是立定脚步说道:“姓商的今日小爷中了你母亲的奸计这才受辱现下让你见识见识小爷的本事。”说着身形飞起如一只大鸟般疾扑过去。

    商宝震从未见过这般打法吓得急忙闪避。胡斐左足在地下微微一点身子已转过方向跟着进扑。这时商宝震待要再让却已不及当下喝道:“来得好!”双掌并击正是他家传八卦掌的厉害家数。胡斐左手在他掌上一搭一拉一扭商宝震手腕剧痛若不是缩手得快双手手腕立被扭断。胡斐左拳平伸砰的一声击中他的右胸跟着起脚又踢中他的小腹。胡斐习练父亲所遗拳经今日初试身手竟然大获全胜。此刻商宝震全身缩拢双手护住头脸只有挨打的份儿苦练了十多年武功在这少年手下竟是半点施展不出。胡斐左腿虚晃待他避向右方右脚倏地踢出正中他右腰“京门穴”。商宝震站立不住扑地倒了。胡斐剥下他长衫撕成几片将他手脚反转缚住本要将他吊在路旁的柳树之上但他人小力气不够提上树去于是看准了一个大桠枝抓起商宝震来大喝一声:“去你的!”力贯双臂将他掷了上去正好搁在桠枝之间。胡斐折下七八根柳条当作鞭子一鞭鞭往他头上抽去商宝震又惊又怒知他一报还一报只得咬紧牙关忍受。堪堪打了三四十鞭马春花急奔赶到一见二人情景大是惊诧一时说不出话来。胡斐笑道:“马姑娘我不用你求告就饶了他!”说着哈哈大笑虽是一个十余岁的少年但言语举止竟然豪气逼人。他随手将柳枝远远抛出大踏步便走。马春花叫:“小朋友你到底是谁?”胡斐转过头来朗声答道:“姑娘见问不得不说。我是大侠胡一刀的儿子胡斐便是。”说罢纵声长笑片刻间背影已在柳树后隐没。“我是大侠胡一刀的儿子胡斐便是!”

    人已远去话声余音袅袅兀自鸣响。树上商宝震树下马春花都是惊讶不已。

    过了片刻马春花叫道:“商少爷你能下来么!”商宝震用力挣扎挣不脱脚上的绑缚大是羞惭明明是不能下来这句话却又怎能出口?只胀红了脸不作声。马春花道:“你别动小心摔下来。我上来助你。”纵身跃高想要拉住树干攀上但那树干甚高这一跃没能抓住当下手足并用从树干爬上树去。爬到树干中间忽听得马蹄声响一行人自北而来。此时晨光熹微天将黎明马春花心道:“怎地这早就有人赶路?”转瞬之间一行人已来到树下共是人马九乘。那九人见一个大姑娘爬在高树之上都感诧异勒马观看。马春花嗔道:“有什么好瞧的?走你们的吧!”那九人也不理睬再看到树顶绑着一个青年男子更是奇怪。

    马春花未到树顶提气上跃左手已在半空中抓住一根树枝一拉之下借势翻上窜到了商宝震身旁。树底下两个男人齐声喝采:“好俊的轻身功夫!”马春花将商宝震手脚上的布条解开低声道:“没受伤么?”她这句柔声相询商宝震听了大慰道:“没什么。”拉住树枝一荡从数丈高处轻轻跃下。马春花跟着下来见马上九人指指点点肆无忌惮的好生无礼不禁心下恼怒向他们横了一眼。只见九人有老有少衣饰都颇华贵个个腰挺背直豪健剽悍。只居中一位青年公子脸如冠玉丰神俊朗容止都雅约莫三十二三岁年纪身穿一件宝蓝色长袍头戴瓜皮小帽帽子正中缝着一块寸许见方的美玉。马春花从小就在镖行自识得珠宝但见相隔数丈仍可看到那块美玉莹然生光知道实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他这么随随便便地缝在帽上也不怕失落心中好奇不由得向他多望了一眼。

    那公子见她明艳照人身手矫捷心中也是一动向身旁一个中年汉子低声说了几句。那汉子点点头突然纵声大笑高声道:“你小贼定是偷了人家东西给高高吊在树上。”一个老者笑道:“你说偷了什么?怎么他妹子又这么巴巴地来救他?”他语带轻薄神色甚是浮滑。

    商宝震本已满腔怒火难以泄听了这些言语突然纵身上去拍的一声打了这老者一个耳光。那老者骑在马上和他相隔丈余他一跃之间就打到人家耳光倒也大出诸人意料之外。众人不自禁地勒马退后愕然相顾。那老者不提防受辱如何忍得下这口气?立即闪身下马伸手来抓他衣襟。商宝震反手一勾拿他手腕。那老者也是身有武功以抓变掌掌底穿拳。二人在大路旁斗了起来。商宝震虽被胡斐打了一顿却也没伤到筋骨一来意中人在旁观斗二来屈气难伸将家传八卦掌绝艺施展出来越来越狠。那老者一招接不住肩头中掌踉踉跄跄地退开几步。他一定神待要再上马上一人叫道:“老张你退下这小子有点儿邪门。”话声甫毕一个人影轻飘飘地从马背上跃了下来。那老者当即闪开。商宝震和马春花见此人身手了得不禁都留上了神。但见他一张紫膛脸神态威猛身材魁梧站着比商宝震要高出大半个头。他双手负在背后向商宝震打量问道:“你是八卦门的么?你师父姓褚还是姓商?”一副傲慢的神色全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商宝震大怒喝道:“你管得着么?”那人微微一笑道:“天下只要是八卦门的我们就管得着。”商宝震为人本来精细但此日连受挫折盛怒之下没细想他言语中的含意一招“劈雷坠地”往他膝盖上击去出手甚是迅疾。那人微微一笑右手轻轻一挥向左踏了一步登时将他这一击化解了。商宝震的“游身八卦掌”一施出再不停留脚下每一步都按着先天八卦的图式转折如意四梢归一绕着对方身子急奔跑一掌一掌越打越快。那大汉双手出招极短只是比着招式始终不与商宝震手掌相触但他所出的每一招却无一不是商宝震掌法的克星往往使商宝震招式未曾使全便迫得收掌变势。霎时之间商宝震打出了四十余掌竟没一掌带到他一点衣角。旁观众人见那大汉如此了得无不赞服。

    商宝震焦躁起来奔跑更掌法催紧。那大汉仍然好整以暇面露微笑双掌或挥或按便如是独个儿练拳一般。此时商宝震已然瞧出对方出招虽然极短脚下却也按着先天八卦的图式方位丝毫不乱。他曾听母亲说过八卦门中有一项极精深的“内八卦功夫”非将外八卦练至登峰造极决不能动但只要一练成那时以静制动克敌机先差不多就是无敌于天下了。眼前此人明明是让着自己只要他当真一出手一招之间就能将自己打倒。他越想越是惶恐突然向后跃开抱拳说道:“晚辈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本门前辈到了!”那人微微一笑仍然问道:“你师父姓褚还是姓商?”商宝震曾得母亲嘱咐在人前千万不可吐露身分以防对头知悉难遂报仇大事不禁踌躇不答。那人笑道:“你掌法门户开阔瞧来是商剑鸣师兄一派了。大哥你说是不是?”最后一句话是向马上一个老者而说。

    那老者年近五十翻身下马向商宝震道:“你师父呢?引我们去见见。我是你王师伯这位是我兄弟你拜师叔吧。”说着哈哈大笑。商宝震知道父亲的师父是威震河朔王维扬乃是北京镇远镖局的总镖头眼前这人自称姓王又是八卦门的高手看来是自己师伯、师叔定然不假的了。但他生性精细加问一句:“两位跟威震河朔王老镖头是怎生称呼?”王氏兄弟相顾一笑。那老者道:“那是咱哥儿俩的先父。你还不信么?商师弟呢?”商宝震更无迟疑扑倒在地磕了几个头口称师伯师叔说道:“先父早已去世师伯师叔当年没接到讣告么?”那年老的武师名叫王剑英他兄弟名叫王剑杰都是王维扬的儿子。王维扬当年凭一对八卦掌、一把八卦刀威震江湖绿林。黑道中有一句话道:“宁碰阎王莫碰老王”端的是名扬天下现时早已逝世多年。

    商剑鸣虽是他的门下但师徒间情谊甚是平常离师门后少通音问。王氏兄弟又在官府当差青云得意从来就没将这个身在草野的同门师兄弟放在心上。因此山东和北京虽相隔不远商剑鸣逝世的讯息王氏兄弟竟然不知。当下王剑英叹了口气回身向那青年公子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公子眼角向马春花斜睨一眼欢然点头。王剑英向商宝震道:“你家住此不远吧?你带我兄弟到你父亲灵前一祭。我们师兄弟一别二十余年想不到再无相见之期。”他顿了一顿伸手向那公子一张道:“你来拜见福公子我们都在公子手下当差。”商宝震见那公子气度高华想是京中的贵介公子这才收得王氏兄弟这等豪杰替他当差当下上前躬身下拜。福公子只摆摆手说声:“请起!”却不回礼。商宝震心中微微有气:“好大的架子!你当真是皇帝老子不成?”一行人来到商家堡时堡中已觉胡斐逃走正在到处找寻。商宝震入内报讯商老太听说先夫的同门兄弟来到又惊又喜急忙出迎将胡斐的事抛在一旁。

    王剑英给商老太引见。原来这九人之中倒有五个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除王氏兄弟外还有太极门的陈禹少林派的古般若天龙门南宗的殷仲翔。陈禹和殷仲翔在江湖上名声早显古般若年纪轻些但见他双目有神伸出手来干如枯木手指坚挺定是外家的一把好手。其余三人是福公子的亲随侍仆那受了商宝震殴击的老者姓张大家叫他做张总管自是福公子府中有权势的人物了。

    至于福公子是什么身分王剑英却一句不提只是称他为“福公子”。王剑英、剑杰兄弟问起商剑鸣的死因。商老太傲心极盛不肯说是胡一刀所杀只是说得病身亡。她决意要和儿子一同亲刃仇人决不肯假手旁人复仇。

    马春花见商老太、商宝震等同门叙话回到屋里将适才的见闻向父亲说了。马行空听说那胡斐竟是大侠胡一刀的儿子大是惊讶但听这小小孩童的武功竟胜过商宝震却是半信半疑。徐铮在旁默默听着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并不插嘴。父女俩说了一阵子话马春花回到自己房里。徐铮跟了出来叫声:“师妹!”马春花脸上一红道:“什么?”徐铮见她脸若朝霞心中情动将本来要问的话按捺了不说伸手去拉她的手。马春花将手摔脱嗔道:“给人家瞧见了怎好意思?”徐铮终于沉不住气愤然道:“哼不好意思!你半夜三更跟那姓商的小子到外面去鬼鬼祟祟的干什么了?”马春花一怔听他语意不善怒道:“你问这话是什么用意?”徐铮道:“你跟那小子出去是什么用意我问这话就是什么用意。”他对师妹向来体贴讨好但今日一早见她与商宝震从外面回来听她言中叙述又是半夜里在外面遇到胡斐自是醋意大盛哪想得到她是怕父亲责怪将求商宝震释放胡斐之事瞒过了不说。马行空那晚隔窗听到商老太母子对答得知商宝震看中自己女儿还道他二人确有私情夜中相会碍着徒儿在旁不便追问。但徐铮听来心中酸溜溜的满不是味儿。他生性卤莽此时师妹又成了他未过门的妻子不禁疾言厉色地追问起来。马春花问心无愧这师哥对自己又素来依顺容让想不到昨天父亲刚把自己终身相许他就这么强横霸道起来日后成了夫妻岂非整日受他欺辱?本来这件事她只要直言相告徐铮一经明白自无话说。但她赌气偏偏不说道:“我爱跟谁偷偷出去就跟谁出去你管得着么?”一个人妒意一起再无理性徐铮满脸胀得通红连脖子也粗了大声道:“从前我管不着今儿就管得着。”马春花气得流下泪来说道:“现下你已这样了将来还指望你待我好吗?”徐铮见她流泪心中又是软了但想到她和商宝震深宵出外幽会一口气怎咽得下去?大声道:“你出去到底干什么来着?你说你说!”马春花心道:“你越是横蛮我越是不说。”就在此时商宝震奉母亲之命过来请马行空去和王氏兄弟等厮见只见徐铮和马春花在廊下大声争闹不由得停了脚步。徐铮早是一肚子火满心想打未婚妻子一个耳括子却又未敢眼见商宝震过来正合心意骂道:“我打你这个狗娘养的小子!”冲上去就是一拳。商宝震一让愕然道:“你干什么?”徐铮跟着又是一拳商宝震来不及闪让给他一拳正中胸口待他第三拳打来时回掌相格。两人便在廊下动起手来。马春花满腹怨怒并不理他二人打得如何一扭头竟自走了。回到房里哭了一场婢女来叫吃饭她也不理会迷迷糊糊地便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时分信步走到后花园中坐在石凳上呆呆出神心中只是想:“难道我的终身就算这么许给了这蛮不讲理的师兄么?爹爹还在身边他就对我这么凶狠日后不知更要待我怎样?”不由得怔怔地掉下泪来。也不知坐了多少时候忽听得箫声幽咽从花丛外传出。马春花正自难受这箫声却如有人在柔声相慰细语倾诉听了又觉伤心又是欢喜不由得就像喝醉了酒一般迷迷糊糊。她听了一阵越听越是出神站起身来向花丛外走出只见海棠树下坐着一个蓝衫男子手持玉箫吹奏手白如玉和玉箫颜色难分正是晨间所遇到的福公子。

    福公子含笑点示意要她过去箫声仍是不停。他神态之中自有一股威严一股引力直是叫人抗拒不得。马春花红着脸儿慢慢走近但听箫声缠绵婉转一声声都是情话禁不得心神荡漾。马春花随手从身旁玫瑰丛上摘下朵花儿放在鼻边嗅了嗅。箫声花香夕阳黄昏眼前是这么一个俊雅美秀的青年男子眼中露出来的神色又是温柔又是高贵。她蓦地里想到了徐铮他是这么的粗鲁这么的会喝干醋和眼前这贵公子相比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泥涂。于是她用温柔的脸色望着那个贵公子她不想问他是什么人不想知道他叫自己过去干什么只觉得站在他面前是说不出的快乐只要和他亲近一会也是好的。这贵公子似乎没引诱她只是她少女的幻想和无知才在春天的黄昏激了这段热情。其实不是的。如果福公子不是看到她的美貌决不会上商家堡来逗留手下武师一个过世了的师兄弟能屈得他的大驾么?如果他不是得到禀报得知她在花园中独自呆决不会到花丛外吹箫。要知福公子的箫声是京师一绝就算是王公亲贵等闲也难得听他吹奏一曲。他脸上的神情显现了温柔的恋慕他的眼色吐露了热切的情意用不到说一句话却胜于千言万语的轻怜密爱千言万语的山盟海誓。

    福公子搁下了玉箫伸出手去搂她的纤腰。马春花娇羞地避开了第二次只微微让了一让但当他第三次伸手过去时她已陶醉在他身上散出来的男子气息之中。夕阳将玫瑰花的枝叶照得撒在地上变成长长的一条条影子。在花影旁边一对青年男女的影子渐渐偎倚在一起终于不再分得出是他的还是她的影子。太阳快落山了影子变得很长斜斜的很难看。唉青年男女的热情不一定是美丽的。马春花早已沉醉了不再想到别的没想到那会有什么后果更没想到有什么人闯到花园里来。福公子却在进花园之前早就想到了。所以他派太极门的陈禹去陪马行空说话派王氏兄弟去和商氏母子谈论派少林派的古般若去稳住徐铮派天龙门南宗的殷仲翔守在花园门口谁也不许进来。于是谁也没有进来。

    百胜神拳马行空的女儿在父亲将她终身许配给她师哥的第二天做了别人的情妇。

    当晚商家堡大摆筵席宴请福公子。因为座中都是武林人士也不必有男女之别所以商老太和马春花都和众人同席。马行空当年识得王氏兄弟的父亲王维扬自王维扬过世、王氏兄弟投身官府之后镇远镖局早已歇业因此上已不能说是同行。但王氏兄弟却也知道马行空的名头对他颇有几分敬意。马春花脸泛红潮眉横春色低下了头谁也不瞧。旁人只道她是少女娇羞其实她心中是充满了柔情蜜意。她并没避开徐铮的眼光也没避开商宝震的眼光。然而这两人和她的眼光相接触时半点也瞧不出她的心事。他们想:“她心中到底对我怎样?”她嘴角边带着微笑但这不是为他二人笑的。她看到了他们却全然没看见他们她只是在想着适才的幸福和甜蜜。福公子常常向她偷看一眼两眼但她决不敢回看因为她很明白只要回看他一眼四目交投再也分拆不开了。饮食之间一名家丁匆匆走到商老太身边在她耳旁低声说道:“那姓平的贼子给人救去了。”商老太一惊随即神色如常举杯向众人劝饮心想这件事不必让客人知道。就在这时蓦地里砰的一声两扇厅门脱枢飞起砰嘭、砰嘭几响落在地上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形插腰而立站在厅口。王氏兄弟等虽在席间不忘了保护福公子的职责重大随身都带兵刃。变故一起几个人立即一齐离座在福公子四周站定及至看清楚进来的只是一个小孩身边并无别人不禁相顾惊诧:“难道震飞厅门的竟是这个小孩?”这小孩正是胡斐他救了平阿四出堡后想起商宝震鞭打之仇虽报商老太暗算之恨未复于是又赶回大厅大声嚷道:“商老太你有本事再抓住我么?”他说这话时神态豪迈但毕竟不脱小孩子声口似乎和她闹着玩一般。商老太一见仇人之子眼中如要喷火低声向儿子道:“截住他后路别让小贼逃了。”又向身后的家丁道:“快取我刀来。”她缓缓离座厉声道:“是谁放走你的?是这位马老拳师不是?”她决不信这孩子自己能脱却铁链之缚定是堡中有奸细相救。胡斐摇头道:“不是。”商老太指着徐铮道:“是他?”胡斐仍是摇头。商老太指着马春花道:“那么定是这……这位姑娘了?”胡斐心想:“这位姑娘本想救我虽然没救但我感她的恩情却是一样。”于是笑着点了点头大声道:“不错这位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这话是说给马春花听的在他孩子的心中原是一番感激之意没想到这句话会给她带来大祸。商老太阴沉沉地向马春花望了一眼。这时庄丁已取了刀来。商老太左手提刀右手指着胡斐问道:“你爹爹胡一刀怎么不来?”王氏兄弟等听说眼前这孩子竟是辽东大侠胡一刀之子无不耸动。胡斐道:“我爹爹早已过世。你要报仇就找我吧。”商老太脸如死灰喝道:“此话当真?”胡斐道:“我爹爹若是在世你敢打我一鞭么?”商老太高举紫金八卦刀突然放声大哭叫道:“胡一刀胡一刀你死得好早啊!你不该这么早就死啊!”胡斐愕然不解:“怎么这老太婆忽起好心哭起我爹爹来?”商老太大恸三声突然止泪伸袖子在脸上一抹左足踏上一步蓦地里横过紫金刀身子疾转呼的一声横刀向胡斐颈中削去。这一下人人出于意料之外福公子、马春花、徐铮都惊叫起来。商老太这一招“回身劈山刀”乃八卦刀绝技之一又是出其不意莫说眼前只是个小儿就是江湖好手也未必躲闪得了。岂知胡斐身法好快身子一侧让开刀锋随即伸手拿她手腕。他在一招之间立即反手抢攻。群豪无不惊讶。商老太一刀不中想也不想第二刀跟着劈出。莫看商老太老态龙钟出手之际刀刀狠辣。她想到仇人已死今生报仇无望唯一的指望就是杀了眼前的小儿。她当丈夫逝世之后所以不自刎殉夫全因心中存着复仇一念此时生无可恋招招竟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杀法。胡斐初逢强敌精神大振不作游斗却在刀缝之中伸掌抢攻竟是半招也不退让。敌人挥刀狠砍狠杀他施展大擒拿手龙形爪也是狠击狠打。烛光之下但见一个白老妇一个黄口小儿性命相扑斗得猛恶异常。

    王氏兄弟初见商老太一上来就猛使杀手心中还暗怪她将八卦门的功夫滥用了对小孩儿都使绝招逢到一流高手那怎么办?岂知越看越是惊讶。

    商老太的一路八卦刀使得绵密狠辣绝无破绽虽说未臻炉火纯青之境但加上她不顾性命的那股狠劲对手再强本也难以抵敌岂知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和她空手相搏竟然渐占上风。再拆数合商老太已全在胡斐掌风笼罩之下突然拍的一声她左颊上吃了一记耳光接着右颊又是一记。王剑杰道:“商家嫂子退下我来对付这小子!”手持大刀踏步上前。只听“啊哟”一声商老太已滚在一旁王剑杰眼前突然青光一闪一刀迎面劈到急忙举刀相架。那刀改砍为削从横里削来待得斜挡那刀又快捷无伦地改为撩刀。原来胡斐打了商老太两记耳光心愿已足一勾一拿扣住了她的手腕随即飞起一腿将她踢了一个筋斗已将她紫金刀抢在手里不待王剑杰走近刷刷刷连环三刀将他砍了个手忙脚乱。想那王剑杰是八卦门的一流高手此时造诣已不在当年商剑鸣之下只因心中存了轻视之心竟给敌人抢了先着。三招一过才知眼前的小孩实是劲敌急敛狂傲之气沉着应战将门户守得严密异常要先瞧清这小孩所使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刀法。

    烛影摇红刀光泛碧。群豪紧握兵刃瞧着两人对刀。福公子见这样一个衣着敝陋的黄瘦小儿竟与自己府中的一流好手斗了个旗鼓相当心中又是诧异又感有趣负手背后凝神观斗。突然间闻到淡淡的一阵脂粉香眼光一斜只见马春花已站在身旁。他挨近一步伸过手去握住了她手。这时人人都注视着厅中激斗谁也没来留心他二人可是大庭广众之间竟然如此肆无忌惮的亲热毕竟是大胆之极。福公子没将谁放在眼里马春花却是少女初恋情浓之际不能自已。王剑杰连劈数刀胡斐都以巧妙身法避过。王剑杰竭力辨认他武功门派始终捉摸不定心想他自称是胡一刀之子虽听父亲说过胡一刀的名头但胡家刀法究竟是怎么一般家数是刚是柔?外门内家?却是丝毫不知但见这少年的招数忽而凝重如山忽而流转似水与一般刀法全不相同。又斗数合王剑杰焦躁起来心想自己在福公子府中何等身分今日斗一个小儿也要拆到数十招之外若再纠缠下去纵然将他杀了也已脸上无光当下刀法一紧迈开脚步绕着他身子急转。要知王氏八卦门的“八卦游身”功夫向是武林中一绝当年王维扬曾以此迎斗“火手判官”张召重。这一足奔行当真是“瞻之在前忽焉于后”待得敌人转过身来又早已绕到他的背后自己脚下按着八卦方位或前或后忽左绕、忽右旋不加思索敌人却给他转得头晕眼花。但若敌人不跟着转动他立即攻敌背心敌人如何抵挡?确是十分巧妙十分厉害。王剑杰自幼在父亲监督之下每日清晨急奔三次每次绝不停留地奔绕五百一十二个圈子临睡之时又是急奔三次。这功夫从不间断每天大圈子、中圈子、小圈子一共要绕三千余转二十余年练将下来脚步全已成自然只须顾到手上招便行。本来绕圈子时手上掌此时改用刀劈但见他人影飞驰刀光闪动霎时间将胡斐裹在垓心。胡斐乍逢劲敌忙施展轻功闪躲他身形灵巧轻功又高居然在刀风之中纵横来去避过了数十刀的砍削斩劈。

    马行空看得大是惊奇心中暗叫:“惭愧!前晚见到的瘦小人影原来是他若非见到这个少年焉能觉商老太的毒心?只是商家堡中卧虎藏龙并非别人却是这个黄瘦小孩枉自我一生闯荡江湖到老来竟走了眼了。”一瞥眼忽然不见了女儿又见徐铮也已不在厅中微感愠怒:“如这等高手比武一生中能有几次见得?少年人真不知好歹一溜子就去谈情。日后成了夫妻还怕谈不够么?”

    他哪知女儿虽然确是出去谈情说爱跟她缠绵的却不是她的未婚夫婿。忽听得当的一声大响火花四溅胡斐与王剑杰双刀相交。这一响之后接着响之不已。原来王剑杰越转越快越砍越是凌厉。胡斐毕竟是年幼识浅不明他刀法路数到后来闪避不及只得举刀还格。双刀一交王剑杰心中暗喜:“这小子武功虽然不坏力气究小再砍几刀他兵刃非脱手不可。”当下一路急砍猛斫胡斐被迫硬接五六刀过后手臂震得渐感酸麻。商剑鸣的紫金刀颇为沉重胡斐力小使动时本已不大顺手这时更感吃力。

    王剑杰身材魁梧胡斐的头还及不到他头颈一个居高临下一个仰头接招强弱之势更是悬殊。胡斐眼见不敌突然灵机一动将他一刀架开跳出圈子叫道:“且慢!”王剑杰与他本无仇怨见他小小年纪居然能接下自己数十招心中动了爱才之念说道:“好吧你认输便是我就饶你一命。”胡斐笑道:“谁认输了?你不过胜在生得牛高马大身材上占了便宜那又算得什么本事?你等一下。”说着搬过一张长凳往大厅中心一放纵身上凳叫道:“咱们再来比过。”王剑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那算什么?”胡斐道:“咱们话说明在先你可不许踢动我的长凳否则就算你输了。”王剑杰呸了一声道:“天下哪有这般比武法子?”胡斐笑道:“我人未长足自是没你高。你若不愿五年后等我长得跟你一般高了再来决个胜败。”

    胡斐平时听平阿四谈论他父亲胡一刀的威风只道学得父亲遗书上的武功之后也可如父亲一般所向无敌岂知一上手就给商老太扣住脉门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好打。那还可说自己一时不防这时跟王剑杰一动手才知自己虽然刀法大胜于他功力却和他差得太远因而交代了这几句话就想乘机脱身。哪知王剑杰一来丢不起这个脸二来自恃必胜骂道:“小猴儿崽子不踢你这凳又怎么了?怕老爷劈不死你么?”说着挥刀向他腰间削去。胡斐横刀一封二人又交上了手此时胡斐却已高过了对方他在长凳上奔左窜右抡刀而战那凳子有五尺来长王剑杰若再绕着转动转的圈子太大跟他二十多年来所练的圈子大小不同这是熟练了的功夫临时改变不来当下改使一套刀中夹掌、掌中夹刀的武功要以刚猛的刀风掌力将对方震下凳来。胡斐知他心意不停纵跃窜避不再硬接。王剑杰虽是专修八卦一门武功但那八卦门中武功也甚繁复单是刀法就有大架、小架、内架、外架诸项变形。他刀法一变左挥右削专砍敌手下盘。胡斐跃起躲闪。王剑杰削得数刀见胡斐又已跃起不待他落下跟着一刀贴凳横削收刀时自左向右拖转胡斐如落脚踏上长凳一足非给削断不可要避过这两削只有离凳落地。

    好胡斐当真是计谋百出眼见势在两难突然伸脚尖在长凳左端用力一点借势上跃那长凳蓦地竖立。这一下真出其不意砰的一声长凳翻上来的右端正好撞中王剑杰下巴势道可还着实不轻。胡斐却已站在竖起的长凳顶端居高临下抡刀砍将下来。这一下变故甚是滑稽旁观众人忍不住失笑。

    王剑杰大怒挥刀砍了几招只因胡斐在高自己大处劣势也顾不得曾答应不动他的长凳左腿飞出踢翻长凳跟着一刀“上步劈山”向胡斐胸口剁去。胡斐人未落地横刀一架借着他一剁之势窜出半丈一俯身左手举起长凳当作一条长形盾牌以长凳挡架敌刀右手的紫金刀却一刀刀地递将出去。王剑英见兄弟久战不下早已皱起了眉头旁观众人中陈禹、殷仲翔、古般若、马行空等均是江湖好手眼见战局变幻胡斐早已落败王剑杰却始终拾他不下均是暗暗称奇。此时胡斐左凳右刀兵刃上大占便宜。那长凳是红木所造甚是坚硬被王剑杰连砍几刀却砍之不断。胡斐躲在凳后反而不住抢攻。王剑杰骂道:“小猴儿老爷叫你知道厉害!”猛地里一招“上歪门”挥刀斜砍登的一声一刀砍中在凳正中岂知这一下使力太强刀刃深入凳内回手一拔竟然拔不出来。他正要加力回夺突见紫光一闪对手的刀尖已刺向自己小腹。这一招犹如流水行云来得好快王剑杰一惊只得撒手放刀。但他明明已经得胜被这小孩胡混夺去兵刃心中焉肯甘服?当即空手进击这位八卦刀名家竟要以一双肉掌挽回脸面。

    只见他点打戳拿劈击压撞双掌在刀缝中抢攻而前威势竟是不下于使刀之时。胡斐力弱挺着一只笨重的长凳如何能与他轻捷的空手相敌?眨眼间连遇险招拍的一响肩头被他一掌击中险些跌倒。旁观众人一齐叫了起来。胡斐忍住疼痛左手将长凳一送一放随即抓住凳面上的单刀刀柄右足在凳上猛踢一腿长凳离刀向王剑杰撞去。王剑杰见他拚斗不依常法一味胡混大有相辱之意心中越怒双掌疾向长凳劈去。这长凳先前已受刀砍再加掌力一震喀喇一响登时断为两截。胡斐却已双刀在手着地卷来。王剑杰空手对双刀丝毫不惧右手拿左手钩突然间胡斐惊叫一声左手刀已被他夹手夺去王剑杰将钢刀往地下一摔仍是空手对刀。他在掌法上浸淫二十余年使将出来果然凌厉已极。商宝震在旁瞧得又是沮丧又是喜欢沮丧的是自己自幼苦学只道已窥堂奥但与这位师叔相较不知何年何月方能练到他这样的功夫喜欢的是本门武功如此神妙只要不断修习前途自是不可限量。猛听得王剑杰暴喝一声:“去!”胡斐紫金刀脱手飞出忙向后跃开。王剑杰双掌一并排山倒海般击将过来。胡斐眼见抵挡不住情急智生忽地指着他哈哈大笑。王剑杰给他笑得莫名其妙收掌不楞了一楞骂道:“小子你笑什么?”胡斐笑道:“我帮手来啦不再怕你们这许多大人齐心合力欺侮我一个孩子。”王剑杰一愕自忖:“我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跟这小鬼头一般见识到底该是不该?”胡斐笑道:“我这就接我帮手去你们都在这里等着可别害怕了逃走。”乘着王剑杰迟疑未定急步向厅门走出便想乘机溜开。商老太已拾起紫金八卦刀纵上拦住喝道:“小杂种你想逃么?”可是她知这小孩的武功在自己之上却也不敢十分逼近。就在此时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响急驰而来。静夜之中蹄声异常清晰本来快马狂奔蹄声繁密也是常事但说也奇怪这匹马落蹄之声犹如急雨得得得得得得得得比两匹马同时奔跑的蹄声还更紧密。厅上诸人多半是江湖上的大行家钢刀快马原是家常便饭但听得蹄声截然有异不禁脸上均现诧异之色。霎时之间那马已奔到了堡前但听庄丁呼叱声堡门推开声庄丁翻跌声兵刃落地声接着响起。众人愕然相顾之际厅口已多了一人。

    蹄声初起是在三数里外但顷刻之间此人已闯进堡来现身厅口其迅雷不及掩耳的神真是罕见罕闻堡中一闻警讯便要转个御敌的念头也来不及别说分派人手了。群豪耸动之下目光一齐注视在来人身上。

    只见那人五十岁左右年纪穿一件腰身宽大的布袍上唇微髭头已现花白中等身材略见肥胖笑吟吟的面目甚是慈祥右手携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瞧他模样就似是一个乡下的土财主又似是小镇上商店的掌柜随口就要说出“恭喜财”的话来虽然略觉俗气却是神态可亲与进堡时那股剽悍凌厉的势道全不相符。

    胡斐说有帮手到来原是信口开河只盼众人一个不提防就此溜走岂知事有凑巧刚好有人赶进堡来。他乘着众人群相注视那胖子之际绕到各人背后慢慢走向厅门。但旁人一时忘记了他商老太可没忘记她只在胖子初进来时瞧了一眼目光始终不离胡斐见他要逃立时厉声喝呼纵身而前伸掌往他背心拍去这一掌正是八卦掌绝招之一的“背心钉”只要拍中了当场要叫他骨断脏裂呕血而死。那胖子见她以如此毒辣手法对付一个孩子“噫”了一声正要出手相救却见胡斐身形一动左手倒钩带着她手掌往旁一甩便将这记绝招化解了。商老太一个踉跄跌出三步方才站定。那胖子见胡斐瘦瘦小小的一个孩子居然有此武功大是惊奇不由得连连向他望了几眼。王剑英见了这个胖子依稀有些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抱拳说道:“尊驾高姓大名?暮夜光临有何见教?”那胖子抱拳还礼说道:“不敢兄弟姓赵。”王剑英猛地省起说道:“啊原来是红花会赵三爷光临真得恕小弟眼拙。”群豪一听眼前此人竟是红花会的大头领千手如来赵半山无不耸然动容。六年前红花会英雄火烧雍和宫大闹紫禁城乃是轰动武林的大事天下皆知(请参阅拙作《书剑恩仇录》)。此后红花会便默默无闻江湖上传言群雄豹隐回疆不料赵半山突然在此出现。王剑英年轻时曾在镖局中见过他一面但事隔二十余年赵半山早已非复旧时容颜因此初见面时竟然难以忆及。此时他加倍留神满脸堆欢地说道:“赵三爷是一人前来山东还是红花会众位英雄一齐出山了?先父生前常提及红花会众位英雄好生记挂。”

    赵半山性子慈和胸无城府跟谁都合得来随口答道:“是小弟一人有点私事来到山东。请问令尊是……”王剑英听得他只有一人放下了一大半心暗道:“若是他会中兄弟倾巢而出在这里撞见了可不好办。”于是答道:“先父是镇远镖局……”赵半山接口道:“啊原来是王老镖头的贤郎怎么老镖头仙游了啦?”脸上神色黯然却是真正的难过。王剑英道:“先父已去世五年了。这是舍弟剑杰。”他转头向王剑杰说道:“赵三爷太极拳、太极剑、暗器功夫三绝天下无双今日真是幸会。”他正要替各人引见王剑杰心直口快已接口道:“这位陈兄也是太极门的两位本来相识么?”说着向太极手陈禹一指。赵半山“哼”了一声慈和的脸上登时现出一层黑气向陈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细细打量。陈禹见他脸色忽变微觉局促不安给他这么一瞧更是尴尬。赵半山携来的女孩突然伸手指着他大声道:“赵叔叔就是他就是他!”声音尖细语声中充满了愤怒。

    陈禹见这小女孩肤色微黑脸上满是痛恨之色自己却从未见过当下转过头向王剑杰道:“赵三爷是南派温州太极门兄弟是直隶广平府太极门我们是同派不同宗。赵三爷是我们前辈兄弟向来仰慕得紧。”说着走近身去抱拳为礼神色甚是恭谨。哪知赵半山宛如不见双手负在背后对他不理不睬转身向王剑英道:“王兄兄弟今日来得鲁莽先向各位谢过。”说着团团作揖。众人连忙还礼都道:“好说好说赵三爷太客气了。”只把陈禹气得半身冰凉拱着的手一时放不下来僵在当地心道:“我几时得罪你了?你名头虽大难道我当真怕了你不成?”王剑英指着胡斐道:“这位小兄弟跟我弟妹有点过节那也是他上代结下来的梁子。现下我师弟人也过世多年了我们冲着赵三爷的金面这件事揭过不提。大家罢手如何?”说着哈哈大笑。原来他与商剑鸣向来不和本就无意为他报仇此时更想卖赵半山一个好。赵半山愕然不解。商老太却已叫了起来骂道:“什么赵半山赵一山。到得商家堡来谁都别想撒野!”赵半山道:“王兄说的是什么小弟可不明白。”王剑英道:“我这弟妹是妇道人家赵三爷别理会她。来来来小弟借花献佛敬赵三爷一杯。”说着便去斟酒。胡斐知道再说下去自己的谎话立时就要拆穿于是大声说道:“赵三爷这些饭桶吹牛那也罢了。他们却说红花会个个都是脓包又说八卦掌的功夫天下无故说他们门中的老英雄单凭一柄八卦刀打败了红花会所有人物。小的听不过了。因此出来训斥。他们却偏生不服跟我动手。赵三爷你说气人不气人?这个理要请你来评一评了。”赵半山全不知他们争些什么但当年王维扬曾和红花会对敌这件事却是有的红花会也没凭武力胜他只是使计逼得他服输想来王剑英、剑杰兄弟说起此事时定是夸他父亲英雄了得那也是人情之常于是便笑了笑说道:“王老镖头武功高强我们众兄弟个个都是十分佩服的。”突然间目光如电射向陈禹说道:“陈师傅请你跟我出去咱们借一步说话。”陈禹心中一凛说道:“在下和赵三爷素不相识不知有何吩咐?这儿各位朋友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子有话就请在此明说不妨。”赵半山冷笑一声道:“这是我太极门门户之耻何必让旁人知晓?”陈禹脸上变色。退后一步朗声道:“你是温州太极我是广平太极。咱们同派不同宗。我管不着你你也管不着我。”赵半山道:“就只为陈兄手段太过厉害广平府太极门没人敢出头兄弟才万里迢迢地从回疆赶来。兄弟到了北京听说陈兄到山东来啦一路寻访而来总算是天网恢恢。”众人听他用到“天网恢恢”四字都是吃了一惊不知陈禹在门户中干了什么歹事累得这位赵三当家万里追寻。陈禹精明强干在江湖上成名多年名头固不及赵半山响亮却也是北派太极门的佼佼者何况跟了福公子后有了极强的靠山对赵半山毫不畏惧厉声道:“我先前尊你一声前辈那是瞧在你的年纪份上。你我南北太极各有所长凭你就能压得了我吗?”语声甫毕一招“玉女穿梭”猛向他肩头拍去。赵半山追奔数月辛劳万里为的就是眼前这一招一见陈禹出手从这招“玉女穿梭”之中于他武功修为已了然于胸当下身躯微蹲一招“云手”带住他的手腕向右一引。陈禹立足不定登时全身受制。要知各派太极拳招都是大同小异强弱差别全在各人的悟性与功力不同。天龙门好手殷仲翔是陈禹至交当赵陈二人口头相争之时他已拔剑在手跃跃欲试眼见陈禹一招即败便即挺剑向赵半山身后刺去喝道:“放手!”赵半山更不回身顺手在陈禹腰间抽出佩剑回剑一挡。这一下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双剑一交当的一声殷仲翔的长剑已断成两截。赵半山右手一送又将长剑插入陈禹腰间剑鞘。群豪见他一招制住太极门好手陈禹一剑震断了天龙门好手殷仲翔长剑制敌拳法之精拔剑出手之快断剑功力之纯还剑眼力之准皆是生平罕见不由得尽皆失色。

    赵半山向陈禹冷然道:“怎么?你出不出去?”陈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惊惶不定。

    突然间金光闪动七枝金镖分从上下左右向胡斐急射过去。原来商老太眼见报仇之望行将成空见众人注目赵陈二人正是良机猛地一口气同时出七枝金镖。她与胡斐相距不过丈许这一下陡然难对方要能将七枝金镖尽数躲过当真是千难万难。她十余年来处心积虑地要为丈夫复仇知道苗人凤与胡一刀武功卓绝光明正大的动手绝难取胜因此镖上都喂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这一下突如其来胡斐叫声:“啊哟!”急忙扑倒上面三枝镖虽能避过打向他小腹和下盘的四枝镖却再也无法闪躲。赵半山跨上一步伸出长臂一捞一抄半路上将七枝镖尽数接在手中。他外号叫做“千手如来”“如来”是说他面和心慈“千手”却是说他暗器、接暗器就像生了一千只手一般这抄接暗器正是他生平最擅长的绝技。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也没看清他如何出手七枝金镖已到了他手中。别说七枝就七七四十九枝金镖齐他也不放在眼中。烛光下见镖头带着暗红之色拿到鼻边一嗅果有一股甜香知道镖尖带有剧毒。他是使暗器的大高手却最恨旁人在暗器之上喂毒常言道:“暗器原是正派兵器以小及远与拳脚器械同为武学三大门之一只是给无耻个人一喂毒这才让人瞧低了。”他回过头来向商老太狠狠望了一眼说道:“王维扬王老爷子何等英雄他教人暗器喂毒么?教人这般卑鄙偷袭么?更何况以这般手段对付一个小孩。”这几句话大义凛然王氏兄弟不由得暗自惭愧。商老太见王氏兄弟低下了头大声道:“你是什么东西竟然上商家堡来欺人?只可叹我先夫商剑鸣死后八卦门中再无英雄好汉。我儿子年幼老婆子是女流之辈只好容得你欺侮。”忽然放声哭道:“剑鸣啊你一死之后八卦门就只剩下一批狗熊了只知道奉承外人再没半个有骨气之人能给门户争一口气。剑鸣啊赶明儿起我叫你儿子改投太极门别让他在江湖上灰头土脸一辈子让人看轻了。剑鸣啊想当年你何等英雄早知今日如此这柄八卦刀你就该带入棺材也免得在这里出丑露乖。”她哭一声骂几句将八卦刀抛在地下又用脚踏又吐唾沫。只气得王氏兄弟满腔怒火可又不能当着外人之面和她争吵。

    赵半山急欲带着陈禹离去只是见商老太以如此毒辣手段对付胡斐自己一去这小孩必遭毒手。他虽与胡斐毫无瓜葛但事见不平焉能袖手不理?向王氏兄弟抱拳道:“这孩子我今日就带了去日后再谢二位盛情。”

    王剑英还未答话商老太却又哭叫起来:“剑鸣啊你早早死了倒也干净不必见到这般丢人现眼之事。你师弟号称八卦门高手却斗不过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连看家门的一柄刀也让人家夺了。你师兄更加怕那小孩只盼他快些远远离开……”王剑英给她激得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住嘴!”转身向赵半山道:“赵三爷适才我弟妹之言你都听见啦。今日不是在下不给赵三爷这个面子只是若凭这小孩如此而去八卦门在江湖再难立足兄弟也没脸做人。”赵半山心想:“这话倒也是实情。”于是向胡斐说道:“孩子你怎地得罪两位王师傅了?快磕个头陪了礼随我出去。”

    赵半山见识老到这一次却说错了话他见胡斐适才将商老太这一带身手虽然不弱总是个孩子哪知胡斐天生豪迈岂肯轻易向人低头?笑道:“赵三爷你叫他向我磕头?这个我可不敢当。”赵半山一愣心道:“这小子怎地如此贫嘴?”王剑英本想胡斐一陪礼就此下台听他如此回答心中怒极但不愿在赵半山面前显得少了涵养当下仍是不动声色说道:“小兄弟你武功果然不错也怪不得你狂妄。来来来王某领教你几招。”

    胡斐跃到厅心呼的一拳迎面就往王剑英鼻子上打去。王剑英微微一笑顺手还了一掌。

    王剑英这一掌拍出去时轻轻巧巧但掌到半路已是挟着一股疾风向胡斐扑面击去。赵半山心道:“这姓王的家学渊源掌上劲力果然非同凡响。”他生怕这一掌就将胡斐击得重伤当即身子微向前倾预拟于危急之时出掌拍向王剑英后心以卸掌力。哪知小胡斐身法奇快上身一侧王剑英一掌已然打偏。但王剑英是当世八卦门中第一高手左掌打歪右掌毫不停留已自右上向左下斜劈下去。胡斐双拳一举拍的一响这一掌正好劈在他的拳上。胡斐叫道:“啊哟好痛!”蓦地里“沉肘擒拿”伸手抓他左手“曲池穴”这一招极其怪异王剑英一怔向后跃开一步。商老太与马行空对望了一眼心中均道:“怎么这孩子也会使这怪招?”原来当日阎基劫镖与马行空动武十余招怪招之中就是有这招“沉肘擒拿”。

    王剑英一退又进使招“猛虎伏桩”探掌切胡斐左臂。胡斐半转身子“钩腿反踢”又是一记怪招。这一来马行空等固然更是诧异连见多识广的赵半山也暗觉奇怪。王剑英见他招法中隐含相辱之意心道:“若不给你吃点苦头可叫人家小看了八卦门。”他虽与胡斐动武心中却哪将这孩子当作对手一招一式全是露给身旁的大名家赵半山观看因之出手凝重圆转如意不敢失了半点名家的身分只因心有旁属招数上竟是不求狠辣唯恐让赵半山小觑了说一句:“名门高弟岂能如此浮嚣?”这么一来他掌法中固然是没半点破绽但要数招之间制住对方竟也不能。商宝震自幼苦练过八卦掌只见这位大师伯出手平淡无奇使的全是八卦掌中最浅近的招数还道他忌惮赵半山存心敷衍无意真与父亲复仇心下暗暗恼怒。他哪知王剑英这些平淡无奇的掌法之中蕴含数十年苦功胡斐初时跳跳蹦蹦怪招迭出到得后来已全在对方掌风笼罩之下。王剑英掌力催动渐渐将胡斐制住使他每一拳打出每一脚踢出立时受到八卦掌掌力的反推。此时他若要劲打伤胡斐原已不难但他有意在赵半山面前显示身手要累得胡斐筋疲力尽跪地求饶自己却始终潇洒自如行若无事。须知武术最难企及的境界乃是举重若轻要使力而不见费力劲而不见用劲。每一个武学名家练到最后都是向这境界致力。至于吆喝酣斗挥汗喘气那自是最下乘的了。

    赵半山知他用意心想既然如此这小孩暂无性命之忧且看他支持得几时。眼见胡斐已是身不由主地为对方掌力带动脚步踉跄突然间一个筋斗翻出右手在地下一撑双腿同时横扫。这一下又是一记怪招王剑英跃起避过胡斐往地下一坐双腿连环上踢霎时之间竟踢了七八腿又是诡异又是迅捷。拳法中原有“连环鸳鸯腿”的招数但左脚踢出之后右脚跟着飞踢再要踢第三腿时终须有一脚先行着地纵快也有限度此时胡斐坐在地上双脚凌空彼落此起出腿如电竟将王剑英踢了个手忙脚乱。马行空与商老太又是互视了一眼心道:“这记怪招却非阎基所会看来这小孩所学的武功还较阎基为多。”果然不出二人所料胡斐一翻身立时双肘推后此时他与王剑英背脊对着背脊他身子既矮出招又快这两下肘锤竟都撞在王剑英的屁股之上。臀上多肉他又人小力弱这两记肘锤自是伤不到对方但旁观众人却忍不住失笑。王剑英大怒回身呼的一掌当胸劈去但见他脸色狰狞已顾不得什么潇洒什么风度。赵半山心中暗叹:“威震河朔王维扬的儿子不及乃父多矣!”他一面观斗眼角间却始终没一刻离开了陈禹决不容他俟机逃脱。胡斐见对方双掌犹如疾风暴雨般袭来心下也不自禁骇怕对方究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自己全靠拳谱中一些家传怪招仗着对方不识出手有所顾忌这才勉力支撑了这些时候已属极度难能。其实胡家拳谱上这些怪招乃是练功所用旨在锻炼身手不求克敌制胜真正与人动手的招数录在拳谱的最初数页之后。胡斐功力未到难以领会只得施展这些练功用的扎根基招式。想那飞天狐狸、胡一刀等均是一代大侠若是与人动手之际也是这般不伦不类、怪模怪样岂非大**分?又斗十余招胡斐左支右绌大感狼狈突见王剑英左掌往外一穿当即闪身向右避过王剑英右掌“游空探爪”斜劈下来。这一下好不劲急胡斐忙矮身沉肩虽将这一掌之力卸下了七成还是被他掌力震得一交摔倒。众人惊呼声中王剑英又是一掌劈了下去。赵半山大怒心道:“亏你也算是个成名人物小孩子已给你打倒怎么还下毒手?”他太极拳的功夫讲究迟出先至后制人敌人招数越是用老出手时收效越大只等王剑英掌缘挨近胡斐身上立即招相救。突然青光一闪王剑英疾收左掌侧身起腿。原来胡斐跌倒之时见身旁有半截剑头正是殷仲翔被震折的断剑情急之下伸手抓起向敌人拍下来的掌心刺去。这一下章法变幻若非王剑英躲闪得快掌心给他刺个窟窿也不希奇。胡斐一招得手立即一个打滚左手在地下一捞右手用断剑割下一块衣襟裹了折断的剑刃笑道:“王大爷我的手短你的手长咱二人比武太不公平。我把右手接长点儿你若害怕就取出八卦刀来好了。”

    自从“飞天狐狸”以降胡家历传各代都是智计过人。胡斐心知空手打他不过乘机拾起断剑用作兵器但怕对方使兵刃却抢先激他一激。王剑英何等身分明知吃亏哪肯跟他平手对刀料定他多拿一柄断剑也管不了用只哼了一声八卦掌中夹着擒拿手径来抓他握着断剑的手腕左掌劲劈向他的面门。胡斐转动剑头当作蛾眉刺使一面递招左手忽地往头顶一拉取下毡帽笑道:“我右手有剑头左手有盾牌瞧你奈何得了我?”将毡帽当作盾牌往他左掌一挡。王剑英心道:“臭小子这么一挡你左腕非断不可。”掌上又加了三分劲道向破毡帽上击了下去。

    忽听得王剑英“啊”的一声大叫向后跃开丈余这一声叫喊声音惨厉竟似受了重伤模样。众人一齐望着他只见他左掌心中鲜血淋漓不知因何受的伤。王剑英怒极戟指胡斐喝道:“你你……你这烂毡帽中藏着什么?”胡斐将毡帽戴回头上左手中赫然握着一枝金镖笑道:“这是你八卦门的暗器须不是我带来的。我随手在地下捡了一枝想偷偷拿回去玩儿你却定要揭穿我的底儿好吧这一枝小小金镖我也不希罕。”说着手一扬对准他胸口射了过去。王剑英侧过身子伸手一抄要将金镖抄在手里。他先侧身再伸手那是对胡斐已存了忌惮之意怕他镖的手法又是十分怪异一个抄接不到不免打中了胸口。岂知他这一伸手却接了个空。胡斐手势是向前镖其实手指上使了一股反劲将金镖射向身后。

    站在他背后的正是商老太突见金光一闪镖已到面前急忙缩头噗的一声那枝金镖打进她的髻子颤巍巍地晃了几晃。商宝震只吓得心惊肉跳扑到母亲跟前叫道:“妈可伤着你么?”自胡斐出手以来几乎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异想天开叫人防不胜防这一下花巧异常的镖更是眩人心目。眼见商老太在间不容之中死里逃生人人尽皆骇然。赵半山捻须微笑心想这般前扬后的镖法自己原也擅长若是自己出手就有十个商老太也一齐打死了只是这小孩装模作样的逼真神态却远非自己所及。

    赵半山随即想起叫道:“王师兄快捏住脉门镖上有毒。”商宝震一凛叫道:“我去取解药!”说着飞奔入内。王剑英一副执拗的狠劲倒与他过世的父亲差不多掌心一受镖伤只觉左手麻痒听得赵半山这么一叫右手拉断衣带紧紧缠住左腕脸色铁青。王剑杰手足关心抢过来帮他缠腕。王剑英左手一甩喝道:“走开!”王剑杰不提防给他猛力一甩退开两步愕然相顾叫道:“大哥!”王剑英挥起伤掌呼的一声疾往胡斐头顶拍到脚下飞跑竟然使出“游身八卦掌”的绝招此时再不容情决意要取这可恶的狡童性命。胡斐学成武艺之后初次是与商宝震对敌其后对战商老太和王剑杰此时与王剑英对掌已是第四个对手。越战得久他心思越是开朗怯意既去尽力弄巧以补功力之不足。这“游身八卦掌”曾在王剑杰手下领教过当时手忙脚乱险些命丧刀底此刻已明白其中奥妙所在心知若是跟他乱转必定累得头晕眼花。晃眼之间王剑英已转到自己身后突然想起胡家拳谱上有一门“四象步”步法虽是单纯却似大可用得当下不及细加思索一见敌人转到身后立即向前跨了一步。就在这时候王剑英呼的一掌也已击向他的后心。

    众人眼见胡斐背后门户洞开全无防御不禁为他担心不料他轻轻巧巧地大步跨前王剑英这一掌竟尔打空。那“游身八卦掌”只要一使动再无停歇不管出掌是否打中脚下绝不停留一掌掌地连绵出。胡斐面向厅门见王剑英抢到右边登时向左跨了一步他脚下跨步正与王剑英掌同时而作使得这一掌又是打空。

    要知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四象步”与“八卦掌”其理原有共通之处。胡家拳谱上的“四象步”乃练习拳脚器械的入门步法并不能用以伤敌胡斐早已练得极是纯熟。斗到后来他索性双手叉腰凝神注视对手也不理王剑英是否招只要他奔到左方就向右一步奔到前方就退后一步。不论对方如何忽前忽后忽东忽西他总是好整以暇地前一步、后一步、左一步、右一步来来去去只是四步妙在拿捏分寸恰到好处而这步法又与八卦掌步法的八卦方位丝丝入扣每一跨步均与对手的行动若合符节倒似与王剑英长期共习练成了套子一般。那“游身八卦掌”一出手就是连续不断的四八三十二招王剑英越打越是焦躁却连手指尖也碰不到胡斐身上。赵半山看得暗自叹息:“这人徒学父艺只知墨守成法临敌时不能随机应变另创新意看来王维扬是后继无人了。”眼见他第二节的三十二招八卦掌也已使完商宝震取来解药叫道:“大师伯服了药再收拾那小子。”这时王剑英的左臂已渐渐不听使唤知道毒气上行当下跃出圈子接过解药吞服。赵半山道:“王师兄我瞧……”王剑英知他定是出言劝解待他话一出口自己若不听从倒显得不给他面子当即摇了摇手抢上前又举掌向胡斐击去。只见他步法极小出掌也甚凝重原来是使出八卦门中最厉害的“内八卦掌法”来。先前王剑杰只虚使内八卦短架就制得商宝震无法动手王剑英的功夫又比乃弟精湛得多这内八卦掌法出手虽短每一掌都是凌厉狠辣。胡斐硬接了三招登感不支心中暗叫:“糟糕!”眼见对方步子向左跨出猛地提脚往他左脚背后上踩落。王剑英骂道:“你作死么?”脚一缩右脚踏出时就错了八卦方位。王维扬教子习艺之时规定极为严厉不得有分毫差失偏生这大儿子又是天性固执临敌时脚下定须踏正方位才肯出招。待他双脚移正胡斐又是一脚对准他脚背踩了下去。这般胡闹的打法原是任何成名的英雄所不屑为胡斐却一味顽皮取闹连踩几脚王剑英心神微乱。胡斐见到有机可乘猛地一掌就往他小腹上击去。王剑英叫声:“好!”双掌齐出推在他的掌上。这是硬碰硬的对掌再无讨巧之处胡斐全身一震左掌跟着力推但仍感对方压力沉重无比此时若稍一退让内脏立为对方掌力所伤只得奋力抵挡。赵半山见胡斐已然输定笑道:“孩子你输啦还比拚什么?”伸手在他背上轻轻一拍一股内力从他身上传将过去。王剑英双臂一酸胸口微热急忙撤掌后退。赵半山道:“王兄你的功力自比这孩子高得多那还用比什么?”他轻拍胡斐的肩头赞道:“了不起了不起再过五六年连我也不是你的敌手啦。”言下自然是说:你王老兄更加不用提了。王剑英脸上一热自知功夫与赵半山差得太远要待交代几句场面话跟这孩子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不由得怔在当地一言不。王剑杰见兄长的左掌紫黑中毒甚深向商老太道:“有没有外敷的解毒药?”商老太摇摇头。赵半山从怀中取出一个红色小瓶拔开瓶塞说道:“兄弟自合的解毒药很有点儿功效。”王剑杰知他是使暗器的大行家身上不带解毒药则已若是携带定然应验如神他挂念兄长安危伸出手掌。赵半山在他掌心倒了少许笑道:“尽够用了。”这一来王氏兄弟无论如何不能再对胡斐留难。

第四章 铁厅烈火

    赵半山双手负在背后在厅中缓步来去朗声说道:“咱们学武的功夫自然有高有下但只要心地光明磊落行事无愧于天地那么功夫高的固然好武艺低也是一般受人敬重。我赵某人生平最恨的就是行事歹毒、卑鄙无耻的小人。”他越说声音越是严厉双目瞪着陈禹不动。

    陈禹低下了头目光不敢与他相接突然一瞥眼之间吓了一跳。原来商老太出七枝金镖给赵半山接住后掷在地下。胡斐用一枝镖刺伤王剑英后接着对掌那枝镖仍是丢落在地。这时赵半山在厅中来去足下暗暗使劲竟将七枝金镖踏得嵌入了方砖之中镖与砖齐甚是平整。众人见陈禹脸上变色顺着他眼光一看都是大为惊奇知道他露这手功夫一来是警告商老太不得再使歹毒暗器二来是要逼陈禹出去算帐叫旁人不敢阻拦。

    陈禹四下一望但见王氏兄弟忙着裹伤商老太与商宝震咬牙切齿马行空微微点头殷仲翔脸如死灰知道没一个敢出手相助将心一横大声道:“好啊平素称兄道弟都是好朋友今日我姓陈的身受巨贼胁迫好朋友却到哪里去了?姓赵的咱们也不用出去就在这里动手吧。”赵半山刚说得一个“好”字忽听背后风声响动知有暗器来袭接着听得一声喝道:“好朋友来啦!”

    赵半山也不回头反过手去两指一夹接住了一把小小的飞刀但觉那飞刀射来势道劲急全是阳刚之力接在手上时刀身微微一震和福建莆田少林派射暗器的手法又自不同笑道:“这位好朋友原来是嵩山少林寺的可是不疑大师的高足吗?”射这柄飞刀的正是嵩山少林派的青年好手古般若。王氏兄弟、殷仲翔、陈禹等都是一惊但见赵半山并未回身尚未见到古般若的人影却将他的门派师承猜得一点儿不错。赵半山心中却想我红花会只僻处回疆数年离中原并无多时看来名头已不及往时的响亮我要保护一个孩子叫一个人出外居然不断有人前来阻手阻脚今日若不立威倒叫后生小子们将红花会瞧得小了当下朗声说道:“你这位好朋友站着可别动。”不等古般若回答双手向后扬了几扬跟着转过身来两手连挥众人一阵眼花缭乱但见飞刀、金镖、袖箭、背弩、铁菩提、飞蝗石、铁莲子、金钱镖叮叮当当响声不绝齐向古般若射去。

    王剑英大骇叫道:“赵兄手下容情。”赵半山一笑说道:“不错自该手下容情。”

    众人瞧古般若时无不目瞪口呆。但见他背靠墙壁周身钉满了暗器却无一枚伤到他的身子。古般若半晌惊魂不定隔了好一阵这才离开墙壁回过头来只见百余枚暗器打在墙上隐隐依着自己身子嵌成一个人形。他惨然无语向赵半山一揖到地直出大门也不向福公子辞别径自走了。赵半山此手一露即是处了陈禹死刑更还有谁敢出头干预?但陈禹临死还是强口说道:“自来官匪不两立我一死报答福公子那便是了。”赵半山大怒向王剑英等说道:“本来太极门中出此败类是在下门户之羞原想私下了结可是他非叫我抖个一清二楚不可。”陈禹自己却也真不知道什么事上得罪了这位红花会三当家要知他为人精明圆滑原是不易与人结怨的便接口道:“不错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说了出来请大家评个道理。”

    赵半山“哼”的一声指着那个黑肤大眼的小姑娘问道:“你不认得这小妹妹么?”陈禹摇头道:“不认得从来没见过。”赵半山道:“就可惜你认得她父亲。她是广平府吕希贤的女儿。”此言一出陈禹本来惨白的脸色更加白得可怕。众人“哦”的一声齐向这女孩望去。这女孩只有十二三岁但满脸风霜显是小小的一生之中已受过许多困苦折磨。她指着陈禹厉声说道:“你没见过我我可见过你。那天晚上你杀我兄弟杀我爹爹我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我每天晚上做梦没一次不见到你。”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陈禹又是确曾做过那件事张口结舌地“啊啊”几声没再分辩。赵半山向众人双手一拱说道:“这姓陈的说得好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我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说出来请大家评个道理。各位想必都知道广平府太极门师兄弟三人武功以小师弟吕希贤最强。这姓陈的你称吕希贤什么啊?”陈禹低下了头道:“他是我师叔。”心想赵半山述说往事也不必跟他分辩心中暗打脱身逃走的主意。

    赵半山道:“不错吕希贤是他师叔。说道吕希贤这人在下可与他素不相识他是北京王府的教师爷咱们乡下人哪里高攀得上?”言下之意竟是透着十分不满只是他存心厚道又是碍着那小姑娘的面子只说到此处为止接着说道:“在下隐居回疆中原武林的恩怨原本不闻不问可是有一日这小姑娘寻到了在下哭拜在地说要请我主持公道。小姑娘你将那两件东西取出来给各位叔伯们瞧瞧。”那女孩解下背后的包裹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布包打开烛光下各人瞧得明白赫然是一对干枯的人手旁边还有一块白布满写着血字。赵半山道:“你说给各位听吧。”那小姑娘捧着一双人手泪如雨下哽咽道:“我爹爹生了病已好久躺着不能起来。有一天这姓陈的突然带了另外三个恶人半夜里来到我家说是奉王爷之命要爹爹说太极拳什么九诀的秘奥不知怎样他们争吵起来。我弟弟吓得哭叫出声这姓陈的抓住了他扬起宝剑威吓我爹爹说道要是不说就将我弟弟一剑杀死。我爹爹说了几句话我也不懂他……他……就将我弟弟杀死了。”说到这里眼泪更是不绝流下。胡斐叫道:“这样的恶人还不快宰了。”那小姑娘提起衣袖抹了抹眼泪说道:“后来我爹爹跟他们动手他们人多我爹爹又生着病就给这坏人害死了。后来孙伯伯来到我家里我就跟他说……”小姑娘不懂武林之中的恩怨关节说起来有点不明不白。赵半山插口道:“她说的孙伯伯就是广平府太极门的掌门人孙刚峰。”这个人的名头大家是知道的于是都点了点头。那小姑娘又道:“孙伯伯想了几天忽然叫我过去他拿出刀来一刀砍下了自己的左手蘸了血写成这封血书又将刀子放在桌子上用力把右手挥在刀口上又砍下了右手叫我……叫我……送去回疆给赵伯伯说太极门中除了赵伯伯再无旁人报得我爹爹血仇……”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只觉得这真是人间的一件极大惨事只是那小姑娘说得太不清楚实在不懂。赵半山道:“这孙刚峰在下是识得的当年他瞧不起我赵半山曾来温州跟我打过一场架想不到竟因如此心中有了我赵某人的影子。”众人心想:“这一场架定是孙刚峰输了。”赵半山又道:“孙刚峰这封血书上说他是广平太极门掌门自愧无能收拾不下这姓陈的叛徒因此砍下双手送给我赵某人信上说什么‘久慕赵爷云天高义急人之难’云云。嘿他送我一对手掌再加一顶大帽子赵某人虽跟他没半点交情这件事可不能不给他办了。”

    陈禹惨白着脸说道:“这封血书未必是我孙师伯的亲笔我得瞧瞧。”说着慢慢走到小姑娘身旁去取血书突然手腕一翻寒光闪处右手中一柄匕已指着小姑娘的后心叫道:“好那就同归于尽。”

    这一下变生不测众人均未料及。赵半山抢上两步待要夺人却见陈禹左臂紧紧扼在吕小妹颈中低沉着嗓子喝道:“你再上前一步这女娃子的性命就是你害的。”赵半山一惊自然而然地倒退一步一时徬徨无计心想:“那便如何是好?若是七弟在此他定有计较。”要知赵半山忠厚老实对付奸诈小人实非其长处此困境不自禁想起那足智多谋的七弟武诸葛徐天宏来。陈禹右手的匕刺破吕小妹后心衣服刃尖抵及皮肉要使赵半山无法用暗器打落匕双目瞪住了赵半山说道:“赵三爷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就是暗器打瞎我这双招子姓陈的决不还手。”赵半山手中扣了两枚钱镖本拟射他双目只要他矮身一躲或是伸手一护就可俟机救人岂知此人见事得快先行出言点破了自己的用意。一时之间大厅上登成僵局。

    陈禹目不转瞬地瞪着赵半山防他有甚异动口中却在对王氏兄弟说话:“王大哥王二哥赵三爷今儿跟兄弟过不去你二位可知其中原由?”王氏兄弟与他同府当差虽然并不怎么交好但陈禹生性圆滑平日人缘甚好若不是二王忌惮赵半山武功了得早已出言劝解。王剑英接口道:“听赵三爷说他也是受人之托未必明白真相。只怕这中间有什么误会也是有的。”陈禹冷笑一声道:“误会倒是没有。王大哥兄弟进福公子府之前是在定亲王府当差这个你是知道的了?”王剑英道:“是啊你是定王爷推荐给福公子的。王爷大大夸你精明能干哪。”陈禹道:“适才赵三爷说道兄弟伤了这小姑娘的父亲这件事是有的。可是兄弟是奉了王爷之命你我同是吃府门饭的人主人家有差使交下来你能违命么?”王剑英这才明白他借着与自己一问一答是在向赵半山解说这回事的来龙去脉于是又接一句:“这叫做奉命差遣概不由己那也怪不得你陈兄弟。”

    赵半山在回疆接到孙刚峰的血书立即带同吕小妹赶到广平府但无法找着孙刚峰当下又到北京找人一查之下得悉陈禹已随同福公子南下。他胯下所骑是骆冰那匹银霜逐电驹不过两天功夫已从北京追到商家堡来。陈禹如何害死吕希贤父子他确是不甚了了。吕小妹年幼原已说不明白多问得几句她就眼眶一红小嘴一扁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这时听陈禹要言明此事根由正中下怀道:“好你曾说过天下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倒说说看。那吕希贤是你师叔就算他犯了弥天大罪也不能由你下手致他于死地。”

    陈禹此时有恃无恐料想今日已不难逃命但赵半山决不肯就此罢手日后继续追寻却是难以抵挡心想总须说得他袖手不顾方无后患于是说道:“赵三爷你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汉常言道君子可欺以方你这一回可是上了孙刚峰的大当啦。”赵半山一愕道:“怎么?上了什么当?”陈禹道:“我们广平太极门姓孙的祖师爷传了弟子三人孙师伯是大弟子先父居次吕师叔第三。他师兄弟三人向来不睦赵三爷你是明白的了?”赵半山本来丝毫不知但想自己插手管他门户之事若说一切不知未免于理有亏当下不置可否道:“那便怎样?”陈禹道:“吕师叔是太极北宗一把响当当的好手我对他老人家素来是十分敬仰的。他在定王府当教师爷太极拳的秘奥却半点不传给王爷。定王爷生性好武见他藏奸心中自是不快连问了几次吕师叔吃逼不过竟然辞去了差使。于是定王爷将在下找去要我解释太极拳中的什么乱环诀、阴阳诀。可是先父武功本就平常又逝世得早没什么功夫传下来在下懂得什么?定王爷便着落在下去向吕师叔请问明白。”赵半山心想:“太极门南北两宗各有门规本门武功秘奥不得传于满人。吕希贤不授秘诀此事大致不假。”于是点了点头。陈禹脸色显得十分诚恳说道:“在下奉王爷之命与三位当差的兄弟到吕师叔府上去。那时他身上有病肝火大旺三言两语就对我痛下辣手。赵三爷你想以我这点点稀松平常的武功怎能害得了广平太极门的第一把好手?”赵半山道:“那他是怎么死的?”陈禹道:“吕师叔本已有病在下的言语又重了一些。吕师叔痰气上涌失足摔了一交在下连忙施救已自不及。”这番言语之中破绽甚多赵半山正待驳斥吕小妹已叫了起来:“爹爹是他打死的爹爹是他……”第二句话没说完陈禹扼着她脖子的手一紧将她后半句话制住了。赵半山大怒喝道:“你既说他有病怎地又斗不过他?再说他小儿子与你无怨无仇又何以伤害无辜?快放手!”陈禹道:“赵三爷你身在万里之外怎知我门户中之事?我劝你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好。”他一面说一面移动身子慢慢退向厅口。赵半山双目如要喷火只是眼见此人心狠手辣若真上前拦阻他定要伤害吕小妹性命。这女孩年纪虽小性格却极是坚毅孤身一人竟然间关万里、历尽苦辛地寻到回疆。以这一条路上旅途之艰难别说是这样一个小小孤女就是个壮年汉子也是十分不易。赵半山毅然插手管这件事固然是为了孙刚峰斩手相托可有一小半也瞧在这孤女的孝心份上。后来与她共骑东来时日一久已视她犹如女儿一般。只见陈禹再退几步便要出厅赵半山空有一身暗器竟然不敢向他射一枚心下盘算:“若用一枚最重的蛇头锥打他脑门自能叫他立时丧命但他临死之前只要手臂一送吕小妹就是性命不保了。”只见他又退了一步此时桌上一枚大红烛所结的一个灯花突然卜的一声爆了开来烛光一暗待得烛火再明陈禹身后忽已多了一个老者。

    只见那老者两手平举胸前但光秃秃只有两根腕骨手掌已齐腕斩去身穿青布长袍形容枯槁双目深陷颧骨高耸脸上灰扑扑的甚是怕人。陈禹见众人一齐望着自己身后神情甚是异样不由得回过头去。突见那人的两根腕骨已伸到自己脸前险些碰到一惊之下忙让开了一步叫道:“孙师伯是你!”那人竟不理会拉起长袍抢上一步向赵半山拜了下去说道:“赵三爷你的恩情孙刚峰只好来生补报了。”赵半山急忙答礼双眼却不离陈禹。陈禹急退两步正要拥着吕小妹抢出厅门孙刚峰身形一晃抢先堵住了门喝道:“回去!”陈禹道:“你让不让路?”孙刚峰道:“你已害过吕家二命姓孙的早就没想活着。”转向赵半山道:“赵三爷这位陈爷的话在下在门外已听得清清楚楚当真是一派胡言。我吕师弟是为了乱环诀与阴阳诀而死在这奸贼手下的。”赵半山向陈禹侧目斜睨哼了一声道:“原来陈爷精研我们的这两大秘诀兄弟倒要领教。”孙刚峰道:“这倒不是。这位陈爷知道我太极拳有九大秘诀而乱环诀与阴阳诀又是拳法关键只可惜他父亲过世得早没来得及传他。他千方百计要我和吕师弟吐露我师兄弟知他心术不正就没肯说。于是他用定王爷的势力相压吕师弟仍是不说。到后来他乘着吕师弟有病夜中闯到吕师弟的病榻之前抓住他一脉单传的一个娃儿说道若不吐露乱环、阴阳二诀就将孩子一刀杀了……姓陈的我这话是真哪还是假哪?”陈禹铁青着脸一言不心中又惊又怒眼见已可脱身这姓孙的老家伙偏偏在这时候闯了进来。只听孙刚峰哽咽着又道:“于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娃儿便丧生在他利剑之下。吕师弟抱病与他拚命又给他使云手功夫拖得精疲力尽虚脱而死。赵三爷孙刚峰愧为掌门年老无能我北宗又是人才凋零眼下只有这姓陈的武功最强只有老着脸皮请南宗主持公道。”他转向陈禹道:“陈大爷我的话没半句冤你吧?”赵半山直听得义愤填膺大步踏了上去说道:“要学拳术的秘奥自古以来只有求师访友从来没听说过如你这等禽兽之行。”陈禹喝道:“你别动给我站着。”说着手臂一紧吕小妹呀的一声叫了出来。赵半山果然站定脚步不敢再动。陈禹朗声道:“姓赵的你要找我尽管到北京福公子府来。今日请你叫他让让道。”赵半山无奈只得向孙刚峰道:“孙师兄今日咱们就暂且饶他!”

    孙刚峰大急说道:“你说今儿……今儿饶……饶了他?”赵半山道:“孙爷你放心赵某既然拉扯上了这回子事定是有始有终。”孙刚峰急得说不出话来只说:“你……你……”赵半山:“让路给他吧。姓赵的若是料理不了这回事我斩这一双手还你!”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孙刚峰再无话说身子往旁边一让眼睁睁地盯着陈禹目光中充满了怨毒。陈禹心道:“今日我脱却此难立时高飞远走天下之大何处不是容身之所?只要我隐姓埋名你找一百年也找不着老子。”脸上不自禁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说道:“赵三爷你我后会有期。孙师伯说得不错我确想学一学太极门中乱环诀与阴阳诀的窍门。你上京来做兄弟的要好好请你指点指点。”赵半山又是哼了一声哪去理他。

    陈禹不敢转身挟着吕小妹妹一步步地倒退经过孙刚峰身侧微微一笑左足跨出了门槛。

    胡斐自与王剑英比掌之后一直在旁凝神注视赵半山、陈禹、孙刚峰三人此时眼见陈禹狡计得逞心道:“赵三爷帮了我这个大忙眼下他遇上难事我如何不加理会?”他头脑灵敏人又顽皮心念一动早有计较运气将一泡尿逼到尿道口解开了裤子见陈禹即将踏出厅门突然端起一张椅子说道:“陈禹我有一事请教。”陈禹一呆却没将这孩子放在眼内并不理睬。胡斐将椅子在他身前一放跳上椅子突然一泡急尿往他眼中疾射过去。

    陈禹急怒之下伸左手在眼前一挡阻住他射过来的尿水右手一匕就往胡斐胸口剁去。胡斐解裤之前早就筹划好了下一步眼见匕刺到双手握起椅子身子一跃人在半空椅子已向他头顶猛砸下去。陈禹伸手格开怒骂:“小贼!”胡斐人未落地已向前一扑抱住吕小妹一个打滚滚开半丈。陈禹大惊纵上抢夺胡斐钩脚反踢随即站起身来施展空手入白刃功夫抢他手中匕。陈禹心知不妙不敢恋战猛戳一刀立即转身出厅却见赵半山双手叉腰神威凛凛地站在厅口。胡斐哈哈大笑说道:“我一泡尿还没撒完呢!”这一下变化赵半山固是万万猜想不到厅上众人也无一不是大出意料之外。待得各人明白他的用意吕小妹早已获救陈禹亦已困入重围。这一来商老太更增恨意王氏兄弟妒念转深马行空暗叫惭愧殷仲翔喃喃怒骂但不论是恨是妒是愧是骂各人心中均带着三分惊佩赞叹:“若非这小子出此怪招怎能将陈禹截得下来?”

    赵半山心中对胡斐大是感激脸上却不动声色对陈禹淡淡道:“陈爷你为了学乱环诀和阴阳诀伤了两条人命其实大可不必这么费事。这两篇歌诀在太极门中也算不得是什么了不起的不传之秘赵某不才倒还记得。你说过要向赵某讨教今日就传了于你也自不妨。”众人一呆均想:“他已难逃你的掌握却来说反话。”

    却听赵半山又道:“我先说乱环诀与你好好记下了。”于是朗声念道:“乱环术法最难通上下随合妙无穷。陷敌深入乱环内四两能拨千斤动。手脚齐进竖找横掌中乱环落不空。欲知环中法何在落点对即成功。”

    这八句一念孙刚峰和陈禹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原来这八句诗不像诗、歌不像歌的话正是太极门中的“乱环诀”。陈禹幼时也依稀听父亲说起过只是全然不懂其中奥妙万想不到赵半山真能原原本本地念给自己听。他把心一横生死置之度外道:“其中含义还请赵三爷指点。”赵半山道:“本门太极功夫出手招招成环。所谓乱环便是说拳招虽有定型变化却存乎其人。手法虽均成环却有高低、进退、出入、攻守之别。圈有大圈、小圈、平圈、立圈、斜圈、正圈、有形圈及无形圈之分。临敌之际须得以大克小、以斜克正、以无形克有形每一招出均须暗蓄环劲。”他一面说一面比划各项圈环的形状又道:“我以环形之力推得敌人进我无形圈内那时欲其左则左欲其右则右。然后以四两微力拨动敌方千斤。务须以我竖力击敌横侧。太极拳胜负之数在于找对点击准落点。”他所说的拳理明白浅显人人能解但其中实是含有至理。厅上众人均是武学好手听他口中讲述手脚比拟无不出神。要知能听到这样一位武学名家讲述拳理精义实是一生之中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

    赵半山说的是太极拳秘诀初时王氏兄弟、商老太、马行空、殷仲翔等还只存着观摩与切磋之心但后来听他越说越是透彻许多自幼积在心中的疑难师父解说不出、自己苦思不明却凭他三言两语登时豁然而通。赵半山解毕“乱环诀”说道:“口诀只是几句话这斜圈无形圈使得对不对点与落点准不准可是毕生的功力。你懂了么?”陈禹盼望这“乱环诀”盼了一生此时听得明白懂得透彻知道只要再加十余年苦练凭此一诀便可成武学大师不由得满心欢喜又问:“请问赵爷那阴阳诀又是如何?”赵半山道:“阴阳诀也是八句歌你记好了。”陈禹听得出神就似当年听父亲传授武功一般随口应道:“是孩儿用心记着。”待得一言出口这才惊觉不由得满脸通红但众人都在倾听赵半山讲武谁也没留意他说些什么却无一个失笑。只听赵半山朗声念道:“太极阴阳少人修吞吐开合问刚柔。正隅收放任君走动静变里何须愁?生克二法随着用闪进全在动中求。轻重虚实怎的是?重里现轻勿稍留。”这口诀陈禹却从没听见过但他此时全无怀疑用心记忆。只见赵半山拉开架式比着拳路说道:“万物都分阴阳。拳法中的阴阳包含正反、软硬、刚柔、伸屈、上下、左右、前后等等。伸是阳屈是阴;上是阳下是阴。散手以吞法为先用刚劲进击如蛇吸食;合手以吐法为先用柔劲陷入似牛吐草。均须冷、急、快、脆。至于正那是四个正面隅是四角。临敌之际务须以我之正冲敌之隅。倘若正对正那便冲撞便是以硬力拚硬力。若是年幼力弱功力不及对手定然吃亏。”胡斐一直在凝神听他讲解拳理听到此处心中一凛:“难道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么?是说我与王剑英以力拚力的错处么?”却见赵半山一眼不望自己手脚不停口中也丝毫不停:“若是以角冲角拳法上叫作:‘轻对轻全落空’。必须以我之重击敌之轻;以我之轻避敌之重。再说到‘闪进’二字当闪避敌方进击之时也须同时反攻这是守中有攻;而自己攻击之时也须同时闪避敌方进招这是攻中有守此所谓‘逢闪必进逢进必闪’。拳诀中言道:‘何谓打?何谓顾?打即顾顾即打手便是。何谓闪?何谓进?进即闪闪即进不必远求。’若是攻守有别那便不是上乘的武功。”这番话只将胡斐听得犹似大梦初醒心道:“若是我早知此理适才与王氏兄弟比武未必就输。”心中对赵半山钦佩到了极处。赵半山又道:“武功中的劲力千变万化但大别只有三般劲即轻、重、空。用重不如用轻用轻不如用空。拳诀言道:‘双重行不通单重倒成功’。双重是力与力争我欲去你欲来结果是大力制小力。单重却是以我小力击敌无力之处那便能一成功。要使得敌人的大力处处落空我内力虽小却能胜敌这才算是武学高手。”

    只见他出手比划许多拳法竟是胡斐刚才与王剑英对掌时所用。他详加解释这一招如何可使敌招用空这一招如何方始见功。胡斐听到此处方始大悟:“原来赵三爷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却是在指点我的武功。”

    要知陈禹是叛门犯上的奸徒赵半山怎能授他太极秘法?只是他见胡斐拳招极尽奇妙临敌之际却是凭着一己的聪明生变拳理的根本尚未明白想是未遇明师指点。武林之中规矩极多若是别门别派的弟子纵使他虚心请益求教也未便率尔指教否则极易惹起他本门师长的不快许多纠纷祸患常由此而起。他实不知胡斐无师自通只凭了祖传的一部拳经自行习练而成眼见他良材美质未加雕琢甚是可惜料想他师长未明武学至理因此借着陈禹请问乱环诀与阴阳诀的机会将武学的基本道理好好解说一通每一句话都是切中胡斐拳法中的弊端说得上是倾囊以授。他知胡斐聪明过人必能体会至于王剑英、马行空等人虽也听到了但这些人年纪已大纵明其理也未必能再下苦功练到这步田地。经此一番指点胡斐日后始得成为一代武学高手只是如此传授功诀在武林中也可说是别开生面了。赵半山讲解已毕向陈禹道:“我说的可对么?”陈禹道:“承蒙指点茅塞顿开。早知如此在下也不必向孙吕二人苦苦哀求了。”赵半山冷然道:“是啊早知如此那也不必害死两条人命了。”陈禹一惊只觉一道凉意从背脊上直透下去心想:“他好端端传我拳诀怎地又提此事?”向王氏兄弟、殷仲翔等人一望但见各人脸上均现迷惘之色。赵半山道:“陈爷这两个拳诀我是传于你了如何使用只怕你还领会不到来咱们来推推手。”那推手是太极同门练武的一种寻常手法陈禹心中虽存疑惧却也不便相拒说道:“赵三爷在下技艺平常你多包涵着点儿。”赵半山铁青着脸道:“太极北宗第一高手吕希贤都死在阁下掌底怎说得上技艺平常?看招吧!”一招“手挥琵琶”向他击去。陈禹一惊忙以“如封似闭”守住正中但数招之间拳路已全受敌人之制。两人使的太极拳虽有南北之分拳路其实大同小异可是功力深浅有别又拆数招陈禹的双掌似乎全给赵半山粘住了。

    直到此时孙刚峰心头一块大石方始落地只听赵半山问道:“孙兄你说吕希贤是给他用‘云手’累死的?”孙刚峰忙道:“是啊。我见到吕师弟的尸显是筋骨脱力。”陈禹越斗越惊说道:“赵三爷在下不是你的对手咱们罢手啦。”赵半山道:“好你再接我一招。”左手带着他的右手转了一个大圈一股极强的螺旋力带动他左手正是太极云手。这云手连绵不断一圈过后又是一圈当日陈禹害死吕希贤使的正是这一路手法。陈禹想到吕希贤死时的惨状想到他连声哀告而自己却绝不松劲想到他连最后一分力气也给自己逼了出来不由得汗如雨下。

    赵半山见他脸上现出惊惧至极之色心肠一软实感不忍劲力一松粘力卸去温言道:“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当既行恶事自有恶果。你好好想一想吧。”他生性仁善虽知陈禹死有应得却不愿见他如吕希贤一般惨受折磨而死。他转过身子负手背后仰天叹道:“一个人所以学武若不能卫国御侮也当行侠仗义济危扶困。若是以武济恶那是远不如作个寻常农夫种田过活了。”这几句其实也是说给胡斐听的生怕他日后为聪明所误走入歧途。他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胡斐这等美质心中对之爱极自忖此事一了随即西归回疆日后未必再能与之相见因此传授上乘武学之后复谆谆相诫劝其勉力学好。

    胡斐如何不懂他言中之意大声喝道:“姓陈的一个人做了恶事就算旁人不问也不如自尽了的好免得玷污了祖宗的英名。”他这几句其实是答复赵半山的。赵半山极是喜慰转头望着他神色甚是嘉许。胡斐眼中却满是感激之情。正当一老一少惺惺相惜、心情互通之际陈禹见赵半山后心门户大开全无防备自己与他相距不到二尺心想:“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运劲右臂奋起全身之力一招“进步搬拦捶”往赵半山背心击去。

    陈禹这一拳乃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自知这一招若不能制敌于死命自己就无活命之机当真是拳去如风势若迅雷。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赵半山身子一弓正是太极拳中“白鹤亮翅”的前半招陈禹这一拳的劲力登时落空。赵半山腰间一扭使出“揽雀尾”的前半招转过身来双掌缓缓推出用的是太极拳中的“按”劲。他以半招化解敌势第二个半招已立即反攻只两个半招陈禹全身已在他掌力笼罩之下。太极拳乃是极寻常的拳术武学之土人人识得。众人见赵半山一守一攻都只使了半招就能随心所欲的是名家手段非同凡俗无不大为叹服。

    此时陈禹咬紧牙关拚着生平所学与赵半山相抗初一接招只觉对方力道也不甚强于是手上加劲。但力一增立觉对方反击的力道也相应大增一惊之下急忙松劲对方的反力居然也即松了然而要脱出他牵引之力却也不能。胡斐默默想着赵半山适才所授的“乱环诀”与“阴阳诀”凝神观看二人过招印证赵半山所说的拳诀要义。但见陈禹拳推掌劲力虽强可是只要给赵半山一拨一带掌势的方位登时变了那正是“乱环诀”中所谓“陷敌深入乱环内四两能拨千斤动”的应用。他瞧了一会笑道:“陈老兄你已经深陷赵三爷的乱环之内了我瞧你今日要归位。”陈禹全神贯注地应付敌招胡斐这几句话完全没有听见。又拆数招胡斐瞧出陈禹拳招中露出破绽叫道:“赵伯伯他左肋空虚何不击他?”赵半山笑道:“正是!”拳随声至攻向他的左肋。陈禹急忙闪避。胡斐又道:“攻他右肩。”赵半山道:“好!”一掌向他右肩拍去。

    陈禹沉肩反掌架开。赵半山笑问道:“下一招怎地?”胡斐道:“踢他腰间。”赵半山左掌一带陈禹拿劲稳住身子赵半山果然飞脚踢他腰间。胡斐连叫数下每一招都说的头头是道。赵半山赞道:“小兄弟你说的大有道理。”胡斐突然叫道:“拍他背心。”这时赵半山正与陈禹相对心中一怔:“这一招可叫得不对了我与敌人正面相持怎能攻他背心?”但微一迟疑立时省悟:“原来这孩子是出了个难题给我做。”当下身子半斜右掌向外拖引陈禹也即斜身应招。赵半山左掌再向右一带陈禹的身子又斜了几分背心算是卖给了人家。赵半山轻轻一掌拍出正击他的背脊。这一掌只要去得稍快力道略强陈禹已自毙命他大骇之下急忙转身脸上惨无人色。赵半山回头笑道:“对不对啊?”胡斐大拇指一翘赞道:“好极了!”陈禹死里逃生但究是名家弟子虽是惊魂未定却已见到可乘之机只见赵半山回身与胡斐说话下盘空虚心想:“我急攻两招瞧来就能逃命。”飞腿“转身蹬脚”猛向赵半山踢去见他侧身一退大喝一声一招“手挥琵琶”斜击敌人左肩。他这两招连环而出势如狂风骤雨用意不在伤敌只求赵半山再退一步他就能夺门而逃自恃年轻力壮腿长脚快赵半山身子肥胖拳术虽高说到跑路总胜不了自己。赵半山见他起腿便已猜到他的用意待他“手挥琵琶”一招打到竟不后退踏上一步也是一招“手挥琵琶”。这一招以力碰力招数相同而处于逆势原是太极拳中的大忌与他适才所说“双重行不通”的拳理截然相反即令是高手逢着低手也是非败不可。旁观众人倒有半数轻轻“噫”的一声。陈禹反掌一探已抓着赵半山的手腕就势一带将他庞大的身躯举了起来随即甩了出去。孙刚峰与吕小妹齐声大叫:“啊哟!”胡斐却笑着叫道:“妙极妙极!”赵半山身在半空心中暗叹:“无怪北宗太极盛极中衰。孙刚峰枉为一派掌门却不及一个小小孩子竟然瞧不出我此招的妙用。”跟着一阵喜欢:“这孩子领悟了我指点的拳理情义立即能够变通当真难得。”

    陈禹将敌人抓起心中又惊又喜这一下成功却是他始料所不及用力一甩之下满拟就算不能伤敌也可全身而出商家堡了。哪知举臂一挥赵半山手掌一翻反而将他手腕拿住这一甩竟没将他摔出。

    陈禹一惊左掌随即向上挥击赵半山居高临下右击按落。拍的一声双掌相交两只手掌就似用极黏的胶水粘住了。陈禹左掌前伸赵半山右掌便后缩陈禹若是回夺他便跟进一个胖胖的身躯却仍是双足离地被陈禹举在半空。按照常理一人身子临空失了凭借那已是处于必败之地但赵半山知己知彼料定对方功力与自己相差太远是以故行险着要将平生所悟到最精奥的拳理指点给胡斐知晓要叫他临敌时不可拘泥一格用正为根基用奇为变着免得如王剑英、王剑杰兄弟一般胶柱鼓瑟不懂“出奇制胜”的道理。他左手与陈禹右手相接右手与他左手相接不论陈禹如何狂甩猛摔始终不能使他有一足着地。

    赵半山身子肥胖二百来斤的份量压在对方双臂之上。初时陈禹尚不觉得怎样时刻稍久但觉膀子上的压力越来越重就似举了一块二百多斤的大石练功一般。若真是极重的一块大石也就罢了但赵半山人在空中双足自由不绝寻瑕抵隙踢他头脸与双目。

    陈禹又支持片刻已是额头见汗猛地一个箭步纵向柱边挥手运力想将敌人的身子往柱子上挥去。但赵半山岂能着了他的道儿右足早出撑在柱上。先前他身子在半空压在陈禹膀上的只能是自身重量要加上一两一钱的力道也是绝不能够此时足上借了柱子之力登时一股强力如泰山压顶般盖将下来。陈禹双臂格格作响如欲断折暗叫:“不妙!”急忙跃开。这时他全身大汗淋漓渐渐湿透衣衫不论使地堂拳着地打滚或是纵横跳跃赵半山总是身在半空将自身重量压在他的身上。

    胡斐见赵半山的武功如此神妙不禁又是惊奇又是喜欢见他下盘凭虚全然借敌人之力反击。只见陈禹身上汗水一滴滴地落在地下就像是在一场倾盆大雨下淋了半天一般。不多一会满地都是水渍。

    胡斐还道他是出尽全力疲累过甚。马行空、王剑英等行家却知陈禹每流一滴汗水功力便消耗一分待得汗水流无可流那便是油尽灯枯、毙命之时了。

    陈禹自己也何尝不知只觉得全身酸软胸口空洞洞地难受之极猛地想起:“我使云手累死吕希贤之时他身上所受、心中所感定与我此时一般无疑。这叫做自作自受眼前报应。”一想到性命难逃不禁害怕之极刚勇之气一衰再无半分力道与对手相抗突然间双膝跪下叫道:“赵三爷饶命!”赵半山身在半空全凭敌人的力气支持陈禹突然地气竭跪倒他轻轻向后一纵伸出右掌喝道:“留着你这奸徒何用?”正要一掌向他天灵盖击落却见他仰脸哀求满面惊惧之色。赵半山素来心肠仁慈纵遇穷凶极恶的神奸巨憝只要不是正好撞到他在胡作非为常起怜悯之心擒住了叫训一顿即行释放使他日后能够改过迁善。此时陈禹筋脉散乱全身武功已失已与废人无异就算不肯痛改前非也已不能作恶眼见他神情可怜一掌停在半空中却不击下转头向孙刚峰道:“孙兄此人的功夫已经废了凭你处置吧。只是小弟求一个情留他一条性命。”

    孙刚峰望望赵半山又望望陈禹心下甚是为难寻思:“这奸贼罪大恶极我拚着斩断双手方能将你请到怎可饶他?但这奸贼又是由你制服你既出言留他性命我又怎能拒却?”转头看吕小妹时只见她双目中喷出怒火恨恨地瞪着陈禹登时有了主意当即扑翻身躯向赵半山便拜说道:“赵三爷今日你为我北宗清理门户孙某永感大德。”说着连连磕头。赵半山忙也跪下还礼说道:“孙兄不必多礼。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我侠义道本份之事。何况你我同门休戚相关何劳言谢。”只见孙刚峰站起身来口中却横咬着明晃晃的一柄尖刀。赵半山站直身子突然见到尖刀不禁一惊退了一步。原来这柄匕是陈禹所有他本来用以指住吕小妹其后胡斐施巧计救人相斗之际将匕夺下掷在地上。后来赵半山口授拳诀一件事紧跟着一件陈禹始终无暇拾回匕。孙刚峰没了双手却乘着磕头之时用口衔了起来。他踏前两步走到吕小妹身前弯腰将匕送了过去。吕小妹伸手握住刀柄目光中意存询问。

    孙刚峰松开牙齿说道:“赵三爷你说什么做兄弟的不敢驳回半句。但吕小妹的父亲是给这奸贼活活打死的她兄弟是这奸贼亲手杀的。饶不饶人除了小妹自己天下再无第二个人做得了主。赵三爷你说是不是?”赵半山叹口气点了点头。

    孙刚峰向吕小妹厉声道:“小妹你要报仇有胆子就将这奸贼杀了。你若是心软害怕就放他走了吧!”众人目光一齐注视在吕小妹脸上。有的心想她既有坚志毅力远赴回疆求援复仇之心极为坚决自有胆量杀人;有的却见她瘦小怯弱提着明晃晃的一柄尖刀全身已不住抖只怕未必敢去杀陈禹这长大汉子。

    吕小妹身子打战心中却无半分迟疑之意提着尖刀径自走向陈禹。她身高还不到陈禹胸口尖刀向前一送正好刺向他的小腹。这时陈禹四肢酸麻能够直立不倒已是万分勉强眼见小妹一刀刺来大叫一声回头就走。吕小妹虽曾练过一些拳脚究竟武功极浅给他一缩身一刀登时刺空当下提着尖刀随后追去。陈禹脚步蹒跚奔向厅门突见大厅之门已于不知何时紧闭急忙伸手去推哪知大门竟然奇热嗤嗤几声响冒出白烟两只手掌已被大门粘住。他大惊之下奋力回夺只是全身劲力早失一个踉跄身子反而靠了上去粘在门上惨呼一声随即全无声息。

    这一下变故可没一人料想得到。众人一呆之下一齐涌到门前鼻中只闻到一阵焦臭原来那厅门竟是一扇极厚的铁门不知是谁在外已将门烧得炽热。陈禹被粘在门上片刻间已然烫死。众人看明真相惊诧更甚。王剑英叫道:“弟妹怎么一回事?”却不听见商老太回答转身寻人时不但商老太母子影踪不见连厅中传送酒菜的仆人也已个个躲得不知去向。王剑英脸上突然遮上一道阴影急步走向内堂只见通向内堂之门也已紧闭。那门正中绘了一个八卦乌沉沉的似乎也是钢铁所铸。他不敢伸手去推只走上两步登觉一股热气扑面而至。原来后门也给烤热了。

    王剑杰大声叫道:“商家嫂子你在捣什么鬼啊快些出来!”他声音洪亮四壁回音反震更加响亮。众人自然而然地抬起头来但见那厅竟无一扇窗子前后铁门一闭关得密不通风连苍蝇也飞不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这才省悟原来商家堡这座大厅建造之时已是别具用心门用铁铸不设窗户瞧来墙壁也是极其坚厚非铁即石了。马行空提起一条长凳双臂运劲“嘿”的一声往墙上撞去长凳从中断为两截墙上白粉簌簌落下几块露出内里的花岗石来。

    王剑英摆个马步运劲于掌双掌向墙壁排击过去。以他这一击之力寻常墙壁纵不洞穿也要打得土崩砖裂但这墙壁显是以极厚极重的岩石砌成在王剑英双掌并击之下却是纹丝不动。王剑杰心慌意乱不住叫嚷:“商家嫂子你干什么?快开门!快开门!”赵半山沉住了气欲寻出路但想:“这大厅如此建造本意就要害人屋顶上也必布置严密冲不出去。”王剑杰叫了几声心中害怕起来住口不叫了望着兄长没半点主意。这时厅中留着的是赵半山、胡斐、孙刚峰、吕小妹、王氏兄弟、马行空、徐铮、殷仲翔一共九人还加陈禹一具尸体。除了吕小妹外其余八人都算得是武林好手但困在这座铁铸石砌的厅中空有全身武功却无半点施展之法一时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忽听得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着地传来:“你们自命英雄好汉今日想逃出我商家堡的铁厅那叫做千难万难。这铁厅是先夫商剑鸣亲手所建他虽死去多年还能制你们的死命。众位大英雄你们可服了么?”说着哈哈大笑。众人听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寻声望去原来商老太这番话是从墙脚边一个狗洞中传进来的。王剑英俯下身来对着狗洞叫道:“弟妹我兄弟与剑鸣师弟同门共师有恩无仇。你把咱兄弟也关在这里那算怎么一回事?”商老太又是阴恻恻地笑了几下。狗洞中传进来柴火爆裂时的毕卜之声显是外面火头烧得极猛。只听商老太枯哑的声音说道:“剑鸣不幸为奸贼胡一刀所害你既与他有同门之谊就该设法报仇。今日遇上仇人之子你兄弟俩却怕了外人袖手不顾这等不仁不义之人活在世上何用?”王剑英道:“剑鸣师弟的死讯我们今日才听到更不知是胡一刀所害的。若是早知自然已为他报了大仇。”商老太冷笑道:“你昧了良心说这等鬼话。”王剑英说道:“刚才我手上受伤中毒不也是为了……为了……”一言未毕只听飕的一声狗洞中射进一枝箭来若非王剑杰眼快抢上一步踏住伏在地下的王剑英还得中箭受伤。殷仲翔自长剑被赵半山震断后一直默不作声心想自己与此事全然无涉却在这里陪着送命也可算得极冤问道:“商剑鸣造这座铁厅想害什么人?”王剑英怒道:“这人跟先父学艺之时为人就不正派鬼鬼祟祟地造起这种房屋还能安什么好心眼了?”胡斐心想:“那商剑鸣打不过我爹爹于是造了这座铁厅想来害他哪知这个脓包还是死在我爹爹手里。”他心中想到口里却不说话四下察看找寻脱身之计。

    胡斐的推想却也错了。商剑鸣与胡一刀素不相识他是与苗人凤结下了深仇知道这位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金面佛极不好惹总有一日要找上门来若是比武不胜就可用这铁厅制他。哪知找上门来的不是苗人凤而是胡一刀。商剑鸣一向自负全不将胡一刀放在眼里一战之下不及使用铁厅级已被割去。这段仇恨商老太时刻在心既知胡一刀已死而他的儿子胡斐武功又极是厉害眼见大仇难复乘着赵半山与陈禹相斗、众人凝神观战之际她悄悄与儿子出厅悄悄关上了前后铁门然后指挥家丁堆柴焚烧。这座铁厅门坚墙厚外面烧火厅中各人竟未知觉待得陈禹烧死在铁门之上各人已如笼中之鸟插翅难飞了。

    众人在厅中绕走徬徨好在那厅极大铁门虽然烧红热气还可忍耐。赵半山道:“咱们总不能在这儿生生困死大伙儿齐心合力掘一条地道出去。”殷仲翔皱眉道:“此处又无铁铲锄头待得掘出人都烤熟了。”徐铮一直担心未婚妻子马春花隔在厅外不知有何凶险他是个莽夫空自焦急想不出半点法子这时听赵半山说到掘地道大声道:“赵三爷说得对总是胜过束手待毙。”拔出单刀将地下的一块大青砖挖起突见一股热气冒将上来。

    他吓了一跳伸刀在热气上升处一击只听当的一响竟是金铁撞击之声。众人更是惊诧。王剑杰道:“地底也是铁铸的?”用刀接连撬起几块青砖果然下面连成一片整个厅底乃是一块大钢铁。掘地道固然不用说了更唬人的是地面上的热气越冒越旺。徐铮骂道:“妈巴羔子这老虔婆在地底下生火这厅子原来是一只大铁镬。”胡斐笑道:“不错老婆子要把咱们九个人煮熟来吃了。”众人眼见热气袅袅上冒无不心惊。过得片刻头顶也见到了热气原来厅顶也是铁板上面显然也堆了柴炭正在焚烧。王剑英突然又伏在狗洞之前叫道:“商家弟妹你放我们出来我兄弟为你取那姓胡的小杂种性命。”胡斐听他出言不逊提起脚来往他屁股上踢去。赵半山拉住他手臂向后一扯这一踢登时落空。赵半山低声道:“这里大伙儿须得同舟共济自己人莫吵须得先想法子出去。”心想:“只要商老太肯放王氏兄弟便有脱身之机。”

    却听商老太说道:“小杂种的性命早已在我手中何必要你假惺惺相助?再过半个时辰你们人人都化成焦炭。哈哈这里面没一个是好人。姓胡的小杂种马老头子厅上好风凉吧?”马行空皱眉不答。商老太又枭啼般笑了几声叫道:“马老头子你的女儿我会好好照料她你放心我给她找一千个一万个好女婿。”马行空心如刀割他年纪已大对自己性命倒不怎么顾惜只是独生爱女却落在外面受这恶毒的老婆子折磨起来那可是苦不堪言。

    王剑英站起身来在兄弟耳边说了几句话王剑杰点了点头。王剑英向赵半山拱了拱手说道:“赵三爷咱们同在难中兄弟可有句不中听的言语。”赵半山拉着胡斐的手说道:“一切全凭王大哥吩咐。可是要伸手加害这小兄弟却办不到。”原来赵半山见王氏兄弟交头接耳已知二人为了活命想先杀胡斐再向商老太求情。

    王剑英被他一言点破了心事脸带杀气厉声道:“赵三爷商老太的对头只有这孩子一人。冤有头债有主!大伙儿犯不着一齐陪一个孩子做鬼。”他向众人逐一望去说道:“各位说冤是不冤?”殷仲翔立即接口:“除了这孩子大伙儿跟这件事全没牵连。”王剑英道:“马老镖头你怎么说?”马行空自忖商老太与己有仇未必能放过自己师徒但眼前情势危急异常只有设法脱身先说胡斐是死是活原也不放在心上于是说道:“王大爷说得是此事原与旁人无涉。”王剑英道:“孙大哥你来赶这蹚浑水那更是犯不着。姓陈的已经烧死你与吕家小妹妹的仇已经报了。”孙刚峰觉得他的话很有理只是心中极感赵半山之情实不便公然与他作对于是劝道:“赵三爷不是兄弟不顾义气倘是你赵三爷……”赵半山厉声喝道:“你们有六个我们只有两人。咱们倒先瞧瞧是姓赵姓胡的先死呢还是你们姓王姓殷的先死。”说着挡在胡斐身前神威凛凛。他平时面目慈祥说话温和心肠又是极软可是面临生死关头“仁侠”二字却是顾得极紧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竟不留半分余地。王氏兄弟等一来忌他武功了得二来又觉自己贪生怕死迹近无义小人倒也不敢一拥而上动手。但一个人到了生死之际面目全露实是半点假借不得。各人只觉脚底越来越是炽热再也站立不住都拖了一张长凳或是椅子踏在上面。王剑杰八卦刀一扬叫道:“赵三爷兄弟今日要得罪了。”左手向殷仲翔、马行空、徐铮一招手喝道:“并肩子上啊!”他知孙刚峰决不能相助自己与赵半山为敌但己方五人敌他一老一小也大有可胜之机。各人兵刃纷纷出手只待赵半山身子一动五人的刀剑要同时砍刺出去。

    这一番只要动上了手那是人人拚命眼见厅中越来越热多挨一刻便是多一分危险。

    胡斐心中却想:“只是为我一人却陪上这几个人。王氏兄弟等死不足惜赵三爷是大大的英雄好汉如何能让他为我而死?这几人拥将过来纵然赵三爷和我将他们杀了我们仍是难逃性命。瞧来只有我自己死在商老太手里才能救得赵三爷的性命。”眼见王氏兄弟跃跃欲动只是无一人敢先难当下心念已决朗声道:“大家且莫动手。”一俯身将头钻出狗洞叫道:“商老太我在这里不动你一镖打死我吧!快开门放赵三爷出来。”

    商老太仰天大笑从怀中掏出金镖叫道:“剑鸣剑鸣今日我给你亲手报仇!”右手一扬一枚喂有剧毒的金镖对准胡斐的面门急射过去。胡斐眼见金光闪动金镖向着自己眉心急射过来双目一闭心想:“商老太将我打死遂了心愿。她与赵伯伯无仇自会放他出来。”就在此时突觉右足被人一扯身子向后激射。他睁开眼来身子已在半空当即左臂长出在柱上一抹轻轻落下地来只见赵半山手中接了一枝金镖原来又是他救了自己性命。

    王剑英眼见胡斐舍身救人赵半山竟从中阻挠不禁大怒叫道:“姓赵的大丈夫恩怨分明此事原本与你我无干。他既自愿就死又要你横加插手干么?”

    赵半山微笑不答转头向胡斐道:“小兄弟适才你脑袋钻出了狗洞之外是么?”胡斐道:“是啊。”见他神情镇定笑容可掬似乎已有了脱身之计说道:“赵伯伯请你吩咐。”赵半山道:“脑袋是硬的无法缩小肩膀与身子却是软的。”胡斐立时领悟叫道:“是了脑袋既钻得出身子便也钻得出。”当即脱下棉袄裹成一团顶在头上一来是易于钻出二来是抵挡商老太的喂毒金镖。

    赵半山道:“你且退后我给你开路。”徐铮叫道:“不行你这么肥胖怎钻得出去?”赵半山哈哈一笑不去理他俯下身子右手一扬一枚袖箭从狗洞中激射而出只听外面一名庄丁大声呼痛叫道:“脚脚我的脚!”显是他的脚给袖箭打中了。赵半山左手微动又将商老太的金镖了出去。这一次外面却无动静想是各人均已避开。有人叫道:“快快把狗洞堵死。”商老太喝道:“不许动我要听他们烫死时的呼叫。大家避在一旁便是暗器能拐弯么?”赵半山双手连扬十余枚暗器接连射出去势劲急异常都射出十丈以外。到将近二十枚他左手在胡斐背后轻轻一推。胡斐向前一扑先将棉袄送了出去。商老太早已防到这着火光下见黑黝黝的一团从狗洞中钻出紫金八卦刀呼的一刀砍将下来正中棉袄但觉着刀之处软绵绵地心知不对急忙提刀。胡斐右手先出手掌一翻已抓住她手腕跟着脑袋从狗洞中钻了出去。商老太大叫一声。商宝震纵了过来一刀向着胡斐头顶砍落。此时胡斐的肩头也已脱出狗洞只是那狗洞极为狭小挟住他胸口与左手一时窜不出来只得借劲将商老太的手腕挥去当的一响母子俩双刀相交。这一下手法正是赵半山适才所授的借力打力功夫也是他聪明过人一学即能使用否则非丧命于商宝震刀下不可。

    赵半山听到双刀相交之声却见胡斐身子尚未钻出运起太极柔劲在他大腿上一推。胡斐身不由主腾空而起。正好商宝震第二刀复又砍下这一刀劲力好大正砍在墙基的花岗石上火星四溅刃口也卷了起来。胡斐在空中打了个旋子火光中见商老太横刀向自己足上削来急使个“千斤坠”身子骤落只听得呼的一声八卦刀从头顶掠过。他足未落地左掌翻起以空手入白刃功夫去夺商老太手中金刀。商老太见仇人居然死里逃生眼都红了八卦刀直上直下狂斫猛劈。胡斐空手抢攻数招竟是丝毫占不到便宜但听得众庄丁大声呐喊烟火里商宝震提刀又上。胡斐心想此时厅上已烧得炽热异常时候稍长赵半山等性命难保厅上八条人命全凭自己能否于极短时刻之内击败商氏母子、杀散庄丁而打开厅门。他心中焦急一双肉掌在两柄大刀之间穿来插去狠命相扑。商氏母子也知这一战乃是生死存亡之所系双刀呼呼就如两头大虫般绕着胡斐围攻。大厅中赵半山、王氏兄弟等八人一齐俯耳狗洞之旁倾听胡斐与商氏母子相斗的胜败。王氏兄弟虽对胡斐颇为憎恨但此时却与赵半山的心思并无二致只盼胡斐快些杀败商氏母子。厅上热气越来越是难熬桌椅必剥作响蜡烛遇热熔尽登时黑漆一团。突然火光一旺却是墙壁上挂着的屏条字画遇热燃烧但片刻烧尽又是伸手不见五指再过不久只怕桌椅也要烧着了。众人心中急得也如烈火焚烧却是谁也不出声凝神倾听外面三人相斗的声音。王剑英突然在洞口叫道:“胡家小兄弟快攻商老太下盘。她这路刀法下三路不稳。”他在八卦刀上浸淫数十年听着刀风的声音便知她如何使刀。

    胡斐正苦于一时不能取胜听得王剑英的叫声心中大喜身子一弓伸拳往商老太腿上击去。商老太竟然不避举刀往他背心直劈她只求伤敌已然不顾自身。胡斐扭腰侧身让开了这一刀商老太第二刀连绵而上。她明听得王剑英叫敌人攻击自己下盘却偏偏不去守御。王剑英大叫:“她是在情急拚命你夺不下她金刀的。快想别法吧。”胡斐心想:“这个我早知道何必你来提醒?遇到这样一个疯婆子有什么法子?”狗洞之外战斗激烈胡斐以一敌二渐渐占到上风但要取胜只怕还在百余回合之后。商老太瞧出情势不利又听得王剑英不住叫嚷指点敌人将破解八卦刀的诀窍一点一点地说了出来心中恼怒异常暗道:“你不给同门师弟报仇已是大大不该却反而来相助敌人当真是狼心狗肺的奸贼。”她却不想王剑英身处绝境若不反助胡斐性命已活不过一时三刻。她狂怒之下心想:“这小杂种武艺高强既然逃了出来只怕难以杀他。那么烧死了厅中这批奸人也稍出我心中恶气。”于是大声呼喝庄丁急多加柴炭焚烧。殷仲翔不住跌脚埋怨胡斐无用。王剑杰道:“赵三爷快暗器相助。”赵半山手中早扣了十余枚暗器但商老太等三人在狗洞之旁恶斗暗器无法拐弯。他的飞燕银梭等几种独门暗器虽能绕成弧形伤人但胡斐与商氏母子短兵相接贴身而战瞧不见准头而凭虚射出去怎能保得定不会打中胡斐?小胡斐心思机敏早已想到这节数次要引商老太到狗洞之外。可是商老太忌惮赵半山暗器了得始终不上这当。这时厅上焦臭渐浓先是各人的头胡子鬈曲烧焦接着衣服边缘都卷了起来。各人呼吸也渐感艰难。吕小妹抵受不住炙热人已半晕。徐铮情急之下伸头拚命向狗洞硬挤但洞小头大如何钻得出去?那狗洞四角均是极厚极重的花岗石他双手扳住用力摇撼竟是动不了半分。王剑杰猛地想起:“小胡斐若有兵刃商老太岂是他的敌手?我如何不早想到?”当即伸手去拾自己抛在地下的八卦刀。哪知这柄刀的刀头与地下铁板碰到早已烤得炙热无比他一抓之下登时疼得大叫一声。这时在铁厅上片刻也延挨不得他忍着手上烫伤撕下一块衣襟裹在刀柄之上左手将徐铮拉开叫道:“小胡斐兵刃来了快接着。”手一挥将钢刀从狗洞中抛了出去。

    胡斐回身来接商宝震也听到了叫声同时过来抢夺。只听得两人同时惊呼一声呛啷一响两柄刀都跌在地下。原来胡斐抢先抓到王剑杰的单刀但刀柄奇热一抓立即撒手。商宝震跃到狗洞之前却给赵半山一枝金钱镖打中手腕手中钢刀也抛了下来。胡斐一抓不中商老太的八卦刀已袭到后心他身子一侧抢到商宝震身旁猛地使一招“掀牛喝水”举掌掀住他后颈一运劲商宝震给他直掀下去面颊俯地正好碰到王剑杰那柄烧得半红的单刀嗤的一声跟着一声惨呼半边俊俏的脸庞上已烫出一条长长的焦痕。这一声惨叫厅上各人都是一喜只道商宝震已被胡斐打伤。商老太复仇之心与母子之情在胸中略一交战竟尔不顾儿子举刀急往胡斐肩头劈下。当的一声胡斐却不闪避翻腕横刀架开原来他已乘隙将商宝震的八卦刀抢在手中。厅上众人身处黑暗与奇热之中但听得双刀相交叮叮当当乱响知道胡斐已抢得兵刃正在猛力急攻心中各自多了一丝指望。王剑英大叫:“砍她右肩砍她右肩。”马行空叫道:“先杀散加添柴火的庄丁。”孙刚峰叫道:“别跟老太婆纠缠设法打开厅门要紧。”徐铮放声大嗥:“热死啦热死啦!”众人乱成一片。胡斐何尝不知设法打开厅门乃是第一要务但商老太拚死纠缠始终缓不出手脚。他刀法高出商老太甚多只是此时局势特异他年纪幼小难以镇定应付数次得到可乘之机却都给商老太用拚命的狠招解救开去。

    二人狠斗七八回合商老太不住后退。商宝震从家丁手中接过一柄单刀再行上前夹攻。众庄丁初见主母与小主人手有兵刃对付一个空手的孩子只道稳可得胜此刻见主母头散乱不住后退显是不敌各人持刀挺枪纷纷加入战团。众庄丁武艺低微给胡斐刀砍足踢霎时间伤了数人但商家堡的庄丁个个勇悍负伤之下仍是拒战不退。但听得呐喊声、兵刃撞击声、呼喝斥骂声、柴火爆裂声响成一片。大厅上各人听得外面愈打愈乱心想胡斐一人虽勇以一个小孩子对敌商家堡全堡上下如何能胜?于是有的咒骂有的长叹有的悲号嘈杂之中又加上嘈杂。忽听得一个声音叫道:“小胡斐听着以阴阳诀先取主脑以乱环诀散其附从。”这声音中气充沛盖过了一切杂声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清楚楚正是赵半山的话声。胡斐见敌人越战越多本已心神烦躁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得赵半山这几句话心想赵伯伯英雄盖世所说必定不错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钢刀呼呼呼三刀往商老太中盘砍斫。他这刀取自商宝震刃口虽已卷边但只要砍中了仍能致命。商老太见他来势猛恶横刀急架双刀碰撞时当当响了两下第三下胡斐从刚劲突转柔劲自阳变阴一收一挥手腕忽地转了三个圈子。他是顺势而转商老太的手臂却是逆转圈子到第二个圈子时她手臂已转不过来但觉肘骨剧痛只得撒手放刀。那八卦紫金刀激飞而起射入天空。胡斐“阴阳诀”建功跟着一刀往她肩头直劈下去。刀锋距她肩头约有半尺只见她白披肩半边脸上满染血污一个念头在心中一闪:“这老婆子委实可怜怎能一刀将她砍死?”疾忙刀身翻转想用刀背撞她肩膀使她无力再斗便即赶去开门救人。不料商老太金刀脱手心中立时便存了与仇人同归于尽的念头明见胡斐举刀砍下毫不闪避反而抢上一步滚入他的怀里右手扣住他前胸“神封穴”左手扣住他小腹“中注穴”牢牢抓定。胡斐大惊刀背用力击下。商老太“嘿”的一声肩骨碎裂但她不顾一切抓住了胡斐穴道死也不放同时右足力勾二人一齐倒地。

    胡斐直至此日方有临敌对战的经验绝不知敌人拚命之时竟有如此的狠法被她抓住之后只得出力挣扎。商老太一张口又咬住了他前胸衣服几个打滚二人竟齐往大火堆中滚去。胡斐大叫:“快放开你不怕烧死么?”他心神一乱竟忘了该使“小擒拿手”卸脱这样贴身的纠缠只是猛力回夺。二人又滚两下终于滚进了火堆。

    商宝震大叫:“妈!”飞身来救提起单刀的刀柄对准胡斐天灵盖凿了下去。胡斐偏头一避这一刀柄还是打中了额角疼得险些儿晕去。商宝震生怕母亲受伤急忙伸手将二人从火堆中提了出来看准胡斐背心一刀疾砍而下。就在这千钧一的当口胡斐神智倏地清明反踢一脚正中商宝震手腕第二腿跟着踢出这一腿出尽全力竟踢得他跌出五六丈外一时爬不起来。

    胡斐衣服着火额角又是疼痛欲裂大喝一声双臂疾振格格两响已摆脱了商老太的纠缠在地上一个打滚滚熄衣上火焰。商老太年老给烟火一薰已晕了过去。几名庄丁忙给她打扑身上火头。

    胡斐空手奔入庄丁丛中心中对自己极是恼怒:“在这舍生忘死、狠命扑斗的当儿我还要去可怜敌人适才没送了小命当真是无天理。”此时再不容情夹手夺过一柄单刀拳打足踢刀劈肘撞犹如虎入羊群片刻间将众庄丁打得东逃西窜。他奔到厅门之前从庄丁手中夺过一柄火叉将堆在门前的柴炭一阵乱挑乱拨只见铁门已烧得通红不禁大惊:“若是门钮与铁门烧得焊成一片这门就打不开了。”危急中不及多想提起单刀将全身功劲运于右臂奋力直砍下去嗒的一声门钮应手而落这一砍用力过巨单刀竟向上翘起弯成了一把曲尺。他抛下单刀用火叉钩住门环向外拉扯竟然不动。胡斐急得心中怦怦乱跳:“莫要功亏一篑到最后铁门竟然拉不开来。”又是用力一拉但听得轧轧连声铁门缓缓开了黑烟夹着火头从门中直扑出来。他想不到厅中已烧得这般厉害急叫:“赵伯伯快出来!”只见烟雾瀰漫之中一人当先抢出正是王剑英接着殷仲翔、徐铮、马行空、孙刚峰先后奔出最后才是赵半山抱着吕小妹出来。各人衣衫焦烂狼狈不堪。

    这时厅中木材都已着火桌椅固已烧着连梁柱也已大火熊熊。这时机真是相差不得片刻倘若胡斐再迟一盏茶的时分破门必定有人丧命。

    胡斐见赵半山安然无恙扑了上去连叫:“赵伯伯赵伯伯。”赵半山须眉尽焦但仍是镇定如恒微微一笑赞道:“好孩子!”忽听得王剑英叫道:“剑杰!剑杰!你在哪里?”赵半山四下一瞧果然不见王剑杰惊道:“难道他没出来?”王剑英大叫:“我兄弟没出来啊没出来啊。”此时厅中梁柱东一条西一条横七竖八地倒塌已烧成一个火窟王剑英虽是手足情殷却也不敢进去相救只是大叫:“剑杰快出来快出来!”赵半山与胡斐同时想到:“他若能够出来岂有不出来之理?”他二人俱是天生的侠义心肠当下更不多想一老一少不约而同地冲进火窟之中冒烟突火来寻王剑杰。胡斐踏在烧得炙热的砖上不禁烫得双足乱跳。赵半山道:“孩子你快出去。”胡斐道:“不赵伯伯你快出去。”他刚说了这句话忽地叫道:“在这里了!”俯身将王剑杰拉起飞奔出外。原来王剑杰挨不住炽热将口鼻凑在狗洞上吸气不料一阵黑烟自外冲进将他薰得晕了过去。

    胡斐给烟呛得大声咳嗽王剑杰身材魁梧难以横抱只好拉了他着地拖将出去将到门口门外众人突然大声惊呼但见屋顶一根火梁直跌下来压向胡斐头顶。胡斐加紧脚步想要抢出厅门但那梁木甚长其势已然不及。赵半山哼了一声踏上半步一招“扇通背”右掌已托住火梁。这梁木本身之重不下四五百斤从上面跌将下来势道更是惊人。赵半山双腿马步稳凝不动右掌这一托火梁反而向上一抬那“闪通背”的下半招跟着出左掌搭在梁木上向外一送只见一条火龙从厅口激飞而出夭矫入空直飞出六七丈外方始落地。厅门外众人见他露了这手功夫呆了半晌这才震天价响喝起采来连商家堡的庄丁也不自禁地站在远处叫好。王剑英扶着兄弟忙着替他扑熄衣上火焰心中暗自惭愧:“我自己亲兄弟有难却要旁人相救。”

    马行空与徐铮出了铁厅立即找寻马春花但东张西望不见她的影踪。徐铮心下起疑:“她定是与姓商的小子到什么地方捣鬼去了。”他身出火域心中妒火又旺叫道:“师父我去找她。”拔步飞奔。马行空年纪一大究已不如小伙子硬朗给烟火炙得头晕眼花只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会突觉背后有掌风袭到。这一下突袭全然出他意料之外那一掌来得又快又劲马行空不及招架只得吸气硬接砰的一响身子给打得摇摇晃晃但觉眼前一黑全身软接着臀上又被人踢了一腿身不由主地向铁厅的火窟中跌去迷糊中只听得商老太纵声大笑叫道:“剑鸣剑鸣我终于给你报了一点儿仇……”一阵热气裹住全身登时什么也不知道了。

    赵半山刚将吕小妹救醒忽见商老太突然从烟火里钻出来将马行空打入火窟不禁一呆。只见商老太弓身走入厅门对熊熊大火竟是视若无睹他大叫:“快出来你这不是送死么?”他一言方毕又是一条极大火梁落了下来腾的一声巨响火焰四下飞舞已将厅门封住。商老太怀抱紫金八卦刀脸露笑容端坐在火焰之中全身衣服头均已着火却竟似不觉痛苦。她心中在想:“复仇的心愿虽然难了我却不久就可与剑鸣相会了。”赵半山长叹一声心想此位老太太虽是女流性子刚烈胜于须眉又想此番东来之事已了无意中结识了一个少年英雄也算此行不虚见孙刚峰、王剑英等各自正在忙碌于是转头向胡斐道:“小兄弟咱们走吧一起走一程如何?”胡斐道:“好极好极!”在他幼小的心灵之中想到了世间许许多多变幻难测之事想到吕小妹的报仇是如此而商老太的报仇却又如此。他与赵半山携手同行默默想着心事走出里许回头一望只见商家堡兀自烧得半天通红。

    赵半山道:“小兄弟今天的事很惨是不是?商老太的性子唉!”说着摇了摇头。胡斐道:“赵伯伯……”赵半山转过头来说道:“小兄弟你我今日萍水相逢意气相投虽然我年纪大了几岁但我见你侠义仁厚实是相敬。他日你必名扬天下我何敢以长辈自居?”此时东方初白赵半山的脸色在朝曦照耀之下显得又是庄严又是诚恳。胡斐一张小脸上满是炭灰血渍听了他这几句话不禁胀得通红又道:“赵伯伯……”赵半山摇了摇手说道:“赵伯伯三字今后休得再出你口。我与你结义为异姓兄弟可好?”想千手如来赵半山在江湖上是何等的威名何等的身分今日竟要与一个十余岁的孩童义结金兰实是事非寻常。他倒不是瞧在胡斐武功的份上而是敬重他舍身救人的仁侠心肠觉得他年纪虽小但所作所为与红花会众兄弟已并无二致。胡斐听了此言不由得感激不胜两道泪水从眼中流下扑翻身躯纳头便拜叫道:“赵……赵……”赵半山跪下答礼说道:“贤弟从今后你叫我三哥便了。”于是一老一少两位英雄在旷野中撮土为香拜了八拜。赵半山心中快慰撮口长啸只听得西面马蹄声急那白马奋鬣扬蹄而来片刻间奔到了身前。胡斐赞道:“这马真好。”赵半山心想:“可惜此马乃四弟妹所有她爱若性命否则经你这么一赞我自然送你。”当下微微一笑也不解释问道:“贤弟你在此间可还有什么未了之事?”胡斐道:“我去跟平四叔说一声当送三哥一程。”赵半山也不舍得立即与他分别道:“那再好没有。”牵了缰绳和胡斐并肩而行。转过一个山坡忽见一株大树后面站着一人探头探脑地在不住窥探。胡斐认得他的背影低声道:“这是徐铮!”心想他师父惨遭焚死他躲在此处不知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勾当说道:“我过去瞧瞧。”悄悄走上前去在他身后向前一张。徐铮正瞧得出神不知身后来了旁人。

    只见前面二十余丈一株杨树之下一男一女相互偎倚在一起神情异常亲密。胡斐凝神一看原来男的是商家堡作客的福公子女的竟是马春花。但见福公子一手搂着她腰不住亲她面颊。马春花软洋洋地靠在他怀里低声不知说些什么。胡斐年幼还不大明白男女之事只是瞧得有趣心中暗暗好笑:“马姑娘和这公子只相识一天便这般要好。”却听得徐铮口中出叽叽格格的怪声原来是在咬牙切齿又举起拳头不住捶打自己胸口已是愤怒到了极点。胡斐笑道:“徐大哥你在这里干什么?”徐铮全神贯注在马春花身上对胡斐的话竟是全没听见。突然之间他大叫一声:“我和你拚了!”拔出腰间单刀向福公子冲去。胡斐虽然聪明伶俐对这种私情纠葛却是全然不解隐隐约约只知道马春花生得美丽所以前日晚间商宝震对她这样而今日福公子和徐铮又是为她打架。

    福公子和马春花在大厅上溜了出来唯恐给人见到远远躲到这株大杨树下偎倚蜜语。男欢女爱不知东方之既白。商家堡闹得天翻地覆他二人竟是半点也不知道突见徐铮全身烧焦、披头散地提刀杀来同时大惊站起。徐铮双目如欲喷出火来这一刀砍下去力道极猛。福公子武艺平庸眼见钢刀迎头砍到急忙后退。徐铮这一刀用力大了登的一声却砍在大杨树上急切间拔不出来。马春花急道:“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徐铮怒喝:“干什么?我要杀了这小子!”用力一拔那刀脱却杨树反弹上来砰的一下刀背撞上他的额头。马春花吃了一惊叫道:“小心!可撞痛了么?”徐铮伸手使劲将她推开道:“不用你假惺惺做好人。”跟着赶上前去举刀又向福公子砍下。马春花见这个平日对自己从来不敢违拗半点的师哥此时突然疯一般知他妒火中烧不可抑制心中又是羞愧又是焦急抢过去拦在他面前双手叉腰说道:“师哥你要杀人先杀了我吧。”徐铮见她一意维护福公子更是大怒若狂厉声道:“我先杀他再来杀你。”左手在她肩头一推。马春花一个踉跄险险跌倒随手抢起地下一根枯枝挡架他的单刀一面转头向福公子叫道:“你快走快走啊。”福公子不知她和徐铮乃是未婚夫妇大声道:“这人疯了你可要小心。”一面远远躲开。徐铮舞动单刀数招之间已将马春花手中枯枝砍断喝道:“你再不让开可莫怪我无情了。”马春花将半截枯枝往地下一丢转过了头将脖子向着他刀口说道:“师哥这一生一世我终究是不能做你妻子的了。你一刀将我杀了吧。”徐铮满脸紫胀怒道:“我……我……”左手用力抓胸说不出话来。胡斐见他单刀上下挥荡神色狂怒只怕一个克制不住顺手便往马春花身上砍了下去当即抢上前去隔在二人之间左掌起处已按在徐铮胸前微一劲将他推得退后三步笑道:“徐大哥天下有谁想动马姑娘一根毫毛除非先将我胡斐杀了。”徐铮一愕怒道:“你……你……连你这乳臭未干的孩子她也勾搭上了?”

    只听啪的一声马春花纵上前来打了他一记耳光。徐铮一来是盛怒之下神智不清二来胡斐夹在中间挡住了他的眼光这一巴掌竟是没能避开结结实实地打得他半边脸颊也肿了。

    胡斐却不懂徐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马春花何以大怒。在他心中自己给商老太擒住拷打之时马春花曾向商宝震求情后来又求他释放自己虽然自己已经先脱捆缚但对她这番眷念之恩却是铭感于心。此时马春花与师哥起了争执他自是全力维护。

    徐铮见过胡斐与王氏兄弟动手论到武功自知与他可差得太远但心情激动之下连性命也不理会了还顾什么胜负?一柄单刀直上直下地往他头上、颈中、肩头连连砍去。胡斐既不迈步亦不后退只是站在当地在他刀缝间侧身闪避突然左手伸出一拳向他鼻梁打去。徐铮举刀横削斫他手臂。胡斐这一拳打到一半手臂拐弯翻掌抓住他手腕顺势一扭已将单刀夺在手中跟着转过身去将刀交给马春花。他将背脊向着徐铮当真是艺高人胆大对之丝毫不加提防。徐铮知道再斗也是无用长叹一声再也忍耐不住忽地大放悲声叫道:“师父师父你老人家死得好惨。”回身掩面便走。马春花猛吃一惊问道:“你说什么?”提刀赶去。徐铮不答低疾行。马春花连问:“爹爹怎么了?你说什么死得好惨?”一路在后面追赶。

    福公子站得远远的没听清楚他师兄妹的对答只见马春花追赶徐铮而去心中急了叫道:“春妹春妹回来别理他。”马春花挂念父亲不理会福公子的叫喊只是追问徐铮。福公子见钢刀已到了马春花手中不再惧怕徐铮快步赶上。追出十余步忽见一株大树后转出一人五十余岁年纪身形微胖唇留微髭正是红花会的三当家千手如来赵半山。福公子和他一朝相只吓得面如土色半晌说不出话来。赵半山笑道:“福公子你好啊!”福公子双手一拱勉强道:“赵三当家你好。”再也顾不得马春花如何转过身来飞步便行一直奔出十余丈回头向赵半山一望脚步更加快了。霎时之间福公子向北徐铮与马春花向南俱已奔得影踪不见只有赵半山脸带微笑胡斐神色迷茫相向站在高坡之上。胡斐道:“三哥这福公子认得你啊他好像很怕你。”赵半山微笑道:“不错他曾落在我们手中很吃了些苦头。”原来这福公子正是当今乾隆皇帝驾前第一红人福康安。他是乾隆的私生儿子是以皇帝对他恩遇隆厚群臣莫及。他曾被红花会群雄擒住逼得乾隆重修少林寺不敢与红花会为难。此时事隔数年忽然又与赵半山相遇他只道红花会群雄从回疆大举东来只吓得魂飞魄散哪敢再追查马春花到了何处?与王剑英等会合后片刻不敢停留急急回北京去了。胡斐见福康安不会武艺对他未加留意没再追问他的来历。赵半山伸出右手握住他手二人携手同行走了里许来到路旁一所茶铺之前。赵半山道:“贤弟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我就此别过。”胡斐虽是恋恋不舍但他是豁达豪迈之人说道:“好三哥过几年等我长得几岁到回疆来寻你相会。”赵半山点头道:“我在回疆等你便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朵红绒扎成的大红花来说道:“贤弟天下江湖好汉一见此花便知是你三哥的信物。你若遇上急需要人要钱凭着此花向各处朋友尽管要便是。”胡斐接过了放在怀内好生羡慕心想日后学到三哥的本领未必为难但要学到他朋友遍天下的交情却是大大的不易。赵半山到茶铺倒了两大碗茶将一碗递给胡斐说道:“以茶代酒你我喝了这碗别酒吧。”二人举起碗来仰头饮干。赵半山搁下茶碗一手牵住马缰说道:“贤弟临别之际做哥哥的问你一句话。”胡斐道:“三哥请问便是。”赵半山道:“除了商家堡之外贤弟是否还有什么厉害的仇人对头?”胡斐一凛心道:“我爹爹不知是谁害的此人既杀得我爹爹自然武功非同小可。若是三哥知我大仇未报竟查到我仇人的姓名他义气为重前去找他拚斗一来我杀父大仇不能叫人代报二来焉能让三哥冒此凶险?”他年纪虽小却是满腹的傲气仰头道:“不劳三哥挂怀便是有什么仇敌对头小弟也料理得了。”赵半山哈哈大笑翘起大拇指赞道:“好!”飞身上马向西疾驰而去只听他远远说道:“石上的小包哥哥送了给你。”胡斐回过头来只见大石上放着一个包裹本来是赵半山挂在白马背上的。他伸手一提只觉沉甸甸的有些压手急忙解开但见金光耀眼却是二十枚二十两重的金锭一共是黄金四百两。胡斐哈哈一笑心道:“我贫你富若是赠我黄金我也不能拒却。三哥怕我推辞赠金之后急急驰走未免将我胡斐当作小孩子了。”

    回头望见马蹄溅起一路尘土数里不歇想起今日竟交上了这样一位肝胆相照的好友不由得喜不自胜提了黄金高声唱着山歌大踏步而行。胡斐找着平阿四后分了二百两黄金给他要他回沧州居住自己却遨游天下每日里习拳练刀打熬气力参照赵半山所授的武学要诀钻研拳经刀谱上的家传武功。

第五章 血印石

    数年之间他身材长高了力气长大了见识武功也是与日俱进。四海为家倒也悠然自得到处行侠仗义扶危济困却也说不尽这许多。只是他出手豪阔赵半山所赠的二百两黄金却已使得荡然无存了。

    一日想起常听人说广东富庶繁盛颇有豪侠之士左右无事于是骑了一匹劣马径往岭南而来。这一日到了广东的大镇佛山镇。那佛山自来与朱仙、景德、汉口并称天下四大镇端的是民丰物阜市廛繁华。胡斐到得镇上已是巳末午初腹中饥饿见路南有座三开间门面的大酒楼招牌上写着“英雄楼”三个金漆大字两边敞着窗户酒楼里刀杓乱响酒肉香气阵阵喷出。胡斐心道:“这酒楼的招牌起得倒怪。”一摸身边只剩下百十来文钱心想今日喝酒是不成的了吃一大碗面饱饱肚再说。当下将马拴在酒楼前的木桩上径行上楼。

    酒楼中伙计见他衣衫敝旧满脸的不喜伸手拦住说道:“客官楼上是雅座你不嫌价钱贵么?”胡斐一听气往上冲心道:“你这招牌叫做英雄楼对待穷朋友却是这般狗熊气概。我不吃你一个人仰马翻胡斐便枉称英雄了。”哈哈一笑道:“只要酒菜精美却不怕价钱贵。”那伙计将信将疑斜着眼由他上楼。楼上桌椅洁净。座中客人衣饰豪奢十九是富商大贾。伙计瞧了他的模样料得没甚油水生竟是半天不过来招呼。胡斐暗暗寻思要生个什么念头白吃他一顿。忽听得街心一阵大乱一个女人声音哈哈大笑拍手而来。胡斐正坐在窗边倚窗向街心望去见一个妇人头散乱脸上、衣上、手上全是鲜血手中抓着一柄菜刀哭一阵笑一阵指手划脚原来是个疯子。旁观之人远远站着脸上或现恐惧或显怜悯无人敢走近她身旁。只见她指着“英雄楼”的招牌拍手大笑说道:“凤老爷你长命百岁富贵双全啊我老婆子给你磕头叫老天爷生眼睛保佑你啊。”说着跪倒在地登登登的磕头撞得额头全是鲜血却似丝毫不觉疼痛一面磕头一面呼叫:“凤老爷你日进一斗金夜进一斗银大富大贵百子千孙啊。”

    酒楼中闪出一人手执长烟袋似是掌柜模样指着那妇人骂道:“锺四嫂你要卖疯回自己窝儿去别在这儿扰了贵客们吃喝的兴头。”那锺四嫂全没理会仍是又哭又笑向着酒楼磕头。掌柜的一挥手酒楼中走出两名粗壮汉子一个夹手抢过她手中菜刀另一个用力一推。锺四嫂登时摔了一个筋斗滚过街心挣扎着爬起后痴痴呆呆地站着半晌不言不语突然捶胸大哭号叫连声:“我那小三宝贝儿啊你死得好苦啊。老天爷生眼睛你可没偷人家的鹅吃啊。”抢了菜刀的那汉子举起刀来喝道:“你再在这里胡说八道我就给你一刀。”锺四嫂毫不害怕仍是哭叫。掌柜的见街坊众人脸上都有不以为然之色呼噜呼噜的抽了几口烟喷出一股白烟将手一挥与两名汉子回进了酒楼。胡斐见两个汉子欺侮一个妇道人家本感气恼但想这妇人是个疯子原也不可理喻忽听得坐在身后桌边两名酒客悄声议论。一个道:“凤老爷这件事做得也太急躁了些活生生逼死一条人命只怕将来要遭报应。”胡斐听到“活生生逼死一条人命”这九个字心中一凛。只听另一人道:“那也不能说是凤老爷的过错家里不见了东西问一声也是十分平常。谁叫这女人失心疯了竟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剖开了肚子。”胡斐听到最后这句话哪里还忍耐得住猛地转过身来。只见说话的二人都是四十左右年纪一个肥胖一个瘦削穿的都是绸缎长袍瞧这打扮均是店东富商。二人见他回头相视一眼登时住口不说了。

    胡斐知道这种人最是胆小怕事若是善言相问必定推说不知决不肯坦直以告当下站起身来作了个揖满脸堆笑说道:“两位老板自在广州一别已有数年不见了两位好啊?”那二人和他素不相识听他口音又是外省人心中均感奇怪但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当即拱手还礼说道:“你好你好。”胡斐笑道:“小弟这次到佛山来带了一万两银子想办一批货只是人地生疏好生为难。今日与两位巧遇那再好也没有了正好请两位帮忙。”二人一听到“一万两银子”五个字登时从心窝里笑了出来虽见他衣着不似有钱人但“一万两银子”非同小可岂能交臂失之?齐道:“那是该当的请过来共饮一杯慢慢细谈如何?”胡斐正要他二人说这句话哪里还有客气当即走将过去打横里坐了开门见山的问道:“适才听两位言道什么活生生的逼死了一条人命倒要请教。”那二人脸上微微变色正欲推搪胡斐伸出左手在桌底自左至右的一移已将每人一只手腕抓住握在手掌之中略一用劲二人“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立时脸色惨白。楼头的伙计与众酒客听到叫声一齐回头过来。胡斐低声道:“不许出声!”二人不敢违拗只得同时苦笑。旁人见无别事就没再看。这二人手腕被胡斐抓在掌中宛如给铁箍牢牢箍住了一般哪里还动弹得半分?胡斐低声道:“我本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盗现下改邪归正学做生意要一万两银子办货可是短了本钱只得向二位各借五千两。”二人大吃一惊齐声道:“我……我没有啊。”胡斐道:“好你们把凤老爷逼死人命的事说给我听。哪一位说得明白仔细我便不向他借钱。这一万两银子只好着落在另一位身上。”二人忙道:“我来说我来说。”先前谁都不肯说这时生怕独力负担做了单头债主竟然争先恐后起来。

    胡斐见这个比赛的法儿收效微微一笑听那胖子说北方话口音较正便指着他道:“胖的先说待会再叫瘦的说。哪一位说得不清楚那便是我的债主老爷了。”说着放脱了二人手腕取下背上包裹打了开来露出一柄明晃晃的钢刀拿起桌上一双象牙筷子在刀口轻轻一掠筷子登时断为四截。这二人面面相觑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两颗心却是怦怦地跳个不住。胡斐伸出双手在二人后颈摸了摸好似在寻找下刀的部位一般将二人更是吓得面如土色。胡斐点点头自言自语地道:“好好!”又将包裹包上。

    那胖商人忙道:“小爷我说保管比……比他说得明白……”那瘦商人抢着道:“那也不见得让我先说吧。”胡斐脸一沉道:“我说过要先听他说你忙什么?”那瘦商人忙道:“是是。”胡斐道:“你不遵我吩咐要罚!”那瘦商人吓得魂不附体胖商人却脸有得色。

    胡斐道:“酒微菜寡怎是敬客的道理?快叫一桌上等酒席来。”瘦商人一听处罚甚轻如逢大赦忙叫伙计过来吩咐他即刻做一席五两银子的最上等酒菜。那伙计见胡斐和他们坐在一起甚是诧异听到有五两银子的买卖当即眉开眼笑地连声答应。胡斐在窗口探头一望见那锺四嫂披头散地坐在对街地下抬头望天口中喃喃的自言自语不知说些什么。那胖商人道:“小爷这件事我说便说了可不能让人知道是我说的。”胡斐眉头一皱道:“你不说也罢那就让他说。”说着转头向瘦商人。胖商人忙道:“我说我说。小爷这位凤老爷名字叫作凤天南乃是佛山镇上的大财主有一个绰号叫作……”瘦商人接口道:“叫作南霸天。”胡斐喝道:“又不是说相声你插口干么?”瘦商人低下了头。不敢再言语了。那胖商人道:“凤老爷在佛山镇上开了一家大典当叫作英雄当铺;一家酒楼便是这家英雄楼;又有一家大赌场叫作英雄会馆。他财雄势大交游广阔武艺算得全广东第一。镇上的人私下里还说每个月有人从粤东、粤西、粤北三处送银子来孝敬他听说他是什么五虎派的掌门人凡是五虎派的弟兄们在各处财便得抽个份儿给他。这些江湖上的事小的也弄不明白。”胡斐点头道:“是了他是大财主又是坐地分赃的大强盗。”二人向他望了一眼心想:“那你与他是同行哪。”胡斐早已明白他们的心意笑道:“常言道同行是冤家。我跟这位凤老爷不是朋友。你们有好说好有歹说歹不必隐瞒。”那胖商人道:“这凤老爷的宅子一连五进本来已够大啦可是他新近娶了一房七姨太又要在后进旁边起一座什么七凤楼给这位新姨太太住。他看中的地皮便是锺四嫂家传的菜园。这块地只有两亩几分但锺阿四种菜为生一家五口全靠着这菜园子吃饭。凤老爷把锺阿四叫去说给五两银子买他的地。锺阿四自然不肯。凤老爷加到十两。锺阿四还是不肯说道便是一百两银子也吃得完可是在这菜园子扒扒土、浇浇水只要力气花上去一家几口便饿不死了。凤老爷恼了将他赶了出来昨天便起了这偷鹅的事儿。“原来凤老爷后院中养了十只肥鹅昨天忽然不见了一只。家丁说是锺家的小二子、小三子兄弟俩偷了寻到他菜园子里果然见菜地里有许多鹅毛。锺四嫂叫起屈来说她两个儿子向来规矩决不会偷人家的东西这鹅毛准是旁人丢在菜园子里的。家丁们找小二小三去问两个都说没偷。凤老爷问道:‘今儿早晨你们吃了什么?’小三子道:‘吃我吃我。’凤老爷拍桌大骂说:‘小三子自己都招了还说没偷?’于是叫人到巡检衙门去告了一状差役便来将锺阿四锁了去。“锺四嫂知道自己家里虽穷两个儿子却乖平时一家又很惧怕凤家决不会去偷他们的鹅吃便到凤家去理论却给凤老爷的家丁踢了出来。她赶到巡检衙门去叫冤也给差役轰出。巡检老爷受了凤老爷的嘱托又是板子又是夹棍早已将锺阿四整治得奄奄一息。锺四嫂去探监见丈夫满身血肉模糊话也说不出了只是胡里胡涂地叫道:‘不卖地不卖地!没有偷没有偷。’锺四嫂心里一急便横了心。她赶回家里一手拖了小三子一手拿了柄菜刀叫了左右乡邻一齐上祖庙去。乡邻们只道她要在神前誓便同去作个见证。小人和她住得近也跟去瞧瞧热闹。“锺四嫂在北帝爷爷座前磕了几个响头说道:‘北帝爷爷我孩子决不能偷人家的鹅。他今年还只四岁刁嘴拗舌说不清楚在财主爷面前说什么吃我吃我!小妇人一家横遭不白赃官受了贿断事不明只有请北帝爷爷伸冤!’说着提起刀来一刀便将小三子的肚子剖了。”

    胡斐一路听下来早已目眦欲裂听到此处不禁大叫一声霍地站起砰的一掌打得桌上碗盏跃起汤汁飞溅叫道:“竟有此事?”胖瘦二商人见他神威凛凛一齐颤声道:“此事千真万确!”胡斐右足踏在长凳之上从包袱中抽出单刀插在桌上叫道:“快说下去!”胖商人道:“这……这不关我事。”酒楼上的酒客伙计见胡斐凶神恶煞一般个个胆战心惊。胆小的酒客不等吃完一个个便溜下楼去。众伙计远远站着谁都不敢过来。胡斐叫道:“快说小三子肚中可有鹅肉?”那胖商人道:“没有鹅肉没有鹅肉。他肚腹之中全是一颗颗螺肉。原来锺家家中贫寒没什么东西裹腹小二小三哥儿俩就到田里摸田螺吃。螺肉很硬小三子咬不烂一颗颗都囫囵的吞了下去因此隔了大半天还没化。他说:‘吃我吃我!’却是说的‘吃螺!’唉好好一个孩子便这么死在祖庙之中。锺四嫂也就此疯了。”

    (按:吃螺误为吃鹅祖庙破儿腹明冤乃确有其事佛山镇老人无一不知。今日佛山祖庙之中北帝神像之前有血印石一方尚有隐隐血迹即为此千古奇冤之见证。作者曾亲眼见到。读者如赴佛山可往参观。唯此事之年代及人物姓名年久失传。作者当时向佛山镇上文化界人士详加打听无人知悉因此文中人名及其他故事均属虚构。)

    胡斐拔起单刀叫道:“这姓凤的住在哪里?”那胖商人还未回答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一阵犬吠之声瘦商人叹道:“作孽作孽!”胡斐道:“还有什么事?”瘦商人道:“那是凤老爷的家丁带了恶狗正在追拿锺家的小二子。”胡斐怒道:“冤枉已然辨明还拿人干什么?”瘦商人道:“凤老爷言道:小三子既然没吃定是小二子吃了因此要拿他去追问。邻居知道凤老爷恼羞成怒非把这件冤枉套在小二子头上不可暗暗叫小二子逃走。今日凤老爷的家丁已到处搜拿了半天呢。”此时胡斐反而抑住怒气笑道:“好好两位说得明白这一万两银子我便向凤老爷借去。”说着提起酒壶就口便喝将三壶酒喝得涓滴不剩一叠声催伙计拿酒来。但听得狗吠声吆喝声越来越近响到了街头。胡斐靠到窗口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从转角处没命地奔来。他赤着双足衣裤已被恶狗的爪牙撕得稀烂身后一路滴着鲜血不知他与众恶犬如何厮斗方能逃到这里。他身后七八丈远处十余条豺狼般的猛犬狂叫着追来眼见再过须臾便要扑到锺小二身上。锺小二此时已是筋疲力尽突然见到母亲叫一声:“妈!”双腿一软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锺四嫂虽然神智胡涂却认得儿子猛地站起冲了过去挡在众恶犬之前护住儿子。众恶犬登时一齐站定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呜呜威。这些恶犬只只凶猛异常平时跟着凤老爷打猎连老虎大熊也敢与之搏斗但见了锺四嫂这股拚死护子的神态一时竟然不敢逼近。众家丁大声吆喝催促恶犬。只听得呜呜几声两头凶狼般的大犬跃起身来向卧在地上的锺小二咬去。锺四嫂扑在儿子身上。第一头大犬张开利口咬住她的肩头。第二头恶犬却咬中她的左腿。双犬用力拉扯就似打猎时擒着白兔花鹿一般。众家丁呼喝助威。锺四嫂不顾自身疼痛仍是护住儿子不让他受恶犬的侵袭。锺小二从母亲身下爬了出来一面哭喊一面和众恶犬厮打救护母亲。霎时之间十余条恶犬从四面八方围攻了上去。街头看热闹的闲人虽众但迫于凤老爷的威势个个敢怒而不敢言。要知当此情景之下只要有谁稍稍惹恼了这些家丁一个手势之下众恶犬立时扑上身来。有的不忍卒睹这场惨剧掩面避开。众家丁却是兴高采烈犹似捕获到了大猎物一般。胡斐在酒楼上瞧得清清楚楚他迟迟不出手救人是要亲眼看明白那凤天南是否真如这两个商人所说的那么歹毒以免误信人言冤枉无辜。初时他听胖商人述说这件惨事心中极其恼怒后来听说那凤天南既已平白无端地逼死了一条人命还派恶犬追捕另一个孩子觉得世上纵有狠恶之人亦不该如此过份倒有些将信将疑起来直到亲见恶犬扑咬锺氏母子那时更无怀疑眼见街头血肉横飞再迟得片刻这一双慈母孝子不免死于当场当下抓起桌上三双筷子劲透右臂一枚枚的掷了下去。

    但听得汪汪汪、呜呜呜几声惨叫六头恶犬均被筷子打中脑门伏地而死其余恶犬呆在当地不知该当继续扑咬还是转身逃去。胡斐又拿起桌上的酒杯飞掷下街当真是差不失寸劲力透骨每一只酒杯的杯底都击中在每一头恶犬的鼻头上。三头大狗叫也没叫一声登时翻身而死。余下几条恶犬将尾巴挟在后腿之间转眼逃得不知去向。带狗的家丁共有六人仗着凤天南的威势在佛山镇上一向凶横惯了的眼见胡斐施展绝技杀狗竟然不知死活一齐怒喝:“什么人到佛山镇来撒野?打死了凤老爷的狗要你这小子偿命。”各人身上都带着单刀铁链纷纷取出蜂拥着抢上楼来。众酒客见到这副阵仗登时一阵大乱。那“英雄楼”是凤天南的产业掌柜的、站堂的、送菜的、大厨二厨一见凤府家丁上楼拿人各自抄起火叉、菜刀、铁棒都要相帮动手。胡斐瞧在眼里只是微微冷笑。

    但见六名家丁奔到身前为一人将铁链呛啷啷一抖喝道:“臭小子跟老爷走吧。”胡斐心想:“一个乡绅的家丁也敢拿铁链锁人这姓凤的府中难道就是佛山镇的衙门?”他也不站起反手一掌正中那家丁的左脸手掌缩回时顺手在他前颈“紫宫”、后脑“风府”两穴各点了一下。这是人身的两处大穴那家丁登时呆呆站着动弹不得。其时第二、第三个家丁尚未瞧得明白各挺单刀从左右袭上。胡斐见二人双刀砍来时颇有劲力显是练过几年武功倒非寻常狐假虎威的恶奴可比正是如此更可想见那凤天南的凶横当下如法炮制啪啪两记巴掌打得那两名家丁愣愣的站着。余下三名家丁瞧出势头不对一个转身欲走另一个叫道:“凤七爷你来瞧瞧这是什么邪门。”那凤七是凤天南的远房族弟就在这英雄酒楼当掌柜武功是没有什么为人却极是机灵这时已站在楼头瞧出胡斐武功甚是了得当即抢上两步抱拳说道:“原来今日英雄驾到恕凤某有眼不识泰山……”

    胡斐见三名家丁慢慢向楼头移步想乘机溜走当即从身边站着不动的家丁手中取过铁链着地卷去回劲一扯铁链已卷住三名家丁六只脚但听得“啊哟啊哟”声中三个人横倒在地跌成一堆一齐给他拖将过来。胡斐拿起铁链两端打了一个死结对凤七毫不理睬自斟自饮。英雄楼众伙计虽见胡斐出手厉害但想好汉敌不过人多各执家伙布成阵势只待凤七爷一声令下便即一拥而上。胡斐喝了一杯酒问道:“凤天南是你什么人?”凤七笑道:“凤老爷是在下的族兄尊驾可认得他么?”胡斐道:“不认得你去叫他来见我。”凤七心中有气暗道:“凭你这小子也请得动凤老爷?便是你登门磕头也不知他老人家见不见你呢?”但脸上仍是笑嘻嘻地道:“请教尊驾贵姓大名好得通报。”

    胡斐道:“我姓拔杀鸡拔毛的拔。”凤七暗自嘀咕:“怎么有这个怪姓儿?”陪笑道:“原来是拔爷物以稀为贵拔爷的姓数南方倒是少有。”胡斐道:“是啊俗语道物以稀为贵掉句文便是‘凤毛麟角’在下的名字便叫作‘凤毛’。”凤七笑道:“高雅高雅!”突然转念:“不对他这‘拔凤毛’三字岂不是有意来寻晦气找岔子?”脸色一变厉声道:“尊驾到底是谁?到佛山镇有何贵干?”胡斐笑道:“早就听说佛山镇有几只恶凤凰我既然名叫拔凤毛便得来拔几根毛儿耍耍。”凤七退后一步呛啷一响从腰间取出一条软鞭左手一摆叫手下众人小心在意右腕抖动软鞭挟着一股劲风向胡斐头上猛击下来。胡斐心中盘算已定:“单凭凤天南一人也不能如此作恶多端。他手下的帮凶之辈个个死有余辜。今日下手不必容情。”眼见软鞭打到反手一带已抓住鞭头轻轻向内一扯。凤七立足不住向前冲了过来。胡斐左手在他肩头一拍凤七但觉一股极大力量往下挤迫不由自主的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胡斐笑道:“不敢当!”顺手将那十三节软鞭往他身上一卷已将他缚在一张八仙桌桌脚上。

    酒楼众伙计正要扑上动手突见如此变故吓得一齐停步。胡斐指着一个肥肥的厨子叫道:“喂将菜刀拿来。”那肥厨子张大了嘴不敢违拗将手中握着的菜刀递了过去。胡斐道:“炒里脊用什么材料?”肥厨子道:“用猪背上脊骨两旁的上好精肉。你是要吃糖醋、椒盐、油炸还是清炒?”胡斐伸手一扯嗤的一响将凤七背上的衣服撕破露出肥肥白白的背脊来摸摸他的脊梁道:“是不是这里下刀?”那肥厨子的大口张得更大哪敢回答?凤七连连磕头叫道:“英雄饶命!”胡斐心想:“饶你性命可以但不给你吃些苦头岂不是作恶没有报应?”菜刀一起在他脊骨旁划了一条长长的伤口问道:“半斤够了么?”厨子呆头呆脑地道:“一个人吃已经够啦!”凤七吓得魂飞天外但觉背上剧痛只道真的已给他割了半斤里脊肉去只听胡斐又问:“炒猪肝用什么作料?清蒸猪脑用什么作料?”凤七心想:“炒里脊那还罢了这炒猪肝、蒸猪脑两样一作我这条老命还剩得下么?”拚命的磕头只把楼板磕得冬冬直响叫道:“英雄有事便请吩咐只求饶了小人一命。”胡斐见吓得他也够了喝道:“你还敢帮那凤天南作恶么?”凤七忙道:“小人不敢。”胡斐道:“好快赶走楼上与雅座的客人大堂与楼下的客人一个也不许走。”凤七叫道:“伙计快遵照这位好汉爷的吩咐。快!快!”楼上众酒客不是财主便是富商个个怕事一见打架早想溜走苦于梯口给手执兵刃的众伙计守住欲行不得这时也不用人赶早心急慌忙地走了。楼下大堂的客人都是穷汉十个中倒有七八个吃过凤七的亏见今日有人上门寻事实在说不出的痛快都要留下来瞧瞧热闹。

    胡斐叫道:“今日我请客朋友们的酒饭钱都算在我帐上你不许收一文钱快抬酒坛子出来做最好的菜肴敬客把街上九只恶狗宰了烧狗肉请大家吃。”他吩咐一句凤七答应一句。众伙计行动稍迟胡斐便扬起菜刀问那肥厨子:“红烧大肠用什么作料?炒腰花用什么作料?”那厨子据实回答用的是大肠一副腰子两枚。只把凤七惊得脸无人色不住口的催促。那六名家丁见胡斐如此凶狠不知他要如何对付自己心中都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偷瞧胡斐的脸色一眼又互相对望一眼心中只是焦急:“凤老爷怎地还不过来救人?再迟片刻这凶神便要来对付我们了。”胡斐见众伙计已照自己吩咐一一办理不误大步走到楼下倒了一大碗酒说道:“今日小弟请客各位放量饮酒想吃什么便叫什么酒楼上若有丝毫怠慢回头我一把火将它烧了。”众酒客欢然吃喝只是在凤家积威之下谁也不敢接口。胡斐回到楼上解开了三名家丁的穴道将铁链分别套在各人颈里连着另外三名家丁将六个人一齐拉下楼来问道:“凤天南开的当铺在哪里?我要当六只恶狗。”便有酒客指点途径说道:“向东再过三条横街那一堵高墙便是。”胡斐说声:“多谢!”牵了六人便走。一群瞧热闹的人远远跟着要瞧活人如何当法。胡斐一手拉住六根铁链来到“英雄典当”之前大声喝道:“英雄当狗来啦!”牵了六名家丁走到高高的柜台之前说道:“朝奉当六条恶狗每条一千两银子。”坐柜的朝奉大吃一惊佛山镇上人人知道这“英雄典当”是凤老爷所开十多年来谁也不敢前来胡混怎么今日竟有个失心疯的汉子来当人?凝神一看认出那六个被他牵着的竟是凤府家丁这一来更是惊讶说道:“你……你……你当什么?”胡斐喝道:“你生不生耳朵?我当六条恶狗每条一千两共是六千两银子。这笔生意便宜你啦。”那朝奉知他有意来混闹悄声向旁边的朝奉说了一声命他快去呼唤护院武师来打这疯子一面向胡斐客客气气地道:“典当的行规活东西是不能当的请尊驾原谅。”胡斐道:“好活狗你们不收那我便当死狗。”六名家丁大惊一齐叫道:“俞师爷你快收下来救命要紧。”但典当的朝奉做事何等精明把细岂肯随随便便的送六千两银子出去只是陪笑道:“你老请坐啊用杯茶不用?”胡斐道:“先把活狗弄成死狗再喝你的茶。”四下一瞧心下已有了计较两步走到大门旁抓住门缘向上一托已将一扇黑漆大门抬了下来。那俞朝奉见事情越加不对叫道:“喂喂你这位客人干什么啊?”胡斐不去理他左一腿右一腿将六名家丁踢倒在地横转门板压在六人身上。俞朝奉叫道:“唉不要胡闹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这典当是谁的产业?”胡斐心想:“瞧你这副尖酸刻薄的样儿佛山镇上定有不少穷人吃过你的苦头。”走到柜台之前夹手一把抓住他的辫子从高高的柜台后面揪将出来也压在门板之下接着走到门口抱起门边那只又高又大的石鼓砰的一声摔上了门板。这石鼓何止五百斤重这一摔上去门板下七人齐声惨呼有的更是痛得屎尿齐流。门外闲人与柜台内的众朝奉也是同声惊叫起来。胡斐又抱起另一只石鼓叫道:“恶狗还没死得再加一个石鼓!”说着将那石鼓往空中一抛眼看又要往门板上落去但听得众人齐声大叫他双手环抱倏地将石鼓抱住又压在门板之上。这时门板上已压了一千余斤虽由七人分担但人人已压得筋骨欲断。俞朝奉大叫道:“好汉爷饶命!快取银子出来!”胡斐道:“什么?你还要我取银子出来?”俞朝奉身子瘦弱早已给压得上气不接下气忙道:“不……不……我是叫当里取银子出来……”

    典当里众朝奉见情势险恶只得将一封封银子捧了出来一百两一封共是六十封胡斐将银子都堆在门板之上说道:“六条恶狗当六千两还有一个朝奉呢?难道堂堂英雄典当的一位大朝奉还不及一条恶犬吗?至少得当三千两。”这六千两银子足足有三百七十余斤又压在门板上下面七人更是抵受不住。正乱间忽然门外有人叫道:“哪一个杂种吃了豹子胆来凤老爷的铺子混闹?”人群往两旁一分闯进来两条汉子。两人一般的高大魁伟黑衣黑裤密排白色扣子武师打扮。胡斐身形一晃窜到两人背后一手一个已抓住了两人后颈。那两人正是英雄典当的护院闲着无事却在赌场赌博听得当铺中有人混闹这才匆匆赶回哪知还没瞧清楚对手的身形面目已被他抓住要害提了起来。

    胡斐双手一抖一个身上落下七八张天九牌另一个手中却掉下两粒骰子。胡斐笑道:“好啊原来是两个赌鬼!”将两人头对头一撞腾腾两声将两人摔在门板之上。这两个护院武师武功虽然平平身子的重量却是足斤加三。门板上又加了四百来斤只压得下面七人想呻吟一句也是有声无气。

    典当的大掌柜只怕闹出人命忙命伙计又捧出三千两银子来不住向胡斐打躬作揖陪笑说好话心下纳闷:“怎地凤老爷不亲来料理?”胡斐在酒楼中命人烹狗到典当中来当人用意本是要激凤天南出来。他自从少年时在商家堡铁厅遇险之后行事极为谨慎心想这凤天南既然号称“南霸天”家中的布置只怕比商家堡更为厉害常言道:“强龙不斗地头蛇。”若是上门去与他为难只怕中了他的毒计是以先闹酒楼再闹当铺哪知凤天南始终不露面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他见又有三千两银子搬到头一摆道:“一齐放在门板上。”众伙计明知一放上去又是加上一百**十斤但不敢违拗只得一包包轻轻地放了上去。胡斐叫道:“你们这典当是皇帝老子开的么?怎样做事这等横法?”大掌柜陪笑道:“不敢不敢。好汉爷还有什么吩咐?”胡斐道:“当东西的没当票么?”那大掌柜心想这六个家丁皮粗肉厚压一会儿还不怎样这俞朝奉只怕转眼就要一命呜呼一叠连声地叫道:“快写当票。”

    柜面的朝奉不知如何落笔见大掌柜催得紧只得提笔写道:“今押到凤府家丁六名俞朝奉一名皮破肉烂手足残缺当足色纹银九千两整。年息二分凭票取赎。虫蚁鼠咬兵火损失各安天命不得争论。三年为期不赎断当。”原来天下当铺的规矩就算你当的是全新完整之物他也要写上“残缺破烂”的字样以免赎当时有所争执。当铺当活人那是从所未有之事那朝奉写得惯了也给加上“皮破肉烂手足残缺”八字评语。

    大掌柜将当票恭恭敬敬递了过去胡斐一笑收下提起两名武师喝道:“将石鼓取下来。”两名武师兀自头晕眼花却自知一人搬一个石鼓不够力气只得二人合力一个个的抬了下来。胡斐道:“好咱们到赌场去逛逛。你两条大汉抬着本钱跟我来。”两名武师给他治得服服帖帖一前一后抬着门板端了九千两纹银跟在胡斐后面。看热闹的闲人见他赤手空拳斗赢了佛山镇上第一家大典当无不兴高采烈但怕凤老爷见怪却不敢走近和他说话听他说还要去大闹赌场更是人人精神百倍跟在后面的人越来越多。

    那赌场开设在佛山镇头一座破败的庙宇里大门上写着“英雄会馆”四个大字。胡斐大踏步走进门去只见大殿上围着黑压压一堆人正在掷骰子押大小。

    开宝的宝官浓眉大眼穿着佛山镇的名产胶绸衫裤敞开胸膛露出黑毵毵的两丛长毛见到胡斐进来后面跟着两名武师抬着一块大门板放着近百封银子心里一怔叫道:“蛇皮张你做什么?”那姓张的武师努一努嘴道:“这位好汉爷要来玩一手。”那宝官听蛇皮张说得恭敬素知凤老爷交游广阔眼前这人年纪虽轻多半是他老人家的朋友心想:“好哇你是抬了银子给我们场里送来啦。开饭店的不怕大肚汉开赌场的岂怕财主爷?再抬了两门板来也不嫌多。”咧嘴一笑说道:“这位朋友贵姓?请坐请坐。”

    胡斐大剌剌的坐了下来说道:“我姓拔名字叫作凤毛。”那宝官一愣心道:“啊你是存心来跟我们过不去了。”拿起骰盅一摇放下来合在桌上四周数十名赌客纷纷下注有的押“大”有的押“小”。

    胡斐有意要延挨时刻等那凤天南亲自出来好与他相斗当下笑嘻嘻的坐着并不下注。只见宝官揭开盅来三枚骰子共是十一点买“大”的赌客纷纷欢呼买小的却是垂头丧气。那宝官连开三次都是“大”。

    胡斐心想:“十赌九骗这凤天南既然如此横法所开的赌场鬼花样必多待我查出弊端大闹他一场。”当下注目看那骰盅又倾听骰子落下的声音要查究骰中是否灌铅听了片刻觉得骰子倒无花巧。他练过暗器听风术耳音极精纵在黑暗之中若有暗器来袭一听声音立知暗器来势方位是何种类手劲如何。如赵半山这等大行家当日在商家堡中一听到身后暗器射到即猜到对方是嵩山少林寺不疑大师的弟子暗器听风之术一精至斯。胡斐的耳音较之赵半山虽然尚有不及但听了一阵竟已听出三枚骰子向天的是什么点数。要知骰子共有六面每面点数不同一点的一面与六点的一面落下之时声音略有差别虽然所差微细之极但在内力精深、暗器功夫极佳之人听来自能分辨。胡斐又让他开了几盅试得无误笑道:“宝官限注么?”那宝官大声道:“广东通省都知南霸天的赌场决不限注否则还能叫英雄会馆么?”胡斐微微一笑伸出大拇指一翘道:“是啊若是限注岂不成了狗熊会馆?”听他骰子落定乃是十六点回头叫道:“蛇皮张押一千两‘大’。”那宝官虽在赌场中混了数十年但骰子到底开大开小也是要到揭盅才知见他一押便是一千两不由得一怔揭开盅来只见三枚骰子两枚六点一枚四点不由得脸都白了当下由下手赔了一千两。接下去摇骰时声音错落胡斐听不明白袖手不下开出来是个八点小。跟着他押了二千两“小”盅子揭起果然是四点“小”。

    如此只押得五六次场中已赔了一万一千两。那宝官满手是汗举起骰盅猛摇。胡斐听得明白。盅中正是十四点说道:“蛇皮张把二万两都给押上‘大’!”两名武师将门板上的银子一封封的尽往桌上送。宝官掀起骰盅一边眼角一张已看到骰子共是十四点。他手脚也真利落小指在盅边轻轻一推盅边在骰子上一碰一枚六点的骰子翻了一转十四点变成九点那是“小”了。这一记手法若不是数十年苦功也真不能练成比之于武功可算得是厉害之极的绝招。那宝官见他浑然不觉心想这次胜定你了得意洋洋的道:“大家下定注了?”胡斐左手将一大堆银子往桌子中心一推说道:“这里是二万两银子是‘小’你便尽数吃去。”宝官叫道:“好!好!吃了!”揭开宝盅不禁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只见三枚骰子共是十二点。

    众赌客早已罢手不赌望着桌上这数十封银两无不惊心动魄突见开出来的是“大”不约而同的齐声惊呼:“啊!”这声音中又是惊奇又是艳羡。要知他们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的大赌。胡斐哈哈大笑一只脚提起来踏在凳上叫道:“二万两银子快赔来!”

    原来那宝官作弊之时手脚虽快却哪里瞒得过胡斐的眼光?他虽瞧不出那宝官如何捣鬼但料定三枚骰子定是给他从“大”换成了“小”他左手推动银两之际右手伸到桌底隔着桌面在盅底轻轻一弹。三枚骰子本来一枚是三一枚是一一枚是五合共九点。他这一弹力道用得恰到好处。三枚骰子一齐翻了个身变成四点、六点、两点合成十二点“大”。那宝官脸如土色砰的一下伸手在桌上一拍喝道:“蛇皮张这人是什么路数?到凤老爷的场子来搅局?”蛇皮张哭丧着脸道:“我……我……也不知道啊。”胡斐道:“快赔快赔二万两银子老爷赢得够了收手不赌啦!”那宝官在桌上又是砰的一击骂道:“契弟你搞鬼出老千当老子不知道么?”胡斐虽不明白他骂人的言语料想决非好话笑道:“好你爱拍桌子咱们赌拍桌子也成!”右手在桌子角上一拍桌子角儿应手而落跟着左手一拍另一只角又掉在地上。这一手惊人武功显了出来这宝官哪里还敢凶横?突然飞起一脚要想将桌子踢翻乘乱溜走。几个地痞赌客跟着起哄:“抢银子啊!”胡斐右手一伸已将宝官踢出的一脚抓住倒提起来将他头顶往桌面一桩。这一下力道奇重桌面登时给他脑门撞破一洞脑袋插到了桌面之下肩膀以上的身子却倒栽在桌上手脚乱舞蔚为奇观。众赌客齐声惊叫纷纷退开。突然大门中抢进一个青年二十岁上下年纪身穿蓝绸长衫右手摇着折扇叫道:“是哪一个好朋友光降小可未曾远迎要请恕罪啊!”胡斐见这人步履轻捷脸上英气勃勃显是武功不弱不觉微微一怔。

    那少年收拢折扇向胡斐一揖说道:“尊兄贵姓大名?”胡斐见他彬彬有礼便还了一揖道:“没请教阁下尊姓。”那少年道:“小弟姓凤。”胡斐双眉一竖哈哈笑道:“如此说道在下的姓名未免失敬了。我姓拔名叫凤毛。老兄与凤天南怎生称呼?”那少年道:“那是家父。家父听说尊驾光临本该亲来迎接不巧恰有要务缠身特命小弟前来屈驾请到舍下喝一杯水酒。”他转头向英雄当铺的两名护院喝道:“定是你们对拔爷无礼惹得他老人家生气还不赔罪?”那两位护院喏喏连声一齐打躬请安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胡斐微微冷笑心想:“瞧你们闹些什么玄虚。”

    那宝官的脑袋插在赌桌上兀自双脚乱舞啊啊大叫。那少年抓住他背心轻轻向上一提将他倒过身来那桌子却仍旧连在他项颈之中只是四只桌脚向天犹似颈中戴了一个大枷。那宝官双手托住桌子这情状当真是十分滑稽十分狼狈向那少年道:“大爷你来得正好他……他……”眼望胡斐却不敢再说下去了。

    胡斐道:“你不赌了是不是?那也成我赢的钱呢?英雄会馆想赖帐么?”那少年骂宝官道:“拔爷赢了多少银子快取出来!慢吞吞的干什么?”说着抓住桌子两角双手向外一分喀的一响桌面竟被他撕成了两边。这一手功夫甚是干净利落赌场中各人一齐喝采。

    那宝官有小主撑腰胆子又大了起来向胡斐恶狠狠地望了一眼道:“这人出老千。”那少年叱道:“胡说!人家是英雄好汉怎会出老千?馆里银子够么?若是不够快叫人往当铺取去。”胡斐不懂“出老千”三字是何意思但想来多半是“欺骗作弊”之意心想:“这少年武功不弱行事也有担当我可不能丝毫大意了。”只听那少年道:“拔爷的银子决不敢短了半文。这些市井小人目光如豆从来没见过真好汉大英雄的气概拔爷不必理会。现下便请拔爷移玉舍下如何?”他明知“拔凤毛”三字决非真名乃是存心来向凤家寻事生非但还是拔爷前拔爷后丝毫不以为意。胡斐道:“你们这里凤凰太多不知大爷的尊号如何称呼?”那少年似乎没听出他言语中意含讥讽连说:“不敢不敢。小弟名叫一鸣。”胡斐道:“在下赌得兴起还要在这里玩几个时辰不如请你爸爸到这里会面吧。”那宝官听他说还要赌吓得面如土色忙道:“不不……”

    凤一鸣脸一沉叱道:“我们在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儿?”转头向胡斐陪笑道:“家父对朋友从来不敢失礼得知拔爷光临佛山心中喜欢得了不得恨不得立时过来相见只是恰好今日京中来了两位御前侍卫家父须得陪伴实是分身不开。请拔爷包涵原谅。”胡斐冷笑一声道:“御前侍卫果然是好大的官儿。一鸣兄小弟在江湖上有个外号你想必知道。”凤一鸣正自嘀咕:“不知此人真姓名究是什么若能摸清他几分底细对付起来就容易得多了。”听他提起外号忙道:“小弟孤陋寡闻请拔爷告知。”胡斐“哼”的一声道:“亏你也是武林中人怎地连大名鼎鼎的‘杀官殴吏拔凤毛’也不知道?”凤一鸣一怔道:“取笑了。”

    胡斐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他的衣襟喝道:“咦好大的胆子!你怎敢将我的一块凤凰肉吃下了肚中。”凤一鸣再也忍耐不住右手虚出一掌左手便来拿他手腕。胡斐手掌疾翻当真快如电火叫人猝不及防啪的一声凤一鸣左颊已吃了一记巴掌顺手将他右手拿住喝道:“还我的凤凰肉来。”凤一鸣家学渊源武功竟自不弱只觉自己右掌宛似落入了一双铁钳之中筋骨都欲碎裂急忙飞起右足向胡斐小腹上踢去。胡斐提起脚来从空一足踏落正好踏住他的足背。凤一鸣脚上又如被铁锤一击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胡斐左手反手一掌凤一鸣右颊早着双颊就如猪肝般又红又肿。胡斐大声叫道:“各位好朋友听着我千里迢迢地从北方来到佛山向这里的锺阿四锺老兄买到一块凤凰肉却让这厮一口偷吃了。你们说该打不该打?”赌场中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心中都知他是在为被逼死的锺小三出气伸冤。凤一鸣给他踏住一足握住一手已是全身无法动弹。只见人丛中转出一个老者手中拿着一根短烟袋正是英雄当铺的大掌柜。他给胡斐逼去了九千两银子哪里便肯罢休?一面命人急报凤天南一面悄悄跟到英雄会馆来瞧他的动静这时见小主人被擒忙上前陪笑道:“好汉爷这是我们凤老爷的独生爱子凤老爷当他犹如性命一般。好汉爷要银子使用尽管吩咐可请快放了我们少主人。”胡斐道:“谁叫他偷吃了我的凤凰肉?是凤老爷的独生爱子便能偷吃人家东西么?”大掌柜笑道:“好汉取笑了。天下哪有什么凤凰肉?便算有我们小主人也决不会偷吃。”胡斐喝道:“这凤凰肉乃大补之剂真是无价之宝一吃下肚立时满面通红肥胖起来。你们大家看他的脸是否比平时红了胖了?还说没偷吃我的凤凰肉么?”大掌柜陪笑道:“这是好汉爷下手打肿的不与凤凰肉相干。”胡斐道:“大家来评个理这小子可偷吃了我的凤凰肉么?”

    在赌场中胡混之人一小半是凤天南的手下另一半不是地痞流氓便是破落户子弟人人畏惧凤天南的威势听胡斐如此询问七嘴八舌地说道:“没见到你有什么凤凰肉。”“凤大爷决不能偷你东西吃。”“凤老爷府上的东西还怕少了么?怎能偷人东西?”“笑话笑话!”“好汉快放了他别闹出大事来。”胡斐道:“好你们大家说他没偷吃我难道赖了他?咱们到北帝庙判个理去。”众人一怔立时想起锺四嫂在北帝庙中刀剖儿腹之事。那大掌柜暗暗吃惊心想:“一到北帝庙那可要闹得不可收拾。”不住向胡斐打躬作揖道:“好汉爷说得对我们都错了。少主人吃了好汉的凤凰肉好汉要怎么陪便怎样赔就是。”胡斐冷笑道:“你倒说得容易。这里人人不服不到北帝庙评个明白我今后还有脸见人么?”说着将凤一鸣挟在腋下银子也不要了大踏步走出赌场向途人问了路径向北帝庙而来。那北帝庙建构宏伟好大一座神祠进门院子中一个大水塘塘中石龟石蛇昂然盘踞。

    胡斐拉着凤一鸣来到大殿只见神像石板上血迹殷然想起锺四嫂被逼切剖儿腹的惨事胸间热血上冲将凤一鸣往地上一推抬头向着北帝神像朗声说道:“北帝爷北帝爷你威灵显赫替小民有冤伸冤有仇报仇。这贼厮鸟偷吃了我的凤凰肉但旁人都说他没吃……”

    他话未说完猛觉背后风声飒然左右有人双双来袭。他头一低身子一缩那二人已然扑空。他双手分别在二人背上一推砰的一声二人脸对脸猛地一撞登时晕去。只听得一人高声怒吼又扑了上来。

    胡斐听他脚步沉重来势威猛心想:“这人功夫倒也不弱。”一侧身间乘势一带只见刀光闪动一条肥水牯似的粗壮大汉已在身旁掠过一刀径向凤一鸣头顶砍落。总算他武功不低危急之际手臂一偏一刀砍在地下青砖之上砖屑纷飞。胡斐叫道:“妙极!”左足伸出已踏住他的手肘。那大汉狂吼一声放手撒刀。胡斐右足一挑单刀飞将起来顺手接过笑道:“我正愁没刀剖他肚子你巴巴的赶来送刀当真有劳了。”那大汉怒极使力挣扎。胡斐左腿一松竟被他翻身跃起原来这大汉蛮力过人。他右足一撑双手十指如钩在空中径向胡斐扑到。胡斐一转身已绕到他的身后左手搭他肥臀之上借力一送喝道:“上天吧!”这一送有八成倒是借了那大汉本身纵跃之势。那大汉身不由主向上疾飞旁观众人大叫声中眼见要穿破庙顶而出。他忙伸出双手抱住了大殿正中的横梁总算没撞破脑门但就这么挂在半空向下一望离地数丈。他没练过轻功身子又重外家硬功虽然不弱却不敢跃下。这大汉在五虎门中位居第三乃是凤天南的得力助手佛山镇上人人惧怕这时挂在梁上上不得下不来极是狼狈。

    胡斐拉住凤一鸣的衣襟向上一扯嗤的一响露出肚腹肌肤横过刀锋向挤在殿上的众人叫道:“他是否吃了凤凰肉大家睁大眼睛瞧个明白别说我冤枉了好人。”旁边四五个乡绅模样的人一齐来劝都道:“好汉爷高抬贵手若是剖了肚子人死不能复生那可不得了。”胡斐心想:“这些人鬼鬼祟祟定与凤天南一鼻孔出气。”回头怒喝:“那锺四嫂剖孩子肚子你们何以便不劝了?有钱子弟的性命值钱穷人的孩子便不是性命?你们快回家去每人把自己的儿子送一个来若不送到我自己上门找寻。我的凤凰肉若不是他吃的便是你们儿子吃了我一个个剖开肚子来查个明白。”这几句话直把那几个乡绅吓得魂不附体再也不敢开口。正乱间庙门外一阵喧哗抢进一群人来。当先一人身材高大穿一件古铜色缎袍双手一分大殿上已有七八人向两旁跌出数尺。胡斐见了他这等气派威势又是如此横法心想:“啊哈正点子终于到了。”眼光向他从头上瞧到脚下又从脚下看到头上。只见他上唇留着两撇花白小髭约莫五十来岁年纪右腕戴一只汉玉镯左手拿着一个翡翠鼻烟壶俨然是个养尊处优的大乡绅模样实不似个坐地分赃的武林恶霸只是脚步凝稳双目有威多半武功高强。

    这人正是五虎门掌门人南霸天凤天南他陪着京里来的两名侍卫在府内饮宴听得下人一连串的来报有人混闹酒楼、当铺、赌场。他不愿在御前侍卫跟前失了气派一直置之不理心想这些小事手下人定能打直听到儿子遭擒被拿到北帝庙中要开膛剖肚这才匆匆赶来。他还道是极厉害的对头来到寻仇哪知一看胡斐竟是个素不相识的乡下少年当下更不打话俯身便要扶起儿子。

    胡斐心想:“这老家伙好狂竟将我视如无物。”待他弯腰俯身一掌便往他腰间拍去。凤天南竟不回身左手回掌想将他手掌格开。胡斐一催劲力啪的一声双掌相交凤天南身子一晃险些跌在儿子身上才知这乡下少年原来是个劲敌。当下顾不得去扶儿子右手横拳猛击胡斐腰眼。胡斐见他变招迅捷拳来如风果然是名家身手挥刀往他拳头上疾砍下去。这一刀虽然凶猛凤天南也只须一缩手便能避过但凤一鸣横卧在地他缩手不打紧儿子却要受了这一刀。当此危急之际他应变倒也奇一扯神坛前的桌披倒卷上来格开了这一刀。胡斐叫道:“好!”左手伸出已抓住桌披一端。两人同时向外拉扯啪啦的一响桌披从中断为两截。此时凤天南哪里还有半点小觑之心?向后跃开半丈早有弟子将他的兵刃黄金棍送在手中。这金棍长达七尺径一寸有半通体黄金铸成可算得武林中第一豪阔富丽的沉重兵器。他将金棍一抖指着胡斐说道:“阁下是哪一位老师的门下?凤某什么地方得罪了阁下却要请教。”胡斐道:“我一块凤凰肉给你儿子偷吃了非剖开他肚子瞧个明白不可。”凤天南凭一条熟铜棍打遍岭南无敌手这才手创五虎门在佛山镇定居家业大之后将熟铜棍改为黄金棍。武家所用之棍以齐眉最为寻常依身材伸缩短者五尺不足长者六尺有余凤天南这条棍却长达七尺黄金又较镔铁重近两倍仗着他膂力过人使开来两丈之内一团黄光端的是厉害之极。他听了胡斐之言知道今日已不能善罢金棍起处手腕抖了两抖棍端将神坛上两点烛火点熄了叫道:“在下素来爱交朋友与尊驾素不相识何苦为一个穷家小子伤了江湖义气?是友是敌但凭尊驾一言而决。”

    要知金棍乃极沉重的兵器他一抖棍花而打灭烛火妙在不碰损半点蜡烛烛台毫不摇晃手法之准可说是极罕见的功夫。他言语中软里带硬要胡斐知难而退不必多管闲事。胡斐笑道:“是啊你的话再对也没有你只须割一块凤凰肉赔我我立即拍拍灰尘走路你看可好?”凤天南脸一沉喝道:“既是如此咱们兵刃上分高下便了。”说着提棍跃向院子。胡斐提起凤一鸣往地下一摔将单刀插在他的身旁喝道:“你若是逃走便要你老子抵命!”空手走出大声道:“老爷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大名鼎鼎‘杀官殴吏拔凤毛’便是。凤毛拔不到臭鸡臭鸭的屁股毛拔几根也是好的。大家瞧清楚了。”一言甫毕突然左手探出径来抓对方棍头。凤天南知他武功厉害心想你自己托大不用兵刃那可怪不得我眼见他出手便夺兵刃竟对自己藐视已极当下棍尾抖起一招“驱云扫月”向他头颈横扫过来。这一招虽以横扫为主但后着中有点有打有缠有挑所谓“单头双头缠头头头是道;正面侧面背面面面皆灵”的是武学中的极上乘棍法。胡斐身随棍转还了一掌。众人凝神屏息注视二人激斗。凤天南手下人数虽众但不得他的示意谁也不敢插手相助何况二人纵跃如风旁人武功远远不及便要相助也是无从着手。二人恶斗正酣庙门中又闯进三个人来。当先一个妇人乱披身满身血污正是锺四嫂。她一路磕头一路爬着进来身后跟着二人一个是她丈夫锺阿四一个是她儿子锺小二。锺四嫂跪在地下不住向凤天南磕头哈哈大笑叫道:“凤老爷你大仁大义北帝爷爷保佑你多福多寿保佑你金玉满堂四季财。我小三子在阎王爷面前告了你一状阎王爷说你大富大贵后福无穷哪。”她疯疯癫癫地又跪又拜又哭又笑。锺阿四却铁青着脸一声不作。

    凤天南与胡斐拆了十余招早已全然落在下风。金棍挥成的圈子越来越小见锺四嫂似疯非疯地向着自己跪拜更是心神不宁知道再斗下去定要一败不可收拾当下劲贯双臂使一招“扬眉吐气”往胡斐下颚挑去。

    这一棍势夹劲风金光耀眼胡斐却不闪不缩伸手竟然硬夺他的金棍。凤天南又惊又喜心想:“你这只手爪子就算是铁铸的也打折了你。”当下力透手腕急挑之力更大。胡斐手掌与棍头一搭着轻轻向后一缩已将他挑力卸去手指弯过抓住了棍头。总算凤天南在这条棍上已下了三十余年苦功忙使一招“上滑下劫”跟着一招“翻天彻地”以极刚猛的外劲硬夺回去。胡斐叫道:“拔臭鸡毛了!”双手自外向内圈转却来捏他咽喉也不知他如何移动身形竟在这一抓一夺之际顺势攻进了门户。凤天南的金棍反在外档已然打他不着。凤天南大骇之下急忙低头同时伸出手护颈。胡斐左手在他天灵盖上轻轻一拍除下他的帽子右手已抓住他的辫子尾端叫道:“这一掌暂不杀你!”左手已然抓住辫根双手向外一分蹦的一声一条辫子断成了两截。凤天南吓得面如土色急忙跃开。胡斐右手一扬凤天南的帽子飞出刚好套在石蛇头上跟着踏上两步一掌击在石龟昂起的头顶砰的一响水花四溅石龟之头齐颈而断落入水塘。胡斐哈哈一笑将凤天南那条长辫绕在石龟颈中双手弹一弹身上灰尘笑道:“还打么?”

    旁观众人见他显了这手功夫人人脸上变色。凤天南知他适才这一掌确是手下留情否则以掌击石龟之力击在自己头顶哪里还有命在?但断辫绕龟飞帽戴蛇如此的奇耻大辱如何忍耐得了?舞动金棍一招“青龙卷尾”猛扫而至。这时他已是性命相拚再非以掌门人身分与人比武过招。胡斐心想:“此人平素横得可以今日若不扫尽他的颜面佛山一镇之人冤气难出。”见他金棍上威力虽增棍法却已不如适才灵动空手拆了几招见他使一招“铁牛耕地”着地卷到当下看准棍端右足一脚踹了下去棍头着地给他踏在脚下。凤天南急忙运劲后夺胡斐出脚奇快刚觉右脚下有些松动左足已踏在棍腰猛力住下一蹬。凤天南再也拿捏不住双手一松棍尾正好打中他右足足背两根小骨登时断折。这一下痛得他脸如金纸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哼双手反在背后朗声说道:“我学艺不精无话可说。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锺四嫂却还是不住向他磕头哭叫:“多谢凤老爷成全了我家小三子他真是偷吃了你的鹅么?”胡斐见凤天南败得如此狼狈实不想再折辱于他。但见到锺四嫂疯的惨状神坛前石板上的血迹心想这南霸天除了此事之外这许多年来定是更有不少恶行既撞在我的手里岂能轻饶?当下大踏步过去将凤一鸣一把提起拔起插在地下的单刀转头向凤天南道:“凤老爷。我和你无冤无仇可是令郎偷吃了我的凤凰肉实在太不讲理。这里佛山镇的人都护着你我冤屈难明只好剖开令郎的肚子让列位瞧瞧。”说着刀锋在凤一鸣的肚子上轻轻一拖雪白的肌肤上登时现出一条血痕。凤天南固然作恶多端却颇有江湖汉子的气概败在胡斐手下之后仍是十分刚硬不失掌门人的身分但一见独生爱子要惨被他开膛剖腹不由得威风尽失傲气全消叫道:“且慢!”从身旁手下人手中抢过一柄单刀。胡斐笑道:“你还不服气要待再打一场?”凤天南惨然道:“一身做事一身当凤某行事不当惹得尊驾打这个抱不平这与小儿可不相干。凤某不敢再活但求饶了小儿性命。”说着横过单刀便往颈中刎去。

    忽听得屋梁上一人大叫:“凤大哥使不得!”原来那个粗壮大汉兀自双手抱住横梁悬身半空。

    凤天南脸露苦笑挥刀急砍。众人大吃一惊之下谁也不敢阻拦眼见他单刀横颈立时要血溅当场、尸横祖庙忽听得嗤嗤声响一件暗器从殿门外自高而下的飞射过来铮的一声在单刀上一碰。凤天南手一荡单刀立时歪了但还是在左肩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迸流。

    胡斐定睛一看只见射下的暗器却是一枚女子手上所戴的指环。凤天南膂力甚强这小小一枚饰居然能将他手中单刀荡开那投掷指环之人的武功只怕不在自己之下。他心中惊诧纵身抢到天井跃上屋顶但见西南角上人影一闪倏忽间失了踪迹。胡斐右足一点扑了过去暮色苍茫之中四顾悄然竟无人影他心中嘀咕:“这背影小巧苗条似是女子模样难道世间女子之中竟有这等高手?”他生怕凤天南父子逃走不敢在屋顶久耽随即转身回殿只见凤天南父子搂抱在一起。凤天南脸上老泪纵横也不知是爱是怜是痛是悔?

    胡斐见了这副情景倒起了饶恕他父子之意。凤天南放脱儿子走到胡斐跟前扑地跪下说道:“我这条老命交在你手里但望高抬贵手饶了我儿子性命。”凤一鸣抢上来说道:“不不!你杀我好了。你要替姓锺的报仇剖我肚子便是。”胡斐一时倒不知如何落若要杀了二人有些不忍下手倘是给他父子俩一哭一跪便即饶恕又未免太便宜了他们。正自踌躇锺阿四突然走上前来向胡斐道:“好汉爷救了小人的妻儿又替小人一家明冤雪恨大恩大德小人粉身难报。”一面说一面扑翻在地冬冬冬冬磕了几个响头。胡斐连忙扶起。锺阿四转过身来脸色铁青望着凤天南道:“凤老爷今日在北帝爷爷神前你凭良心说一句我家小三子有没偷你的鹅吃?”凤天南为胡斐的威势所慑低头道:“没有。是……是我弄错了。”锺阿四又道:“凤老爷你再凭良心说你叫官府打我关我逼死我的儿子全是为了要占我的菜园是不是?”凤天南向他脸上望了一眼只见这个平时忠厚老实的菜农咬紧牙关目喷怒火神情极是可怕不由得低下了头不敢回答。锺阿四道:“你快说是也不是?”凤天南抬起头来道:“不错杀人偿命你杀我便了。”

    忽听庙门外一人高声叫道:“自称拔凤毛的小贼你敢不敢出来斗三百回合?你在北帝庙中缩头缩颈干么不敢出来啊?”这几句话极是响亮大殿上人人相顾愕然听那声音粗鲁重浊满是无赖地痞的口气。

    胡斐一怔之下抢出庙门只见前面三骑马向西急驰马上一人回头叫道:“缩头乌龟料你也不敢和老子动手。”胡斐大怒见庙门旁一株大红棉树下系着两匹马纵身过去一跃上马拉断缰绳双腿一夹催动坐骑向那三人急追下去。远远望见三乘马向西沿着河岸急奔瞧那三人坐在马背上的姿式手脚笨拙骑术更劣不知是否有意做作但胯下所乘却是良马胡斐赶出里许始终没能追上。听那三人不时高声叫骂肆无忌惮对自己毫不畏惧实似背后有极厉害之人撑腰他焦躁起来俯身在地下抓起几块石子手腕抖处五六块石子飞了出去只听得“啊哟”“妈呀”之声不绝三个汉子同时打中一齐摔下马来。

    两个人一跌下来趴在地上大叫第三人却左足套在马镫之中被马拖着直奔霎时之间已转入柳荫深处。胡斐跳下马来只见那二人按住腰臀哼哼唧唧的叫痛。胡斐在一人身上踢了一脚喝道:“你说要和我斗三百回合怎不起身来斗?”那人爬起身来说道:“欠了赌债不还还这么横!总有一日凤老爷亲自收拾你。”胡斐一怔问道:“谁欠了赌债不还?”另一人猛地里跳将起来迎面一拳往胡斐击去。这一拳虽有几斤蛮力但出拳不成章法显是全无武功。胡斐微微一笑挥手轻带。那人一拳打偏砰的一声正好打中同伴的鼻子登时鼻血长流。出拳之人吓了一跳不明白怎地这一拳去势全然不对只抚着拳头呆。被击之人大怒喝道:“狗娘养的打起老子来啦!”飞起一腿踢在他的腰里。那人回手相殴砰砰嘭嘭登时打得十分热闹不再理会胡斐。胡斐见这二人确实不会武功居然敢向自己叫阵其中大有蹊跷双手分别抓住两人头颈往后一扯将两人分了开来。但两人打得眼红了不住口的污言秽语互相辱骂一个骂对方专偷人家萝卜另一个说对方是佛山的偷鸡好手看来两人都是市井无赖心中越加起疑大声喝道:“谁叫你们来骂我的?”说着双手一摆砰的一下将两人额角对额角的一撞登时变了两条怒目相向的独角龙。

    那偷鸡贼胆子极小一吃到苦头连声:“爷爷公公我是你老人家的灰孙子。”胡斐喝道:“呸我有你这等贱孙子?快说。”那偷鸡贼道:“英雄会馆开宝的邝宝官说你欠了会馆里的赌债不还叫我们三个引你出来打一顿。他给了我们每人五钱银子这坐骑也是他借的。你赌债还不还不关我事……”胡斐听到这处“啊”的一声大叫心道:“糟啦糟啦!我恁地胡涂竟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双手往外一送将两名无赖双双跌了个狗吃屎飞身上马背急往来路驰回心想:“凤天南父子定然躲了起来偌大一座佛山镇我却往哪里找去?好在他搜刮霸占的产业甚多我一处处的闹将过去搅他个天翻地覆瞧他躲得到几时?”

    不多时已回到北帝庙前庙外本有许多人围着瞧热闹这时已走得干干净净连孩子也没留下一个。胡斐心想:“那凤天南果然走了。”翻身下马大踏步走向庙中一步跨进大殿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胸口呼吸登时凝住只吓得身子摇摇摆摆险些要坐倒在地。原来北帝庙大殿上满地鲜血血泊中三具尸身正是锺阿四、锺四嫂、锺小二三人每人身上都是乱刀砍斩的伤口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胡斐呆了半晌一股热血从胸间直冲上来禁不住伏在大殿地上放声大哭叫道:“锺四哥四嫂锺家兄弟是我胡斐无能竟然害了你们性命。”只见三人虽死眼睛不闭脸上充满愤怒之色。他站起身来指着北帝神像说道:“北帝爷爷今日要你作个见证我胡斐若不杀凤天南父子给锺家满门报仇我回来在你座前自刎。”说着砰的一掌将神案一角打得粉碎案上供奉的香炉烛台都震在地下。他定神一想到庙门外牵进马匹将三具尸身都放上马背心中悔恨不已:“我年幼无知不明江湖上的鬼蜮伎俩却来出头打抱不平枉自又害了三条人命。那姓凤的家中便是布满了刀山油锅今日也要闯进去杀他个落花流水。”当下牵了马匹往大街而来。但见家家店铺都关上了大门街上静悄悄的竟无一个人影只听得马蹄得得在石板路上一路响将过去。胡斐来到英雄当铺和英雄酒楼逐一踢开大门均是寂然无人似乎霎时之间佛山镇上数万人忽地尽数消失只是当铺与酒楼各处堆满柴草不知是何用意。再去赌场也是一个人也没有成万两银子却兀自放在门板之上没一人敢动。胡斐随手取了几百两放入包袱心中暗暗惊讶:“这凤天南定然摆下鬼计对付于我彼众我寡莫要再上他的当。”他步步留神沿街走去转了几个弯只见一座白墙黑瓦的大宅第门上悬着一面大匾写着“南海凤第”四个大字。那宅第一连五进气象宏伟。大门、中门一扇扇都大开着宅中空空荡荡的似乎也无一人。胡斐心道:“就算你机关万千我一把火烧了你的龟洞瞧你出不出来。”正要去觅柴草放火忽见屋子后进和两侧都有烟火冒将上来一怔之间已明其理:“这凤天南好厉害的手段竟然舍却家业不要自己一把火烧个干净。如此看来他定要高飞远走。若不急追赶只怕给他躲得无影无踪。”

    于是将马匹牵到凤宅旁锺家菜园找了一柄锄头将锺阿四夫妇父子三人葬了。只见菜园中萝卜白菜长得甚为肥美菜畦旁丢着一顶小孩帽子一个粗陶娃娃。胡斐越看越是伤心恼怒伏地拜了几拜暗暗祝祷:“锺家兄嫂你若在天有灵务须助我不能让那凶手走脱了。”

    忽听得街上脚步声响数十人齐声呐喊:“捉拿杀人放火的凶手!”“莫走了无法无天的江洋大盗!”“那小强盗便在这里。”胡斐绕到一株大树之后向外一张只见二三十名衙役兵丁手执弓箭刀枪、铁尺铁链在凤宅外虚张声势地叫喊。他凝神一看人群中并无凤家父子在内心道:“这凤天南惊动官府明知拿我不住却是要挡我一阵。”当下纵身上马向荒僻处疾驰而去。出得镇来回头望时只见凤宅的火焰越窜越高同时当铺、酒楼、赌场各处也均冒上火头。看来凤天南决意将佛山镇上的基业尽数毁却那是水远不再回头的了。胡斐心中恼恨却也不禁佩服这人阴鸷狠辣勇断明决竟然不惜将十来年的经营付之一炬心想:“此人这般工于心计定有藏身避祸的妙策该当到何处找他才是?”一时立马佛山镇外徬徨不定。远远听得人声嘈杂救火水龙在石板路上隆隆奔驰。胡斐心想:“适才追那三个无赖来去不到半个时辰。这凤天南家大业大岂能在片刻之间料理清楚?他今晚若不亲自回来分断定有心腹亲信去他藏身的所在请示。我只守住路口便了。”料想白日定然无人露面于是在僻静处找了株大树爬上树去闭目养神想到锺家四口被害的惨状悲愤难平心中翻来覆去地起誓:“若不杀那凤贼全家我胡斐枉自生于天地之间。”等到暮色苍茫他走到大路之旁伏在长草中守候睁大了眼四处观望几个时辰过去竟是没点动静直到天色大明除了卖菜挑粪的乡农之外无人进出佛山。正感气沮忽听马蹄声响两乘快马从镇上奔了出来马上乘客穿着武官服色却是京中侍卫的打扮。胡斐心中一动记起凤一鸣曾道他父亲因要陪伴御前侍卫不能分身来见这两名侍卫定与凤天南有所干连。心念甫起两骑马已掠过他伏身之所当即捡起一块小石伸指弹出波的一声轻响一匹马的后腿早着。石子正好打中那马后腿的关节那马奔跑正突然后腿一曲向后坐倒那腿登时断折。马上乘客骑术甚精这一下变故突起他提身跃起轻轻落在道旁见马匹断了后腿连声哀鸣不由得皱起眉头叫道:“糟糕糟糕。”胡斐离着他有七八丈远只见另一名侍卫勒马回头问道:“怎么啦?”那侍卫道:“这畜牲忽然失蹄折断了腿只怕不中用啦。”胡斐听了他说话的声音猛然想起这人姓何数年前在商家堡中曾经见过。

    另一名侍卫道:“咱们回佛出去另要一头牲口。”那姓何的侍卫正是当年和徐铮打过一架的何思豪说道:“凤天南走得不知去向佛山镇上乱成一团没人理事还是去向南海县要马吧。”说着拔出匕在马脑袋中一剑插进免得那马多受痛苦。那侍卫道:“咱们合骑一匹马吧慢慢到南海县去。何大哥你说凤天南当真不回佛山了?”何思豪道:“他毁家避祸怎能回去?”那侍卫道:“这次南来不但白辛苦一趟还害死了你一匹好马。”何思豪跨上马背说道:“也不一定是白辛苦。福大帅府里的天下掌门人大会是何等盛事凤天南是五虎门掌门未必不到。”说着伸手在马臀上一拍。那马背上乘了两人不能快跑只有迈步缓行。胡斐听了“福大帅府里的天下掌门人大会”这几个字心里一喜暗想:“天下掌门人聚会那可热闹得紧哪。凤天南便算不去他落脚何方多少也能在会中打听到一些消息。但不知那福大帅邀会各派掌门人却是为了何事?”

第六章 紫衣女郎

    胡斐回到大树底下牵过马匹纵骑向北一路上留心凤天南和五虎门的踪迹却是半点影子也无。这一日过了五岭已入湖南省境只见沿路都是红土较之岭南风物大异其趣。胡斐纵马疾驰过马家铺后将至栖风渡口猛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迅捷异常的马蹄声响回头一望只见一匹白马奋鬣扬蹄风驰而来当即勒马让在道旁。刚站定耳畔呼的一响那白马已从身旁一窜而过四蹄竟似不着地一般。马背上乘着一个紫衣女子只因那马实在跑得太快女子的面貌没瞧清楚但见她背影苗条稳稳地端坐马背。胡斐吃了一惊:“这白马似是赵三哥的坐骑怎么又来到中原?”他心中记挂赵半山想要追上去问个明白刚张口叫了声:“喂!”那白马已奔得远了垂柳影下依稀见那紫衣女子回头望了一眼白马脚步不停片刻之间已奔得无影无踪。胡斐好生奇怪催马赶路但白马脚程如此迅纵然自己的坐骑再快一倍就算日夜不停奔驰也决计赶她不上催马追赶也只是聊尽人事而已。

    第三日到了衡阳。那衡阳是湘南重镇离南*衡山已不在远。一路上古松夹道白云绕山令人胸襟为之一爽。胡斐刚入衡阳南门突见一家饭铺廊下系着一匹白马身长腿高貌相神骏正是途中所遇的那匹快马。胡斐少年时与赵半山缔交对他的白马瞧得极是仔细此时一见俨是故物不禁大喜忙走到饭铺中想找那紫衣女子却是不见人影。胡斐要待向店伙询问转念一想。公然打探一个不相识女子的行踪大是不便于是坐在门口要了酒饭。少停酒菜送上湖南人吃饭筷极长碗极大无菜不辣每味皆浓颇有豪迈之风很配胡斐的性子。他慢慢喝酒寻思少待如何启齿和那紫衣女子说话猛地想起:“此人既乘赵三哥的白马必和他有极深的渊源何不将赵三哥所赠的红花放在桌上?她自会来寻我说话。”他右手拿着酒杯反伸左手去取包袱却摸了个空回过头一看包袱竟已不知去向。包袱明明放在身后桌上怎地一转眼便不见了?向饭铺中各人一望。并无异样人物心中暗暗称奇:“若是寻常盗贼顺手牵羊我决不能不知。此人既能无声无息地取去倘在背后突施暗算我也必遭毒手瞧来今日是在湖南遇上高人了。”当下问店伙道:“我的包袱放在桌旁怎地不见了?你见到有人取去没有?”那店伙听说客人少了东西登时大起忙头说道:“贵客钱物概请自理除非交在柜上否则小店恕不负责。”胡斐笑道:“谁要你赔了?我只问你瞧见有人拿了没有。”那店伙道:“没有没有。我们店里怎会有贼?客官千万不可乱说。”胡斐知道跟他缠不清楚又想连自己也没察觉那店伙怎能瞧见?正自沉吟那店伙道:“客官所用酒饭共是一钱五分银子请会钞吧。”那包袱之中尚有从凤天南赌场中取来的数百两银子他身边可是不名一文见店伙催帐不由得一窘。那店伙冷笑道:“客官若是手头不便也不用赖说不见了包袱啊。”胡斐懒得和他分辩到廊下去牵过自己坐骑却见那匹白马已不知去向不由得一怔:“这白马跟偷我包袱之人必有干连。”这么一来对那紫衣女子登时多了一层戒备之心于是将坐骑交给店伙说道:“这头牲口少说也值得**两银子且押在柜上待我取得银子连牲口的草料钱一并来赎。”那店伙立时换了一副脸色陪笑道:“不忙不忙客官走好。”胡斐正要去追寻白马的踪迹那店伙赶了上来笑道:“客官今日你也无钱吃饭我指点你一条路包你有吃有住。”胡斐嫌他摽唆正要斥退转念一想:“什么路子?是指点我去寻包袱么?”于是点了点头。

    那店伙笑道:“这种事情一百年也未必遇得上偏生客官交了运枫叶庄万老拳师不迟不早刚好在七日前去世今日正是头七开丧。”胡斐道:“那跟我有甚相干?”那店伙笑道:“大大的相干。”转身到柜上取了一对素烛一筒线香交给胡斐说道:“从此一直向北不到三里地几百棵枫树围着一座大庄院便是枫叶庄了。客官拿这副香烛去吊丧在万老拳师的灵前磕几个响头庄上非管吃管住不可。明儿你说短了盘缠庄上少说也得送你一两银子路费。”

    胡斐听说死者叫做“万老拳师”心想同是武林一脉先有几分愿意问道:“那枫叶庄怎地如此好客?”那店伙道:“湖南几百里内谁不知万老拳师慷慨仗义?不过他生前专爱结交英雄好汉像客官不会武艺正好乘他死后去打打秋风了。”胡斐先怒后笑抱拳笑道:“多承指点。”问道:“那么万老拳师生前的英雄朋友今天都要赶来吊丧了?”那店伙道:“谁说不是呢?客官便去开开眼界也是好的。”胡斐一听正中下怀接过素烛线香径往北去。

    不出三里果如那店伙所言数百株枫树环抱着一座大庄院庄外悬着白底蓝字的灯笼大门上钉了麻布。胡斐一进门鼓手吹起迎宾乐曲。但见好大一座灵堂两厢挂满素幛挽联。他走到灵前跪下磕头心想:“不管你是谁总是武林前辈受我几个头想来也当得起。”他跪拜之时三个披麻穿白的孝子跪在地下磕头还礼。胡斐站起身来三个孝子向他作揖致谢。胡斐也是一揖只见三人中两个身材粗壮另一人短小精悍相貌各不相同心道:“万老拳师这三个儿子定然不是一母所生多半是三个妻妾各产一子了。”回身过来但见大厅上挤满了吊客一小半似是当地的乡邻士绅大半则是武林豪士。胡斐逐一看去并无一个相识凤天南父子固不在内那紫衣女子也无影踪寻思:“此间群豪聚会我若留神或能听到一些五虎门凤家父子的消息。”少顷开出素席大厅与东西厢厅上一共开了七十来桌。胡斐坐在偏席留心众吊客的动静。但见年老的多带戚容哀色年轻的却高谈阔论言笑自若想是够不上跟万老拳师有什么交情也不因他逝世而悲伤了。

    正瞧间只见三个孝子恭恭敬敬地陪着两个武官让向席坐了向外的两个座。两个武官穿的是御前侍卫服色。胡斐一怔认得这二人正是何思豪和他同伴。席上另外还坐了三个老年武师想来均是武林中的前辈。三个孝子坐在下作陪。众客坐定后那身材矮小的孝子站起身来举杯谢客人吊丧。他谢过之后第二个孝子也谢一遍接着第三个又谢一遍言辞举动一模一样众客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起立还礼不由得颇感腻烦。胡斐正觉古怪听得同桌一个后生低声道:“三个孝子一齐谢一次也就够了倘若万老拳师有十个儿子这般干法不是要连谢十次么?”一个中年武师冷笑道:“万鹤声有一个儿子也就好了还说十个?”那后生奇道:“难道这三个孝子不是他儿子么?”中年武师道:“原来小哥跟万老拳师非亲非故居然前来吊丧这份古道热肠可真是难得之极了。”那后生胀红了脸低下头不再说话。胡斐暗暗好笑:“此君和我一般也是打秋风吃白食来的。”

    那中年武师道:“说给你听也不妨免得有人问起你全然接不上榫头那可脸上下不来。万老拳师名成业就就可惜膝下无儿。他收了三个徒弟那身材矮小的叫做孙伏虎是老拳师的大弟子。这白脸膛的汉子名叫尉迟连是二弟子。红脸膛酒糟鼻的大汉名叫杨宾是他的第三弟子。这三人各得老拳师之一艺武功是很不差的只是粗人不明礼节是以大师兄谢了二师兄也谢三师弟怕失礼跟着也来谢一次。”那后生红着脸点头领教。

    其实三个师兄弟各谢一次真正的原因却不是粗人不明礼节。胡斐跟席坐得虽不甚近但留神倾听盼望两名侍卫在谈话之中会提到五虎门透露一些凤天南父子行踪的线索。只听何思豪朗声道:“兄弟奉福大帅之命来请威震湘南的万老拳师进京参与天下掌门人大会好让少林韦陀门的武功在天下武师之前大大露脸。想不到万老拳师一病不起当真可惜之极了。”众人附和叹息。何思豪又道:“万老拳师虽然过世但少林韦陀门是武林中有名的宗派掌门人不可不到。不知贵门的掌门人由哪一位继任?”

    孙伏虎等师兄弟三人互视一眼各不作声。过了半晌三师弟杨宾说道:“师父得的是中风之症一作便人事不知是以没留下遗言。”另一名侍卫道:“嗯嗯。贵门的前辈尊长定是有一番主意了。”二弟子尉迟连道:“我们几位师伯叔散处各地向来不通音问。”那侍卫道:“如此说来立掌门之事倒还得费一番周折。福大帅主持的掌门人大会定在八月中秋距今还有两个月贵门须得及早为计才好。”师兄弟三人齐声称是。一名老武师道:“自来不立贤便立长万老拳师既无遗言那掌门一席自非大弟子孙师兄莫属。”孙伏虎笑了笑神色之间甚是得意。另一名老武师道:“立长之言是不错的。可是孙师兄虽然入门较早论年岁却是这位尉迟师兄大着一岁。尉迟师兄老成精干韦陀门若是由他接掌定能扬光大万老拳师在天之灵也必极为欣慰了。”尉迟连伸袖擦了擦眼显得怀念师父心中悲戚。第三名老武师连连摇手说道:“不然不然若在平日老朽原无话可说。但这番北京大会各门各派齐显神通。韦陀门掌门人如不能艺压当场岂不是坏了韦陀门数百年的英名?因此以老朽之见这位掌门人须得是韦陀门中武功第一的好手方能担当。”这番话说得众人连连点齐声称是。那老武师又道:“三位师兄都是万老拳师的得意门生各擅绝艺武林中人人都是十分钦佩的。不过说到出乎其类拔乎其萃那还是后来居上须推小师弟杨宾了。”第一名老武师哼了一声道:“那也未必。武学之道多练一年功夫便深一年。杨师兄虽然天资聪颖但就功力而言那是远远不及孙师兄了。刀枪拳脚上见功夫这是丝毫勉强不来的。”第二名老武师道:“说到临阵取胜斗智为上斗力其次。兄弟虽是外人但平心而论足智多谋还该推尉迟师兄。”他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起初言语中都还客气到后来渐渐面红耳赤声音也越说越大。几十桌的客人停杯不饮听他三人争论。胡斐心道:“原来三个老武师都是受人之托来作说客的说不定还分别受了三名弟子的好处。”吊客之中有百余人是韦陀门的门人大都是万老拳师的再传弟子各人拥戴自己师父先是低声讥讽争辩到后来忍不住大声吵嚷起来。各亲朋宾客或分解劝阻或各抒己见或袒护交好或指斥对方大厅上登时乱成一片。有几个脾气暴躁、互有心病之人竟拍桌相骂起来眼见便要抡刀使拳。万老拳师尸骨未寒门下的徒弟便要为掌门一席而同室操戈了。那坐在席的侍卫听着各人争吵并不说话望着万老拳师的灵位只是微笑眼见各人越闹越是厉害突然站起身来说道:“各位且莫争吵请听兄弟一言。”众人敬他是官一齐住口。那侍卫道:“适才这位老师说得不错韦陀门掌门人须得是本门武功之这一节各位都是赞同的了?”大家齐声称是。那侍卫道:“武功谁高谁低嘴巴里是争不出来的。刀枪拳脚一比立时便判强弱。好在三位是同门师兄弟不论胜负都不会失了和气更不会折了韦陀门的威风。咱们便请万老拳师的灵位主持这场比武由他老人家在天之灵择定掌门倒是一段武林佳话呢。”

    众人听了一齐喝采纷纷道:“这个最公平不过。”“让大家见识见识韦陀门的绝艺。”“凭武功分胜败事后再无争论。”“究竟是北京来的侍卫老爷见识高人一等。”那侍卫见众人一致附和其说神情甚是得意说道:“同门师兄弟较艺比武那是平常之极的事兄弟却要请三位当众答允一件事。”尉迟连在师兄弟三人之中最是精明干练当即说道:“但凭大人吩咐我们师兄弟自当遵从。”那侍卫道:“既是凭武功分上下那么武功最高的便为掌门事后任谁不得再有异言更起纷争。”三人齐声道:“这个自然。”他三人武功各有所长常言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各人自忖虽然并无必胜把握但奋力一战未始便不能压服两个同门。那侍卫道:“既是如此大伙儿便挪地方出来让大家瞻仰韦陀门的精妙功夫。”众人七手八脚搬开桌椅在灵位前腾出老大一片空地。眼见好戏当前各人均已无心饮食只有少数饕餮之徒兀自低头大嚼。

    那侍卫道:“哪两位先上?是孙师兄与尉迟师兄么?”孙伏虎说道:“好兄弟献丑。”早有他弟子送上一柄单刀。孙伏虎接刀在手走到师父灵前磕了三个头转身说道:“尉迟师弟请上吧。”尉迟连心想若是先与大师兄动手胜了之后还得对付三师弟不如让他们二人先斗个筋疲力尽自己再来卞庄刺虎捡个现成于是拱手道:“兄弟武艺既不及师兄也不及师弟这个掌门原是不敢争的。只是各位老师有命不得不勉强陪师兄师弟喂招还是杨师弟先上吧。”

    杨宾脾气暴躁大声道:“好由我先上便了。”从弟子手中接过单刀大踏步上前。他也不知该当先向师父灵位磕头当下立个门户右手持刀横置左肩左手成钩劲坐右腿左脚虚出乃是**刀法的起手“护肩刀”。少林韦陀门拳、刀、枪三绝全守**之法。所谓**“精气神”为内三合“手眼身”为外三合其用为“眼与心合心与气合气与身合身与手合手与脚合脚与胯合。”全身内外浑然一体。宾客中有不少是武学行家见杨宾横刀一立神定气凝均想:“此人武功不弱。”孙伏虎刀藏右侧左手成掌自怀里翻出使一招“滚手刺扎”说道:“师弟请!”与胡斐同桌的那中年武师卖弄内行向身旁后生道:“单刀看的是手双刀看的是走。使单刀的右手有刀刀有刀法左手无物那便安顿为难。因此看一人的刀上功夫只要瞧他左手出掌是否厉害便知高低。你瞧孙师兄这一掌翻将出来守中有攻功力何等深厚?”胡斐听他说得不错微微点头。说话之间师兄弟俩已交上了手双刀相碰不时出叮当之声。那中年武师又道:“这二人刀法用的都是‘展、抹、钩、剁、砍、劈’六字诀法度是很不错的。”那后生道:“什么叫做钻母钩肚?”中年武师冷笑一声道:“刀法之中还有钻他妈妈、钩你肚子么?刃口向外叫做展向内为抹曲刃为钩过顶为砍双手举刀下斩叫做劈平手下斩称为剁。”那后生胀红了脸再也不敢多问。

    胡斐虽然刀法精奇但他祖传刀谱之中全不提这些细致分别注重的只是护身伤敌诸般精妙变招这时听那中年武师说得头头是道心想:“原来刀法之中还有这许多讲究。但瞧这师兄弟俩的刀招也无什么特异之处。”眼见二人越斗越紧孙伏虎矫捷灵活杨宾却胜在腕力沉雄一时倒也难分上下。正斗之间大门外突然走进一人尖声说道:“韦陀门的刀法哪有这等脓包的快别现世了吧!”孙杨二人一惊同时收刀跃开。

    胡斐早已看清来人是个妙龄少女。但见她身穿紫衣身材苗条正是途中所遇那个骑白马的女子。她背上负着一个包袱却不是自己在饭铺中所失的是什么?只见她一张瓜子脸双眉修长肤色虽然微黑却掩不了姿形秀丽容光照人不禁大是惊讶:“这女子年纪和我相若难道便有一身极高武功如此轻轻巧巧地取去包袱竟使我丝毫不觉?”孙杨二人听来人口出狂言本来均已大怒但停刀一看却是个娉婷袅娜的女郎愕然之下说不出话来。那女郎道:“**刀法精要全在‘虚、实、巧、打’四字。你们这般笨劈蛮砍还提什么韦陀门?什么**刀?想不到万老拳师英名远播竟调教了这等弟子出来。”她声音爽脆清亮人人均觉动听之至。

    说这番话的如是一个汉子孙杨二人早已话动手然而见这女郎纤腰削肩宛似弱不禁风哪里是个会武之人?但听她说出**刀法那“虚、实、巧、打”四字法却又一点不错一时不知如何对答。

    尉迟连走上前去抱拳说道:“请教姑娘尊姓大名。”那女郎哼了一声并不回答。尉迟连道:“敝门今日在先师灵前选立掌门。请姑娘上坐观礼。”说着右手一伸请她就坐。那女郎秀眉微竖说道:“少林韦陀门是武林中有名门派却从这些人中选立掌门岂不堕了无相大师以下列祖的威名?”此言一出厅上江湖前辈都是微微一惊。原来无相大师是少林寺的得道高僧当年精研韦陀杵和**拳法乃是韦陀门的开山祖师想不到这一个弱质少女竟也知道这件武林掌故。尉迟连抱拳道:“姑娘奉哪一位前辈之命而来?对敝门有何指教?”他一直说话客气但孙伏虎与杨宾早已大不耐烦只是听那女郎出语惊人这才暂不作。

    那女郎道:“我自己要来便来何必奉人之命?我和韦陀门有点儿渊源见这里闹得太不成话不得不来说几句话。”这时杨宾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你跟韦陀门有什么渊源?谁也不认得你是老几。我们正有要事快站开些别在这儿碍手碍脚!”转头向孙伏虎道:“大师兄咱哥儿俩胜败未分再来吧。”左步踏出单刀平置腰际便欲出招。那女郎道:“这一招‘横身拦腰斩’虚步踏得太实凝步又站得不稳目光不看对方却斜视瞧着我。错了错了。”孙伏虎、尉迟连、杨宾三人均是一怔心想:“这几句话对门对路正如当日师父教招的说话莫非她真会**刀法吗?”何思豪听那女郎与尉迟连对答一直默不作声这时插口说道:“姑娘来此有何贵干?尊师是哪一位?”那女郎并不回答他的问话却反问道:“今日少林韦陀门选立掌门是也不是?”何思豪道:“是啊!”那女郎又道:“只要是本门中人谁的武功最强谁便执掌门派旁人不得异言是也不是?”何思豪道:“正是!”那女郎道:“很好!我今日是抢韦陀门的掌门人来啦。”众人见她脸色郑重说得一本正经不禁愕然相顾。何思豪见这女郎生得美丽倒起了一番惜玉怜香之意笑道:“姑娘若是也练过武艺待会请你演一路拳脚好让大家开开眼界。现下先让他们三位师兄弟分个高低如何?”那女郎哼了一声道:“他们不必再比了一个个跟我比便是。”她手指韦陀门的一名弟子说道:“把刀借给我一用。”她虽年轻纤弱但说话的神态之中自有一股威严竟令人不易抗拒。那弟子稍一迟疑将刀递了过去可是他并非倒转刀柄而是刀尖向着女郎。

    那女郎伸出两指轻轻挟住刀背轻轻提起一根小指微微翘出倒似是闺中刺绣时的兰花手一般。她两指悬空提着单刀冷然道:“是两位一起上么?”

    杨宾虽然鲁莽但自来瞧不起女子心想好男不与女斗我堂堂男子汉岂能跟娘儿们动手?何况这女郎疯疯癫癫倒有几分邪门还是别理她为妙于是提刀退开说道:“大师哥你打了她吧!”孙伏虎也自犹豫道:“不不……”他一言未毕那女郎叫道:“燕子掠水!”右手两根手指一松单刀下掉手掌一沉已抓住了刀柄左手扶着右腕刃口自下向上掠起左手成钩身子微微向后一坐。这一刀正是韦陀门正宗的**刀法。

    孙伏虎料不到她出招如此迅捷但这一路刀法他浸淫二十余年已练得熟到无可再熟当下还了一招“金锁坠地”。那女郎道:“关平献印。”翻转刀刃向上挺举。按理她既使了“燕子掠水”单刀自下向上那么接下去的第二招万万不该再使“关平献印”仍是自下向上。哪知她这一招刀身微斜举刀过顶突然生出奇招刃口陡横。孙伏虎吓了一跳急忙低头。那女郎又叫道:“凤凰旋窝!”左手倏出在孙伏虎手腕上一击单刀自上向下急斩。

    只听当的一声孙伏虎单刀落地女郎的单刀却已架在他的颈中。旁观众人“啊”的一下齐声惊呼眼见她一刀急斩孙伏虎便要人头落地。哪知这一刀疾挥而下势道极猛烈却忽地收住刃口刚好与他头颈相触连颈皮也不划破半点。这手功夫真是匪夷所思。

    胡斐只瞧得心中怦怦乱跳自忖要三招之内打败孙伏虎并不为难但最后一刀劲力拿捏如此之准自己只怕尚是有所不及。厅上众人之中本来只有他一人知道那女郎武功了得但经此三招人人挢舌不下。

    孙伏虎头一沉想要避开刃锋岂知女郎的单刀顺势跟了下来。孙伏虎本已弯腰低头此时额角几欲触地犹似向那女郎磕头。他空有一身武功利刃加颈竟是半分动弹不得。那女郎向众人环视一眼收起单刀道:“你练过‘凤凰旋窝’这一招没有?”孙伏虎站直身子低头道:“练过。”心想:“这一招我生平不知使过几千几万遍但从来没这样用法。”惊疑之下心中乱成一片提刀退开。

    杨宾见那女郎三招便将大师兄制服突然起了疑心:“莫非大师兄摆下诡计要夺掌门故意和这女子串通了来装神装鬼?”他越想越对大声质问道:“大师哥你三招便让了人家那是什么意思?我韦陀门的威名也不顾了吗?”孙伏虎惊魂未定也不知怎地胡里胡涂的便让人家制在地下一时无言可答只是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杨宾怒道:“我什么?”提刀跃出戟指喝道:“你这……”只说了两个字眼前突见白光一闪那女郎的单刀自下而上掠了过来她刀法太快竟是瞧不清楚依稀似是一招“燕子掠水”。杨宾忙乱之中顺手还了一招“金锁坠地”这是他在师门中练熟了的套子。那女郎不等双刃相交单刀又是一举变为“关平献印”跟着斜刀横出。杨宾吓了一跳大叫道:“凤凰旋窝。”语声未毕只觉手腕一麻手中单刀落地对方的钢刀已架在自己颈上。

    那女郎这三招与适才对付孙伏虎的刀法一模一样只是出手更快更是令人猝不及防而这一刀斩下离地不到三尺杨宾的额头几欲触及地上。

    那女郎冷然道:“服不服了?”杨宾满腔怒火大声道:“不服。”那女郎手上微微使劲刀刃向下稍压。岂知杨宾极是强项心想:“你便是将我脑袋斩下我额头也不点地。”头颈反而一挺。那女郎无意伤他性命将单刀稍稍提起道:“你要怎地才肯服了?”杨宾心想她的刀法有些邪门但真实武功决计不能胜我于是大声道:“你有胆子就跟我比枪。”那女郎道:“好!”收起单刀向借刀的弟子抛了过去说道:“我瞧瞧你的**枪法练得如何?”杨宾跳起身来他脸色本红这时盛怒之下更是胀得紫酱一般大叫道:“快取枪来快取枪来!”一名弟子到练武厅去取了一柄枪来。杨宾大怒若狂反手便是一个耳括子骂道:“这女人要和我比枪法你没听见么?”这弟子给他一巴掌打得昏头昏脑一时会不过意来。另一名弟子怕他再伸手打人忙道:“弟子去再拿一把。”奔入内堂又取了一把枪来。那女郎接过长枪说道:“接招吧!”提枪向前一送使的是一招“四夷宾服”。这一招是**枪中最精妙的招数称为二十四式之其中妙变无穷乃是中平枪法。胡斐精研单刀拳脚对其余兵刃均不熟悉向那中年武师望了一眼目光中含有请教之意。这武师武功平平但跟随万老拳师多年对**门的器械拳脚却看得多、听得多了于是背诵歌诀道:“中平枪枪中王高低远近都不妨;去如箭来如线……”他歌诀尚未背完但见杨宾还了一招。那女郎枪尖向下一压。那武师道:“这招‘美人认针’招数也还平平她枪法只怕不及杨师兄……”突见那女郎双手一捺枪尖向下已将杨宾的枪头压住正是**枪法中的“灵猫捕鼠”。这一招称为“无中生有枪”乃是从虚式之中变出极厉害的家数。只三招之间杨宾又已被制。他力透双臂吼声如雷猛力举枪上崩。那女郎提枪一抖喀的一声杨宾枪头已被震断。那女郎枪尖翻起指在他小腹之上轻声道:“怎么?”众人的眼光一齐望着杨宾但见他猪肝般的脸上倏地血色全无惨白如纸身子一颤拍的一声将枪杆抛在地下叫道:“罢了罢了!”转身向外急奔。他一名弟子叫道:“师父师父!”追近身去。杨宾飞起一腿将弟子踢了个筋斗头也不回地奔出大门去了。

    大厅上众人无不惊讶莫名。这女郎所使刀法枪法确是韦陀门正宗武功。孙伏虎与杨宾都是韦陀门中著名好手但不论刀枪都是不过三招便给她制得更无招架余地。尉迟连早收起了对那女郎的轻视之意心中打定了主意抱拳上前说道:“姑娘武功精妙绝伦在下自然不是对手不过……”那女郎秀眉微蹙道:“你话儿很多我也不耐烦听。你若是口服心服便拥我为掌门若是不服爽爽快快的动手便是。”尉迟连脸上微微一红心道:“这女子手上辣口上也辣得紧。”于是说道:“我师兄师弟都已服输在下不献献丑是不成的了……”那女郎截住话头道:“好你爱比什么?”尉迟连道:“韦陀门自来号称拳刀枪三绝……”那女郎也真爽快将大枪一抛道:“唔那你是要比拳脚了来吧!”尉迟连道:“咱们正宗的**拳是不用比了我自然和姑娘差得远在下想请教一套赤尻……”那女郎脸色更是不豫道:“哼你精研赤尻连拳那也成!”右掌一起便向他肩头琵琶骨上斩了下去。原来这“赤尻连拳”也是韦陀门的拳法之一以**拳为根基以猴拳为形乃是一套近身缠斗的小擒拿手法每一招不是拿抓勾锁便是点穴打穴。尉迟连见她刀枪招数厉害自恃这套赤尻连拳练得极是纯熟心想她武功再强小姑娘膂力总不及我何况贴身近战女孩儿家有许多顾忌之处自己便可乘机取胜。那女郎知道他的心意一起手便出掌而斩。尉迟连左手挥出想格开她右掌顺手回点肩井穴。那女郎手腕竟不与他相碰手掌一偏指头已偏向左侧径点他左胸穴道。尉迟连大喜右掌回格左手拿向她的腰间。那女郎右腿突然从后绕过自己左腿砰的一腿将他踢得直飞出去摔在天井的石板之上脸颊上鲜血直流那女郎使的招式正是赤尻连拳但竟是不容他近身。三个师兄弟之中倒是这尉迟连受伤见血。何思豪见那女郎武功如此高强心中甚喜满满斟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送过去说道:“姑娘艺压当场即令万老拳师复生也未必有此武功。姑娘今日出任掌门眼见韦陀门大大兴旺。实是可喜可贺。”

    那女郎接过酒杯正要放到口边厅角忽有一人怪声怪气地说道:“这位姑娘是韦陀门的么?我看不见得吧。”那女郎转头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人人坐着隔得远了不知说话的是谁于是冷笑道:“哪一位不服请出来说话。”隔了片刻厅角中寂然无声。何思豪道:“咱们话已说明在先掌门人一席凭武功而定。这位姑娘使的是韦陀门正宗功夫刀枪拳脚大家都亲眼见到了可没一点含糊。本门弟子之中有谁自信胜得过这位姑娘的尽可上来比试。兄弟奉福大帅之命邀请天下英雄豪杰进京邀到的人武艺越高兄弟越有面子这中间可决无偏袒啊。”说着干笑了几声。他见无人接口向那女郎道:“众人既无异言这掌门一席自是姑娘的了。武林之中各门各派的掌门人兄弟也见过不少可是从无一位如此年轻如此美……咳咳如此年轻之人当真是英雄出在年少有志不在年高。咱们说了半天话还没请教姑娘尊姓大名呢。”

    那女郎微一迟疑想要说话却又停口何思豪道:“韦陀门的弟子今天到了十之**待会便要拜见掌门姑娘的大名他们可不能不知啊。”那女郎点头道:“说的是。我姓袁……名叫……名叫紫衣。”何思豪武功平平却是见多识广瞧她说话的神情心想这未必是真名她身穿紫衫随口便诌了“紫衣”两字但也不便说破笑道:“袁姑娘便请上坐我这席要让给你才是呢。”

    按照礼数何思豪既是京中职位不小的武官又是韦陀门的客人袁紫衣便算接任掌门也得在末座主位相陪。但她毫不谦逊见何思豪让座当即大模大样地在席位上坐下了。忽听厅角中那怪声怪气的声音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道:“韦陀门昔年威震当世今日怎地如此衰败?竟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上门欺侮啊!哦哦哇哇哇!”他哭得真情流露倒并不是有意调侃。

    袁紫衣大声道:“你说我乳臭未干出来见过高低便了。”这一次她瞧清楚了话之人是个六十来岁的老者身形枯瘦留着一撇鼠尾须头戴瓜皮小帽脑后拖着一根稀稀松松的小辫子头已白了九成。他伏在桌上号啕大哭叫道:“万鹤声啊万鹤声人家说你便是死而复生也敌不过这位如此年轻、如此貌美的姑娘当真是佳人出在年少貌美不可年高啊。”他最后这几句话显是讥刺何思豪的了。厅中几个年轻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只听这老者又哭道:“武林之中各门各派的英雄好汉兄弟也见过不少可是从无一位如此不要脸的官老爷啊!”这两句话一说厅上群情耸动人人知他是出言正面向何思豪桃战了。何思豪如何忍得大声喝道:“有种的便滚出来鬼鬼祟祟地缩在屋角里做乌龟么?”那老者仍是放声而哭说道:“兄弟奉阎罗王之命邀请官老爷们到阴世大会邀到的人官儿做得越大兄弟越有面子啊。”何思豪霍地站起向厅角急奔过去左掌虚晃右手便往老者头颈里抓去。那老者哭声不停众人站起来看时突然一道黑影从厅角里直飞出来砰的一声摔在当地正是何思豪。众人都没瞧明白他是如何摔的。另一名侍卫见同伴失利拔出腰刀抢上前去厅上登时一阵大乱但见黑影一幌风声响处这侍卫又是砰的一声摔在席前。胡斐一直在留神那老者见他摔跌这两名侍卫手法干净利落使的便是尉迟连与袁紫衣适才过招的“赤尻连拳”看来这老者也是韦陀门的只是他武功高出尉迟连何止倍蓰定是他们本门的名手。他对清廷侍卫素无好感见这二人摔得狼狈隔了好一阵方才爬起心中暗自高兴。袁紫衣见到了劲敌离席而起说道:“你有何见教爽爽快快地说吧我可见不得人装神弄鬼。”那老者从厅角里缓缓出来脸上仍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袁紫衣见他面容枯黄颧骨高起双颊深陷倒似是个陈年的痨病鬼但双目炯炯有神当下不敢怠慢凝神以待。

    那老者不再讥刺正色说道:“姑娘你不是我门中人。韦陀门跟你无冤无仇你何苦来拆这个档子?”袁紫衣道:“难道你便是韦陀门的?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那老者道:“我姓刘名叫刘鹤真。‘韦陀双鹤’的名头你听见过么?我若不是韦陀门的弟子怎能与万鹤声合称‘韦陀双鹤’?”“韦陀双鹤”这四个字厅上年岁较大之人倒都听见过的但大半只认得万鹤声都知他为人任侠好义。江湖上声名甚好另一只“鹤”是谁就不大了然。这时听这个糟老头儿自称是“双鹤”之一又亲眼见他一举手便将两个侍卫打得动弹不得一时群相注目窃窃私议。只是谁都不知他的底细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袁紫衣摇头道:“什么双鹤双鸭没听见过。你要想做掌门是不是?”刘鹤真道:“不是不是千万不可冤枉。我是师兄万鹤声是师弟。我要做掌门当年便做了何必等到今日?”袁紫衣小嘴一扁道:“哼胡说八道谁信你的话?那你要干什么?”刘鹤真道:“第一、韦陀门的掌门该由本门真正的弟子来当。第二、不论谁当掌门不许趋炎附势到京里结交权贵。我们是学武的粗人乡巴佬儿怎配跟官老爷们交朋友哪?“他一双三角眼向众人横扫了一眼说道:“第三、以武功定掌门这话先就不通。不论学文学武都是人品第一。若是一个卑鄙小人武功最强大伙儿也推他做掌门么?”此言一出人群中便有许多人暗暗点头觉得他虽然行止古怪形貌委琐说的话倒颇有道理。

    袁紫衣冷笑道:“你这第一、第二、第三我一件也不依那便怎样?”刘鹤真道:“那又能怎样了?只好让我几根枯瘦精干的老骨头来挨姑娘的粉拳罢啦!”

    胡斐见二人说僵了便要动手他自长成以来游侠江湖数见清廷官吏欺压百姓横暴贪虐心中素来恨恶这时见刘鹤真公然折辱清廷侍卫言语之中颇有正气暗暗盼他得胜。只是那紫衣少女出手敏捷实是个极厉害的好手生怕刘鹤真未必敌得她过。袁紫衣神色傲慢竟是全不将刘鹤真放在眼内冷然说道:“你要比拳脚呢还是比刀枪?”刘鹤真道:“姑娘既然自称是少林韦陀门的弟子咱们就比韦陀门的镇门之宝。”袁紫衣道:“什么镇门之宝?说话爽爽快快我最讨厌是兜着圈子磨耗。”刘鹤真仰天打个哈哈道:“连本门的镇门之宝也不知道怎能担当掌门?”袁紫衣脸上微露窘态但这只是一瞬间之事立即平静如恒道:“本门武功博大精深练到最高境界即令是最平常的一招一式也能横行天下**刀也好**枪也好哪一件不是本门之宝?”刘鹤真不禁暗自佩服她明明不知本门的镇门之宝是什么武功然而这番话冠冕堂皇令人难以辩驳想来本门弟子人人听得心服于是左手摸了摸上唇焦黄的胡髭说道:“好吧我教你一个乖。本门的镇门之宝乃是天罡梅花桩。你总练过吧?”袁紫衣冷笑道:“嘿嘿这也算是什么宝贝了?我教你一个乖。武功之中越是大路平实的越是贵重有用。什么梅花桩尖刀阵这些花巧把式都是吓唬人骗孩子的玩意儿。不过不跟你试试谅你心中不服。你的梅花桩摆在哪儿?”刘鹤真拿起桌上一只酒碗伸脖子喝干随手往地下一摔。众人都是一怔均想这一下定是呛啷一响打得粉碎哪知他这一摔劲力用得恰到好处酒碗在地下轻轻一滑下掉的力道登时消了平平稳稳的合在厅堂的方砖之上竟是丝毫无损。他一摔之后随即又拿起第二只酒碗往地下摔去双手接连不断倘是空碗便顺手抛出碗中若是有酒不论是满碗还是半碗都是一口喝干。

    片刻之间地下已布满了酒碗共是三十六只碗散置覆合。众人见他摔碗的手法固然巧劲惊人而酒量也是大得异乎寻常这一番连喝连掷少说也喝了十二三碗烈酒。但见他酒越喝得多脸色越黄身子一晃轻飘飘纵出右足虚提左足踏在一只酒碗的碗底双手一拱说道:“领教。”袁紫衣实不知这天罡梅花桩是如何练法但仗着轻功造诣甚高心下并不畏惧左足一点也跃上了一只酒碗的碗底。她径自站在上双手微抬却不招要瞧对方如何出手这才随机应变只是见了他摔掷酒碗这番巧劲知他与孙伏虎等不可同日而语已无半分轻敌之意。刘鹤真右足踏上一步右拳劈面向袁紫衣打到正是**拳“三环套月”中的第一式。袁紫衣见对方拳到自食指以至小指四指握得参差不齐生出三片棱角知道这三角拳法用以击打人身穴道此人自是打穴好手当下左足斜退一步还了一招**拳中的“栽锤”右手握的也是三角拳。刘鹤真见她身法、步法、拳法、外形无一不是本门正宗功夫但适才折服孙伏虎等三人所使变化心法绝非本门所传只不过其中差异若非本门的一流高手却也瞧不出来心中又是惊异又是恼怒当下踏上左步击出一招“反躬自省”。这一拳以手背击人在**拳中称为“苦恼拳”因拳法极难练习之际苦恼异常故有此名。这苦恼拳练至具有极大威力非十余年以上功力不办袁紫衣无此修为于是避难趋易还了一招“摔手穿掌”右手出的是摔碑手左手出的是柳叶掌那也是**拳中的正宗功夫。两人在三十六只酒碗碗底之上盘旋来去使的都是**拳法。在这天罡梅花桩上动手过招要旨是抢得中桩将敌手逼至外缘如是则一有机会出手稍重敌手无路可退只有跌落桩下。刘鹤真自幼便对这路武功深有心得在这桩上已苦练数十年左右进退每一步踏下去实无分毫之差数招之间便已抢得中桩于是拳力逐步加重。他知这少女年纪虽轻武功实得高人传授却也不敢贸然进犯心想只要守住中桩便已稳操胜算。

    袁紫衣与孙伏虎、尉迟连等动手虽说是三招取胜其实在第一招中已是制敌机先但此时在梅花桩上与刘鹤真比拳每一掌每一拳击将出去均遇到极重极厚的力道反击。她足底踏的是酒碗只要着力稍重酒碗立破这场比武便算是输了因此上一沾即走从无一招敢稍稍用老眼见敌人守得极稳难以撼动只得以上乘轻功点踏酒碗围着对手身周游动只盼找到敌方破绽。两人拆到三十余招一套**拳法的招数均已使完但见刘鹤真瘦瘦的身形屹立如山拳风渐响显见劲力正自加强。

    各门武功之中均有桩上比武之法只是桩子却变异百端或竖立木桩或植以青竹或叠积砖石甚至是以利刃插地但这般在地下覆碗以代梅花桩厅上众武师却从未见过。刘鹤真这三十六只酒碗似乎散放乱置并非整整齐齐地列成梅花之形但其中自有规范他早已习练纯熟即使闭目而斗也是一步不会踏错。袁紫衣却是每一步都须先向地下一望瞧定酒碗方位这才出足。如此时候一长拳脚上竟是渐落下风。刘鹤真心中暗喜拳法渐变右手三角拳着着打向对方身上各处大穴左手苦恼拳却以厚重之力拦封横闩使的全是截手法袁紫衣眼见不敌左手突然间自掌变指倏地向前刺出竟是**枪法中的“四夷宾服”。刘鹤真吃了一惊不及思索急忙侧身避过岂知袁紫衣右手横斩出招是**刀法中的一招“钩挂进步连环刀”。刘鹤真想不到她拳法竟会一变而成刀法微一慌乱肩头已被斩中。他肩头急沉于瞬息之间将斩力卸去了八成跟着还击一拳。袁紫衣左手“白猿献挑”自下而上削出那是双手都使刀法所用的不但是单刀且是双刀了。这一下掌刀斩至刘鹤真再难避过砰的一响胁下中掌身子一晃跌下碗来。

    胡斐在旁瞧得明白心想这位武学高手如此败于对方怪招之下大是可惜随手抓起席上两只空酒碗学着刘鹤真的手法向地下斜摔过去。两只酒碗轻轻一滑正好停在刘鹤真的脚下。刘鹤真这一跌下梅花桩来只道已然败定猛觉得脚底多了两只酒碗一怔之下已知有高人自旁暗助。众人目光都集于相斗的两人胡斐轻掷酒碗竟没一人留意。袁紫衣以指化枪以手变刀出的虽然仍是**枪、**刀的功夫但是韦陀门之中从无如此怪异的招数。刘鹤真惊疑不定抱拳说道:“姑娘武功神妙在下从所未见敢问姑娘是哪一门哪一派高人所授?”袁紫衣道:“哼你定然不认我是本门弟子。也罢倘若我只用**拳胜你那便怎地?”刘鹤真正要她说这句话恭恭敬敬地答道:“姑娘如真用本门武功折服在下那是光大本门的天大喜事。小老儿便是跟姑娘提马鞭儿也所甘愿。”他适才领教了袁紫衣的武功狂傲之气登敛跟着转头向胡斐那方位拱手说道:“小老儿献丑。”这一拱手是相谢胡斐掷碗之德他虽不知援手的是谁但知这两只酒碗是从该处掷来。

    袁紫衣当刘鹤真追问她门派之时已想好了胜他之法见刘鹤真抱拳归一踏步又抢中桩当即出一招“滚手虎坐”使的果然是**拳正路武功。

    数招一过刘鹤真又渐抢上风。此时他出拳抬腿之际比先前更加了一分小心谨慎生怕她在拳招之中又起花样再拆数招见对方拳法无变心中略感宽慰眼见她使的是一招“打虎式”当即右足向前虚点出一招“乌龙探海”突觉右脚下有些异样眼光向下一瞥不由得一惊。只见本来合覆着的酒碗不知如何这时竟转而仰天。幸好他右足只是虚点这一步若是踏实了势必踏在碗心酒碗固然非破不可同时身子向前一冲焉得不败?

    他一惊之下急忙半空移步另踏一碗身子晃动背上已出了一身冷汗。斜眼看时只见袁紫衣左足提起时将酒碗轻轻带起也不知她足底如何使劲放下时那酒碗已翻了过来她左足顺势踏在碗口右足提起又将另一只酒碗翻转这一手轻功自己如何能及?心想:“只有急使重手乘着她未将酒碗尽数翻转先将她打下桩去。”当下催动掌力加快进逼。哪知袁紫衣不再与他正面对拳只是来往游走身法快捷异常。在碗口上一着足立即换步竟无霎时之间停留片刻之间已将三十八只酒碗翻了三十六只只剩下刘鹤真双脚所踏的两只尚未翻转。若不是胡斐适才掷了两只碗过去他是连立足之处也没有了。

    当此情势刘鹤真只要一出足立时踏破酒碗只有站在两只酒碗之上不能移动半步呆立少时脸色凄惨说道:“是姑娘胜了。”举步落地脸上更是黄得宛如金纸一般。袁紫衣大是得意问道:“这掌门是我做了吧?”刘鹤真黯然道:“小老儿是服了你啦但不知旁人有何话说?”袁紫衣正要言询问众人忽听得门外马蹄声急促异常向北疾驰。听这马蹄落地之声世间除了自己的白马之外更无别驹。她脸色微变抢步出门只见白马的背影刚在枫林边转过马背上骑着一个灰衣男子正是自己偷了他包袱的胡斐。她纵声大叫:“偷马贼快停下!”胡斐回头笑道:“偷包贼咱们掉换了吧!”说着哈哈大笑策马急驰。袁紫衣大怒提气狂奔她轻功虽然了得却怎及得上这匹日行千里的快马?奔了一阵但见人马的影子越来越小终于再也瞧不见了。这一个挫折将她连胜韦陀门四名好手的得意之情登时消得干干净净。她心下气恼却又奇怪:“这白马大有灵性怎能容这小贼偷了便跑毫不反抗?”

    她奔出数里来到一个小镇知道再也赶不上白马要待找家茶铺喝茶休息忽听得镇头一声长嘶声音甚熟正是白马的叫声。她急步赶去转了一个弯但见胡斐骑着白马回头向她微笑招手。袁紫衣大怒随手拾起一块石子向他背心投掷过去。胡斐除下头上帽子反手一兜将石子兜在帽中笑道:“你还我包袱不还?”袁紫衣纵身向前要去抢夺白马突听呼的一响一件暗器来势劲急迎面掷将过来。

    她伸左手接住正是自己投过去的那块石子就这么缓得一缓只见胡斐双腿一夹白马奔腾而起倏忽已在十数丈外。

    袁紫衣怒极心想:“这小子如此可恶。”她不怪自己先盗人家包袱却恼他两次戏弄只恨白马脚程太快否则追上了他夺还白马不算不狠狠揍他一顿也真难出心头之气。只见一座屋子檐下系着一匹青马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奔过去解开缰绳飞身而上向胡斐的去路疾追待得马主惊觉大叫大骂地追出来时她早已去得远了。袁紫衣虽有坐骑但说要追上胡斐却是休想一口气全出在牲口身上不住的乱鞭乱踢。那青马其实已是竭尽全力她仍嫌跑得太慢。驰出数里青马呼呼喘气渐感不支。将近一片树林只见一棵大松树下有一件白色之物待得驰近却不是那白马是什么?

    她心中大喜但怕胡斐安排下诡计。引自己上当四下里一望。不见此人影踪这才纵马往松树下奔去。离那白马约有数丈突见松树上一个人影落了下来正好骑在白马背上哈哈大笑说道:“袁姑娘咱们再赛一程。”这时袁紫衣哪再容他逃脱双足在马镫上一登身子突地飞起如一只大鸟般向胡斐扑了过去。

    胡斐料不到她竟敢如此行险在空中飞扑而至若是自己击出一掌。她在半空中如何能避?当即一勒马缰要坐骑向旁避开。岂知白马认主口中低声欢嘶非但不避反而向前迎上两步。袁紫衣在半空中右掌向胡斐头顶击落左手往他肩头抓去。胡斐一生之中从未和年轻女子动过手这次盗她白马一来认得这是赵半山的坐骑要问她一个明白二来怪她取去自己包袱显有轻侮之意要小小报复一下但突然见她当真动手不禁脸上一红身子一偏跃离马背从她身旁掠过已骑上了青马。二人在空中交差而过。胡斐右手伸出潜运指力扯断她背上包袱的系绳已将包袱取在手中。袁紫衣夺还白马余怒未消又见包袱给他取回叫道:“小胡斐你怎敢如此无礼?”胡斐一惊问道:“你怎知我名字?”袁紫衣小嘴微扁冷笑道:“赵三叔夸你英雄了得我瞧也稀松平常。”胡斐听到“赵三叔”三字心中大喜忙道:“你识得赵半山赵三哥么?他在哪里?”袁紫衣俏脸上更增了一层怒气喝道:“姓胡的小子你敢讨我便宜?”胡斐愕然道:“我讨什么便宜了?”袁紫衣道:“怎么我叫赵三叔你便叫赵三哥这不是想做我长辈么?”胡斐自小生性滑稽伸了伸舌头笑道:“不敢不敢!你当真叫他赵三叔?”袁紫衣道:“难道骗你了?”胡斐将脸一板道:“好那我便长你一辈你叫我胡叔叔吧喂紫衣赵三哥在哪里啊?”袁紫衣却从来不爱旁人开她玩笑。她虽知胡斐与赵半山义结兄弟乃是千真万确之事只见他年纪与自己相若却厚起脸皮与赵半山称兄道弟强居长辈。更是有气刷的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条软鞭喝道:“这小子胡说八道我教训教训你。”胡斐见她这条软鞭乃银丝缠就鞭端有一枚小小金球模样甚是美观。她将软鞭在空中挥了个圈子太阳照射之下金银闪灿变幻奇丽。她本想下马和胡斐动手但一转念间怕胡斐诡计多端又要夺马于是催马上前挥鞭往胡斐头顶击落。这软鞭展开来有一丈一尺长绕过胡斐身后鞭头弯转金球径自击向他背心上的“大椎穴”。

    胡斐上身一弯伏在马背只道依着软鞭这一掠之势鞭子必在背脊上掠过。猛听得风声有异知道不妙左手抽出单刀不及回头瞧那软鞭来势随手一刀反挥当的一声单刀与金球相撞已将袁紫衣的软鞭反荡了开去。原来她软鞭掠过胡斐背心跟着手腕一沉金球忽地转向打向他右肩的“巨骨穴”。她眼见胡斐伏在马背只道这一下定已打中他的穴道要叫他立时半身麻软。哪知他听风出招竟似背后生了眼睛刀鞭相交只震得她手臂微微酸麻。胡斐抬起头来嘻嘻一笑心中却惊异这女郎的武功好生了得她以软鞭鞭梢打穴已是武学中十分难得的功夫何况中途变招将一条又长又软的兵刃使得宛如手指一般击打穴道竟无厘毫之差同时不禁暗自惭槐幸好她打穴功夫极其高强自己才不受伤。

    原来他虽见袁紫衣连败韦陀门四好手武功高强但仍道她艺不如己对招之际不免存了三分轻视之心岂知她软鞭打穴过背回肩着着大出于自己意料之外适才反手这一刀料定她是击向自己巨骨穴这才得以将她鞭梢荡开若是她技艺略差打穴稍有不准这一刀自是砍不中她鞭梢那么自己背上便会重重吃了一下虽然不中穴道一下剧痛势必难免。袁紫衣但见他神色自若实不知他心中已是大为吃惊不由得微感气馁。长鞭在半空中一抖啪的一声爆响鞭梢又向他头上击去。

    胡斐心念一动:“我要向她打听赵三哥的消息眼见这姑娘性儿高傲若不占些便宜怎肯明白跟我说出?说不得瞧在赵三哥面上便让她一招。”见鞭梢堪堪击到头顶将头向左一让这一让方位是恰到好处时刻却略迟一霎之间但听得波的一声头上帽子已被鞭梢卷下。胡斐双腿一夹纵马窜开丈许还刀入鞘回头笑道:“姑娘软鞭神技胡斐佩服得很。赵三哥他身子可好?他眼下是在回疆呢还是到了中原?”他若是真心相让袁紫衣胜了这一招心中一得意说不定便将赵半山的讯息相告。偏生他年少气盛也是个极好胜之人这一招让是让了却让得太过明显待她鞭到临头方才闪避而帽子被卷脸上不露丝毫羞愧之色反而含笑相询简直有点长辈戏耍小辈模样。袁紫衣早已一眼看出冷然道:“你故意相让当我不知道么?帽子还你吧!”说着长鞭轻轻一抖卷着帽子往他头上戴去。

    胡斐心想:“她若能用软鞭又将帽子给我戴上这分功夫也就奇妙得紧。我如伸手去接反而阻了她的兴头。”于是含笑不动瞧她是否真能将这丈余长的银丝软鞭运用得如臂使手。但见鞭梢卷着帽子顺着他胸口从下而上兜将上来只因上势太慢将与他脸平之时鞭梢上兜的劲力已衰鞭尾一软帽子下落。胡斐忙伸手去接突见眼前白光一闪心知不妙只听拍的一响眼前金星乱冒半边脸颊奇痛透骨。他知已中了暗算立即右足力撑左足一松人已从左方钻到了马腹之下但听得拍的一响木屑纷飞马鞍已被软鞭击得粉碎那马吃痛哀嘶。

    胡斐在马腹底避过她这连环一击顺势抽出单刀待得从马右翻上马背单刀已从左手交向右手右颊兀自剧痛伸手一摸只见满手鲜血这一鞭实是打得不轻。袁紫衣冷笑道:“你还敢冒充长辈么?姑娘这一鞭若不是手下留情不打下你十七八颗牙齿才怪。”

    这句话倒非虚语她偷袭成功这一鞭倘是使上全力胡斐颧骨非碎不可左边牙齿也势必尽数打落但饶是如此已是他艺成以来从所未有之大败不由得怒火直冲圆睁双目举刀往她肩头直劈下去袁紫衣心中微感害怕知道对手实非易与这一次他吃了大亏动起手来定然全力施为于是舞动长鞭劲透鞭梢将胡斐挡在两丈之外要叫他欺不近身来。就在此时只听得大路上鸾铃响动三骑马缓缓驰来见到有人动手一齐驻马而观。胡斐和袁紫衣同时向三人望了一眼只见两个穿的是清廷侍卫服色中间一人穿的是常服身材魁伟约莫四十来岁年纪。

    鞭长刀短兵刃上胡斐先已吃亏何况他骑的又是一匹受了伤的劣马。袁紫衣的坐骑却是神骏无伦她骑术又精竟似从小便在马背上长大一般因此拆到十招以外胡斐仍是欺不近身去。他刀法一变正要全力抢攻忽听得一个侍卫说道:“这女娃子模样儿既妙手下也很来得啊。”另一个侍卫笑道:“曹大哥你若是瞧上了不如就伸手别让这小子先得了甜头。”那姓曹的侍卫仰天哈哈大笑。

    胡斐恼这两人出言轻薄怒目横了他们一眼。袁紫衣乘隙挥鞭击到胡斐头一低从软鞭底下钻进抢前数尺。只见袁紫衣纤腰一扭那白马猛地向左疾冲。

    这一下去势极快但见银光闪烁那姓曹的侍卫肩上已重重吃了一鞭。她回鞭抽向胡斐头顶胡斐横刀架开。那白马已在另一名侍卫身旁掠过只见她素手一伸已抓住那侍卫后颈“天柱穴”。那白马一冲之势力道奇大她并不使力顺手已将那侍卫拉下马来摔在地下。她也不回身长鞭从肩头甩过向后抽击第三个大汉。

    这四下兔起鹘落迅捷无伦胡斐心中不禁暗暗喝了声彩心想这大汉虽然未出一声但既与这两名侍卫结伴同行少不免也要受一鞭无妄之灾。哪知道这大汉只是一勒马头空手竟来抓她银鞭的鞭头。袁紫衣见他出手如钩竟是个劲敌当即手腕一振鞭梢甩起冷笑道:“阁下可是去京师参与掌门人大会么?”那大汉一愕道:“姑娘何以知道?”袁紫衣道:“瞧你模样稍稍有点掌门人的味儿。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掌门?”这两句话问得无礼之极那大汉哼了一声并不理会。那姓曹的侍卫狼狈爬起大叫道:“蓝师傅教训教训这臭女娃子!”袁紫衣腿上微微使劲白马突地向那姓曹的侍卫冲去。白马这一下突然足直是叫人出其不意。姓曹侍卫大骇急忙向左避让袁紫衣的银鞭却已打到背心。那大汉见情势急迫抽出腰中短剑一招“拦腰取水四门剑”以斜推正已将鞭梢拨开。

    袁紫衣足尖点着踏镫轻轻向后一推白马猛地后退数步。这马疾趋疾退竟是同样的迅捷。那大汉高声喝彩:“好马!”袁紫衣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广西梧州八仙剑的掌门人蓝秦。”这大汉正是蓝秦眼见这少女不过二十左右年纪容色如花虽然出手迅捷但能有多大江湖阅历怎地只见一招便道出自己的姓名身分?他心中惊诧一面却也不禁得意暗道:“蓝某虽然僻处南疆居然连一个年轻少女也知我威名。”微微一笑问道:“姑娘怎知在下姓名?”袁紫衣道:“我正要找你在这里撞见那是再好也没有。”蓝秦更感奇怪心想我和你素不相识啊问道:“姑娘高姓大名找蓝某有何指教?”袁紫衣道:“我叫你不用上京去啦由我代你去便是。”蓝秦更是摸不着头脑问道:“此话怎讲?”袁紫衣道:“哼这还不明白?我叫你把八仙剑的掌门之位让了给我!”蓝秦听她言语无礼不由得大是恼怒但适才见她连袭四人手法巧妙之极连自己也没瞧清否则便能护住身旁侍卫不让他如此狼狈地摔下马来。他生性谨细心想她口出大言必有所恃当下却不作抱拳说道:“姑娘尊姓大名?令师是谁?”袁紫衣道:“我又不跟你套交情问我姓名干么?我师父的名头更加不能说给你知。我师父曾跟你有一面之缘。若是提起往事我倒不便硬要你让这掌门之位了。”蓝秦眉头紧蹙想不起相识的武林名宿之中有哪一位是使软鞭的能手。两名侍卫一个吃了一鞭一个被扯下马自是均极恼怒。他们一向横行惯了的吃了这亏哪肯就此罢休?两人齐声唿哨一个马上一个步下同时向袁紫衣扑去。两人手中本来空着当下一个拔刀一个便伸手去抽腰中长剑。袁紫衣软鞭晃动拍的一响拔刀的侍卫右腕上已重重吃了一记。他手指抓住刀柄但觉手腕剧痛入骨再也无力拔出腰刀。袁紫衣这银丝软鞭又长又细与一般软鞭大不相同一招打中那侍卫的手腕鞭梢毫不停留快如电光石火般一吐又已卷住了那姓曹侍卫的剑柄顺势上提。这一下真是快得出奇比那侍卫伸手去握剑还要抢先一步。姓曹的但见银光一闪自己手指尚未碰到剑柄剑已出鞘大骇之下急忙挥手外甩饶是如此剑锋已在他手掌心划过登时鲜血淋漓。袁紫衣软鞭一振长剑激飞上天竟有数十丈高她将软鞭缠回腰间便如紫衣外系了一条银色丝绦旁人一瞥之下哪知这是一件厉害兵刃?她并不抬头看剑却向蓝秦问道:“你这掌门之位到底让是不让?”

    蓝秦正仰头望着天空急落而下的长剑听她说话随口道:“什么?”袁紫衣道:“我要你让这八仙剑掌门之位。”这时长剑已落到地跟前袁紫衣一面说话一面听风辨器一伸手便抓住了剑柄。长剑从数十丈高处落将下来势道何等凌厉何况这剑除了剑柄之外通身是锋利的刃口她竟眼角也没斜一下随随便便就拿住了剑柄。

    这一手功夫不但蓝秦大为震惊连旁观的胡斐也暗自佩服心想:“她适才夺了少林韦陀门的掌门何以又要夺八仙剑的掌门?”但见她正当妙龄武功却如此了得生平除赵半山外从未见过如此武学的高手心中一起赞佩之意脸上的鞭伤似乎也不怎么疼痛了。

    蓝秦见她露了这手绝技更不敢贸然从事想用言语套问出她的底细说道:“姑娘这手听风辨器的功夫似是山西佟家的绝艺啊。”袁紫衣一笑道:“你眼光倒好。那么我这手掷剑上天的功夫呢?”说着右手一挥长剑又飞向天空。这一次却不是剑尖向上的直升而是一路翻着筋斗舞成个银色光圈冉冉上升虽然去势不急但形状特异蔚为奇观。蓝秦抬头观剑猛听得风声微动身前有异急忙一个倒纵步退开丈许只见金光一闪袁紫衣银丝软鞭上的小金球刚从自己腰间掠过若不是见机得快身上佩剑又已被她抢去。原来袁紫衣知他武功高出两个侍卫甚多是以故意掷剑成圈引开他的目光再突然出手抢剑哪知还是给他惊觉避开。她心中连叫可惜蓝秦却已暗呼惭愧。他雄霸西南门徒遍及两广云贵二十年来从未遇到挫折想不到这样一个黄毛丫头今日竟来如此轻侮于己这时再也难以忍耐刷的一声长剑出手叫道:“好我便领教姑娘的高招。”这时空中长剑去势已尽笔直下堕。袁紫衣软鞭甩上鞭头卷住剑柄倏地向前一送长剑疾向蓝秦当胸刺来。两人相隔几及两丈但一霎之间剑尖距他胸口已不及一尺就如一条丈许长的长臂抓住剑柄突然向他刺到一般。这一招蓝秦又是出其不意一惊之下急忙横剑封挡。袁紫衣叫道:“湘子吹箫!”蓝秦这一招正是八仙剑法中的“湘子吹箫”。八仙剑在西南各省甚为盛行他想你识得我的招数有何希罕要瞧你是否挡得住了双眉一扬喝道:“是‘湘子吹箫’便怎地?”袁紫衣道:“阴阳宝扇!”一语未毕软鞭卷着长剑向他左胸右胸分刺一剑正是八仙剑的正宗剑法“汉锺离阴阳宝扇”。

    蓝秦又是一惊心想她会使八仙剑法并不出奇奇在以软鞭送剑居然力透剑尖刃直如矢当下踏上一步要待抢攻心想她以软鞭使剑剑上力道虚浮只要双剑一交还不将她长剑击下地来。哪知他长剑一提手势刚起还未出招袁紫衣叫道:“采和献花!”忽地收转软鞭。此时鞭上势道已完长剑下落她左手接剑右手持鞭笑吟吟地望着对手。蓝秦又给她叫破一招暗想鞭长剑短马高步低自己双重不利何况她怪招百出一味戏耍纠缠自己只要稍有疏神着了她的道儿岂非一世威名付于流水?当下按剑横胸正色说道:“如此儿戏那算什么?姑娘倘若真以八仙剑赐招在下便奉陪走走。”

    袁紫衣道:“好若不用正宗八仙剑法胜你谅你也不甘让那掌门之位。”说着一跃下马便在下马之时已将软鞭缠回腰间。蓝秦剑尖微斜左手捏个剑诀使的是半招“铁拐李葫芦系腰”只待对手出剑下半招立时出。

    袁紫衣长剑一抖待要进招回眸朝胡斐望了一眼向蓝秦道:“跟你比试一下不打紧我这宝马可别让马贼盗了去。”胡斐道:“当你跟人动手之时我不打你这马儿的主意便是。”袁紫衣道:“哼小胡斐诡计多端谁信了他谁便上当。”左手拉住马缰嗤的一剑金刃带风一招“张果老倒骑驴”斜斜刺出。蓝秦见她左手牵马右手使剑暗想这是你自己找死可怪不得旁人当即“拨云见日”、“仙人指路”、“魁星点元”拆了一招却还了两剑。袁紫衣见他剑招凌厉脸上虽是仍含微笑心中却登时收起轻视之意暗想师父所言非虚八仙剑法果是剑中一绝此人使将出来比我的功力可要深厚得多了于是也以八仙剑法见招拆招。她左手拉着马缰既不能转身抢攻也难以大纵大跃自是诸多受制。但她门户守得甚是严密蓝秦却也找不到破绽只见她所使剑法果是本门嫡派不由得暗暗称异心想本门之中怎能出了如此人物?

    斗剑之处正当衡阳南北来往的官道大路两人只拆得十余招北边来了一队推着小车的盐贩跟着南边大道上也来了几辆骡车。众商贩眼见路上有人相斗一齐停下观看。不多时南北两端又到了些行旅客商。众人一来见斗得热闹二来畏惧两个朝廷武官都候在路上静静旁观。又斗一阵蓝秦已瞧出对方虽然学过八仙剑术但剑法中许多精微奥妙之处却并未体会得到只是她武功甚杂每到危急之际便突使一招似是而非的八仙剑法将自己的杀着化解了开去因此一时倒也不易取胜。他见旁观者众对手非但是个少女而且左手牵马显是以半力与自己周旋纵使和她打成平手也已没脸面上京参与掌门人之会了当下催动剑力将数十年来钻研而得的心法一招招使将出来。旁观众人见他越斗越勇剑光霍霍绕着袁紫衣身周急攻不由得都为她担心。只有那两名侍卫却盼蓝秦得胜好代他们一雪受辱之耻。袁紫衣久战不下偶一转身见到胡斐脸上似笑非笑似有讥嘲之意心想:“好小子你笑我来着叫你瞧瞧姑娘手段!”但这番斗剑限于只使八仙剑其余武功尽数使不出来左手又牵着白马若是斗了一会将马缰放开凭轻功取胜那还是叫胡斐小看了。她好胜心切眼见蓝秦招招力争上风自己剑势已被他长剑笼住倏地左手轻轻向前一带。那白马极有灵性受到主人指引猛然一冲直立起来似要往蓝秦的头上踏落。蓝秦一惊侧身避让突觉手腕一麻手中长剑已脱手飞上天空。他全神闪避马蹄竟没防到手中兵刃遭了对方暗算。他在武林中虽不算得是一流高手但数十年来事事小心这才长保威名想不到一生谨慎到头来还是百密一疏败在一个少女的手下。蓝秦兵刃脱手立时一个箭步抢到自己坐骑之旁又从鞍旁取出一柄长剑原来此人做事精细之极连长剑也多带了一把。突见白光一闪袁紫衣将手中长剑也掷上了天空双剑在空中相交当的一声响蓝秦那柄剑竟在空中断成两截。她这震剑断刃的手法全是一股巧劲否则双剑在空中均无着力之处如何能将纯钢长剑震断?她使此手法意在哗众取宠便如变戏法一般料想旁人非喝彩不可这彩声一作蓝秦心中恼怒再斗便易胜过他了。

    果然旁观众人齐声喝彩。蓝秦一呆之下脸色大变。袁紫衣接住空中落下的长剑分心刺到叫道:“曹国舅拍板!”蓝秦提剑挡格当的一响长剑又自断为两截。这一下仍是袁紫衣取巧她出招虽是八仙剑法但双剑相交之际剑身微微一抖已然变招。蓝秦一剑落空被她蓦地里凌空拍击殊无半点力道相抗待得运劲剑身早断拆穿了说不过是他横着剑身任由对方斩断而已。只是袁紫衣心念如闪电出招似奔雷一计甫过二计又生实是叫他防不胜防。旁观众人见那美貌少女连断两剑又是轰雷似的一声大彩。蓝秦心下琢磨:“这女子虽未能以八仙剑法胜我但她武功甚博诡异百端我再跟她动手也是枉然。”眼见她洋洋自得翻身上了马背便拱手道:“佩服佩服!”弯腰拾起三截断剑说道:“在下这便还乡终身不提剑字。只是旁人问起在下输在哪一派哪一位英雄豪杰剑底却叫在下如何回答?”袁紫衣道:“我姓袁名紫衣至于家师的名讳吗?……”纵马走到蓝秦耳旁凑近身去在他耳边轻说了几个字。蓝秦一听之下脸色又变脸上沮丧恼恨之色立消变为惶恐恭顺说道:“早知如此小人如何敢与姑娘动手?姑娘见到尊师之时便说梧州蓝某向他老人家请安。”说着牵马倒退三步候在道旁。袁紫衣在白马鞍上轻轻一拍笑道:“得罪了!”回头向胡斐嫣然一笑一提马缰。那白马并未起步突然跃起在空中越过了十余辆盐车向北疾驰片刻间已不见了影踪。大道上数十对眼睛一齐望着她的背影。一人一马早已不见众人仍是呆呆地遥望。

    袁紫衣一日之间连败南方两大武学宗派的高手这份得意之情实是难以言宣但见道旁树木不绝从身边飞快倒退情不自禁纵声唱起歌来。

    只唱得两句突觉背上热烘烘的有些异状忙伸手去摸只听轰的一声身上登时着火。这一来如何不惊?一招“乳燕投林”从马背飞身跃起跳入了道旁的河中背上火焰方始熄灭。她急从河中爬起一摸背心衣衫上已烧了一个大洞虽未着肉但里衣也已烧焦。

    她气恼异常低声骂道:“小贼胡斐定是你又使鬼计。”当下从衣囊中取出一件外衫待要更换一瞥间只见白马左臀上又黑又肿两只大蝎子爬着正自吮血。袁紫衣大吃一惊用马鞭将蝎子挑下拾起一块石头砸得稀烂。这两只大蝎毒性厉害马臀上黑肿之处不住地慢慢扩展。白马虽然神骏这时也已抵受不住痛楚纵声哀鸣前腿一跪卧倒在地。袁紫衣徬徨无计口中只骂:“小贼胡斐胡斐小贼!”顾不得更换身上湿衣伸手想去替白马挤出毒液。白马怕痛只是闪避。正狼狈间忽听南方马蹿声响三乘马快步奔来当先一人正是胡斐。银光一闪袁紫衣软鞭在手飞身迎上挥鞭向胡斐夹头夹脑劈去骂道:“小贼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胡斐举起单刀当的一下将她软鞭格开笑道:“我怎地暗箭伤人了?”袁紫衣只觉手臂微微酸麻心想这个贼武功果然不弱倒也不可轻敌骂道:“你用毒物伤我坐骑这不是下三烂的卑鄙行径吗?”胡斐笑道:“姑娘骂得很是可怎知是我胡斐下的手?”袁紫衣一怔只见他身后两匹马上坐的是那两个本来伴着蓝秦的侍卫。两人垂头丧气双手均被绳子缚着。胡斐手中牵着两条长绳绳子另一端分别系住两人的马缰原来两名侍卫被他擒着而来。袁紫衣心念一动已猜到了三分便道:“难道是这两个家伙?”

    胡斐笑道:“他二位的尊姓大名江湖上的名号姑娘不妨先劳神问问。”袁紫衣白了他一眼道:“你既知道了便说给我听。”胡斐道:“好在下来给袁姑娘引见两位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这位是小祝融曹猛这位是铁蝎子崔百胜。你们三位多亲近亲近。”袁紫衣一听两人的浑号立时恍然“小祝融”自是擅使火器铁蝎子当然会放毒物定是这二人受了折辱心中不忿乘着自己与蓝秦激斗之时偷偷下手相害。当即拍拍拍、拍拍拍连响六下在每人头上抽了三马鞭只打得两人满头满脸都是鲜血。她指着铁蝎子喝道:“快取解药治好我的马儿。否则再吃我三鞭这一次可是用这条鞭子了!”说着软鞭一扬喀喇一声响将道旁一株大柳树的枝干打下了一截。铁蝎子吓了一跳将绑缚着的双手提了一提道:“我怎能……”胡斐不等他说完单刀一挥擦的一声割断了他手上绳索。这一刀疾劈而下绳索应刃而断妙在出刀恰到好处没伤到他半分肌肤。

    袁紫衣横了他一眼鼻中微微一哼心道:“显本事么?那也没什么了不起。”铁蝎子从怀中取出解药给白马敷上低声道:“有我的独门解药便不碍事。”稍稍一顿又道:“只是这牲口三天中不能急跑以免伤了筋骨。”

    袁紫衣道:“你去给小祝融解了绑缚。”铁蝎子心中甚喜暗想:“虽然吃了三马鞭幸喜除曹大哥外并无熟人瞧见。他自己也吃三鞭自然不会将此事张扬出去。”要知他们这些做武官的身上吃些苦头倒没什么最怕是折了威风给同伴们瞧低了。他走过去给曹猛解了绑缚正待要走袁紫衣道:“这便走了么?世间上可有这等便宜事情?”

    崔曹两人向她望了一眼又互瞧一眼。他二人给胡斐手到擒来单是胡斐一人已非敌手何况加上这个武艺高强的女子只得勒马不动静候落。

    袁紫衣道:“小祝融把身边的火器都取出来铁蝎子把毒物取出来只要留下了一件小心姑娘的鞭子。”说着软鞭挥出一抖一卷在空中拍的一声大响。

    两人无奈心想:“你要缴了我们的成名暗器以解你心头之恨那也叫做无法可想。”只得将暗器取出。小祝融的火器是一个装有弹簧的铁匣。铁蝎子手里却拿着一个竹筒筒中自然盛放着蝎子了这竹筒精光滑溜起了一层黄油自已使用多年。袁紫衣一见想起筒中毛茸茸的毒物不禁心中毛说道:“你们两人竟敢对姑娘暗下毒手可算得大胆之极。今日原是非死不可幸亏姑娘生平有个惯例一天之中只杀一人总算你们运气……”崔曹二人相望一眼均想:“不知你今天已杀过了人没有。”却听袁紫衣接着道:“……二人之中只须死一个便够。到底哪一个死哪一个活我也难以决定。这样吧你们互相射暗器谁身上先中了那便该死;躲得过的就饶了他性命。我素来说一不二求也无用。一、二、三!动手吧!”曹崔二人心中犹豫不知她这番话是真是假但随即想起:“若是给他先动了手我岂非枉送了性命?”二人均是心狠手辣之辈心念甫动立即出手只见火光一闪两人齐声惨呼。小祝融颈中被一只大蝎咬住铁蝎子胸前火球乱舞胡子着火。袁紫衣格格娇笑说道:“好不分胜败!姑娘这口恶气也出了都给我滚吧!”曹崔二人身上虽然剧痛这两句话却都听得清清楚楚当下顾不得毒蝎在颈须上着火一齐纵马便奔直到驰出老远这才互相救援解毒灭火。袁紫衣笑声不绝一阵风过来猛觉背上凉飕飕的登时想起衣衫已破一转眼只见胡斐笑嘻嘻的望着自己不由得大羞红晕双颊喝道:“你瞧什么?”胡斐将头转开笑道:“我在想幸亏那蝎子没咬到姑娘。”袁紫衣不由得打个寒噤心想:“这话倒也不错给蝎子咬到了那还了得?”说道:“我要换衣衫了你走开些。”胡斐道:“你便在这大道之上换衣衫么?”袁紫衣又生气又好笑心想自己一着急出言不慎于是又狠狠瞪了他一眼走到道旁树丛之后急忙除下外衣换了件杏黄色的衫子内衣仍湿却也顾不得了。烧破的衣衫也不要了卷成一团抛入河中。

    胡斐眼望着紫衣随波逐流而去说道:“姑娘高姓大名可叫做袁黄衫?”袁紫衣哼了一声知他料到“袁紫衣”三字并非自己真名忽然尖叫一声:“啊哟有一只蝎子咬我。”伸手按住了背心。胡斐一惊叫道:“当真?”纵身过去想帮她打下蝎子。哪料到袁紫衣这一叫实是相欺胡斐身在半空袁紫衣忽地伸手用力一推。这一招来得无踪无影他又全没提防登时一个筋斗摔了出去跌向河边的一个臭泥塘中。他在半空时身子虽已转直但双足一落臭泥直没至胸口。袁紫衣拍手嘻笑叫道:“阁下高姓大名可是叫作小泥鳅胡斐?”胡斐这一下真是哭笑不得自己一片好心那料到她会突然出手足底又是软软的全不受力无法纵跃只得一步一顿拖泥带水地走了上来。这时已不由得他不怒但见袁紫衣笑靥如花盛放心中又微微感到一些甜意张开满是臭泥的双掌扑了过去喝道:“小丫头我叫你改名袁泥衫!”袁紫衣吓了一跳拔脚想逃。那知胡斐的轻功甚是了得她东窜西跃却始终给他张开双臂拦住去路。但见他一纵一跳不住的伸臂扑来她又不敢和他动手拆招只要一还手身上非溅满臭泥不可。这一来逃既不能打叉不得眼见胡斐和身纵上自己已无法闪避一下便要给他抱住索性站定身子俏脸一板道:“你敢碰我?”

    胡斐张臂纵跃本来只是吓她这时见她立定也即停步鼻中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忙退出数步说道:“我好意相助你怎地狗咬吕洞宾?”袁紫衣笑道:“这是八仙剑中的一招叫作吕洞宾推狗。你若不信可去问那个姓蓝的。”胡斐道:“以怨报德没良心啊没良心!”袁紫衣道:“呸!还说于我有德呢这叫做市恩最坏的家伙才是如此。我问你你怎知这两个家伙放火下毒擒来给我?”

    这句话登时将胡斐问得语塞。原来两名侍卫在她背上暗落火种在她马臀上偷放毒蝎胡斐确是在旁瞧得清楚当时并不叫破待袁紫衣去后这才擒了两人随后赶来。袁紫衣道:“是么?所以我才不领你这个情呢。”她取出一块手帕掩住鼻子皱眉道:“你身上好臭知不知道?”胡斐道:“这是拜吕洞宾之赐。”袁紫衣微笑道:“这么说你自己认是小狗啦。”她向四下一望笑道:“快下河去洗个干净我再跟你说赵三……赵半山那小子的事。”她本想说“赵三叔”但怕胡斐又自居长辈索性改口叫“赵半山那小子”。胡斐大喜道:“好好。你请到那边歇一会儿我洗得很快。”袁紫衣道:“洗得快了臭气不除。”胡斐一笑一招“一鹤冲天”拔起身子向河中落下。

    袁紫衣看看白马的伤处那铁蝎子的解药果然灵验这不多时之间肿势似已略退白马不再嘶叫想来痛楚已减。她遥遥向胡斐望了一眼只见他衣服鞋袜都堆在岸边却游到远远十余丈之外去洗身上泥污想是赤身露体生怕给自己看到。袁紫衣心念一动从包裹中取出一件旧衫悄悄过去罩在胡斐的衣衫之上将他沾满了泥浆的衣服鞋袜一古脑儿包在旧衫之中抱在手里过去骑上了青马牵了白马向北缓缓而行大声叫道:“你这样慢!我身有要事可等不及了!”说着策马而行生怕胡斐就此赤身爬起来追赶始终不敢回头。但听得身后胡斐大叫:“喂喂!袁姑娘!我认栽啦你把我衣服留下。”叫声越来越远显是他不敢出河追赶。袁紫衣一路上越想越是好笑接连数次忍不住笑出声来又想最后一次作弄胡斐不免行险若他冒冒失失不顾一切就此抢上岸来追赶反要使自己尴尬万分。这日只走了十余里就在道旁找个小客店歇了。她跟自己说:“白马中了毒铁蝎子那混蛋说的若是跑动便要伤了筋骨。”但在内心深处却极盼胡斐赶来跟自己理论争闹。一晚平安过去胡斐竟没踪影。次晨缓缓而行心中想像胡斐不知如何上岸如何去弄衣衫穿想了一会忍不住又好笑起来。她每天只行五六十里路程但胡斐始终没追上来芳心可可竟是尽记着这个浑身臭泥的小泥鳅胡斐。

第七章 风雨深宵古庙

    这一日到了湘潭以北的易家湾离省城长沙已不在远袁紫衣正要找饭店打尖只听得码头旁人声喧哗。但见湘江中停泊着一艘大船船头站着一个老者拱手与码头上送行的诸人为礼。她一瞥之下见送行的大都是武林中人个个腰挺背直精神奕奕老者身后站着两名朝廷的武官。她见了这一副势派心中一动:“莫非又是哪一派的掌门人到北京去参与福大帅的大会?”凝神瞧那老者时见他两鬓苍苍颔下老大一部花白胡子但满脸红光衣饰华贵左手手指上戴着一只碧玉班指远远望去在阳光下出晶莹之色只听他大声说道:“各位贤弟请回吧!”抱拳一拱身形端凝当真是稳若泰山。

    岸上诸人齐声说道:“恭祝老师一路顺风为我九龙派扬威京师。”那老者微微一笑说道:“扬威京师是当不起的只盼九龙派的名头不在我手里砸了也就是啦。”袁紫衣听他声音洪亮中气充沛这几句话似是谦逊但语气间其实甚是自负。只听得劈拍声响震耳欲聋湘江中红色纸屑飞舞原来岸上船中一齐放起鞭炮。

    袁紫衣知道鞭炮一完大船便要开行于是轻轻跃下马来抬起两片石子往鞭炮上掷去。两串鞭炮都是长逾两丈石片掷到登时从中断绝嗤嗤声响燃着的鞭炮堕入湘江立时熄灭了。这一来岸上船中人人耸动。鞭炮断灭那是最大的不祥之兆。众人瞧得清楚鞭炮是这黄衫少女用石片打断。六七名大汉立即奔近身去将她团团围住大声喝道:“你是谁?”“谁派你来捣乱混闹?”“打断鞭炮是什么意思?”“当真是吃了豹子胆、老虎心竟敢来惹九龙派的易老师。”若非见她只是孤身的美貌少女早就老拳齐挥一拥而上了。袁紫衣深知韦陀门与八仙剑的武功底细出手时成竹在胸并不畏惧这九龙派却不知是什么来历眼见众人声势汹汹只得微笑道:“我用石子打水上的雀儿不料失手打断了炮仗实在过意不去。”

    众人听她语声清脆一口外路口音大家又七嘴八舌地道:“失手打断一串也还罢了岂有两串一齐打断之理?”“你叫什么名字?”“到易家湾来干么?”“今日是黄道吉日给你这么一混闹唉易老师可有多不痛快!”

    袁紫衣笑道:“两串炮仗有什么稀罕?再去买过两串来放放也就是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锭黄金约莫有二两来重托在掌中这锭金子便是买一千串鞭炮也已足够。众人面面相觑均觉这少女十分古怪无人伸手来接。袁紫衣笑道:“各位都是九龙派的弟子吗?这位易老师是贵派的掌门人是不是?他要到北京去参与福大帅的天下掌门人大会是不是?”她问一句众人便点一点头。袁紫衣摇头道:“炮仗熄灭那是大大的不祥。易老师还是趁早别去在家安居纳福的好。”人群中一个汉子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袁紫衣神色郑重说道:“我瞧易老师气色不正印堂上深透黑雾杀纹直冲眉梢。若是到了京师不但九龙派威名堕地易老师还有杀身之祸。”众人一听不由得相顾变色。有的在地上直吐口水有的高声怒骂也有的窃窃私议只怕这女子会看相这话说不定还真有几分道理。

    众人站立之处与大船船头相去不远她又语音清亮每一句话都传入了那易老师耳中。他细细打量袁紫衣见她身材苗条体态婀娜似乎并不会武但适才用石片打断鞭炮出手巧妙劲道不弱又见她所乘白马神骏英伟实非常物料想此人定是有所为而来于是拱手说道:“姑娘贵姓请借一步上船说话。”袁紫衣道:“我姓袁还是易老师上岸来吧。”当时湘人风俗乘船远行登船之后船未开行而再回头上岸于此行极为不利。那易老师眉头微皱沉吟不语。他虽武功深厚做到一派掌门但生平对星相卜占、风水堪舆等说极是崇信眼见炮仗为这年轻女子打灭又说什么杀身之祸等等不祥言语心想她越说越是难听还不如置之不理于是对船家说道:“开船吧!”喃喃自语:“阴人不祥待到了省城咱们再买福物请神冲熬。”船家高声答应有的拉起铁锚有的便拔篙子。袁紫衣见他不理自己竟要开船大声叫道:“慢来慢来!你若不听我劝告不出百里便要桅断舟覆全船人等尽数死于非命。”易老师脸色更是阴沉厉声道:“我瞧你年纪轻轻不来跟你一般见识。若再胡说八道可莫怪我不再容情。”袁紫衣一跃上船微笑道:“我全是一片好意易老师何必动怒?请问易老师大名如何称呼我再跟你拆一个字对你大有好处。”易老师哼了一声道:“不须了!”袁紫衣道:“好易老师既不肯以尊号相示我便拆一拆你这个姓。‘易’字上面是个‘日’字下面是个‘勿’字‘勿日’便是‘不日’意思是命不久矣。易老师此行乘船走的是水路‘易’字加‘一’加‘水’便成为‘汤’‘赴汤’蹈火此行大为凶险。舟为器皿之象‘汤’下加‘皿’为‘*’所谓‘*然无存’全船人等性命难保。‘汤’字之上加‘草’为‘荡’古诗云:‘荡子行不归’易老师这一次只怕要死于异乡客地了。”易老师听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在桅杆上用力一拍砰的一声一条粗大的桅杆不住摇晃喝道:“你有完没完?”袁紫衣笑道:“易老师此行百事须求吉利那个‘完’字是万万说不得的。易老师你到北京是去争雄图霸不是动拳脚便要动刀枪。‘易’字加‘足’为‘踢’加‘刀’为‘剔’因此你不但自己给人踢死九龙派还给人剔除。”易老师越听越怒但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也不由得暗自心惊强言道:“我单名一个‘吉’字早便吉祥吉利了你还有何话说?”袁紫衣摇头道:“大凶大险。这个‘吉’字本来甚好但偏偏对易老师甚为不祥。‘易’者换也将吉祥更换了去那是什么?自然是不吉了。”易吉默然。

    袁紫衣又道:“这‘吉’字拆将开来是‘十一口’三字。易老师啊凡人只有一口你却有十一口。多出来的十口是什么口?那自然是伤口是刀口了。由此观之你此番上北京去命中注定要身中十刀尸骨不归故乡。”越是迷信之人越是听不得不祥之言。易吉本来雍容宽宏面团团的一副富家翁气象此时眉间突现煞气斜目横睨袁紫衣冷笑道:“好袁姑娘多谢金玉良言。你是哪一位老师门下?令尊是谁?”

    袁紫衣笑道:“你也要给我算命拆字么?何必要查我的师承来历?”易吉冷笑道:“瞧你年纪轻轻咱们又素不相识你定是受人指使来踢易某的盘子来着。姓易的大不与小斗男不与女争你叫你背后那人出来瞧瞧到底是谁身中十刀尸骨不归故乡。”他伸手指着她脸大声道:“你背后那人是谁?”袁紫衣笑道:“我背后的人么?”假装回头一看不由得一惊只见岸边站着一人穿一身粗布青衣打扮作乡农模样正是胡斐心想不知他何时到了此处自己全神贯注的给易吉拆字竟没察觉。她不动声色回过头来笑道:“我背后这人么?我瞧他是个看牛挑粪的乡下小子。”易吉怒道:“你莫装胡羊。我说的是在背后给你撑腰、叫你来捣鬼的那人是男子汉大丈夫何必藏头露尾鬼鬼祟祟?”他料定是仇家暗中指使袁紫衣前来混闹好使自己出行不利此人必然熟知自己的性情忌讳否则她何以尽说不吉之言?其实袁紫衣存心捣乱见他越是怕听不吉利的说话便越是尽拣凶险灾祸来说当下正色道:“易老师常言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我这番逆耳忠言听不听也由得你。至于九龙派嘛你若不去由小女子代你去便了。”当袁紫衣跃上船头不久胡斐即已跟踪而至。那日他在河里洗澡时衣服被夺赤身露体的不便出来好在为时已晚不久天便黑了这才到乡农家去偷了一身衣服。他最关怀的是那本家传拳经刀谱。这刀谱放在贴肉衣服袋中竟给她连衣带书一起取了去心想这女子先偷我包袱又取我衣服定是为了这本刀谱心中十分忧急一路疾赶。当日便追上了她但见她勒马缓缓而行却又不是偷了刀谱便即远走高飞的模样。他越想越疑无法推测这女子真意何在心想若是动手强抢未必能够得手于是暗暗在后窥伺要瞧她有何动静另有何人接应。但跟了数日始终不见有何异状。这日在易家湾湘江之畔却见她向易吉起衅竟是又要抢夺掌门人的模样。胡斐暗暗称奇:“这位姑娘竟是有一味掌门人癖。她遇到了掌门人便抢为的是在江湖上树信立威呢还是另有深意?看来两人说僵了便要动手且让他们鹬蚌相争我便来个渔翁得利设法夺回刀谱。此时牵她白马易如反掌但好曲子不唱第二遍重施故技未免显得我小泥鳅胡斐太也笨蛋。”于是慢慢走近船头等候机会抢夺她背上包袱。只见易吉一张红堂堂的脸膛由红转紫嘶哑着嗓子说道:“姑娘这么说那是骂易某无能不配作九龙派的掌门人?”袁紫衣微笑道:“那也不是。易老师既然此行不利性命可不是闹着玩的不如把九龙派的掌门人让与我吧。小女子一片好心纯系为你着想……”

    她话未说完突见船舱中钻出两条汉子手中各持一条九节软鞭。一个中年大汉道:“这女子疯疯癫癫师父不必理她。待弟子赶她上岸莫误了开船的吉时。”说着左手伸出便去推袁紫衣的肩头。袁紫衣伸指在他手臂上轻轻一弹说道:“吉时早已误了!”那汉子登觉臂弯中一麻手掌没碰到她肩头上臂便已软软的垂了下来。另一个汉子喝道:“大师哥动家伙吧!”两人齐声呼哨呛啷啷一阵响亮两条九节软鞭同时向袁紫衣膝头打去。他们不想伤她性命是以软鞭所指之处并非要害。袁紫衣见两人都使九节鞭心念一动:“是了他们叫做九龙派大概最擅长的便是九节鞭。”她与易吉东拉西扯一来是要他心烦意乱二来是想探听他的武功家数这时见双鞭击到心中大喜:“好啊你们遇上使软鞭的老祖宗啦。”双手伸出快无伦的抓住两根软鞭鞭头相互一缠打成结形身子毫不移动微笑着站在当地。

    两名汉子尚未察觉见鞭头并未打到她身上反而双鞭互缠各自用力一扯这一来正中了袁紫衣之计双鞭鞭头本来松松搭着一扯之下登成死结。两人惊得呆了又是用力一扯。师兄弟俩膂力相当谁也扯不动谁两条软鞭却缠得更加紧了。易吉喝道:“莽撞之徒快退开了。”双手抓住长袍衣襟向外一抖喀喇喇一阵响袍子上七个软和一齐拉脱左手反到身后一扯长袍登时除了下来露出袍内的劲装结束。这一手干净利落威风十足。岸上站着的大都是他的弟子亲友也有不少闲人登时齐声喝了个大彩。

    袁紫衣摇头道:“口采不好。这一手‘脱袍让位’脱袍不打紧让位嘛却是注定把掌门人之位让给我啦。”易吉心中一凛果觉这一手也是不祥之兆右手伸到腰间轻轻一抖手中已多了一条晶光闪亮的九节鞭。

    这一抖寂然无声钢鞭的九节互相竟无半点碰撞。袁紫衣暗叫:“啊哟不好!这手功夫我可不会今日只怕要糟!”只见他这条鞭子每一节均有鸡蛋粗细他身材又极魁梧便如船头上立了一座铁塔拿着这条大鞭当真是威风凛凛。这时船家已收起了铁锚船身在江中摇晃不定。易吉手臂一抖九节鞭飞出去卷住了船头铁锚跟着一挥扑通声响水花四溅铁锚又已落入江中船身登时稳住。这一手若非臂上有六七百斤膂力焉能如此挥洒自如?眼见他这条九节鞭并有软鞭与钢鞭之长内外兼修非同小可。袁紫衣心想:“他膂力强大挥鞭无声。此人只可智取不能力敌。”见他身材魁梧年纪又大想来功力虽深手脚就未必灵便于是心生一计说道:“易老师我是女子如在船头跟你相斗不论胜负都于你此行不利。咱们总得另觅一个地方较量才是。”易吉心觉此言有理可是又不愿上岸。袁紫衣又道:“易老师咱们话得说在前头若是我胜了你你这九龙派掌门人之位自得拱手相让不知你门下的弟子们服是不服?”易吉气得紫脸泛白喝道:“不服也得服。但若你输了呢?”袁紫衣娇笑道:“我跟你磕头叫你作干爹请你多疼我这干女儿啊。”说着倏地跃起右足在桅索上一撑左足已踏上了帆底的横杆腰中银丝鞭挥出向上一抖卷住了桅杆手上使劲带动身子向上跃高。

    她左臂刚抱住桅杆右手又挥出银丝鞭再向上一卷最后一招“一鹤冲天”身子已高过桅杆轻轻巧巧地落将下来站在帆顶。这几下轻灵之极码头上旁观的闲人无不喝彩。九龙派的弟子中却有人叫了起来:“喂玩这手有什么意思?有种的便下来领教领教易老师威震三湘的九龙鞭功夫。”袁紫衣大声道:“在上边比武大伙儿都瞧得清楚些。”易吉哼了一声将九龙鞭在腰间一盘左手抓住桅杆身子已离地二尺跟着右手一搭身子又上升二尺。那桅杆比大碗的碗口还粗一手原是无法握住但他手指劲力厉害掌力又极沉雄双手交互握抓身子竟平平稳稳地上升虽无袁紫衣的快捷剽悍但在行家看来这手功夫既稳且狠实是非同小可。袁紫衣眼见他离桅顶尚有丈余心想一给他爬上就不好斗只有居高临下先制止他上升当下银丝鞭一晃喝道:“我这是十八龙鞭多了你九龙。”鞭梢在空中抖动搂头盖将下来。易吉双手不空如何抵挡?若要闪避只有溜下桅杆如此一招不交已然输了码头上的众弟子又高声叫骂起来:“不要脸!”“这哪是公平交手?”“兀那婆娘你下来动手!”却见易吉将头一偏左臂抱住桅杆右手挥动九节钢鞭竟自下迎上往银丝鞭上砸去。

    袁紫衣生怕双鞭相交若是给缠住了拉扯起来自己力小必定吃亏于是抖手扬鞭避开他的兵刃待要回转再击哪知易吉使一招“插花盖顶”舞动钢鞭护住头脸左臂一松一紧身子一纵一提四五个起落已稳稳坐上桅杆之顶但听得码头上欢声大起鼓掌如雷。

    他这一来占得了有利地势袁紫衣心中却反而放宽见他适才出鞭力道虽猛招数中却无特异变化远不及自己鞭法的精微巧妙当下身子向左一探刷的一声银丝鞭自右环击而至。易吉稳稳坐着九节鞭回转将对方软鞭挡开。这时阳光照耀湘江中泛出万道金波两人在五六丈高处相斗两条软鞭犹似灵蛇盘旋的是好看煞人。岸边人众越聚越多湘江中上上下下的船舶也多收帆停舵船中水手乘客一齐仰观斗。易吉自知轻身功夫不如对方只是稳坐帆顶双足挟住桅杆先占了个不败之地。袁紫衣却是东窜西跃在帆顶的横桁上忽进忽退。她银丝鞭比对手的九龙鞭长了一倍有余只有她攻击易吉的份儿易吉却无法反击。拆到六十余招后她手中一条长鞭如银蛇飞舞招数愈出愈奇。易吉来来去去却只是七八招密密护住了全身俟机去缠对方软鞭。一眼看来袁紫衣似是占尽了上风但她如此打法极是吃力只要久攻不下鞭法中稍有破绽或是足下一滑一绊那便输了。原来易吉的用心正是孙子兵法中所谓“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袁紫衣早知他的心意但不论如何变招进攻他这七八招守护全身竟是严密异常无隙可乘。如在平地她自可凌空下击或是着地滚进但自己引他高空相斗反给他占了地利却非始料之所及了。又斗片刻情势仍无变化袁紫衣微感气息粗重纵跃之际已稍不及初时轻捷。易吉瞧出转机已至待她长鞭掠到面前突出左手径去抓她鞭上金球。袁紫衣一惊软鞭下沉哪知易吉的九龙鞭反过来一压一钩若非她银丝鞭闪避得快双鞭已缠在一起。易吉得理不让人瞧准了她鞭头回起之处九龙鞭一招“青藤缠葫芦”大喝一声已将银丝鞭缠住。袁紫衣只觉手臂一酸手中长鞭给一股强力往外急拉知道若与对方蛮夺自己必输她心思转得好快危急中倏出险招右手猛地一甩银丝鞭的鞭柄脱手飞出绕着桅杆意转圈子但见银光闪动刷喇喇一阵响九节钢鞭和银丝软鞭两条软鞭竟将易吉双腿连同右臂一齐绕在桅杆之上。这一下变生不测易吉怎料想得到?大惊之下忙伸左手去解鞭倏见袁紫衣扑到身前左手探出便来挖他眼珠。易吉左手急忙放脱软鞭举手挡架。哪知袁紫衣这一下乃是虚招左掌在空中微一停顿牵制他的左掌右手疾出早已点中了他左腋下的“渊腋穴”。这一招在旁人看来简直是易吉自举手臂露出腋底任由对方点穴一般。他穴道破点左臂软软下垂双腿与右臂却又给缚在桅上可说是一败涂地再无回手之力。胡斐在地下见她败中取胜这一手赢得巧妙无比刚叫了声好忽见黄光闪动九枚金钱镖急向桅杆上飞去射向袁紫衣后心。袁紫衣将易吉打得如此狼狈心中大是得意正要在高处夸言几句逼他亲口许诺让了掌门这才放他没料到下面竟然有人偷袭。这九枚金钱镖来得既快部位又四下分散她身在横桁之上只要向左或是向右踏出半步立时从五六丈高处摔将下来却又如何避得?情急智生身子向后一仰登时摔下九枚钱镖从帆顶掠过。船头岸上众人惊呼声中只见她双足钩住横桁身子挂在半空。

    岸上偷暗器之人一不做二不休跟着又是三枚钱镖射出这一次却是一枚袭她身子两枚射向横桁只要她身子向上翻起刚好是自行凑向钱镖。胡斐知道这一下袁紫衣再也无法避让立即也是三枚制钱射出。他出手虽后但手劲凌厉钱镖去势却快六枚铜钱在空中互撞铮铮铮三声一齐斜飞落入了江中。袁紫衣背上惊出了一身冷汗刚欲翻身而起胡斐大叫一声:“这算什么?”跃上了船头只听喀喇、喀喇两声巨响横桁断折。袁紫衣跟着横桁向江中跌落而易吉处身所在的桅杆却也从中断绝。袁紫衣当时头下脚上亲眼见到何人射暗器偷袭胡斐如何出手相救但横桁怎地断折却未瞧见。原来易吉左胁穴道被点半身动弹不得右手却尚可用力忙从双鞭缠绕之中脱出手臂眼见袁紫衣倒挂桁上当即将全身劲力运于掌上掌击向横桁。他膂力好大连击三掌桁断人落。就在此时胡斐也已跃上了船头心想若是袁姑娘落水这姓易的反而安坐桅顶待他慢慢溜将下来岂非是他胜了?当即背靠桅杆运劲向后力撞这桅杆又坚又粗一撞之下只晃了几下。胡斐心中急了拔出单刀刷的一刀劈断了桅杆。眼见袁紫衣与易吉各自随着一段巨木往江中跌落只是袁紫衣的横桁先断身在半截桅杆之下若是给断桅击中性命可忧胡斐当即抓起船头拉纤用的竹索对准袁紫衣身前挥将过去大喝道:“抓住了!”竹索飞出有如一条极长的软鞭。袁紫衣身在半空心中忙乱她虽识得水性但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落水待会**地爬起岂非狼狈万状?突见竹索飞到急忙伸手抓住。胡斐一挥一拉袁紫衣借势跃起轻轻巧巧地落在船头。她双足刚落上船板只听得扑通一声巨响水花四溅无数水珠飞到了她头上脸上正是易吉与断桅一齐落水。岸上人众大声呼叫扑通扑通响声不绝。原来易吉不会水性九龙派的十七八名弟子纷纷跃入湘江争先恐后地去救师父。袁紫衣向胡斐嫣然一笑道:“胡大哥谢谢你啦!”胡斐笑道:“我这‘胡’字拆开来是‘月十口”三字看来我每月之中要身中九刀。”袁紫衣笑得更是欢畅心想我适才给那易吉拆字原来都叫他偷听去啦笑道:“幸好你名字中有个‘非’字这一‘非也非也’那九刀之厄就逢凶化吉了。”胡斐笑道:“多谢姑娘金口。”袁紫衣与他重逢心中极是高兴又承他出手相救有意与他修好又笑道:“你这‘斐’字是文采斐然那不必说了。‘非’字下加‘羽’字为‘翡’主得金玉翡翠;加‘草’字头为‘菲’主芬芳华美;加绞丝旁为‘绯’红袍玉带主做大官。”胡斐伸了伸舌头道:“升官财可了不起!”

    两人在船头说笑旁若无人。忽听得码头上一阵大乱九龙派众门人将易吉连着断桅七手八脚地抬上岸来。他年老肥胖又不通水性吃了几口水一气一怒竟自晕了过去。袁紫衣暗暗心惊:“莫要弄出人命这事情可闹大了。”低声道:“胡大哥咱们快走吧!”说着一跃上岸伸手去取那缠在断桅上的银丝软鞭。九龙派众门人纷纷怒喝六七条软鞭齐往她身上击了下来。只听得呛啷啷响成一片六七条软鞭互相撞击便似一道铁网般当头盖到。她银丝软鞭在手借力打力一鞭从头顶横过身子已斜窜出去。她偷眼再向易吉望了一眼只见他一个胖胖的身躯横卧地下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胡斐翻身上马右手牵着白马叫道:“九龙派掌门人不大吉利不当也罢。”袁紫衣笑道:“那就听你吩咐啦!”跃起身来上了马背。九龙派的众弟子大声叫嚷纷纷赶来阻截。两条软鞭着地横扫往马足上打去。袁紫衣回身一鞭已将两条软鞭的鞭头缠住右手一提马缰白马向前疾奔。这马神骏非凡脚步固然迅捷无比力气也是大得异常力冲刺登时将那两名手持软鞭的汉子拖倒。

    这一下变起不意两名汉子大惊之下身子已被白马在地下拖了六七丈远。两人急欲站起但白马去势何等快两人上身刚抬起立时又被拖倒惊惶之中竟自想不起抛掉兵刃仍是死死地抓住鞭柄。

    袁紫衣在马上瞧得好笑倏地勒马停步待那两名汉子站起身来只见两人目青鼻肿手足颜面全为地下沙砾擦伤问道:“你们的软鞭中有宝么?怎地不舍得放手?”两句话刚问完不等他们回答右足足尖在马腹上轻轻一点。白马向前一冲又将两人拖倒。这时两人方始省悟撒手弃鞭耳听得袁紫衣格格娇笑与胡斐并肩驰去。

    易家湾九龙派弟子众多声势甚大此日为老师送行均会聚在码头之上眼见易吉受挫原要一拥而上。袁紫衣与胡斐武功虽强终究是好汉敌不过人多。幸好袁紫衣临去施一手回鞭拉人事势奇幻众弟子瞧得目瞪口呆一时会不过意来待要抢上围攻二人已驰马远去。这时易吉悠悠醒转众弟子七嘴八舌地上前慰问痛骂袁紫衣使奸行诈纷纷议论却谁也不知她的来历于是九龙派所有的对头个个成了她背后指使之人。袁紫衣驰出老远直至回头望不见易家湾的房屋才将夺来的两根九节钢鞭抛在地下。她转眼瞧瞧胡斐见他穿着一身乡农的衣服土头土脑憨里憨气忍不住好笑但想适才若不是他出手救援多半自己已将一条小命送在易家湾此刻回思不禁暗自心惊。

    两人并骑走了一阵胡斐道:“袁姑娘天下武学共有多少门派?”袁紫衣笑道:“不知道啊你说有多少门派?”胡斐摇头道:“我说不上这才请教。你现下已当了韦陀门、八仙剑、九龙派三家的大掌门啦。还得再做几派掌门方才心满意足?”袁紫衣笑道:“虽然胜了易吉但他门下弟子不服这九龙派的掌门人实在是当得十分勉强的。至于少林、武当、太极这些大门派的掌门人我是不敢去抢的。再收十家破铜烂铁也就够啦。”胡斐伸了伸舌头道:“武林十三家总掌门这名头可够威风啊。”

    袁紫衣笑道:“胡大哥你武艺这般强何不也抢几家掌门人做做?咱们一路收过去。你收一家我收一家轮流着张罗。到得北京我是十三家总掌门你也是十三家总掌门。咱哥儿俩一同去参与福大帅的什么天下掌门人大会岂不有趣?”胡斐连连摇手道:“我可没这个胆子更没姑娘的好武艺。多半掌门人半个也没抢着便给人家一招‘吕洞宾推狗’摔在河里变成了一条拖泥带水的落水狗!若是单做泥鳅派掌门人呢可又不大光彩。”袁紫衣笑弯了腰抱拳道:“胡大哥小妹这里跟你陪不是啦。”胡斐抱拳还礼一本正经地道:“三家大掌门老爷小的可不敢当。”袁紫衣见他模样老实说话却甚是风趣心中更增了几分喜欢笑道:“怪不得赵半山那老小子夸你不错!”胡斐心中对赵半山一直念念不忘忙问:“赵三哥怎么啦?他跟你说什么来着?”袁紫衣笑道:“你追得上我便跟你说。”伸足尖在马腹上轻轻一碰。胡斐心想你这白马一跑我哪里还追得上?眼见白马后腿一撑便要力急忙腾身跃起左掌在白马臀上一按身子已落在白马的马背正好坐在袁紫衣身后。那白马背上多了一人竟是毫不在意仍是放开四蹄追风逐电般向前飞奔。那匹青马在后跟着虽然空鞍但片刻之间已与白马相距数十丈之遥。袁紫衣微微闻到背后胡斐身上的男子气息脸上一热待要说话却又住口。奔驰了一阵猛听得半空中一个霹雳抬头一望乌云已将半边天遮没。此时正当盛暑阵雨说来便来她一提马缰白马奔得更加快了。

    不到一盏茶时分西风转劲黄豆大的雨点已洒将下来。一眼望去大路旁并无房屋只左边山坳中露出一角黄墙袁紫衣纵马驰近原来是一座古庙破匾上写着“湘妃神祠”四个大字泥金剥落显已日久失修。

    胡斐跃下马来推开庙门顾不得细看先将白马拉了进去。这时空中焦雷一个接着一个闪电连晃袁紫衣虽然武艺高强禁不住脸上露出畏惧之色。

    胡斐到后殿去瞧了一下庙中人影也无回到前殿说道:“还是后殿干净些。”找了些稻草打扫出半边地方道:“这雨下不长待会雨收了今天准能赶到长沙。”袁紫衣“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两人本来一直说说笑笑但自同骑共驰一阵之后袁紫衣心中微感异样瞧着胡斐不自禁地有些腼腆有些尴尬。

    两人并肩坐着突然间同时转过头来目光相触微微一笑各自把头转了开去。

    隔了一会胡斐问道:“赵三哥身子安好吧?”袁紫衣道:“好啊!他会有什么不好?”胡斐道:“他在哪里?我想念他得紧真想见见他。”袁紫衣道:“那你到回疆去啊。只要你不死他不死准能见着。”

    胡斐一笑道:“你是刚从回疆来吧?”袁紫衣回眸微笑道:“是啊。你瞧我这副模样像不像?”胡斐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先前只道回疆是沙漠荒芜之地哪知竟有姑娘这般美女。”袁紫衣脸上一红“呸”了一声道:“你瞎说什么?”胡斐一言既出心中微觉后悔暗想孤男寡女在这枯庙之中说话可千万轻浮不得于是岔开话题问道:“福大帅开这个天下掌门人大会到底是为了什么姑娘能见告么?”袁紫衣听他语气突转端庄不禁向他望了一眼说道:“他王公贵人吃饱了饭没事干找些武林好手消遣消遣还不跟斗鸡斗蟋蟀一般。只可叹天下无数武学高手受了他的愚弄竟不自知。”胡斐一拍大腿大声道:“姑娘说的一点也不错。如此高见令我好生佩服。原来姑娘一路抢那掌门人之位是给这个福大帅捣乱来着。”袁紫衣笑道:“不如咱二人齐心合力把天下掌门人之位先抢他一半。这么一来福大帅那大会便七零八落不成气候。咱们再到会上给他一闹叫他从此不敢小觑天下武学之士。”胡斐连连鼓掌说道:“好就这么办。姑娘领头我跟着你出点微力。”袁紫衣道:“你武功远胜于我何必客气。”两人说得高兴却见大雨始终不止反而越下越大庙后是一条山涧山水冲将下来轰轰隆隆竟似潮水一般。那古庙年久破败到处漏水。胡斐与袁紫衣缩在屋角之中眼见天色渐黑乌云竟要似压到头顶一般看来已是无法上路。胡斐到灶间找了些柴枝在地下点燃了作灯笑道:“大雨不止咱们只好挨一晚饿了。”

    火光映在袁紫衣脸上红红的愈增娇艳。她自回疆万里东来在荒山野地歇宿视作寻常但是孤身与一个青年男子共处古庙却是从所未有的经历心头不禁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胡斐找些稻草在神坛上铺好又在远离神坛的地下堆了些稻草笑道:“吕洞宾睡天上落水狗睡地下。”说着在地下稻草堆里一躺翻身向壁闭上了眼睛。袁紫衣暗暗点头心想他果然是个守礼君子笑道:“落水狗明天见。”跃上了神坛。她睡下后心神不定耳听着急雨打在屋瓦之上哗啦啦的乱响直过了半个多时辰才蒙胧睡去。

    睡到半夜隐隐听得有马蹄之声渐渐奔近袁紫衣翻身坐起胡斐也已听到低声道:“吕洞宾有人来啦。”只听马蹄声越奔越近还夹杂着车轮之声胡斐心想:“这场大雨自下午落起中间一直不停怎地有人冒着大雨连夜赶路?”只听得车马到了庙外一齐停歇。袁紫衣道:“他们要进庙来!”从神坛跃下坐在胡斐身边。果然庙门呀的一声推开了车马都牵到了前殿廊下。跟着两名车夫手持火把走到后殿见到胡袁二人道:“这儿有人我们在前殿歇。”当即回了出去。只听得前殿人声嘈杂约有二十来人。有的劈柴生火有的洗米煮饭说的话大都是广东口音。乱了一阵渐渐安静下来。

    忽听一人说道:“不用铺床吃过饭后不管雨大雨小还是乘黑赶路。”胡斐听了这口音心中一愣这时后殿点的柴枝尚未熄灭火光下只见袁紫衣也是微微变色。又听前殿另一人道:“老爷子也太把细啦这么大雨……”这时雨声直响把他下面的话声淹没了。先前说话的那人却是中气充沛语音洪亮声音隔着院子在大雨中仍是清清楚楚地传来:“黑夜之中又有大雨正好赶路。莫要贪得一时安逸却把全家性命送了此处离大路不远别鬼使神差地撞在小贼手里。”听到此处胡斐再无怀疑心下大喜暗道:“当真是鬼使神差撞在我手里。”低声道:“吕洞宾外边又是一位掌门人到了这次就让我来抢。”袁紫衣“嗯”了一声却不说话。胡斐见她并无喜容心中微感奇怪于是紧了紧腰带将单刀插在腰带里大踏步走向前殿。

    只见东厢边七八个人席地而坐其中一人身材高大坐在地下比旁人高出了半个头身子向外。胡斐一见他的侧影认得他正是佛山镇的大恶霸凤天南。只见他将那条黄金棍倚在身上抬眼望天呆呆出神不知是在怀念佛山镇那一份偌大的家业还是在筹划对付敌人、重振雄风的方策?胡斐从神龛后的暗影中出来前殿诸人全没在意。西边殿上生着好大一堆柴火火上吊着一口大铁锅正在煮饭。胡斐走上前去飞起一腿呛啷啷一声响亮将那口铁锅踢得飞入院中白米撒了一地。

    众人一惊一齐转头。凤天南、凤一鸣父子等认得他的无不变色。空手的人忙抢着去抄兵刃。

    胡斐见了凤天南那张白白胖胖的脸膛想起北帝庙中锺阿四全家惨死的情状气极反笑说道:“凤老爷这里是湘妃庙风雅得行啊。”凤天南杀了锺阿四一家三口立即毁家出走一路上昼宿夜行尽拣偏僻小道行走。他做事也真干净利落胡斐虽然机灵毕竟江湖上阅历甚浅没能查出丝毫痕迹。这日若非遭遇大雨阴差阳错决不会在这古庙中相逢。凤天南眼见对头突然出现不由得心中一寒暗道:“看来这湘妃庙是凤某归天之处了。”但脸上仍是十分镇定缓缓站起身来向儿子招了招手叫他走近身去有话吩咐。胡斐横刀堵住庙门笑道:“凤老爷也不用嘱咐什么。你杀锺阿四一家我便杀你凤老爷一家。咱们一刀一个决不含糊。你凤老爷与众不同留在最后免得你放心不下还怕世上有你家人剩着。”凤天南背脊上一凉想不到此人小小年纪做事也居然如此辣手将黄金棍一摆说道:“好汉一人做事一身当多说废话干么?你要凤某的性命拿去便是。”说着抢上一步呼的一声一招“搂头盖顶”便往胡斐脑门击下左手却向后急挥示意儿子快走。凤一鸣知道父亲决不是敌人对手危急之际哪肯自己逃命?大声叫道:“大伙儿齐上!”只盼倚多为胜说着挺起单刀纵到了胡斐左侧。随着凤天南出亡的家人亲信、弟子门人一共有十六七人其中大半均会武艺听得凤一鸣呼叫有**人手执兵刃围将上来。

    凤天南眉头一皱心想:“咳!当真是不识好歹。若是人多便能打胜我佛山镇上人还不够多?又何必千里迢迢地背井离乡逃亡在外?”但事到临头也已别无他法只有决一死战。他心中存了拚个同归于尽的念头出手反而冷静一棍击出不等招术用老金棍斜掠拉回横扫。胡斐心想此人罪大恶极如果一刀送了他性命刑罚远不足以抵偿过恶眼见金棍扫到单刀往上一抛伸手便去硬抓棍尾竟是一出手便是将敌人视若无物凤天南暗想我一生闯荡江湖还没给人如此轻视过不由得怒火直冲胸臆但佛山镇上一番交手知对方武功实非己所能敌手上丝毫不敢大意急收棍退后一步。只听得头顶秃的一响众人虽然大敌当前还是忍不住抬头一看原来胡斐那柄单刀抛掷上去斩住了屋梁留在梁上不再掉下。胡斐纵声长笑突然插入人群之中双手忽起忽落将凤天南**名门人弟子尽数点中了穴道或手臂斜振或提足横扫一一甩在两旁。霎时之间大殿中心空空荡荡只剩下凤氏父子与胡斐三人。

    凤天南一咬牙低声喝道:“鸣儿你还不走真要凤家绝子绝孙么?”凤一鸣兀自迟疑提着单刀不知该当上前夹击还是夺路逃生?胡斐身形一晃已抢到了凤一鸣背后凤天南一声大喝金棍挥出上前截拦。胡斐头一低从凤一鸣腋下钻了过去轻轻一掌在他肩头一推凤一鸣站立不稳身子后仰便向棍上撞去。凤天南大惊急收金棍总算他在这棍上下了数十年苦功在千钧一之际硬生生收回才没将儿子打得脑浆迸裂。胡斐一招得手心想用这法子斗他倒也绝妙不待凤一鸣站稳右手抓住了他后颈提起左掌便往他脑门拍落。凤天南想起他在北帝庙中击断石**颈的掌力这一掌落在儿子脑门之上怎能还有命在?急忙金棍递出猛点胡斐左腰迫使他回掌自救。

    胡斐左掌举在半空稍一停留待金棍将到腰间右手抓着凤一鸣脑袋猛地往棍头急送。凤天南立即变招改为“挑袍撩衣”自下向上抄起攻敌下盘。胡斐叫道:“好!”左掌在凤一鸣背上一推用他身子去抵挡棍招。如此数招一过凤一鸣变成了胡斐手中的一件兵器。胡斐不是拿他脑袋去和金棍碰撞便是用他四肢来格架金棍。凤天南出手稍慢欲待罢斗胡斐便举起手掌作势欲击凤一鸣要害叫他不得不救但一救之下总是处处危机没一招不是令他险些亲手击毙了儿子。又斗数招凤天南心力交瘁突然向后退开三步将金棍往地下一掷当的一声巨响地下青砖碎了数块惨然不语。

    胡斐厉声喝道:“凤天南你便有爱子之心人家儿子却又怎地?”凤天南微微一怔随即强悍之气又盛大声说道:“凤某横行岭南做到五虎派掌门生平杀人无算。我这儿子手下也杀过三四十条人命今日死在你手里又算得了什么?你还不动手摽里摽唆的干么?”胡斐喝道:“那你自己了断便是不用小爷多费手脚。”凤天南拾起金棍哈哈一笑回转棍端便往自己头顶砸去。

    突然间银光闪动一条极长的软鞭自胡斐背后飞出卷住金棍往外一夺。凤天南膂力甚强硬功了得这一夺金棍竟没脱手但回转之势却也止了。这挥鞭夺棍的正是袁紫衣她手上用力向里一拉凤天南金棍仍是凝住不动她却已借势跃了出来。

    袁紫衣笑道:“胡大哥咱们只夺掌门之位可不能杀伤人命。”胡斐咬牙切齿地道:“袁姑娘你不知道这人罪恶滔天非一般掌门人可比。”袁紫衣摇头道:“我抢夺掌门师父知道了不过一笑。若是伤了人命他老人家可是要大大怪罪。”胡斐道:“这人是我杀的跟姑娘毫无干系。”袁紫衣答道:“不对不对!抢夺掌门之事因我而起。这人是五虎派掌门怎能说跟我没有干系?”胡斐急道:“我从广东直追到湖南便是追赶这恶贼。他是掌门人也好不是掌门人也好今日非杀了他不可。”袁紫衣正色道:“胡大哥我跟你说正经话你好好听着了。”胡斐点了点头。袁紫衣道:“你不知我师父是谁是不是?”胡斐道:“我不知道。姑娘这般好身手尊师定是一位名震江湖的大侠请问他老人家大名怎生称呼。”袁紫衣道:“我师父的名字日后你必知道。现下我只跟你说我离回疆之时我师父对我说道:‘你去中原不管怎么胡闹我都不管但只要杀了一个人我立时取你的小命。’我师父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没半分含糊。”胡斐道:“难道十恶不赦的坏人也不许杀么?”袁紫衣说道:“是啊!那时我也这般问我师父。他老人家道:‘坏人本来该杀。但世情变幻一人到底是好是坏你小小年纪怎能分辨清楚?世上有笑面老虎也有虎面菩萨。人死不能复生只要杀错一个人那便终身遗恨。’”胡斐点头道:“话是不错。但这人亲口自认杀人无算他在佛山镇上杀害良善又是我亲眼见到决计错不了。”袁紫衣道:“我是迫于师命事出无奈。胡大哥你瞧在我份上高抬贵手就此算了吧!”

    胡斐听她言辞恳切确是真心相求自与她相识以来从未听过她以这般语气说话不由得心中一动但随即想起锺阿四夫妇父子死亡枕藉的惨状想起北帝神像座前石上小儿剖腹的血迹想起佛山街头恶犬扑咬锺小二的狠态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大声道:“袁姑娘这儿的事你只当没碰上请你先行一步咱们到长沙再见。”

    袁紫衣脸色一沉愠道:“我生平从未如此低声下气地求过别人你却定是不依。这人与你又无深仇大怨你也不过是为了旁人之事路见不平而已。他毁家逃亡昼宿夜行也算是怕得你厉害了。胡大哥为人不可赶尽杀绝须留三分余地。”胡斐朗声说道:“袁姑娘这人我是非杀不可。我先跟你赔个不是日后尊师若是怪责我甘愿独自领罪。”说着一揖到地。只听得刷的一响袁紫衣银鞭挥起卷住了屋梁上胡斐那柄单刀一扯落下轻轻一送卷到了他面前说道:“接着!”胡斐伸手抓住刀柄只听她道:“胡大哥你先打败我再杀他全家那时师父便怪我不得。”胡斐怒道:“你一意从中阻拦定有别情。尊师是堂堂大侠前辈高人难道就不讲情理?”袁紫衣轻叹一声柔声道:“胡大哥你当真不给我一点儿面子么?”火光映照之下娇脸如花低语央求胡斐不由得心肠一软但越是见她如此恳切相求越是想到其中必有诈谋心道:“胡斐啊胡斐你若惑于美色不顾大义枉为英雄好汉。你爹爹胡一刀一世豪杰岂能有你这等不肖子孙?”眼见若不动武已难以诛奸杀恶叫道:“如此便得罪了。”单刀一起一招“大三拍”刀光闪闪已将袁紫衣上盘罩住左手扬处一锭纹银往凤天南心口打去。

    袁紫衣见他痴痴望着自己似乎已答应自己要求心中正自喜欢哪知道他竟会突然出手两人相距不远这一招“大三拍”来得猛恶银丝鞭又长又软本已不易抵挡而他左手又暗器但听风声劲急显是这暗器出手极是沉重只怕凤天南未必挡得住。袁紫衣心念一闪:“他不会伤我!”长鞭甩出急追上去当的一声将那锭纹银打落对胡斐的刀招竟是不封不架。原来胡斐知她武功决不在己之下只要一动上手便非片时可决凤天南父子不免逃走是以突然难但身边暗器只有钱镖便是打中也不能致命于是将一锭五两重的纹银了出去这一下手劲既重去势又怪眼见定可成功岂料袁紫衣竟然冒险不护自身反而去相救旁人他刀锋离她头顶不及数寸凝臂停住喝道:“这为什么?”袁紫衣道:“迫不得已!”身形蓦地向后纵开丈余银鞭回甩叫道:“看招吧!”胡斐举刀一挡待要俟机再向凤天南袭击但袁紫衣的银丝软鞭一展开招招杀着竟是不容他有丝毫缓手之机只得全神贯注见招拆招。大殿上只见软鞭化成一个银光大圈单刀舞成一个银光小圈两个银圈盘旋冲击腾挪闪跃偶然出几下刀鞭撞击之声。

    斗到分际袁紫衣软鞭横甩将神坛上点着的蜡烛击落地下胡斐心念一动:“她要打灭烛火好让那姓凤的逃走。”可是虽知她的用意一时却无应付之策只有展开祖传胡家刀法中精妙之招着着进攻。袁紫衣叫道:“好刀法!”鞭身横过架开了一刀鞭头已卷住了西殿地下点燃着的一根柴火向他掷去。煮饭的铁锅虽被胡斐踢翻烧得正旺的二三十根柴火却兀自未熄。胡斐见她长鞭卷起柴火掷来不敢用力去砸只怕火星溅开伤了头脸于是跃开闪避这一闪一避便不能再向前进击。袁紫衣缓出手来将火堆中燃着的柴火随卷随掷一根甫出二根继至一时之间黑暗中闪过一道道火光。胡斐见柴火不断掷来又多又快只得展开轻功在殿中四下游走。眼见凤天南的家人、子弟、车夫仆从一个个溜向后殿点中了穴道的也给人抱走凤天南父子却目露凶光站在一旁。他生怕凤天南乘机夺路脱逃刀光霍霍身子竟是不离庙门。斗了一会空中飞舞的柴火渐少掉在地下的也渐次熄灭。袁紫衣笑道:“胡大哥今日难得有兴咱们便分个强弱如何?”说着软鞭挥动甫点胡斐前胸随即转而打向右胁。胡斐举刀架开了前一招第二招来得怪异急忙在地下一个打滚这才避开。袁紫衣笑道:“不用忙我不会伤你。”这句话触动了胡斐的傲气心想:“难道我便真的输于你了?”催动刀法步步进逼。此时大殿正中只余一段柴火兀自燃烧只听袁紫衣道:“我这路鞭法招数奇将你可要小心了!”突然风雷之声大作轰轰隆隆不知她软鞭之中如何竟能出如此怪声。胡斐叫了声:“好!”先自守紧门户要瞧明白她鞭法的要旨再谋进击忽听得必卜一声殿中的一段柴火爆裂开来火花四溅霎时之间火花隐灭殿中黑漆一团。这时雨下得更加大了打在屋瓦之上刷刷作声袁紫衣的鞭声夹在其间更是隆隆震耳。胡斐虽然大胆当此情景心中也不禁栗栗自危猛地里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在心中一转:“那日在佛山北帝庙中凤天南要举刀自杀有一女子用指环打落他的单刀。瞧那女子的身形手法定是这位袁姑娘了。”想到此处胸口更是一凉:“她与我结伴同行原来是意欲不利于我。”不知怎地心中感到的不是惊惧而是一阵失望和凄凉意念稍分手上竟也略懈刀头给软鞭一卷险些脱手急忙运力往里回夺。

    袁紫衣究是女子招数虽精膂力却远不及胡斐给他一夺之下手臂麻当即手腕外抖软鞭松开了刀头鞭梢兜转顺势便点他膝弯的“阴谷穴”。胡斐闪身避过还了一刀。这时古庙中黑漆一团两人只凭对方兵刃风声招架。胡斐更是全神戒备心想:“单是这位袁姑娘我已难胜何况还有凤天南父子相助。”此时他料定袁紫衣与凤天南乃是一党。今日显是落入了敌人的圈套之中。

    两人又拆数招都是每一近身便遇凶险。胡斐刷的一刀翻腕急砍袁紫衣身子急仰只觉冷森森的刀锋掠面而过相距不过数寸不禁吓了一跳察觉他下手已毫不容情说道:“胡大哥你真生气了么?”软鞭轻抖向后跃开。胡斐不答凝神倾听凤天南父子的所在防他们暗中忽施袭击。袁紫衣笑道:“你不睬我好大的架子!”突然软鞭甩出勾他足踝。这一鞭来得无声无息胡斐猝不及防跃起已自不及忙伸刀在地下一拄欲待挡开她的软鞭不料那软鞭一卷之后随即向旁急带卸开了胡斐手上的抓力轻轻巧巧便将单刀夺了过去。

    这一下夺刀招数狡猾劲力巧妙胡斐暗叫不好兵刃脱手今日莫要丧生在这古庙之中当下不守反攻纵身前扑直欺进身伸掌抓她喉头。这一招“鹰爪钩手”招数极是狠辣他虽依拳谱所示练熟但生平从未用过。袁紫衣只觉得一股热气凑近敌人手指竟已伸到了自己喉头此时软鞭已在外缘若要回转挡架哪里还来得及?只得将手一松身子后仰呛啷啷一响刀鞭同时摔在地下。胡斐一抓得手第二招“进步连环”跟着迫击。袁紫衣反手一指戳中在胡斐右臂外缘黑暗之中瞧不清对方穴道这一指戳在肌肉坚厚之处手指一拗“啊哟”一声呼痛。胡斐暗叫:“惭愧!幸好她瞧不清我身形否则这一指已被点中要穴。”两人在黑暗之中赤手搏击均是守御多进攻少一面打一面便俟机去抢地下兵刃。袁紫衣但觉对方越打越狠全不是比武较量的模样心下也是越来越惊暗想:“他怎地忽然如此凶狠?”她自出回疆以来会过不少好手却以今晚这一役最称恶斗突然间身法一变四下游走再不让胡斐近身。胡斐见对方既不紧逼当下也不追击只守住了门户侧耳静听要查知凤天南父子躲在何处立即掌先将两人击毙。但袁紫衣奔跑迅衣襟带风掌力出来也是呼呼有声竟听不出凤天南父子的呼吸之声。

    胡斐心生一计:“她既四下游走我便来个依样葫芦。”当下从东至西自南趋北依着“大四象方位”斜行直冲随手胡乱掌只要凤天南父子撞上了不死也得重伤便算不撞上只要一架一闪立时便可觉他父子藏身之所。两人本来近身互搏此时突然各自盲打瞎撞似乎互不相关但只要有谁跃近兵刃跌落之处另一人立即冲上阻挡数招一过又各避开。胡斐在殿上转了一圈没觉凤天南父子的踪迹心想:“莫非他已溜到了后殿?不对不对!眼下彼强我弱以他众人之力一拥而上足可制我死命。定是他正在暗中另布陷阱诱我入彀。大丈夫见机而作今日先行脱身再图后计。”于是慢慢走向殿门要待跃出。忽听得呼喇一响一股极猛烈的劲风扑面而来黑暗中隐约瞧来正是一个魁梧的人形扑到。胡斐大喜叫道:“来得好!”双掌齐出砰的一声正击在那人胸前。这两拳他用上了十成之力凤天南当场便得筋折骨断立时毙命。但手掌甫与那人相触已知上当只觉着手处又硬又冷掌力既便收不回来四下里泥屑纷飞瑟瑟乱响原来扑过来的竟是庙中的神像。只听得又是砰嘭一声巨响那神像直跌出去撞在墙上登时碎成数截。袁紫衣笑道:“好重的掌力!”这声音自山门之外跟着呛啷啷一响却是软鞭与单刀都已被她抢在手中。

    胡斐寻思:“兵刃已被她夺去该当上前续战还是先求脱身?”对方虽是个妙龄少女但武功之强实在丝毫轻忽不得各持兵刃相斗一时难分上下眼下她有软鞭在手自己只余空手那就非她之敌何况她尚有帮手这念头甫在心中一转忽听得马蹄声响袁紫衣叫道:“喂南霸天你怎么就走了?可太不够朋友了!”雨声中马蹄声又响听得她上马追去。胡斐暗叫:“罢了罢了!”这一下可说是一败涂地。虽想凤天南的家人弟子尚在左近若要出气定可追上杀死一批但罪魁已去却去寻这些人的晦气不是英雄所为。他从怀中取出火折点燃了适才熄灭的柴火环顾殿中只见那湘妃神像头断臂折碎成数块四下里白米柴草撒满了一地。庙外大雨兀自未止。他瞧着这番恶斗的遗迹想起适才的凶险不由得暗自心惊看了一会坐在神坛前的木拜垫上望着一团火光呆呆出神。

    心想:“袁姑娘与凤天南必有瓜葛那是确定无疑的了。这南霸天既有如此强援再加上佛山镇上人多势众制我足足有余却何以要毁家出走?他们今日在这古庙中设伏我已然中计若是齐上围攻我大有性命之忧何以既占上风反而退走?瞧那凤天南的神情两次自戕半点不假那么袁姑娘暗中相助他事先是不知的了。”

    再想起袁紫衣武功渊博智计百出每次与她较量总是给她抢了先着。适才黑暗中激斗唯恐惨败将她视作大敌此时回想嘴角边忽露微笑胸中柔情暗生。不自禁想到:“我跟她狠斗之时出手当真是毫不留情?”这一问连自己也难以回答似乎确已出了全力但似乎又未真下杀手。“当她扑近劈掌之时我那‘穿心锥’的厉害杀着为何不用?我一招‘上马刀’砍出她低头避过我为什么不跟着使‘霸王卸甲’?胡斐啊胡斐你是怕伤着她啊。”突然间心中一动:“她那一鞭刚要打到我肩头忽地收了回去那是有意相让呢还是不过凑巧?还有那一脚踢中了我左腿何以立时收力?”回忆适才的招数细细析解心中登时感到一丝丝的甜意:“她决不想伤我性命!她决不想伤我性命。难道……难道……”想到这里不敢再往下想只觉得腹中饥饿提起适才踢翻了的铁锅锅中还剩着一些白米于是将倒泻在地的白米抓起几把在大雨中冲去泥污放入锅中生火煮了起来。过不多时锅中渐渐透出饭香他叹了一口长气心想:“若是此刻我和她并肩共炊那是何等风光?偏生凤天南这恶贼闯进庙来。”转念一想:“与凤天南狭路相逢原是佳事。我胡思乱想可莫误入了歧途。”

    心中暗自警惕但袁紫衣巧笑嫣然的容貌总是在脑海中盘旋来去米饭渐焦竟自不觉。

    就在此时庙门外脚步声响啊的一声庙门轻轻推开。胡斐又惊又喜跃起身来心道:“她回来了!”火光下却见进来两人一个是五十岁左右的老者脸色枯黄形容瘦削正是在衡阳枫叶庄见过的刘鹤真另一人是个二十余岁的少*妇。那刘鹤真一只手用青布缠着挂在颈中显是受了伤。那少*妇走路一跷一拐腿上受伤也自不轻。两人全身尽湿模样甚是狼狈。胡斐正待开口招呼刘鹤真漠然向他望了一眼向那少*妇道:“你到里边瞧瞧!”那少*妇道:“是!”从腰间拔出单刀走向后殿。刘鹤真靠在神坛上喘息几下突然坐倒脸上神色是在倾听庙外声息。

    胡斐见他并未认出自己心想:“那日枫叶庄比武人人都认得他和袁姑娘。我杂在人群之中这样一个乡下小子他自是不会认得了。”揭开锅盖焦气扑鼻却有半锅饭煮得焦了。胡斐微微一笑伸手抓了个饭团塞在口中大嚼料想刘鹤真见了自己这副吃饭的粗鲁模样更是不在意下。过了片刻那少*妇从后殿出来手中执着一根点燃的柴火向刘鹤真道:“没什么。”刘鹤真吁了口气显是戒备之心稍懈闭目倚着神坛养神衣服上的雨水在地下流成了一条小溪流水中混着鲜血。那少*妇也是筋疲力尽与他偎倚在一起动也不动。瞧两人神情似是一对夫妇只是老夫少妻年纪不称。胡斐心想:“凭着刘鹤真的功夫武林中该当已少敌手怎会败得如此狼狈?可见江湖间天上有天人上有人实是大意不得。”便在此时隐隐听得远处又有马蹄声传来。刘鹤真霍地站起伸手到腰间一拉取出一件兵刃却是一条链子短枪说道:“仲萍你快走!我留在这儿跟他们拚了。”又从怀里取出一包尺来长之物交在她的手里低声道:“你送去给他。”那少*妇眼圈儿一红说道:“不要死便大家死在一起。”刘鹤真怒道:“咱们千辛万苦负伤力战为的是何来?此事若不办到我死不瞑目你快从后门逃走我缠住敌人。”那少*妇兀自恋恋不肯便行哭道:“老爷子你我夫妻一场我没好好服侍你便这么……这么……”刘鹤真顿足道:“你给我办妥这件大事比什么服侍都强。”左手急挥道:“快走快走!”胡斐见他夫妻情重难分难舍心中不忍暗想:“这刘鹤真为人正派不知是什么人跟他为难既叫我撞见了可不能不理。”便在此时马蹄声已在庙门外停住听声音共是三匹坐骑两匹停在门前一匹却绕到了庙后。

    刘鹤真脸现怒色道:“给人家堵住了后门走不了啦。”那少*妇四下一望扶着丈夫手臂爬上神坛躲入了神龛之中向胡斐做个手势满脸求恳之色叫他千万不可泄漏。神龛前的黄幔垂下了不久庙门中便走进两个人来。胡斐仍是坐在地下抓着饭团慢慢咀嚼斜目向那两人瞧去饶是江湖上的怪人见过不少此刻也不禁一惊但见这两人双目向下斜垂眼成三角一大一小鼻子大而且扁鼻孔朝天相貌实是奇丑。两人向胡斐瞧了瞧并不理会一左一右走到了后殿过不多时重又出来院子中轻轻一响一人从屋顶跃下。原来当两人前后搜查之际堵住后门那人已跃到了屋顶监视。胡斐心道:“这人的轻功好生了得!”但见人影一晃那人也走进殿来。瞧他形貌与先前两人无大差别一望而知三人是同胞兄弟。三人除下身上披着的油布雨衣胡斐又是一惊原来三人披麻带孝穿的是毛边粗布孝衣草绳束腰麻布围颈便似刚死了父母一般。大殿上全凭一根柴火照明雨声淅沥凉风飕飕吹得火光忽明忽暗将三个人影映照在墙壁之上倏大倏小宛似鬼魅。只听最后进来那人道:“大哥男女两个都受了伤又没坐骑照理不会走远左近又无人家却躲去了哪里?”年纪最大的人道:“多半躲在什么山洞草丛之中。咱们休嫌烦劳便到外面搜去。他们虽然伤了手足但伤势不重那老头手下着实厉害大家须得小心。”另一人转身正要走出突然停步问胡斐道:“喂小子你有没见到一个老头和一个年轻堂客?”胡斐口中嚼饭惘然摇了摇头。

    那大哥四下瞧了瞧见地下七零八落地散满了箱笼衣物一具神像又在墙脚下碎成数块心中起疑仔细察看地下的带水足印。刘鹤真夫妇冒雨进庙足底下自然拖泥带水。胡斐眼光微斜已见到神坛上的足迹忙道:“刚才有好几个人在这里打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把湘妃娘娘也打在地下。有的逃有的追都骑马走了。”

    那三弟走到廊下果见有许多马蹄和车轮的泥印兀自未干相信胡斐之言不假回进来问道:“他们朝哪一边去的?”胡斐道:“好像是往北去的。小的躲在桌子底下也不敢多瞧……”那三弟点点头道:“是了!”取出一小锭银子约莫有四五钱重抛在胡斐身前道:“给你吧!”胡斐连称:“多谢。”拾起银子不住抚摸脸上显得喜不自胜心中却想:“这三人恶鬼一般武功不弱若是追上了凤天南他们乱打一气倒也是一场好戏。”

    那二哥道:“老大老三走吧!”三人披上雨衣走出庙门。胡斐依稀听到一人说道:“这中间的诡计定然厉害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抢在前头……”又一人道:“若是截拦不住不如赶去报信。”先前那人道:“唉咱们的说话他怎肯相信?何况……”这时三人走入大雨之中以后的说话给雨声掩没再也听不见了。胡斐心中奇怪:“不知是什么厉害的诡计?又要去给谁报信了?”听得神龛中喀喇几声那少*妇扶着刘鹤真爬下神坛。日前见他在枫叶庄与袁紫衣比武身手何等矫捷此时便爬下一张矮矮的神坛也是颤巍巍的唯恐摔跌胡斐心想:“怪不得他受伤如此沉重。那三个恶鬼联手进攻原也难敌。”刘鹤真下了神坛向胡斐行下礼去说道:“多谢小哥救命大恩。”胡斐连忙还礼他不欲透露身分仍是装作乡农模样笑道:“那三个家伙强横霸道凶神恶煞一般开口便是小子长、小子短的我才不跟他们说真话呢。”刘鹤真道:“我姓刘名叫鹤真她是我老婆。小哥你贵姓啊?”胡斐心想:“你既跟我说真姓名我也不能瞒你。但我的名字不像乡农须得稍稍变上一变。”于是说道:“我姓胡叫做胡阿大。”他想爹妈只生我一人自称阿大也非说谎。刘鹤真道:“小哥心地好将来定是后福无穷……”说到这里眉头一皱咬牙忍痛。那少*妇急道:“老爷子你怎么啦?”刘鹤真摇了摇头倚在神坛上只是喘气。胡斐心想他夫妇二人必有话说自己在旁不便于是道:“刘老爷子我到后边睡去。”说着点了一根柴火便到后殿。

    他望着铺在神坛上的那堆稻草不禁呆呆出神没多时之前袁紫衣还睡在这稻草之上想不到变故陡起玉人远去只剩下荒山凄凄古庙寂寂不知日后是否尚能相见一面?过了良久手中柴火爆了个火花才将思路打断猛然想起:“啊哟不好我那本拳经刀谱已给她盗了去!此刻我尚能与她打成平手。等她瞧了我的拳经刀谱那时我每一招每一式她均了然于胸岂非一动手便能制我死命?”满胸柔情登时化为惧意将柴火一抛颓然倒在地下稻草之中。一躺下去刚好压在自己的包袱之上只觉包袱有异似乎大了许多他本来将包袱当作枕头后来听到凤天南说话之声出去寻仇那包袱并未移动现在却移到了腰下。胡斐大是奇怪心想:“刘鹤真夫妇与那三兄弟都到后殿来过难道是他们动了我的包袱。”于是晃火折再点燃柴火打开包袱一看不由得呆了。只见除了原来的衣物之外多了一套外衣一套衬里衣裤一双鞋子一双袜子。这些衣裤鞋袜本是他的那日被袁紫衣推入泥塘下河洗澡时除了下来便都给她取了去。想不到此时衣裤鞋袜尽已洗得干干净净衣襟上原有的两个破孔也已缝补整齐。他翻开衣服那本拳经刀谱正在其下刀谱旁另有一只三寸来长的碧玉凤凰。

    这玉凤凰雕刻得极是精致纹路细密通体晶莹触手生温。

    胡斐呆了半晌包上包袱那只玉凤凰却拿在手中吹灭柴火躺在稻草堆里思潮起伏:“若说她对我好何以要救凤天南竭力和我作对?若道对我不好这玉凤凰这洗干净、缝补好的衣服鞋袜又为了什么?”

    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哪里还睡得着?

第八章 江湖风波恶

    突然殿门口火光闪动刘鹤真手执柴火靠在妻子臂上缓缓走进后殿说道:“还是在这儿睡一会儿吧。”说着径往神坛走去瞧模样便要睡在袁紫衣刚才睡过的稻草之中。胡斐是少年人心性一见大急忙道:“刘老爷子你爬上爬下不便在地下睡方便得多我的铺位让你。”说着提起包袱奔到神坛旁边伸脚跨上抢先在稻草堆中躺下了。刘鹤真谢道:“小哥真是心好。”

    胡斐躺在稻草之中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也不知是出于自己想像还是袁紫衣当真留下了香泽心中又喜又愁又伸手去摸怀中的那只玉凤凰。

    睡了一会忽听得刘鹤真低声道:“仲萍这位小哥为人真好咱夫妇俩须得好好报答他才是。”那名叫仲萍的少*妇道:“是啊若不是他一力遮掩这庙中躺着的那就是咱夫妻的两具尸啦。”刘鹤真叹了口气说道:“适才当真险到了极处锺氏三兄弟若要为难这位小哥我便是拚了老命不要也得救他。”仲萍道:“这个自然别人以侠义心肠相待我们便得以侠义心肠报答。这位小哥虽是不会武艺但为人却胜过不少江湖豪杰呢。”刘鹤真道:“低声!莫吵醒了他。”接着低低唤了几声:“小哥!小哥!”

    胡斐并没睡着但听他们极力夸赞自己料知他又要开口称谢未免不好意思于是假装睡熟并不答应。仲萍低声道:“他睡着了。”刘鹤真道:“嗯!”隔了一会又低声道:“仲萍刚才我叫你独自逃走你怎么不走?”语气之中大有责备之意。仲萍黯然道:“唉!你伤势这么重我怎能弃你不顾?”刘鹤真道:“自从我那老伴死后我只道从此是一世孤苦伶仃了。不料会有你跟着我对我又是这般恩爱。我又怎舍得跟你分开?可是你知道这封书信干系何等重大若不送到金面佛苗大侠手中不知有多少仁人义士要死于非命……”胡斐听到“金面佛苗大侠”六字心中一凛险些儿“啊”的一声惊呼出来。他知苗人凤与自己父亲生前有莫大牵连据江湖传言自己父亲便死在他手中但每次询问抚养自己长大的平四叔他总说此事截然不确现下自己年纪尚小将来定会原原本本的告知。胡斐当年在商家堡中曾与苗人凤有过一面之缘但觉他神威凛凛当时幼小的心灵之中对他大为钦服。直到此时生平遇到的人物之中真正令他心折的也只赵半山与苗人凤两人而已。赵半山和他拜了把子苗人凤却是没跟他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眼角也没瞥过他一下然而每次想到此人总觉为人该当如此才算是英雄豪杰。

    只听仲萍低声道:“禁声!此事机密万分便在无人之处也不可再说。”刘鹤真道:“是啦!咱们这番奔走是为了无数仁人义士实无半点私心在内。皇天有灵定须保佑咱们成功。”这几句话说得正气凛然。胡斐暗暗佩服心道:“这是侠义之事不管苗人凤于我有恩还是有仇我定当相助刘鹤真将信送到。”两夫妻此后不再开口。过了良久胡斐朦朦胧胧微有睡意合上眼正要入睡忽听北面又有马蹄声响锺氏兄弟三乘去而复回。胡斐微微一惊:“这三人再回庙来此番刘鹤真定难躲过不如我到庙外去打了他们。便算不敌也好让刘氏夫妇乘机逃走去送那封要函。”于是将包袱缚在背上轻轻溜下神坛走出庙门向锺氏三兄弟的坐骑迎去。此时大雨已停路面积水盈尺胡斐践水奔行片刻之间黑暗中见三骑马头尾相接地奔来。他在路中一站双手张开大声喝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钱!”当头的锺老三哑然失笑喝道:“哪里钻出来的小毛贼!”一提马缰便往胡斐身上冲来。胡斐左手倏地伸出抓住马缰一勒那马这一冲不下数百斤之力但被他一勒登时倒退了几步。他跟着使出借力之技顺着那马倒退之势一送一掀一匹高头大马竟然站立不定砰的一声翻倒在地。总算锺老三见机得快先自跃在路边。

    这一来锺氏三兄弟尽皆骇然锺老大与锺老二同时下马三人手中已各持了一件奇形兵刃。这时即将黎明但破晓之前有一段短短时光天色更暗兼之大雨虽停满天黑云迄未消散胡斐虽睁大了眼睛仍瞧不清三人手中持的是什么兵刃。

    只听得一人粗声粗气地说道:“鄂北锺氏兄弟行经贵地未曾登门拜访极是失礼。请教阁下尊姓大名。”他三人听胡斐口音稚嫩知他年岁不大本来丝毫没放在心上待见他一勒一推竟将一匹健马掀翻在地这功夫实是非同小可不由得耸然改容。老大锺兆英出口叫字号言语之中颇具礼敬。胡斐虽然滑稽多智生性却非轻浮听得对方说话客气便道:“在下姓胡没请教三位大号。”

    锺兆英心想:“我锺氏三雄名满天下武林中人谁不知闻?你听了‘鄂北锺氏兄弟’六字还要询问名号见识也忒浅了。”于是答道:“在下草字兆英这是我二弟兆文三弟兆能。我三兄弟有急事在身请胡大哥让道。胡大哥既在此处开山立柜我们兄弟回来定当专诚道谢。”说着将手一拱。以他一个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对后辈说话如此谦恭也算是难得之极只因他见胡斐一出手便显露了极强的武功知道此人极是难斗又想他未必只是孤身一人若是另有师友在侧那就更加棘手了。胡斐抱拳还礼说道:“锺老师太过多礼。三位可是去找那刘鹤真夫妇么?”这时天色渐明锺氏三雄已认出这眼前之人便是适才在湘妃庙所见的乡下少年。三兄弟互瞧了一眼均想:“这次可走了眼啦原来这小子跟刘鹤真夫妇是一路。”晨光熹微之中胡斐也已瞧明白锺氏三兄弟手中的奇形兵刃但见锺兆英手执一块尺许长的铁牌上面隐约刻得有字;锺兆文拿的是一根哭丧棒;锺兆能手持之物更是奇怪竟是一杆插在死人灵座上的招魂幡在晨风之中一飘一荡模样诡奇无比。三人相貌丑陋衣着怪异再经这三件凶险的兵刃一衬不用动手已令人气为之夺。胡斐只怕他们突然难自己可不知这三件奇门兵刃的厉害之处当下全神戒备不敢稍有怠忽。锺兆英道:“阁下跟刘鹤真老师怎生称呼?”胡斐道:“在下和刘老师今日是第二次见面素无渊源。只是见三位相逼过甚想代他说一个情。常言道得好:能罢手时便罢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刘老师夫妇既已受伤三位便容让几分如何?”锺兆文心中急躁暗想在此耗时已久莫要给刘鹤真乘机走了当下向大哥使个眼色慢慢移步便想从胡斐身旁绕过。胡斐双手一伸说道:“三位跟刘老师有什过节在下全不知情。但那刘老师有要事在身且让他办完之后三位再找他晦气如何?那时在下事不干己自然不敢冒昧打扰。”锺兆文怒道:“我们就是不许他去办这件事。你到底让不让道?”胡斐想起刘鹤真夫妇对答之言说那通书信干连着无数仁人义士的性命眼见这锺氏三兄弟形貌凶狠显然生平作恶多端料想今日若不动手此事难以善罢于是哈哈一笑说道:“要让路那也不难只须买路钱三百两银子。”锺兆文大怒一摆哭丧棒上前便要动手。锺兆英左手一拦说道:“二弟且慢!”探手入怀取出四只元宝道:“这里三百两银子足足有余便请取去。”锺兆文叫道:“大哥你干什么?”他想锺氏三雄纵横荆楚怎能对一个后辈如此示弱?但锺兆英知道事机急迫非尽快将刘鹤真截下不可事有轻重缓急胡斐这样一个无名少年合三兄弟之力胜之不武但稍有耽搁那便误了大事因此他说要买路钱便取三百两银子给他。这一着却也大出胡斐的意料之外他笑嘻嘻地摇了摇头并不伸手去接说道:“多谢多谢!锺老师说这四只元宝不止三百两可是晚辈的定价只是一百两银子一位三位共是三百两倘若多取未免太不公道。这样吧咱们同到前面市镇找一家银铺请掌柜的仔细秤过晚辈只要三百两不敢多取一分一毫……”锺氏三雄听到此处垂下的眉毛都竖了上来。锺兆英将银子往怀里一放说道:“二弟三弟你们先走。”向胡斐叫道:“亮兵刃吧。在下讨教老弟的高招。”

    胡斐见他神闲气定实是个劲敌自己单刀已给袁紫衣抢走此时赤手空拳斗他三人只怕难以取胜。他一想到袁紫衣心中微微一甜但随即牙齿一咬心思若非你取去我的兵刃此时也不致处此险境眼见锺兆文、兆能兄弟要从自己身侧绕过却如何阻挡?心念动处倏地侧身抢上两步右拳伸出砰的一声击在锺兆英所乘的黄马鼻上。这一拳他用了重手法正是胡家拳谱中所传极厉害的杀着。那黄马立时脑骨碎裂委顿在地一动也不动的死了。这一下先声夺人锺氏三雄都是一呆。胡斐顺手抓起黄马的马鞍微一用力马肚带已然迸断他将马鞍挡在胸前双手各持一根镫带说道:“得罪了!只因在下未携兵刃只好借这马鞍一用。”说着左手的铁镫挥出袭向锺兆文的面门右手铁镫横击锺兆能右胁双镫齐出已拦住两人去路。锺氏三雄又惊又怒。三兄弟本来都使判官笔但八年前败于苗人凤手下引为奇耻大辱从此弃笔不用三人各自练了一件奇形兵刃八年苦功武功大进满心要去和苗人凤再决雌雄岂知在这穷乡僻壤之间竟受这无名少年的折辱?锺兆英一声呼啸兆文、兆能齐啸相应、啸声中阴风恻恻寒气森森胡斐听了不由得心惊只见三人举起铁灵牌、哭丧棒、招魂幡分自三面攻上当即将马鞍护在胸前当作盾牌双手舞动铁镫便似使着一对流星锤居然有攻有守。他拳脚和刀法虽精却不似袁紫衣般精通多家门派武功这流星锤的功夫他从未练过只是仗着心灵手快武学根底高人一等这才用以施展抵挡。虽说一法通万法通武学高强之士即是一竹一木在手亦能用以克敌护身但锺氏三雄究是一流好手以本身功力而论每人均较他深厚。幸好他全然不会流星锤的招术这才与三人拆了二三十招尚未落败。原来锺氏三雄见多识广见胡斐拿了两只马镫当作流星锤使即便着意辨认他的武功家数。只见他右手马镫横击而至心想这是山东青州张家流星锤法中的一招“白虹贯日”左手马镫也必顺势横击。哪知胡斐见锺兆文的哭丧棒正自下向上挑起头顶露出空隙当即抖动马镫当头压落。锺氏三雄心中奇怪:“这是什么家数?”

    胡斐见锺兆文举棒封格右手马镫径向锺兆能扫去。三兄弟暗暗点头心想:“是了原来他是陕西延州褚十锤的门下这一下‘扬眉吐气’下半招定是将双镫当胸直荡过来了。”三人见过他推马击马膂力极其沉雄若是双锤当胸直荡倒是大意不得当下三人各举兵刃挺在胸间齐运真力要硬接硬架他这一荡。不料胡斐全不知“扬眉吐气”是什么招数眼见三人举兵刃护胸双镫蓦地下掠击向三人下盘。三兄弟吓了一跳:“怎么用起‘翻天覆地’的招数来?”锺兆能一面招架一面叫道:“喂太原府‘流星赶月’童老师是你什么人?莫非大水冲倒龙王庙么?”原来山西太原府童老师童怀道善使流星双锤外号人称“流星赶月”和锺氏三雄是莫逆之交那“翻天覆地”的招数正是他门中的单传绝技别家使流星锤的决不会用。胡斐误打误撞这一招使得依稀仿佛他听锺兆能相询笑道:“童老师是我师弟。”跟着双镫直挥过去。锺兆能“呸”的一声骂道:“混小子胡说八道!”三人见他马镫的招数神出鬼没没法摸准他武学师承均自奇怪:“我们数十年来足迹遍天下哪一家哪一派的流星锤没见过?这小子却真是邪门。”

    本来动手比武若能识得对方的武功家数自能占敌机先处处抢得上风但锺氏三雄连猜几次全都猜错心神一乱所使的招数竟然大不管用。这皆因胡斐神拳毙马使得三人心有所忌否则也用不着辨认他家数门派一上手便各展绝招胡斐早已糟了。二十余招之后锺氏三雄见他双镫的招数虽然奇特威力却也不强于是各展八年来苦练的绝技牌、棒、幡三件奇形兵刃的怪招源源而至。锺兆英的灵牌是镔铁铸成走的全是刚猛路子硬打硬砸胡斐此时看得清楚牌上写的是“一见生财”四字。锺兆能的招魂幡却全是柔功那幡子布不像布革不像革马镫打上去全不受力但若给幡子拂中身体想来滋味定然极不好受。锺兆文的哭丧棒却是介乎刚柔之间大致是杆棒的路子却又杂着鞭锏的家数。三兄弟兵刃不同但三件兵刃的木柄仍是当判官笔使刚柔相济互辅互成。胡斐暗暗叫苦知道再斗片刻非败不可突然双掌回转托在马鞍之后向外急推。这一推之力势道不小呼的一声响马鞍疾飞而前。

    锺氏三雄急跃闪开不知他又要出什么怪招。胡斐大声说道:“在下本是好心劝架并没跟三位动手之意因此赤手空拳没带兵器用这马鞍子怎能够斗得过三位当世英雄?今日算我认输便是。”说着闪身让在道旁。锺氏三雄明知他出言相激但因有要事在身不愿跟他纠缠。锺兆能便道:“好吧下次你取得趁手兵刃我们再领教高招。”说着拔足便走。

    胡斐笑道:“下次下次好一个下次!原来锺氏三兄弟是如此这般的人物。”锺兆文怒道:“什么如此这般?你自己没兵刃又怪得谁来?”胡斐道:“我倒有个妙法就只恐你们不敢跟我比试。”锺氏三雄经他一激再激再也忍耐不住齐声道:“你划下道儿吧!”锺兆英跟着说道:“我两位兄弟在这里领教在下却要少陪。”说着纵身跃起。

    胡斐跟着跃起双手在空中一拦。锺兆英没想到他身法竟是如此迅捷铁牌一抖迎面打去。胡斐拳脚功夫却胜他甚多当下不闪不避身子尚未落地右手已跟着回转抓住了他右腕一抖一扭锺兆英手中的铁牌竟险些给他夺去。兆文、兆能齐吃一惊分自左右攻到相助兄长。胡斐一声长笑向后跃开丈许顺势在道旁一株松树上折了根树枝说道:“三位敢不敢试试我的刀法?”

    锺兆英这一下虽没给他夺去铁牌但手腕已给抓得隐隐生疼心中更是加了三分疑惧暗想:“这少年实非寻常之辈我若孤身去追刘鹤真留下二弟三弟在此实是放心不下须得合兄弟三人之力先料理了他。纵有耽搁也说不得了。”锺兆文见胡斐手中拿了一根四尺来长的松技不知捣什么鬼眼望大哥听他的主意。锺兆英沉住了气说道:“阁下要比刀法可惜我们也没携得单刀否则倒也可奉借。”胡斐道:“咱们素不相识自无深仇大怨比武只求点到为止是也不是?”锺兆英道:“不错!”胡斐用左手折去松枝上的桠叉细条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根枝条说道:“这松枝便算是一柄刀三位请一齐上来。咱们话说在先头这松枝砍在何处便算是钢刀砍中。锺氏三兄弟说话算不算数?”锺兆英见他如此托大心中更是有气大声道:“锺氏三雄信义之名早遍江湖那时你这位小兄弟可还没出世呢。”胡斐道:“如此最好看刀吧!”举起松枝刷的一招横砍。锺兆文自后抢上提棒便打。胡斐斜跃避开松枝已斩向锺兆能颈中。锺兆能倒转幡杆往他松枝上砸去同时锺兆英的铁牌也已打到。那胡家刀法真有鬼神莫测之变锺氏三雄武功虽强但胡斐一将那松枝当作刀使立时着着抢攻在三人之间穿插来去砍削斩劈一根小小的松枝竟然显出了无穷威力。锺氏三雄越斗越奇只见他这松枝决不与三般兵刃碰撞但乘暇抵隙招招都杀向自己的要害。被松枝击中虽然无碍但有约在先决不能让它碰到身体。锺兆文焦躁起来挥棒横扫猛砸胡斐胫骨。他三兄弟每一招都是互有呼应只待胡斐跃起相避锺兆能的招魂幡便从他头顶盖落兆英的铁牌却猛击他的右腰。哪知胡斐并不跃起反而抢前一步直欺入怀手起枝落松枝已击中锺兆文的左肩。这一招凌厉之极那松枝如换成了钢刀锺兆文的一条左臂已立时被卸了下来。这松枝的一击自然伤他不着什么但锺兆文面色大变叫道:“罢了罢了!”将哭丧棒往地下一抛垂手退开。锺兆英、锺兆能兄弟心中一寒牌幡却舞得更加紧了各施杀着只盼能将胡斐打中扯个平手。但过不数招锺兆英颈中给松枝一拖而过锺兆能却是右腿上被松枝划了一下。两人相顾惨然一齐抛下兵刃。突然间锺兆英“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胡斐见他们信守约言暗想这三兄弟虽然凶恶说话倒是作得准他自知并未下手打伤锺兆英他口吐鲜血定是急怒攻心所致心下颇感歉疚双手一拱待要说几句来交代。锺兆能哼了一声说道:“阁下武技惊人佩服佩服!只是年纪轻轻不走正途。可惜了一副好身手。”胡斐愕然道:“我怎地不走正途了?”锺兆文怒道:“三弟还跟他说些什么?”扶起锺兆英骑上马背牵着缰绳便走。

    三件奇门兵刃抛在水坑之中谁都没再去拾。胡斐眼见三人掉头不顾而去地下剩下一匹死马三件兵刃心中颇有感触瞧了好一阵子这才回向古庙。

    走进庙中前殿后殿都不见刘鹤真夫妇的人影知他二人已乘机远去想起刚才做了一件好事心中也不禁有得意之感又想:“那苗人凤不知住在何处?此人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武功不知如何了得?”这人与自己过世了的父亲有莫大关连当日商家堡一见自己拳经刀谱的头上两页也是凭着他的威风才从阎基手中取回此后时时念及此刻很想跟着刘鹤真夫妇去瞧瞧但那凤天南虽然逃去去必不远此仇不报非丈夫也到底是追踪哪一个好一时竟自打不定主意。他低头寻思又从故道而回走到适才与锺氏三雄动手之处只见地下的三件奇门兵刃已然不见那匹死马却兀自横卧在地。他大是奇怪:“我这一来一去只是片刻间的事这时天色尚早不会有过路之人顺手捡了去难道锺氏兄弟去而复回么?”他在四处巡视不见有异一路察看终于在离相斗处十余丈的一株大树干上看到一个污泥的足印。这足印离地约莫一丈三尺高印在树干不向道路的一面若非细心检视决不会看到。足印的污泥甚湿当是留下不久而足印的鞋底纤小又显是女子的鞋印。

    他心中一动:“难道是她?我和锺氏三雄相斗之时她便躲在树上旁观?”想到这里一颗心怦怦乱跳立即纵身而起攀住一根树干翻身上树果然在一根横枝之上又见到两个并列的女子湿泥足印在横枝之旁却有一根粗大的树枝被踏断了断痕甚新。他反感疑惑:“倘若是袁姑娘以她的轻身功夫决不会踏断这根树枝。”再攀上一看只见另一根横枝上又有两只并列的男子脚印。他心中疑窦立时尽去却不由得感到一阵失望:“原来是刘鹤真夫妇在这里偷看。”然而心中刚明白了一个疑窦第二个、第三个疑窦跟着而来:“他二人身负重伤怎能窜高躲在此处我竟丝毫没有察觉?锺氏三雄既去他们怎又不出声跟我招呼?”转念一想:“啊是了。他们本来只道我不会武艺但突见我打败锺氏三雄心中起疑只怕我于他们有所不利是以不敢露面。江湖间风波险恶处处小心在意原是前辈的风范。又何况他们有要事在身怎能大意?”想到这里便即释然只见两排带泥足印在草丛间向东北而去他起了好奇之心便顺着足印向前追踪。整夜大雨之后遍地泥泞这一男一女的足印甚是清晰跟随时毫不费力但见两对足印始终避开道路在草丛间曲曲折折地穿行。跟了一个多时辰到了一个小市镇镇外足迹杂沓再也分不清楚了。胡斐心想:“他二人饿了一晚此时必要打尖就只怕他们只买些馒头点心便穿镇而去那便不易追寻。”于是在镇口的山货店里买了一件蓑衣一顶斗笠穿戴起来将大半个脸都遮住了走到镇上几家饭店和骡马行去探视。瞧了几家都不见影踪这市镇不大转眼便到了镇头正要回过身来自行去买饭吃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大嫂有针线请相借一使。”正是刘鹤真之妻的声音。他低头从斗笠下斜眼看去见话声是从一家民居中出心想:“他夫妇怕敌人跟踪是以不敢住店。”又想:“瞧他们这等严加防备的模样只怕除了锺氏兄弟尚有极厉害的对头和他们为难。一不做二不休我索性暗中保护务必让他们将书信送到苗大侠手中。”回头不到七八家门面便是一家小客店于是找一个房住了一直注视刘鹤真借住的那家人家。直到傍晚刘鹤真夫妇始终没有露面。胡斐心想:”前辈做事真是仔细他们定要待天黑透了方才启程。”果然待到二更天时望见刘鹤真夫妇从那民居中出来疾奔出镇脚步迅捷显然身上并未受伤。

    胡斐心想:“原来他们先前的受伤全是假装不但瞒过了锺氏兄弟连我也给瞒过了。”他不敢怠慢跃出窗户跟随在后。只见刘鹤真腋下挟着一个长长的包裹不知包着什么东西。他的轻身功夫比刘鹤真高明得多悄悄跟随在后料想刘氏夫妇定然毫不知觉。

    跟着二人走了五六里路来到孤零零的一所小屋之前只见刘鹤真打个手势命妻子伏在草丛之中走上几步朗声道:“金面佛苗大侠在家么?有朋友远道来访。”只听屋中一人说道:“是哪一位朋友?恕苗人凤眼生素不相识。”这话声并不十分响亮胡斐听在耳中只觉又是苍凉又是醇厚。刘鹤真道:“小人姓锺奉鄂北鬼见愁锺氏兄弟之命有要函一通送交苗大侠。”胡斐大是惊奇:“怎么那信是锺氏兄弟的?他们却何以又要拦阻?”只听苗人凤道:“请进吧!”屋中点起灯火呀的一声木门打开。胡斐伏在一株栗树之后但见一个极高极瘦的人影站在门框之间头顶几要碰到门框右手执着一只烛台。刘鹤真拱手行礼走进屋中。胡斐待两人进屋便悄悄绕到左边窗户下偷瞧。苗人凤道:“另外两位不进来么?”刘鹤真心想:“哪里还有两位?”口中含糊答应。胡斐一听苗人凤说到“另外两位”心中一惊:“这苗人凤果然厉害之极我脚步声虽轻他却早知共有三人同来。”心想在此偷看他也必定知觉正想退开忽听刘鹤真道:“锺氏兄弟八年前领教了苗大侠的高招佩服得五体投地现下另行练了三件兵刃特命小人先送给苗大侠瞧瞧以免动手之际苗大侠说他们兵刃怪异占了便宜。”说着打开包裹呛啷啷几声响将三件兵器抖在桌上。

    胡斐觉得他的举动越来越是不可思议俯眼到窗缝上向内张望但见桌上三件兵器正是那铁灵牌、哭丧棒和招魂幡兵刃上泥污斑斑兀自未擦干净。

    苗人凤哼了一声向三件兵刃瞧了一眼并不答话。刘鹤真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双手递了上去说道:“请苗大侠拆看小人信已送到这便告辞。”说着双手一拱就要退出。苗人凤接过信来说道:“慢着。我瞧信之后烦你带一句回话。”他心知这封定是战书当下撕开封皮取出信来。胡斐乘苗人凤看信仔细打量他的形貌但见他比之数年前在商家堡相见之时似已老了许多脸上神色也大是憔悴。苗人凤看着书信双眉登竖眼中出愤怒之极的光芒。胡斐瞧得害怕正想退开突见他双手抓住书信嗤的一下撕成两半。书信一破忽然间他面前出现一团黄色浓烟苗人凤叫声:“啊哟!”双手揉眼脸现痛苦之色。刘鹤真急纵向后跃出丈余。这变故起于俄顷但便在这一霎之间胡斐心中已然雪亮:“原来这刘鹤真在信中暗藏毒药毒害苗大侠的双目。”他大叫:“狗贼休走!”飞身向刘鹤真扑去。

    刘鹤真挫膝沉肘从腰间拔出链子枪回手便戳。胡斐心中愧怒交攻侧身闪避伸手去夺他链子枪猛觉背后风声劲急一股刚猛无比的掌力直扑自己背心只得双掌反击运力相卸。他知道苗人凤急怒之下这掌力定然非同小可不敢硬接硬架当下使出赵半山所授的太极拳妙术“阴阳诀”想卸开对方掌力岂知双手与对方手掌甫接登时眼前一黑胸口气塞腾腾腾连退三步苗人凤的掌力只卸去了一半余一半还是硬接了过来。胡斐叫道:“苗大侠我帮你拿贼……”两人这一交掌刘鹤真已乘空溜走。

    苗人凤只觉双目剧痛宛似数十枚金针同时攒刺他与胡斐交了一招觉得此人武功甚强实是个劲敌不由得暗自心惊胡斐那句“我帮你拿贼”的话竟没听见。胡斐眼见刘鹤真夫妇往西逃去正要拔步追赶忽见大路上三人快步奔来。这三人披麻戴孝不用瞧面目便知是锺氏三雄了。胡斐回过头来见苗人凤双手按住眼睛脸上神情痛楚待要上前救助又怕他突然掌于是朗声说道:“苗大侠我虽不是你朋友可也决计不会加害你信也不信?”

    这几句话说得极是诚恳。苗人凤虽未见到他面目自己又刚中了奸人暗算双目痛如刀剜但一听此言自然而然觉得这少年绝非坏人真所谓英雄识英雄片言之间已是意气相投于是说道:“你给我挡住门外的奸人。”他不答胡斐“信也不信?”的问话但叫他挡住外敌那便是当他至交好友一般。胡斐胸口一热但觉这话豪气干云若非胸襟宽博的大英雄大豪杰决不能说得出口当真是有白头如新有倾盖如故苗人凤只一句话胡斐立时甘愿为他赴汤蹈火眼见锺氏三兄弟相距屋门尚有二十来丈当即拿起烛台奔至后进厨房中拿水瓢在水缸中舀了一瓢水递给苗人凤道:“快洗洗眼睛。”苗人凤眼睛虽痛心智仍极清明听得正面大路上有三人奔来另有四个人从屋后窜上了屋顶。他接过水瓢走进内房先在床上抱起了小女儿这才低头到水瓢中洗眼。这毒药实是猛恶之极经水一洗更是剧痛透骨钻心。那小女孩睡得迷迷糊糊说道:“爹爹你同兰儿玩么?”苗人凤道:“嗯乖兰儿爹抱着你别睁开眼睛好好的睡着。”那女孩道:“那老狼真的没吃了小白羊吗?”苗人凤道:“自然没有猎人来了老狼就逃走啦!”那女孩安心地叹了口气将脸蛋儿靠在父亲胸口又睡着了。

    胡斐听他父女俩对答微微一怔随即明白女孩在睡觉之前曾听父亲说过老狼想吃小白羊的故事在睡梦之中兀自记着。此时锺氏兄弟距大门已不到十丈只听得噗噗两声两个人从屋顶跃入了院子。胡斐关上大门拖过桌子顶住叫锺氏兄弟不能立即入屋以免前后受攻跟着左手一煽烛火熄灭。跃入院子的两人见屋中没了火光不敢立时闯进。苗人凤低声道:“让四个人都进来。”胡斐道:“好!”取出火刀火石又点燃了蜡烛将烛台放在桌上。只听得大门外锺兆英叫道:“鄂北锺兆英、兆文、兆能三兄弟拜见苗大侠有急事奉告。”苗人凤“哼”了一声并不理睬。院子中的两人一人执刀另一人拿着一条三节棍眼见苗人凤双目紧闭睁不开来但震于“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威名哪敢贸然进屋?那持刀的人向屋上一招手叫道:“他眼睛瞎了!”屋上两人大喜一齐跃下。

    胡斐瞧这两人身手矫捷比先前两人强得多当下身形一闪抢到了两人背后双掌向前推出。喝道:“进去!”这一推力道刚猛两人不敢硬接向前急冲了几步跨过门槛进了客堂。胡斐守在边门之外轻轻吸一口气猛力一吐波的一声一丈多外的烛火登时又灭了。客堂中黑漆一团。来袭的四人吓了一跳一怔之下各挺兵刃向苗人凤攻了上去。那女孩睡在苗人凤怀中转了过身问道:“爹什么声音?是老狼来了么?”苗人凤道:“不是老狼只是四只小耗子。”听到兵刃劈风之声袭向头顶中间夹着锁链扭动的声音知是三节棍、链子枪一类武器右手倏地伸出抓住三节棍的棍头一抖那人“啊”的一声手臂酸麻三节棍已然脱手。苗人凤顺手挥出拍的一响击在他腰眼之上。那人立时闭气晕了过去。其余两人使刀一人使一条铁鞭默不作声的分从三面攻上。三人知道苗人凤视力已失全凭听觉辨敌是以不敢稍有声响。

    那女孩道:“爹耗子会咬人么?”苗人凤道:“耗子想偷偷摸摸的来咬人不过见到老猫耗子便只好逃走了。”那女孩道:“什么声音响?是刮大风吗?爹是不是要下雨了?”苗人凤道:“是啊!待会儿还要打雷呢!”那女孩道:“雷公菩萨只打恶人不打好人。是不是?”苗人凤道:“是啊!雷公菩萨喜欢乖女孩儿。”苗人凤单手拆解三般兵刃口中和女儿一问一答竟没将身旁三个敌人放在心上。

    那三人连出狠招都给苗人凤伸右手抢攻化解。一个使刀的害怕起来叫道:“风紧扯呼!”转身出外冲到门边时胡斐左腿扫出将他踢倒在地顺手将他的单刀夺了过来。苗人凤道:“乖宝贝你听。要打雷啦!”一拳击出正中那使铁鞭的下颚砰的一声这人飞了起来越过胡斐头顶摔在院子之中。另一个使刀的武功最强手脚滑溜。苗人凤连两拳竟都给他避开。苗人凤生怕惊吓了女儿只是坐在椅上并不起身追出。

    那人这时已明白苗人凤眼睛虽瞎自己可奈何他不得又知守在门口那人也是个极厉害的脚色自己困在小屋之中变成了瓮中之鳖难道束手待毙不成?突然向苗人凤猛砍一刀乘他侧身避让一闪身进了卧室他晃亮火折点燃了床上的纱帐跟着从窗中窜出上了屋顶。

    纱帐着火极快转瞬之间已是浓烟满屋。锺兆英在门外叫道:“苗大侠我三兄弟是来找你比武较量但此时决不乘人之危你放心便是。”锺兆文见窗中透出火光叫道:“起火起火!”锺兆能叫道:“贼子如此卑鄙。大哥咱们先救火要紧。”三兄弟跃上屋顶。

    胡斐知道锺氏兄弟武功了得非适才四人可比苗人凤本事再强总是双目不能见物怀中又抱着女儿定然难以抵敌须得自己出手助他打于是大声喝道:“无耻奸徒不许进来!”那女孩道:“爹好热!”苗人凤推开桌子一足踢出门板向外飞出四五丈。他抱着女孩踏出大门向屋顶上的锺氏兄弟招招手说道:“下来动手便是。”他怕惊吓了女儿虽对敌人说话仍是低声细气。

    心中不自禁想到:八年之前也是与锺氏三雄对敌也是屋中起火也是自己身上有伤只是陪着自己的却不是女儿而是后来成为自己妻子的姑娘。不她没有陪是在危急之际先逃出去了……胡斐眼见火势猛烈转眼便要成灾料想苗人凤必可支持得一时倒是先救火要紧抛下单刀奔进厨房见灶旁并列着三只七石缸缸中都贮着清水于是伸臂抱住了一只喝一声:“起!”一只装了五六百斤水的大缸竟给他抱了起来。饶是他此时功力已臻第一流好手之境也不禁脚步蹒跚。他不敢透气奋力将水缸抱到卧室之外连缸带水一并掷了进去。火头给这缸水一浇登时小了但兀自未熄。胡斐又去抱了一缸水走到卧室门外正要奋力掷出忽听背后呼的一响有人偷袭。原来先前被他踢倒的那人拾起地下单刀向他背心砍落。胡斐双手抱着水缸。无法挡格躲闪急忙反脚向后勾踢。这一踢怪异之极当年阎基学得这一招连马行空这等著名武师都难以拆解。这时胡斐反脚踢出正中那人小腹。砰的一响那人连刀带人飞了起来掠过胡斐头顶跌在他抱着的水缸之中。他抱着那口七石缸本已十分吃力手上突然又加了一百五六十斤重量如何支持得住?顺手一推水缸与人一齐飞入火中。水缸破裂只割得那人满身是伤好在火头已熄才不致葬身火窟。胡斐将火救熄正要出去相助苗人凤忽听屋后传来大声喝骂又有拳打足踢之声有两人斗得极是激烈。听那喝骂的声音却是刘鹤真所只听他喝道:“好奸贼给我上这个大当!”胡斐心想:“他与谁动手?此人是罪魁祸说什么也得将他抓住。”从后门奔将出去只见刘鹤真正和一人近身纠缠赤手厮打。瞧这人身形便是纵火的那人。胡斐大是奇怪心想今日之事当真难以索解这两人明明是一路怎么自相火拚起来了?反正两个都不是好人当下纵身而前施展大擒拿手一抓下去便擒住了两人后心要穴两人正自恶斗分不出手相抗否则二人武功都颇不弱也不能给他一拿便即得手。胡斐侧耳没听到大门外有相斗的声音生怕苗人凤目光不便遭了锺氏兄弟的毒手眼见身头有一口井于是一手一个将刘鹤真和那人都投入井中又到厨房中抱出第三口大缸压在井上这才绕过屋子奔到前门。

    但见锺氏兄弟已跃在地下与苗人凤相隔七八丈手中各拿着一对判官笔却不欺近动手、胡斐道:“苗大侠我给你抱孩子。”苗人凤正想自己双目已瞎纵然退得眼前的锺氏三兄弟但由于“打遍天下无敌手”这个外号太恶生平结下仇家无数只要江湖上一传开自己眼睛瞎了强仇纷至沓来那时如何抵御?看来性命难以保全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女儿。他以耳代目听得胡斐却敌救火干净利落智勇兼全这人素不相识。居然如此义气女儿实可托付给他于是问道:“小兄弟你尊姓大名与我可有渊源?”

    胡斐心想我爹爹不知到底是不是死在他的手下此刻不便提起当下说道:“丈夫结交何重义气只须肝胆相照何必提名道姓?苗大侠若是信托得过在下便是粉身碎骨也要保护令爱周全。”苗人凤道:“好苗人凤独来独往生平只有两个知交一个是辽东大侠胡一刀另一个便是你这位不知姓名、没见过面的小兄弟。”说着抱起女儿递了过去。

    胡斐虽与他一见心折但唯恐他是杀父仇人恩仇之际实所难处待听他说自己父亲是他生平知交心头一喜双手接过女孩只见她约莫六七岁年纪但生得甚是娇小抱在手里又轻又软淡淡星光之下见她合眼睡着呼吸低微嘴角边露着一丝微笑。

    锺氏三雄见胡斐也在此处又与苗人凤如此对答心中都感奇怪。苗人凤撕下一块衣襟包在眼上双手负在背后低沉着嗓子道:“无耻奸贼一齐上吧。我女儿睡着了可莫大声吵醒了她。”锺兆英踏上一步怒道:“苗大侠当年我徒儿死在你手下我兄弟来跟你算帐后来得知我徒儿觊觎别人利器行止不端死有应得这事还得多谢你助我清理门户。”苗人凤“哼”了一声道:“说话小声些我听得见。”锺兆英怒气更增大声道:“只是那时你腿上受伤我三兄弟仍非敌手心中不服苦练了八年武功之后今日再要来讨教。在途中得悉有奸人要对你暗算我兄弟兼程赶来要请你提防。眼下奸人已去你肯不肯赐教但凭于你何以口出恶言?又何以自缚双眼难道我锺氏三雄如此不肖你连一眼都不屑看么?还是你自以为武功精绝闭着眼睛也能打败我三兄弟?”苗人凤听他语气似乎自己双目中毒之事他并不知情沉着嗓子道:“我眼睛瞎了!”

    锺兆英大惊颤声道:“啊唷这可错怪了你苗大侠我兄弟苦练八年武功也没什么长进跟你讨教之事那不用提了。你可知韦陀门有个名叫刘鹤真之人吗!适才你打走的人中并没他在内。此人一两日内定会来访。苗大侠你眼睛不便此人来时务须小心在意。”

    胡斐插口说道:“锺大爷那刘鹤真下毒之事你当真不知情么?”锺兆英道:“你跟苗大侠到底是友是敌?咱们要阻截那刘鹤真你何以反而极力助他?”胡斐道:“此事说来惭愧其中原委曲折小弟也弄不明白。好在那刘鹤真已给小弟擒住压在后面井中。咱们一问便知端的。”转头问苗人凤道:“锺氏三兄弟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锺兆文冷冷地道:“我们既不行侠仗义又不济贫助孤算什么好人?”苗人凤道:“锺氏三雄并非卑鄙小人。”三兄弟听了苗人凤这句品评心中大喜当真是一言之褒荣于华衮。三张丑脸都是显得又喜欢又感激。

    兆文、兆能兄弟俩绕到屋后抬开井上的水缸喝道:“跳上来吧!”只听得井中哼哼唧唧竟有两个人的声音砰的一响又是拍的一声还夹着稀里哗啦的水声那两人似乎正在拚命相斗。在这井中一个人转折都是不便两人竟挤着互殴狼狈之情可想而知。锺兆文将井边的吊桶垂了下去喝道:“抓住吊桶。我吊你们上来。”觉得绳上一紧下面已经抓住于是使劲收绳果然**的吊起两人。刘鹤真脚未着地一掌便向另一人拍了过去。那人武功不及他在井中已吃了不少苦头给他按着喝饱了水已然昏昏沉沉。锺兆文眼见这一掌能致他死命忙伸手格开。锺兆能一对判官笔分点两人后心喝道:“要命的便不许动。”兄弟俩将两人抓到屋中。这时胡斐已将那女孩交回给苗人凤点亮了烛台。卧室中烧得一塌胡涂满地是水竟无立足之处。苗人凤将女儿放在厢房中自己床上回身出来时锺氏兄弟已将刘鹤真和另一人抓到。苗人凤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韦陀双鹤’的名头我二十多年前便已听到过。刘师兄和万师兄两位江湖上的声名并不算坏啊。”刘鹤真道:“苗大侠我上了奸人的当追悔莫及。你眼睛的伤重么?”锺氏三兄弟一齐“啊”的一声。他们不知苗人凤眼睛受伤原来还只适才之事。苗人凤不答向那使刀之人说道:“你是田归农的弟子吧?天龙门的武功也学到七成火候了。”那人吓得魂不附体突然双膝跪倒连连叩头说道:“苗大侠小人是受命差遣概不由己请你老人家高抬贵手。”猛地里“哇、哇”两声吐出几口水来。刘鹤真骂道:“奸贼你骗得我好苦!”扑上去又要动手。锺兆英伸手一拦道:“有话好好说到底是怎地?”刘鹤真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只因上了别人的大当这才气急败坏难以自制给锺兆英这么一拦想起自己既做了错事又给人抛在井里弄得如此狼狈实是生平的奇耻大辱眼前一黑颓然坐倒在地说道:“罢了罢了!苗大侠真正对你不住。”苗人凤道:“一个人一生之中不免要受小人的欺骗那又算得了什么?定是这人骗你来送信给我了。”他双目中毒显已瞎了说话却仍是如此轻描淡写胡斐和锺氏兄弟等都好生佩服均想如此定力人所难及。

    刘鹤真道:“这人我是在衡阳枫叶庄上识得的。他自称名叫张飞雄说以前受过万师弟的恩惠得知万师弟的死讯后十分难过赶来吊丧。”苗人凤道:“万鹤声老师死了?”刘鹤真道:“是啊。我见这姓张的说话诚恳他又着意和我结纳也就没起疑心两人结伴北上。他在途中见到锺氏三雄显得很是害怕当晚在客店中我和他同室而睡听得他说起梦话来说什么这封信若不送到便害了无数仁人义士的性命。我想此事不能袖手旁观便用言语探问。他说:‘刘老师我见你跟朝廷的侍卫为难大是英雄豪杰这话也不用瞒你。’于是取出一封信来说必须送到金面佛苗大侠手中请他出手相救否则有几十位义士要给朝廷害死。”

    苗人凤不置一词。刘鹤真续道:“这姓张的奸贼又说锺氏三雄与苗大侠有仇定要设法截阻。他不是锺氏三雄的敌手:请我相助一臂之力。我想这件事义不容辞当下一力承当。但途中和锺氏三雄一交手我这老儿还是栽了筋斗。后来内人王氏赶到相助仍是不敌。也是事当凑巧在湘妃庙中遇上了这位小兄弟。我在枫叶庄上曾得他之助后来又见他连显身手武功实在高强于是我夫妇假装受伤安排机关请他阻挡锺氏三雄这位小兄弟果然上了我的当我却又上了这奸贼的当。”说着圆睁双目髭须翘动气愤难平。胡斐默想经过心道:“这人的话倒似不假原来我和袁姑娘一路上之事有许多都给他瞧见了。”想到此处脸上微微一热瞥眼见到桌上放着的三件兵刃问道:“那你拿了锺氏三雄的兵刃又来干么?”

    刘鹤真道:“锺氏三雄前来寻仇苗大侠未必知道。我先行给他报个讯息教他好有所防备。送这兵刃前来是取信的意思。至于我说这信是锺氏兄弟送来那是说给你小兄弟听的。我知你紧紧跟随在后怕你不利于我这么一说盼你心中疑惑难明便不会贸然动手反正苗大侠一看信便知端的岂知岂知……”胸口气塞再也说不下去了。

    锺兆英道:“我兄弟无意之中听到了这姓张的奸谋又见刘老师跟他鬼鬼崇崇定是要来暗算苗大侠是以全力阻截想不到中间尚有这许多过节。苗人侠你眼睛怎么受的伤?”苗人凤不答将蒲扇般的大手挥了挥道:“过去之事那也不用提了。”胡斐眼光四下扫动要找他撕破的信笺果见两片破纸尚在屋角落中有一半已被浸湿。他怕纸上尚有剧毒不敢走近放眼望去见纸上只有寥寥三行字每个字都有核桃大小。他眼光在两片破纸上扫来扫去见那信写道:“人凤我兄:令爱资质娇贵。我兄一介武夫相处甚不合宜有误令爱教养。兹命人相迎由弟抚养可也。弟田归农顿。”想苗人凤对这女儿爱逾性命田归农拐诱了他妻子私奔这时竟然连女儿也想要了去叫他如何不怒?自然顺手撕信毒药暗藏在信笺的夹层之中信笺一破立时飞扬再快的身手也是躲闪不了。田归农这一条计策也可算得厉害之极了。胡斐回想昔年在商家堡中所见苗人凤、苗夫人、苗家小女孩以及田归农四人之间的情状恨不得立时去找到田归农将他一刀杀了。刘鹤真越想越气喝道:“姓张的你便是奉了师命要暗算苗大侠自己送信来便是了何以偏偏瞧上了我姓刘的?”张飞雄嗫嚅道:“我怕……怕苗大侠瞧破我是天龙门弟子有了提防……又害怕……害怕苗大侠的神威……”刘鹤真恨恨地道:“你怕万一奸计败露逃走不及。好小子好小子!”他转头向苗人凤道:“苗大侠我向你讨个情这小子交给我!”苗人凤缓缓地道:“刘老师这种小人也犯不着跟他计较。张飞雄这院子中还有你的两个同伴受伤都不算轻你带了他们走吧你去跟你师父说……”他寻思要说什么话沉吟半晌挥手道:“没什么可说的你走吧!”张飞雄只道这次弄瞎了苗人凤双眼定是性命难保岂知他宽宏大量竟然并不追究当真是大出意料之外心中感激当即跪倒连连磕头。

    他同来一共四人原想乘苗人凤眼瞎后将他害死再将他女儿劫走哪料到竟有胡斐这样一个好手横加干预使他们的毒计只成功了第一步。给胡斐摔入卧室、遍身鳞伤那人已乘乱逃走另外给苗人凤用三节棍及拳力打伤的两人却伤势极重一个晕着兀自未醒一个低声呻吟有气无力。刘鹤真寻思:“苗人凤假意饶这三人却不知要用什么毒计来折磨他们?”他久历江湖曾见许多人擒住敌人后不即杀死要作弄个够使敌人痛苦难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才慢慢处死。只见张飞雄扶起受伤的两个师弟一步步走出门外逐渐远去苗人凤始终没有出手眼见三人已隐没在黑暗之中忍不住说道:“苗大侠可以捉回来啦那姓张的小子手脚滑溜再放得远只怕当真给他走了!”苗人凤淡淡的道:“我饶他们去了又捉回来作甚?”他微微一顿说道:“他们和我素不相识是别人差使来的。”

    刘鹤真又惊又愧霍地站起身来说道:“苗大侠我刘鹤真素不负人今日没生眼珠累你不浅。”左手一抬食指中指伸出戳向自己的眼睛。

    胡斐忙抢过去伸手想格终究迟了一步只见他直挺挺地站着脸上两行鲜血流下已然自毁双目。锺氏兄弟大惊一齐站起身来。苗人凤道:“刘老师何苦如此?在下毫没见怪之意。”刘鹤真哈哈一笑手臂一抖大踏步走出屋门顺手在道旁折了一根树枝点着道路径自去了。过不多时只听一个女子声音惊呼起来却是他的妻子王氏。屋中五人均觉惨然万料不到此人竟然刚烈至此。苗人凤只怕胡斐也有自疚之意说道:“小兄弟你答应照顾我的女儿可别忘了。”胡斐知他心意昂然道:“做错了事应当尽力设法补救。刘老师自毁肢体心中虽安却不免无益于事。”锺兆英叹道:“不错!但这位刘老师也算得是一位响当当的好汉子!”

    五人相对而坐良久不语。过了好一会胡斐道:“苗大侠你眼睛怎样?再用水洗一洗吧!”苗人凤道:“不用了只是痛得厉害。”站起身来向锺氏三雄道:“三位远来无以待客当真简慢得紧。我要进去躺一躺请勿见怪。”锺兆英道:“苗大侠请便不用客气。”三人打个手势分在前门后门守住只怕田归农不肯就此罢手又再派人来袭。胡斐手执烛台跟着苗人凤走进厢房见他躺上了床取被给他盖上。那小女孩在里床睡得甚沉这一晚屋中吵得天翻地覆她竟始终不知。胡斐正要退出忽听脚步声响有人急奔而来。锺兆能喝道:“好小子你又来啦!”接着当的一声兵刃相交。张飞雄的声音叫道:“我有句话跟苗大侠说实无歹意。”锺兆能低声道:“苗大侠睡了有话明天再说。”

    张飞雄道:“好那我跟你说。苗大侠大仁大义饶我性命这句话不能不说。苗大侠眼中所染的毒药乃是断肠草的粉末是我师父从毒手药王那里得来的。小人一路寻思若是求毒手药王救治或能解得。我本该自己去求只不过小人是无名之辈这事决计无力办到。”锺兆能“哦”的一声接着脚步声响张飞雄又转身去了。

    胡斐一听大喜从厢房飞步奔出高声问道:“这位毒手药王住在哪里?”锺兆英道:“他在洞庭湖畔隐居不过……不过……”胡斐道:“怎么?”锺兆英低声说道:“求这怪人救治只怕不易。”胡斐道:“咱们好歹也得将他请到他要什么便给他什么。”锺兆英摇头道:“便难在他什么也不要。”胡斐道:“软求不成那便蛮来。”锺兆英沉吟不语。胡斐道:“事不宜迟小弟这便动身。三位在这里守护以防再有敌人前来。”他奔回厢房向苗人凤道:“苗大侠我给你请医生去。”苗人凤摇头道:“请毒手药王么?那是徒劳往返不用去了。”胡斐道:“不天下无难事!”说着转身出房道:“三位锺爷这位药王叫什么名字?他住的地方怎么去法?”锺兆文道:“好我陪你走一遭!他的事咱们路上慢慢再说。”对兆英、兆能二人道:“大哥三弟你们在这里瞧着。”锺兆英、兆能两人脸上微微变色均有恐惧之意随即同声说道:“千万小心。”事在迫切胡锺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向北疾奔。天明后在市集上各买了一匹马上马急驰。

第九章 毒手药王

    两人都知苗人凤这次受毒不轻单单听了那“断肠草”三字便知是厉害之极的毒药眼睛又是人身最娇嫩柔软的器官纵然请得名医时候一长也必无救因此早治得一刻便好一刻。两人除了让坐骑喝水吃草之外不敢有片刻耽搁沿途买些馒头点心便在马背上胡乱吃了充饥。如此不眠不休的赶路锺胡两人武功精湛虽然两日两晚没睡尽自支持得住胯下的坐骑在途中已换过两匹但这一日赶下来也已脚步踉跄眼见再跑下去非在道上倒毙不可。锺兆文道:“小兄弟咱们只好让牲口歇一会儿。”胡斐应道:“是!”心道:“倘若我骑的是袁姑娘那匹白马此刻早已到了洞庭湖畔了。”一想到袁紫衣不自禁探手入怀抚摸她所留下的那只玉凤触手生温心中也是一阵温暖。两人下马坐在道旁树下让马匹吃草休息。锺兆文默不作声呆呆出神皱起了眉头。胡斐知道此行殊无把握问道:“锺二爷那毒手药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锺兆文不答似乎没听见他的说话过了半晌突然惊觉道:“你刚才说什么!”胡斐见他心不在焉知他是挂念苗人凤的病况暗想此人虽然奇形怪状难为他很够义气本来与苗人凤结下了梁子这时竟不辞烦劳的为他奔波想到此处不禁脱口而出:“锺二爷昨天多有得罪真是惭愧得紧。晚辈要是早知三位如此仗义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冒犯。”

    锺兆文咧开阔嘴哈哈一笑道:“那算得什么?苗大侠是响当当的好汉我三兄弟倘若见危不救那还是人么?小兄弟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我兄弟和苗大侠虽没交情总还有过一面之缘你可跟他见都没见过呢。”

    其实数年之前胡斐在商家堡中曾见过苗人凤一面只不过胡斐知道这事苗人凤却在当时就对那个黄黄瘦瘦的小厮视而不见。更早些时候在十八年之前胡斐生下还只一天苗人凤在河北沧州的小客店中也曾见过他这件事苗人凤知道胡斐可不知道。但苗人凤哪里会知道:十八年前那个初生婴儿便是今日这个不识面的少年英雄?

    锺兆文又问:“你刚才问我什么?”胡斐道:“我问那毒手药王是怎么样的人物?”锺兆文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胡斐奇道:“你不知道?”锺兆文道:“我江湖上的朋友不算少了可是谁也不知毒手药王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物。”胡斐好生纳闷心想:“我只道你必定知晓此人的底细否则也可向那张飞雄打听个明白。”锺兆文猜到了他心意说道:“便是那张飞雄也未必便知。不他一定不会知道的。”胡斐“啊”了一声不再接口。

    锺兆文道:“大家只知道这人住在洞庭湖畔的白马寺。”胡斐道:“白马寺?他住在庙里么?”锺兆文道:“不白马寺是个市镇。”胡斐道:“想是他隐居不见外人所以谁都没见过他。”锺兆文又摇头道:“不有很多人见过他。正因为有人见过所以谁也不知他是怎么样的人物不知他是胖还是瘦是俊是丑是姓张还是姓李。”

    胡斐越听越是胡涂心想既然有很多人见过他就算不知他姓名怎会连胖瘦俊丑也不知道?

    锺兆文道:“有人说毒手药王是个相貌清雅的书生高高瘦瘦像是个秀才相公。有人却说毒手药王是个满脸横肉的矮胖子就像是个杀猪的屠夫。又有人说这药王是个老和尚老得快一百岁了。”他顿了一顿说道:“还有人说这药王竟然是个女人是个跛脚驼背的女人。”

    胡斐满脸迷惘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锺兆文接着道:“这人既然号称药王怎么会是女人?但说这话的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德高望重素来不打谎语不由得人不信可是那些说他是书生、是屠夫、是和尚的也都不是信口雌黄之辈个个言之凿凿。你说奇不奇怪?”胡斐当离开苗家之时满怀信心料想只要找到那人好歹也要请了他来治伤至不济也能讨得解药此时听锺兆文这么一说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是怎么样一个人也无法知道却又找谁去?转念一想说道:“是了!这人一定擅于化装易容之术忽男忽女忽俊忽丑叫人认不出他的真面目来。”锺兆文道:“江湖上的朋友也都这么说想来他使毒天下无双害得人多结仇太广因此躲躲闪闪叫人没法找他报仇。但奇怪的是他住在洞庭湖畔的白马寺却又不是十分偏僻之处要寻上门去也算不得怎么为难。”胡斐道:“这人用毒药害死过不少人么?”锺兆文悠然出神道:“那是没法计算的了。不过死在他手下的人大都自有取死之道不是作恶多端的飞贼大盗便是仗势横行的土豪劣绅倒没听说有哪一个侠义的死在他的手下。但因他名声太响有人中毒而死只要毒性猛烈死得奇怪这笔帐便都算在他头上其实大半未必便是他害的。有时候两个人一南一北相隔几千里同时中毒暴毙于是云南的人说毒手药王到了云南辽东的人却说药王在辽东出没。这么一宣扬这个人更是奇上加奇了。近来已好久没听人提到‘毒手药王’四字想不到苗大侠的中毒竟会和他有关。唉既是此人用的药只怕……只怕……”说到这里不住摇头。胡斐心想此事果然极难不知如何着手是好。锺兆文站起身来道:“咱们走吧!小兄弟有一件事你千万记住一到了白马寺在离药王庄三十里之内可千万不能喝一口水不能吃一口东西不管饥渴得怎么厉害总之不能让一物进口。”胡斐见他说得郑重当即答应猛地想起当他陪着自己离开苗家之时锺兆英和锺兆能脸上都是不但担忧简直还大有惧色想来那药王的“毒手”定是非同小可以致像锺氏三雄那样的人物胆敢向“打遍天下无敌手”苗人凤挑战一听到“毒手药王”的名字却是心惊胆战。自己不知厉害真把天下事瞧得太过轻易了。

    他过去牵了马匹说道:“咱们不过是邀他治病或是讨一份解药对他并无恶意。他最多不肯那也罢了何必要害咱们性命?”锺兆文道:“小兄弟你年纪还轻不知江湖上人心险诈。你对他虽无恶意但他跟你素不相识怎信得你过?眼前便是一个例子刘鹤真对苗大侠绝无歹意却何以弄瞎了他的眼睛?”胡斐默然。锺兆文又道:“何况这毒手药王仇家遍天下许多跟他毫没干系的毒杀也都算在他的帐上。焉知你不是他仇家的子弟?此人生性多疑出手狠毒否则‘药王’之上何以又加上‘毒手’两字?这个惊心动魄的外号难道是轻易得来的么?”

    胡斐点头道:“锺二爷说的是。”锺兆文道:“你若看得起我不嫌我本领低微那便兄弟相称别爷不爷的叫得这么客气。”胡斐道:“你是前辈英雄晚辈……”锺兆文拦着他的话头大声道:“呸呸!小兄弟不瞒你说我三兄弟跟你交手之后佩服你得紧。若你不当我朋友那便算了。”胡斐也是个性子直爽之人于是笑着叫了声:“锺二哥。”锺兆文很是高兴翻身上了马背道:“只要这两头牲口不出岔子咱们不用天黑便能赶到白马寺。你可得记着我话别说不能吃喝便是摸一摸筷子也得提防筷子上下了剧毒传到你的手上。小兄弟你这么年纪轻轻一身武功若是全身黑成了一具僵尸我瞧有点儿可惜呢!”胡斐知他这话倒不是危言耸听瞧苗人凤只撕破一封信双眼便瞎现下走入毒手药王的老巢他哪一处不能下毒?心想锺兆文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决非胆怯之徒他说得如此厉害显见此行万分凶险确是实情。他明知险恶还是义不容辞地陪自己上白马寺去比之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乱闯更是难得了。

    两匹马休息多时精力已复申牌时分到了临资口。两人让坐骑走一程跑一程不多时已到了白马寺镇上。镇上街道狭窄两人深怕碰撞行人多惹事端于是牵了马匹步行。锺兆文脸色郑重目不斜视胡斐却放眼瞧着两旁的店铺。将到市梢时胡斐见拐弯角上挑出了药材铺的膏药幌子招牌写着“济世堂老店”心念一动解下腰间单刀连着刀鞘捧在手中说道:“锺二……哥你的判官笔也给我。”锺兆文一怔心想到了白马寺镇该当处处小心才是怎地动起刀刃来啦?但想镇上必有药王的耳目不便出口询问于是从腰间抽出判官笔交了给他低声道:“小心了别惹事!”胡斐点了点头走到药材铺柜台前说道:“劳驾!我们二人到药王庄去拜访庄主不便携带兵器想在宝号寄放一下回头来取。”坐在柜台后的一个老者听了脸露诧异之色问道:“你们去药王庄?”胡斐不等他再说什么将兵器在柜台上一放双手一拱牵了马匹便大踏步出镇。两人到了镇外无人之处锺兆文大拇指一翘说道:“小兄弟这一手真成。锺老二服了你啦真亏你想得出。”胡斐笑道:“硬着头皮充好汉这叫做无可奈何。”原来他想这镇上的药材铺跟药王必有干连将随身兵器放在店铺之中店中定会有人赶去报讯那便表明自己此来绝无敌意。虽然空手去见这么一个厉害角色那是凶险之上又加凶险但权衡轻重这个险还是大可一冒。

    见西一座小山之上有个老者手持药锄似在采药。胡斐见这人形貌俊雅高高瘦瘦是个中年书生心念一动:“难道他便是毒手药王?”于是上前恭恭敬敬的一揖朗声说道:“请问相公上药王庄怎生走法?晚辈二人要拜见庄主有事相求。”那人对胡锺二人一眼也不瞧自行聚精会神的锄土掘草。胡斐连问几声那人始终毫不理会竟似聋了一般。胡斐不敢再问锺兆文向他使个眼色两人又向北行。闷声不响地走出一里有余胡斐悄声道:“锺二哥只怕这人便是药王你瞧怎么办?”锺兆文道:“我也有几分疑心可万万点破不得。他自己若不承认而咱们认出他来正是犯了他的大忌。眼前只有先找到药王庄咱们认地不认人那便无碍。”说话之时曲曲折折又转了几个弯只见离大路数十丈处有个大花圃一个身穿青布衫子的村女弯着腰在整理花草。胡斐见花圃之后有三间茅舍放眼远望四下别无人烟于是上前几步向那村女作了一揖问道:“请问姑娘上药王庄走哪一条路?”那村女抬起头来向着胡斐一瞧一双眼睛明亮之极眼珠黑得像漆这么一抬头登时精光四射。胡斐心中一怔:“这个乡下姑娘的眼睛怎么亮得如此异乎寻常?”见她除了一双眼睛外容貌却是平平肌肤枯黄脸有菜色似乎终年吃不饱饭似的头也是又黄又稀双肩如削身材瘦小显是穷村贫女自幼便少了滋养。她相貌似乎已有十六七岁身形却如是个十四五岁的幼女。

    胡斐又问一句:“上药王庄不知是向东北还是向西北?”那村女突然低下了头冷冷地道:“不知道。”语音却甚是清亮。锺兆文见她如此无礼脸一沉便要作但随即想起此处距药王庄不远什么人都得罪不得哼了一声道:“兄弟咱们去吧那药王庄是白马寺大大有名之处总不能找不到。”胡斐心想天色已经不早若是走错了路黑夜之中在这险地到处瞎闯大是不妙左近再无人家可以问路于是又问那村女道:“姑娘你父母在家么?他们定会知道去药王庄的路径。”那村女不再理睬自管自的拔草。

    锺兆文双腿一夹纵马便向前奔道路狭窄那马右边前后双蹄踏在路上左侧的两蹄却踏入了花圃。锺兆文虽无歹意但生性粗豪又恼那村女无礼急于赶路也不理会。胡斐眼见近路边的一排花草便要给马踏坏忙纵身上前拉住缰绳往右一带说道:“小心踏坏了花草。”那马给他这么一引右蹄踏到了道路右侧左蹄回上路面。锺兆文道:“快走吧在这儿别耽搁啦!”说着一提缰绳向前驰去。胡斐自幼孤苦见那村女贫弱心中并不气她不肯指引反生怜悯之意心想她种这些花草定是卖了赖以为活生怕给自己坐骑踏坏了于是牵着马步行过了花地这才上马。那村女瞧在眼里突然抬头问道:“你到药王庄去干么?”胡斐勒马答道:“有一位朋友给毒药伤了眼睛我们特地来求药王赐些解药。”那村女道:“你认得药王么?”胡斐摇头说道:“我们只闻其名从来没见过他老人家。”那村女慢慢站直了身子向胡斐打量了几眼问道:“你怎知他肯给解药?”胡斐脸有为难之色答道:“这事原本难说。”心中忽然一动:“这位姑娘住在此处或者知道药王的性情行事。”于是翻身下马深深一揖说道:“便是要请姑娘指点途径。”这“指点途径”四字却是意带双关可以说是请她指点去药王庄的道路也可说是请教求药的方法。

    那村女自头至脚地向他打量一遍并不答话指着花圃中的一对粪桶道:“你到那边粪池去装小半桶粪到溪里加满清水给我把这块花浇一浇。”

    这三句话大出胡斐意料之外心想我只是向你问路怎么竟叫我浇起花来?而且出言颐指气使竟将我当作你家雇工一般?他虽幼时贫苦却也从未做过挑粪浇粪这种秽臭之事只见那村女说了这几句话后又俯身拔草一眼也不再瞧他。胡斐一怔之下向茅舍里一望不见有人心想:“这姑娘生得瘦弱要挑这两大桶粪当真不易。我是一身力气的男子汉便帮她挑一担粪又有何妨?”于是将马系在一株柳树上挑起粪桶便往粪池去担粪。

    锺兆文行了一程不见胡斐跟来回头一看远远望见他肩上挑了一副粪桶走向溪边不禁大奇叫道:“喂你干什么?”胡斐叫道:“我帮这位姑娘做一点工夫。锺二哥先走一步我马上就赶来。”锺兆文摇了摇头心想年轻人当真是不分轻重在这当口居然还这般多管闲事于是纵马缓缓而行。胡斐挑了一担粪水回到花地之旁用木瓢舀了便要往花旁浇去。那村女忽道:“不成粪水太浓一浇下去花都枯死啦。”胡斐一呆不知所措。那村女道:“你倒回粪池去只留一半再去加半桶水那便成了:”胡斐微感不耐但想好人做到底于是依言倒粪加水回来浇花。那村女道:“小心些粪水不可碰到花瓣叶子。”胡斐应道:“是!”见那些花朵色作深蓝形状奇特每朵花便像是一只鞋子幽香淡淡不知其名当下一瓢一瓢的小心浇了直把两桶粪水尽数浇完。那村女道:“嗯再去挑了浇一担。”胡斐站直身子温言道:“我朋友等得心焦了等我从药王庄回来再帮你浇花如何?”那村女道:“你还是在这儿浇花的好。我见你人不错才要你挑粪呢。”胡斐听她言语奇怪心想反正已经耽搁了也不争在这一刻时光于是加快手脚急急忙忙的又去挑了一担粪水将地里的蓝花尽数浇了。这时夕阳已落到山坳金光反照射在一大片蓝花之上辉煌灿烂甚是华美。胡斐忍不住赞道:“这些花真是好看!”他浇了两担粪对这些花已略生感情赞美的语气颇为真诚。那村女正待说话只见锺兆文骑了马奔回大声叫道:“兄弟这时候还不走吗?”胡斐道:“是了来啦来啦!”转眼望着村女目光中含有祈求之意。

    那村女脸一沉说道:“你帮我浇花原来是为了要我指点途径是不是?”胡斐心想:“我确是盼你指点道路但帮你浇花却纯是为了怜你瘦弱这时再开口相求反而变成有意的施恩市惠了。”忽然想起那日捉了铁蝎子和小祝融二人去交给袁紫衣她曾说:“这叫做市恩最坏的家伙才是如此。”心中禁不住微感甜意当即一笑说道:“这些花真好看!”走到柳树旁解缰牵马上了马背。

    那村女道:“且慢。”胡斐回过头来只怕她还要摽唆什么心中大是不耐。那村女拔起两棵蓝花向他掷去说道:“你说这花好看就送你两棵。”胡斐伸手接住说道:“多谢!”顺手放在怀内。那村女道:“他姓锺你姓什么?”胡斐道:“我姓胡。”那村女点头道:“你们要去药王庄还是向东北方去的好。”锺兆文本是向西北而行久等胡斐不来心中烦躁这才回头寻来听那村女如此说不耐之心立时尽去低声笑道:“小兄弟真有你的又免得做哥哥的多走冤枉路。”胡斐却颇为怀疑暗想:“倘若药王庄是在东北方那么直截了当的指点便是为什么说‘还是向东北方去的好’?”但不愿再向村女询问于是引马向东北而去。

    两人一阵急驰奔出**里前面一片湖水已无去路只有一条小路通向西方。锺兆文骂道:“这丫头当真可恶不肯指路那也罢了却叫咱们大走错路。回去时得好好教训她一顿。”胡斐也是好生奇怪自思并未得罪了她何以要作弄自己说道:“锺二哥这乡下姑娘定和药王庄有什么干连。”锺兆文道:“嗯你瞧出什么端倪没有?”胡斐道:“她一双眼珠子炯炯有神说话的神态也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子。”锺兆文一惊道:“不错!她给你的那两棵花还是快些抛了。”胡斐从怀中取出蓝花只见花光娇艳倒是不忍便此丢弃说道:“小小两棵花儿想来也无大碍!”于是仍旧放回怀中纵马向西驰去。锺兆文在后叫道:“喂还是小心些好。”胡斐含糊答应一鞭向马臀抽去向西飞奔。暮霭苍茫中阵阵归鸦从头顶越过。突然之间只见右手侧两个人俯身湖边似在喝水。胡斐一勒马待要询问却见两人始终不动心知有异跳下马去叫道:“劳驾!”两人仍是不动。锺兆文伸手一扳一人肩头那人仰天翻倒但见他双眼翻白早已死去多时脸上满是黑点肌肉扭曲。甚是可怖再瞧另一人时也是如此。锺兆文道:“中毒死的。”胡斐点点头见两名死者身上都带着兵刀说道:“毒手药王的对头?”锺兆文也点了点头。两人上马又行这时天色渐黑更觉前途凶险重重。又行一程。只见路旁草木稀疏越是前行草木越少到后来地下光溜溜的一片竟是寸草不生大树小树更没一棵。胡斐心中起疑勒马说道:“锺二哥你瞧这里大是古怪。”锺兆文也已瞧出不对道:“若是有人铲净刨绝也必留下草根痕迹我看……”他沉吟片刻低声道:“那药王庄定在左近想是他在土中下了剧毒以致连草也没一根。”胡斐点了点头心中惊惧从包袱上撕下几根布条将锺兆文所乘坐骑的马口缚住然后缚上自己坐骑的马口。锺兆文知他生怕再向前行时遇到有毒草木牲口嚼到便不免遇害点了点头暗赞他心思细密。

    行不多时远远望见一座房屋。走到近处只见屋子的模样极是古怪便似是一座大坟模样无门无窗黑黝黝的甚是阴森可怖。两人均想:“瞧这屋子的模样那自然是药王庄了。”离屋数丈有一排矮矮的小树环屋而生树叶便似秋日枫叶一般殷红如血在暮色之中令人瞧着不寒而栗。锺兆文平生浪荡江湖什么凶险之事没有见过?他自己三兄弟便打扮成凶门丧主一般令人见之生畏但这时看到这般情景心中也不禁突突乱跳低声道:“怎么办?”胡斐道:“咱们以礼相求随机应变。”于是纵马向前行到离矮树丛数丈之处下马牵了缰绳朗声道:“鄂北锺兆文晚辈辽东胡斐特来向药王前辈请安。”这三句话每一字都从丹田送出虽然并不如何响亮但声闻里许屋中人必自听得清清楚楚。过了半晌屋中竟无半点动静。胡斐又说了一遍圆屋之中仍是毫无应声便似无人居住一般。胡斐又朗声道:“金面佛苗大侠中毒受伤所用毒药是奸人自前辈处盗来。敬请前辈慈悲赐以解药。”

    但不论他说什么圆屋之中始终寂无声息。过了良久天色更加黑了。胡斐低声道:“锺二哥怎么办?”锺兆文道:“总不成眼看苗大侠瞎了双目咱们便此空手而返。”胡斐道:“不错便是龙潭虎穴也得闯上一闯。”两人这时均已起了动武用强之意心想那毒手药王虽然擅于使毒武功却未必了得软硬兼施非得将解药取了到手不可。两人放下马匹走向矮树。只见那一丛树生得枝叶紧密不能穿过锺兆文纵身一跃便从树丛上飞越过去。他身在半空鼻中猛然闻到一阵浓香眼前一黑登时晕眩摔跌在树丛之内。胡斐一见大惊跟着跃进越过树丛顶上时但觉奇香刺鼻中人欲呕胸口甚是烦恶。他一落地忙伸手扶起锺兆文探他鼻间尚有呼吸只是双目紧闭手指和颜面却是冰冷。

    胡斐暗暗叫苦:“苗大侠的解药尚未求得锺二哥却又中毒瞧来我自己也已沾上毒气只是还没作而已。”当下身形一矮直纵向圆屋之前叫道:“药王前辈晚辈空手前来拜庄实无歹意再不赐见晚辈迫得无礼了。”他说了这话后打量那圆屋的墙垣只见自屋顶以至墙脚通体黑色显然并非上木所构。他不敢伸手去推但四下地里打扫得干净无比连一块极细小的砖石也无法找到于是从怀中摸出一锭银两在墙上轻敲三下果然铮铮铮的出金属之声。他将银两放回怀中一低头鼻中忽然闻到一阵淡淡清香精神为之一振头脑本来昏昏沉沉一闻到这香气立时清明。他略略弯腰香气更浓原来这香气是从那村女所赠的蓝花上出。胡斐心中一动:“看来这香气有解毒之功她果然是一番好意。”他加快脚步环绕圆屋奔了一周非但找不到门窗连小孔和细缝也没见心想难道屋中当真并无人居?否则毫无通风之处怎能不给闷死?他手中没有兵刃对这通体铁铸的圆屋实在无法可施。凝思片刻从怀中取出蓝花放在锺兆文鼻下过不多时果然他打了个喷嚏悠悠醒转。胡斐大喜心道:“那姑娘既有解毒之法不如回去求她指点。”于是将一枝蓝花插在锺兆文襟上自己手中拿了一枝扶着锺兆文跃过矮树。他双足落地忽听得圆屋中有人大声“咦!”的一下惊呼。声音隔着铁壁传来颇为郁闷但仍可听得出又是惊奇又是愤怒之意。

    胡斐回头叫道:“药王前辈可肯赐见一面么?”圆屋中寂然无声。他接连问了两声对方再无声息。忽听得砰砰两响重物倒地。胡斐回过头来只见两匹坐骑同时摔倒纵身过去一瞧两匹马眼目紧闭口吐黑沫已然中毒断气身上却没半点伤痕。

    到此地步两人不敢再在这险地多逗留低声商量了几句决意回去向村女求教于是从原路赶回。锺兆文中毒后脚力疲惫行一程歇一程直到二更时分才回到那村女的茅屋之前。黑夜之中花圃中的蓝花香气馥郁锺胡二人一闻之下困累尽去大感愉适。只见茅舍的窗中突然透出灯光呀的一声柴扉打开那村女开门出来说道:“请进来吧!只是乡下没什么款待粗茶淡饭怠慢了贵客。”胡斐听她出言不俗忙抱拳道:“深夜叨扰很是过意不去。”那村女微微一笑闪身门旁让两人进屋。胡斐踏进茅屋见屋中木桌木凳陈设也跟寻常农家无异只是纤尘不染干净得过了份甚至连墙脚之下板壁缝中也冲洗得没留下半点灰土。这般清洁的模样便似圆屋周遭一般令人心中隐隐不安。

    那村女道:“锺爷、胡爷请坐。”说着到厨下拿出两副碗筷跟着托出三菜一汤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三碗菜是煎豆腐、鲜笋炒豆芽、草菇煮白菜那汤则是咸菜豆瓣汤。虽是素菜却也香气扑鼻。

    两人奔驰了大半日早就饿了。胡斐笑道:“多谢!”端起饭碗提筷便吃。锺兆文心下大疑寻思:“这饭菜她早就预备好了显是料到我们去后必回。宁可饿死了这饭却千万吃不得。”见那村女转身回入厨下向胡斐使个眼色低声道:“兄弟我跟你说过在药王庄三十里地之内决不能饮食。你怎地忘了?”胡斐却想:“这位姑娘对我若有歹心决不能送花给我。虽然防人之心不可无但若是不吃此餐那定是将她得罪了。”他正要回答那村女又从厨下托出一只木盘盘中一只小小木桶装满了白饭。胡斐站起身来说道:“多谢姑娘厚待我们要请拜见令尊令堂。”那村女道:“我爹妈都过世了这里便只我一人。”胡斐“啊”了一声坐下来举筷便吃三碗菜肴做得本自鲜美胡斐为讨她喜欢更是赞不绝口。

    锺兆文心想:“你既不听我劝那也无法总不成两个一齐着了人家道儿。”向那村女道:“我适才晕去多时肚子里很不舒服不想吃饭。”那村女斟了一杯茶来道:“那么请用一杯清茶。”锺兆文见茶水碧绿清澈可爱虽然口中大感干渴仍然谢了一声接过茶杯放在桌上却不饮用。村女也不为意见胡斐狼吞虎咽吃了一碗又一碗不由得眉梢眼角之间颇露喜色。胡斐瞧在眼里心想我反正吃了少吃若是中毒多吃也是中毒索性放开肚子吃了四大碗白米饭将三菜一汤吃得尽是碗底朝天。村女过来收拾胡斐抢着把碗筷放在盘中托到厨下随手便在水缸中舀了水将碗筷洗干净了抹干放入橱中。

    那村女洗镬扫地两人一齐动手收拾。胡斐也不提起适才之事见水缸中只剩下了小半缸水拿了水桶到门外小溪中挑了两担将水缸装得满满。

    挑完了水回到堂上见锺兆文已伏在桌上睡了。那村女道:“乡下人家没待客的地方只好委屈胡爷胡乱在长凳上睡一晚吧!”胡斐道:“姑娘不用客气!”只见她走进内室轻轻将房门关上却没听见落闩之声心想这个姑娘孤零零的独居于此竟敢让两个男子汉在屋中留宿胆子却是不小伸手轻推锺兆文的肩膀低声道:“锺二哥在长凳上睡得舒服些!”哪知这么轻轻一推锺兆文竟应手而倒砰的一声跌在地下。胡斐大吃一惊急忙抱着他腰扶起在他脸上一摸着手火滚竟是着高烧。胡斐忙道:“锺二哥你怎么啦?”举油灯凑近瞧时只见他满脸通红宛似酒醉口中鼻中更喷出阵阵极浓的酒气。胡斐大奇:“他连茶也不敢喝一口怎么这一霎时之间竟会醉倒?”又听他迷迷糊糊道:“我没醉没有醉!来来来跟你再喝三大碗!”跟着“五经魁!”“四季财!”的豁起拳来。胡斐一转念知他定是着了那村女的手脚他不肯吃饭饮茶那村女却用什么奇妙法门弄得他便似大醉一般心中惊奇交集不知是去求那村女救治呢还是让他顺其自然慢慢醒转转念又想:“这是中毒并非真的酒醉未必便能自行清醒。”正在此时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阵惨厉的野兽嗥叫之声深夜听来不由得令人寒毛直竖听声音似是狼嗥但洞庭湖畔多是平原纵有一二野狼也不致如这般成群结队。那声音渐叫渐近胡斐站起身来侧耳凝听只听得狼嗥之中还夹着一二声山羊的咩咩之声显然是狼群追羊而噬。当下也不以为意正想再去察看锺兆文的情状呀的一声房门推开那村女手持烛台走了出来脸上略现惊惶说道:“这是狼叫啊。”胡斐点了点头道:“姑娘……”向锺兆文一指。只听得马蹄声、羊咩声、狼嗥声吵成一片竟是直奔这茅屋而来。胡斐脸上变色心想若是敌人大举来袭这茅屋不经一冲何况锺二哥中毒后人事不知这村女处在肘腋之旁是敌是友身分不明这便如何是好?转念未毕只听得一骑快马急驰而至。胡斐手无寸铁弯腰抱起锺兆文冲进厨房想要找柄菜刀黑暗中却又摸索不到只听那村女大声叫道:“是孟家的人么?半夜三更到这里干什么?”胡斐听她口气严厉不似作伪看来她与来袭之人并非一路心中稍慰当下抢出后院在地上抓起一把砖石纵身上了一株柳树将锺兆文搁在两个大桠枝之间凝目望去。星光下只见一个灰衣汉子骑在马上已冲到了茅屋之前马后尘土飞扬叫声大作跟着十几头饿狼。瞧这情势似乎那人途中遇到饿狼袭击纵马奔逃但再一看只见马后拖着白白的一团东西原来是只活羊胡斐心想这多半是个猎人以羊为饵设计诱捕狼群。却见那人纵马驰入花圃直奔到东圈转马头又向西驰来一群饿狼在后追叫这么一来一去登时将花圃践踏得不成模样。这汉子的坐骑甚是骏良他骑术又精来回冲了几次饿狼始终咬不到活羊。

    胡斐一转念间已然省悟:“啊这家伙是来踩坏蓝花!我如何能袖手不理?”当下双足一点跃到了茅屋顶上忽听那人“哎哟!”一声叫纵马向北疾驰而去那活羊却留在花圃之中。群狼扑上去抢咬撕夺更将花圃蹂躏得狼藉不堪。胡斐心道:“那人用心好不歹毒!”两块石子飞出噗噗两声打在两头恶狼脑门正中登时脑浆迸裂尸横就地。他跟着又打出两块石子这一次石子较小准头也略偏了些一中狼腹一中狼肩但尽管如此两头恶狼也已痛得嗷嗷大叫。群狼连吃苦头知道屋顶有人仰起了头望着胡斐张牙舞爪声势汹汹。胡斐见了群狼这副凶恶神情心中大是毛自己赤手空拳实不易和这十几头恶狼的毒牙利爪相抗当下瞧准了一头最大的雄狼一块瓦片斜削而下正中咽喉。那狼在地下一个打滚吃痛不过转身便逃另有一头大狼咬了白羊跟着逃走。片刻之间叫声越去越远花圃中的蓝花却已被践踏得七零八落。

    胡斐跃下屋来连称:“可惜可惜!”心想那村女辛勤锄花拔草将这片蓝花培植得大是可观现下顷刻之间尽归毁败一定恼怒异常。哪知村女对蓝花被毁之事一句不提只笑吟吟地道:“多谢胡爷援手了。”胡斐道:“说来惭愧!都怪我见机不早出手太迟倘若早将那恶汉在花圃外打下马来这片花卉还能保全。”那村女微微一笑道:“蓝花就算不给恶狼踏坏过几天也会自行萎谢。只不过迟早之间那也算不了什么。”胡斐一怔心想:“这姑娘吐属不凡言语之间似含玄机。”说道:“在府上吵扰却还没请教姑娘尊姓。”那村女微一沉吟道:“我姓程但在旁人跟前你别提起我的姓氏。”这三句话说得甚是亲切似乎已将胡斐当作是自己人看待。胡斐很是高兴道:“那我叫你什么?”

    那村女道:“你这人很好我便索性连名字也都跟你说了。我叫程灵素‘灵枢’的‘灵’‘素问’的‘素’。”胡斐不知“灵枢”和“素问”乃是中国两大医经只觉得这两个字很是雅致不像农村女子的名字这时已知她决不是寻常乡下姑娘也不以为异笑道:“那我便叫你‘灵姑娘’别人听来只当我叫你‘林姑娘’呢。”程灵素嫣然一笑道:“你总有法儿讨我欢喜。”胡斐心中微微一动觉得她相貌虽然并不甚美但这么一言一笑却自有一股妩媚的风致。他正想询问锺兆文酒醉之事程灵素道:“你的锺二哥喝醉了酒不碍事到天明便醒了。现下我要去瞧几个人你同不同我去?”胡斐觉得这个小姑娘行事处处十分奇怪这半夜三更去探访别人必有深意便道:“我自然去。”程灵素道:“你陪我去咱们可得约法三章。第一你今晚不许跟人说话……”胡斐道:“好我扮哑子便是。”程灵素笑道:“那倒不用跟我说话当然可以。第二不能跟人动武放暗器点穴一概禁止。第三不能离开我三步之外。”

    胡斐点头答应心想:“原来她带我去见毒手药王。她叫我不能离开她身边三步自是怕我中毒受害了。”当下甚是振奋道:“咱们这便去么?”程灵素道:“得带些东西。”走进自己房内约过了一盏茶时分挑了两只竹箩出来箩上用盖盖着不知里面放着些什么看她的模样挑得颇为吃力。胡斐道:“我来挑!”将扁担接了过来一放上肩头几有一百二三十斤。两只竹箩轻重悬殊一只甚重一只却是极轻挑来颇不方便只见锺兆文兀自伏在桌上呼呼大睡经过他身旁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

    两人出了茅舍程灵素将门带上在前引路。胡斐道:“灵姑娘我问你一件事成不成?”程灵素道:“成啊就怕我答不上。”胡斐道:“你若答不出天下就没第二个人答得出了。我那锺二哥滴水没有入口怎地会醉成这个模样?”程灵素轻轻一笑道:“就因他滴水不肯入口这才吃了亏。”胡斐道:“这个我就不懂了。锺二哥是老江湖鄂北鬼见愁锺氏三雄在武林中也算颇有名声。我却是个见识浅陋之人哪知道他处处小心反而……”说到这里住口不说了。程灵素道:“你说好了!他处处小心反而着了我的道儿是不是?处处小心提防便有用了吗?只有像你这般才会太平无事。”胡斐道:“我怎么啊!”程灵素笑道:“叫你挑粪便挑粪叫你吃饭便吃饭。这般听话人家怎能忍心害你?”胡斐笑道:“原来做人要听话。可是你整人的法儿也太巧妙了些我到现在还是摸不着头脑。”

    程灵素道:“好我教你一个乖。厅上有一盆小小的白花你瞧见了么?”胡斐当时没留意这时一加回想果然记得窗口一张半桌上放着一盆小朵儿的白花。程灵素道:“这盆花叫做醍醐香花香醉人极是厉害闻得稍久便和饮了烈酒一般无异。我在汤里、茶里都放了解药。谁教他不喝啊?”胡斐恍然大悟不禁对这位姑娘大起敬畏之心暗道自来只听说有人在饮食之中下毒哪知她下毒的方法却高明得多对方不吃不喝反而会中毒。程灵素道:“待会回去我便给他解药你不用担心。”胡斐心中一动:“这位姑娘既然擅用药物说不定能治苗大侠的伤目那便不须去求什么毒手药王了。”于是问道:“灵姑娘你知道解治断肠草毒性的法子吗?”程灵素道:“难说。”

    胡斐听她说了这两个字便没下文不便就提医治之请只见她脚步轻盈在前不疾不徐地走着虽不是施展轻功但没过多少时光已走了六七里路瞧方向是走向正东不是去药王庄的道路忽然又想到一事说道:“我还想问你一件事适才我和锺二哥去药王庄你说还是向东北方去的好故意叫我们绕道多走了二十几里路。这其中的用意我一直没能明白。”程灵素道:“你真正想问我的还不是这件事。我猜你是想问:药王庄明明是在西北咱们怎么向东走?”胡斐笑道:“你既猜到了那我一并请问便是。”程灵素道:“咱们所以不朝药王庄走因为并不是去药王庄。”这一下胡斐又是出于意料之外“啊”了一声。

    程灵素又道:“白天我要你浇花一来是试试你二来是要你耽搁些时光后来再叫你绕道多走二十几里也是为了要你多耗时刻这样便能在天黑之后再到药王庄外。只因药王庄外所种的血矮栗一到天黑毒性便小我给你的蓝花才克得它住。”胡斐听了心中钦服无已万想不到用毒使药竟有这许多学问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姑娘用心深至更非常人所及当下说到在洞庭湖见到的两名死者。程灵素听说两名死者脸上满是黑点肌肉扭曲哼了一声道:“这种鬼蝙蝠的毒无药可治。他们什么也不顾了。”胡斐心道:“‘鬼蝙蝠’是什么毒她说了我也不懂。反正一意听她吩咐行事便了多说多问徒然显得自己一无是处。”于是不再询问跟在她身后一路向东。又走了五六里路进了一座黑黝黝的树林。程灵素低声道:“到了。他们还没来咱们在这树林子中等候你把这只竹箩放在那株树下。”说着向一株大树一指。胡斐依言提了那只份量甚重的竹箩过去放好。程灵素走到离大树**丈处的一丛长草之旁道:“这一只竹箩给我提过来。”随即拨开长草钻进了草丛之中。胡斐也不问谁还没来等候什么记着不离开她三步的约言便提了另一只竹箩也钻进草丛挨在她的身旁。仰头向天只见月轮西斜已过夜半。树林中虫声此起彼伏偶然也听到一二声枭鸣。程灵素递给他一粒药丸低声道:“含在口里别吞下!”胡斐看也不看便放入嘴中但觉味道极苦。两人静静的坐着过了小半个时辰胡斐东想西想只觉这一日一晚的经历实在大是诡异可说是生平从所未遇之奇。突然之间想到了袁紫衣:“不知她这时身在何处?如果这时在我身畔的不是这个瘦瘦小小的姑娘而是袁姑娘不知她要跟我说什么?”一想到她便伸手入怀去摸玉凤。忽然程灵素伸手拉了他的衣角向前一指。胡斐顺着她手指瞧去只见远处一盏灯笼正在渐渐移近。本来灯笼的火光必是暗红之色但这盏灯笼出的却是碧油油的绿光。灯笼来得甚快不多时已到身前十余丈外灯下瞧得明白提灯的是个驼背女子走起路来左高右低看来右脚是跛的。她身后紧随着一个汉子身材魁梧腰间插着明晃晃的一把尖刀。胡斐想起锺兆文的说话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震:“锺二哥说有人说毒手药王是个屠夫模样的大汉又有人说药王是个又驼又跛的女子。那么这两人之中必有一个是药王。”斜眼向程灵素一看黑暗之中瞧不见她的脸色但见她一对清澈晶莹的大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两人神情显甚紧张。胡斐登时起了侠义之心:“这毒手药王如要不利于她我便是拚着性命也要护她周全。”

    那一男一女越走越近。只见那女子容貌甚是文秀虽然身有残疾仍可说得上是个美女那大汉却是满脸横肉形相凶狠。两人都是四十来岁年纪。胡斐一身武功便是遇到江湖上最厉害的巨寇大贼环攻也是无所畏惧但这时却不由自主的心中怦怦乱跳自觉武功有时而穷对付这种人武功未必便能管用。那两人走到胡斐身前七八丈处忽然折而向左又走了十余丈站定身子。那大汉朗声叫道:“慕容师兄我夫妇依约前来便请露面相见吧!”

    他站立之处距胡斐并不甚远突然开口说话声音又大只把他吓了一跳。那大汉说了两遍无人答话胡斐心想:“这里除了咱们四人再没旁人哪里还有什么慕容师兄?这两人原来是一对夫妻。”

    那驼背女子细声细气地道:“慕容师兄既然不肯现身我夫妇迫得无礼了。”胡斐暗暗好笑:“这叫做一报还一报。适才我到药王庄来拜访说什么你们也不理睬。这时候别人也给一个软钉子你们碰碰。”只见那女子从怀中取出一束草来伸到灯笼中去点燃了立时出一股浓烟。过不多时林中便白雾瀰漫烟雾之中微有檀香气息倒也并不难闻。

    胡斐听她说“迫得无礼”四字。知道这股烟雾定然厉害但自己却也不感到有何不适想必是口中含了药丸之功转头向程灵素望了一眼。这时她也正回眸瞧他目光中充满了关注之色。胡斐心中感激微微点了点头。

    那烟雾越来越浓突然大树下的竹箩中有人大声打了个喷嚏。胡斐大吃一惊:“怎么竹箩中有人?我挑了半天一点也没知情。那么我跟程姑娘的说话都让他听去了?”自忖对毒物医药之道虽然一窍不通但练了这许多年武功决不能挑着一个人走这许多路而茫然不觉除非这是个死人那又作别论。他心中大是惊奇只听竹箩中那人又连打几个喷嚏箩盖掀开跃了出来。但见他长袍儒巾正是日间所见在小山上采药的那个老者。这时他衣衫凌乱头巾歪斜神情甚是狼狈已没半点日间所见的儒雅神态一见到那男女二人怒声喝道:“好啊姜师弟、薛师妹。你们下手越来越阴毒了。”

    那夫妇俩见他这般模样也似颇出意料之外。那大汉冷笑说道:“还说我们下了阴毒?你躲在竹箩之中谁又料得到了?慕容师兄……”他话未说完那老者嗅了几下神色大变急从怀中摸出一枚药丸放入口中。

    那驼背女子将散浓烟的草药一足踏灭放回怀中说道:“大师兄来不及啦来不及啦!”

    那老者脸如土色颓然坐在地下过了半晌说道:“好算我栽了。”那大汉从怀中摸出一个青色瓷瓶举在手里道:“解药便在这里。你师侄中了你的毒手得拿解药来换啊。”那老者道:“胡说八道!你们说是小铁哥么?我几年没见他了下什么毒手?”那驼背女子道:“你约我们到这里只是要说这句话么?”转头向那大汉说道:“铁山咱们走吧。“说着掉头便走。那大汉尚有犹豫道:“小铁……”那女子道:“他恨咱们入骨宁可自己送了性命也决不肯饶过小铁。这些年来难道你还想不通?”那大汉想走又不肯走说道:“大师兄咱们多年以前的怨恨到这时何必再放在心上?小弟奉劝一句还是交换解药把这个结子也同时解开了吧!”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恳。那老者问道:“薛师妹小铁中了什么毒?”那女子冷笑一声并不回答。那大汉道:“大师兄到这地步也不用假惺惺了。小弟恭贺你种成了七心海棠……”那老者大声道:“谁种成了七心海棠?难道小铁中的是七心海棠之毒?我没有啊我没有啊。”他说这几句话时神情惶急恐惧之意见于颜色。两夫妇对望了一眼心中均想:“难道他假装得这般像?”那女子道:“好慕容师兄废话少说。你约我们到这里来相会有什么吩咐?”那老者搔头道:“我没有约啊。是你们把我搬到这里来怎么反说是我相约?”说到这里又气又愧突然飞起一腿将竹箩踢出了六七丈外。

    那女子冷冷地道:“难道这封信也不是你写的?师兄的字迹我生平瞧得也不算少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笺左手一扬那纸笺便向老者飞了过去。那老者伸手欲接突然缩手跟着一掌出。掌风将那纸笺在空中挡了一挡左手中指一弹出了一枚暗器。这暗器是一枚长约三寸的透骨钉射向纸笺拍的一声将纸笺钉在树上。胡斐暗自寒心:“跟这些人打交道对方说一句话喷一口气都要提防他下毒。这老者不敢用手去接笺自是怕笺上有毒了。”只见驼背女子提高灯笼。火光照耀纸笺白纸上两行大字胡斐虽在远处也看得清楚见纸上写着道:“姜薛两位:三更后请赴黑虎林有事相商知名不具。”那两行字笔致枯瘦却颇挺拔字如其人和那老者的身形隐隐然有相类之处。那老者“咦”的一声似乎甚是诧异。

    那大汉问道:“大师兄有什么不对了?”那老者冷冷地道:“这信不是我写的。”此言一出夫妇两人对望了一眼。那驼背女子冷笑了一声显是不相信他的说话。那老者道:“信上的笔迹倒真和我的书法甚是相像这可奇了。”他伸左手摸了摸颏下胡须勃然怒道:“你们把我装在竹箩之中抬到这里到底干什么来啦?”那女子道:“小铁中了七心海棠之毒你到底给治呢还是不给治?”那老者道:“你拿得稳么?当真是七心……七心海棠么?”说到“七心海棠”四字时声音微颤语音中流露了强烈的恐惧之意。

    胡斐听到这里心中渐渐明白定是另外有一个高手从中拨弄以致这三人说来说去言语总是不能接榫。那么这高手是谁呢?他不自禁地转头向身旁程灵素望了一眼但见她一双朗若明星的大眼在黑暗中炯炯光。难道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竟有这般能耐?这可太也令人难以相信!

    他正自凝思猛听得一声大喝声音呜呜极是怪异忙回过头来只见那老者和那对夫妇已欺近在一起各自蹲着身子双手向前平推六掌相接口中齐声“呜呜”而呼。老者喝声峻厉大汉喝声粗猛那驼背女子的喝声却高而尖锐。三人的喝声都是一般漫长连续不断。突然之间喝声齐止只见那老者纵身后跃寒光一闪出一枚透骨钉将灯笼打灭跟着那大汉大叫一声:“啊哟!”显是中了老者的暗算身上受伤。这时林中黑漆一团只觉四下里处处都是危机胡斐顺手拉着程灵素的手向后一扯自己已挡在她的身前。这一挡他实是未经思索只觉凶险迫近非尽力保护这个弱女子不可至于凭他之力是否保护得了却绝未想到。那大汉叫了这一下之后立即寂然无声树林中虽然共有五人竟是没半点声息。

    胡斐又听到了草间的虫声听到远处猫头鹰的咕咕而鸣。忽然之间一只软软的小手伸了过来握住了他粗大的手掌。胡斐身子一颤随即知道这是程灵素的手只觉柔嫩纤细倒像十一二岁女童的手掌一般。

    在一片寂静之中眼前忽地升起两股袅袅的烟雾一白一灰两股烟像两条活蛇一般自两旁向中央游去互相撞击。同时嗤嗤的轻响不绝胡斐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观看隐约见到左右各有一点火星。一点火星之后是那个老者另一点火星之后是那驼背女子。两人各自蹲着身子用力鼓气将烟雾向对方吹去自是点燃了草药出毒烟要令对方中毒。两人吹了好一会林中烟雾瀰漫越来越浓。突然之间那老者“咦”的一声抬头瞧着先前钉在大树上的那张纸笺。胡斐见那纸笺微微摇晃上面出闪闪光芒竟是写着光的几行字。那夫妇二人也大是惊奇转头瞧去只见那几行字写道:“字谕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徒知悉:尔等互相残害不念师门之谊余甚厌之宜即尽释前愆继余遗志是所至嘱。余临终之情素徒当为详告也。僧无嗔绝笔。”那老者和女子齐声惊呼:“师父死了么?程师妹你在哪里?”程灵素轻轻挣脱了胡斐的手从怀里取出一根蜡烛晃火折点燃了缓步走出。老者慕容景岳、驼背女子薛鹊都是脸色大变厉声道:“师父的‘药王神篇’呢?是你收着么?”程灵素冷笑道:“慕容师兄薛师姊师父教养你们一生恩德如山你们不关怀他老人家生死却只问他的遗物未免太过无情。姜师兄你怎么说?”那大汉姜铁山受伤后倒在地下听程灵素问及抬起头来怒道:“小铁之伤定是你下的毒手这里一切也必是你这丫头从中捣鬼!快将‘药王神篇’交出来!”程灵素凝目不语。慕容景岳喝道:“师父偏心定是交了给你!”薛鹊道:“小师妹你将神篇取出来大伙儿一同观看吧。”口吻中诱骗之意再也明白不过。程灵素说道:“不错师父的‘药王神篇’确是传了给我。”她顿了一顿从怀中又取出一张纸笺说道:“这是师父写给我的谕字三位请看。”说着交给薛鹊。薛鹊伸手待接姜铁山喝道:“师妹小心!”薛鹊猛地省悟退后了一步向身前的一棵大树一指。程灵素叹了口气在头上拔下一枚银簪插在笺上手一扬连簪带笺飞射出去钉在树上。

    胡斐见她这一下出手功夫甚是不弱心想:“真想不到这么一个瘦弱幼女竟会跟这三人是同门的师兄妹。”眼望纸笺借着她手中蜡烛的亮光见笺上写道:

    “字谕灵素知悉:余死之后尔即传告师兄师姊。三人中若有念及老僧者尔以药王神篇示之。无悲恸思念之情者恩义已绝非我徒矣。切切此嘱。僧无嗔绝笔。”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人看了这张谕字面面相觑均思自己只关念着师父的遗物对师父因何去世固然不问一句更无半分哀痛悲伤之意。三人只呆了一瞬之间突然大叫一声同时难齐向程灵素扑来。

    胡斐叫道:“灵姑娘小心!”飞纵而出眼见薛鹊的双掌已拍到程灵素面前忙运掌力向前击出单掌对双掌腾的一声将薛鹊震出二丈以外右掌随即回转一勾一带刁住姜铁山的手腕运起太极拳的“乱环诀”借势一抛姜铁山一个肥大的身躯直飞了出去掷得比薛鹊更远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下。原来这两人虽然擅于下毒武功却非一流高手!他回过身来待要对付慕容景岳只见他晃了两晃忽地一交跌倒俯在地下再也站不起来。

    薛鹊气喘吁吁地道:“小师妹你伏下好厉害的帮手啊这小伙子是谁?”胡斐接口道:“我姓胡名斐贤夫妇有事尽管找我便是……”程灵素顿足道:“你还说些什么?”

    胡斐一怔只见姜铁山慢慢站起身来夫妇俩向胡斐狠狠望了一眼相互持扶跌跌撞撞地出了树林。

第十章 七心海棠

    程灵素吹灭了蜡烛放入怀中一声不响。胡斐道:“灵姑娘你这慕容师兄怎么了?”程灵素“嘿”的一声并不回答。过了半晌胡斐又问一句程灵素又是“哼”的一下。胡斐低声道:“怎么?你心里不痛快么?”程灵素幽幽地道:“我说的话你没一句放在心上?”

    胡斐一怔这才想起她和自己约法三章自己可一条也没遵守:“她要我不跟旁人说话我不但说话还自报姓名。她要我不许动武我却连打两人。她叫我不得离开她身子三步咳我离开她十步也不止了……”越想越是歉然道:“真对不起只因为我见这三人很是凶狠只怕伤到了你心中着急所以什么都忘了。”

    程灵素“嗤”的一笑语音突转柔和道:“那你全是为了我啦!自己忘得干干净净却把错处都推在旁人身上好不害臊!胡大哥你为什么要自报姓名?这对夫妻最会记恨一找上了你阴魂不散难缠得紧。他们明打不过你暗中下起毒来千方百计神出鬼没你这可是防不胜防。”胡斐只听得心中毛心想她的话倒非张大其辞但事已如此怕也枉然。程灵素又问:“你干么把姓名说给他夫妇知道?”胡斐轻轻一笑并不回答。程灵素道:“你打了他们二人只怕他们找上我是不是?你要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胡大哥你为什么一直待我这样好?”最后这两句话说得甚是温柔胡斐在黑暗中虽瞧不见她的面容但想来也必是神色柔和当下也很诚恳的道:“你一直照顾我使我避却危难。将心比心我自然当你是好朋友啦。”

    程灵素很是高兴笑道:“你真的把我当作好朋友么?那么我先救你一命再说。”胡斐吃了一惊道:“什么?”程灵素道:“得点个火那灯笼呢?”俯身去摸薛鹊丢下的那只灯笼但在黑暗之中一时摸不到不知她是丢在哪一处草丛之中。胡斐道:“你怀里不是还有半截蜡烛么?”程灵素笑道:“你要小命儿不要?这是用七心海棠做的蜡烛啊……嗯嗯在这儿了。”她在草丛中摸到了灯笼晃火折点燃了黑黝黝的森林之中登时生起一团淡黄的光亮将两人罩在灯笼光下。胡斐听到姜铁山夫妇和慕容景岳接连几次说起“七心海棠”四字似乎那是一件极厉害的毒物灯笼光下见慕容景岳俯伏在地一动也不动似乎已然僵毙心下登时省悟“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说道:“若非我鲁莽出手那姜铁山夫妇也给你制服了。”程灵素微微一笑道:“你是为我的一份好心胡大哥我还是领你的情。”

    胡斐望着她似乎弱不禁风的身子心下好生惭愧:“她年纪还小我几岁但这般智计百出我枉然自负聪明哪里及得上她半分。”这时已明白其中道理程灵素的蜡烛乃是用剧毒的药物制成点燃之后出的毒气既无臭味又无烟雾因此连慕容景岳等三个使毒的大行家也堕其术中而不自觉。自己若不贸然出手那么姜铁山夫妇多闻了一会蜡烛的毒气必定晕倒。但那时两人正夹攻程灵素出手凌厉只怕尚未晕倒她已先受其害。程灵素猜到他的心思说道:“你用手指碰一下我肩头的衣服。”胡斐不明她的用意但依言伸出食指轻轻在她肩上抚了一下突然食指有如火炙不禁全身都跳了起来。程灵素见他这一跳情形极是狼狈格格一阵笑说道:“他夫妇若是抓住我的衣服那滋味便是这般了。”

    胡斐将食指在空中摇了几摇只觉炙痛未已说道:“好家伙!你衣衫上放了什么毒药?这么厉害?”程灵素道:“这是赤蝎粉也没什么了不起。”胡斐伸食指在灯笼的火光下一看只见手指上已起了一个个细泡心想:“黑暗之中幸亏我没碰到她的衣衫否则那还了得。”

    程灵素道:“胡大哥你别怪我叫你上当。我是要你知道下次碰到我这三个师兄师姊当真要处处提防。你武功自然比他们高明得太多但你瞧瞧你的手掌。”

    胡斐伸掌一看不见有何异状。程灵素道:“你在灯笼前照照。”胡斐伸掌到灯笼之前只见掌心隐隐似有一层黑气心中一惊道:“他……他们两人练过毒砂掌么?”程灵素淡淡地道:“毒手药王的弟子岂有不练毒砂掌之理?”胡斐“啊”的一声道:“原来尊师无嗔大师才是真正的毒手药王。他老人家去世了么?怎么你这几位师兄师姊如此无情无义?”程灵素轻轻叹了口气到大树上拔下银簪和透骨钉将师父的两张字谕折好放回怀中。这时第一张字谕上光的字迹已隐没不见只露出“知名不具”所写的那两行黑字。胡斐道:“这字条是你写的?”程灵素道:“是啊师父那里有我大师兄手抄的药经。他的字我看得熟了。只是这几行字学得不好得其形而不能得其神。他的书法还要峻峭得多。”胡斐武功虽强但自幼无人教他读书因此说到书法什么那是一窍不通听她这么说一句话也接不上去。程灵素道:“师父的手谕向来是用三炼矾水所写要在火上一烘方始显现我又用虎骨的骨髓描了一遍黑暗之中便闪光了。你瞧!”说着熄了灯火纸笺上果然现出她师父手谕闪光字迹待得点亮灯笼闪光之字隐没看到的只是程灵素所写的短简。这短简自是写在手谕的两行之间。因此同是一张纸笺光亮时现短简黑暗中见手谕说穿了毫不希奇。但慕容景岳等正自全神贯注互相激斗突见师父的手谕在树上显现自不免要大吃一惊而程灵素再手持蜡烛走出一时之间他们只想着师父所遗的那部“药王神篇”纵然细心也不会再防到她手中蜡烛会散毒气了。这些诡异之事一件件的揭开胡斐恍然大悟脸上流露出又明白了一件事的喜色。

    程灵素笑道:“你中了毒砂掌怎么反而高兴了?”胡斐笑道:“你答允救我一命的有药王的高足在此我还担心些什么?”程灵素嫣然一笑忽然鼓气一吹又将灯笼吹灭了只听她走到竹箩之旁瑟瑟索索地出一些轻微的响声不知她在竹箩中拿些什么过了一会回来点燃了灯笼。胡斐眼前突然一亮见她已换上了一套白衫蓝裤。程灵素笑道:“这衣衫上没有毒粉了免得你提心吊胆唯恐一个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衣服。”胡斐叹了口气道:“你什么都想到了。我年纪是活在狗身上的有你十成中一成聪明那便好了。”程灵素道:“我学了使用毒药整日便在思量打算要怎么下毒旁人才不知觉又要防人反来下毒挖空心思便想这种事儿。咳哪及得上你心中海阔天空自由自在?”说着轻轻叹了口气拉过胡斐的右手用银簪在他每根手指上刺了一个小孔然后双手两根大拇指自他掌心向手指挤迫小孔中流出的血液带有紫黑之色。她针刺的部位恰到好处竟是不感痛楚推挤黑血手势又极是灵巧过不多时出来的血液渐变鲜红。这时伏在地下的慕容景岳突然身子一动。胡斐道:“醒啦!”程灵素道:“不会醒的至少还有三个时辰。”胡斐道:“刚才我把他挑了来这人就像死了一般我一点也不知道。他僵是僵得到了家我的傻可也傻得到了家。”程灵素微笑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傻那才叫不傻呢。”

    隔了一会胡斐道:“他们老是问什么‘药王神篇’那是一部药书是不是?”程灵素道:“是啊这是我师父花了毕生心血所著的一部书。给你瞧瞧吧!”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小小包袱打开外面的布包里面是一层油纸油纸之内才是一部六寸长、四寸宽的黄纸书。程灵素用银簪挑开书页只见每一页上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不言可知这书每一页上都染满剧毒无知之人随手一翻非倒大霉不可。胡斐见她对自己推心置腹什么重大的秘密也不隐瞒心中自是喜欢只是见了这部毒经心中毛似觉多瞧得几眼连眼睛也会中毒不自禁地露出畏缩之意。程灵素将药书包好放回怀中然后取出一个黄色小瓶倒出一些紫色粉末敷在胡斐手指的针孔上在他手臂关节上推拿几下那些粉末竟从针孔中吸了进去。胡斐喜道:“大国手这般的神乎其技我从未见过。”程灵素笑道:“那算什么?你若见我师父给人开膛剖腹、接骨续肢的本事那才叫神技呢。”胡斐悠然神往道:“是啊尊师虽然擅于使毒但想来也必擅于治病救人否则怎能称得‘药王’二字?”程灵素脸上现出喜容道:“我师父若是听到你这几句话他一定会喜欢你得紧要说你是他的少年知己呢。咳只可惜他老人家已不在了。”说着眼眶不自禁的红了。胡斐道:“你那驼背师姊说你师父偏心只管疼爱小徒弟这话多半不假我看也只你一人才记着师父。”程灵素道:“我师父生平收了四个徒儿这四人给你一晚上都见到了。慕容景岳是我大师兄姜铁山是二师兄薛鹊是三师姊。师父本来不想再收徒儿了但见我三位师兄师姊闹得太不像话只怕他百年之后无人制得他们三人为非作歹更要肆无忌惮害人不浅因此到得晚年又收了我这个幼徒。”她顿了一顿又道:“我这三个师兄师姊本性原来也不坏只为三师姊嫁了二师兄大师兄和他俩结下深仇三个人谁也不肯干休弄到后来竟然难以收拾。”胡斐点头道:“你大师兄也想要娶你三师姊是不是?”程灵素道:“这些事过去很久了我也不大明白。只知道大师哥本来是有师嫂的三师姊喜欢大师哥便把师嫂毒死了。”胡斐“啊”的一声只觉学会了下毒的功夫实是害多利少自然而然的会残忍起来。程灵素又道:“大师哥一气之下给三师姊服了一种毒药害得她驼了背跛了脚。二师哥暗中一直喜欢着三师姊她虽然残废却并不嫌弃便和她成了婚。也不知怎么他们成婚之后大师哥却又想念起三师姊的诸般好处来竟然又去缠着她。我师父给他们三人弄得十分心烦不管怎么开导教训这三人反反复复总是纠缠不清。倒是我二师哥为人比较正派对妻子始终没有二心。他们在这洞庭湖边用生铁铸了这座药王庄庄外又种了血矮栗原先本是为了防备大师哥纠缠后来他夫妇俩在江湖上多结仇家这药王庄又成了他们避仇之处了。”胡斐点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江湖上说到毒手药王时说法不同有的说是个秀才相公有的说是个粗豪大汉有的说是个驼背女子更有人说是个老和尚。”程灵素道:“真正的毒手药王其实也说不上是谁。我师父挺不喜欢这个名头。他说:‘我使用毒物是为了治病救人称我“药王”那是愧不敢当上面再加“毒手”二字难道无嗔老和尚是随便杀人的么?’只因我师父使用毒物出了名我三位师兄师姊又使得太滥有时不免误伤好人因此‘毒手药王’这四个字在江湖上名头弄得十分响亮。师父不许师兄师姊泄露各人身分姓名这么一来只要什么地方有了离奇的下毒案件一切帐便都算在‘毒手药王’四字头上你瞧冤是不冤?”胡斐道:“那你师父该当出头辩个明白啊。”程灵素叹道:“这种事也是辩不胜辩……”说到这里已将胡斐的五只手指推拿敷药完毕站起身来道:“咱们今晚还有两件事要办若不是……”说到这里突然住口微微一笑。胡斐接口道:“若不是我不听话这两件事就易办得很现下不免要大费手脚。”程灵素笑道:“你知道就好啦走吧!”胡斐指着躺在地下的慕容景岳道:“又要请君入箩?”程灵素笑道:“劳您的大驾。”胡斐抓起慕容景岳背上衣服将他放入竹箩放在肩上挑起。程灵素在前领路却是向西南方而行走了三里模样来到一座小屋之前叫道:“王大叔去吧!”屋门打开出来一个汉子全身黑漆漆的挑着一副担子。胡斐心想:“又有奇事出来啦!”有了前车之鉴哪里还敢多问当下紧紧跟在程灵素身后当真不离开她身边三步。程灵素回眸一笑意示嘉许。那汉子跟随在二人之后一言不。程灵素折而向北四更过后到了药王庄外。她从竹箩中取出三大丛蓝花分给胡斐和那汉子每人一丛于是径越血矮栗而过到了铁铸的圆屋外面叫道:“二师哥三师姊开不开门?”连问三声圆屋中寂无声息。程灵素向那汉子点点头。那汉子放下担子担子的一端是个风箱。他拉动风箱烧红炭火熔起铁来敢情是个铁匠。胡斐看得大奇。又过片刻只见那汉子将烧红的铁汁浇在圆屋之上摸着屋上的缝隙一条条的浇去原来竟是将铁屋上启闭门窗的通路一一封住。姜铁山和薛鹊虽在屋中想是忌惮程灵素厉害竟然不敢出来阻挡。

    程灵素见铁屋的缝隙已封了十之**这时屋中人已无法突围而出于是向胡斐招招手。两人向东越过血矮栗向西北走了数十丈只见遍地都是大岩石。程灵素口中数着脚步北行几步又向西几步轻声道:“是了!”点了灯笼一照只见两块大岩石之间有个碗口大小的洞穴洞上又用一块岩石凌空搁着。程灵素低声道:“这是他们的通气孔。”取出那半截蜡烛点燃了放在洞口与胡斐站得远远地瞧着。蜡烛点着后散出极淡的轻烟随着微风袅袅从洞中钻了进去。瞧了这般情景胡斐对程灵素的手段更是敬畏但想到铁屋中人给毒烟这么一薰哪里还有生路?不自禁地起了怜悯之念心想:“这淡淡轻烟本已极难知觉便算及时见堵上气孔最后还是要窒息而死只差在死得迟早而已。难道我眼看着她干这种绝户灭门的毒辣行径竟不加阻止么?”只见程灵素取出一把小小团扇轻煽烛火蜡烛上冒出的轻烟尽数从岩孔中钻了进去胡斐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说道:“灵姑娘你那师兄师姊与你当真有不可解的怨仇么?”程灵素道:“没有呀。”胡斐道:“你师父传下遗命要你清理门户是不是?”程灵素道:“眼下还没到这个地步。”胡斐道:“那……那……”心中激动不知如何措辞一时说不下去了。程灵素抬起头来淡淡地道:“什么啊?瞧你急成这副样子!”胡斐定了定神道:“倘若你师哥师姊……并无非杀不可的过恶还是给他们留一条改过自新的道路。”程灵素道:“是啊我师父也这么说。”顿了一顿说道:“可惜你没见到我师父否则你们一老一少一定挺说得来。”口中说话手上团扇仍是不住拨动。胡斐搔了搔头指着蜡烛道:“这毒烟……这毒烟不会致人死命么?”程灵素道:“啊原来咱们胡大哥在大慈悲啦。我是要救人性命不是在伤天害理。”说着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神色颇是妩媚。胡斐满脸通红心想自己又做了一次傻瓜虽不懂喷放毒烟为何反是救人心中却甚感舒畅。程灵素伸出左手小指用指甲在蜡烛上刻了一条浅印道:“请你给我瞧着别让风吹熄了点到这条线上就熄了蜡烛。”将团扇变给胡斐站直身子四下察看倾听声息。胡斐学着她样将轻烟煽入岩孔。

    程灵素在十余丈外兜了个圈子没见什么异状坐在一块圆岩之上说道:“今晚引狼来踏我花圃的是二师哥的儿子叫做小铁。”胡斐“啊”了一声。道:“他也在这下面么?”说着向岩孔中指了指。程灵素笑道:“是啊!咱们费这么大劲便是去救他。先薰晕了师哥师姊做起事来不会碍手碍脚。”胡斐心道:“原来如此。”程灵素道:“二师哥和三师姊有一家姓孟的对头到了洞庭湖边已有半年使尽心机总是解不了铁屋外的血矮栗之毒攻不进去。死在洞庭湖畔的那两个人十九便是孟家的。我种的蓝花却是血矮栗的克星二师哥他们一直不知直到你和锺爷身上带了蓝花不怕毒侵他们这才惊觉。”胡斐道:“是了我和锺二哥来的时候听到铁屋中有人惊叫必是为此。”程灵素点点头说道:“这血矮栗的毒性本是无药可解须得经常服食树上所结的栗子才不受那树气息的侵害。幸好血矮栗毒性虽然厉害倒也不易为害人畜因为只要有这么一棵树长着周围数十步内寸草不生虫蚁绝迹一看便知。”胡斐道:“怪不得这铁屋周围连草根也没半条。我把两匹马的口都扎住了还是避不了毒质若不是你相赠蓝花……”说到这里想起今晚的莽撞不自禁暗暗惊心心道:“无怪江湖上一提到‘毒手药王’便谈虎色变锺二哥极力戒备确非无因。”程灵素道:“我这蓝花是新试出来的品种总算承蒙不弃没在半路上丢掉。”胡斐微笑道:“这花颜色娇艳很是好看。”程灵素道:“幸亏这蓝花好看倘若不美你便把它抛了是不是?”胡斐一时不知所对只说:“唔……唔……”心中在想:“倘若这蓝花果真十分丑陋我会不会仍然藏在身边?是否幸亏花美这才救了我和锺二哥的性命?”

    正在此时一阵风吹了过来胡斐正自寻思没举扇挡住蜡烛烛火一闪登时熄了。胡斐轻轻叫声:“啊哟!”忙取出火折待要再点蜡烛只听程灵素在黑暗中道:“算啦也差不多够了。”胡斐听她语气中颇有不悦之意心想她叫我做什么事我总是没做得妥贴似乎一切全都漫不经心歉然道:“真对不起今晚不知怎的我总是失魂落魄的。”程灵素默然不语。胡斐道:“我正在想你这句话没料到刚好有一阵风来。灵姑娘我想过了你送我这蓝花之时我全没知这是救命之物但既是人家一番好意给的东西我自会好好收着。”程灵素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恳切“嗯”了一声。

    在黑暗之中两人相对坐着过了一会胡斐道:“我从小没爹没娘难得有谁给我什么东西。”程灵素道:“是啦我也从小没爹没娘还不是活得这么大了?”说着点燃了灯笼说道:“走吧!”胡斐偷眼瞧她脸色似乎并没生气当下不敢多问跟随在后。两人回到铁屋之前见那铁匠坐在地下吸烟。程灵素道:“王大叔劳您驾凿开这条缝!”所指之处正是适才她要铁匠焊上了的。那铁匠也没问什么原由拿出铁锤铁凿叮叮当当地凿了起来不到一顿饭时分已将焊上的缝凿开。程灵素说道:“开门吧!”那铁匠用铁锤东打打西敲敲倒转铁锤用锤柄一撬当的一声一块大铁板落了下来露出一个六尺高、三尺宽的门来。这铁匠对铁屋的构造似乎了如指掌伸手在门边一拉便有一座小小的铁梯伸出从门上通向内进。程灵素道:“咱们把蓝花留在外面。”三人将身上插的一束蓝花都抛在地下。程灵素正要跨步从小铁梯走进屋去轻轻嗅了一下道:“胡大哥怎么你身上还有蓝花?别带进去。”胡斐应道:“噢!”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打了开来说道:“你鼻子真灵我包在包里你也知道。”

    那布包中包着他的家传拳经刀谱还有一些杂物日间程灵素给他的那棵蓝花也在其内只是包了大半日早已枯萎了。胡斐捡了出来放在铁门板上。程灵素见他珍而重之的收藏着这棵蓝花知他刚才果然没说假话很是喜欢向他嫣然一笑道:“你没骗人!”胡斐一楞心道:“我何必骗你?”程灵素指着铁屋的门道:“里面的人平时服食血栗惯了这蓝花正是克星他们抵受不住。”提起灯笼踏步进内。胡斐和王铁匠跟着进去。走完铁梯是一条狭窄的甬道转了两个弯来到一个小小厅堂。只见墙上挂着书画对联湘妃竹的桌椅陈设甚是雅致。胡斐暗暗纳罕:“那姜铁山形貌粗鲁居处却是这等的所在倒像是到了秀才书生的家里。”程灵素毫不停留一直走向后进。胡斐跟着她走进一间厨房模样的屋子眼前所见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姜铁山和薛鹊倒在地下不知是死是活。当七心海棠所制蜡烛的轻烟从岩孔中透入之时胡斐已料到定然有此情景倒也不以为异奇怪的是一只大铁镬盛满了热水镬中竟坐着一个青年男子。这人**着上身镬中水气不断喷冒看来这水虽非沸腾却已甚热说不定这人已活活煮死。胡斐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待要将那人从镬中拉起程灵素道:“别动!你瞧他……瞧他身上还有没有衣服。”胡斐探到镬中一看道:“他穿着裤子。”程灵素脸上微微一红点了点头走近镬边探了探那人鼻息道:“你到灶下加些柴火!”胡斐吓了一跳向那人再望一眼认出他便是引了狼群来践踏花圃之人只见他双目紧闭张大了口壮健的胸脯微微起伏果然未死但显已晕去失了知觉问道:“他是小铁?他们的儿子?”程灵素道:“不错我师哥师姊想熬出他身上的毒质但没有七心海棠的花粉总是治不好。”胡斐这才放心见灶中火势微弱于是加了一根硬柴生怕水煮得太热小铁抵受不住不敢多加。程灵素笑道:“多加几根煮不熟煨不烂的。”胡斐依言又拿两条硬柴塞入灶中。程灵素伸手入镬探了探水的冷热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药瓶倒出些黄色粉末塞在姜铁山和薛鹊鼻中。稍待片刻两人先后打了几个喷嚏睁眼醒转只见程灵素手中拿着一只水瓢从镬中挹了一瓢热水倒去再从水缸中挹了一瓢冷水加在镬中。夫妇俩对望了一眼初醒时那又惊又怒的神色立时转为喜色知道她既肯出手相救独生爱子便是死里逃生。两人站起身来默然不语心中各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爱子明明是中了她的毒手此刻她却又来相救向她道谢是犯不着但是她如不救儿子又活不成;再说她不过是小师妹自己儿子的年纪还大过她哪知师父偏心传给她的本领远胜过自己夫妇接连受她克制竟是缚手缚脚没半点还手的余地。

    程灵素一见水汽略盛便挹去一瓢热水加添一瓢冷水使姜小铁身上的毒质逐步熬出。熬了一会她忽向王铁匠道:“再不动手便报不了仇啦!”王铁匠道:“是!”在灶边拾起一段硬柴夹头夹脑便向姜铁山打去。

    姜铁山大怒喝道:“你干什么?”一把抓住硬柴待要还手。薛鹊道:“铁山咱们今日有求于师妹这几下也挨不起么?”姜铁山一呆怒道:“好!”松手放开了硬柴。王铁匠一柴打了下去姜铁山既不闪避也不招架挺着头让他猛击一记。王铁匠骂道:“你抢老子田地逼老子给你铸造铁屋还打得老子断了三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半年狗娘养的想不到也有今日。”骂一句便用硬柴猛击一下他打了几十年铁虽然不会武功但右臂的打击之力何等刚猛打得几下硬柴便断了。姜铁山始终不还手咬着牙任他殴击。

    胡斐从那王铁匠的骂声听来知他曾受姜铁山夫妇极大的欺压今日程灵素伸张公道让他出了这口恶气倒也是大快人心之举。王铁匠打断了三根硬柴见姜铁山满脸是血却咬着牙齿一声不哼他是个良善之人觉得气也出了虽然当年自己受他父子殴打远惨于此但也不为己甚将硬柴往地下一抛向程灵素抱拳道:“程姑娘今日你替我出了这口气小人难以报答。”程灵素道:“王大叔不必多礼。”转头向薛鹊道:“三师姊你们把田地还了王大叔冲着小妹的面子以后也别找他报仇好不好?”薛鹊低沉着嗓子道:“我们这辈子永不踏进湖南省境了。再说这种人也不会叫我们念念不忘。”程灵素道:“好就是这样。王大叔你先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王铁匠满脸喜色拾起折在地下的半截硬柴心道:“你这恶霸当年打得老子多惨!这半截带血硬柴老子是要当宝贝一般地藏起来了。”又向程灵素和胡斐行了一礼转身出去。胡斐见到这张朴实淳厚的脸上充满着小孩子一般的喜色心中一动忽地记起佛山镇北帝庙中的惨剧。那日恶霸凤天南被自己制住对锺阿四的责骂无辞可对但自己只离开片刻锺阿四全家登时尸横殿堂。这姜铁山夫妇的奸诈凶残不在凤天南之下未必会信守诺言只怕程灵素一去立时会对王铁匠痛下毒手。他想到此处追到门口叫道:“王大叔我有句话跟你说。”王铁匠站定脚步回头瞧着他。胡斐道:“王大叔这姓姜的夫妻不是好人。你赶紧卖了田地走得远远的别在这里多耽。他们的手段毒辣得紧。”王铁匠一怔很舍不得这住了几十年的家乡道:“他们答应了永不踏进湖南省境。”胡斐道:“这种人的说话也信得过么?”王铁匠恍然大悟连说:“对对!我明儿便走!”他跨出铁门转头又问:“你贵姓?”胡斐道:“我姓胡。”王铁匠道:“好胡爷咱们再见了你这一辈子可得好好待程姑娘啊。”这次轮到胡斐一怔问道:“你说什么?”王铁匠哈哈一笑道:“胡爷王铁匠又不是傻子难道我还瞧不出么?程姑娘人既聪明心眼儿又好这份本事更加不用提啦。人家对你一片真心这一辈子你可得多听她话。”说着哈哈大笑。胡斐听他话中有因却不便多说只得含糊答应说道:“再见啦。”王铁匠道:“胡爷再见再见!”收拾了风箱家生挑在肩头便走。他走出几步突然放开嗓子唱起洞庭湖边的情歌来。只听他唱道:

    “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他的嗓子有些嘶哑但静夜中听着这曲情歌自有一股荡人心魄的缠绵味道。胡斐站在门口听得歌声渐渐远去隐没不闻这才回到厨房。

    只见姜小铁已然醒转站在地下全身**的上身已披了衣衫姜家三人对程灵素又是忌惮又是怀恨但对她用药使药的神技不自禁的也有一股艳羡之意。三人冷冷的站着并不道谢却也不示敌意。

    程灵素从怀中取出三束白色的干草药放在桌上道:“你们离开此间之时那孟家一干人定会追踪拦截。这三束醍醐香用七心海棠炼制过足以退敌但不致杀人再增新仇。”姜铁山听到这里脸现喜色说道:“小师妹多谢你帮我想得周到。”胡斐心想:“她救活你儿子性命你不说一个谢字直到助你退敌这才称谢想来这敌人定然甚强。却不知孟家的人是哪一路英雄好汉连这对用毒的高手也一筹莫展只有困守在铁屋之中。”

    程灵素说道:“小铁中了鬼蝙蝠剧毒那两人都是孟家的吧?你下手好狠啊!”她说这话之时向小铁一眼也没瞧。姜小铁吓了一跳心想:“你怎知道?”嗫嚅着道:“我……我……”姜铁山道:“小师妹小铁此事大错愚兄已责打他过了。”说着走过去拉起小铁的衣衫推着他身子转过背后来露出满背鞭痕血色殷然都是新结的疤。

    程灵素给他疗毒之时早已瞧见但想到使用无药可解的剧毒实是本门大忌不得不再提及。她所以知道那两人是小铁所毒死也是因见到他背上鞭痕这才推想而知。她想起先师无嗔大师的谆谆告诫:“本门擅于使毒旁人深恶痛绝其实下毒伤人比之兵刃拳脚却多了一层慈悲心肠。下毒之后如果对方悔悟求饶立誓改过又或是觉伤错了人都可解救。但若一刀将人杀了却是人死不能复生。因此凡是无药可解的剧毒本门弟子决计不可用以伤人对方就是大奸大恶总也要给他留一条回头自新之路。”心想这条本门的大戒二师哥三师姊对小铁也一定常自言及不知他何以竟敢大胆犯规?见他背上鞭痕累累纵横交叉想来父母责打不轻这次又受沸水熬身之苦也是一番重惩于是躬身施礼说道:“师哥师姊小妹多有得罪咱们后会有期。”姜铁山还了一揖薛鹊只哼了一声却不理会。程灵素也不以为意向胡斐作个眼色相偕出门。

    两人跨出大门姜铁山自后赶上叫道:“小师妹!”程灵素回过头来见他脸上有为难之**言又止已知其意问道:“二师哥有何吩咐?”姜铁山道:“那三束醍醐香须得有三个功力相若之人运气施为方能拒敌。小铁功力尚浅愚兄想请师妹……”说到这里虽极盼她留下相助总觉说不出口“想请师妹……”几个字连说了几遍接不下话。程灵素指着门外的竹箩道:“大师哥便在这竹箩之中。小妹留下的海棠花粉足够替他解毒。二师哥何不乘机跟他修好言和也可得一强助?”姜铁山大喜他一直为大师哥的纠缠不休而烦恼想不到小师妹竟已安排了这个一举两得的妙计既退强敌又解了师兄弟间多年的嫌隙忙连声道谢将竹箩提进门去。胡斐从铁门板上拾起那束枯了的蓝花放入怀中。程灵素晃了他一眼向姜铁山挥手道别说道:“二师哥你头脸出血身上毒气已然散去可别怪小妹无礼啊。”姜铁山一楞登时醒悟心道:“她叫王铁匠打我固是惩我昔日的凶横但也未始不无善意。鹊妹毒气未散还得给她放血呢!”想起事事早在这个小师妹的算中自己远非其敌终于死心塌地息了抢夺师父遗著“药王神篇”的念头。

    程灵素和胡斐回到茅舍锺兆文兀自沉醉未醒。这一晚整整忙了一夜此时天已大明程灵素取出解药要胡斐喂给锺兆文服下然后两人各拿了一把锄头将花圃中践踏未尽的蓝花细细连根锄去不留半棵尽数深埋入土。程灵素道:“我先见狼群来袭还道是孟家的人来抢蓝花后来见小铁项颈中挂了一大束药草才猜到他的用意。”胡斐道:“他怎么中了你七心海棠之毒?黑暗中我没瞧得清楚。”程灵素道:“我用透骨钉打了他一钉钉上有七心海棠的毒质还带着那封假冒大师哥的信约他们在树林中相会。那透骨钉是大师哥自铸的独门暗器二师哥三师姊向来认得自是没有怀疑。”胡斐道:“你大师哥的暗器你却从何处得来?”程灵素笑道:“你倒猜猜。”胡斐微一沉吟道:“啊!是了那时你大师哥已给你擒住昏晕在竹箩之中暗器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程灵素笑道:“不错。大师哥见了我的蓝花后早已起疑你们向他问路他便跟踪而来正好自投竹箩。”两人说得高兴一齐倚锄大笑忽听得身后一个声音说道:“什么好笑啊?”两人回过头来只见锺兆文迷迷糊糊地站在屋檐下脸上红红的尚带酒意。胡斐一愣道:“灵姑娘苗大侠伤势不轻我们须得便去。这解药如何用法请你指点。”程灵素道:“苗大侠伤在眼目那是人身最柔嫩之处用药轻重大有斟酌。不知他伤得怎样?”这一句话可问倒了胡斐。他一意想请她去施救只是素无渊源人家又是个年轻女子便像姜铁山那样那一句相求的话竟然说不出口来。

    程灵素微笑道:“你若求我我便去。只是你也须答应我一件事。”胡斐大喜忙道:“答应得答应得什么事啊?”程灵素笑道:“这时还不知道将来我想到了便跟你说就怕你日后要赖。”胡斐道:“我赖了便是个贼王八!”程灵素一笑道:“我收拾些替换衣服咱们便走。”胡斐见她身子瘦瘦怯怯低声道:“你一夜没睡只怕太累了。”程灵素轻轻摇头翩然进房。锺兆文哪知自己沉睡半夜已起了不少变故一时之间胡斐也来不及向他细说只说解药已经求到这位程姑娘是治伤疗毒的好手答应同去给苗人凤医眼。锺兆文还待要问程灵素已从房中出来背上负了一个小包手中捧着一小盆花。这盆花的叶子也和寻常海棠无异花瓣紧贴枝干而生花枝如铁花瓣上有七个小小的黄点。胡斐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七心海棠了?”程灵素捧着送到他面前胡斐吓了一跳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程灵素噗哧一笑道:“这花的根茎花叶均是奇毒无比但不加制炼不会伤人。你只要不去吃它便死不了。”胡斐笑道:“你当我是牛羊么吃生草生花?”将那盆花接了过来。程灵素扣上板门。

    三人来到白马寺镇上向药材铺取回寄存的兵刃。锺兆文取出银两买了三匹坐骑不敢耽搁就原路赶回。那白马寺是个小镇买到三匹坐骑已经很不容易自不是什么骏马良驹行到天黑也不过赶了两百来里。三人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眼见三匹马困乏不堪已经不能再走只得在一座小树林中就地野宿。

    程灵素实在支持不住了倒在胡斐找来的一堆枯草上不久便即睡去。锺兆文叫胡斐也睡说自己昨晚已经睡过。今晚可以守夜。胡斐睡到半夜忽听得东边隐隐有虎啸之声一惊而醒。那虎啸声不久便即远去胡斐却再也难以入睡说道:“锺二哥你睡吧反正我睡不着后半夜我来守。”

    他打坐片刻听程灵素和锺兆文呼吸沉稳睡得甚酣心想:“这一次多管闲事耽搁了好几天追寻凤天南便更为不易了却不知他去不去北京参与掌门人大会?”东思西想不能宁定从怀中取出布包打了开来又将那束蓝花包在包里忽然想起王铁匠所唱的那情歌心中一动:“难道她当真对我很好我却没瞧出来么?”

    正自出神忽听得程灵素笑道:“你这包儿中藏着些什么宝贝?给我瞧瞧成不成?”胡斐回过头来淡淡月光之下只见她不知何时已然醒来坐在枯草之上。

    胡斐道:“我当是宝贝你瞧来或许不值一笑。”将布包摊开了送到她面前说道:“这是我小时候平四叔给我削的一柄小竹刀这是我结义兄长赵三哥给的一朵红绒花;这是我祖传的拳经刀谱……”指到袁紫衣所赠的那只玉凤顿了一顿说道:“这是朋友送的一件玩意儿。”

    那玉凤在月下出柔和的莹光程灵素听他语音有异抬起头来说道:“是一个姑娘朋友吧?”胡斐脸上一红道:“是!”程灵素笑道:“这还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吗?”说着微微一笑将布包还给胡斐径自睡了。

    胡斐呆了半晌也不知是喜是愁耳边似乎隐隐响起了王铁匠的歌声: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第十一章 恩仇之际

    次日一早三人上马又行来时两人马快只奔驰了一日回去时却到次日天黑方到苗人凤所住的小屋之外。

    钟兆文见屋外的树上系着七匹高头大马心中一动低声道:“你们在这里稍等我先去瞧瞧。”绕到屋后听得屋中有好几人在大声说话悄悄到窗下向内一张只见苗人凤用布蒙住了眼昂然而立厅门口站着几条汉子手中各执兵刃神色甚是凶猛。钟兆文环顾室内不见兄长兆英兄弟兆能的影踪心想他二人责在保护苗大侠却不知何以竟会离去心中不禁忧疑。

    只听得那五个汉子中一人说道:“苗人凤你眼睛也瞎了活在世上只不过是多受些儿活罪。依我说啊还不如早点自己寻个了断也免得大爷们多费手脚。”苗人凤哼了一声并不说话。又有一名汉子说道:“你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在江湖上也狂了几十年啦。今日乖乖儿爬在地下给大爷们磕几个响头爷们一善心说不定还能让你多吃几年窝囊饭。”

    苗人凤低哑着嗓子道:“田归农呢?他怎么没胆子亲自来跟我说话?”先说话的汉子笑道:“料理你这瞎子还用得着田大爷自己出马么?”苗人凤涩然说道:“田归农没来?他连杀我也没胆么?”

    便在此时钟兆文忽觉得肩头有人轻轻一拍他吃了一惊向前纵出半丈回过头来见是胡斐和程灵素两人这才放心。胡斐走到他身前向西一指低声道:“钟大哥和三哥在那边给贼子围上啦你快去相帮。我在这儿照料苗大侠。”钟兆文知他武功了得又挂念着兄弟当下从腰间抽出判官笔向西疾驰而去。

    他这么一纵一奔屋中已然知觉。一人喝道:“外边是谁?”胡斐笑道:“一位是医生一个是屠夫。”那人怒喝:“甚么医生屠夫?”胡斐笑道:“医生给苗大侠治眼屠夫杀猪宰狗!”那人怒骂一声便要抢出。另一名汉子一把拉住他臂膀低声说道:“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田大爷只叫咱们杀这姓苗的旁的事不用多管。”那人喉头咕噜几声站定脚不动了。胡斐原怕苗人凤眼睛不便吃亏要想诱敌出屋逐一对付那知他们却不上这当。

    苗人凤道:“小兄弟你回来了?”胡斐朗声道:“在下已请到了毒手药王他老人家来苗大侠的眼准能治好。”

    他说“毒手药王”原是虚张声势恫吓敌人果然屋中五人尽皆变色一齐回头却见门口站著一个粗壮少年另有一个瘦怯怯的姑娘那里有甚么“毒手药王”?

    苗人凤道:“这里五个狗崽子不用小兄弟操心你快去相助钟氏三雄。贼子来的人不少他们要倚多为胜。”

    胡斐还未回答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苗兄料事如神我们果然是倚多为胜啦!”

    胡斐回头一望吃了一惊只见高高矮矮十几条汉子手中各持兵刃慢慢走近。此外尚有十余名庄客僮仆高举火把。钟氏三雄双手反缚已被擒住。一个中年相公腰悬长剑走在各人前头。胡斐见这人长眉俊目气宇轩昂正是数年前在商家堡中见过的田归农。当年胡斐只是个黄皮精瘦的童子眼下身形相貌俱已大变田归农自然不认得他。

    苗人凤仰头哈哈一笑说道:“田归农你不杀了我总是睡不安稳。今天带来的人可不少啊!”田归农道:“我们是安份守己的良民怎敢说要人性命?只不过前来恭请苗大侠到舍下盘桓几日。谁叫咱们有故人之情呢。”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可是洋洋自得之情溢于言表今日连威震湘鄂的钟氏三雄都已被擒苗人凤双目已瞎此外更无强援那里更有逃生的机会?至于站在门口的胡斐和程灵素他自然没放在眼角之下便似没这两个人一般。

    胡斐见敌众我寡钟氏三雄一齐失手看来对方好手不少如何退敌救人实是不易。他游目察看敌情田归农身后站着两个女子。此外有一个枯瘦老者手持点穴橛另一个中年汉子拿着一对铁牌双目精光四射看来这两人都是劲敌。此外有七八名汉子拉著两条极长极细的铁练不知有甚么用途。

    胡斐微一沉吟便即省悟:“是了!他们怕苗大侠眼瞎后仍是十分厉害这两条铁练明明是绊脚之用欺他眼睛不便七八人拉着铁练远远一绊一围他武功再强也非摔倒不可。”他向田归农望了一眼胸口忍不住怒火上升心想:“你诱拐人家妻子苗大侠已饶了你竟要一个毒计接著一个非将人置之死地不可。如此凶狠当真禽兽不如。”

    其实田归农固然阴毒却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自从与苗人凤的妻子南兰私奔之后想起她是当世第一高手的妻子每日里食不甘味寝不安枕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疑心是苗人凤前来寻仇。

    南兰初时对他是死心塌地的热情痴恋但见他整日提心吊胆日日夜夜害怕自己的丈夫不免生了鄙薄之意。因为这个丈夫苗人凤她实在不觉得有什么可怕。在她心中只要两心真诚的相爱便是给苗人凤一剑杀了那又有什么?她看到田归农对他自己性命的顾念远胜于珍重她的情爱。她是抛弃了丈夫抛弃了女儿抛弃了名节来跟随他的而他却并不以为这是世界上最宝贵的。

    因为害怕于是田归农的风流潇洒便减色了于是对琴棋书画便不大有兴致了便很少有时候伴着她在妆台前调脂弄粉了。他大部份时候在练剑打坐。

    这位官家小姐却一直是讨厌人家打拳动刀的。就算武功练得跟苗人凤一般高强又值得什么?何况她虽然不会武功却也知道田归农永远练不到苗人凤的地步。

    田归农却知道只要苗人凤不死自己一切图谋终归是一场春梦什么富可敌国的财宝什么气盖江湖的权势终究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罢了!

    因此虽然是自己对不起苗人凤但他非杀了这人不可。现在苗人凤的眼睛已弄瞎了他武功高强的三个助手都已擒住了室内有五名好手在等待自己下手的号令屋外有十多名好手预备截拦此外还有两条苗人凤看不见的长长的铁练……

    程灵素靠在胡斐的身边一直默不作声但一切情势全瞧在眼里。她缓缓伸手入怀摸出了半截蜡烛又取出火摺。只要蜡烛一点著片刻之间周围的人全非中毒晕倒不可。她向身后众人一眼也不望幌亮了火摺便往烛芯上凑去在夜晚点一枝蜡烛那是谁也不会在意的事。

    那知背后突然飕的一声打来了一枚暗器。这暗器自近处来即快且准程灵素猝不及防蜡烛竟被暗器打成两截跌在地下。她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只见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小姑娘厉声道:“你给我规规矩矩的站著别捣鬼!”

    众人目光一时都射到了程灵素身上均有讶异之色。程灵素见那暗器是一枚铁锥淡淡的道:“捣什么鬼啊?”心中却暗自著急:“怎么这个小姑娘居然识破了我的机关?这可有点难办了。”

    田归农只斜幌一眼并不在意说道:“苗兄跟我们走吧!”

    他手下一名汉子伸手在胡斐肩头猛力一推喝道:“你是什么人?站开些。这里没热闹瞧。”他见胡程二人貌不惊人还道是苗人凤的邻居。胡斐也不还手索性装傻便站开一步。

    苗人凤道:“小兄弟你快走别再顾我!只要设法救出钟氏三雄苗某永感大德。”胡斐和钟氏三雄均是大为感动:“苗大侠仁义过人虽然身处绝境仍是只顾旁人不顾自己。”

    田归农心中一动向胡斐横了一眼心想:“难道这小子还会有什么门道?”喝道:“请苗大侠上路。”

    这六个字一出口屋中五人刀枪并举同时向苗人凤身上五处要害杀去。

    小屋的厅堂本就不大六个人挤在里面眼见苗人凤无可闪避岂知他双掌一错竟是硬生生从两人之间挤了过去。五人兵刃尽数落空喀喇喇几声响一张椅子被两柄刀同时劈成数块。

    苗人凤回转身来神威凛凛的站在门口他赤手空拳眼上包布却堵住门不让五个敌人逃走。胡斐本待冲入相援但见他回身这么一站已知他有恃无恐纵无不胜一时也不致落败。

    那五名汉子心中均道:“我们五个人联手今日若还对付不了一个瞎子此后还有什么脸面再在江湖行走?”

    苗人凤叫道:“小兄弟你再不走更待何时?”胡斐道:“苗大侠放心凭这些狗崽子还挡不了我的路!”苗人凤说道:“好英雄年少后生可畏!”说了这几个字突然抢入人丛铁掌飞舞肘撞足踢威不可当。

    室中这五人均非寻常之辈一见苗人凤掌力沉雄便各退开靠着墙壁俟隙进击。混乱中桌子倾倒室中灯火熄灭。屋外两人高举火把走到门口因苗人凤双目既瞎有无火光全是一样那五人却可大占便宜。

    突听一人大吼一声挺枪向苗人凤刺去这一枪对准他的小腹去势极是狠辣。苗人凤右腿横跨伸掌欲抓枪头那知西南角上一人悄没声的伏着突地挥刀砍出噗的一声正中他右腿。原来这人颇有智计知道苗人凤全仗耳朵听敌闻风辨器。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的蹲着苗人凤激斗方酣自不知他的所在直候到苗人凤的右腿伸到翟己跟前这才一刀砍落。

    屋内屋外众人见苗人凤受伤一齐欢呼。

    钟兆英喝道:“小兄弟快去救苗大侠再待一会可来不及了。”

    便在此时苗人凤左肩又中了一鞭。他心中想:“今日之势若无兵刃空手杀不馋重围。”

    胡斐也早已看清楚局面须得将手中单刀抛给苗人凤他方能制胜但门外劲敌不操自己没了兵刃却也难以抵挡如何两全一时彷徨无计眼见情势紧急不暇细思叫侠:“苗大侠接刀!”运起内力呼的一声将单刀掷了进去。这一掷力道奇猛室中五个敌人便要伸手来接手腕非折断不可只有苗人凤一人才接得了这一掷。

    那知此时苗人凤的左膀正伸到西南角处诱敌待那人又是一刀砍出手腕一翻夹手已将单刀抢过听着胡斐单刀掷来的风势刀背对刀背一碰当的一响火花四溅竟将掷进来的单刀砸出门去叫道:“你自己留着且瞧我瞎子杀贼。”

    他身上虽受了两处伤但手中有了兵刃情势登时大不同呼呼两刀将五名敌人逼得又贴住了墙壁。

    屋中五人素知“苗家剑”的威名但精于剑术之人极少会使单刀均想你纵然夺得一把刀未必比空手更强各人吆喝一声挺著兵刃又上。只见门外亮光一闪又掷进一把刀来这一次却是掷给那单刀被夺的汉子。那人伸手接住他适才兵刃脱手颇觉脸上无光非立功难以挽回颜面当下舞刀抢攻向苗人凤迎面砍去。

    苗人凤凝立不动听得正面刀来左侧鞭至仍是不闪不架待得刀鞭离身不过半尺猛地转身刷的一刀正中持鞭者右臂手臂立断钢鞭落地。那人长声惨呼。持刀者吓了一跳伏身向旁滚开。

    胡斐心中一动:“这一招‘鹞子翻身刀’明明是我胡家刀法苗大侠如何会使?而他使得居然比我更是精妙!”

    屋中其余四人一楞之下有人开口叫了起来:“苗瞎子也会使刀!”

    田归农猛地记起:当年胡一刀和苗人凤曾互传刀法剑法又曾交换刀剑比武心中一凛叫道:“他使的是胡家刀法与苗家剑全然不同。大多儿小心些!”

    苗人凤哼了一声说道:“不错今日叫鼠辈见识胡家刀法的厉害!”踏上两步一招“怀中抱月”回刀一削乃是虚招跟着“闭门铁扇”单刀一推一横又有一人腰间中刀倒在地下。

    胡斐又惊又喜:“他使的果然是我胡家刀法!原来这两招虚虚实实竟可以如此变化!”要知苗人凤得胡一刀亲口指点刀法的妙诣要旨他武功根底又好比之胡斐单从刀谱上自行琢磨所知自然更为精深。

    但见苗人凤单刀展开寒光闪闪如风似电吆喝声中一招“沙僧拜佛”一人花枪折断斜肩被劈跟着“上步摘星刀”又有一人断腿跌倒。

    田归农叫道:“钱四弟出来出来!”他见苗人凤大展神威这时屋中只剩下了一个使单刀的“钱四弟”即令有人冲入相援也未必能操胜算决意诱他出屋用铁练擒拿。但苗人凤拦住屋门那姓钱的如何能够出来?

    苗人凤知道此人便是阴毒手法砍伤自己右腿之人决不容他如此轻易逃脱钢刀幌动将他逼在屋角之中猛的一刀“穿手藏刀”砍将出去仓啷一响那人单刀脱手。这人极是狡猾乘势在地下一滚穿过桌底想欺苗人凤眼不见物便此逃出屋去。苗人凤顺手抓起一张板凳用力掷出。那人正好从桌底滚出碰的一声板凳撞正他的胸口。这一掷力道何等刚猛登时肋骨与登脚齐断那人立时昏死过去。

    苗人凤片刻间连伤五人总算他知这些人全是受田归农指使与自己无冤无仇因此未下杀手每人均使其身受重伤而止。但霎时之间五名好手一齐倒地屋外众人无不骇然均想:“这人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果然了得!若他眼睛不瞎我辈今日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田归农朗声笑道:“苗兄你武功越来越高小弟佩服得紧。来来来小弟用天龙剑领教领教你的胡家刀法!”接着使个眼色那些手握铁练的汉子上前几步余人却退了开去。

    苗人凤道:“好!”他也料到田归农必有阴险的后著但形格势禁非得出屋动手不可。

    胡斐突然说道:“且慢!姓田的你要领教胡家刀法何必苗大侠亲自动手在下指点你几路也就是了!”

    田归农见他适才掷刀接刀的手法劲力已知他不是平常少年但究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向他横了一眼冷笑道:“你是何人?胆敢在田大爷面前口出狂言?”

    胡斐道:“我是苗大侠的朋友适才见苗大侠施展胡家刀法心下好生钦佩记住了他几下招数就想试演一番。阁下手中既然有剑只好劳你大驾给我喂喂招了!”

    田归农气得脸皮焦黄还没开口胡斐喝道:“看刀!”一招“穿手藏刀”当胸猛劈过去正是适才苗人凤用以打落姓钱的手中兵刃这一招。田归农举剑封架当的一响刀剑相交。田归农身子一幌胡斐却退了一步。

    要知田归农是天龙门北宗的掌门人一手天龙剑法自幼练起已有四十年的造诣功力自比胡斐深厚得多。两人这一较内力胡斐竟自输了一筹。但田归农见对方小小年纪膂力竟如此沉雄满以为这一剑要将他单刀震飞内伤呕血那知他只退了一步脸上若无其事倒也不禁暗自惊诧。

    苗人凤站在门口听得胡斐上前听得刀削的风势又听得两人刀剑相交胡斐倒退说道:“小兄弟你这招‘穿手藏刀’使得一点不错。可是胡家刀法的要旨端在招数精奇不在以力碰力。请你退开让我瞎子来收拾他!”

    胡斐听到“胡家刀法的要旨端在招数精奇不在以力碰力”这两句话心念一动暗道:“苗大侠这两句话令我茅塞顿开跟敌人硬拼那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又想起当年赵半山在商家堡讲解武学精义正与苗人凤的说法不谋而合心中一喜之下大声道:“且慢!苗大侠适才所使刀法我只试了一招还有十几招未试。”转过头来向田归农道:“这一招‘穿手藏刀’你知道厉害了么?”

    田归农喝道:“浑小子还不给我滚开!”

    胡斐说道:“好你不服气待我把胡家刀法一一施展若是我使得不对打你不过我跟你磕头。倘若你输了呢?”田归农满肚子没好气喝道:“我也跟你磕头!”

    胡斐笑道:“那倒不用!你若不敌胡家刀法那就须立时将钟氏三雄放了。这三位武功修为可比你高明得太多。若说单打独斗你决非三位钟兄敌手。单凭人多那算甚么英雄?”他这番话一则激怒对方二则也是替钟氏三雄出气。

    三钟双手被缚听了这几句话心中甚是感激。

    田归农行事本来潇洒但给胡斐这么一激竟是大大的沉不住气心想:“你想输了给我磕头?有这么便宜事!今日叫你的小命难逃我的剑底。”当下左袖一拂左手捏个剑诀斜走三步他心中虽怒却不莽进使的竟是正规的天龙门一字剑法。

    众人见领出手一齐退开手执火把的高高举起围成一个明晃晃的火圈。

    胡斐叫道:“‘怀中抱月’本是虚招下一招‘闭门铁扇’!”口中吆喝单刀一推一横正与苗人凤适才所使的一模一样。田归农身子一闪横剑急刺。胡斐叫道:“苗大侠下一招怎么?我对付不了啦!”

    苗人凤听他叫出“怀中抱月”与“闭门铁扇”两招的名字也不怎么惊异因胡家刀法的招数外表上看去和武林中一般大路刀法并无多大不同只是变化奇妙攻则去势凌厉守则门户严谨攻中有守守中有攻令人莫测高深这时听胡斐急叫眉头一皱叫道:“沙僧拜佛。”

    胡斐依言一刀劈去。田归农长剑斜刺来点胡斐手腕。

    苗人凤叫道:“鹞子翻身!”他话未说完胡斐已使“鹞子翻身”砍去。田归农吃了一惊急忙退开一步嗤的一声长袍袍角已被刀锋割去一块。他脸上微微一红刷刷刷连刺三剑迅捷无伦心想:“难道你苗人凤还来得及指点?”

    苗人凤一惊暗叫要糟。却听胡斐笑道:“苗大侠我已避了他三剑怎地反击?”苗人凤顺口道:“关平献印!”胡斐道:“好!”果然是一刀“关平献印!”

    这一刀劈去势挟劲风威力不小但苗人凤先已叫出田归农是武林一大宗派的掌门所学既精人又机灵早已抢先避开。胡斐跟着一刀削去这一招是“夜叉探海”。他刀到中途苗人凤也已叫了出来:“夜叉探海!”

    十余招一过田归农竟被迫得手忙脚乱全处下风一瞥眼见旁观众人均有惊异之色当下剑法一变快击快刺。胡斐展开生平所学以快打快。苗人凤口中还在呼喝:“上步抢刀亮刀势观音坐莲浪子回头……”众人只见胡斐刀锋所向竟与苗人凤叫的若合符节无不骇然。

    其实这事也不希奇。明末清初之时胡苗范田四家武功均有声于世。苗人凤为一代大侠专精剑术对天龙门剑术熟知于胸这时田胡两人相斗他眼睛虽然不见一听风声即能辨知二人所使的大致是何招术。胡斐出招进刀其实是依据自己生平所学全力施为若是听到苗人凤指点再行出刀在这生死系于一的拼斗之际那里还来得及?只是他和苗人凤所学的胡家刀法系出同源全无二致。苗人凤口中呼喝和他手上施为刚好配得天衣无缝倒似是预先排演纯熟、在众人之前试演一般。

    田归农暗想:“莫非这人是苗人凤的弟子?要不然苗人凤眼睛未瞎装模作样的包上一块白布实则瞧得清清楚楚?”想到此处不禁生了怯意。胡斐的单刀却越使越快。

    这时苗人凤再也无法听出两人的招数已然住口不叫心中却在琢磨:“这少年刀法如此精奇不知是那一位高手的门下?”

    若是他双目得见看到胡斐的胡家刀法使得如此精纯自早料到他是胡一刀的传人了!

    众人围着的圈子越离越开都怕被刀锋剑刃碰及。

    胡斐一个转身却见程灵素站在圈子之内满脸都是关注之情不知怎的竟在这酣斗之际脑海中飘过了王铁匠向他所唱的四句情歌不禁向她微微一笑突然转头喝道:“‘怀中抱月’本是虚招!”

    话声未毕当的一声田归农长剑落地手臂上满是鲜血踉跄倒退身子幌了两幌喷出一口血来。

    原来“怀中抱月”本是虚招下一招是“闭门铁扇”。这两招一虚一实当晚苗人凤和胡斐各已使了一次田归农自是瞧得明白激斗中猛听得“怀中抱月本是虚招”这八字自然而然的防他下一招“闭门铁扇”。那知道胡家刀法妙在虚实互用忽虚忽实这一招“怀中抱月”却突然变为实招胡斐单刀回抱一刀砍在他的腕上跟著刀中夹掌在他胸口结结实实的猛击一掌。

    胡斐笑道:“你怎地如此性急不听我说完?我说:‘怀中抱月本是虚招变为实招又有何妨?’你听了上半截没听下半截!”

    田归农胸口翻腾似乎又要有大口鲜血喷出知道今日已一败涂地又怕苗人凤眼睛其实未瞎强行运气忍住一指钟氏三雄命手下人解缚随即将手一挥转过身去忍不住又是一口血吐出。

    那放锥的小姑娘田青文是田归农之女是他前妻所生她见父亲身受重伤急忙抢上扶住低声道:“爹咱们走吧?”田归农点点头。

    众人群龙无人数虽众却已全无斗志。苗人凤抓起屋中受伤五人一一掷出。众人伸手接住转身便走。

    程灵素叫道:“小姑娘暗器带回家去!”右手一扬铁锥向田青文飞去。

    田青文竟不回头左手向后一抄接住手法极是伶俐。那知锥甫入手她全身一跳立即将铁锥抛在地下左手连连挥动似乎那铁锥极其烫手一般。

    胡斐哈哈一笑说道:“赤蝎粉!”程灵素回以一笑她果然是在铁锥上放了赤蝎粉。

    片刻之间田归农一行人去得乾乾净净小屋之前又是漆黑一团。

    钟兆英朗声道:“苗大侠贼子今日败去不会再来。我三兄弟维护无力大是惭愧望你双目早日痊可。”又向胡斐道:“小兄弟我三钟交了你这位朋友他日若有差遣愿尽死力!”三人一抱拳迳自快步去了。

    胡斐知他三人失手被擒脸上无光当下不便再说甚么。苗人凤心中恩怨分明口头却不喜多言只是拱手还礼耳听得田归农一行人北去钟氏三雄却是南行。

    程灵素道:“你两位武功惊人可让我大开眼界了。苗大侠请你回进屋去我瞧瞧你的眼睛。”

    当下三人回进屋中。胡斐搬起倒翻了的桌椅点亮油灯。程灵素轻轻解开苗人凤眼上的包布手持烛台细细察看。

    胡斐不去看苗人凤的伤目只是望着程灵素的神色要从她脸色之中看出苗人凤的伤目是否有救。但见程灵素的眼珠晶莹清澈犹似一泓清水脸上只露出凝思之意既无难色亦无喜容直是教人猜度不透。

    苗人凤和胡斐都是极有胆识之人但在这一刻间心中的惴惴不安尤甚于身处强敌环伺之中。

    过了半晌程灵素仍是凝视不语。苗人凤微微一笑说道:“这毒药药性厉害又隔了这许多时刻若是难治姑娘但说不妨。”程灵素道:“要治到与常人一般并不为难只是苗大侠并非常人。”胡斐奇道:“怎么?”程灵素道:“苗大侠人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武功如此精强目力自亦异乎寻常再者内力既深双目必当炯炯有神凛然生威。倘若给我这庸医治得失了神采岂不可惜?”

    苗人凤哈哈大笑说道:“这位姑娘吐属不凡手段自是极高的了。但不知跟一嗔大师怎生称呼?”程灵素道:“原来苗大侠还是先师的故人……”苗人凤一怔道:“一嗔大师亡故了么?”程灵素道:“是。”

    苗人凤霍地站起说道:“在下有言要跟姑娘说知。”

    胡斐见他神色有异心中奇怪又想:“程姑娘的师父毒手药王法名叫做‘无嗔’怎么苗大侠称他为‘一嗔’?”

    只听苗人凤道:“当年尊师与在下曾有小小过节在下无礼曾损伤过尊师。”程灵素道:“啊先师左手少了两根手指那是给苗大侠用剑削去的?”苗人凤道:“不错。虽然这番过节尊师后来立即便报复了算是扯了个直两不吃亏但前晚这位兄弟要去向尊师求救之时在下却知是自讨没趣枉费心机。今日姑娘来此在下还道是奉了尊师之命以德报怨实所感激。可是尊师既已逝世姑娘是不知这段旧事的了?”程灵素摇头道:“不知。”

    苗人凤转身走进内室捧出一只铁盒交给程灵素道:“这是尊师遗物姑娘一看便知。”

    那铁盒约莫八寸见方生满铁锈已是多年旧物。程灵素打开盒盖只见盒中有一条小蛇的骨骼另有一个小小磁瓶瓶上刻著“蛇药”两字她认得这种药瓶是师父常用之物但不知那小蛇的骨骼是何用意。

    苗人凤淡淡一笑说道:“尊师和我言语失和两人动起手来。第二天尊师命人送了这只铁盒给我传言道:‘若有胆子便打开盒子瞧瞧否则投入江河之中算了。’我自是不受他激一开盒盖里面跃出这条小蛇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这条小蛇剧毒无比我半条手臂登时黑。但尊师在铁盒中附有蛇药我服用之后性命是无碍的这一番痛苦却也难当之至。”说着哈哈大笑。

    胡斐和程灵素相对而嘻均想这番举动原是毒手药王的拿手好戏。

    苗人凤道:“咱们话已说明姓苗的不能暗中占人便宜。姑娘好心医我料想起来决非一嗔大师本意烦劳姑娘一番跋涉在下就此谢过。”说着一揖站起身来走到门边便是送客之意。

    胡斐暗暗佩服心想苗人凤行事大有古人遗风豪迈慷慨不愧“大侠”两字。

    程灵素却不站起说道:“苗大侠我师父早就不叫‘一嗔’了啊。”苗人凤道:“甚么?”

    程灵素道:“我师父出家之前脾气很是暴躁。他出家后法名‘大嗔’后来修性养心颇有进益于是更名‘一嗔’。倘若苗大侠与先师动手之时先师不叫一嗔仍是叫作大嗔这铁盒中便只有毒蛇而无解药了。”苗人凤“啊”的一声点了点头。

    程灵素道:“他老人家收我做徒儿的时候法名叫作‘微嗔’。三年之前他老人家改作了‘无嗔’。苗大侠你可把我师父太小看了。”苗人凤又是“啊”的一声。程灵素道:“他老人家撒手西归之时早已大彻大悟无嗔无喜那里还会把你这番小小旧怨记在心上?”

    苗人凤伸手在大腿上一拍说道:“照啊!我确是把这位故人瞧得小了。一别十余年人家岂能如你苗人凤一般丝毫没有长进?姑娘你贵姓?”

    程灵素抿嘴一笑道:“我姓程。”从包袱中取出一只木盒打开盒盖拿出一柄小刀一枚金针说道:“苗大侠请你放松全身穴道。”苗人凤道:“是了!”

    胡斐见程灵素拿了刀针走到苗人凤身前心中突起一念:“苗大侠和那毒手药王有仇。江湖上人心难测倘若他们正是安排恶计由程姑娘借治伤为名却下毒手岂不是我胡斐第二次又给人借作了杀人之刀?这时苗大侠全身穴道放松只须在要穴中轻轻一针即能制他死命。”正自踌躇程灵素回过头来将小刀交了给他道:“你给我拿着。”忽见他脸色有异当即会意笑道:“苗大侠放心你却不放心吗?”胡斐道:“倘若是给我治伤我放一百二十个心。”程灵素道:“你说我是好人呢还是坏人?”

    这句话单刀直入的问了出来胡斐绝无思索随口答道:“你自然是好人。”程灵素很是喜欢向他一笑。她肌肤黄瘦本来算不得美丽但一笑之下神采焕犹如春花初绽。胡斐心中更无半点疑虑报以一笑。程灵素道:“你真的相信我了吧?”说着脸上微微一红转过脸去不敢再和他眼光相对。

    胡斐曲起手指在自己额角上轻轻打了个爆栗笑道:“打你这糊涂小子!”心中忽然一动。“她问:‘你真的相信我了吧?’为甚么要脸红?”王铁匠所唱的那几句情歌斗然间在心底响起:“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你莫负了小妹子──一段情……”

    程灵素提起金针在苗人凤眼上“阳白穴”、眼旁“睛明穴”、眼下“承泣穴”三处穴道逐一刺过用小刀在“承泣穴”下割开少些皮肉又换过一枚金针刺在破孔之中她大拇指在针尾一控一放针尾中便流出黑血来。原来这一枚金针中间是空的。眼见血流不止黑血变紫紫血变红。胡斐虽是外行也知毒液已然去尽欢呼道:“好啦!”

    程灵素在七心海棠上采下四片叶子捣得烂了敷在苗人凤眼上。苗人凤脸上肌肉微微一动接着身下椅子格的一响。

    程灵素道:“苗大侠我听胡大哥说你有一位千金长得挺是可爱她在那里啊?”苗人凤道:“这里不太平送到邻舍家去了。”程灵素用布条给他缚在眼上说道:“好啦!三天之后待得疼痛过去麻养难当之时揭开布带那便没事了。现下请进去躺着歇歇。胡大哥咱们做饭去。”

    苗人凤站起身来说道:“小兄弟我问你一句话。辽东大侠胡一刀是你的伯父呢还是叔父?”要知胡斐以胡家刀法击败田归农苗人凤虽未亲睹但听得出他刀法上的造诣大非寻常若不是胡一刀的嫡传决不能有此功夫。他知胡一刀只生一子而那儿子早已给人杀死抛入河中因此猜想胡斐必是胡一刀的侄子。

    胡斐涩然一笑道:“这位辽东大侠不是我的伯父也不是我叔父。”苗人凤甚是奇怪心想胡家刀法素来不传外人何况这少年确又姓胡又问道:“那位胡一刀胡大侠你叫他作甚么?”

    胡斐心中难过只因不知苗人凤和自己父亲究竟有甚关连不愿便此自承身份道:“胡大侠?他早逝世多年了我那有福份来叫他甚么?”心中在想:“我这一生若有福份叫一声爹爹妈妈能得他们亲口答应一声这世上我还希求些甚么?”

    苗人凤心中纳罕呆立片刻微微摇头回进卧室。

    程灵素见胡斐脸有黯然之色要逗他高兴说道:“胡大哥你累了半天坐一忽儿吧!”胡斐摇头道:“我不累。”程灵素道:“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胡斐依言坐下突觉臀下一虚喀的一响椅子碎得四分五裂。程灵素拍手笑道:“五百斤的大牯牛也没你重。”

    胡斐下盘功夫极稳虽然坐了个空但双腿立时拿桩并没摔倒心中觉得奇怪。程灵素笑道:“那七心海棠的叶子敷在肉上痛于刀割十倍若是你啊只怕叫出我的妈来啦。”胡斐一笑这才会意原来适才苗人凤忍痛虽是不动声色但一股内劲早把椅子坐得脆烂了。

    两人煮了一大镬饭炒了三盘菜请苗人凤出来同吃。苗人凤道:“能喝酒么?”程灵素道:“能喝甚么都不用忌。”苗人凤拿出三瓶白乾来每人面前放了一瓶道:“大家自己倒酒喝不用客气。”说着在碗中倒了半碗仰脖子一饮而尽。胡斐是个好酒之人陪他喝了半碗。

    程灵素不喝却把半瓶白乾倒在种七心海棠的陶盆中说道:“这花得用酒浇一浇水便死。我在种醍醐香时悟到了这个道理。师兄师姊他们不懂一直忙了十多年始终种不活。”剩下的半瓶分给苗胡二人倒在碗中自己吃饭相陪。

    苗人凤又喝了半碗酒意兴甚豪问道:“胡兄弟你的刀法是谁教的?”胡斐答道:“没人教是照着一本刀谱上的图样和解说学的。”苗人凤“嗯”了一声。胡斐道:“后来遇到红花会的赵三当家传了我几条太极拳的要诀。”苗人凤一拍大腿叫道:“是千臂如来赵半山赵三当家了?”胡斐道:“正是。”苗人凤道:“怪不得怪不得。”胡斐道:“怎么?”苗人凤道:“久慕红花会陈总舵主豪杰仗义诸位当家英雄了得只可惜豹隐回疆苗某无缘得见实是生平憾事。”胡斐听他语意之中对赵半山极是推重心下也感喜欢。

    苗人凤将一瓶酒倒乾举碗饮了霍地站起摸到放在茶几上的单刀说道:“胡兄弟昔年我遇到胡一刀大侠他传了我一手胡家刀法。今日我用以杀退强敌你用以打败田归农便是这路刀法了。嘿嘿真是好刀法啊好刀法!”蓦地里仰天长啸跃出户外提刀一立将那一路胡家刀法施展开来。

    只见他步法凝稳刀锋回舞或闲雅舒徐或刚猛迅捷一招一式俱是势挟劲风。胡斐凝神观看见他所使招数果与刀谱上所记一般无异只是刀势较为收敛而比自己所使也缓慢得多。胡斐只道他是为了让自己看得清楚故意放慢。

    苗人凤一路刀法使完横刀而立说道:“小兄弟以你刀法上的造诣胜那田归农是绰绰有余但等我眼睛好了你要和我打成平手却尚有不及。”

    胡斐道:“这个自然。晚辈怎是苗大侠的敌手?”苗人凤摇头道:“这话错了。当年胡大侠以这路刀法和我整整斗了五天始终不分上下。他使刀之时可比你缓慢得多收敛得多。”胡斐一怔道:“原来如此?”苗人凤道:“是啊与其以主欺客不如以客犯主。嫩胜于老迟胜于急。缠、滑、绞、擦、抽、截强于展、抹、钩、剁、砍、劈。”

    原来以主欺客以客犯主均是使刀之势以刀尖开砸敌器为“嫩”以近柄处刀刃开砸敌器为“老”磕托稍慢为“迟”以刀先迎为“急”至于缠、滑、绞、擦等等也都是使刀的诸般法门。

    苗人凤收刀还入拿起筷子扒了两口饭说道:“你慢慢悟到此理他日必可称雄武林纵横江湖。”

    胡斐“嗯”了一声举着筷子欲挟不挟心中思量着他那几句话筷子停在半空。程灵素用筷子在他筷子上轻轻一敲笑道:“饭也不吃了吗?”胡斐正自琢磨刀诀全身的劲力不知不觉都贯注右臂之上。程灵素的筷子敲了过来他筷子上自然而然的生出一股反震之力嗒的一声轻响程灵素的一双筷子竟尔震为四截。她“啊”的一声轻呼笑道:“显本事么?”

    胡斐忙陪笑道:“对不起我想着苗大侠那番话不禁出了神。”随手将手中筷子递了给她。程灵素接过来便吃胡斐却喃喃念着:“嫩胜于老迟胜于急与其以主欺客……”一抬头见她正用自己使过的筷子吃饭竟是丝毫不以为忤不由得脸上一红欲待拿来代她拭抹乾净为时已迟要道歉几句吧却又太着形迹于是到厨房去另行取了一双筷子。

    他扒了几口饭伸筷到那盘炒白菜中去挟菜苗人凤的筷子也刚好伸出轻轻一拨将他的筷子挡了开去说道:“这是‘截’字诀。”胡斐道:“不错!”举筷又上但苗人凤的一双筷子守得严密异常不论他如何高抢低拨始终伸不进盘子之中。

    胡斐心想:“动刀子拼斗之时他眼睛虽然不能视物但可听风辨器从兵刃劈风的声音之中辨明了敌招的来路。这时我一双小小的筷子伸出去又无风声他如何能够察觉?”

    两人进退邀击又拆了数招胡斐突然领悟原来苗人凤这时所使招数全是用的“后制人”之术要待双方筷子相交他才随机应变这正是所谓“以客犯主”、“迟胜于急”等等的道理。

    胡斐一明此理不再伸筷抢菜却将筷子高举半空迟迟不落双眼凝视着苗人凤的筷子自己的筷子一寸一寸的慢慢移落终于碰到了白菜。那时的手法可就快捷无伦一挟缩回送到了嘴里。苗人凤瞧不见他筷子的起落自是不能拦截将双筷往桌上一掷哈哈大笑。

    胡斐自这口白菜一吃才真正踏入了第一流高手的境界回想适才花了这许多力气才胜得田归农霎时之间又是喜欢又是惭愧。

    程灵素见他终于抢到白菜笑吟吟的望着他心下也十分代他高兴。

    苗人凤道:“胡家刀法今日终于有了传人唉胡大哥啊胡大哥!”说到这里语音甚是苍凉。

    程灵素瞧出他与胡斐之间似有甚么难解的纠葛不愿他多提此事于是问道:“苗大侠你和先师当年为了甚么事情结仇能说给我们听听吗?”

    苗人凤叹了口气道:“这一件事我到今日还是不能明白。十八年前我误伤了一位好朋友只因兵刃上喂有剧毒见血封喉竟尔无法挽救。我想这毒药如此厉害多半与尊师有关因此去向尊师询问。尊师一口否认说道毫不知情想是我一来不会说话二来心情甚恶不免得罪了尊师两人这才动手。”

    胡斐一言不听他说完隔了半晌才问道:“如此说来这位好朋友是你亲手杀死的了?”苗人凤道:“正是。”胡斐道:“那人的夫人呢?你斩草除根一起杀了?”

    程灵素见他手按刀柄脸色铁青眼见一个杯酒言欢的局面转眼间便要转为一场腥风血雨。她全不知谁是谁非但心中绝无半点疑问:“如果他二人动手砍杀我得立时助他。”这个“他”到底是谁她心中自是清清楚楚的。

    苗人凤语音甚是苦涩缓缓的道:“他夫人当场自刎殉夫。”胡斐道:“那条命也是你害的了?”苗人凤凄然道:“正是!”

    胡斐站起身来森然道:“这位好朋友姓甚名谁?”苗人凤道:“你真要知道?”胡斐道:“我要知道。”苗人凤道:“好你跟我来!”大踏步走进后堂。胡斐随后跟去。程灵素紧跟在胡斐之后。

    只见苗人凤推开厢房房门房内居中一张白木桌子桌上放着两块灵牌一块写着“义兄辽东大侠胡公一刀之灵位”另一块写着“义嫂胡夫人之灵位”。

    胡斐望着这两位灵牌手足冰冷全身颤。他早就疑心父母之丧必与苗人凤有重大关连但见他为人慷慨豪侠一直盼望自己是疑心错了。但此刻他直认不讳可是他既说“我误伤了一位好朋友”神色语气之间又是含着无限隐痛一霎时间不知该当如何才好。

    苗人凤转过身来双手负在背后说道:“你既不肯说和胡大侠有何干连我也不必追问。小兄弟你答应过照顾我女儿的这话可要记得。好吧你要替胡大侠报仇便可动手!”

    胡斐举起单刀停在半空心想:“我只要用他适才教我‘以客犯主’之诀缓缓落刀他决计躲闪不了那便报了杀父杀母的大仇!”

    然见他脸色平和既无伤心之色亦无惧怕之意这一刀如何砍得下去?突然间大叫一声转身便走。程灵素追了出来捧起那盆七心海棠取了随身包袱随后赶去。

    胡斐一口气狂奔了十来里路突然扑翻在地痛哭起来。程灵素落后甚远隔了良久这才奔到见到他悲伤之情知道此时无可劝慰于是默默坐在他的身旁且让他纵声一哭泄心头的悲伤。

    胡斐直哭到眼泪乾了这才止声说道:“灵姑娘他杀死的便是我的爹爹妈妈此仇不共戴天。”

    程灵素呆了半晌道:“那咱们给他治眼这事可错了。”胡斐道:“治他眼睛一点也不错。待他双眼好了我再去找他报仇。”他顿了一顿道:“只是他武功远胜于我非得先把武艺练好了不可。”程灵素道:“他既用喂毒的兵刃伤你爹爹咱们也可一报还一报。”

    胡斐觉得她全心全意的护着自己心中好生感激但想到她要以厉害毒药去对付苗人凤说也奇怪反而不自禁的凛然感到惧意。

    他心中又想:“这位灵姑娘聪明才智胜我十倍武功也自不弱但整日和毒物为伍总是……”他自己也不知“总是……”甚么心底只隐隐的觉得不妥。

第十二章 古怪的盗党

    他大哭一场之后胸间郁闷泄了不少眼见天已黎明正可赶路刚要站起身来突然叫了声“啊哟!”原来他心神激荡从苗人凤家中急冲而出竟将随身的包袱留下了倘再回头去取此时实不愿和苗人凤会面。程灵素幽幽的道:“别的都没什么就是那只玉凤凰丢不得。”胡斐给她说中心事脸上一红说道:“你在这儿稍等我赶回去拿包袱否则连今晚吃饭住店的银子也没有了。”程灵素道:“我有银子连金子也有。”说着从怀中取出两小锭黄金来。胡斐道:“最要紧的是我家传的拳经刀谱决计丢不得。”程灵素伸手入怀取出他那本拳经刀谱来淡淡的道:“可是这本?”胡斐又惊又喜道:“你真细心什么都帮我照料着了。”程灵素道:“就可惜那只玉凤给我在路上丢了当真过意不去。”胡斐见她脸色郑重不像是说笑心中一急道:“我回头找找去说不定还能找到。”说着转头便走。程灵素忽道:“咦这里亮晃晃的是什么东西?”伸手到青草之中拾起一件饰物莹然生光正是那只玉凤。

    胡斐大喜笑道:“你是女诸葛小张良小可甘拜下凤。”程灵素道:“见了这玉凤瞧你喜欢得什么似的。还给你吧!”于是将刀谱和玉凤都还了给他说道:“胡大哥咱们后会有期。”胡斐一怔道:“你生气了么?”程灵素道:“我生什么气?”但眼眶一红珠泪欲滴转过了头去。胡斐道:“你……你要到哪里去?”程灵素道:“我不知道。”胡斐道:“怎么不知道?”程灵素道:“我没爹没娘师父又死了又没人送什么玉凤凰、玉麒麟给我我……我怎么知道到哪里去。”说到这里泪水终于流了下来。胡斐自和她相识以来见她心思细密处处占人上风任何难事到了手上无不迎刃而解但这时见她悄立晓风之中残月斜照怯生生的背影微微耸动心中不由得大生怜惜之心说道:“灵姑娘我送你一程。”

    程灵素背着身子拉衣角拭了拭眼泪说道:“我又不到哪里去你送我做什么?你要我医治苗人凤的眼睛我已经给治好啦。”胡斐要逗她高兴说道:“可是还有一件事没做。”程灵素转过身来问道:“什么?”胡斐道:“我求你医治苗人凤你说也要求我一件事的。什么事啊你还没说呢。”程灵素究是个年轻姑娘突然破涕为笑道:“你不提起我倒忘了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好我要你干什么你都得答应是不是?”胡斐确是心甘情愿的为她无论做什么事昂然道:“只要我力所能及无不从命。”

    程灵素伸出手来道:“好那只玉凤凰给了我。”胡斐一呆心中大是为难但他终究是个言出必践之人当即将玉凤递了过去。程灵素不接道:“我要来干什么?我要你把它砸得稀烂。”这一件事胡斐可万万下不了手呆呆的怔在当地瞧瞧程灵素又瞧瞧手中玉凤不知如何是好袁紫衣那俏丽娇美的身形面庞刹那间在心头连转了几转。

    程灵素缓步走近从他手里接过玉凤给他放入怀中微笑道:“从今以后可别太轻易答应人家。世上有许多事情口中虽然答应了却是无法办到的呢。好吧咱们可以走啦!”胡斐心头怅惘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给她捧着那盆七心海棠跟在后面。行到午间来到一座大镇。胡斐道:“咱们找家饭店吃饭然后去买两头牲口。”话犹未了只见一个身穿缎子长袍、商人模样的中年汉子走上前来抱拳说道:“这位是胡爷么?”胡斐从未见过此人还礼道:“不敢正是小可。请问贵姓不知如何识得小可?”那人微笑道:“小人奉主人之命在此恭候多时请往这边用些粗点。”说着恭恭敬敬的引着二人到了一座酒楼之中。酒楼中店伴也不待那人吩咐立即摆上酒馔。说是粗点却是十分丰盛精致的酒席。胡斐和程灵素都感奇怪。但见那商人坐在下相陪一句不提何人相请二人也就不问随意吃了些。酒饭已罢那商人道:“请两位到这边休息。”下了酒楼早有从人牵了三匹大马过来。三人上了马那商人在前引路驰出市镇行了五六里到了一座大庄院前。但见垂杨绕宅白墙乌门气派甚是不小。

    庄院门前站着六七名家丁见那商人到来一齐垂手肃立。那商人请胡斐和程灵素到大厅用茶桌上摆满了果品细点。胡斐心想:“我若问他何以如此接待他不到时候定不肯说且让他弄足玄虚我只随机应变便了。”当下和程灵素随意谈论沿途风物景色没去理睬那人。那商人只是恭敬相陪对两人的谈论竟不插口半句。

    用罢点心那商人说道:“胡爷和这位姑娘旅途劳顿请内室洗澡更衣。”胡斐心想:“听他口气似不知程姑娘的来历如此更妙。他如果敢向毒手药王的弟子下毒正好自讨苦吃。”当下随着家丁走进内堂。另有仆妇前来侍候程灵素往后楼洗沐。两人稍加休息又到大厅你看我我看你但见对方身上衣履都是焕然一新。程灵素低声笑道:“胡大哥过新年吗?打扮得这么齐整。”胡斐见她脸上薄施脂粉清秀之中微增娇艳之色笑道:“你却像新娘子一般呢。”程灵素脸上一红转过了头不理。胡斐暗悔失言但偷眼相瞧她脸上却不见有何怒色目光中只是露出又顽皮又羞怯的光芒。这时厅上又已丰陈酒馔那商人向胡斐敬了三杯酒转身入内回出时手捧托盘盘中放着一个红布包袱打开包袱里面是一本泥金笺订成的簿子封皮上写着“恭呈胡大爷印斐哂纳”九个字。他双手捧着簿子呈到胡斐面前说道:“小人奉主人之命将这份薄礼呈交胡大爷。”胡斐并不接簿问道:“贵主人是谁?何以赠礼小可?”那商人道:“敝上吩咐不得提他名字将来胡大爷自然知晓。”胡斐好生奇怪接过锦簿翻开一看只见第一页写道:“上等水田四百一十五亩七分”下面详细注明田亩的四至和座落又注明佃户为谁每年缴租谷若干等等。胡斐大奇心想:“我要这四百多亩水田干什么?”再翻过第二页见写道:“庄子一座五进计楼房十二间平房七十三间。”下面也以小字详注庄子东南西北的四至以及每间房子的名称花园、厅堂、厢房以至灶披、柴房、马厩等等无不书写明白。再翻下去则是庄子中婢仆的名字日用金银、粮食、牲口、车轿、家具、衣着等等无不具备。胡斐翻阅一过大是迷惘将簿子交给程灵素道:“你看。”程灵素看了一遍也猜不透是什么用意笑道:“恭喜财恭喜财!”那商人道:“敝上说仓卒之间措备不周实是不成敬意。”顿了一顿说道:“待会小人陪胡大爷到房舍各处去瞧瞧。”胡斐问道:“你贵姓?”那商人道:“小人姓张。这里的田地房产暂时由小人替胡大爷经管。胡大爷瞧着有什么不妥只须吩咐便是。田地房屋的契据都在这里请胡大爷收管。”说着又呈上许多文据。胡斐道:“你且收着。常言道:无功不受禄。如此厚礼我未必能受呢。”那商人道:“胡大爷太谦了。敝上只说礼数太薄心中着实过意不去。”胡斐自幼闯荡江湖奇诡怪异之事见闻颇不在少但突然收到这样一份厚礼而送礼之人又避不见面这种事却从没听见过。看这姓张的步履举止决计不会武功谈吐中也毫无武林人物的气息瞧来他只是奉人之嘱不见得便知内情。

    酒饭已罢胡斐和程灵素到书房休息。但见书房中四壁图书几列楸枰架陈瑶琴甚是雅致。一名书僮送上清茶后退了出去房中只留下胡程二人。

    程灵素笑道:“胡员外想不到你在这儿做起老爷来啦。”胡斐想想也是不禁失笑但随即皱眉说道:“我瞧送礼之人定有歹意只是实在猜不出这人是谁?如此作法有什么用意?”程灵素道:“会不会是苗人凤?”胡斐摇头道:“这人虽和我有不共戴天的深仇但我瞧他光明磊落实是一条好汉不致干这等鬼鬼祟祟的勾当。”程灵素道:“你助他退敌他便送你一份厚礼一来道谢二来盼望化解怨仇恐怕倒是一番美意。”胡斐道:“姓胡的岂能瞧在这金银田产份上忘了父母大仇?不不!苗人凤不会如此小觑了我。”程灵素伸了伸舌头道:“那倒是我小觑了你啦。”

    两人商量了半日瞧不出端倪决意便在此住宿一宵好歹也要探寻出一点线索。到了晚间胡斐在后堂大房中安睡程灵素的闺房却设在花园旁的楼上。胡斐一生之中从未住过如此富丽堂皇的屋宇而这屋宇居然属于自己更是匪夷所思。他睡到二更时分轻轻推窗跃出窜到屋面伏低身子一望见西面后院中灯火未熄于是展开轻身功夫奔了过去。足钩屋檐一个“倒卷珠帘”从窗缝中向内张望只见那姓张的滴滴笃笃的打着算盘正自算帐另一个老家人在旁相陪。那姓张的写几笔帐便跟那家人说几句话说的都是工薪柴米等等琐事。胡斐听了半天全无头绪正要回身忽听得东边屋面上一声轻响。他翻身站直手握刀柄只见来的却是程灵素。她做个手势胡斐纵身过去。程灵素悄声道:“我前前后后都瞧过了没半点蹊跷。你看到什么没有?”胡斐摇了摇头。两人分别回房这一晚各自提防反复思量都没睡得安稳。次晨起身早有僮仆送上参汤燕窝跟着便是面饺点心胡斐却另有一壶状元红美酒。胡斐心想:“有灵姑娘为伴谈谈讲讲倒也颇不寂寞。在这里住着说得上无忧无虑快乐逍遥。”蓦地转念:“那姓凤的恶霸杀了锺阿四全家我不伸此冤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想到此处胸间热血沸腾便向程灵素说道:“咱们这就动身了吧?”程灵素也不问他要到何处答道:“好是该动身了。”

    两人回进卧室换了旧时衣服。胡斐对那姓张的商人道:“我们走了!”说了这一句拔步便走。那姓张的大是错愕道:“这……这……怎么走得这般快?胡大……胡大爷小人去备路上使费您请等一会。”待他进去端了一大盘金锭银锭出来胡程二人早已远去。二人跨开大步向北而行中午时分到了一处市集一打听才知昨晚住宿之处叫作义堂镇。胡斐取出银子买了两匹马两人并骑谈论昨日的奇事。

    程灵素道:“咱们白吃白喝白住白宿半点也没有损到什么。这样说来那主人似乎并没安着歹心。”胡斐道:“我总觉这件事阴阳怪气很有点儿邪门。”程灵素笑道:“我倒盼这种邪门的事儿多遇上些一路上阴阳怪气个不停。喂胡大爷你到底是去哪里啊?”胡斐道:“我要上北京。你也同去玩玩好不好?”程灵素笑道:“好是没什么不好就只怕有些儿不便。”胡斐奇道:“什么不便?”程灵素笑道:“胡大爷去探访那位赠玉凤的姑娘还得随身带个使唤的丫环么?”胡斐正色说道:“不我是去追杀一个仇人。此人武功虽不甚高可是耳目众多狡狯多智盼望灵姑娘助我一臂之力。”于是将佛出镇上凤天南如何杀害锺阿四全家如何庙中避雨相遇如何给他再度逃走等情一一说了。程灵素听他说到古庙邂逅、凤天南黑夜兔脱的经过时言语中有些不尽不实说道:“那位赠玉凤的姑娘也在古庙之中是不是啊?”胡斐一怔心想她聪明之极反正我也没做亏心之事不用瞒她于是索性连如何识得袁紫衣、她如何连夺三派掌门人之位、她如何救助凤天南等情也从头至尾说了。程灵素问道:“这位袁姑娘是个美人儿是不是?”胡斐微微一怔脸都红了说道:“算是很美吧。”程灵素道:“比我这丑丫头好看得多是不是?”

    胡斐没防到她竟会如此单刀直入的询问不由得颇是尴尬道:“谁说你是丑丫头了?袁姑娘比你大了几岁自然生得高大些。”程灵素一笑说道:“我八岁的时候拿妈妈的镜子来玩。我姊姊说:‘丑八怪不用照啦!照来照去还是个丑八怪。’哼!我也不理她你猜后来怎样?”胡斐心中一寒暗想:“你别把姊姊毒死了才好。”说道:“我不知道。”程灵素听他语音微颤脸有异色猜中了他的心思道:“你怕我毒死姊姊吗?那时我还只八岁呢。嗯第二天家中的镜子通统不见啦。”胡斐道:“这倒奇了。”程灵素道:“一点也不奇都给我丢到了井里。”她顿了一顿说道:“但我丢完了镜子随即就懂了。生来是个丑丫头就算没了镜子还是丑的。那井里的水面便是一面圆圆的镜子把我的模样给照得清清楚楚。那时候啊我真想跳到井里去死了。”她说到这里突然举起鞭子狂抽马臀向前急奔。胡斐纵马跟随两人一口气驰出十余里路程灵素才勒住马头。胡斐见她眼圈红红的显是适才哭过来着不敢朝她多看心想:“你虽没袁姑娘美貌但决不是丑丫头。何况一个人品德第一才智方是第二相貌好不好乃是天生何必因而伤心?你事事聪明怎么对此便这地看不开?”瞧着她瘦削的侧影心中大起怜意说道:“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不肯答允不知我是否高攀得上?”

    程灵素身子一震颤声道:“你……你说什么?”胡斐从她侧后望去见她耳根子和半边脸颊全都红了说道:“你我都无父母亲人我想和你结拜为兄妹你说好么?”程灵素的脸颊刹时间变为苍白大声笑道:“好啊那有什么不好?我有这么一位兄长当真是求之不得呢?”胡斐听她语气中含有讥讽之意不禁颇为狼狈道:“我是一片真心。”程灵素道:“我难道是假意?”说着跳下马来在路旁撮土为香双膝一屈便跪在地上。胡斐见她如此爽快也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几拜相对磕头行礼。程灵素道:“人人都说八拜之交咱们得磕足八个头……一、二、三、四、……七、八……嗯我做妹妹多磕两个。”果然多磕了两个头这才站起。

    胡斐见她言语行动之中突然间微带狂态自己也有些不自然起来说道:“从今而后我叫你二妹了。”程灵素道:“对你是大哥。咱们怎么不立下盟誓说什么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胡斐道:“结义贵在心盟说不说都是一样。”程灵素道:“啊原来如此。”说着跃上了马背这日直到黄昏始终没再跟胡斐说话。傍晚二人到了安6刚驰马进入市口便有一名店小二走上来牵住马头说道:“这位是胡大爷吧?请来小店歇马。”胡斐奇道:“你怎知道?”店小二笑道:“小人在这儿等了半天啦。”于是在前引路让着二人进了一家房舍高敞的客店。上房却只留了一间于是又开了一间茶水酒饭也不用吩咐便流水价送将上来。胡斐问那店小二是谁叫他这般侍候。那店小二笑道:“义堂镇的胡大爷谁还能不知道么?”次晨结帐掌柜的连连打躬说道早已付过了只肯收胡斐给店伴的几钱银子赏钱。一连几日都是如此。胡斐和程灵素虽都是极有智计之人但限于年纪阅历竟是瞧不透这一门江湖伎俩。到第四日动身后程灵素道:“大哥我连日留心咱们前后无人跟随那必是有人在前途说了你的容貌服色命人守候。咱们来个乔装改扮然后从旁察看说不定便能得悉真相。”胡斐喜道:“此计大妙。”

    两人在市上买了两套衣衫鞋帽行到郊外在一处无人荒林之中改扮。程灵素用头剪成假须粘在胡斐唇上将他扮成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自己却穿上长衫头戴小帽变成个瘦瘦小小的少年男子。两人一看相对大笑。到了前面市集两人更将坐骑换了驴子。胡斐将单刀包入包袱再买了一根旱烟管吸了几口吞烟吐雾这一副神色旁人便眼力再好也决计认他不出。

    这日傍晚到了广水只见大道旁站着两名店伴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胡斐知他们正在等候自己不禁暗笑径去投店掌柜的见这二人模样寒酸招呼便懒洋洋地给了他们两间偏院。那两名店伴直等到天黑这才没精打采的回店。胡斐叫了一人进来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瞎扯想从他口中探听些消息。刚说得几句闲话忽然大道上马蹄声响听声音不止一乘。那店伴喜道:“胡大爷来啦。”飞奔出店。胡斐心道:“胡大爷早到啦跟你说了这会子话你还不知道。”当下走到大堂上去瞧热闹。只听得人声喧哗那店伴大声道:“不是胡大爷是镖局子的达官爷。”跟着走进一个趟子手来手捧镖旗在客店外的竹筒中一插。胡斐看那镖旗时心中一愕只见那镖旗黄底黑线绣着一匹背生双翼的骏马当年在商家堡中曾见过这镖旗一面认得是飞马镖局的旗号心想这镖局主人百胜神拳马行空已在商家堡烧死不知眼下何人充任镖头。看那镖旗残破褪色已是多年未换那趟子手也是年老衰迈没什么精神似乎飞马镖局的近况未见得怎生兴旺。

    跟着镖头进来却是雄赳赳气昂昂的一条汉子但见他脸上无数小疤胡斐认得他是马行空的弟子徐铮。在他之后是一个穿着劲装的少*妇双手各携一个男孩正是马行空的女儿马春花。胡斐和她相别数年这时见她虽然仍是容色秀丽但已掩不住脸上的风霜憔悴。两个男孩不过四岁左右却是雪白可爱尤其两人相貌一模一样显是一对孪生兄弟。只听一个男孩子道:“妈我饿啦要吃面面。”马春花低头道:“好等爹洗了脸大伙儿一起吃。”

    胡斐心道:“原来他师兄妹已成了亲还生下两个孩子。”那年他在商家堡为商老太所擒被商宝震用鞭子抽打马春花曾出力求情此事常在心头。今日他乡邂逅若不是他不愿给人认出真面目早已上去相认道故了。

    开客店的对于镖局子向来不敢得罪虽见飞马镖局这单镖只是一辆镖车各人衣饰敝旧料想没多大油水但掌柜的还是上前殷勤接待。徐铮听说没了上房眉头一皱正要话趟子手已从里面打了个转出来说道:“朝南那两间上房不明明空着吗?怎地没了?”掌柜的赔笑说道:“达官爷见谅。这两间房前天就有人定下了已付了银子说好今晚要用。”徐铮近年来时运不济走镖常有失闪因此一肚皮的委屈听了此言伸手在帐台上用力一拍便要作。马春花忙拉拉他衣袖说道:“算啦胡乱住这么一宵也就是了。”

    徐铮还真听妻子的话向掌柜的狠狠瞪了一眼走进了朝西的小房。马春花拉着两个孩子低声道:“这单镖酬金这么微薄若不对付着使还得亏本。不住上房省几钱银子也是好的。”徐铮道:“话是不错但我就瞧着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生气。”原来马行空死后徐铮和与春花不久成婚两人接掌了飞马镖局。徐铮的武功威名固然不及师父而他生就一副直肚直肠江湖上的场面结交更是施展不开三四年中连碰了几次钉子每次均亏马春花多方设法才赔补弥缝了过去。但这么一来飞马镖局的生意便一落千丈大买卖是永不上门的了。这一次有个盐商要送一笔银子上北直隶保定府去为数只有九千两托大镖局带嫌酬金贵这才交了给飞马镖局。徐铮夫妇向来一同走镖马春花以家中没可靠的亲人放心不下孩子便带同了出门谅来这区区九千两银子在路上也不会有什么风险。胡斐向镖车望了一眼走到程灵素房中说道:“二妹这对镖头夫妇是我的老相识。”于是将商家堡中如何跟他们相遇的事简略说了。程灵素道:“你认不认他们?”胡斐道:“待明儿上了道到荒僻无人之处这才上前相认。”程灵素笑道:“荒僻无人之处?啊那可了不得!他们不当你这小胡子是劫镖的强人才怪。”胡斐一笑道:“这枝镖不值得胡大寨主动手。程二寨主你瞧如何?”程灵素笑道:“瞧那镖客身上无钱甚是寒伧。你我兄弟盗亦有道不免拍马上前送他几锭金子便了。”胡斐哈哈一笑。他确是有赠金之心只是要盘算个妥善法儿赠金之时须得不失了敬意。

    两人用过晚膳胡斐回房就寝睡到中夜忽听得屋面上喀的一声轻响。他虽在睡梦之中仍是立即惊觉翻身坐起跨步下炕听得屋上共有二人。那二人轻轻一击掌径从屋面跃落。胡斐站到窗口心想:“这两个人是什么来头竟是如此大胆旁若无人?”伸手指戳破窗纸往外张望见两人都是身穿长衫手中不执兵刃推开朝南一间上房的门便走了进去跟着火光一闪点起灯来。

    胡斐心想:“原来这两人识得店主东不是歹人。”回到炕上忽听得踢*踢*拖鞋皮响店小二走到上房门口大声喝道:“是谁啊?怎地三更半夜的也不走大门就这么窜了下来?”他口中呼喝走进上房一脚刚踏进便“啊哟”一声大叫跟着砰的一响又是“我的妈啊打死人啦”叫了起来原来给人摔了出来结结实实的跌在院子之中。这么一吵闹满店的人全醒了。两个长衫客中一人站在上房门口大声说道:“我们奉鸡公山王大寨主之命今晚踩盘子、劫镖银来着找的是飞马镖局徐镖头。闲杂人等事不干己快快回房安睡免得误伤人命。”

    徐铮和马春花早就醒了听他如此叫阵不由得又惊又怒心想恁他多厉害的大盗也决不能欺到客店中来这广水又不是小地方这等无法无天可就从未见过。徐铮接口大声道:“姓徐的便在这里两位相好的留下万儿。”那人大笑道:“你把九千两纹银一杆镖旗双手奉送给大爷也就是了问大爷什么万儿?咱们前头见。”说着拍拍两声击掌两人飞身上屋。徐铮右手一扬两枝钢镖激射而上。后面那人回手一抄一手接住跟着向下掷出当的一声响火星四溅一齐落在徐铮身前一尺之处两枝镖都钉入了院子中的青石板里这一手劲办徐铮就万万不能。只听两人在屋上哈哈大笑跟着马蹄声响向北而去。店中店伙和住客待那两个暴客远去这才七张八嘴的纷纷议论有的说快些报官有的劝徐铮不如绕道而行。徐铮默不作声拔起两枚钢镖回到房中。夫妻俩低声商量瞧这两人武功颇为不凡该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怎会瞧中这一枝小镖?虽然明知前途不吉但一枝镖出了门规矩是有进无退决不能打回头否则镖局子就算是自己砸了招牌。徐铮气愤愤的道:“黑道上朋友越来越是欺人啦往后去咱们这口饭还能吃么?我拚着性命不要也得给他们干上了。这两个孩子……”马春花道:“咱们跟黑道上的无冤无仇最多不过是银子的事还不致有人命干系带着孩子也不妨。”但在她心底早已在深深后悔实不该让这两个幼儿陪着父母干冒江湖上的风险。胡斐和程灵素隔着窗子一切瞧得清清楚楚心下也是暗暗奇怪觉得这一路而来不可解之事甚多满以为乔装改扮之后便可避过追踪岂知第一天便遇到飞马镖局这件奇事。次日清晨飞马镖局的镖车一起行胡斐和程灵素便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徐铮见他二人跟踪不舍越看路道越是不对料他二人定是贼党不时回头怒目而视。胡程二人却装作不见。中午打尖胡程二人也和飞马镖局一处吃牛肉面饼。行到傍晚离武胜关约有四十来里只听得马蹄声响两骑马迎面飞驰而来。马上乘客身穿灰布长袍从镖车旁一掠而过直奔过胡程二人身旁这才靠拢并驰纵声长笑听声音正是昨晚的两个暴客。胡斐道:“待得他们再从后面追上不出几里路便要动手了。”话犹未毕忽听前面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从身旁掠过马上乘客身手矫健显是江湖人物。胡斐道:“奇怪奇怪!”行不到一里路又有两乘马迎面奔来跟着又有两乘马。徐铮见了这等大势派早已把心横了不怒反笑说道:“师妹师父曾说绿林中一等一的大寨兴师动众劫那一等一的大镖那才派到六个好手探盘子今日居然连派到八位高人后面又有两位阴魂不散的跟着只怕咱们这路镖保的不是纹银九千两而是九百万、九千万两!”

    马春花猜不透敌人何以如此大张旗鼓来对付这枝微不足道的小镖但越是不懂越是戚然有忧对徐铮和趟子手道:“待会情势不对咱们带了孩子逃命要紧。这九千两银子嘛数目不大总还能张罗着赔得起。”徐铮昂然道:“师父一世英名便这么送在咱这个不成材的弟子手中吗?”马春花凄然道:“总得瞧孩子份上。今后我两口子耕田务农吃一口苦饭也不做这动刀子拚命的勾当啦。”

    说到这里忽听得身后蹄声奔腾回头一望尘土飞扬那八乘马一齐自后赶了上来。呜的一声长鸣一枝响箭从头顶飞过跟着迎面也有八乘马奔来。

    胡斐道:“瞧这声势这帮子人只怕是冲着咱们而来。”程灵素点头道:“田归农!”胡斐道:“咱们的改扮终究不成还是给认出了。”这时前面八乘马后面八乘马一齐勒缰不动已将镖局子一行人和胡程二人夹住在中间。

    徐铮翻身下马亮出单刀抱拳道:“在下徐……”只说了三字前面八乘马中一个老者突然飞跃下马纵身而前手中持着一件奇形兵刃一语不便向徐铮脸上砸去。胡斐和程灵素勒马在旁见那老者手中兵刃甚是奇怪前面一个横条弯曲如蛇横条后生着丁字形的握手那横条两端尖利便似一柄变形的鹤嘴锄模样。胡斐不识此物问程灵素道:“那是什么?”程灵素还未回答身后一名大盗笑道:“老小子教你一个乖这叫做雷震挡。”程灵素接口道:“雷震挡不和闪电锥同使武功也是平常。”那大盗一呆不再作声斜眼打量程灵素心想这瘦小子居然也知道闪电锥。原来老者是他师兄这大盗自己所使的便是闪电锥。他二人的师父右手使闪电锥左手使雷震挡一攻一守变化极尽奇妙。但这两件兵刃一长一短双手共使时相辅相成威力固然甚大但也十分艰难他师兄弟二人各得师父一只手的技艺始终学不会两件兵刃同使。他二人自幼便在塞外初来中原未久而他的闪电锥又是藏在袖中并未取出不意给程灵素一语道破来历不禁惊诧无已。他那知程灵素的师父毒手药王无嗔大师见闻广博平时常和这个最锺爱的小弟子讲述各家各派武功因此她虽然从未见过雷震挡但一听其名便知尚有一把闪电锥。但见那老者将兵刃使得轰轰果然有雷震之威。徐铮单刀上的功夫虽也不弱但被那雷震挡裹住了渐渐施展不开。

    只听得前后十五名大盗你一言我一语出言讥嘲:“什么飞马镖局?当年马老镖头走镖才称得上‘飞马’二字到了姓徐的手里早该改称狗爬镖局啦!”“这小子学了两手三脚毛不在家里抱娃娃却到外面来丢人现世。”“喂姓徐的快跪下来磕三个响头我们大哥便饶了你的狗命。”“走镖走得这么寒蠢连九千两银子也保不如买块豆腐来自己撞死了罢!”“神拳无敌马老镖头当年赫赫威名武林中无人不服这脓包小子真是对不住师父。”“我瞧他夫人比他强上十倍当真是一枝鲜花插在牛粪里!好教人瞧着生气。”胡斐听了各人言语心想这群大盗对徐铮的底细摸得甚是清楚不但知道他的师承来历还知他一共保了多少镖银说话之中对他固是极尽尖酸刻薄但对马春花和她过世的父亲却毫无得罪之处甚至还显得颇为尊敬。胡斐虽然不识雷震挡但那老者功力不弱出手既狠且准却是一眼便知不由得暗自奇怪:“这老头儿虽不能说是江湖上的第一流好手但如此武功必是个颇有身分的成名人物。瞧各人的作为决非冲着这区区九千两银子而来。但若是田归农派来跟我为难却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劲儿去对付徐铮?”

    马春花在旁瞧得焦急万分她早知丈夫不是人家对手然而自己上前相助只不过多引一个敌人下场于事丝毫无补两个儿子无人照料却势必落入盗众手中。眼睁睁的瞧着丈夫越来越是不济突见那老者将蛇形兵器往前疾送圈转回拉徐铮单刀脱手飞上半天她“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那老者左足横扫徐铮急跃避过。那单刀从半空落将下来盗众中一人举起长剑往上一撩一柄钢刀登时断为两截。那盗伙身手好快长剑跟着一劈一削又将尚未落地的两截断刀斩成四截。他手中所持的固是极锋利的宝剑而出手之迅捷更是使人目为之眩。群盗齐声喝彩。瞧这情势哪里是拦路劫镖实是对徐铮存心戏弄!单是这手持长剑的大盗一人打败徐铮夫妇便已绰绰有余何况同伙共有一十六人看来个个都是好手个个笑傲自若便如十六头灵猫围住了一只小鼠要戏耍个够才分而吞噬。徐铮红了双眼双臂挥舞招招都是拚命的拳式但那老者雷震挡的铁柄长逾四尺徐铮如何欺得近身去?数招之间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雷震挡的尖端划破了徐铮裤脚大腿上鲜血长流接着又是一响徐铮左臀中挡。那老者抬起一腿将他踢翻在地一脚踏住冷笑道:“我也不要你性命只要废了你的一对招子罚你不生眼睛太也胡涂。”徐铮又是害怕又是愤怒胸口气为之塞说不出话来。马春花叫道:“众位朋友你们要镖银拿去便是。我们跟各位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必赶尽杀绝?”那使剑的大盗笑道:“马姑娘你是好人不用多管闲事。”马春花道:“什么多管闲事?他是我丈夫啊。”使雷震挡的老者道:“我们就是瞧着他太也不配委曲了才貌双全的马姑娘这才千里迢迢的赶来。这个抱不平非打不可!”胡斐和程灵素越听越是奇怪均想:“这批大盗居然来管人家夫妻的家务事还说什么打抱不平当真好笑。”两人对望一眼目光中均含笑意。

    便在此时那老者举起雷震挡挡尖对准徐铮右眼戳了下去。马春花大叫一声抢上相救呼的一响马上一个盗伙手中花枪从空刺下将她拦住。两个小孩齐叫:“爸爸!”向徐铮身边奔去。突然间一个灰影一晃那老者手腕上一麻急忙翻挡迎敌手里蓦然间轻了原来手中兵刃竟已不知去向惊怒中抬起头来只见那灰影跃上马背自己的独门兵刃雷震挡却已给他拿在手中舞弄白光闪闪转成一个圆圈。如此倏来倏去一瞬之间下马上马空手夺了他雷震挡的正是胡斐!众盗相顾骇然顷刻间寂静无声竟无一人说话人人均为眼前之事惊得呆了。过了半晌各人才纷纷呼喝举刀挺杖奔向胡斐。胡斐大叫道:“是线上的合字儿吗?风紧扯呼老窑里来了花门的三刀兔儿爷换着走咱们胡子上开洞财神菩萨上山!”群盗又是一怔听他说的黑话不像黑话不知瞎扯些什么。那雷震挡被夺的老者怒道:“朋友你是哪一路的来搅这淌浑水干么?”胡斐道:“兄弟专做没本钱买卖好容易跟上了飞马镖局的九千两银子没想到半路里杀出来十六个程咬金。各位要分一份这不叫人心疼么?”那老者冷笑道:“哼朋友别装蒜啦趁早留下个万儿来是正经。”

    徐铮于千钧一之际逃得了性命搂住了两个儿子。马春花站在他的身旁睁着一双大眼望住胡斐一时之间还不明白眼前到底生了何事。她只道胡斐和程灵素也必都是盗伙一路那知他却和那老者争了起来。

    只见胡斐伸手一抹上唇的小胡子咬着烟袋说道:“好我跟你实说了罢。神拳无敌马行空是我师弟师侄的事儿老人家不能不管。”胡斐此语一出马春花吃了一惊心想:“哪里出来了这样一个师伯?我从没听爹爹说过而且这人年纪比爹爹轻得多哪能是师伯?”程灵素在一旁见他装腔作势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但见他大敌当前身在重围仍能漫不在意的言笑自若却也不禁佩服他的胆色。那老者将信将疑哼的一声说道:“尊驾是马老镖头的师兄?年岁不像啊我们也没听说马老镖头有什么师兄。”胡斐道:“我门中只管入门先后不管年纪大小。马行空是什么大人物了还用得着冒充他师兄么?”

    先入师门为尊的规矩武林中许多门派原都是有的。那老者向马春花望了一眼察看她的脸色转头又问胡斐道:“没请教尊驾的万儿。”胡斐抬头向天说道:“我师弟叫神拳无敌马行空区区在下便叫歪拳有敌牛耕田。”群盗一听尽皆大笑。这一句话明显是欺人的假话那老者只因他空手夺了自己的兵刃才跟他对答了这一阵子话否则早就出手了。他性子本便躁急听到“牛耕田”这三字再也忍耐不住虎吼一声便向胡斐扑来。胡斐勒马一闪雷震挡一晃那老者手中倏地多了一物举手一看却不是雷震挡是什么?物归原主他本该喜欢然而这兵刃并非自己夺回却是对方塞入自己手中瞧也没瞧清莫名其妙的便得回了兵刃。

    众盗齐声喝彩叫道:“褚大哥好本事!”都道是他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抢回。这姓褚的老者却自知满不是那回事当真是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他微微一怔说道:“尊驾插手管这档子事到底为了什么?”

    胡斐道:“老兄倒请先说说我这两个师侄好好一对夫妻何以要各位来打抱不平?”那老者说道:“多管闲事于尊驾无益。我好言相劝还是各行各路罢!”众盗均感诧异:“褚大哥平日多么霹雳火爆的性儿今日居然这般沉得住气。”胡斐笑道:“你这话再对也没有了多管闲事无益。咱们大伙儿各行各路。请啊请啊!”那老者退后三步喝道:“你既不听良言在下迫得要领教高招。”说着雷震挡一举护住了胸口。胡斐道:“单打独斗有什么味道?可是人太多了乱糟糟的也不大方便。这样吧我牛耕田一人斗斗你们三位。”说着提旱烟管向那使长剑的一指又向那老者的师弟一指。那使剑的相貌英挺神情傲慢仰天笑道:“好狂妄的老小子!”那姓褚的老者却早知胡斐决非易与之辈一对一的跟他动手也真没把握他既自愿向三人挑战正是求之不得说道:“聂贤弟上官师弟他是自取其死怨不得旁人咱三个便一齐陪他玩玩。”那姓聂的兀自不愿说道:“谅这老小子怎是褚大哥的对手?要不你师兄弟一齐出马让大伙儿瞻仰瞻仰塞外‘雷电交作’的绝技!”群盗轰然叫好。

    胡斐摇头道:“年纪轻轻便这般胆小见不得大阵仗可惜啊可惜。”那姓聂的长眉一挑跃下马来低声道:“褚大哥请让一步小弟独自来教训教训这狂徒。”胡斐道:“你要教训我歪拳有敌牛耕田那也成。可是咱哥儿两话说在先倘若我牛耕田输了你要宰要杀任凭处置。不过要是小兄弟你有一个失闪那便如何?”那姓聂的冷笑道:“那是你痴心妄想。”胡斐笑道:“说不定老天爷保佑小兄弟你竟有个三长两短七荤八素那便如何?”那姓聂的喝道:“谁跟你胡说八道?若我输了也任凭你老小子处置便是。”

    胡斐道:“任凭我老小子处置那可不敢当只是请各位宽宏大量别再来管我师侄小夫妻俩的家务这个抱不平咱们就别打了吧!”那姓聂的好不耐烦长剑一摆闪起一道寒光喝道:“便是这样!”胡斐目光横扫众盗说道:“这位聂家小兄弟的话作不作准?倘若他输了你们各位大爷还打不打抱不平?”程灵素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心想他自己小小年纪居然口口声声叫人家“小兄弟”别人为了“鲜花插在牛粪上”因而兴师动众的来打抱不平此事已十分好笑而他横加插手又不许人家打抱不平更是匪夷所思。盗众素知那姓聂的剑术精奇手中那口宝剑更是削铁如泥的利刃出手斗这乡下土老儿小胡子定是有胜无败。众人此行原本嘻嘻哈哈当作一件极有趣的玩闹途中多生事端正是求之不得于是纷纷说道:“你小胡子若是赢了一招半式咱们大伙儿拍屁股便走这个抱不平是准定不打的了!”胡斐道:“诸位说的是人话就是这么办这抱不平打不打得成得瞧我小胡子的玩艺儿行不行。看招!”猛地举起旱烟管往自己衣领中一插跃下马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众人听他一声喝:“看招!”又见他举起烟管都道他要以烟管当作兵器那知他竟将烟管插在衣领之中又见他下马的身法如此笨拙狼狈旁观的十五个大盗之中倒有十二三人笑了出来。那姓聂的喝道:“你用什么兵刃亮出来吧!”胡斐道:“黄牛耕田得用犁耙!褚大寨主你手里这件家伙倒像个犁耙借来使使!”说着伸手出去向那姓褚的老者借那雷震挡。那老者见了他也真有些忌惮倒退两步怒道:“不借!谅你也不会使!”胡斐右手手掌朝天始终摆着个乞讨的姿势又道:“借一借何妨?”突然手臂一长一搭那老者举挡欲架不知怎的手中忽空那雷震挡竟又已到了胡斐手中。那老者一惊非小倒窜出一丈开外脸上肌肉抽搐如见鬼魅。要知胡斐这路空手夺人兵刃的功夫乃是他远祖飞天狐狸潜心钻研出来的绝技。当年飞天狐狸辅佐闯王李自成起兵打天下凭着这手本领不知夺过多少英雄好汉手中的兵器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神出鬼没诡秘无比“飞天狐狸”那四字外号一半也是由此而来。

    那姓聂壮汉见胡斐手中有了兵器提剑便往他后心刺来。胡斐斜身闪开回了一挡跟着自左侧抢上雷震挡回掠横刺。姓褚的老者只瞧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原来胡斐所使的招数竟是他师父亲授的“六十四路轰天雷震挡法”一模一样全无二致。他那姓上官的师弟更是诧异明明听得胡斐连雷震挡的名字也不识使出来的挡法却和师哥全然相同。他二人那想得到胡斐武功根底既好人又聪明无比瞧了那姓褚老者与徐铮打斗早将招数记在心中。何况他所使招数虽然形似其中用劲和变化的诸般法门却绝不相干。那姓聂的这时再也不敢轻慢剑走轻灵身手甚是便捷。胡斐所用兵刃全不顺手兼之有意眩人耳目招招依着那姓褚老者的武功法门而使更加多了一层拘束但见敌人长剑施展开来寒光闪闪剑法实非凡俗。他一面招架心下寻思:“这十六人看来都是硬手倘若一拥而上我和二妹纵能脱身徐铮一家四口一定糟糕只有打败了这人挤兑得他们不能动手方是上策。”突见对手长剑一沉知道不妙待想如何变招当的一声雷震挡的一端已被利剑削去。盗众眼见胡斐举止邪门本来心中均自嘀咕忽见那姓聂的得利齐声欢呼。姓聂的精神一振步步进逼。胡斐从褚姓老者那里学得的几招挡法堪堪已经用完心想再打下去马脚便露眼见雷震挡被削去一端心念一动回挡斜砸敌人长剑圈转当的一声响另一端也削去了。胡斐叫道:“好你这般不给褚大爷面子毁了他成名的兵刃未免太也不够朋友!”

    姓聂的一怔心想这话倒也有理。突然当的又是一响胡斐竟将半截挡柄砸到他剑锋上去手中只余下尺来长的一小截又听他叫道:“会使雷震挡不使闪电锥武功也是稀松平常。”说着将一小截挡柄递出便如破甲锥般使了出来。

    姓上官的大盗先听他说闪电锥不由得一惊但瞧了他几路锥法横戳直刺全不是那一会事这才放心大声笑道:“这算那一门子的闪电锥?”胡斐道:“你学的不对我的才对。”说着连刺急戳。其实他除单刀之外什么兵器都不会使这闪电锥只是装模作样所厉害者全在一只左手近身而搏左手勾打锁拿当真是“一寸短一寸险”。那姓聂的手中虽有利剑竟是阻挡不住被他攻得连连倒退猛地里“啊”的一声大叫两人同时向后跃开。只见胡斐身前晶光闪耀那口宝剑已到了他的手里。胡斐左膝一跪从大道旁抓起一块二十来斤的大石右手持剑剑尖抵地剑身横斜左手高举大石笑道:“这口宝剑锋利得紧我来砸它几下瞧是砸得断砸不断?”说着作势便要将大石往剑身上砸去。

    纵是天下最锋利的利剑用大石砸在它平板的剑身上也非一砸即断不可。那姓聂的对这口宝剑爱如性命见了这般惨状登时吓得脸色苍白叫道:“在下认输便是。”胡斐道:“我瞧这口好剑未必一砸便断。”说着又将大石一举。那姓聂的叫道:“尊驾若是喜欢拿去便是别损伤了宝物。”胡斐心想此人倒是个情种宁可剑入敌手也不愿剑毁于是不再嬉笑双手横捧宝剑送到他身前说道:“小弟无礼多有得罪。”那人大出意外只道胡斐纵不毁剑也必取去要知如此利刃当世罕见有此一剑平添了一倍功夫武林中人有谁不爱?当下也伸双手接过说道:“多谢多谢!”惶恐之中掩不住满脸的喜出望外之情。

    胡斐知道夜长梦多不能再耽翻身上马向群盗拱手道:“承蒙高抬贵手兄弟这里谢过。”这句话却说得甚是诚恳。向徐铮和马春花叫道:“走吧!”徐铮夫妇惊魂未定赶着镖车纵马便走。胡斐和程灵素在后押队没再向后多望一眼以免又生事端耳听得群盗低声议论却不纵马来追。四人一口气驰出十余里始终不见有盗伙追来。徐铮勒住马头说道:“尊驾出手相救在下甚是感激却何以要冒充在下的师伯?”胡斐听他语气中甚有怪责之意微笑道:“顺口说说而已兄弟不要见怪。”徐铮道:“尊驾贴上这两撇胡子逢人便叫兄弟也未免把天下人都瞧小了。”胡斐一愕没想到这个莽撞之人竟会瞧得出来。程灵素低声道:“定是他妻子瞧出了破绽。”

    胡斐略一点头凝视马春花心想她瞧出我胡子是假装却不知是否认出了我是谁。

    徐铮见了他这副神情只道自己妻子生得美丽胡斐途中紧紧跟随早便不怀好意。他被盗党戏弄侮辱了个够已存必死之意心神失常放眼但觉人人是敌大声喝道:“阁下武艺高强你要杀我这便上吧!”说着一弯腰就从趟子手的腰间拔出单刀立马横刀向着胡斐凛然傲视。胡斐不明他的心意欲待解释忽觉背后马蹄声急一骑快马狂奔而至。这匹马虽无袁紫衣那白马的神骏却也是少有的名驹片刻间便从镖队旁掠过。胡斐一瞥之下认得马上乘客便是十六盗伙之一。

    程灵素道:“咱们走吧犯不着多管闲事打抱不平。”岂知“多管闲事打抱不平”这八个字正触动徐铮的忌讳他眼中如要喷出火来便要纵马上前相拚。马春花急叫:“师哥你又犯胡涂啦!”徐铮一呆。

    程灵素一提马缰跟着伸马鞭在胡斐的坐骑臀上抽了一鞭两匹马向北急驰而去。胡斐回头叫道:“马姑娘可记得商家堡么?”马春花斗然间满脸通红喃喃道:“商家堡商家堡!我怎能不记得?”她心摇神驰思念往事但脑海中半分也没出现胡斐的影子。她是在想着另外一个人那个华贵温雅的公子爷……胡程二人纵马奔出三四里程灵素道:“大哥打抱不平的又追上来啦。”胡斐也早已听到来路上马蹄杂沓共有十余骑之多说道:“当真动手咱们寡不敌众又不知这批人是什么来头。”程灵素道:“我瞧这些人未必便真是强盗。”胡斐点头道:“这中间古怪很多一时可想不明白。”这时一阵西风吹来来路上传来一阵金刃相交之声。胡斐惊道:“给追上了。”程灵素道:“我瞧那些人的心意那位马姑娘决计无碍他们也不会伤那徐爷的性命不过苦头是免不了要吃的了。”胡斐竭力思索皱眉道:“我可真是不明白。”忽听得马蹄声响斜刺往西北角驰去走的却不是大道同时隐隐又传来一个女子的呼喝之声。

    胡斐驰马上了道旁一座小丘纵目遥望只见两名盗伙各乘快马手臂中都抱着一个孩子。马春花徒步追赶头散乱似乎在喊:“还我孩子还我孩子!”隔得远了听不清楚。那两个盗党兵刃一举忽地分向左右驰开。马春花一呆两个孩子都是一般的心头之肉不知该向哪一个追赶才是。胡斐瞧得大怒心想:“这些盗贼真是无恶不作。”叫道:“二妹快来!”明知寡不敌众若是插手此事实极凶险但眼见这种不平之事总不能置之不理于是纵马追了上去。但相隔既远坐骑又没盗伙的马快待追到马春花身边两个大盗早已抱着孩子不知去向。只见马春花呆呆站着却不哭泣。胡斐叫道:“马姑娘别着急我定当助你夺回孩子。”其实这时“马姑娘”早已成了“徐夫人”但在胡斐心中一直便是“马姑娘”脱口而出全没想到改口。

    马春花听了此言精神一振便要跪将下去。胡斐忙道:“请勿多礼徐兄呢?”马春花道:“我追赶孩子他却给人缠住了。”程灵素驰马奔到胡斐身边说道:“北面又有敌人。”胡斐向北望去果见尘土飞扬又有**骑奔来。胡斐道:“敌人骑的都是好马咱们逃不远得找个地方躲一躲。”游目四顾一片空旷并无藏身之处只西北角上有一丛小树林。程灵素马鞭一指道:“去那边。”向马春花道:“上马呀!”马春花道:“多谢姑娘!”跃上马背坐在她的身后。程灵素笑道:“你眼光真好危急中还能瞧出我是女扮男装。”三人两骑向树林奔去。

    只奔出里许盗党便已觉只听得声声唿哨南边十余骑北边**骑两头围了上来。

    胡斐一马当先抢入树林见林后共有六七间小屋心想再向前逃非给追上不可只有在屋中暂避。奔到屋前见中间是座较大的石屋两侧的都是茅舍。他伸手推开石屋的板门里面一个老妇人卧病在床见到胡斐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啊啊”的低叫。

    程灵素见那些茅舍一间间都是柴扉紧闭四壁又无窗孔看来不是人居之所踢开板门一望见屋中堆满了柴草另一间却堆了许多石头。原来这些屋子是石灰窑贮积石灰石和柴草之处。程灵素取出火摺打着了火往两侧茅舍上一点拉着马春花进了石屋关上了门又上了门闩。

    这几间茅舍离石屋约有三四丈远柴草着火之后人在石屋中虽然炽热但可将敌人挡得一时同时石屋旁的茅舍尽数烧光敌人无藏身之处要进攻便较不易。马春花见她小小年纪却是当机立断一见茅舍毫不思索的便放上了火自己却要待进了石屋之后想了一会方始明白她的用意赞道:“姑娘!你好聪明!”茅舍火头方起盗众已纷纷驰入树林马匹见了火光不敢奔近四周团团站定。马春花进了石屋惊魂略定却悬念儿子落入盗手不知此刻是死是活。她虽是著名拳师之女自幼便随父闯荡江湖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险但爱儿遭掳不由得珠泪盈眶。她伸袖拭了拭眼泪向程灵素道:“妹子你和我素不相识何以犯险相救?”这一句也真该问要知这批大盗个个武艺高强人数又众便是她父亲神拳无敌马行空亲自遇上了也决计抵敌不住。这两人无亲无故竟然将这桩事拉在自己身上岂不是白白赔了性命?至于胡斐自称“歪拳有敌牛耕田”她自然知道是戏弄群盗之言。她父亲的武功是祖父所传并无同门兄弟。程灵素微微一笑指着胡斐的背说道:“你不认得他么?他却认得你呢。”胡斐正从石屋窗孔中向外张望听得程灵素的话回头一笑随即转身伸手从窗孔中接了一枝钢镖、一枝甩手箭进来抛在地下说道:“咱们没带暗器只好借用人家的了。一、二、三、四……五、六……这里南边共是六人。”转到另一边窗孔中张望说道:“一、二、三……北边七人可惜东西两面瞧不见。”回头向屋中一望见屋角砌着一只石灶心念一动拿起灶上铁锅右手握住锅耳左手拿了锅盖突然从窗孔中探身出去向东瞧了一会又向西瞧了一会。这么一来他上半身尽已露在敌人暗器的袭击之下但那铁锅和锅盖便似两面盾牌护住了左右。只听得叮叮当当、的的笃笃一阵响亮他缩身进窗哈哈大笑。只见锅盖上钉着四五件暗器铁锅中却又抄着五六件什么铁莲子、袖箭、飞锥、丧门钉等都有。那锅口已缺了一大块却是给一块飞蝗石打缺了的。胡斐说道:“前后左右一共是二十一人。我没瞧见徐兄和两个孩子推想起来尚有二人分身对付徐兄有两人抱着孩子对方共是二十五人了。”程灵素道:“二十五人若是平庸之辈自然不足为患可是这一批……”胡斐道:“二妹你可知那使雷震挡的是什么来头?”

    程灵素道:“我听师父说起过有这么一路外门兵器说道擅使雷震挡、闪电锥的都是塞北白家堡一派。可是那使宝剑的这人剑术明明是浙东的祁家剑。一个是塞北一个是浙东嗯大哥你听出了他们的口音么?”

    马春花接口道:“是啊有的是广东口音还有湖南湖北的也有山东山西的。”程灵素道:“天下决没这么一群盗伙会合了四面八方的这许多好手却来抢劫区区九千两银子。”马春花听到“区区九千两银子”一句话脸上微微一红。飞马镖局开设以来的确从没承保过这样一枝小镖。胡斐道:“为今之计须得先查明敌人的来意到底是冲着咱兄妹而来呢还是冲着马姑娘而来。”他初时见了敌人这般声势只道定是田归农一路但盗伙的所作所为却处处针对着徐铮、马春花夫妇显然又与苗人凤、田归农一事无关。马春花道:“那自然是冲着飞马镖局。这位大哥贵姓?请恕小妹眼拙。”胡斐伸手撕下唇上粘着的胡子笑道:“马姑娘你不认得我了么?”马春花望着他那张壮健之中微带稚气的脸看来年纪甚轻却想不起曾在那里见过。

    胡斐笑道:“商少爷请你去放了阿斐别再难为他了。”马春花一怔樱口微张却无话说。胡斐又道:“阿斐给你吊着多可怜的你先去放了他我再给你握一回好不好?”当年胡斐在商家堡给商宝震吊打极是惨酷马春花瞧得不忍恳求释放。商宝震对她锺情虽然恼恨胡斐却也允其所请但要握一握她的手为酬马春花也就答应。虽然其时胡斐已经自脱捆缚但马春花为他求情之言却句句听得明白当时小小的心灵之中便存着一份深深的感激直到此刻这份感激仍是没消减半分。

    为了报答当年那两句求情之言他便是要送了自己性命也所甘愿。今日身处险地心中反而高兴因为当年受苦最深之时曾有一位姑娘出言为他求情到这时候自己竟能在这位姑娘危难之际来尽心报答。

    马春花听了那两句话飞霞扑面叫道:“啊你是阿斐商家堡中的阿斐!”顿了一顿又道:“你是胡大侠胡一刀之子胡斐胡兄弟。”胡斐微笑着点了点头但听她提到自己父亲的名字又想起了幼年之事心中不禁一酸。

    马春花道:“胡兄弟你……你……须得救我那两个孩子。”胡斐道:“小弟自当竭力。”略一侧身道:“这是小弟的结义妹子程灵素姑娘。”马春花刚叫了一声“程姑娘”突然砰的一声大响石屋的板门被什么巨物一撞屋顶泥灰扑簌簌直落。好在板门坚厚门闩粗大没给撞开。

    胡斐在窗孔中向外张去见四个大盗骑在马上用绳索拖了一段树干远远驰来奔到离门丈许之处四人同时放手一送树干便砰的一声又撞在门上。

    胡斐心想:“大门若是给撞开了盗众一拥而入那可抵挡不住。”当下手中暗扣一枚丧门钉一枝甩手箭待那四名大盗纵马远去后回头又来大声喝道:“老小子手下留情射马不射人。”眼看四骑马奔到三四丈开外他右手连扬两枚暗器电射而出呼呼两响分别钉入当先两匹马的顶门正中。两匹马叫也没叫一声立时倒毙。马背上的两名大盗翻滚下鞍。后面两乘马给树干一绊跟着摔倒。马上乘客纵身跃起没给压着。旁观的盗众齐声惊呼奔上察看只见两枚暗器深入马脑射入处只余一孔连箭尾也没留在外面这一下手劲当真是罕见罕闻。群盗个个都是好手如何不知那小胡子确是手下留情这两件暗器只要打中头胸腹任何一处哪里还有命在?群盗一愕之下唿哨连连退到了十余丈外直至对方暗器决计打不到的处所这才聚在一起低声商议。胡斐适才出其不意的忽暗器如果对准了人身群盗中至少也得死伤三四人局势自可和缓但胡斐不明对方来历不愿贸然杀伤人命以至结下了不可解的深仇何况马春花二子落入敌手徐铮下落不明双方若能善罢自是上策。群盗一退胡斐回过身来见板门已给撞出了一条大裂缝心想再撞得两下便无法阻敌攻入了。

    马春花道:“胡兄弟程家妹子你们说怎么办?”胡斐皱眉道:“这些盗伙你一个也不认识么?”马春花摇头道:“不识。”胡斐道:“若说是令尊当年结下的仇家他们言语之中对令尊却甚是敬重。如果有意和你为难因而掳去两个孩子一来你一个人也不识二来他们对你并无半句不敬的言语。对徐大哥嘛他们确是十分无礼但要和徐大哥过不去可不用这般兴师动众啊。”马春花道:“不错。盗众之中不论哪一个武功都胜过我师哥。只要有一两人出马便已足够了。”胡斐点头道:“事情的确古怪但马姑娘也不用太过担心瞧他们的作为并无伤人之意倒似在跟徐大哥开玩笑似的。”马春花想到“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些话脸上又是一红。两人在这边商议程灵素已慰抚了石屋中的老妇在铁锅中煮起饭来。三人饱餐了一顿从窗孔中望将出去但见群盗来去忙碌不知在干些什么因被树木挡住了瞧不清行动。胡斐和程灵素低声谈论了一阵都觉难以索解。程灵素道:“这事跟义堂镇上的胡大财主可有干连么?”胡斐道:“我是一点也不知道。”他顿了一顿说道:“与其老是闷在葫芦里我们还不如现出真面目来倘若两事有甚干连我们也好打定主意应付免得马姑娘的丈夫儿子受这无妄之灾。”程灵素点了点头。胡斐粘上了小胡子与程灵素两人走到门边打开了大门。群盗见有人出来怕他们突围十余乘马四下散开逼近屋前。胡斐叫道:“各位倘是冲着我姓胡的而来我胡斐和义妹程灵素便在此处不须牵连旁人!”说着拍的一声把烟管一折两段扯下唇上的小胡子将脸上化装尽数抹去。程灵素也摘下了小帽散开青丝露出女孩儿家的面目。群盗脸上均现惊异之色万没想到此人武功如此了得竟是个二十岁未满的少年。群盗你望我我望你一时打不定主意。突有一人越众而出面白身高正是那使剑的姓聂大盗。他向胡斐一抱拳说道:“尊驾还剑之德在下没齿不忘。我们的事跟两位绝无关联两位尽管请便在下在这儿恭送。”说着翻身下马在马臀上轻轻一拍那马走到胡斐跟前停住看来这大盗是连坐骑也奉送了。

    胡斐抱拳还礼说道:“马姑娘呢?你们答应了不打这抱不平的。”那姓聂的答道:“抱不平是不敢打了。我兄弟们只邀请马姑娘北上一行决不敢损伤马姑娘分毫。”胡斐笑道:“若是好意邀客何必如此大惊小怪。”转头叫道:“马姑娘人家邀你去作客你去是不去?”马春花走出门来说道:“我和各位素不相识邀我作甚?”盗众中有人笑道:“我兄弟们自然不识马姑娘可是有人识得你啊。”马春花大声道:“我的孩子呢?快还我孩子来。”那姓聂的道:“两位令郎安好无恙马姑娘尽可放心。我们出全力保护尚恐有甚失闪怎敢惊吓了两位万金之体的小公子?”程灵素向胡斐瞧了一眼心想:“这强盗说话越来越客气了。这徐铮左右不过是个镖头他生的儿子是什么万金之体了?”只见马春花突然红晕满脸说道:“我不去!快还我孩子来!”也不等群盗回答径自回进了石屋。

    胡斐见马春花行动奇特疑窦更增说道:“马姑娘和在下交情非浅不论为了何事在下决不能袖手旁观。”那姓聂的道:“尊驾武功虽强但双拳难敌四手。我们弟兄一共有二十五人待到晚间另有强援到来。”胡斐心想:“这人所说的人数和我所猜的一点不错总算没有骗我。管他强援是谁我岂能舍马姑娘而去?但二妹却不能平白无端的让她在此送了命。”于是低声道:“二妹你先骑这马突围出去我一人照料马姑娘那便容易得多。”程灵素知他顾念自己说道:“咱们结拜之时说的是‘有难共当’呢还是‘有难先逃’?”胡斐道:“你和马姑娘从不相识何必为她犯险?至于我那可不同。”程灵素的眼光始终没望他一眼道:“不错我何必为她犯险?可是我和你难道也是从不相识么?”

    胡斐心中大是感激自忖一生之中甘愿和自己同死的平四叔是会的赵半山也会的(奇怪得很一瞬之间心中忽地掠过一个古怪的念头:苗人凤也会的)今日又有一位年轻姑娘安安静静地站在自己身旁一点也不踌躇只是这么说:“活着咱们一起活要死便一起死!”那姓聂的大盗等了片刻又说道:“弟兄们决不敢有伤马姑娘半分对两位却不存顾忌。两位又何必没来由的自处险地?尊驾行事光明磊落在下佩服得紧。咱们后会有期今日便此别过如何?”胡斐道:“你们放不放马姑娘走?”那姓聂的摇了摇头还待相劝群盗中已有许多人呼喝起来:“这小子不识好歹聂大哥不必再跟他多费唇舌!”“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进来。”“傻小子凭你一人当真有天大的本事么?”

    突见白光一闪一件暗器向胡斐疾射过来。那姓聂的大盗跃起身来一把抓住却是一柄飞刀。

    胡斐道:“尊驾好意兄弟心领从此刻起咱们谁也不欠谁的情。”说着拉着程灵素的手翻身进了石屋。但听得背后风声呼呼好几件暗器射来他用力一推大门托托托几声几件暗器都钉上了门板。群盗大声唿哨冲近门前。胡斐抢到窗孔拾起桌上的钢镖对准攻得最近的大盗掷了出去。他仍不愿就此而下杀手这一镖对准了那大盗肩头。那大盗“啊”的一声肩头中镖这人极是凶悍竟自不退叫道:“众兄弟今日连这一个小子也收拾不下咱们还有脸回去吗?”群盗连声吆喝四面冲上。只听得东边和西边的石墙上同时出撞击之声显然这两面因无窗孔盗众不怕胡斐射暗器正用重物撞击要破壁而入。胡斐连暗器南北两面的盗伙向后退却东西面的撞击声却丝毫不停。程灵素取出七心海棠所制蜡烛又将解药分给胡斐、马春花和病倒在床的妇人叫他们含在嘴里一待敌人攻入便点起蜡烛薰倒敌人。但程灵素的毒药对付少数敌人固然应验如神敌人大举来攻对之不免无济于事。预备这枝蜡烛也只是尽力而为能多伤得一人便减弱一分敌势至于是否能冲出重围实在毫无把握。便在此时秃的一响西的石壁已被攻破一洞只见群盗害怕胡斐厉害却无人胆敢孤身钻进但破洞势将越凿越大总能一拥而入。胡斐见情势紧迫暗器又已使完在石屋中四下打量要找些什么重物来投掷伤敌。程灵素叫道:“大哥这东西再妙不过。”说着俯身到那病妇的床边伸手在地下一按双手举起两手掌上白白的都是石灰。原来乡人在此烧石灰石屋中积有不少。胡斐叫道:“妙极!”嗤的一声扯下长袍的一块衣襟包了一大包石灰猛地缩身一冲竟从破孔中钻了出去闭住眼睛右手一扬一包石灰撒出立即钻回石屋。群盗正自计议如何攻入石屋如何从破孔中冲进而不致为胡斐所伤那料得到他反客为主竟从破洞中攻将出来?这一大包石灰四散飞扬白雾茫茫站得最近的三名大盗眼中登时沾上剧痛难当一齐失声大叫。

    胡斐突击成功一转身程灵素又递了两个石灰包给他。胡斐道:“好!”从石灶上扳下一块大石伸左手高高举起飞身一跃忽喇喇一声响屋顶撞破了一个大洞。他二次跃起时从屋顶中钻出两个石灰包扬处群盗中又有人失声惊呼。程灵素连包几个石灰包放在铁锅中递上屋顶胡斐东南西北一阵抛打群盗又叫又骂退入了林中。这一股群盗七八人眼目受伤一时不敢再逼近石屋。如此相持了一个多时辰群盗不敢过来胡斐等却也不敢冲杀出去一失石屋的凭藉那便无法以少抗众。胡斐和程灵素有说有笑两人同处患难比往日更增亲密。马春花却有点儿神不守舍只是低头默默沉思既不外望敌人对胡程两人的说话也似听而不闻。

    胡斐道:“咱们守到晚间或能乘黑逃走。今夜倘若走不脱二妹那要累得你送一条小命了至于我歪拳有敌牛耕田这老小子的老命嘿嘿!”说着伸手指在上唇一摸笑道:“早知跟姓牛的无关这撇胡子倒有点舍不得了。”程灵素微微一笑低声道:“大哥待会如果走不脱你救我呢还是救马姑娘?”

    胡斐道:“两个都救。”程灵素道:“我是问你倘若只能救出一个另一个非死不可你便救谁?”

    胡斐微一沉吟说道:“我救马姑娘!我跟你同死。”程灵素转过头来低低叫了声:“大哥!”伸手握住了他手。胡斐心中一震忽听得屋外脚步声响往窗孔中一望叫道:“啊哟不好!”只见群盗纷纷从林中跃出手上都拖着树枝柴草不住往石屋周围掷来瞧这情势显是要行火攻。胡斐和程灵素手握着手相互看了一眼从对方的眼色之中两人都瞧出处境已是无望。马春花忽然站到窗口叫道:“喂你们领头的人是谁?我有话跟他说。”群盗中站出一个瘦瘦小小的老者说道:“马姑娘有话请吩咐小人吧!”马春花道:“我过来跟你说你可不得拦着我不放。”那老者道:“谁有这么大胆敢拦住马姑娘了?”马春花脸上一红低声道:“胡兄弟程家妹子我出去跟他们说几句话再回来。”胡斐忙道:“啊使不得强盗贼骨头怎讲信义?马姑娘你这可不是自投虎口?”马春花道:“困在此处事情总是不了。两位高义我终生不忘。”胡斐心想:“她是要将事情一个儿承当好让我两人不受牵累。她孤身前往自是凶多吉少救人不救彻岂是大丈夫所为?”眼看马春花甚是坚决已伸手去拔门闩说道:“那么我陪你去。”马春花脸上又是微微一红道:“不用了。”程灵素实在猜测不透马春花何以会几次三番的脸红?难道她对胡大哥竟也有情?想到此处不由得自己也脸红了。胡斐道:“好既是如此我去擒一个人来作为人质。”马春花道:“胡兄弟不必……”话未说完胡斐已右手提起单刀左手一推大门猛地冲了出去。群盗齐声大呼。胡斐展开轻功往斜刺里疾奔。群盗齐声呼叫:“小子要逃命啦!”“石屋里还有人四下里兜住。”“小心提防那小子使诡。”呼喝声中胡斐的人影便如一溜灰烟般扑到了群盗之中。两名盗伙握刀来拦胡斐头一低从两柄大刀下钻了过去左手一勾想拿左那人手腕。岂知那人手脚甚是滑溜单刀横扫胡斐迫得举刀一封竟没拿到。这么稍一耽搁又有三名大盗扑了上来两条钢鞭一条链子枪登时将胡斐围在垓心。胡斐大声一喝提刀猛劈当当当三响过去两条钢鞭落地链子枪断为两截这三刀使的是极刚极猛之力虽打落了敌人三般兵刃但他的单刀也是刃口卷边难以再用。盗众见他如此神勇不自禁的向两旁让开。

    那老者喝道:“让我来会会英雄好汉!”赤手空拳猱身便上。胡斐一惊:“此人身手沉稳大是劲敌。”左手一扬叫道:“照镖!”那老者住足凝神待他钢镖掷来。那知胡斐这一下却是虚招左足一点身子忽地飞起越过两名大盗的头顶右臂一长已将一名大盗揪下马来。他抓住了这大盗的脉门跟着翻身上马从人丛中硬闯出来。

    那马被胡斐一脚踢在肚腹吃痛不过向前急窜。盗众呼喝叫骂有的乘马有的步行随后追赶。那马奔出数丈胡斐只听得脑后风生一低头两枚铁锥从头顶飞过去势奇劲锥的实是高手。胡斐在马上转过身来倒骑鞍上将那大盗举在胸前叫道:“暗器啊越多越好!”那大盗给扣住脉门全身酸软动弹不得。胡斐哈哈大笑伸脚反踢马腹只踢了一脚那马扑地倒了原来当他转身之前马臀上先已中了一枚铁锥穿腹而入。胡斐一纵落地横持大盗一步步的退入石屋。群盗怕他加害同伴竟是不敢一拥而上。群盗枉自有二十余名好手却给他一人倏来倏去横冲直撞不但没伤到他丝毫反给他擒去一人。群盗相顾气沮心下固自恼怒却也不禁暗暗佩服。马春花喝彩道:“好身手好本事!”缓步出屋向群盗中走去竟是空手不持兵刃。

    群盗见她走近纷纷下马让出一条路来。马春花不停步的向前直到离石屋二十余丈之处的树林边这才立定。胡斐和程灵素在窗中遥遥相望见马春花背向石屋那老者站在她面前说话。程灵素道:“大哥你说她为什么走得这么远?若有不测岂不是相救不及?”胡斐“嗯”了一声他知程灵素如此相问其实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果然程灵素接着就把答案说了出来:“因为她和群盗说话不愿给咱两个听见!”胡斐又是“嗯”的一声。他知道程灵素的猜测不错可是那又为什么?

    胡斐和程灵素听不到马春花和群盗的说话但自窗遥望各人的神情隐约可见。程灵素道:“大哥这盗魁对马姑娘说话的模样可恭敬得很哪竟没半点飞扬嚣张。”胡斐道:“不错这盗魁很有涵养确是个劲敌。”程灵素说道:“我瞧不是有涵养倒像是仆人跟主妇禀报什么似的。”胡斐也已看出了这一节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但想这事甚为尴尬不愿亲口说出。程灵素瞧了一会又道:“马姑娘在摇头她定是不肯跟那盗魁去。可是她为什么……”突然侧过头来瞧着胡斐的脸心中若有所感又回头望向窗外。

    胡斐道:“你要说什么?你说她为什么……怎地不说了?”程灵素道:“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你。问了出来怕你生气。”胡斐道:“二妹你跟我在这儿同生共死咱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什么都不会瞒你。”程灵素道:“好!马姑娘跟那盗魁说话为什么不是恼却要脸红?这还不奇为什么连你也要脸红?”胡斐道:“我在疑心一件事只是尚无佐证现下还不便明言。二妹你大哥光明磊落决无不可对人言之事。你信得过我么?”程灵素见他神色恳切心中很是高兴微笑道:“那你是在代她脸红了。旁人的事我管不着。只要你很好那就好了。”胡斐道:“我初识马姑娘之时是个十三四岁的拖鼻涕小厮。她见我可怜这才给我求情……”说到这里抬头出了会神只见天边晚霞如火烧般红轻轻说道:“该不该这样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她是好人……她良心是挺好的。”这时他身后那大盗突然一声低哼显是穴道被点后酸痛难当。胡斐转身在他“章门穴”上一拍又在他“天池穴”上推拿了几下解开了他的穴道说道:“事出无奈多有得罪请勿见怪。尊驾高姓大名。”

    那大盗浓眉巨眼身材魁梧对胡斐怒目而视大声道:“我学艺不精给你擒来要杀要剐便可动手多说些什么?”胡斐见他硬气倒钦服他是条汉子笑道:“我跟尊驾从没会过无冤无仇岂有相害之意?只是今日之事处处透着奇怪在下心中不明老兄能不能略加点明?”那大盗厉声道:“你当我汪铁鹗是卑鄙小人么?凭你花言巧语休想套问得出我半句口供。”程灵素伸了伸舌头笑道:“你不肯说姓名这不是说了么?原来是汪铁鹗汪爷久仰久仰。”汪铁鹗呸的一声骂道:“黄毛小丫头你懂得什么?”

    程灵素不去理他向胡斐道:“大哥这是个浑人。不过他鹰爪雁行门的前辈武师跟小妹颇有点交情。周铁鹪、曾铁鸥他们见了我都很恭敬。你就不用难为他。”说着向胡斐眨了眨眼睛。汪铁鹗大是奇怪道:“你识得我大师兄、二师兄么?”语气登时变了。程灵素道:“怎么不识?我瞧你的鹰爪功和雁行刀都没学得到家。”汪铁鹗道:“是!”低了头颇为惭愧。原来鹰爪雁行门是北方武学中的一个大门派。门中大弟子周铁鹪、二弟子曾铁鸥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程灵素曾听师父说起过知道他门中这一代的弟子取名第三字多用“鸟”旁这时听汪铁鹗一报名又见他使的是雁翎刀自然一猜便中。至于汪铁鹗的武功没学到家更是不用多说他武功倘若学得好了又怎会给胡斐擒来?但汪铁鹗脑筋不怎么灵听程灵素说得头头是道居然便深信不疑。程灵素道:“你两位师哥怎么没跟你一起来?我没见他们啊。”其实她并不识得周铁鹪、曾铁鸥但想这两人威名不小若在盗群之中必是领头居的人物但那瘦老人和其余几个盗都不使刀想来周曾二人必不在内。这一下果然又猜中了。汪铁鹗道:“周师哥和曾师哥都留在北京。干这些小事怎能劳动他两位的大驾?”言下甚有得意之色。程灵素心道:“他二人留在北京难道这伙盗党竟是从北京来的?我再诓他一诓。”于是轻描淡写的道:“天下掌门人大会不久便要开啦。你们鹰爪雁行门定要在会里大大露一露脸。你总要回北京赶这个热闹吧?”江铁鹗道:“那还用说?差使一办妥大伙全得回去。”

    胡斐和程灵素心中都是一怔:“什么差使?”程灵素道:“贵寨众位当家的受了招安给皇上出力那是光祖耀宗的事哪。”不料这一猜测可出了岔儿程灵素只道他们都是盗伙却在办差那不是受了招安是什么?那知汪铁鹗一对细细的眼睛一翻说道:“什么招安?你当我们真是盗贼么?”程灵素暗叫:“不好!”微微一笑说道:“你们装作是黑道上的朋友大家心照不宣又何必点穿?”

    她虽然掩饰得似乎丝毫没露痕迹但汪铁鹗终于起了疑心程灵素再用言语相逗他只是瞪着眼睛一言不。胡斐忽道:“二妹你既识得这位汪兄的师哥咱们不便再行留难。汪兄你请回吧!”汪铁鹗愕然站起。胡斐打开石室的木门说道:“得罪莫怪后会有期。”汪铁鹗不知他要使什么诡计不敢跨步。程灵素拉拉胡斐的衣角连使眼色。胡斐一笑道:“小弟胡斐我义妹程灵素多多拜上周曾两位武师。”说着轻轻往汪铁鹗身后一推将他推出门外。汪铁鹗大惑不解仍是迟疑着并不举步回头一望却见木门已然关上这才向前走了几步跟着又倒退几步生怕胡斐在自己背后射暗器待退到五六丈外见石室中始终没有动静这才转身飞也似的奔入树林。程灵素道:“大哥我是信口开河啊谁识得他的周铁鸡、曾铁鸭了你怎地信以为真放了他去?”胡斐道:“我瞧这些人决不敢伤害马姑娘。再说汪铁鹗是个浑人这些盗伙未必看重他。他们真要对马姑娘有什么留难也不会顾惜这个浑人。”程灵素赞道:“你想得极是……”话犹未了窗孔中望见马春花缓步而回群盗恭恭敬敬的送到林边不再前行任她独自回进石屋。胡程二人眼中露出询问之色但均不开口。马春花道:“他们都称赞胡兄弟武功既高人又仁义实是位少年英雄。”胡斐谦逊了几句见她呆呆出神没再接说下文也不便再问。隔了半晌马春花道:“胡兄弟程家妹子你们走吧。我的事……你们两位帮不了忙。”胡斐道:“你未脱险境我怎能舍你而去?”马春花道:“我在这里没有危险他们不敢对我怎样。”胡斐心想:“这两句话多怕确是实情但让她孤身留在这里怎能安心?”

    但见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忽然泫然欲泣忽而嘴角边露出微笑胡斐和程灵素相顾怔。石室内外一片寂静。胡斐拉拉程灵素的衣角两人走到窗边向外观望。胡斐低声道:“二妹你说怎么办?”程灵素低声道:“大仁大义的少年英雄说怎么办黄毛丫头便也怎么办。”胡斐悄声道:“我疑心着一件事可是无论如何不便亲口问她这般僵持下去终也不是了局。”程灵素道:“我猜上一猜。你说有个姓商的当年对她颇有情意是不是?”胡斐道:“是啊你真聪明。我疑心这伙人都是受商宝震之托而来因此对马姑娘甚是客气对她丈夫却不断的讪笑羞辱。”程灵素道:“看来马姑娘对那姓商的还是未免有情。”胡斐道:“因此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两人说话之时没瞧着对方只是口唇轻轻而动马春花坐在屋角不会听到。眼见得晚霞渐淡天色慢慢黑了下来突然间西连声唿哨有几乘马奔来。程灵素道:“又来了帮手。”胡斐侧耳一听道:“怎地有一人步行?”果然过不多时一个人飞步奔近后面四骑马成扇形散开着追赶。但马上四人似乎存心戏弄并没催马口中吆喝唿哨始终离前面奔逃之人两三丈远。那人头散乱脚步踉跄显已筋疲力尽。胡斐看清了那人面目叫道:“徐大哥到这里来!”说着打开木门待要赶出去接应但为时已然不及四骑马从旁绕了上来拦住徐铮的去路。林中盗众也一拥而出。胡斐若是冲出只怕群盗乘机抢入屋来程灵素和马春花便要吃亏只好眼睁睁瞧着徐铮给群盗围住。胡斐纵声叫道:“倚多为胜算什么英雄好汉?”纵马追来的四个汉子中一人叫道:“不错我正要单打独斗会一会神拳无故的高徒斗一斗飞马镖局的徐大镖头。”胡斐听这声音好熟凝目一望失声叫道:“是商宝震!”程灵素道:“这姓商的果真来了!”但见他身形挺拔白净面皮确是比满脸疤痕的徐铮俊雅十倍又见他从马背上翻鞍而下身法潇洒利落心想:“他和马姑娘才算是一对儿无怪那些人要打什么抱不平说甚么鲜花插在牛粪上。”她究竟是年轻姑娘忍不住叫道:“马家姊姊那姓商的来啦!”马春花“嗯”的一声似乎没懂得程灵素在说些什么。这时群盗已围成了老大一个圈子遮住了从石室窗中望出去的目光。程灵素道:“大哥这里瞧不见咱们上屋顶去。”胡斐道:“好!”两人跃上屋顶望见徐铮和商宝震怒目相向。商宝震手提一柄厚背薄刃的单刀徐铮却是空手。程灵素道:“这可不公平。”胡斐尚未答话只听得商宝震大声道:“徐爷商某跟你动手用不着倚多为胜也不能欺你空手。你用刀我空手这么着你总不吃亏了吧?”说着提刀一掷竟把手中单刀柄前刃后的向徐铮掷去。

    徐铮伸手接住呼呼喘气说道:“在商家堡中你对我师妹这般模样你当我没生眼睛么?你今日空群而来为的是什么姓徐的不必多说。商宝震你拿刀子吧!”商宝震高声说道:“我便凭一双肉掌斗你的单刀。众位大哥如我伤在他的刀下只怨我狂妄自大任谁不得相助。”程灵素道:“他为什么这般大声?显是要说给马姑娘听了。他空手斗人家单刀不但是在心上人面前逞能还要打动她的心。”胡斐叹了一口气。程灵素道:“大哥你说马姑娘盼望谁胜?”胡斐摇头道:“我不知道。”程灵素道:“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外人眼下正在为了她拚命她却躲在屋里理也不理。我说马姑娘私心之中只怕还在盼望这位商少爷得胜呢。”胡斐心中的想法也是如此但仍是摇头道:“我不知道。”徐铮见商宝震定然不肯用兵刃单刀一横说道:“反正姓徐的陷入重围今日也不想活着回去了。”刷的一刀往商宝震头顶砍落。商宝震武功本就高出他甚多当年在商家堡向他讨教拳脚只是装腔作势这数年中跟着八卦门中的师伯师叔王氏兄弟痛下苦功八卦刀和八卦掌的功夫更是精进。徐铮奔逃了半日气力衰竭手中虽然多了一口刀但在商宝震八卦掌击、打、劈、拿之下不数招便落下风。胡斐皱眉道:“这姓商的甚是狡滑……”程灵素道:“你要不要出手?”胡斐道:“我是为助马姑娘而来但是……但是……我可真不知她心意如何?”程灵素对马春花甚是不满说道:“马姑娘决无危险你好心相助她可未必领你这个情。咱们不如走吧!”胡斐见徐铮的单刀给商宝震掌力逼住了砍出去时东倒西歪已是全然不成章法瞧着甚是凄惨说道:“二妹你说的是这件事咱们管不了。”

    他跃下屋顶回入石室说道:“马姑娘徐大哥快支持不住了那姓商的只怕要下毒手。”马春花呆呆出神“嗯”了一声。胡斐怒火上冲便不再说向程灵素道:“二妹咱们走吧!”马春花似乎突然从梦中醒觉问道:“你们要走?上哪里去?”胡斐昂然道:“马姑娘你从前为我求情我一直感激但你对徐大哥这般……”

    他话未说完猛听得远处一声惨叫正是徐铮的声音跟着商宝震纵声长笑笑声中充满了得意之情。群盗轰然喝彩:“好八卦掌!”马春花一惊叫道:“师哥!”向外冲出。胡斐恨恨的道:“情人打死了丈夫正合心意!”程灵素见他愤恨难当柔声安慰道:“这种事你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子管。”胡斐道:“她若是不爱她师哥又何必和他成亲?”程灵素道:“那定是迫于父亲之命了。”胡斐摇头道:“不她父亲早烧死在商家堡中了。便算曾有婚约也可毁了总胜过落得这般下场。”忽听得人丛中又传出徐铮的一声呻吟胡斐喜道:“徐大哥没死瞧瞧去。”说着拉着程灵素的手走出石屋急步挤入盗群之中。说也奇怪没多久之前群盗和胡斐一攻一守列阵对垒但这时群盗只注视马春花、商宝震、徐铮三人对胡程二人奔近竟都不以为意。胡斐低头看徐铮时只见他胸口一大滩鲜血气息微弱显是给商宝震掌力震伤了内脏转眼便要断气。马春花呆呆站在他的身前默不作声。

    胡斐弯下腰去俯身在徐铮耳边低声道:“徐大哥你有什么未了之事兄弟给你办去。”徐铮望望妻子望望商宝震苦笑了一下低声道:“没有。”胡斐道:“我去找到你的两个孩子抚养他们成*人。”他和徐铮全无交情只是眼见他落得这般下场激于义愤忍不住要挺身而出。徐铮又苦笑了一下低声说了一句话只因气息太微胡斐听不明白于是把右耳凑到他的口边只听他低声道:“孩子……孩子……嫁过来之前……早就有了……不是我的……”一口气呼出不再吸进便此气绝。

    胡斐恍然大悟:“怪不得马姑娘要和他成亲原来火烧商家堡后这姓商的不知去向而她有了身孕却不能不嫁。怪不得两个孩子玉雪可爱与徐大哥的相貌半分也不像。”他伸腰站起无话可说耳听得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驰近。每匹马上坐着一个汉子每人怀里安安稳稳的各抱一个马春花的孩子。马春花瞧瞧徐铮又瞧瞧商宝震说道:“商少爷我当家的是你打死的?”商宝震道:“刀子还在他手里我可没占他的便宜。”马春花点点头从徐铮右手中取下单刀说道:“这是你家传的八卦刀我在商家堡中见过的。”商宝震微微笑道:“你好记性多亏你还记得。”马春花道:“我怎么不记得?商家堡的事好像便都在眼前一般。”

    程灵素侧目瞧着胡斐只见他满脸通红胸口不住起伏强忍怒气却不作。马春花提着八卦刀赞道:“好刀!”慢慢走到商宝震身前。商宝震嘴边含笑目光中蕴着情意伸手来接。马春花倒过刀锋便似要将刀柄递给他突然间白光一闪刀头猛地转过波的一声轻响刺入了商宝震腰间。商宝震一声大叫一掌拍出将马春花击得倒退数步说道:“你……你……你……为什么……”一句话没说完向前一扑便已毙命。这一下人人出其不意本来商宝震击死徐铮马春花为夫报仇谁都应该料想得到但马春花对徐铮之死没显示半分伤心和商宝震一问一答又似是欢然叙旧突然间刀光一闪已是白刃刺敌。群盗一愕之间尚未叫出声来胡斐在程灵素背后轻轻一推拉着马春花的手臂急退入了石屋。群盗一阵喧哗待欲拦阻已然慢了一步。适才之事实在太过突兀群盗显然要计议一番并不立时便向石屋进攻反而退了开去。胡斐向马春花叹道:“先前我错怪你了你原不是这样的人。”马春花不答独自呆坐在屋角之中。程灵素对她自也全然改观柔声安慰她几句。马春花双目向前直视嗯也不嗯一声。胡斐向程灵素使个眼色两人又并肩站在窗前。胡斐道:“马姑娘为夫报仇杀了敌人个措手不及可是这么一来我更加不懂了。”程灵素也是大惑不解本来商宝震一到一切都已真相大白但现下许多事情立时又变得十分古怪。马春花竟会亲手将商宝震杀死是不是她眼见丈夫惨死突然天良现?如果群盗确是商宝震邀来那么他一死之后盗众定要群相愤激叫嚣攻来但群盗除了惊奇之外何以并无异举?胡斐凝神思索了一会说道:“二妹这中间有很多难解之处咱两人贸然插手说不定反而害了好人。马姑娘是一定不肯说的了我去问那盗魁去。”程灵素道:“他怎肯说?”胡斐道:“我去试试!”程灵素道:“千万得小心了!”胡斐道:“理会得。”开了屋门缓步而出向盗众走去。群盗见他孤身出来手中不携兵刃脸上均有惊异之色。胡斐走到离群盗六七丈远处站定说道:“在下有一句机密之言要和贵领说。”说着在身上拍了拍示意不带利器。群盗中一条粗壮汉子喝道:“大伙儿都是好兄弟有话尽说不妨何必鬼鬼祟祟?”胡斐笑道:“各位都是英雄好汉领头的自然更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难道跟我说句话都不敢么?”那瘦削老人右手摆了摆说道:“‘了不起的人物’这六个字那可不敢当。我瞧你小兄弟倒是位少年英雄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他话中称赞胡斐但满脸是老气横秋之色。胡斐拱手道:“老爷子请借一步说话。”说着向林中空旷之处走去。那瘦老人斜眼微睨适才马春花手刃商宝震之事也太令人震惊他心神兀自未宁生怕胡斐也暗藏毒计不敢便此跟随过去但若不去又未免过于示弱当下全神戒备一步步的走近。胡斐抱拳道:“晚辈姓胡名斐老爷子你尊姓大名。”那老者不答道:“尊驾有何说话?”胡斐笑道:“没什么。我要跟老爷子讨教几路拳脚。”

    那老者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句话来勃然变色道:“好小子你骗我过来便要说这一句话吗?”胡斐笑道:“老爷子且勿动怒我是想跟你赌一个玩意儿。”

    那老者哼的一声转身便走。胡斐道:“我早料你不敢!我便是站在原地不动你也打我不过。”那老者怒道:“你说什么?”胡斐道:“我双脚钉在地下半寸不得移动你却可任意走动咱们这般比比拳脚你说谁赢谁输?”那老者见他迭献身手夺雷震挡擒汪铁鹗抢剑还剑接暗器事事眩人耳目若说单打独斗还当真有点胆怯但听他竟敢大言不惭说双足不动而和自己相斗这样的事江湖上可从未听见过。他是河南开封府八极拳的掌门人人既稳练武功又高因此这次同来的三十余人之中以他为心想对方答允双足不动自己已立于不败之地这份便宜是稳稳占了当下并不恼怒反而高兴笑道:“小兄弟出了这个新花样来考较老头子好这几根老骨头便跟着你熬熬。咱们许不许用暗器哪?”胡斐微笑道:“以武会友用什么暗器?”那老者心想:“我便打他不过只须退开三步他脚步不能移动谅他手臂能有多长?最不济也是个平手。”说了声:“好!”胡斐道:“晚辈与老爷子素不相识这次多管闲事实是胡闹。晚辈只要输了一招半式我和义妹两人立刻便走。”那老者心想:“他若一味护着马姑娘此事终是不了。我们倘若恃众强攻势必多伤人命如伤着马姑娘更是大大不妥还是善罢为妙。”于是说道:“是啊!这事原本跟旁人绝不相干。马姑娘此后富贵荣华直上青云你既跟她有交情只有代她喜欢。”胡斐搔了搔后脑道:“我便是不明白。老爷子倘若任让一招晚辈要请老爷子说明其中的原委。”

    那老者微一沉吟说道:“好便是这样。”见胡斐双足一站相距一尺八寸沉稳无比不禁心中一动:“说不定还真输与他了。”说道:“咱们话说明在先我若输了只好对你说但你决不能跟第二人说起。”胡斐道:“我义妹可须跟她明言。”那老者心想:“**好煮饭干兄干妹好做亲。你们干兄干妹何等亲密?就算口中答应了不说也岂有不说之理?”便道:“第三人可决计不能说了。”胡斐道:“好!便是这样。我又怎知准能赢得你老人家?”那老者身形一起微笑道:“有僭了!”左手挥掌劈出右拳成钩正是八极拳中的“推山式”。胡斐顺手一带觉他这一掌力道甚厚说道:“老爷子好掌力!”

    群盗见两人拉开架子动手纷纷赶了过来但见两人脸上各带微笑当下站定了观斗。那八极拳的八极乃是“翻手、揲腕、寸恳、抖展”共分“搂、打、腾、封、踢、蹬、扫、挂”八式讲究的是狠捷敏活。那老者施展开来但见他翻手之灵、揲腕之巧、寸恳之精、抖展之的是名家高手的风范。群盗看得暗暗佩服心想他以八极拳扬威大河南北成名三十余载果有真才实学绝非浪得虚声。只见那老者一步三环、三步九转、十二连环、大式变小式小式变中盘“骑马式”、“鱼鳞式”、“弓步式”、“磨膝式”在胡斐身旁腾挪跳跃拳脚越来越快。

    胡斐却只是一味稳守见式化式果然双足没移动分毫。斗到分际那老者只感拳掌出去之时渐趋滞涩似有一股粘力阻在他拳掌之间心中暗叫:“不好!”待要后跃退开对方不能追击便算是没有输赢那知他左掌回抽胡斐右手已抓住他的右掌同时左手成拳在他右肘底一下轻揉。那老者大惊运劲一挣没能挣脱便知自己右臂非断不可心中正自冰凉胡斐突然松手跃开脚步一个踉跄说道:“老爷子掌力沉雄佩服佩服。”

    那老者心中雪亮好生感激对方非但饶他一臂不断还故意脚步踉跄装得打成平手使自己不致在众兄弟前失了面子保全自己一生令名实是恩德非浅于是过去携了胡斐之手笑道:“小兄弟英雄了得咱们到这边说话。”

第十三章 北京众武官

    两人走到树林深处胡斐眼见四下无人只道他要说了那知那老者一跃上树向他招手。胡斐跟着上去坐在枝干之上。那老者道:“在这里说清静些。”胡斐应道:“是。”那老者脸露微笑说道:“先前听得阁下自报尊姓大名姓胡名斐。不知这个斐字是斐然成章之‘斐’呢是一飞冲天之‘飞’呢还是是非分明之‘非’?”胡斐听他吐属斯文道:“草字之斐是一个‘文’字上面加一个‘非’字。”那老者道:“在下姓秦草字耐之一生寄迹江湖大英雄大豪杰会过不少但如阁下这般年纪武功造诣竟已到了这等地步实是生平未见。”他顿了一顿又道:“阁下宅心忠厚识见不凡更是武林中极为希有。小兄弟老汉算是服了你啦!”胡斐道:“秦爷晚辈有一事请教。”秦耐之道:“你不用太谦啦这么着我叨长你几岁称你一声兄弟你便叫我一声秦大哥。你既手下容情顾全了我这老面子那你问什么我答什么便是。”胡斐忙道:“不敢不敢兄弟见秦大哥有一招是身子向后微仰上盘故示不稳左臂置于右臂上交叉轮打翻成阳掌然后两手成阴拳打出。这一招变化极是精妙做兄弟的险些便招架不住心中甚是仰慕。”

    秦耐之心中一喜他拳脚上输了依约便得将此行真情和盘托出只道胡斐便要诘问此事那知他竟是请教自己的得意武功对方所问正是他赖以成名的八极拳中八大绝招之一于是微微一笑说道:“那是敝派武功中比较有用的一招叫作‘双打奇门’。”于是跟着解释这一招中的精微奥妙。胡斐本性好武听得津津有味接着又请教了几个不明的疑点。武林中不论那一门那一派既能授徒传技卓然成家总有其独到成就那八极拳当有清雍乾年间武林中名头甚响声势也只稍逊于太极、八卦诸门。胡斐和秦耐之过招之时留心他的拳招掌法这时所问的全是八极拳中的高妙之作。秦耐之起初还恐本门秘奥泄露于人解释时十分中只说七分然听对方所问每一句都搔着痒处神态又极恭谨教他忍不住要倾囊吐露又想反正他武功强胜于我学了我的拳法也仍不过是强胜于我又有什么大不了?而胡斐有时稍抒己见又对八极拳的长处更有锦上添花之妙。

    两人这么一谈论竟说了足足半个时辰群盗远远望着但见秦耐之双手比划使着他得意的拳招胡斐有时也出手进招两人有说有笑甚是亲热显是在钻研拳术武功。众人瞧了半天听不见两人的说话虽觉诧异却也就不再瞧了。又说了一阵秦耐之道:“胡兄弟八极拳的拳招是很了不起的只可惜我没学得到家折在你的手下。”胡斐道:“秦大哥说哪里话来?咱们当真再斗下去也不知谁胜谁败。兄弟对贵派武功佩服得紧。今日天色已晚一时之间也请教不了许多日后兄弟到北京来定当专诚拜访长谈几日。此刻暂且别过。”说着双手一拱便要下树。

    秦耐之一怔心道:“咱们有约在先我须得说明此行的原委但他只和我讲论一番武功即便告辞天下宁有是理?是了这少年是给我面子他既讲交情我岂可说过的话不算?”当即说道:“兄弟且慢。咱哥儿俩不打不成相识这会子的事乘这时说个明白也好有个了断啊。”胡斐道:“不错兄弟和那商宝震商大哥原也相识的想不到马姑娘竟会突然出手给丈夫报仇。”于是把在商家堡中如何结识马春花和商宝震之事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秦耐之心道:“好啊我还没说你倒先说了。这少年行事处处教人心服。”说道:“古人一饭之恩千金以报。马姑娘于胡兄弟有代为求情之德你不忘旧恩正是大丈夫本色。你不明马姑娘何以毫不留情的杀了商宝震难道那两个孩子是商宝震生的么?”胡斐搔头道:“我听徐铮临死之时说这两个孩儿不是他的亲生儿子。”秦耐之一拍膝头道:“原来他倒也不是傻子。”胡斐一时便如堕入五里雾中。秦耐之道:“小兄弟你在商家堡之时可曾见到有一位贵公子么?”

    胡斐一听登时如梦初醒。只因那日晚间他亲眼见到商宝震和马春花在树下手拉手的说话一心以为两人互有情意而马春花和那贵公子一见锺情、互缠痴恋这一场孽缘他却全然不知。那日火烧商家堡后他见到马春花和那贵公子在郊外偎倚说话眉梢眼角之间互蕴深情他虽瞧在眼里却是丝毫不明其中含义因此始终没想到那贵公子身上这时经秦耐之一点明才恍然大悟说道:“那八卦门的王氏兄弟……”秦耐之道:“不错那次是八卦门王氏兄弟跟随福公子去商家堡的。”在胡斐心坎儿中福公子是何等样人早已甚为淡漠但王氏兄弟的八卦刀和八卦掌一招一式却记得清清楚楚说道:“福公子福公子……嗯这位福公子相貌清雅倒和那两个小孩儿有点相像。”秦耐之叹了一口气道:“福公子荣华富贵说权势除了皇上便是他;说豪富他要多少皇上便给多少。可是他人到中年却有一件事大大不足那便是膝下无儿。”胡斐听他说得那福公子如此威势心中一震道:“那福公子便是福康安么?”秦耐之道:“不是他是谁?那正是平金川大帅做过正白旗满洲都统盛京将军云贵总督四川总督现任太子太保兵部尚书总管内务府大臣的福公子福大帅!”胡斐道:“嗯那两个小孩儿便是这位福公子的亲生骨肉。他是差你们来接回去的了?”秦耐之道:“福大帅此时还不知他有了这两个孩子。便是我们也是适才听马姑娘说了才知。”胡斐点了点头心想:“原来马姑娘跟他说话之时脸红便是为此她所以吐露真情是要他们不得伤了孩子。她为了爱惜儿子这件事虽不光采却也不得不说。”只听秦耐之又道:“福大帅只是差我们来瞧瞧马姑娘的情形但我们揣摩大帅之意最好是迎接马姑娘赴京。马姑娘这时丈夫已经故世无依无靠何不就赴京去和福大帅相聚?她两个儿子父子相逢从此青云直上大富大贵岂不强于在镖局子中低三下四的厮混?胡兄弟你便劝劝马姑娘?”

    胡斐心中混乱听他之言倒也有理只是其中总觉有甚不妥至于什么不妥一时却又说不上来。他沉吟半晌问道:“那商宝震呢?怎么跟你们在一起了?”秦耐之道:“商宝震得王氏兄弟的举荐也在福大帅府中当差。因他识得马姑娘是以一同南下。”胡斐脸色一沉道:“如此说来他打死徐铮徐大哥是出于福大帅的授意?”秦耐之忙道:“那倒不是福大帅贵人事忙怎知马姑娘已和那姓徐的成婚?他只是心血来潮想起了旧情派几个当差的南来打探一下消息。此刻已有两个兄弟飞马赴京赶报喜讯福大帅一知他竟有两位公子这番高兴自是不用说的了。”这么一说胡斐心头许多疑团一时尽解。只觉此事怨不得马春花也怨不得福康安商宝震杀徐铮固然不该可是他已一命相偿自也已无话可说只是想到徐铮一生忠厚老实明知二子非己亲生始终隐忍不言到最后却又落得如此下场深为恻然长长叹了口气说道:“秦大哥此事已分剖明白算是小弟多管闲事。”轻轻一纵落在地下。秦耐之见他落树之时自己丝毫不觉树干摇动竟是全没在树上借力若不细想那也罢了略一寻思只觉得这门轻功实是深邃难测自己再练十年也是决计不能达此境界不知他小小年纪何以竟能到此地步?他又是惊异又感沮丧待得跃落地下见胡斐早已回进石屋去了。

    程灵素在窗前久待胡斐不归早已心焦万分好容易盼得他归来见他神色黯然似乎十分难过当下也不相询只是和他说些闲话。过不多时汪铁鹗提了一大锅饭、一大锅红烧肉送来石屋还有三瓶烧酒。胡斐将酒倒在碗里便喝。程灵素取出银针要试酒菜中是否有毒。胡斐道:“有马姑娘在此他们怎敢下毒?”马春花脸上一红竟不过来吃饭。胡斐也不相劝闷声不响的将三瓶烧酒喝了个点滴不剩吃了一大碗肉却不吃饭醉醺醺靠在桌上纳头便睡。

    胡斐次晨转醒见自己背上披了一件长袍想是程灵素在晚间所盖。她站在窗口秀被晨风一吹微微飞扬。胡斐望着她苗条背影心中混和着感激和怜惜之意叫了声:“二妹!”程灵素“嗯”的一声转过身来。胡斐见她睡眼惺忪大有倦色道:“你一晚没睡吗?啊我忘了跟你说有马姑娘在此他们不敢对咱们怎样。”程灵素道:“马姑娘半夜里悄悄出屋至今未回。她出去时轻手轻脚怕惊醒了你我也便假装睡着。”胡斐微微一惊转过身来果见马春花所坐之处只剩下一张空凳。

    两人打开屋门走了出去树林中竟是寂然无人数十乘人马在黑夜中退得干干净净。树上缚着两匹坐骑自是留给胡程二人的。再走出数丈只见林中堆着两个新坟坟前并无标志也不知哪一个是徐铮的哪一个是商宝震的。胡斐心想:“虽然一个是丈夫一个是杀丈夫的仇人但在马姑娘心中恐怕两人也无多大差别都是爱着她而她并不爱的人都是为了她而送命的不幸之人。”想到此处不由得喟然长叹于是将秦耐之的说话都转述给程灵素听。

    程灵素听了也是黯然叹息说道:“原来那瘦老头儿是八极拳的掌门人秦耐之。他有个外号叫作八臂哪吒。这种人在权贵门下作走狗品格儿很低咱们今后不用理他。”胡斐道:“是啊。”程灵素道:“马姑娘心中喜欢福公子徐铮便是活着也只有徒增苦恼。他小小一个倒霉的镖师怎能跟人家兵部尚书、统兵大元帅相争?”胡斐道:“不错倒还是死了干净。”于是在两座坟前拜了几拜说道:“徐大哥、商公子你们生前不论和我有恩有怨死后一笔勾销。马姑娘从此富贵不尽你们两位死而有知也不用再记着她了。”

    二人牵了马匹缓步出林。程灵素道:“大哥咱们到哪儿去?”胡斐道:“先找到客店让你安睡半日再说别的可别累坏了我的妹子!”程灵素听他说“我的妹子”心中说不出的喜欢转头向他甜甜一笑。

    在前途镇上客店之中程灵素大睡半日醒转时已是午后未刻。她独自出店说要去买些物事回来时手上捧了两个大纸包笑道:“大哥你猜我买了些什么?”胡斐见纸上印着“老九福衣庄”的店号道:“咱们又来粘胡子乔装改扮么?”程灵素打开纸包每一包中都是一件崭新的衣衫一男一女男装淡青女装嫩黄均甚雅致。晚饭后程灵素叫胡斐试穿衣袖长了两寸腋底也显得太肥于是取出剪刀针线便在灯下给他修剪。胡斐道:“二妹我说咱们得上北京瞧瞧。”程灵素抿嘴一笑道:“我早知道你要上北京啊所以买两件好一点儿的衣衫否则乡下大姑娘进京不给人笑话么?”胡斐笑道:“你真想得周到。咱两个乡下人便要进京去会会天子脚底下的人物瞧瞧福大帅的掌门人大会之中到底有些什么英雄豪杰。”这两句话说得轻描淡写语意之中却自有一股豪气。程灵素手中做着针线说道:“你想福大帅开这个天下掌门人大会安着什么心眼儿?”胡斐道:“那自是网罗人才之意了他要天下英雄都投到他的魔下。可是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却未必会去。”程灵素微笑道:“像你这等少年英雄便不会去了。”胡斐道:“我算是那一门子的英雄?我说的是苗人凤这一流的成名人物。”他忽地叹了口气道:“倘若我爹爹在世到这掌门人大会中去搅他个天翻地覆那才叫人痛快呢。”程灵素道:“你去跟这福大帅捣捣蛋不也好吗?我瞧还有一个人是必定要去的。”胡斐道:“谁啊?”程灵素微笑道:“这叫作明知故问了。你还是给我爽爽快快地说出来的好。”胡斐早已明白她的心意也不再假装说道:“她也未必一定去。”顿了一顿又道:“这位袁姑娘是友是敌我还弄不明白呢。”程灵素道:“如果每个敌人都送我一只玉凤儿我倒盼望遍天下都是敌人才好……”

    忽听得窗外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好我也送你一只!”声音甫毕嗤的一响一物射穿窗纸向程灵素飞来。

    胡斐拿起桌上程灵素裁衣的竹尺向那物一敲击落在桌随手一掌拨去烛光应风而灭。接着听得窗外那人说道:“挑灯夜谈美得紧哪!”胡斐听话声依稀便是袁紫衣的口音胸口一热冲口而出:“是袁姑娘么?”却听步声细碎顷刻间已然远去。胡斐打火重点蜡烛只见程灵素脸色苍白默不作声。胡斐道:“咱们出去瞧瞧。”程灵素道:“你去瞧吧!”胡斐“嗯”了一声却不出去拿起桌上那物看时却是一粒小小石子心想:“此人行事神出鬼没不知何时蹑上了我们我竟是毫不知觉。”明知程灵素要心中不快但忍不住推开窗子跃出窗外一看四下里自是早无人影。他回进房来搭讪着想说什么话。程灵素道:“天色不早大哥你回房安睡去吧!”胡斐道:“我倒还不倦。”程灵素道:“我却倦了明日一早便得赶路呢。”胡斐道:“是。”自行回房。这一晚他翻来覆去总是睡不安枕一时想到袁紫衣一时想到程灵素一时却又想到马春花、徐铮和商宝震。直到四更时分这才朦朦胧胧的睡去。

    第二天还未起床程灵素敲门进来手中拿着那件新袍子笑嘻嘻的道:“快起来外面有好东西等着你。”将袍子放在桌上翩然出房。胡斐翻身坐起披上身子一试大小长短无不合式心想昨晚我回房安睡之时她一只袖子也没缝好看来等我走后她又缝了多时于是穿了新衫走出房来向程灵素一揖说道:“多谢二妹。”程灵素道:“多谢什么?人家还给你送了骏马来呢。”胡斐一惊道:“什么骏马?”走到院子中一看只见一匹遍身光洁如雪的白马系在马桩之上正是昔年在商家堡见到赵半山所骑、后来袁紫衣乘坐的那匹白马。程灵素道:“今儿一早我刚起身店小二便大呼小叫说大门给小偷儿半夜里打开了不知给偷了什么东西。但前后一查非但一物不少院子里反而多了一匹马。这是缚在马鞍子上的。”说着递过一个小小绢包上面写着:“胡相公程姑娘同拆。”字迹甚是娟秀。

    胡斐打开绢包不由得呆了原来包里又是一只玉凤竟和先前留赠自己的一模一样心中立想:“难道我那只竟是失落了还是给她盗了去?”伸手到怀中一摸触手生温那玉凤好端端的便在怀中取出来一看两只玉凤果然雕琢得全然相同只是一只凤头向左一只向右。

    绢包中另有一张小小白纸纸上写道:“马归原主凤赠侠女。”胡斐又是一呆:“这马又不是我的怎说得上‘马归原主’?难道要我转还给赵三哥么?”于是将简帖和玉凤递给程灵素道:“袁姑娘也送了一只玉凤给你。”

    程灵素一看简帖上的八字说道:“我又是什么侠女了?不是给我的。”胡斐道:“包上不是明明写着‘程姑娘’?她昨晚又说:‘好我也送你一只!’”程灵素淡然道:“既是如此我便收下。这位袁姑娘如此厚爱我可无以为报了。”两人一路北行途中再没遇上何等异事袁紫衣也没再现身但在胡斐和程灵素心中何时何刻均有个袁紫衣在。窗下闲谈窗外便似有袁紫衣在窃听;山道驰骑山背后便似有袁紫衣躲着。两人都绝口不提她的名字但口里越是回避心中越是不自禁的要想到她。

    两人均想:“到了北京总要遇见她了。”有时盼望快些和她相见;有时却又盼望跟她越迟相见越好。到北京的路程本来很远两人又是迟迟而行长途跋涉风霜交侵程灵素显得更加憔悴了。

    但是北京终于到了胡斐和程灵素并骑进了都门。进城门时胡斐向程灵素望了一眼隐隐约约间似乎看到一滴泪珠落在地上的尘土之中只是她将头偏着没能见到她的容色。胡斐心头一震:“这次到北京来可来对了吗?”其时正当乾隆中叶四海升平。京都积储殷富天下精华尽汇于斯。胡斐和程灵素自正阳门入城在南城一家客店之中要了两间客房午间用过面点相偕到街道各处闲逛但见熙熙攘攘瞧不尽的满眼繁华。两人不认得道路只在街上随意乱走。逛了个把时辰胡斐买了几串冰糖葫芦与程灵素各自拿在手中边走边吃。忽听得路边小锣当当声响有人大声吆喝却是空地上有一伙人在演武卖艺。胡斐喜道:“二妹瞧瞧去。”两人挤入人丛只见一名粗壮汉子手持一柄单刀抱拳说道:“兄弟使一路四门刀法要请各位大爷指教。有一‘刀诀’言道:‘御侮摧锋决胜强浅开深入敌人伤。胆欲大兮心欲细筋须舒兮臂须长。彼高我矮堪常用敌偶低时我即扬。敌锋未见休先进虚刺伪扎引诱诓。引彼不来须卖破眼明手快始为良。浅深老嫩皆磕打进退飞腾即躲藏。功夫久练方云熟熟能生巧大名扬。’”

    胡斐听了心想:“这几句刀诀倒是不错想来功夫也必是强的。”只见那个汉子摆个门户单刀一起展抹钩剁劈打磕扎使了起来自“大鹏展翅”、“金鸡独立”以至“独劈华山”、“分花拂柳”一招一式使得倒是有条不紊但脚步虚浮刀势斜晃功夫实是不足一哂。

    胡斐暗暗好笑心道:“早便听人说京师之人大言浮夸的居多这汉子吹得嘴响使出来可全不是那会子事。”正要和程灵素离去。人群中突然一人哈哈大笑喝道:“兀那汉子你使的是什么狗屁刀法?”

    使刀的汉子大怒收刀回视说道:“我这路是正宗四门刀难道不对了么?倒要请教。”

    人群中走出一条大汉笑道:“好我来教你。”这人身穿武官服色躯高声雄甚是威武。他走上前去接过那卖武汉子手中单刀一瞥眼突然见到胡斐呆了一呆喜道:“胡大哥你也到了北京?哈哈你是当今使刀的好手就请你来露一露让这小子开开眼界教他知道什么才是刀法。”当他从人圈中出来之时胡斐和程灵素早已认出此人正是鹰爪雁行门的汪铁鹗。他在围困马春花时假扮盗伙原来却是现任有功名的武官。胡斐知他心直口快倒非奸滑之辈微微一笑道:“小弟的玩意儿算得什么?汪大哥还是你显一手。”汪铁鹗知道自己的武功和胡斐可差得太远有他在这里那里还有自己卖弄的份儿?将单刀往地下一掷笑道:“来来来胡大哥这位姑娘是姓……姓……姓程对了程姑娘咱们同去痛饮三杯。两位到京师来在下这个东道是非做不可的了。”说着拉了胡斐的手便闯出人丛。

    那卖武的汉子怎敢和做官的顶撞?讪讪的拾起单刀待三人走远又吹了起来。汪铁鹗一面走一面大声说道:“胡大哥咱们这叫做不打不成相识你老哥的武艺在下实在是佩服得紧。赶明儿我给你去跟福大帅说说他老人家一见了你这等人才必定欢喜重用那时候啊兄弟还得仰仗你照顾呢……”说到这里忽然放低声音道:“那位马姑娘啊我们接了她母子三人进京之后现下住在福大帅府中当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福大帅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儿子这一下那马姑娘说不定便扶正做了大帅夫人哈哈哈哈!你老哥早知今日跟我们那一场架也不会打的了吧?”他越说越响在大街上旁若无人的哈哈大笑。胡斐听着心中却满不是味儿暗想马春花在婚前和福康安早有私情那两个孩子也确是福康安的亲骨肉眼下她丈夫已故再去和福康安相聚也没什么不对但一想到徐铮在树林中惨死的情状总是不免黯然。

    说话之间三人来到一座大酒楼前。酒楼上悬着一块金字招牌写着“聚英楼”三个大字。

    酒保一见汪铁鹗忙含笑上来招呼说道:“汪大人今儿来得早先在雅座喝几杯吧?”汪铁鹗道:“好!今儿我请两位体面朋友酒菜可得特别丰盛。”酒保笑道:“那还用吩咐?”引着三人在雅座中安了个座儿斟酒送菜十分殷勤显然汪铁鹗是这里常客。胡斐瞧酒楼中的客人十之六七都是穿武官服色便不是军官打扮也大都是雄赳赳的武林豪客模样看来这酒楼是以做武人生意为大宗的了。

    京师烹调果然大胜别处此时正当炎暑酒保送上来的酒菜精美可口却不肥腻。胡斐连声称好。江铁鹗要挣面子竟是叫了满桌的菜肴。

    两人对饮了十几杯忽听得隔房拥进一批人来过不多时便呼卢喝雉大赌起来。一人大声喝道:“九点天杠!通吃!”胡斐听那口音甚熟微微一怔汪铁鹗笑道:“是熟朋友!”大声道:“秦大哥你猜是谁来了?”胡斐立时想起那人正是八极拳的掌门人秦耐之只听他隔着板壁叫道:“谁知你带的是什么猪朋狗友?一块儿滚过来赌几手吧?”汪铁鹗笑道:“你骂我不打紧得罪了好朋友可叫你吃不住兜着走呢!”站起身来拉着胡斐的手说道:“胡大哥咱们过去瞧瞧。”两人走到隔房一掀门帘只听秦耐之吆喝道:“三点梅花一对吃天赔上门!”他一抬头猛然见到胡斐呆了一呆喜道:“啊是你想不到想不到!”将牌一推站起身来伸手在自己额角上打了几个爆栗笑道:“该死该死!我胡说八道怎知是胡大哥驾到来来来你来推庄。”胡斐眼光一扫只见房中聚着十来个武官围了一桌在赌牌九秦耐之正在做庄。这十来个人倒有一大半是扮过拦劫飞马镖局的大盗而和自己交过手的使雷震挡姓褚的使闪电锥姓上官的使剑姓聂的都在其内。

    众人见他突然到来嘈成一片的房中刹时间寂静无声。胡斐抱拳作个四方揖笑道:“多谢各位相赠坐骑。”众人谦逊几句。那姓聂的便道:“胡大哥你来推庄你有没带银子来?小弟今儿手气好你先使着。”说着将三封银子推到他面前。胡斐生性极爱结交朋友对做官的虽无好感但见这一干人对自己极是尊重而他本来又喜欢赌钱笑道:“还是秦大哥推庄小弟来下注碰碰运气。聂大哥你先收着待会输干了再问你借。”转头问程灵素道:“二妹你赌不赌?”程灵素抿嘴笑道:“我不赌我帮你捧银子回家。”秦耐之坐回庄家洗牌掷骰。胡斐和汪铁鹗便跟着下注。众武官初时见到胡斐均不免颇为尴尬但几副牌九一推见他谈笑风生绝口不提旧事大伙也便各自凝神赌博不再介意。胡斐有输有赢进出不大心下盘算:“今日是八月初九再过六天就是中秋那天下掌门人大会是福大帅所召定于中秋节大宴。凤天南这奸贼身为五虎门掌门人他便是不来在会中总也可探听到些这奸贼的讯息端倪。眼前这班人都是福大帅的得力下属不妨跟他们结纳结纳。我不是什么掌门人但只要他们带携在会上陪那些掌门人喝一杯总是行的。”当下不计输赢随意下注牌风竟是甚顺没多久已赢了三四百两银子。

    赌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已晚各人下注也渐渐大了起来。忽听得靴声橐橐门帘掀开走进三个人来。汪铁鹗一见立时站直身子恭恭敬敬的叫道:“大师哥二师哥你两位都来啦。”围在桌前赌博的人也都纷纷招呼有的叫“周大爷曾二爷”有的叫“周大人曾大人”神色之间都颇为恭谨。胡斐和程灵素一听心道:“原来是鹰爪雁行门的周铁鹪、曾铁鸥到了这两人威风不小啊。”打量二人时见那周铁鹪短小精悍身长不过五尺五十来岁年纪却已满头白。曾铁鸥年近五十身子高瘦手中拿着一个鼻烟壶马褂上悬着一条金链颇有些旗人贵族的气派。胡斐一看那第三个人心中微微一怔原来是当年在商家堡中会过面的天龙门殷仲翔只见他两鬓斑白已老了不少。殷仲翔的眼光在胡斐脸上掠过见他只是个乡下人毫没在意。要知当年两人相见之时胡斐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这时身量一高脸容也变了哪里还认得出来?秦耐之站起身来说道:“周大哥曾二哥我给你引见一位朋友这位是胡大哥挺俊的身手。为人又极够朋友今儿刚上北京来。你们三位多亲近亲近。”周铁鹪向胡斐点了点头曾铁鸥笑了笑说声:“久仰!”两人武功卓绝在京师享盛名已久自不将这样一个乡下少年瞧在眼里。汪铁鹗瞧着程灵素心中大是奇怪:“你说跟我大师哥、二师哥相识怎地不招呼啊?”他那想到程灵素当日乃是信口胡吹。程灵素猜到他的心思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眨眨眼睛。汪铁鹗只道其中必有缘故当下也不敢多问。秦耐之又推了两副庄便将庄让给了周铁鹪。这时曾铁鸥、殷仲翔等一下场落注更加大了。胡斐手气极旺连落连中不到半个时辰已赢了近千两银子。周铁鹪这个庄却是极霉将带来的银子和庄票输了十之七八这时一把骰子掷下来拿到四张牌竟是二三关赔了一副通庄将牌一推说道:“我不成二弟你来推。”

    曾铁鸥的庄输输赢赢不旺也不霉胡斐却又多赢了七八百两只见他面前堆了好大一堆银子。曾铁鸥笑道:“乡下老弟赌神菩萨跟你接风你来做庄。”

    胡斐道:“好!”洗了洗牌掷过骰子拿起牌来一配头道八点二道一对板凳竟吃了两家。

    周铁鹪输得不动声色曾铁鸥更是潇洒自若抽空便说几句俏皮话。殷仲翔起毛来不住的喃喃咒骂后来输得急了将剩下的二百来两银子孤注一掷押在下门一开牌出来三点吃三点九点吃九点竟又输了。殷仲翔脸色铁青伸掌在桌上一拍砰的一声满桌的骨牌、银两、骰子都跳了起来破口骂道:“这乡下小子骰子里有鬼哪里便有这等巧法三点吃三点九点吃九点?便是牌旺也不能旺得这样!”秦耐之忙道:“殷大哥你可别胡言乱语这位胡大哥是好朋友!”众人望望殷仲翔望望胡斐见过胡斐身手之人心中都想:殷仲翔说他赌牌欺诈他决计不肯干休这场架一打殷仲翔准要倒大霉。不料胡斐只笑了笑道:“赌钱总有输赢殷大哥推庄罢。”殷仲翔霍地站起从腰间解下佩剑众人只道他要动手却不劝阻。要知武官们赌钱打架实是稀松平常。那知殷仲翔将佩剑往桌上一放说道:“我这口剑少说也值七八百两银子便跟你赌五百两!”那佩剑的剑鞘金镶玉嵌甚是华丽单是瞧这剑鞘便已价值不菲。胡斐笑道:“好!该赌八百两才公平。”殷仲翔拿过骨牌骰子道:“我只跟你这乡下小子赌不受旁人落注咱们一副牌决输赢!”胡斐从身前的银子堆中取过八百两推了出去道:“你掷骰吧!”殷仲翔双掌合住两粒骰子摇了几摇吹一口气掷了出来一粒五一粒四共是九点。他拿起第一手的四张牌一看之下脸有喜色喝道:“乡下小子这一次你弄不了鬼吧!”左手一翻是副九点右手砰的一翻竟是一对天牌。胡斐却不翻牌用手指摸了摸牌底配好了前后道合扑着排在桌上。殷仲翔喝道:“乡下小子翻牌!”他只道已经赢定一伸臂便将八百银子掳到了身前。汪铁鹗叫道:“别性急瞧过牌再说。”胡斐伸出三根手指在自己前两张牌上轻轻一拍又在后两张牌上一拍手掌一扫便将四张合着的牌推入了乱牌之中笑道:“你赢啦!”殷仲翔大是得意正要夸口突然“咦”的一声惊叫望着桌子登时呆住了。众人顺着他目光瞧去只见朱红漆的桌面之上清清楚楚的印着四张牌的阳纹前两张是一对长三后两张一张三点一张六点合起来竟是一对“至尊宝”四张牌纹路分明雕在桌上点子一粒粒的凸起显是胡斐三根指头这么一拍便以内力在红木桌上印了下来。聚赌之人个个都是会家一见如此内力不约而同的齐声喝彩。

    殷仲翔满脸通红连银子带剑一齐推到胡斐身前站起身来转头便走。胡斐拿起佩剑说道:“殷大哥我又不会使剑要你的剑何用?”双手递了过去。

    殷仲翔却不接剑说道:“请教尊驾的万儿。”胡斐还未回答汪铁鹗抢着道:“这位朋友姓胡名斐。”殷仲翔喃喃的道:“胡斐胡斐?”突然一惊说道:“啊在山东商家堡中……”胡斐笑道:“不错在下曾和殷爷有过一面之缘殷爷却不记得了。”殷仲翔脸如死灰接过佩剑往桌上一掷说道:“怪不得怪不得!”掀开门帘大踏步走了出去。一时房中众武官纷纷议论称赞胡斐的内力了得又说殷仲翔输钱输得寒蠢太没风度。

    周铁鹪缓缓站起身来指着胡斐身前那一大堆银子道:“胡兄弟你这里一共有多少银子?”胡斐道:“四五千两吧!”周铁鹪搓着骨牌在桌上慢慢推动慢慢砌成四条然后从怀中摸出一个大封袋来放在身前道:“来我跟你赌一副牌。若是我赢赢了你这四五千两银子和佩剑。若是你牌好把这个拿去。”众人见那封袋上什么字也没写不知里面放着些什么都想他好容易赢了这许多银子怎肯一副牌便输给你?又不知你这封袋里是什么东西要是只有一张白纸岂不是做了冤大头?那知胡斐想也不想将面前大堆银子尽数推了出去也不问他封袋中放着什么说道:“赌了!”

    周铁鹪和曾铁鸥对望一眼各有嘉许之色似乎说这少年潇洒豪爽气派不凡。

    周铁鹪拿起骰子随手一掷掷了个七点让胡斐拿第一手牌自己拿了第三手轻描淡写的一看翻过骨牌拍拍两声在桌上连击两下。众人呆了一呆跟着欢呼叫好原来四张牌分成一前一后的两道平平整整的嵌在桌中牌面与桌面相齐便是请木匠来在桌面上挖了洞将骨牌镶嵌进去也未必有这般平滑。但这一手牌点子却是平平前五后六。胡斐站起身来笑道:“周大爷对不起我可赢了你啦!”右手一挥拍的一声响四张牌同时从空中掷了下来这四张牌竟然也是分成前后两道平平整整的嵌入桌中牌面与桌面相齐。周铁鹪以手劲直击使的是他本门绝技鹰爪力那是他数十年苦练的外门硬功原已非同小可岂知胡斐举牌凌空一掷也能嵌牌入桌这一手功夫更是远胜了何况周铁鹪连击两下胡斐却只凭一掷。

    众人惊得呆了连喝彩也都忘记。周铁鹪神色自若将封袋推到胡斐面前说道:“你今儿牌风真旺。”众人这时才瞧清楚了胡斐这一手牌原来是八八关前一道八点后一道也是八点。胡斐笑道:“一时闹玩岂能作真!”随手将封袋推了回去。周铁鹪皱眉道:“胡兄弟你倘若不收那是损我姓周的赌钱没品啦!这一手牌如是我赢我岂能跟你客气?这是我今儿在宣武门内买的一所宅子也不算大不过四亩来地。”说着从封袋中抽出一张黄澄澄的纸来原来是一张屋契。旁观众人都吃了一惊心想这一场赌博当真豪阔得可以宣武门内一所大宅子少说也值得六七千两银子。

    周铁鹪将屋契推到胡斐身前说道:“今儿赌神菩萨跟定了你没得说的。牌局不如散了吧。这座宅子你要推辞便是瞧我姓周的不起!”胡斐笑道:“既是如此做兄弟的却之不恭。待收拾好了请各位大哥过去大赌一场。”众人轰然答应。周铁鹪拱了拱手径自与曾铁鸥走了。汪铁鹗见大师哥片刻之间将一座大宅输去竟是面不改色他一颗心反而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定。当下胡斐向秦耐之、汪铁鹗等人作别和程灵素回到客店。程灵素笑道:“你命中注定要作大财主便推也推不掉在义堂镇置下了良田美地哪知道第一天到北京又赢了一所大宅子。”胡斐道:“这姓周的倒也豪气瞧他瘦瘦小小貌不惊人那一手鹰爪力可着实不含糊想不到官场之中还有这等人物。”程灵素道:“你赢的这所宅子拿来干么呀?自己住呢还是卖了它?”胡斐道:“说不定明天一场大赌又输了出去难道赌神菩萨当真是随身带吗?”

    次晨两人起身刚用完早点店伙带了一个中年汉子过来道:“胡大爷这位大爷有事找你。”胡斐见这人戴了一副墨镜长袍马褂衣服光鲜指甲留得长长的却不相识。这人右腿半曲请了个安道:“胡大爷周大人吩咐问胡大爷什么时候有空请过宣武门内瞧瞧那座宅子。小人姓全是那宅子的管家。”胡斐好奇心起向程灵素道:“二妹咱们这便瞧瞧去。”那姓全的恭恭敬敬引着二人来到宣武门内。胡斐和程灵素见那宅子朱漆大门黄铜大门钉石库门墙青石踏阶着实齐整。一进大门自前厅、后厅、偏厅以至厢房、花园无不陈设考究用具毕备。那姓全的道:“胡大爷倘若合意便请搬过来。曾大人叫了一桌筵席说今晚来向胡大爷恭贺乔迁。周大人、汪大人他们都要来讨一杯酒喝。”胡斐哈哈大笑道:“他们倒想得周到那便一齐请吧!”全管家道:“小人理会得。”躬身退了出去。

    程灵素待他走远道:“大哥这座宅子只怕二万两银子也不止。这件事大不寻常。”胡斐点头道:“不错你瞧这中间有什么蹊跷?”程灵素微笑道:“我想总是有个人在暗暗喜欢你所以故意接二连三一份一份的送你大礼。”胡斐知她在说袁紫衣脸上一红摇了摇头。程灵素笑道:“我是跟你说笑呢。我大哥慷慨豪侠也不会把这些田地房产放在心上。这送礼之人决不是你的知已否则的话还不如送一只玉凤凰。这送礼的若不是怕你便在想笼络你。嗯谁能有这么大手笔啊?”胡斐凛然道:“是福大帅?”程灵素道:“我瞧是有点儿像。他手下用了这许多人物有哪一个及得上你?再说马姑娘既然得他宠幸也总得送你一份厚礼。他们知你性情耿直不能轻易收受豪门的财物于是派人在赌台上送给你。”

    胡斐道:“嗯。他们消息也真灵。我们第一天到北京就立刻让我大赢一场。”程灵素道:“我们又没乔装改扮多半一切早就安排好了只等我们到来。跟汪铁鹗相遇是碰巧在聚英楼中一赌讯息报了出去周铁鹪拿了屋契就来了。”胡斐点头道:“你猜得有理。昨晚周铁鹪只要有意输给我那一注便算是我输了他再赌下去总有法子教我赢了这座宅子。”

    程灵素道:“那你怎生处置?”胡斐道:“今晚我再跟他们赌一场想法子把宅子输出去瞧我有没有这个手段。”程灵素笑道:“两家都要故意赌输这一场交手却也热闹得紧呢。”当日午后申牌时分曾铁鸥着人送了一席极丰盛的鱼翅燕窝席来。那姓全的管家率领仆役在大厅上布置得灯烛辉煌喜气洋洋。汪铁鹗第一个到来。他在宅子前后左右走了一遭不住口的称赞这宅子堂皇华美又大赞胡斐昨晚赌运亨通手气奇佳。胡斐心道:“这汪铁鹗性直瞧来不明其中的过节待会我将这宅子输了给他瞧他的两个师兄如何处置那倒有一场好戏瞧呢。”不久周铁鹪、曾铁鸥师兄弟俩到了姓褚、姓上官、姓聂的三人到了。过不多时秦耐之哈哈大笑的进来说道:“胡兄弟我给你带了两位老朋友来你猜猜是谁?”只见他身后走进三个人来。最后一人是昨天见过的殷仲翔经了昨晚之事他居然仍来倒是颇出胡斐意料之外。其余两人容貌相似都是精神矍铄的老者看来甚是面善胡斐微微一怔待看到两人脚步落地时脚尖稍斜向里正是八卦门功夫极其深厚之象当即省悟抢上行礼说道:“王大爷、王二爷两位前辈驾到真是想不到。商家堡一别两位精神更加健旺了。”原来这两人正是八卦门王剑英、王剑杰兄弟。十二人欢呼畅饮席上说的都是江湖上英雄豪杰之事。殷仲翔提到当年在商家堡中众人如何被困铁厅身遭火灼之危如何亏得胡斐智勇双全奋身解围。秦耐之、周铁鹪等听了更是大赞不已。程灵素目澄如水脉脉的望着胡斐心想这些英雄事迹你自己从来不说。

    筵席散后眼见一轮明月涌将上来这天是八月初十虽已立秋仍颇炎热那是叫作“桂花蒸”。全管家在花园亭中摆设了瓜果请众人乘凉消暑。胡斐道:“各位先喝杯清茶咱们再来大赌一场。”众人轰然叫好来到花园的凉亭中坐下。没讲论得几句忽听得廊上传来一阵喧哗却是有人在与全管家大声吵嚷接着全管家“啊哟”一声大叫砰的一响似乎被人踢了个筋斗。

    只见一条铁塔似的大汉飞步闯进亭来伸手在桌上一拍呛啷啷一阵响亮茶杯果盘等物摔得一地。那大汉指着周铁鹪粗声道:“周大哥这却是你的不是了。这座宅子我卖给你一万二千两银子那可是半卖半送冲着你周大哥的面子做兄弟的还能计较么?不料一转眼间你却拿去转送了别人我这个亏可吃不起!大家来评评这个理我姓德的能做这冤大头么?”周铁鹪冷冷地道:“你钱不够使好好的说便了。这里是好朋友家里你来胡闹什么?”那黑大汉一张脸胀得黑中泛红伸手又往桌上拍去。周铁鹪左手一勾一带将他两只手腕都牢牢抓住了别瞧周铁鹪身材矮小站起来不过刚及那大汉的肩膀但那大汉双手被他一抓犹似给一个铁箍箍住了竟是挣扎不脱。周铁鹪拉着他走到亭外低声跟他说了几句话。那大汉兀自不肯依从呶呶不休。周铁鹪恼了起来双臂运力往前一推。那大汉站立不定向后跌出几步撞在一株梅树之上喀喇一声撞断了老大两根桠枝。周铁鹪喝道:“姓德的莽夫给我在外边侍候着不怕死的便来罗囌!”那大汉抚着背上的痛处低头趋出。曾铁鸥哈哈大笑说道:“这莽夫惯常扫人清兴大师哥早就该好好揍他一顿。”周铁鹪微笑道:“我就瞧着他心眼儿还好也不跟他一般见识。胡大哥倒教你见笑了。”胡斐道:“好说好说。既是这宅子他卖便宜了兄弟再补他些银子便是。”周铁鹪忙道:“胡大哥说哪里话来?这件事兄弟自会料理不用你操心。倒是那个莽撞之徒无意中得罪了胡大哥他原不知胡大哥如此英雄了得既做下了事来此刻实是后悔莫及。兄弟便叫他来向胡大哥敬酒赔礼冲着兄弟和这里各位的面子胡大哥便不计较这一遭如何?”

    胡斐笑道:“赔礼两字休要提起。既是周大哥的朋友请他一同来喝一杯吧!”周铁鹪站起身来说道:“胡大哥是少年英雄我们全都诚心结交你这位朋友。那莽夫做错了事我们大伙儿全派他的不是。胡大哥大人大量务请不要介怀。”胡斐道:“些些小事何必挂齿?周大哥说得太客气了。”周铁鹪一躬到地说道:“兄弟先行谢过。”曾铁鸥和秦耐之也同时起身作揖说道:“我们一齐多谢了。”胡斐忙站起还礼。周铁鹪道:“我去叫那莽夫来跟胡大哥赔罪。”说着转身出外。胡斐和程灵素对望了一眼均想:“这莽夫虽然行为粗鲁了些但周铁鹪这番赔礼的言语却未免过于郑重。不知这黑大汉是何门道?”过了片刻只听得脚步声响园中走进两个人来。周铁鹪携着一人之手哈哈笑道:“莽夫啊莽夫快敬胡大哥三杯酒!你们这叫不打不成相识胡大哥答应原谅你啦。他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今日便宜了你这莽夫!”胡斐霍地站起飘身出亭左足一点先抢过去挡住了那人的退路铁青着脸厉声说道:“姓周的你闹什么玄虚?我若不手刃此人我胡斐枉称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进园来这人正是广东佛山镇上杀害锺阿四全家的五虎门掌门人凤天南!胡斐此时已然心中雪亮原来周铁鹪安排下圈套命一个莽夫来胡闹一番然后套得他的言语要自己答应原谅一个莽夫。他想起锺阿四全家惨死的情状热血上涌目光中似要迸出火来。周铁鹪道:“胡大哥我跟你直说了罢。义堂镇上的田地房产全是这莽夫送的。这一座宅子和家具也全是这莽夫买的。他跟你赔不是之心说得上是诚恳之极了。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过去的小小怨仇何必放在心上?凤老大快给胡大哥赔礼吧!”胡斐见凤天南双手抱拳意欲行礼双臂一张说道:“且慢!”向程灵素道:“二妹你过来!”程灵素快步走到他的身边并肩站着。胡斐朗声说道:“各位请了!姓胡的结交朋友凭的是意气相投是非分明。咱们吃喝赌博那算不了甚么便是市井小人也岂不相聚喝酒赌钱?大丈夫义气为先以金银来讨好胡某可把胡某人的人品瞧得一钱不值了!”

    曾铁鸥笑道:“胡大哥可误会了。凤老大赠送一点薄礼也只是略表敬意哪里敢看轻老兄了?”

    胡斐右手一摆说道:“这姓凤的在广东作威作福为了谋取邻舍一块地皮将人家一家老小害得个个死于非命。我胡斐和锺家非亲非故但既伸手管上了这件事便跟这姓凤的恶棍誓不并存于天地之间。倘若要得罪朋友那也是势非得已要请各位见谅。周大哥这张屋契请收下了。”从怀中摸出套着屋契的信封轻轻一挥那信封直飘到周铁鹪面前。周铁鹪只得接住待要交还给他却想凭着自己手指上的功夫难以这般平平稳稳的将信封送到他面前。只听胡斐朗声道:“这里是京师重地天子脚底下的地方这姓凤的又不知有多少好朋好友但我胡斐今晚豁出了性命定要动一动他。是姓胡的好朋友便不要拦阻是姓凤的好朋友大伙儿一齐上吧!”说罢双手叉腰一站。他明知北京城中高手如云这凤天南既敢露面自然是有备而来别说另有帮手单是王氏兄弟、周曾二人那便极不好斗但他心中愤慨已极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周铁鹪哈哈一笑说道:“胡大哥既然不给面子我们这和事佬是做不成啦。凤老大你这便请罢咱们还要喝酒赌钱呢。”胡斐好容易见到凤天南那里还容他脱身?双掌一错便向凤天南扑去。周铁鹪眉头一皱道:“这也未免太过份了吧!”左臂横伸拦阻右手却翻成阴掌暗伏了一招“倒曳九牛尾”的擒拿手意欲抓住胡斐手腕就势回拖。

    胡斐既然出手早把旁人的助拳打算在内但心想:“你们面子上对我礼貌周到我对你们也就决不先行出手。”眼见周铁鹪伸手抓来更不还手让他一把抓住腕骨扣住了自己的脉门。周铁鹪大喜暗想:“秦耐之、凤老大他们把这小子的本事夸上了天去早知不过如此何必跟他这般低声下气?”口中仍是说道:“不要动手!”运劲急突突然间只觉胡斐的腕骨坚硬如铁猛地里涌到一股反拖之力以硬对硬周铁鹪立足不定立即松手一个踉跄向前跌出三步。这擒拿手拖打是鹰爪雁行门中最拿手得意的功夫胡斐偏偏就在这功夫上挫败了这一门的掌门大师兄。两人交换这一招只是瞬息间的事。凤天南已扭过身躯向外便奔。胡斐扑过去疾劈一掌凤天南回手抵住。曾铁鸥道:“好好儿的喝酒赌钱何必伤了和气?”右手五根手指成鹰爪之势抓向胡斐背心。他似乎是好意劝架其实却是施了杀手。但见胡斐一意向凤天南进攻对身后的袭击竟似不知那姓聂的忍不住叫道:“胡大哥小心!”嚓的一响曾铁鸥五指已落在胡斐背上但着指之处似是抓到了一块又韧又厚的牛筋。胡斐背上肌肉一弹便将他五根手指弹开。眼见周曾两人拦阻不住殷仲翔从斜刺里窜到更不假作劝架挥拳向胡斐面门打去。胡斐头一低左掌搭上了他的背心吐气扬声“嘿”的一声殷仲翔的身子直飞出去撞向凤天南背心。这一下胡斐原没想能撞到凤天南但他只要闪身避开殷仲翔的脑袋便撞上一座假山势在非伸手相救不可这么缓得一缓便逃不脱了。岂知这凤天南实在老奸巨猾眼见殷仲翔出力救援自己却不顾他的死活反而左足在他肩头一借力跃向围墙。只听得砰的一响殷仲翔撞上假山满头鲜血立时晕死过去。

    旁观众人个个都是好手凤天南这一下太过卑鄙如何瞧不出来?王氏兄弟本欲出手只是忌惮胡斐了得未必讨得了好正自迟疑眼见凤天南只顾逃命反害朋友兄弟俩对望一眼脸上各现鄙夷之色便不肯再出手了。胡斐心想:“让这奸贼逃出了围墙之外那便多了一番手脚。何况围墙外他定有援兵。”见他双足刚要站上墙头立即纵身跃起抢上拦截。凤天南刚在墙头立定突见身前多了一人月光下看得明白正是死对头胡斐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右腕翻处一柄明晃晃的匕自下撩上向他小腹疾刺过去。胡斐急起左腿足尖踢中他的手腕那匕直飞起来落到了墙外。凤天南出手也是狠辣异常在这围墙顶上尺许之地近身肉搏招数更是凌厉一匕没刺中左拳跟着击出。胡斐更不回手前胸一挺运起内劲硬挡了他这一拳砰的一声凤天南被自己的拳力震了回来立足不定摔下围墙。胡斐跟着跃下举足踏落。凤天南一个打滚避过双足使劲再度跃向墙头。胡斐这一次不容他再在墙头立足双手一挥“一鹤冲天”跟着窜高却比凤天南高了数尺落下时正好骑在他的肩头双腿挟住了他的头颈。凤天南呼吸闭塞自知无幸闭目待死。

    胡斐叫道:“奸贼!今日教你恶贯满盈!”提起手掌便往他天灵盖拍落。

第十四章 紫罗衫动红烛移

    突觉背后金刃掠风一人娇声喝道:“手下留人!”喝声未歇刀锋已及后颈。这一下来得好快胡斐手掌不及拍下急忙侧头避开了背后刺来的一刀回臂反手去勾背后敌人的手腕。那人身手矫捷一刺不中立时变招刷刷两匕分刺胡斐双胁。胡斐转不过身来只得纵身离了凤天南肩头向前一扑。那人如影随形着着进逼。胡斐怒道:“袁姑娘干吗总是跟我为难?”回过头来只见手持匕那人紫衫雪肤头包青巾正是袁紫衣。月光下但见她似嗔似笑说道:“我要领教胡大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胡斐道:“来日方长不忙在此刻。”纵身扑向凤天南时袁紫衣猱身而上匕直指他咽喉。这一招攻其不得不救胡斐只得沉肘反打斜掌劈她肩头。霎时之间两人以快打快交换了十来招但见刀光闪动掌影飞舞招招都瞧得人惊心动魄。

    周铁鹪、曾铁鸥、王氏兄弟等都不识得袁紫衣突然见她在凤天南命在顷刻之际现身相救武功又如此高强无不惊诧。但见这两人出手奇快众人瞧得眼都花了猛听得胡斐一声呼叱两人同时翻上围墙跟着又同时跃到了墙外。袁紫衣的匕翻飞击刺招招不离胡斐的要害出手之狠辣凌厉直如性命相搏一般。胡斐那敢怠慢凝神接战耳听得凤天南纵声长笑叫道:“胡家小兄弟老哥哥失陪了咱们后会有期。”笑声愈去愈远黑夜中遥遥听来便似枭鸣。胡斐大怒急欲抢步去追却给袁紫衣缠住了脱身不得。他心中越恚怒喝道:“袁姑娘在下跟你无怨无仇……”一言未毕白光闪动匕已然及身。高手过招生死决于俄顷万万急躁不得胡斐的武功只比袁紫衣稍胜半筹但一个空手一个有刀形势已然扯平他眼睁睁的见仇人再次逃走一分心竟给刺中了左肩。哧的一声匕划破肩衣这时袁紫衣右手只须乘势一沉胡斐肩头势须重伤筋骨那知她手腕斜翻反向上挑。胡斐肩上只感微微一凉丝毫未损心中一怔:“你又何必手下容情?”袁紫衣格格娇笑倒转匕向他掷了过去跟着自腰间撤出软鞭笑道:“胡大哥咱们真刀真枪的较量一场。”胡斐正要伸手去接匕忽听墙头程灵素叫道:“用单刀吧!”将他单刀掷下。原来程灵素见他赤手空拳生怕失利已奔进房去将他的兵刃拿了出来。

    袁紫衣叫道:“好体贴的妹子!”突然软鞭挥起掠向高墙。程灵素纵身跃入袁紫衣的软鞭在墙头搭住一借力便如一只大鸟般飞了进去月光下衣袂飘飘。宛若仙子凌空。她身子尚未落地呼的一鞭向程灵素背心击了过去叫道:“程家妹子接我三招。”

    程灵素侧身低头让过了一鞭。但袁紫衣变招奇快左回右旋登时将她裹在鞭影之中。

    胡斐知道程灵素决不是她敌手此刻若去追杀凤天南生怕袁紫衣竟下杀手纵然失去机缘也只得罢了当下跃进园中挺刀叫道:“你要较量便较量!”袁紫衣道:“好体贴的大哥!”回过软鞭来卷胡斐的刀头。

    两人各使称手的兵刃这一搭上手情势与适才又自不同。胡斐使的是家传胡家刀法刚中有柔柔中有刚迅捷时似闪电奔雷沉稳处如渊*岳峙。袁紫衣的鞭法也是纵横灵动大是名手风范。顷刻之间两人已拆了三十余招当真是鞭挥去如灵蛇矫夭刀砍来若猛虎翻扑。秦耐之、周铁鹪、王氏兄弟等瞧着无不骇然:“这两人小小年纪武功上竟有这等造诣!”其实两人这时比拚兵刃都还只使出六七成功夫胡斐见袁紫衣每每在要紧关头故意不下杀着自己刀下也就容让几分一面打一面思量:“她如此对我到底是何用意?”

    适才周铁鹪、曾铁鸥、殷仲翔三人出手对付胡斐均没讨得了好去众武官心知单打独斗不是他对手眼见袁紫衣缠住了他正是下手的良机各人使个眼色装作凝目观战却散在两人身周慢慢逼近便要合击胡斐。凡是武学高手出手时无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周铁鹪等这般神态胡斐自都瞧在眼里不禁暗暗焦急:“这批人便要一拥而上我脱身虽然不难却分不出手来照顾二妹了。”一瞥之间见程灵素站在一旁倒是神色自若心想:“只有先将袁姑娘打退再来对付旁人。”言念及此刷刷连砍三刀均是胡家刀法中的厉害家数。

    袁紫衣一避二挡喝彩道:“好刀法!”突然回过长鞭竟不抵挡胡斐刺向自己腰间的刀尖一招“凤凰三点头”向曾铁鸥、周铁鹪、秦耐之三人的面门各点一点。这一招来得好不突兀三人急忙后跃曾铁鸥终于慢了一步鞭端在额头擦过带出了一条血痕。便在此时胡斐的刀尖距她腰间也已不过尺许眼见她忽然出鞭为自己退敌当即右臂一稳单刀不进不退停住不动。在如此急遽之间将兵刃稳得犹似在半空中钉住了一般可比径刺敌人难上十倍。袁紫衣一双妙目望定胡斐说道:“你怎么不刺?”忽听得曾铁鸥叫道:“好体贴的哥哥妹妹啊!”学的是旗人恶少的贫嘴声调。袁紫衣俏脸一沉收鞭围腰向胡斐道:“胡大哥这几位英雄好汉你给我引见引见。”胡斐道:“好!这位是八极拳的掌门人秦耐之秦大爷这位是鹰爪雁行门的掌门人周铁鹪周大爷……”跟着将王剑英、王剑杰兄弟、曾铁鸥、汪铁鹗等一一引见了。这时王剑杰已将殷仲翔救醒只听他不住口的咒骂凤天南说什么“如此无耻卑鄙之徒咱哥儿俩不能算完。”胡斐最后道:“这位是袁姑娘。”心念一动又道:“袁姑娘是少林韦陀门、广西八仙剑、湖南易家湾九龙鞭三派的总掌门。”众人一听都是耸然动容虽想胡斐不会打诳但脸上均有不信之色。

    袁紫衣微笑道:“你没说得明白。邯郸府昆仑刀、彰德府天罡剑、保定府哪吒拳这三门也请区区做了掌门人。”胡斐道:“哦原来姑娘又荣任了三家掌门恭喜恭喜。”袁紫衣笑道:“多谢!这一次我上北京来原是想做十家总掌门但湖北武当山的无青子道长我打他不过河南少林寺的大智禅师我不敢去招惹。刚好这里有三位掌门人在此。喂褚老师你塞北雷电门的掌门老师麻老夫子到了北京么?”那使雷震挡的姓褚武师单名一个轰字听她问到师父说道:“家师向来不来内地走动有什么事都交给弟子们办。”袁紫衣道:“好你是大师兄可算得上是半个掌门人。这么着今晚我就夺三个半掌门人。十家总掌门做不成九家半也将就着对付了。”此言一出周铁鹪等无不变色。秦耐之抱拳一拱哈哈大笑说道:“少林韦陀门的掌门万鹤声万大哥跟在下有数十年的交情却不知如何将掌门之位传给姑娘了?”袁紫衣道:“万大爷死啦他师弟刘鹤真打不过我三个徒弟更是脓包。咱们拳脚刀枪上分高下这掌门之位不让也得让。秦老师我先领教你的八极拳功夫再跟周老师、王老师、褚老师他们三位过过招。我当上了九家半总掌门也好到那天下掌门人大会中去风光风光。”这几句话竟是毫没将周、秦、王、褚众高手瞧在眼里。她这么一叫阵周铁鹪、王剑英等都是天下闻名的武学好手纵然命丧当场也决不能退缩。

    周铁鹪道:“我们魔爪雁行门自先师谢世徒弟们个个不成器先师的功夫十成中学不到一成。姑娘肯赐教诲敝派上下哪一个不感光宠?只是师兄弟们都是蠢材只练了些先师传下的功夫别派的功夫却不会练。”袁紫衣笑道:“这个自然。我若不会鹰爪雁行门的功夫怎能当得鹰爪雁行门的掌门?周老师大可放心。”

    周铁鹪和曾铁鸥都是气黄了脸师兄弟对望一眼均想:“便是再强的高手也从没敢轻视鹰爪雁行门了。你仗着谁的势头到北京城来撒野?”

    他们收了凤天南的重礼为他出头排解没能办成也不过扫兴而已毕竟事不干己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可是这姑娘竟敢来硬抢掌门之位如此欺上头来岂可不认真对付?秦耐之知道今晚已非动手不可适才见袁紫衣的功夫和胡斐是在伯仲之间自己却曾败在胡斐手下要想讨一个巧让她先斗周王诸人耗尽了力气自己再来捡便宜当下说道:“周老师、王老师的功夫比兄弟深得多兄弟躲在后面吧!”袁紫衣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功夫不如他们我要挑弱的先打好留下力气对付强的。外边草地上滑脚咱们到亭中过招。上来吧!”身形一晃进了亭子双足并立沉肩塌胯五指并拢手心向上在小腹前虚虚托住正是“八极拳”的起手式“怀中抱月”。

    秦耐之吃了一惊:“本派武功向来流传不广但这一招‘怀中抱月’左肩低右肩高左手斜右手正显是已得本派的心传她却从何学来?”向胡斐斜睨一眼又想:“那日我跟他动手当然不使起手式后来和他讲论本门拳法这一招也未提到。自不是他传给这女子了。”心中惊疑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既是如此待小老儿搬开桌子凳子免得碍手碍脚。”袁紫衣道:“秦老师这话差了。本门拳法‘翻手、揉腕、寸恳、抖展’八极‘搂、打、腾、封、踢、蹬、扫、卦’八式变化为‘闪、长、跃、躲、拗、切、闭、拨’八法四十九路八极拳讲究的是小巧腾挪若是嫌这桌子凳子碍事当真与敌人性命相搏之时难道也叫敌人先搬开桌椅吗?”她这番话宛然是掌门人教训本门小辈的口吻而八极拳的诸种法诀却又说得一字不错。

    秦耐之脸上一红更不答话弯腰跃进亭中一招“推山式”左掌推了出去。袁紫衣摇了摇头说道:“这招不好!”更不招架只是向左踏了一步秦耐之身前便是桌子挡住这一掌推不到她身上。他变招却也迅“抽步翻面锤”、“鹞子翻身”、“劈卦掌”连使三记绝招。袁紫衣右足微提左臂置于右臂上交叉轮打翻成阳拳跟着便快如电闪般以阴拳打出正是八极拳中的第四十四式“双打奇门”这原是秦耐之的得意招数可是袁紫衣这一招出得快极秦耐之猝不及防急忙斜身闪避砰的一下撞到了桌上桌上茶碗登时打翻了三只。袁紫衣笑道:“小心!”左缠身、右缠身、左双撞、右双撞、一步三环、三步九转那八极拳的招数便如雨点般打了过去。秦耐之奋力招架眼看她使的招数固是本门拳法但忽快忽慢、偏左偏右却又与本门功夫大不相同。袁紫衣道:“你怎地只招架不还手?你使的是八极拳可不是挨揍拳!”秦耐之骂道:“小贱人!”一招“青龙出水”左拳成钩右拳呼的一声打了出去。袁紫衣应以一招“锁手攒拳”突然右肘一摆翻手抓住了他的右腕向他背上扭转左手同时上前四指前、拇指后已拿住了他的“肩贞穴”顺势向前一送将他按到了桌上正好将他嘴巴按到了茶碗上喝道:“吃茶!”她使这一手“分筋错骨手”本来平平无奇几乎不论那一门那一派都会练到只是出手奇秦耐之手腕刚一碰到她的手指全身已被制住不禁又惊又怒又骂道:“小贱人!”袁紫衣双手使个冷劲喀喇一声秦耐之右肩关节立时脱臼。袁紫衣放开他手腕坐在圆凳上微微冷笑说道:“这掌门人之位你让是不让?”秦耐之只疼得满额都是冷汗一言不快步出亭。王剑英上前左手托住他右臂右手抓住他头颈一推一送将他肩头关节还入臼窝转头说道:“袁姑娘的八极拳功夫果然神妙我领教领教你的八封掌。”说着踏步进亭。袁紫衣见他步履凝稳心知是个劲敌。本来凡是练“游身八卦掌”之人必定步法飘逸行路犹如足不点地一般但他脚步落地极重尘土飞扬那是“自重至轻、至轻返重”根基坚实无比他数十年的功力决非自己所能望其项背。胡斐快步走到亭中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低声道:“此人厉害不可轻敌。”袁紫衣眼皮低垂细声道:“我多次坏你大事你不怪我吗?”边一句话胡斐却答不上来说是不怪是她接连三次将凤天南从自己手底下救出;说是怪她罢瞧着她若有情、若无情的眼波却又怎能怪得?袁紫衣见胡斐走入亭来教自己提防早是芳心大慰她本心存惊疑生怕斗不过这位八卦门的高手这时精神一振勇气倍增低声道:“你放心!”足尖一登跃上一张圆凳说道:“王老师八卦门的功夫讲究足踏八卦方位乾、坤、巽、坎、震、兑、离、艮咱们便在这些凳上过过招。”王剑英道:“好!”慢慢踏上圆凳双手互圈一掌领前一掌居后。胡斐又向袁紫衣瞧了一眼退出亭子。

    袁紫衣道:“素闻八卦门中王氏兄弟英杰齐名待会王老师败了之后令弟还打不打呢?”

    王剑英生性凝重听了这话却也忍不住气往上冲依她说来似乎还没动手自己已然败定。他本就不善言辞盛怒之下更是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王剑杰怒道:“小丫头胡说八道你只须在我大哥手下接得一百招咱兄弟俩从此不使八卦掌。”须知王氏兄弟望重武林寻常武师连他们的十招八招也接不住。王剑杰一出口竟说到一百招却也是丝毫没小觑了她。袁紫衣斜眼相睨冷冷地道:“我击败令兄之后算不算八卦门的掌门?你还打不打?”王剑杰道:“你先吹什么?打得赢我哥哥再说不迟。”袁紫衣道:“我便是要问一个明白。”王剑杰尚未答话王剑英问道:“尊师是谁?”袁紫衣道:“你问我师承干吗?”她乌溜溜的眼珠骨碌一转已明其意说道:“嗯王老师是动了真怒要下杀手所以先问一问我师父。我师父名头太响说出来吓坏了你。我不抬师父出来。你尽管使你八卦门的绝招。常言道不知者不罪你便打死了我我师父也不怪你。”这几句话正说中了王剑英的心事他见袁紫衣先和胡斐相斗跟着制住秦耐之出手着实不俗定是大有来头若是下重手伤了她她师父日后找场多半极难应付听她这般说便道:“这里各位都是见证。”呼的一掌迎面击出掌力未施身随掌起踏坤奔离足下已移动了方位。别瞧他身躯肥大八卦门轻功一使出竟如飞燕掠波一般。袁紫衣斜掌卸力自艮追震手上使的固是八卦掌脚下踏的也是八卦方位。王剑英连劈数掌都给她一一卸开。两人绕着圆桌在十二只石凳上奔驰旋转倒似小儿捉迷藏一般但越转越快衣襟生风。

    王剑英心想:“这丫头心思灵巧诱得我在石凳上跟她隔桌换掌。她掌力原本不能跟我相比但中间挡着一张圆桌便不怕我沉猛的掌力。”又想:“这丫头武功甚杂居然将我门中的八卦掌使得头头是道我何必用寻常掌法跟她纠缠?”猛地里一声长啸脚步错乱手掌歪斜竟使出了他父亲威震河朔王维扬的家传绝技“八阵八卦掌”来。

    这一路掌法王维扬只传两个儿子连外姓的弟子如商剑鸣等也均不传那是在八卦掌中夹了八阵图之法:天阵居乾为天门地阵居坤为地门风阵居巽为风门云阵居震为云门飞龙居坎为飞龙门武翼居兑为武翼门鸟翔居离为鸟翔门蜿盘居艮为蜿盘门;天地风云为四正门龙虎鸟蜿为四奇门;乾坤艮巽为阖门坎离震兑为开门。这四正四奇四开四阖用到武学之上霎时之间变化奇幻虽是在小小一个凉亭之中隐隐有布阵而战之意。

    这八阵八卦掌袁紫衣别说没有学过连听也没有听过只因这是王维扬的不传之秘以她师父武学之渊博当世无双却也是有所未知。袁紫衣只接得数掌登时眼花缭乱暗暗叫苦。胡斐站在亭外掠阵也知情势不妙只是袁紫衣大言在先说要夺八卦门掌门自己决不能插手相助眼见王剑英越打越占上风正没做理会处忽见袁紫衣左足一登跃上桌面说道:“凳子上施展不开咱们在桌上斗斗。王老师可不许踏碎了茶碗果碟。”

    王剑英一言不跟着上了桌面这时两人相距近了袁紫衣无可取巧对方拍击过来的掌拳势须硬接硬架但脚下却占了便宜。原来桌上放着十二只茶碗四盘果子全是散落乱置这可不同梅花桩、青竹阵每一处落足点均有规律王剑英的八阵八卦掌在平地上施展威力最强一上梅花桩变化既受限制威力便已相应减弱。这时在这桌面之上更生怕不小心踏碎了茶碗果盘为这刁钻的丫头所笑当下尽量不移脚步一味催动掌力自忖不凭脚步掌法之妙单靠深厚的内功就能将她毁在一双肉掌之下。

    但听得掌风呼呼亭畔的花朵为他掌力所激片片落英飞舞而下。当袁紫衣跃上桌面之时早已计及利害眼见对方一掌掌如疾风骤雨般击到她只是足不停步的前窜后跃并不和他对掌拆解知道只要和对方雄浑的掌力一粘住那便脱不了身只见王剑英右掌虚晃左掌斜引右掌正要劈出她左足尖轻轻一挑一只茶碗向他扑面飞去。王剑英吃了一惊闪身避开袁紫衣料到他趋避的方位双足连挑七八只茶碗接二连三的飞将过去。王剑英避开了三只终于避不开第四、五只啪啪两声打中了他肩头。他出掌劈开第七、八只碗中的茶水茶叶却淋了他满头满脸跟着第九、十只茶碗又击中胸口。王剑英、王剑杰齐声怒吼旁观的汪铁鹗、褚轰、殷仲翔等也忍不住惊呼只见最后两只茶碗直奔王剑英双眼。他愤怒已极猛力一掌击出。袁紫衣踢茶碗扰敌原本是等他这一掌这良机如何肯予错过?当下身躯一闪已伸手抓住他的右腕左手在他的臂弯里“曲池穴”一拿一扭一推喀的一响王剑杰大叫“啊哟”声中王剑英臂骱已脱。这一手仍只是寻常“分筋错骨手”说不上什么奇妙的家数只是她出手如电王剑英竟是闪避不了致贻终身之羞。王剑杰双手一拍和身向袁紫衣背后扑去。胡斐推出一掌将他震退三步说道:“王兄且慢!说好是一个斗一个。”王剑英面色惨白僵在桌上。袁紫衣心想:“若是轻易放了他他兄弟回头找场我可斗他们不过!”竟是下手不容情乘着他无力抗御之时喀喇一声将他左臂的关节也卸脱了一指点在他太阳穴上喝道:“你这八卦门的掌门让是不让?”王剑英闭目待死更不说话。王剑杰喝道:“快放我兄长你要做掌门做你的便是。”袁紫衣道:“说话可要算数?”王剑杰道:“算数算数。”袁紫衣这才微微一笑跃下桌子。王剑杰负起兄长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

    周铁鹪道:“姑娘连夺两家掌门果然是聪明伶俐却不知留下什么妙计要施在我姓周的身上?”这话明明说她不过是使诡计取胜说不上是真实本领。袁紫衣道:“对付你魔爪雁行门还用得着智计?你师兄弟三个人是一齐上呢还是周老师一个人跟我过招?”周铁鹪淡淡一笑说道:“袁姑娘此言真是门缝里看人把北京城里的武师们全都瞧得扁了。周某打从十三岁上起从来便是单打独斗。”袁紫衣道:“嗯那你十三岁前便不是英雄好汉专爱两个打一个。”周铁鹪道:“嘿我自十三岁起始学艺。”袁紫衣道:“是英雄好汉生来便是英雄好汉有的人武艺再高始终不过是窝囊废。周老师我可不是说你。”不知怎的她对于王剑英、王剑杰兄弟心中还存着三分佩服见了周铁鹪大刺刺地自视极高的神气却是说不出的讨厌。

    周铁鹪几时受过旁人这等羞辱?心中狂怒嘴里却只哼了一声。汪铁鹗叫了起来:“小丫头跟我大师哥说话可得客气些。”袁紫衣知他是个浑人也不理睬对周铁鹪道:“拿出来放在桌上。”周铁鹪愕然道:“什么?”袁紫衣道:“铜鹰铁雁牌。”一听到“铜鹰铁雁牌”五字周铁鹪涵养功夫再高也已不能装作神色自若大声道:“啊哈!我门中的事你倒真知道得不少。”伸手从腰带上解下一个锦囊放在桌上喝道:“铜鹰铁雁牌便在这里你今日先取我姓周的性命再取此牌。”袁紫衣道:“拿出来瞧瞧谁知道是真是假。”周铁鹪双手微微颤解开锦囊取出一块四寸长、两寸宽的金牌来牌上镶着一只探爪铜鹰一只斜飞铁雁正是魔爪雁行门中世代相传的掌门信牌凡是本门弟子见此牌如见掌门人。原来鹰爪雁行门在明末天启崇祯年间原是武林中一大门派几代掌门人都是武功卓绝门规也极严谨。但传到周铁鹪、曾铁鸥等人手里时诸弟子为满清权贵所用染上了京中豪奢的习气武功已远不如前人。后来直到嘉庆年间鹰爪雁行门中出了几个了不起的人物该门方始中兴。袁紫衣道:“看来像是真的不过也说不定。”原来她适才和王剑英一番剧斗虽然侥幸反败为胜内力却已大耗这时故意扯淡一来要激怒对手二来也是歇力养气。周铁鹪见多识广如何不知她的心意?当下更不多言双手一振一压突然跃上凉亭之顶说道:“咱们越打越高我便在这亭子顶上领教高招。”须知他的门派以魔爪雁行为名自是一擅鹰爪擒拿二擅雁行轻功。他跃上亭顶存心故居险地便于施展轻功与对手作一番生死搏击同时令她无法取巧行诡更有一着是要胡斐不能在危急中出手相助。在周铁鹪心中袁紫衣武功虽高终不过是女流之辈真正的劲敌却是胡斐。他那知擒拿和轻功这两门也正是袁紫衣的专长绝技他若是见过她和易吉在高桅顶上斗鞭时那一路惊世骇俗的轻功也不会跃上这凉亭之顶了。

    胡斐见了他这一纵一跃虽然轻捷却决不能和袁紫衣的身手相比登时便宽了心转过头来两人相视一笑。袁紫衣故意并不炫示老老实实的跃上亭顶说道:“看招!”双手十指拿成鹰爪之式斜身扑击。

    拳术的爪法大路分为龙爪、虎爪、鹰爪三种。龙爪是四指并拢拇指伸展腕节屈向手心;虎爪是五指各自分开第二、第三指骨向手心弯曲;鹰爪是四指并拢拇指张开五指的第二、第三指骨向手心弯曲。三种爪法各有所长以龙爪功最为深奥难练。周铁鹪见她所使果然是本门家数心想:“你若用古怪武功我尚有所忌你真的使鹰爪雁行功那可是自寻死路了。”当下双手也成鹰爪反手钩打。

    众人仰而观只见两人轻身纵跃接近时擒拿拆打数招立即退开。这一晚四场激斗以这一场最为好看但也以这一场最为凶险。月光之下亭檐亭角两人真如一双大鸟一般翻飞搏击。蓦地里两人欺近身处喀喀数响袁紫衣一声呼叱周铁鹪长声大叫跌下亭来。

    周铁鹪如何跌下只因两人手脚太快旁观众人之中只有胡斐和曾铁鸥看清楚了。周铁鹪激斗中使出绝招“四雁南飞”以连环腿连踢对手四脚踢到第二腿时被袁紫衣以“分筋错骨手”抢过去卸脱了左腿关节。他这一招双腿此起彼落中途无法收势左腿虽已受伤右腿仍然踢出袁紫衣对准他膝盖踹了一脚右腿受伤更重。旁人却只见他摔下时肩背着地落下后竟不再站起。这凉亭并不甚高以周铁鹪的轻身功夫纵然失手跃下后决不致便不能起身难道竟是已受致命重伤?汪铁鹗素来敬爱大师兄大叫:“师哥!”奔近前去语声中已带着哭音。他俯身扶起周铁鹪让他站稳。但周铁鹪两腿脱臼哪里还能站立?汪铁鹗扶起他后双手放开。周铁鹪呻吟一声又要摔倒。曾铁鸥低声骂道:“蠢材!”抢前扶起。他武功在鹰爪雁行门中也算是顶尖儿的好手只是不会推拿接骨之术抱起周铁鹪便要奔出。

    周铁鹪喝道:“取了鹰雁牌。”曾铁鸥登时省悟抢进凉亭伸手往圆桌上去取金牌突然头顶风声飒然掌力已然及。曾铁鸥右手抱着师兄左手不及取牌只得反掌上迎哪知这一架却架了个空。眼前黑影一晃一人从凉亭顶上翻身而下已将桌上金牌抓在手中喝道:“打输了想赖么?”正是袁紫衣。曾铁鸥又惊又怒抱着周铁鹪僵在亭中不知该当和袁紫衣拚命还是先请人去治大师兄再说?

    胡斐上前一步说道:“周兄双腿脱了臼若不立刻推上只怕伤了筋骨。”也不等周曾两人答话伸手拉住周铁鹪的左腿一推一送喀的一声接上了臼跟着又接上了右腿关节再在他腰侧穴道中推拿数下。周铁鹪登时疼痛大减。胡斐向袁紫衣伸出手掌笑道:“这铜鹰铁雁牌也没什么好玩你还了周大哥吧!”袁紫衣听他说到“也没什么好玩”六字嫣然一笑将金牌放在他掌心。

    胡斐双手捧牌恭恭敬敬的递到周铁鹪面前。周铁鹪伸手抓起说道:“两位的好处姓周的但教有一口气在终有报答之时。”说着向袁紫衣和胡斐各望一眼扶着曾铁鸥转身便走。向袁紫衣所望的那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怨毒瞧向胡斐的那一眼却显示了感激之情。

    袁紫衣毫没在意小嘴一扁秀眉微扬向着使雷震挡的褚轰说道:“褚大爷你这半个掌门人咱们还比不比划?”到了此时褚轰再笨也该有三分自知之明领会得凭着自己这几手功夫决不能是她敌手抱拳说道:“敝派雷电门由家师执掌区区何敢自居掌门?姑娘但肯赐教便请驾临塞北家师定是欢迎得紧。”他这几句话不亢不卑却把担子都推到了师父肩上。袁紫衣“嘿嘿”一笑左手摆了几摆道:“还有那一位要赐教?”殷仲翔等一齐抱拳说道:“胡大爷再见了。”转身出外各存满腹疑团不知这武功如此高强的少女到底是甚么路道。胡斐亲自送到大门口回到花园来时忽听得半空中打了个霹雳抬头一看只见乌云满天早将明月掩没。袁紫衣道:“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想不到胡大哥游侠风尘一到京师却面团团做起富家翁来。”听她一提起此事不由得胡斐气往上冲说道:“袁姑娘这宅第是那姓凤奸人的产业我便是在这屋中多待一刻也是玷辱了告辞!”回头向程灵素道:“二妹咱们走!”袁紫衣道:“这三更半夜你们却到哪里去?你不见变了天转眼便是一场大雨么?”她刚说了这句话黄豆般的雨点便已洒将下来。胡斐怒道:“便是露宿街头也胜于在奸贼的屋檐下躲雨。”说着头也不回的往外便走。程灵素跟着走了出去。忽听袁紫衣在背后恨恨的道:“凤天南这奸人原本是死有余辜。我恨不得亲手割他几刀!”

    胡斐站定身子回头怒道:“你这时却又来说风凉话?”袁紫衣道:“我心中对这凤天南的怨毒胜你百倍!”顿了一顿咬牙切齿地道:“你只不过恨了他几个月我却已恨了他一辈子!”说到最后这几个字时语音竟是有些哽咽。胡斐听她说得悲切丝毫不似作伪不禁大奇问道:“既是如此我几回要杀他何以你又三番四次的相救?”袁紫衣道:“是三次!决不能有第四次。”胡斐道:“不错是三次那又怎地?”两人说话之际大雨已是倾盆而下将三人身上衣服都淋得湿了。袁紫衣道:“你难道要我在大雨中细细解释?你便是不怕雨你妹子娇怯怯的身子难道也不怕么?”胡斐道:“好二妹咱们进去说话。”当下三人走到书房之中书童点了蜡烛送上香茗细点退了出去。这书房陈设甚是精雅。东壁两列书架放满了图书。西边一排长窗茜纱窗间绿竹掩映隐隐送来桂花香气。南边墙上挂着一幅董其昌的仕女图;一幅对联是祝枝山的行书写着白乐天的两句诗:“红蜡烛移桃叶起紫罗衫动柘枝来。”胡斐心中琢磨着袁紫衣那几句奇怪的言语哪里去留心什么书画?何况他读书甚少就算看了也是不懂。程灵素却在心中默默念了两遍瞧了一眼桌上的红烛又望了一眼袁紫衣身上的紫罗衫暗想:“对联上这两句话倒似为此情此景而设。可是我混在这中间却又算什么?”

    三人默默无言各怀心事但听得窗外雨点打在残荷竹叶之上淅沥有声烛泪缓缓垂下。程灵素拿起烛台旁的小银筷挟下烛心室中一片寂静。

    胡斐自幼飘泊江湖如此伴着两个红妆娇女静坐书斋却是生平第一次。过了良久袁紫衣望着窗外雨点缓缓说道:“十九年前也是这么一个下雨天的晚上在广东省佛山镇一个少*妇抱着一个女娃娃冒雨在路上奔跑。她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好因为她已给人逼得走投无路。她的亲人都给人害死了她自己又受了难当的羞辱。如果不是为了怀中这个小女儿她早就跳在河里自尽了。

    “这少*妇姓袁名叫银姑。这名字很乡下气因为她本来是个乡下姑娘。她长得很美虽然有点黑然而眉清目秀又俏又丽佛山镇上的青年子弟给她取了个外号叫作‘黑牡丹’。她家里是打渔人家每天清早她便挑了鱼从乡下送到佛山的鱼行里来。有一天佛山镇的凤大财主凤天南摆酒请客银姑挑了一担鱼送到凤府里去。这真叫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个鲜花一般的大姑娘偏生给凤天南瞧见了。“姓凤的妻妾满堂但心犹未足强逼着玷污了她。银姑心慌意乱鱼钱也没收便逃回了家里。谁知便是这么一回孽缘她就此怀了孕她父亲问明情由赶到凤府去理论。凤老爷反而大脾气叫人打了他一顿说他胡言乱语撒赖讹诈。银姑的爹憋了一肚气回得家来就此一病不起拖了几个月终于死了。银姑的伯伯叔叔说她害死了亲生父亲不许她戴孝不许她向棺材磕头还说要将她装在猪笼里浸在河里淹死。“银姑连夜逃到了佛山镇上挨了几个月生下了一个小女孩。母女俩过不了日子只好在镇上乞讨。镇上的人可怜她有的就施舍些银米周济背后自不免说凤老爷的闲话说他作孽害人。只是他势力大谁也不敢当着他面提起此事。“镇上鱼行中有一个伙计向来和银姑很说得来心中一直在偷偷的喜欢她于是他托人去跟银姑说要娶她为妻还愿意认她女儿当作自己女儿。银姑自然很高兴两人便拜堂成亲。那知有人讨好凤老爷去禀告了他。

    “凤老爷大怒说道:‘甚么鱼行的伙计那么大胆连我要过的女人他也敢要?’当下派了十多个徒弟到那鱼行伙计家里将正在喝喜酒的客人赶个精光把台椅床灶捣得稀烂还把那鱼行伙计赶出佛山镇说从此不许他回来。”砰的一响胡斐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只震得烛火乱晃喝道:“这奸贼恁地作恶多端!”

    袁紫衣一眼也没望他泪光莹莹向着窗外沉浸在自己所说的故事之中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银姑换下了新娘衣服抱了女儿当即追出佛山镇去。那晚天下大雨把母女俩全身都打湿了。她在雨中又跌又奔的走出十来里地忽见大路上有一个人俯伏在地。她只道是个醉汉好心要扶他起来那知低头一看这人满脸血污早已死了竟便是那个跟她拜了堂的鱼行伙计。原来凤老爷命人候在镇外下手害死了他。

    “银姑伤心苦楚真的不想再活了。她用手挖了个坑埋了丈夫当时便想往河里跳去但怀中的女娃子却一声声哭得可怜。带着她一起跳吧怎忍心害死亲生女儿?撇下她吧这样一个婴儿留在大雨之中也是死路一条。她思前想后咬了咬牙终于抱了女儿向前走去说什么也得把女儿养大。”

    程灵素听到这里泪水一滴滴的流了下来听袁紫衣住口不说了问道:“袁姊姊后来怎样了?”

    袁紫衣取手帕抹了抹眼角微微一笑道:“你叫我姊姊该当把解药给我服了吧?”程灵素苍白的脸一红低声道:“原来你早知道了。”斟过一杯清茶随手从指甲中弹了一些淡黄色的粉末在茶里。袁紫衣道:“妹子的心地倒好早便在指甲中预备了解药想神不知鬼不觉的便给我服下。”说着端过茶来一饮而尽。程灵素道:“你中的也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药只是要大病一场委顿几个月使得胡大哥去杀那凤天南时你不能再出手相救。”袁紫衣淡淡一笑道:“我早知中了你的毒手只是你如何下的毒我始终想不起来。进这屋子之后我可没喝过一口茶吃过半片点心。”

    胡斐心头暗惊:“原来袁姑娘虽然极意提防终究还是着了二妹的道儿。”程灵素道:“你和胡大哥在墙外相斗我掷刀给大哥。那口刀的刀刃上有一层薄薄毒粉你的软鞭上便沾着了你手上也沾着了。待会得把单刀软鞭都在清水中冲洗干净。”袁紫衣和胡斐对望一眼均想:“如此下毒真是教人防不胜防。”程灵素站起身来敛衽行礼说道:“袁姊姊妹子跟你赔不是啦。我实不知中间有这许多原委曲折。”袁紫衣起身还礼道:“不用客气多蒙你手下留情下的不是致命毒药。”两人相对一笑各自就坐。

    胡斐道:“如此说来那凤天南便是你……你的……”

    袁紫衣道:“不错那银姑是我妈妈凤天南便是我的亲生之父。他虽害得我娘儿俩如此惨法但我师父言道:‘人无父母何有此身?’我拜别师父、东来中原之时师父吩咐我说:‘你父亲作恶多端此生必遭横祸。你可救他三次性命以了父女之情。自此你是你他是他不再相干。’胡大哥在佛山镇北帝庙中我救了他一次那晚湘妃庙中救了他一次今晚又救了他一次。下回若再撞在我手里我先要杀了他给我死了的苦命妈妈报仇雪恨。”说着神色凛然眼光中满是恨意。程灵素道:“令堂过世了么?”袁紫衣道:“我妈妈逃出佛山镇后一路乞食向北。她只想离开佛山越远越好永不要再见凤老爷的面永不再听到他的名字。在道上流落了几个月后来到了江西省南昌府投入了一家姓汤的府中去做女佣……”胡斐“哦”了一声道:“江西南昌府汤家不知和那甘霖惠七省汤大侠有干系没有?”

    袁紫衣听到“甘霖惠七省汤大侠”八字嘴边肌肉微微一动道:“我妈便是死在汤……汤大侠府上的。我妈死后第三天我师父便接了我去带我到回疆隔了一十八年这才回来中原。”胡斐道:“不知尊师的上下怎生称呼?袁姑娘各家各派的武功无所不会无所不精尊师必是一位旷世难逢的奇人。那苗大侠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也不见得有这等本事!”袁紫衣道:“家师的名讳因未得她老人家允可暂且不能告知还请原谅。再说我自己的名字也不是真的不久胡大哥和程家妹子自会知道。至于那位苗大侠我们在回疆也曾听到过他的名头。当时红花会的无尘道长很不服气定要到中原来跟他较量较量但赵半山赵三叔……”她说到“赵三叔”三字时向胡斐抿嘴一笑意思说:“又给你讨了便宜去啦!”续道:“赵半山知道其中原委说苗大侠所以用这外号并非狂妄自大却是另有苦衷听说他是为报父仇故意激使辽东的一位高手前来找他。后来江湖上纷纷传言他父仇已报曾数次当众宣称决不敢用这个名号说道:‘什么打遍天下无敌手这外号儿狗屁不通。大侠胡一刀的武功就比我高强得多了!’”胡斐心头一凛问道:“苗人凤当真说过这句话?”袁紫衣道:“我自然没亲耳听到那是赵……赵半山说的。无尘道长听了这话雄心大起却又要来跟那位胡一刀比划比划。后来打听不到这位胡大侠身在何方也只得罢了。那一年赵半山来到中原遇见了你回去回疆后好生称赞你英雄了得。只是那时我年纪还小他们说什么我也不懂。这次小妹东来文四婶便要我骑了她的白马来她说倘若遇到‘那位姓胡的少年豪杰便把我这匹坐骑赠了与他。’”胡斐奇道:“这位文四婶是谁?她跟我素不相识何以赠我这等重礼?”袁紫衣道:“说起文四婶来当年江湖上大大有名。她便是奔雷手文泰来文四叔的娘子姓骆名冰人称‘鸳鸯刀’的便是。她听赵半山说及你在商家堡大破铁厅之事又听说你很喜欢这匹白马当时便埋怨他道:‘三哥既有这等人物你何不便将这匹马赠了与他?难道你赵三爷结交得少年英雄我文四娘子结交不得?’”

    胡斐听了这才明白袁紫衣那日在客店中留下柬帖说什么“马归原主”原来乃是为此心中对骆冰好生感激暗想:“如此宝马万金难求。这位文四娘子和我相隔万里只凭他人片言称许便即割爱相赠这番隆情高义我胡斐当真是难以为报了。”又问:“赵三哥想必安好。此间事了之后我便想赴回疆一行一来探访赵三哥二来前去拜见众位前辈英雄。”袁紫衣道:“那倒不用。他们都要来啦。”胡斐一听大喜伸手在桌上一拍站起身来说不出的心痒难搔。程灵素知他心意道:“我给你取酒去。”出房吩咐书童送了七八瓶酒来。胡斐连尽两瓶想到不久便可和众位英雄相见豪气横生连问:“赵三哥他们何时到来?”袁紫衣脸色郑重说道:“再隔四天便是中秋那是天下掌门人大会的正日。这个大会是福康安召集的。他官居兵部尚书、总管内务府大臣执掌天下兵马大权皇亲国戚个个该属他管却何以要来和江湖上的豪客打交道?”胡斐道:“我也一直在琢磨此事想来他是要网罗普天下英雄好汉供朝廷驱使便像是皇帝用考状元、考进士的法子来笼络读书人一般。”袁紫衣道:“不错当年唐太宗见应试举子从考场中鱼贯而出喜道:‘天下英雄入我彀中矣。’福康安开这个大会自也想以功名利禄来引诱天下英雄。可是他另有一件切肤之痛却是外人所不知的。福康安曾经给赵半山、文四叔、无尘道长他们逮去过这件事你可知道么?”胡斐又惊又喜仰脖子喝了一大碗酒说道:“痛快痛快!我却没听说过无尘道长、文四爷他们如此英雄了得当真令人倾倒。”袁紫衣抿嘴笑道:“古人以汉书下酒你却以英雄豪杰大快人心之事下酒。若是说起文四叔他们的作为你便是千杯不醉也要叫你醉卧三日。”胡斐倒了一碗酒说道:“那便请说。”袁紫衣道:“这些事儿说来话长一时之间也说不了。大略而言文四叔他们知道福康安很得当今皇帝乾隆的宠爱因此上将他捉了去胁迫皇帝重建福建少林寺又答应不害红花会散在各省的好汉朋友这才放了他出来。”胡斐一拍大腿说道:“福康安自然以为是奇耻大辱。他招集天下武林各家各派的掌门人想是要和文四爷他们再决雌雄了?”袁紫衣道:“对了!此事你猜中了一大半。今年秋冬之交福康安料得文四叔他们要上北京来是以先行招集各省武林好手。他自在十年前吃了那个大苦头之后才知他手下兵马虽多却不足以与武林豪杰为敌。”胡斐鼓掌笑道:“你夺了这九家半掌门原来是要先杀他一个下马威。”袁紫衣道:“我师父和文四叔他们交情很深。但小妹这次回到中原却是为了自己的私事。我先到广东佛山要瞧瞧凤老爷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也是机缘巧合不但救了他的性命还探听到了天下掌门人大会的讯息。我有事未了不能赶去回疆报讯于是也不怕胡大哥见笑一路从南到北胡闹到了北京也好让福康安知晓他的什么劳什子掌门人大会未必能管什么事。”胡斐心念一动:“想是赵三哥在人前把我夸得太过了这位姑娘不服气以致一路上尽是跟我较量。”向袁紫衣瞪了一眼说道:“还有也好让赵半山他们知道那个姓胡的少年未必真有什么本事。”袁紫衣格格而笑说道:“咱们从广东较量到北京我也没能占了你的上风。胡大哥日后我见到赵半山时你猜我要跟他说什么话?”胡斐摇头:“我不知道。”袁紫衣正色道:“我说:‘赵三叔你的小义弟名不虚传果然是一位英雄好汉!’”胡斐万万料想不到这个一直跟自己作对为难的姑娘竟会当面称赞起自己来不由得满脸通红大是窘心中却甚感甜美舒畅。从广东直到北京风尘行旅间关千里他脑海之中无日不有袁紫衣的影子在只是每想到这位又美丽动人又刁钻古怪的姑娘七分欢喜之中不免带着两分困惑一分着恼。今夜一夕长谈嫌隙尽去原来中间竟有这许多原委怎不令他在三分酒醉之中再加上了三分心醉?这时窗外雨声已细一枝蜡烛也渐渐点到了尽头。胡斐又喝了一大碗酒说道:“袁姑娘你说有事未了不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吗?”袁紫衣摇头道:“多谢了我想不用请你帮忙。”她见胡斐脸上微有失望之色又道:“若是我料理不了自当再向你和程家妹子求救。胡大哥再过四天便是掌门人大会之期咱三个到会中去扰他一个落花流水演一出‘三英大闹北京城’你说好是不好?”

    胡斐豪气勃叫道:“妙极妙极!若不挑了这掌门人大会赵三哥、文四爷、文四奶奶他们结交我这小子又有什么用?”程灵素一直在旁听着默不作声这时终于插口道:“‘双英闹北京’也已够了怎地拉扯上我这个不中用的家伙?”袁紫衣搂着她娇怯怯的肩头说道:“程家妹子快别这么说。你的本事胜我十倍。我只敢讨好你不敢得罪你。”程灵素从怀中取出那只玉凤说道:“袁姊姊你和我大哥之间的误会也说明白啦这只玉凤还是你拿着。要不然两只凤凰都给了我大哥。”袁紫衣一怔低声道:“要不然两只凤凰都给了我大哥!”程灵素说这两句话时原无别意但觉袁紫衣品貌武功都是头挑人才一路上听胡斐言下之意早已情不自禁地对她十分倾心只是为了她数度相救凤天南这才心存芥蒂今日不但前嫌尽释而且双方说来更是大有渊源那还有什么阻碍?但听袁紫衣将自己这句话重说了一遍倒似是自己语带双关有“二女共事一夫”之意不由得红晕双颊忙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袁紫衣道:“不是什么意思?”程灵素如何能够解释窘得几乎要掉下泪来。

    袁紫衣道:“程家妹子你在那单刀之上为何不下致命的毒药?”程灵素目中含泪愤然道:“我虽是毒手药王的弟子但生平从未杀过一个人。难道我就能随随便便的害你么?何况……何况你是他的心上人他整天除了吃饭睡觉念念不忘便是在想着你。我怎会当真害你?”说到这里泪珠儿终于夺眶而出。袁紫衣一愕站起身来飞快的向胡斐掠了一眼只见他脸上显得甚是忸怩尴尬。程灵素这一番话突然吐露了他的心事实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不免甚是狼狈但目光之中却是满含款款柔情。袁紫衣上排牙齿一咬下唇向程灵素柔声道:“你放心!终不能两只凤凰都给了他!”蓦地里纤手一扬噗的一声扇灭了烛火穿窗而出登高越房而去。

    胡斐和程灵素都是一惊奔到窗边去看时但见宿雨初晴银光泻地早已不见袁紫衣的人影。

    两人心头都在咀嚼她临去时那一句话:“你放心终不能两只凤凰都给了他!”

第十五章 华拳四十八

    两人并肩站在黑暗之中默然良久忽听得屋瓦上喀的一声响。胡斐大喜只道袁紫衣去而复回情不自禁的叫道:“你……你回来了!”忽听得屋上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胡大爷请你借一步说话。”听声音却是那个爱剑如命的聂姓武官。胡斐道:“此间除我义妹外并无旁人聂兄请进来喝一杯酒。”这姓聂的武官单名一个钺字那日胡斐不毁他的宝剑一直心中好生感激当袁紫衣和秦耐之、王剑英、周铁鹪三人相斗之时他见胡斐暗中颇有偏袒袁紫衣之意是以始终默不作声这时听胡斐这般说便从屋顶跃下说道:“胡大哥你的一位旧友命小弟前来请胡大哥大驾过去一谈。”胡斐奇道:“我的旧友?那是谁啊?”聂钺道:“小弟奉命不得泄露还请原谅。胡大哥见面自知。”胡斐向程灵素望了一眼道:“二妹你在此稍待我天明之前必回。”程灵素转身取过他的单刀道:“带兵刃么?”胡斐见聂钺腰间未系宝剑道:“既是旧友见招不用带了。”

    当下两人从大门出去门外停着一辆两匹马拉的马车车身金漆纱围甚是华贵。胡斐寻思:“难道又是凤天南这厮施什么鬼计?这次再教我撞上纵是空手也一掌将他毙了。”两人进车坐好车夫鞭子一扬两匹骏马足便行。马蹄击在北京城大街的青石板上响声得得静夜听来分外清晰。京城之中宵间本来不许行车驰马但巡夜兵丁见到马车前的红色无字灯笼侧身让在街边便让车子过去了。约莫行了半个时辰马车在一堵大白粉墙前停住。聂钺先跳下车引着胡斐走进一道小门沿着一排鹅卵石铺的花径走进一座花园。这园子规模好大花木繁茂亭阁、回廊、假山、池沼一处处观之不尽亭阁之间往往点着纱灯。胡斐暗暗称奇:“凤天南这厮也真神通广大这园子不是一二百万两银子休想买得到手。他在佛山积聚的造孽钱当真不少。”但转念又想:“只怕未必便是姓凤的奸贼。他再强也不过是广东一个土豪恶霸怎能差遣得动聂钺这般有功名的武官?”寻思之际聂钺引着他转过一座假山堆成的石障过了一道木桥走进一座水阁阁中点着两枝红烛桌上摆列着茶碗细点。聂钺道:“贵友这便就来小弟在门外相候。”说时转身出门。胡斐看这阁中陈设时但见精致雅洁满眼富贵之气宣武门外的那所宅第本也算得上华丽但积这小阁相比却又是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了。西墙上悬了一个条幅正楷书着一篇庄子的《说剑》下面署名的竟是当今乾隆皇帝之子成亲王。这篇文字是后人伪作并非庄子所撰胡斐自也不知坐了一会觉得无聊便从头默默诵读好在文句浅显倒能明白:“昔赵文王喜剑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日夜相击于前死伤者岁百余人好之不厌……”心想:“福大帅召集天下掌门人大会不知是否在学这赵文王的榜样?”待读到:“……臣之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王大说之曰:天下无敌矣。庄子曰: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先之以至……”他心道:“庄子自称能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那自是天下无敌了看来这庄子是在吹牛。至于‘示虚开利后先至’那几句话确是武学中的精义不但剑术是这样刀法拳法又何尝不是?”忽听得背后脚步之声细碎隐隐香风扑鼻他回过身来见是一个美貌少*妇身穿淡绿纱衫含笑而立正是马春花。胡斐恍然大悟:“原来这里是福康安的府第我怎会想不到?”只见马春花上前道个万福笑道:“胡兄弟想不到咱们又在京中相见请坐请坐。”说着亲手捧茶从果盒中拿了几件细点放在他的身前又道:“我听说胡兄弟到了北京好生想念急着要见见你要多谢你那一番相护的恩德。”胡斐见她边插着一朵小小白绒花算是给徐铮戴孝但衣饰华贵神色间喜溢眉梢哪里是新丧丈夫的寡妇模样?于是淡淡地道:“其实都是小弟多事早知是福大帅派人来相迎徐大嫂也用不着在石屋中这么一番担惊了。”马春花听他口称“徐大嫂”脸上微微一红道:“不管怎么胡兄弟义气深重我总是十分感激的。奶妈奶妈带公子爷出来。”东门中应声进来两个仆妇携着两个孩儿。两孩向马春花叫了声“妈!”靠在她的身旁。两个孩儿面貌一模一样本就玉雪可爱这一衣锦着缎挂珠戴玉更加显得娇贵了。马春花笑道:“你们还认得胡叔叔么?胡叔叔在道上一直帮着咱们快向胡叔叔磕头啊。”二孩上前拜倒叫了声:“胡叔叔!”胡斐伸手扶起心想:“今日你们还叫我一声叔叔过不多时你们便是威风赫赫的皇亲国戚那里还认得我这草莽之士?”马春花道:“胡兄弟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答允么?”胡斐道:“大嫂当日在商家堡中小弟被商宝震吊打蒙你出力相救此恩小弟深记心中终不敢忘。日前在石屋中小弟替你抗拒群盗虽则是多管闲事瞎起忙头不免教人好笑但在小弟心中总算是报答了你昔日的一番恩德。今日若知是你见招小弟原也不会到来。从今而后咱们贵贱有别再也没什么相干了。”这一番话侃侃而言显是对她颇为不满。马春花叹道:“胡兄弟我虽然不好却也不是趋炎附势之人。所谓‘一见锺情’总是前生的孽缘……”她越说声音越低慢慢低下了头去。胡斐听她说到“一见锺情”四字触动了自己的心事登时对她不满之情大减说道:“你要我做什么事?其实福大帅还有什么事不能办到你却来求我?”马春花道:“我是为这两个孩儿求你请你收了他们为徒传他们一点武艺。”胡斐哈哈一笑道:“两位公子爷尊荣富贵又何必学什么武艺?”马春花道:“强身健体那也是好的。”

    正说到此处忽听得阁外一个男人声音说道:“春妹这当儿还没睡么?”马春花脸色微变向门边的一座屏风指了指胡斐当即隐身在屏风之后。只听得靴声橐橐一人走了进来。马春花道:“怎么你自己还不睡?不去陪伴夫人却到这里作什么?”那人伸手握住了她手笑道:“皇上召见商议军务到这时方退。你怪我今晚来得太迟了么?”胡斐一听便知这是福康安了心想自己躲在这里好不尴尬他二人的情话势必传进耳中欲不听而不可得何况眼前情势似是来和马春花私相幽会若是给他觉于马春花和自己都大大不妥察看周围情势欲谋脱身之计。忽听得马春花道:“康哥我给你引见一个人。这人你也曾见过只是想必早已忘了。”跟着提高声音叫道:“胡兄弟你来见过福大帅。”胡斐只得转了出来向福康安一揖。福康安万料不到屏风之后竟藏得有个男人大吃一惊道:“这……这……”马春花笑道:“这位兄弟姓胡单名一个斐字他年纪虽轻却是武功卓绝你手下那些武士没一个及得上他。这次你派人接我来京时这位胡兄弟帮了我不少忙因此我请了他来。你怎生重重酬谢他啊?”

    福康安脸上变色听她说完这才宁定道:“嗯那是该谢的那是该谢的。”左手向胡斐一挥道:“你先出去吧过几日我自会传见。”语气之间微现不悦若不是碍着马春花的面子早已直斥他擅闯府第、见面不跪的无礼了。马春花道:“胡兄弟……”

    胡斐憋了一肚子气转身便出心想:“好没来由半夜三更的来受这番羞辱。”聂钺在阁门外相候伸了伸舌头低声道:“福大帅刚才进去见着了么?”胡斐道:“马姑娘给我引见了说要福大帅酬谢我什么。”聂钺喜道:“只须得马姑娘一言福大帅岂有不另眼相看的?日后小弟追随胡大哥之后那真是再好不过。”他佩服胡斐武功和为人这几句话倒是衷心之言。当下两人从原路出去来到一座荷花池之旁离大门已近忽听得脚步声响有几人快步追了上来叫道:“胡大爷请留步。”胡斐愕然停步见是四名武官当先一人手中捧着一只锦盒。那人道:“马姑娘有几件礼物赠给胡大爷请你赐收。”胡斐正没好气说道:“小人无功不受禄不敢拜领。”那人道:“马姑娘一番盛意胡大爷不必客气。”胡斐道:“请你转告马姑娘便说她的隆情厚意姓胡的心领了。”说着转身便走。那武官赶上前来神色甚是焦急道:“胡大爷你若必不肯受马姑娘定要怪罪小人。聂大哥你……你便劝劝胡大爷。我实在是奉命差遣……”胡斐心道:“瞧你步履矫捷身法稳凝也是一把好手何苦为了功名利禄却去做人家低三下四的奴才。”聂钺接过锦盒只觉盒子甚是沉重想来所盛礼品必是贵重之物。那武官陪笑道:“请胡大爷打开瞧瞧就是只收一件小人也感恩不浅。”聂钺道:“胡大哥这位兄弟所言也是实情倘若马姑娘因此怪责这位兄弟的前程就此毁了。你就胡乱收受一件也好让他有个交代。”

    胡斐心道:“冲着你的面子我便收一件拿去周济穷人也是好的。”于是伸手揭开锦盒之盖只见盒里一张红缎包着四四方方的一块东西缎子的四角折拢来打了两个结。胡斐皱着眉头道:“那是什么?”那武官道:“小人不知。”胡斐心想:“这礼物不知是否整块的?”伸手便去解那缎子的结。刚解开了一个结突然间盒盖一弹拍的一响盒盖猛地合拢将他双手牢牢挟住霎时间但觉剧痛彻骨腕骨几乎折断原来这盒子竟是精钢所铸中间藏着极精巧极强力的机括盒外包以锦缎是以瞧不出来。

    盒盖一合上登时越收越紧胡斐急忙气运双腕与抗若是他内力稍差只怕双腕已断饶是如此一口气也是丝毫松懈不得。四个武官见他中计立时拔出匕二前二后抵在他的前胸后背。

    聂钺惊得呆了忙道:“干……干什么?”那领头的武官道:“福大帅有令捕拿刁徒胡斐。”聂钺道:“胡大爷是马姑娘请来的客人怎能如此相待?”那武官冷笑道:“聂大哥你便问福大帅去。咱们当差的怎知道这许多?”

    聂钺一怔道:“胡大哥你放心其中必有误会。我便去报知马姑娘她定能设法救你。”那武官喝道:“站住!福大帅密令决不能泄漏风声让马姑娘知道。你有几颗脑袋?”聂钺满头都是黄豆大的汗珠心想:“这盒子是我亲手递给胡大哥的我岂不是成了奸诈小人?但福大帅既有密令又怎能抗命?”那武官将匕轻轻往前一送刀尖割破胡斐衣服刺到肌肤喝道:“快走吧!”那钢盒是西洋巧手匠人所制弹簧机括极是霸道上下盒边的锦缎一破便露出锋利的刃口原来盒盖的两边竟是两把利刃。聂钺见胡斐手腕上鲜血迸流即将伤到筋骨心想:“胡大哥便是犯了弥天大罪也不能以此卑鄙手段对付。”他对胡斐一直敬仰这时见此惨状又自愧祸出于己突然伸手抓住钢盒手指插入盒缝用力一扳盒盖张开胡斐双手登得自由。便在此时那为武官一匕刺了过去。聂钺的武功本在此人之上只是双手尚在钢盒之中竟然无法闪避“啊”的一声惨呼匕入胸立时毙命。

    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胡斐吐一口气胸背间登时缩入数寸立即纵身而起三柄匕直划下来两柄落空另一柄却在他右腿上划了一道血痕。胡斐双足齐飞此时性命在呼吸之间哪里还能容情?右足足尖前踢左足足跟后撞人在半空之中已将两名武官踢毙。

    刺死聂钺的那武官不等胡斐落地一招“荆轲献图”径向胡斐小腹上刺来这一下势挟劲风甚是凌厉。胡斐左足自后翻上腾的一下踹在他的胸口。那武官扑通一声跌入了荷池十余根肋骨齐断眼见是不活的了。另一名武官见势头不好“啊哟”一声转头便走。胡斐纵身过去夹颈提将起来一掌便要往他天灵盖击落月光下只见他眼中满是哀求之色心肠一软:“他和我无冤无仇不过是受福康安的差遣何必伤他性命。”

    当下提着他走到假山之后低声喝问:“福康安何以要拿我?”那武官道:“实……实在不知道。”胡斐道:“这时他在哪里?”那武官道:“福大帅……福大帅从马姑娘的阁子中出来嘱咐了我们又……又回进去了。”胡斐伸手点了他的哑穴说道:“命便饶你明日有人问起你便说这姓聂的也是我杀的。倘若你走漏消息他家小有甚风吹草动我将你全家杀得干干净净。”那武官说不出话只是点头。胡斐抱过聂钺的尸身藏在假山窟里跪下拜了四拜再将其余两具尸身踢在草丛之中然后撕下衣襟裹了两腕的伤口腿上的刀伤虽不厉害口子却长这时忍不住怒火填膺拾起一把匕便往水阁而来。

    胡斐知道福康安府中卫士必众不敢稍有轻忽在大树、假山、花丛之后瞧清楚前面无人这才闪身而前。将近水阁的桥边只见两垄灯笼前导八名卫士引着福康安过来。幸好花园中极富丘壑之胜到处都可藏身胡斐身子一缩隐在一株石笋之后只听福康安道:“你去审问那姓胡的刁徒细细问他跟马姑娘怎生相识是什么交情半夜里到我府中是为了甚么。这件事不许泄漏半点风声。审问明白之后来回报。至于那刁徒呢嗯乘着今晚便毙了他此事以后不可再提。”他身后一人连声答应道:“小人理会得。”福康安又道:“若是马姑娘问起便说我送了他三千两银子遣他回家里去了。”那人又道:“是是!”胡斐越听越怒心想原来福康安只不过疑心我和马姑娘有甚私情竟然便下毒手终于害了聂钺的性命。这时候胡斐若是纵将出去立时便可将福康安毙于匕之下但他心中虽怒行事却不莽撞自忖初到京师诸事未明而福康安手掌天下兵马大权声威赫赫究是不敢贸然便出手行刺于是伏在石笋之后待福康安一行去远。那受命去拷问胡斐之人口中轻轻哼着小曲施施然的过来。胡斐探身长臂陡地在他胁下一点。那人也没瞧清敌人是谁身子一软扑地倒了。胡斐再在他两处膝弯里点了穴道然后快步向福康安跟去远远听得他说道:“这深更半夜的老太太叫我有什么事?是谁跟她老人家在一起?”一名侍从道:“公主今日进宫回府后一直和老太太在一起。”福康安“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胡斐跟着他穿庭绕廊见他进了一间青松环绕的屋子。众侍从远远的守在屋外。胡斐绕到屋后钻过树丛只见北边窗中透出灯光。他悄悄走到窗下见窗子是绿色细纱所糊心念一动悄没声的折了一条松枝挡在面前然后隔着松针从窗纱中向屋内望去。只见屋内居中坐着两个三十来岁的贵妇下坐着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妇那老妇的左侧又坐着两个妇人。五个女子都是满身纱罗绸缎珠光宝气。福康安先屈膝向中间两个贵妇请安再向老妇请安叫了声:“娘!”另外两个妇人见他进来早便站起。原来福康安的父亲傅恒是当今乾隆之后孝贤皇后的亲弟。傅恒的妻子是满洲出名的美人入宫朝见之时给乾隆看中了两人有了私情生下的孩子便是福康安。傅恒由于姊姊、妻子、儿子三重关系深得乾隆的宠幸出将入相一共做了二十三年的太平宰相此时已经逝世。傅恒共有四子。长子福灵安封多罗额驸曾随兆惠出征回疆有功升为正白旗满洲副都统已死。次子福隆安封和硕额驸做过兵部尚书和工部尚书封公爵。第三子便是福康安。他两个哥哥都做驸马他最得乾隆恩遇反而不尚公主不知内情的人便引以为奇其实他是乾隆的亲生骨肉怎能再做皇帝的女婿?这时他身任兵部尚书总管内务府大臣加太子太保衔。傅恒第四子福长安任户部尚书后来封到侯爵。当时满门富贵极品举朝莫及。

    屋内居中而坐的贵妇便是福康安的两个公主嫂嫂。二嫂和嘉公主能说会道善伺人意是乾隆的第四女自幼便极得乾隆的宠爱没隔数日乾隆便要招她进宫说话解闷。她和福康安实虽兄妹名属君臣因此福康安见了她也须请安行礼。其余两个妇人一个是福康安的妻子海兰氏一个是福长安的妻子。福康安在西的椅上坐下说道:“两位公主和娘这么夜深了怎地还不安息?”老夫人道:“两位公主听说你有了孩儿喜欢得了不得急着要见见。”福康安向海兰氏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说道:“那女子是汉人还没学会礼仪因此没敢让她来叩见公主和娘。”和嘉公主笑道:“康老三看中的那还差得了么?我们也不要见那女子你快叫人领那两个孩儿来瞧瞧。父皇说过几日叫嫂子带了进宫朝见呢。”

    福康安暗自得意心想这两个粉妆玉琢的孩儿皇上见了定然喜爱于是命丫鬟出去吩咐侍从立即抱两位小公子来见。和嘉公主又道:“今儿我进宫去母后说康老三做事鬼鬼祟祟在外边生下了孩儿几年也不去找回来把大家瞒得好紧小心父皇剥你的皮。”福康安笑道:“这两个孩儿的事也是直到上个月才知道的。”

    说了一会子话两名奶妈抱了那对双生孩儿进来。福康安命兄弟俩向公主、老太太、太太、婶婶磕头。两个孩儿很是听话虽然睡眼惺忪还是依言行礼。

    众人见这对孩子的模样儿长得竟无半点分别一般的圆圆脸蛋眉目清秀和嘉公主拍手笑道:“康老三这对孩儿跟你是一个印模子里出来的。你便是想赖了不认帐可也赖不掉。”海兰氏对这件事本来心中不悦但见这对双生孩儿实在可爱忍不住搂在怀里着实亲热。老夫人和公主们各有见面礼品。两个奶妈扶着孩儿不住的磕头谢赏。两位公主和海兰氏等说了一会子话一齐退出。老夫人和福康安带领双生孩儿送公主出门回来又自坐下。老夫人叫过身后的丫鬟说道:“你去跟那马姑娘说老太太很喜欢这对孩儿今晚便留他们伴老太太睡叫马姑娘不用等他两兄弟啦。”那丫鬟答应了。老夫人拉开桌边的抽屜取出一把镶满了宝石的金壶放在桌上说道:“拿这壶参汤去赏给马姑娘说老太太一定好好照看她的孩子叫她放心!”福康安手中正捧了一碗茶一听此言脸色大变双手一颤一大片茶水泼了出来溅在袍上怔怔的拿着茶碗良久不语。只见那丫鬟捧了金壶放在一只金漆提盒之中提着去了。这时两个孩儿倦得要睡不住口的叫:“妈妈妈妈要妈妈。”老夫人道:“好孩子别吵乖乖的跟着奶奶。奶奶给糖糖糕糕吃。”两个孩儿哭叫:“不要糖糖糕糕!不要奶奶!要妈妈!”老夫人脸一沉挥手命奶妈将孩子带了下去又使个眼色众丫鬟也都退出屋内只剩下福康安母子二人。隔了好一会母子俩始终没交谈半句老夫人凝望儿子。福康安却望着别处不敢和母亲的目光相接。过了良久福康安叹了口长气说道:“娘你为什么容不得她?”老夫人道:“那还用问么这女子是汉人居心便就叵测。何况又是镖局子出身使刀抡枪一身的武功。咱们府中有两位公主怎能和这样的人共居?十年前皇上身历大险也便是为了一个异族的美女难道你便忘了?让这种毒蛇一般的女子处在肘腋之间咱们都要寝食不安。”福康安道:“娘的话自然不错孩儿初时也没想要接她进府只是派人去瞧瞧送她些银两。那知她竟生下了两个儿子这是孩儿的亲骨血那便又不同了。”

    老夫人点头道:“你年近四旬尚无所出有这两个孩子自然很好。咱们好好抚养两个孩儿长大日后他们封侯袭爵一生荣华富贵他们的母亲也可安心了。”

    福康安沉吟半晌低声道:“孩儿之意将那女子送往边郡远地从此不再见面那也是了想不到母亲……”老夫人脸色一沉说道:“枉为你身居高官连这中间的利害也没想到?她的亲生孩儿在咱们府中她岂有不生事端的?这种江湖女子把心一横什么事也做得出来。”福康安点了点头。老夫人道:“你命人将她厚于葬殓也算是尽了一番心意……”福康安又点了点头应道:“是!”

    胡斐在窗外越听越是心惊初时尚不明他母子二人话中之意待听到“厚于葬殓”四字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心道:“原来他二人恁地歹毒定下阴谋毒计夺了孩子竟然还要谋死马姑娘。此事十分紧急片刻延挨不得乘着他二人毒计尚未动须得立即去告知马姑娘连夜救她出府。”当下悄悄走出循原路回向水阁幸喜夜静人定园中无人行走杀死点倒的卫士也尚未给人觉。胡斐心中焦急走得极快心中却自踌躇:“马姑娘对这福康安一见锺情他二人久别重逢正自情热怎肯听了我这一番话便此逃出府去?要怎生说得她相信才好?”

    心中计较未定已到水阁之前但见门外已多了四名卫士心想:“哼他们已先伏下了人怕她逃走!”当下不敢惊动绕到阁后轻身一纵跃过水阁外的一片池水只见阁中灯火兀自未熄凑眼过去往缝中一望不由得呆了。只见马春花倒在地下抱着肚子不住呻吟头散乱脸上已全无血色服侍她的丫鬟仆妇却一个也不在身边。胡斐见了这情景登时醒悟:“啊哟不好!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急忙推窗而入俯身看时只见她气喘甚急脸色铁青眼睛通红如要滴出血来。

    马春花见胡斐过来断断续续的道:“我……我……肚子痛……胡兄弟……你……”说到一个“你”字再也无力说下去。胡斐在她耳边低声道:“刚才你吃了什么东西?”马春花眼望茶几上的一把镶满了红蓝宝石的金壶却说不出话。胡斐认得这把金壶正是福康安的母亲装了参汤命丫鬟送给她喝的心道:“这老妇人心计好毒她要害死马姑娘却要留下那两个孩子是以先将孩子叫去这才送参汤来。否则马姑娘拿到参汤知是极滋补的物品定会给儿子喝上几口。”又想:“嗯福康安一见送出参汤脸色立变茶水泼在衣襟之上他当时显然已知参汤之中下了毒居然并不设法阻止事后又不来救。他虽非亲手下毒却也和亲手下毒一般无异。”不禁喃喃的道:“好毒辣的心肠!”马春花挣扎着道:“你你……快去报知……福大帅请大夫请大夫瞧瞧……”胡斐心道:“要福大帅请大夫只有再请你多吃些毒药。眼下只有要二妹设法解救。”于是揭起一块椅披将那盛过参汤的金壶包了揣在怀中听水阁外并无动静抱起马春花轻轻从窗中跳了出去。

    马春花吃了一惊叫道:“胡……”胡斐忙伸手按住她嘴低声道:“别作声我带你去看医生。”马春花道:“我的孩子……”胡斐不及细说抱着她跃过池塘正要觅路奔出忽听得身后衣襟带风两个人奔了过来喝道:“什么人?”胡斐向前疾奔那两人也提气急追。

    胡斐跑得甚快突然间收住脚步。那两人没料到他会忽地停步一冲便过了他的身前。胡斐窜起半空双腿齐飞两只脚足尖同时分别踢中两人背心“神堂穴”。两人哼都没哼一声扑地便倒。看这两人身上的服色正是守在水阁外的府中卫士。胡斐心想这么一来形迹已露顾不到再行掩饰行藏向府门外直冲出去。但听得府中传呼之声此伏彼起众卫士大叫:“有刺客有刺客!”他进来之时沿路留心认明途径当下仍从鹅卵石的花径奔向小门翻过粉墙那辆马车倒仍是候在门外。他将马春花放入车中喝道:“回去。”那车夫已听到府中吵嚷见胡斐神色有异待要问个明白胡斐砰的一掌将他从座位上击了下来。便在此时府中已有四五名卫士追到胡斐提起缰绳得儿一声赶车便跑几名卫士追了十余丈没追上纷纷叫道:“带马带马。”胡斐催马疾驰奔出里许但听得蹄声急促二十余骑马先后追来。追兵骑的都是好马越追越近。胡斐暗暗焦急:“这是天子脚底下的京城可不比寻常再一闹便有巡城兵马出动围捕就算我能脱身马姑娘却又如何能救?”黑暗之中见追来的人手中都拿着火把车中马春花初时尚有呻吟之声这时却已没了声息胡斐好生记挂问道:“马姑娘肚痛好些了么?”连问数声马春花都没回答。一回头只见火炬照耀追兵又近了些。忽听得嗖的一声响有人掷了一枚飞蝗石过来要打他后心。胡斐左手一抄接住回手掷去但听得一人“啊哟”一声呼叫摔下马来。这一下倒将胡斐提醒了最好是暗器以退追兵可是身边没携带暗器追来的福府卫士又学了乖不再射暗器。他好生焦急:“回到宣武门外路程尚远半夜里一干人如此大呼小叫如何不惊动官兵?”情急智生忽然想起怀中的金壶伸手隔着椅披使劲连捏数下金壶上镶嵌的宝石登时跌落了**块他将宝石取在手中火把照耀下瞧得分明右手连扬宝石一颗颗飞出八颗宝石打中了五名卫士宝石虽小胡斐的手劲却大打中头脸眼目疼痛非常。这么一来众卫士便不敢太过逼近。胡斐透了一口长气伸手到车中一探马春花的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只听得她低声呻吟一声脸颊上却是甚为冰冷眼见离住所已不在远当下挥鞭连催驰到一条岔路之上。住所在东他却将马车赶着向西转过一个弯立时回身抱起马春花挥马鞭连抽数鞭身子离车纵起伏在一间屋子顶上。只见马车向西直驰众卫士追了下去。

    胡斐待众人走远这才从屋顶回入宅中刚越过围墙只听程灵素道:“大哥你回来了!有人追你么?”胡斐道:“马姑娘中了剧毒快给瞧瞧。”他抱着马春花抢先进了厅中。程灵素点起蜡烛见马春花脸上灰扑扑的全无血色再捏了捏她的手指见陷下之后不再弹起轻轻摇了摇头问道:“中的什么毒?”胡斐从怀中取出金壶道:“在参汤里下的毒。这是盛参汤的壶。”程灵素揭开壶盖嗅了几下说道:“好厉害是鹤顶红。”胡斐道:“能救不能?”程灵素不答探了探马春花的心跳说道:“若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也不能有这般珍贵的金壶。”胡斐恨恨的道:“不错下毒的是宰相夫人兵部尚书的母亲。”程灵素道:“啊我们这一行人中竟出了如此富贵的人物。”胡斐见她不动声色似乎马春花中毒虽深尚有可救心下稍宽。程灵素翻开马春花的眼皮瞧了瞧突然低声“啊”的一声。胡斐忙问:“怎么?”程灵素道:“参汤中除了鹤顶红还有番木鳖。”胡斐不敢问“还有救没有?”却问:“怎生救法?”程灵素皱眉道:“两样毒药夹攻这一来便大费手脚。”返身入室从药箱中取出两颗白色药丸给马春花服下说道:“须得找个清静的密室用金针刺她十三处穴道解药从穴道中送入体内若能马上施针定可解救。只是十二个时辰之内不得移动她身子。”胡斐道:“福康安的卫士转眼便会寻来不能在这里用针。咱们得去乡下找个荒僻所在。”程灵素道:“那便得赶快动身那两粒药丸只能延得她一个时辰的性命。”说着叹了口气又道:“我这位同行宰相夫人的心肠虽毒下毒的手段却低。这两样毒药混用又和在参汤之中毒性作便慢了若是单用一样马姑娘这时哪里还有命在?”胡斐匆匆忙忙的收拾物件说道:“当今之世还有谁能胜得过咱们药王姑娘的神技?”程灵素微微一笑正要回答忽听得马蹄声自远而近奔到了宅外。胡斐抽出单刀说道:“说不得只好厮杀一场。”心中暗自焦急:“敌人定然愈杀愈多危急中我只能顾了二妹可救不得马姑娘。”程灵素道:“京师之中只怕动不得蛮。大哥你把桌子椅子堆得高高的搭一个高台。”胡斐不明其意但想她智计多端这时情势急迫不及细问于是依言将桌子椅子都叠了起来。程灵素指着窗外那株大树道:“你带马姑娘上树去。”胡斐还刀入鞘抱着马春花走到窗树下纵身跃上树干将马春花藏在枝叶掩映的暗处。

    但听得脚步声响数名卫士越墙而入渐渐走近又听得那姓全的管家出去查问众卫士厉声呼叱。程灵素吹熄烛火另行取出一枚蜡烛点燃了插在烛台之上关上了窗子这才带上门走出在地下拾了一块石块跃上树干坐在胡斐身旁。胡斐低声道:“共有十七个!”程灵素道:“药力够用!”只听得众卫士四下搜查其中有一人的口音正是殷仲翔。众卫士忌惮胡斐了得又道袁紫衣仍在宅中不敢到处乱闯也不敢落单三个一群、四个一队的搜来。

    程灵素将石块递给胡斐低声道:“将桌椅打下来!”胡斐笑道:“妙计!”石块飞入击在中间的一张桌子上。那桌椅堆成的高台登时倒塌砰嘭之声响成一片。众卫士叫道:“在这里在这里!”大伙倚仗人多争先恐后的一拥入厅只见厅上桌椅乱成一团便似有人曾经在此激烈斗殴但不见半个人影。众人正错愕间突然头脑晕眩立足不定一齐摔倒。胡斐道:“七心海棠又奏奇功!”程灵素悄步入厅吹灭烛火将蜡烛收入怀中向胡斐招手道:“快走吧!”胡斐负起马春花越墙而出只转出一个胡同不由得叫一声苦但见前面街头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一队官兵正在巡查。

    胡斐忙折向南行走不到半里又见一队官兵迎面巡来。他心想:“福大帅府有刺客之事想已传遍九城这时到处巡查严密要混到郊外荒僻的处所倒是着实不易。”但听得背后人声喧哗又是一队官兵巡来。

    胡斐见前后有敌无地可退向程灵素打个手势纵身越墙翻进身旁的一所大宅子。程灵素跟着跳了进去。落脚处甚是柔软却是一片草地眼前灯火明亮人头汹涌。两人都吃了一惊:“料不到这里也有官兵。”听得墙外脚步声响两队官兵聚在一起在势已不能再跃出墙去只见左有座假山假山前花丛遮掩胡斐负着马春花抢了过去往假山后一躲。突然间假山后一人长身站起白光闪动一柄匕当胸扎到。胡斐万料不到这假山后面竟有敌人埋伏如此悄没声的猛施袭击仓卒之间只得摔下背上的马春花伸左手往敌人肘底一托右手便即递拳。这人手脚竟是十分了得回肘斜避匕横扎左手施出擒拿手法反勾胡斐的手腕化解了他这一拳。最奇的是他脸上蒙了一块黄巾始终一言不。胡斐心想:“你不出声那是最妙不过。”耳听得官兵便在墙外他只须张口一呼那便大事不妙。

    两个人近身肉搏各施杀手。胡斐瞧出他的武功是长拳一路出招既狠且猛武功造诣竟不在秦耐之、周铁鹪一流之下何况手中多了兵刃更占便宜。直拆到第九招上胡斐才欺进他怀中伸指点了他胸口的“鸠尾穴”。那人极是悍勇虽然穴道被点仍飞右足来踢胡斐又伸指点了他足胫的“中都穴”这才摔倒在地动弹不得。

    程灵素碰了碰胡斐的肩头向灯光处一指低声道:“像是在做戏。”胡斐抬头看去但见空旷处搭了老大一个戏台台下一排排的坐满了人灯光辉煌台上的戏子却尚未出场。其时正当乾隆鼎盛之世北京城中官宦人家有甚么喜庆宴会往往接连唱戏数日通宵达旦亦非异事。

    胡斐吁了口气拉下那汉子脸上蒙着的黄巾隐约可见他面目粗豪四十来岁年纪低声道:“这汉子想是乘着人家有喜事抽空子偷鸡摸狗来着所以一声也不敢出。”程灵素点了点头悄声道:“只怕不是小贼。”胡斐微笑道:“京师之中连小贼也这般了得。”心中暗自嘀咕:“瞧这人身手决非寻常的鼠窃狗盗若不是存心做一件大案便是来寻仇杀人也是他合该倒霉却给我无意之间擒住了。”程灵素低声道:“咱们不如便在这大户人家寻一处空僻柴房或是阁楼躲他十二个时辰。”胡斐道:“我看也只有如此。外边查得这般紧如何能够出去?”便在此时戏台上门帘一掀走出一个人来。那人穿着寻常的葛纱大褂也没勾脸走到台口一站抱拳施礼朗声说道:“各位师伯师叔、师兄弟姊妹请了!”胡斐听他说话声音洪亮瞧这神情似乎不是唱戏。又听他道:“此刻天将黎明转眼又是一日再过三天便是天下掌门人大会的会期。可是咱们西岳华拳门直到此刻还是没推出掌门人来。这一件事可实在不能再拖。如何办理请各支派的前辈们示下。”台下人丛中站起一个身穿黑色马褂的老者咳嗽了几声说道:“华拳四十八艺成行天涯。咱们西岳华拳门三百年来一直分为艺字、成字、行字、天字、涯字五个支派已有三百年没总掌门了。虽说五派都是好生兴旺但师兄弟们总是各存门户之见人人都说:‘我是艺字派的我是成字派的。’从不说我是西岳华拳门的。没想到别派的武师们却从不理会你是艺字派还是成字派总当咱们是西岳华拳门的门下。咱们这一门人数众多打从老祖宗手上传下来的玩艺儿也真不含糊可是干么远远不及少林、武当、太极、八卦这些门派名声响亮呢?还不是因为咱们分成了五个支派力分则弱那有什么说的。”那老者满口都是陕北的土腔说到这里咳嗽几声叹了一口长气又道:“若不是福大帅召开这个天下掌门人大会咱们西岳华拳门不知要到哪一年哪一月才有掌门人出来呢。幸好有这件盛举总算把这位掌门人给逼出来了。我老朽今日要说一句话:咱们推举这位掌门人不单是要他到大会之中给西岳华拳门争光还要他将本门好好整顿一番。从此五支归宗大伙儿齐心合力使得华拳门在武林中抖一抖威风吐一吐豪气。”台下众人齐声喝彩更有许多人劈劈拍拍的鼓起掌来。胡斐心想:“原来是西岳华拳门在这里聚会。”他张目四望想要找个隐僻的所在但各处通道均在灯火照耀之下园中聚着的总有二百来人只要一出去定会给人见低声道:“只盼他们快些举了掌门人出来西岳华拳也好东岳泰拳也好越早散场越好。”

    只听得台上那人说道:“蔡师伯的话句句是金石良言。晚辈忝为艺字派之长胆敢代本派的全体师兄弟们说一句待会推举了掌门人出来我们艺字派全心全意听从掌门人的言语。他老人家说什么便是什么艺字派决无一句异言。”台下一人高声叫道:“好!”声音拖得长长的便如台上的人唱了一句好戏台下看客叫好一般其中讥嘲之意却也甚是明显。台上那人微微一笑说道:“其余各派怎么说?”只见台下一个个人站起说道:“咱们成字派决不敢违背掌门人的话。”“他老人家吩咐什么咱们行字派一定照办。”“天字派遵从号令不敢有违。”“涯字派是小弟弟大哥哥们带头干小弟弟决不能有第二句话。”

    台上那人道:“好!各支派齐心一致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眼下各支派的支长各位前辈师伯师叔都已到齐只有天字派姬师伯没来。他老人家捎了信来说派他令郎姬师兄赴会。但等到此刻姬师兄还是没到。这位师兄行事素来神出鬼没说不定这当儿早已到了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说到这里台上台下一齐笑了起来。

    胡斐俯到那汉子耳边低声道:“你姓姬是不是?”那汉子点了点头眼中充满了迷惘之色实不知这一男二女是什么路道。台上那人说道:“姬师兄一人没到咱们足足等了他一天半夜总也对得住了日后姬师伯也不能怪责咱们。现下要请各位前辈师伯师叔们指点本门这位掌门人是如何推法。”众人等了一晚为的便是要瞧这一出推举掌门人的好戏听到这里都是兴高采烈台下各人也不依次序纷纷叫嚷:“凭功夫比试啊!”“谁也不服谁不凭拳脚器械那凭什么?”“真刀真脚打得人人心服自然是掌门人了。”那姓蔡的老者站起身来咳嗽一声朗声道:“本来嘛掌门人凭德不凭力后生小子玩艺儿再高明也不能越过德高望重的前辈去。”他顿了一顿眼光向众人一扫又道:“可是这一次情形不同啦。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之中既是英雄聚会自然要各显神通。咱们西岳华拳门倘是举了个糟老头儿出去人家能不能喝一句彩赞一句:‘好华拳门的糟老头儿德高望重老而不死’?”众人听得哈哈大笑。程灵素也禁不住抿住了嘴心道:“这糟老头儿倒会说笑话。”那姓蔡的老者大声道:“华拳四十八艺成行天涯。可是几百年来华拳门这四十八路拳脚器械没一个人能说得上路路精通。今日之事哪一位玩艺儿最高那一位便执掌本门。”众人刚喝得一声彩忽然后门上擂鼓般的敲起门来。众人一愕有人说道:“是姬师兄到了!”有人便去开门。灯笼火把照耀拥进来一队官兵。

    胡斐右手按定刀柄左手握住了程灵素的手两人相视一笑虽是危机当前两人反而更加心意相通。但当相互再望一眼时程灵素却黯然低下了头去原来她这时忽然想到了袁紫衣:“我和大哥一同死在这里不知袁姑娘便会怎样?”她心知胡斐这时也一定想到了袁紫衣:“我和二妹一同死在这里不知袁姑娘便会怎样?”领队的武官走到人丛之中查问了几句听说是西岳华拳门在此推举掌门人那武官的神态登时变得十分客气但还是提着灯笼到各人脸上照看一遍又在园子前后左右巡查。胡斐和程灵素缩在假山之中眼见那灯笼渐渐照近心想:“不知这武官的运气如何?若是他将灯笼到假山中来一照说不得只好请他当头吃上一刀。”

    忽听得台上那人说道:“哪一位武功最高哪一位便执掌本门。这句话谁都听见了。众位师伯师叔、师兄姊妹便请一一上台来显显绝艺。”他这句话刚说完众人眼前一亮便有一个身穿淡红衫子的少*妇跳到台上说道:“行字派弟子高云向各位前辈师伯师兄们讨教。”众人见她露的这一手轻功姿式美妙兼之衣衫翩翩相貌又好不禁都喝了一声彩。那武官瞧得呆了哪里还想到去搜查刺客?

    台下跟着便有一个少年跳上说道:“艺字派弟子张复龙请高师姊指教。”高云道:“张师兄不必客气。”右腿半蹲左腿前伸右手横掌左手反钩正是华拳中出手第一招“出势跨虎西岳传”。张复龙提膝回环亮掌应以一招“商羊登枝脚独悬”。两人各出本门拳招斗了起来。二十余合后高云使招“回头望月凤展翅”扑步亮掌一掌将张复龙击下台去。

    那武官大声叫好连说:“了不起了不起!”只见台下又有一名壮汉跃上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和高云动手。这一次却是高云一个失足给那壮汉推得摔个筋斗。那武官说道:“可惜可惜!”没兴致再瞧率领众官兵出门又搜查去了。程灵素见官兵出门松了口气但见戏台上一个上一个下斗之不已不知闹到什么时候才选得掌门人出来。看胡斐时却见他全神贯注的凝望台上两人相斗程灵素心想:“这两人的拳脚打得虽狠也不见得有多高明大哥为什么瞧得这么出神?”低声道:“大哥过了大半个时辰啦得赶快想个法儿才好。再不施针用药便要耽误了。”胡斐“嗯”了一声仍是目不转瞬的望着台上。

    不久一人败退下台另一人上去和胜者比试。说是同门较艺然而相斗的两人定是不同支派的门徒虽非性命相搏但胜负关系支派的荣辱各人都是全力以赴。这时门中高手尚未上场眼前这些人也不是真的想能当上掌门人只是华拳门五个支派向来明争暗斗乘此机会以往相互有过节的便在台上好好打上一架因此拳来脚去倒是着实热闹。程灵素见胡斐似乎看得呆了心想:“大哥天**武一见别人比试便什么都忘了。”伸手在他背上轻轻一推低声道:“眼下情势紧迫咱们闯出去再说。这些人都是武林中的好汉动以江湖义气他们未必便会去禀报官府。”胡斐摇了摇头低声道:“别的事也还罢了福大帅的事他们怎能不说?那正是立功的良机。”程灵素道:“要不咱们冒上一个险便在这儿给马姑娘用药只是天光白日的耽在这儿非给人瞧见不可。”说到后来语音中已是十分焦急。她平素甚是安详这时若非当真紧迫决不致这般不住口的催促。胡斐“嗯”了一声仍是目不转睛的瞧着台上两人比武。程灵素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待会救不了马姑娘可别怪我。”胡斐忽道:“好虽然瞧不全也只得冒险试上一试。”程灵素一怔问道:“什么?”胡斐道:“我去夺那西岳华拳的掌门人。老天爷保佑若能成功他们便会听我号令。”程灵素大喜连连摇晃他的手臂说道:“大哥这些人如何能是你对手?一定成功一定成功!”胡斐道:“只是苦在我须得使他们的拳法一时三刻之间哪里记得了这许多?对付庸手也还罢了少时高手上台这几下拳法定不管使非露出马脚不可。他们若知我不是本门弟子纵然得胜也不肯推我做掌门人。”说到这里不禁又想起了袁紫衣。她各家各派的武功似乎无一不精倘若她在此处由她出马定比自己有把握得多。其实他心中若不是念兹在兹的有个袁紫衣又怎想得到要去夺华拳门的掌门?

    但听得“啊哟”一声大叫一人摔下台来。台下有人骂道:“***下手这么重!”另一人反唇相讥:“动上了手还管什么轻重?你有本事上去找场子啊。”那人粗声道:“好咱哥儿俩便比划比划。”另一人却只管出言阴损:“我不是你十八代候补掌门人的对手不敢跟您老人家过招。”胡斐站起身来说道:“倘若到了时辰我还没能夺得掌门人你便在这儿给马姑娘施针用药咱们走一步瞧一步。”拿起那姓姬汉子蒙脸的黄巾蒙在自己脸上。程灵素“嗯”了一声微笑道:“人家是九家半总掌门难道你便连一家也当不上?”她这句话一出口立即好生后悔:“为什么总是念念不忘地想着袁姑娘又不断提醒大哥叫他也是念念不忘?”只见胡斐昂然走出假山瞧着他的背影又想:“我便是不提醒他难道便有一刻忘了?”但见他大踏步走向戏台不禁又是甜蜜又是心酸。

    胡斐刚走到台边却见一人抢先跳了上去正是刚才跟人吵嘴的那个大汉。胡斐心想:“待这两人分出胜败又得耗上许多功夫多耽搁一刻马姑娘便多一刻危险。”当下跟着纵起半空中抓住那汉子的背心说道:“师兄且慢让我先来。”胡斐这一抓施展了家传大擒拿手大拇指扣住那大汉背心第九椎节下的“筋缩穴”小指扣住了他第五椎节下的“神道穴”。这大汉虽然身躯粗壮却哪里还能动弹?胡斐乘着那一纵之势站到了台口顺手一挥将那大汉掷了下去刚好令他安安稳稳的坐入一张空椅之中。

    他这一下突如其来的显示了一手上乘武功台下众人无不惊奇倒有一半人站起身来。但见他脸上蒙了一块黄巾面目看不清楚也不知是老是少只是背后拖着一条油光乌亮的大辫显是年纪不大。这般年纪而有如此功力台下愈是见多识广的高手愈是诧异。

    胡斐向台上那人一抱拳说道:“天字派弟子程灵胡请师兄指教。”程灵素在假山背后听得清楚听他自称“程灵胡”不禁微笑但心中随即一酸:“倘若他真当是我的亲兄长倒是免却了不少烦恼。”台上那人见胡斐这等声势心下先自怯了恭恭敬敬的还礼道:“小弟学艺不精还请程师兄手下留情。”胡斐道:“好说好说!”当下更不客套右腿半蹲左腿前伸右手横掌左手反钩正是华拳中出手第一招“出势跨虎西岳传”。那人转身提膝伸掌应以一招“白猿偷桃拜天庭”这一招守多于攻全是自保之意。胡斐扑步劈掌出一招“吴王试剑劈玉砖”。那人仍是不敢硬接使一招“撤身倒步一溜烟”。胡斐不愿跟他多耗便使“斜身拦门插铁闩”这是一招拗势弓步冲拳左掌变拳伸直了猛击下去右拳跟着冲击而出。那人见他拳势沉猛随手一架。胡斐手臂上内力一收一放将他轻轻推下台去。

    只听得台下一声大吼先前被胡斐掷下的那名大汉又跳了上来喝道:“***你算是什么东西……”胡斐抢上一步使招“金鹏展翅庭中站”双臂横开伸展。那大汉竟是无法在台口站立被胡斐的臂力一逼又摔了下去。这一次胡斐恼他出言无礼使了三分劲力但听得喀喇一响那大汉压烂了台前的两张椅子。他连败二人之后台下众人纷纷交头接耳都向天字派的弟子探询这人是谁的门下但天字派的众弟子却无一人得知。艺字派的一个前辈道:“这人本门的武功不纯显是带艺投师的十之**是姬老三新收的门徒。”成字派的一个老者道:“那便是姬老三的不是了他派带艺投师的门徒来争夺掌门人之位岂不是反把本门武功比了下去?”原来所谓“姬老三”便是天字派的支长。他武功在西岳华拳门中算得第一只是十年前两腿瘫了现下虽然不良于行但威名仍是极大同门师兄弟对他都是忌惮三分。众人见这个“天字派的程灵胡”武功了得而姬老三派来的儿子姬晓峰始终未露面都道他便是姬老三的门徒却那知姬晓峰早给胡斐点中了穴道躺在假山后面动弹不得。那姬老三武功一强为人不免骄傲对同门谁也没瞧在眼中双腿瘫痪后闭门谢客将一身武功都传给了儿子。这一次华拳门五个支派的好手群聚北京凭武功以定掌门姬晓峰对这掌门之位志在必得。他武功已赶得上父亲的九成但性格却远不及父亲的光明磊落。他悄悄地躲在假山之后要瞧明白了对手各人的虚实然后出来一击而中不料阴错阳差却给胡斐制住他只道是别个支派的阴谋暗中伏下高手来对付自己。适才他和对手只拆得数招即被点中穴道一身武功全没机会施展父亲和自己的全盘计较霎时间付于流水心下恚怒之极只盼能上台去再和胡斐拚个你死我活。但听得胡斐在台上将各支派好手一个个打了下来看来再也无人能将他制服于是加紧运气急冲穴道要手足得自由。但胡斐的点穴功夫是祖传绝技姬晓峰所学与之截然不同。他平心静气的潜运内力也决不能自解被闭住的穴道何况这般狂怒忧急蛮冲急攻?一轮强运内力之后突然间气入岔道登时晕了过去。要知姬老三所练的功夫过于刚狠兼之躐等求进终于在坐功时走火入魔以致双足瘫痪。姬晓峰这时重蹈乃父覆辙凶险犹有过之。

    程灵素全神贯注的瞧着胡斐在戏台上与人比拳但见他一招一式果然全是新学来的“西岳华拳”心道:“大哥于武学一门似乎天生便会的。这西岳华拳招式繁复他只在片刻之间瞧人拆解过招便都学会了。”

    便在此时忽听得身旁那大汉低哼一声声音甚是异样。程灵素转头看时只见他双目紧闭舌头伸在嘴外已被牙齿咬得鲜血直流全身不住颤抖犹似疟一般。程灵素知他是急引内力强冲穴道以致走火岔气此时若不救治重则心神错乱疯癫狂轻则肢体残废武功全失。她心想:“我们和他无冤无仇何必为了救一人而反害一人?”于是取出金针在他阴维脉的廉泉、天突、期门、大横四处穴道中各施针刺。过了一会姬晓峰悠悠醒转见程灵素正在替自己施针低声道:“多谢姑娘。”程灵素做个手势叫他不可作声。只听得胡斐在台上朗声说道:“掌门之位务须早定这般斗将下去何时方是了局?各位师伯师叔、师兄师弟愿意指教的可请三四位同时上台。弟子若是输了决无怨言。”众人一听都想这小子好狂本来一个人不敢上台的这时纷纷连手上台邀斗。其实胡斐新学的招数究属有限再斗下去势必露出破绽群殴合斗却可取巧混乱中旁人不易看出再则如此车轮战的斗将下去自己纵然内力充沛终须力尽而施救马春花却是刻不容缓是以非战决不可。他催动掌力转眼又击了几人下台。西岳华拳门的五派弟子之中天字派弟子都道他是奉了姬支长之命而来因此无人上台与他交手其余四个支派中的少壮强手尽已败在他的拳脚之下。至于一般名宿高手自忖实无取胜把握为了顾全数十年的令名谁也不肯上去挑战。后来艺字派、成字派、行字派三派中各出一名拳术最精的壮年好手联手上台但十余合后还是尽数败了下来。这一来四派前辈名宿青年弟子尽皆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挺身上台。却见那身穿黑马褂的姓蔡老者站了起来说道:“程师兄你武功高强果然令人佩服。但老朽瞧你的拳招与本门所传却有点儿似是而非嗯嗯可说是形似而神非这个……这个味道大大不同。”胡斐心中一凛暗想:“这老儿的眼光果然厉害我所用拳招虽是西岳华拳但震人下台、摔人倒地的内劲自然跟他们华拳全不相干。”要知西岳华拳是天下著名的外门武功其中精微奥妙之处岂是胡斐瞧几个人对拆过招便能领会?何况他所见到的又不是该门高手自不免学得形似而神非。这时实逼处此只得硬了头皮说道:“华拳四十八艺行成天涯。若不是各人所悟不同本门何以会分成五个支派?武学之道原无定法。我天字派悟到的拳理略略与众不同也是有的。”他想倘能将天字派拉得来支持自己便不至孤立无援。果然天字派的众弟子听他言语中抬高本派心中都很舒服便有人在台下大声附和。那姓蔡老者摇头道:“程师兄你是姬老三门下不是?是带艺投师的不是?老朽眼睛没有花瞧你的功夫十成之中倒有九成不是本门的。”胡斐道:“蔡师伯你这话弟子可不敢苟同。本门若要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之中与少林、武当、太极、八卦那些大派争雄一显西岳华拳门的威风便须融会贯通推陈出新弟子所学的内劲一大半是我师父这十几年来闭门苦思、别出心裁所创的确颇有独到之处。蔡师伯若是认为弟子不成便请上台来指点一招。”

    那姓蔡的老者有些犹豫说道:“本门有你老弟这般杰出的人材原是大伙的光彩老朽欢喜也还来不及还能有甚么话说?只是老朽心中存着一个疑团不能不说。这样罢请程老弟在台上练一套一路华拳这是本门的基本功夫这里十几位老兄弟个个目光如炬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谁也不能胡说。你老弟只要真的精熟本门武功老朽第一个便欢天喜地的拥你为掌门。”果然姜是老的辣胡斐和人动手过招尚能借着似是而非的华拳施展本身武功但要他空手练一路拳法抬手踢腿之际真伪立判再也无所假借。何况他偷学来的拳招只是一鳞半爪并非成套如何能从头至尾的使一路拳法?胡斐虽是饶有智计听了他这番话竟是做声不得正想出言推辞忽听假山后一人叫道:“蔡师伯你何以总是跟我们天字派为难?这位程师兄是我爹爹的得意弟子他进我门已有一十二年难道连这套一路华拳也不会练?”只见一人迈步走到台前正是天字派中的头挑脚色姬晓峰。凡是天字派有事他总代父亲出面处理接头隐然已是该派的支长因此没一个不认得。姬晓峰跃上台去抱拳说道:“家父闭门隐居将一身本事都传给了这位程师兄一十二年来为的便是今日。这位程师哥武功胜我十倍各位有目共睹还有什么话说?”众人一听再无怀疑人人均知姬老三怪僻好胜悄悄调教了一个好徒弟待得艺成之后突然显示于众人之前原和他的脾气相合。再说姬晓峰素来剽悍雄强连他也对胡斐心服哪里还有什么假的?那姓蔡的老者还待再问姬晓峰朗声道:“蔡师伯既要考较我天字派的功夫弟子便代程师哥练一套请蔡师伯指点。”也不待蔡老者回答双腿一并使出“晓星当头即走拳”跟着“出势跨虎西岳传”、“金鹏展翅庭中站”、“韦陀献抱在胸前”、“把臂拦门横铁闩”、“魁鬼仰斗撩绿栏”一招招的练了起来。但见他上肢是拳、掌、钩、爪回旋变化冲、推、栽、切、劈、挑、顶、架、撑、撩、穿、摇十二般手法伸屈回环下肢自弓箭步、马步、仆步、虚步、丁步五项步根变出行步、倒步、迈步、偷步、踏步、击步、跃步七般步法沉稳处似象止虎踞迅捷时如鹰搏兔脱。台下人人是本门弟子无不熟习这路拳法但见他造诣如此深厚尽皆叹服。连各支派的名宿前辈也是不住价的点头。只见他一直练到“凤凰旋窝回身转”、“腿登九天冲铁拳”、“英雄打虎收招势”最后是“拳罢庭前五更天”招招法度严密的是好拳!

    他双手一收台下震天价喝起一声彩来。自姬晓峰一上台胡斐心中便自奇怪不知程灵素用甚么法子逼得他来跟自己解围待见他练了这路拳法心中也赞:“西岳华拳非同小可此人只要能辅以内劲便成名家。”可是见他拳法一练完登时气息粗重全身微微颤竟似大病未愈或是身受重伤一般。台下众人未曾觉胡斐便站在他的身后却看得清清楚楚又见他背上汗透衣衫实非武功高强之人所应为心中更增了一层奇怪。姬晓峰定了定神说道:“还有哪一位师伯师叔、师兄师弟愿和程师哥比试的便请上台。”他连问三声无人应声。天字派的一群弟子都大声叫了起来:“恭喜程师哥荣任西岳华拳门的掌门人!”众人跟着欢呼。胡斐执掌华拳门一事便成定局。姬晓峰向胡斐一抱拳说道:“恭喜恭喜!”胡斐抱拳还礼只见他眼中充满了怨毒之情但记挂着马春花的病情也没心绪去理会说道:“姬师弟你快找间静室领咱们两位师妹去休息。”姬晓峰点点头跃下台来但双足着地时一个踉跄险险摔倒。胡斐走到台口说道:“各位辛苦了一晚请各自回去休息。明日晚间咱们再商大计总须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之中让华拳门扬眉吐气。”他这句话倒非虚言心中对华拳门实是存了几分感激。在众官兵围捕之下若不是机缘凑巧越墙而入时他们正在推举掌门多半马春花便免不了毒身死倒毙长街之上。如有机缘能替华拳门争些光彩他也真愿意出力。

    众人闻言纷纷站起身来口中都在议论胡斐的功夫。有的更说姬老三深谋远虑一鸣惊人;有的赞扬姬晓峰这一路拳使得实是高明。天字派的众弟子更是兴高采烈得意非凡。有几个前辈名宿想过来跟胡斐攀谈胡斐却双手一拱跟着姬晓峰直入内堂。程灵素扶了马春花混在人丛之中跟了进去。这座大宅子是华拳门中一位居官的旗人所有。胡斐既为掌门本宅主人自是对他招待得十分殷勤。胡斐始终不揭开蒙在脸上的黄巾直到与程灵素、马春花、姬晓峰三人进了内室才除下黄巾说道:“姬大哥多谢你啦!这掌门人之位我定会让给你。”姬晓峰哼了一声却不答话。胡斐去看马春花时只见她黑气满脸早已人事不知鼻孔中出气多进气少当真是命若游丝。

    程灵素抱着马春花平卧床上取出金针隔着衣服替她在十三处穴道中都打上了每枝金针尾上都围上了一团棉花。她手脚极快却毫不忙乱。胡斐见她神色沉静平和这才放了一半心。过了一盏茶功夫金针尾上缓缓流出黑血沾在棉花之上原来金针中空以此拔出毒质。程灵素舒了一口气微微一笑从药瓶中取出一粒碧绿的丸药递给姬晓峰说道:“姬大哥你到自己房里休息吧。这药丸连服十粒你身体内的毒质便会去尽。”姬晓峰接过了药丸一声不响的出房而去。胡斐这才明白原来程灵素是以她看家本领逼得姬晓峰不得不听号令笑道:“药王姑娘无往而不利。你用毒药做好事尊师当年只怕也有所不及。”

    程灵素微笑不答其实这一次她倒不是用药硬逼那是先助姬晓峰通解穴道去了走火入魔的危难再在他身上施一点药物。这药物一上身后麻痒难当于身子却无多大损害所谓连服十粒的解药也只是治金创外伤的止血生肌丸姬晓峰并无外伤服了等如不服。但姬晓峰哪里知道?听她说得毒性厉害无比自不敢不俯听令即令有所疑心也不能以自己的性命来试一试真假。程灵素心中在说:“我向师父过誓这一生之中决不用毒药害一个无辜之人好教人知道毒手药王手段虽辣却不做半件坏事。”

    她拿了一柄镊子换过沾了毒血的棉花低声道:“大哥你累了一夜便在这榻上歇歇养一会儿神。有我照料着马姑娘你放心便是。”胡斐也真倦了斜身倚在榻上。程灵素道:“你这位掌门老师傅有件事可得小心在意。这十二个时辰之中不能有人进来滋扰马姑娘也不许她开口说话否则她内气一岔毒质不能拔净只要留下少许那便是前功尽弃。”胡斐笑道:“西岳华拳掌门人程灵胡谨奉太上掌门人程灵素号令一切凛遵不敢有违。”程灵素笑道:“我能是你的太上掌门人吗?那位……”说到这里突然住口俯身去看马春花的伤势。过了半晌她回过头来见胡斐并未闭目入睡呆呆的望着窗外出神问道:“你在想什么?”胡斐道:“我想他们明日见了我的真面目一看年纪不对不知有什么话说?好在只须挨过十二个时辰咱们拍手便去虽然对不起他们心中不安但事出无奈那也只好……只好……”程灵素笑道:“也只好狗急跳墙了。”胡斐笑道:“是啊!跳墙而入想不到竟碰上了这么一回奇事。”

    程灵素凝目向胡斐望了一会说道:“好!便是这样。”胡斐奇道:“什么便是这样?”程灵素道:“咱们在路上扮过小胡子这一次你便扮个大胡子。再给你胡子上染上一点颜色包管你大上二十岁年纪。你要当姬晓峰的师兄总得年近四十才行啊。”胡斐拍掌大喜说道:“我正愁和福康安这么正面一闹再也不能去瞧瞧那个天下掌门人大会。你若能给我装上一部天衣无缝的大胡子我程灵胡便堂堂正正以西岳华拳拳门人的身分到会中去见识见识。”程灵素叹道:“掌门人大会是不用去了混得过明天让马姑娘太平无事也就是啦。到会中涉险那可犯不着。”

    胡斐豪气勃说道:“二妹我只问你:这部胡子能不能装得像?”程灵素微微一笑道:“要扮年老之人装部胡子有何难处?难是难在举手投足说话神情无一不是老年而非少年。纵是精神矍铄、身负武功的老英雄却也和年轻力壮之人不同。”胡斐道:“你大哥尽力而为。只须瞒得过一时也就是了。”程灵素道:“好咱们便试一试。这一次我却扮个老婆婆跟着你到掌门人大会之中瞧瞧热闹。”

    胡斐哈哈大笑逸兴横飞说道:“二妹咱老兄妹俩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行将就木这场热闹可不能不赶。”程灵素低声喝道:“声音轻些!”但见马春花在床上动了一下幸好没有惊醒。胡斐伸了伸舌头弯起食指在自己额上轻击一下说道:“该死!”程灵素取出针线包来拿出一把小剪刀剪下自己鬓边几缕秀再从药箱中取出些药料在茶碗中用清水调匀将头浸在药里说道:“你歇一会儿待软头变成硬胡子我便叫你。”胡斐便在榻上合眼心中对这位义妹的聪明机智说不出的欢喜赞叹。睡梦之中一会儿见马春花毒身死形状可怖;一会儿自己抓住福康安狠狠的责备他心肠毒辣;又一会儿自己给众卫士擒住了拚命挣扎却不能脱身。忽听得一个声音在耳边柔声道:“大哥你在作什么梦?”胡斐一跃而起揉了揉眼睛微一凝神说道:“我来照料马姑娘该当由你睡一忽儿了。”程灵素道:“先给你装上胡子这才放心。”拿起浆硬了的一条条头用胶水给他粘在颏下和腮边。这一番功夫好不费时直粘了将近一个时辰眼见红日当窗方才粘完。胡斐揽镜一照不由得哑然失笑只见自己脸上一部络腮胡子虬髯戟张不但面目全非而且大增威武心中很是高兴笑道:“二妹我这模样儿挺美啊日后我真的便留上这么一部大胡子。”程灵素想说:“只怕你心上人未必答应。”但话到口边终于忍住了。她忙了一晚到这时心力交困眼见马春花睡得安稳再也支持不住伏在桌上便睡着了。

    十年之后胡斐念着此日之情果真留了一部络腮大胡子那自不是程灵素这时所能料到了。

    胡斐从榻上取过一张薄被裹住了她身子轻轻抱着她横卧榻上拉薄被替她盖好再将黄巾蒙住了脸走到姬晓峰房外叫道:“姬兄在屋里么?”

    姬晓峰哼了一声道:“是哪一位?有什么事?”胡斐推门进去。姬晓峰一见是他“啊”的一声低呼从椅中跃起身来。胡斐道:“姬兄我这是跟你赔不是来啦。”姬晓峰木然不答眼光中显是敌意极深。胡斐道:“有一件事我得跟姬兄说个明白小弟决计无意做贵派的掌门人只是机缘凑合小弟又迫于无奈这才坏了姬兄的大事。”于是将马春花如何中毒、如何受官兵围捕、如何越墙入来躲避、如何为了救治人命这才上台出手等情一一说了只是马春花为何人所害、追捕他的乃是福康安一节却略过了不说。姬晓峰静静听着脸色稍见和缓等胡斐说完仍只“嗯”的一声并不接口说话。胡斐又道:“大丈夫言出如山若是十天之内我不将掌门人之位让你教我丧生刀剑之下千载之后仍受江湖好汉唾骂。”武林中人死于刀剑之下原属寻常但若为天下英雄所不齿却是最感羞耻之事。

    姬晓峰听他下这个重誓说道:“这掌门人之位我也不用你让。你武功胜我十倍这是我知道的。但你实非本门中人却来执掌门户自是令人心中不服。”胡斐道:“是了。待这次掌门人大会一过我将前后真相郑重宣布在贵门各位前辈面前谢罪。然后让贵门各位弟子再凭武功以定掌门这么办好不好?”姬晓峰心想:“本门之中无人能胜得了我。这般自行争来自比他拱手相让光彩得多。”于是点头道:“这倒是可行。可是程大哥……”

    胡斐笑道:“我姓胡我义妹才姓程。”说着揭去蒙在脸上的黄巾。姬晓峰见他满颊虬髯根根见肉貌相甚是威武不禁暗自赞叹说道:“胡大哥本门的几位前辈很难说话日后你揭示真相只怕定有一场风波。虽然你武功高强原也不怕但好汉敌不过人多。咱们西岳华拳门遇上了门户大事那是有名的阴魂不散死缠烂打。”胡斐笑道:“这事我也想到了。后日掌门人大会之中我当尽力为西岳华拳门挣一个大大的彩头将功赎罪想来各位前辈也可见谅了。”姬晓峰点点头叹了口气说道:“可惜我身中剧毒不敢多耗力气否则倒可把本门拳法演几套给胡兄瞧瞧。胡兄记在心里事到临头便不易露出马脚。”

    胡斐呵呵而笑站起来向姬晓峰深深一揖说道:“姬兄我代义妹向你赔罪了。”姬晓峰还了一礼心中却大为不怿:“我被她下了毒却有什么可笑的?”心下这般想脸上便颇有悻悻之色。胡斐道:“姬兄我义妹在你身上下毒伤口在哪里?”姬晓峰卷起左手袖子只见他上臂肿起了鸡蛋大的一块肌肉黑伤口有小指头大小隐隐渗出黑血果如是中了剧毒一般。胡斐心想:“二妹用药当真是神乎其技。不知用了什么药物弄得他手臂变成这般模样。倘若我身上有了这样一个伤口自也会寝食不安。”问道:“姬兄觉得怎样?”姬晓峰道:“这一块肉麻木不仁全无知觉。”胡斐心道:“原来是下了极重的麻药。”一伸手抓住他手臂俯口便往他创口上吮吸。姬晓峰大惊叫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不要命了吗?”只是给他双手抓住了竟自动弹不得心中惊疑不定:“如此剧毒中在手臂已是这样厉害他一吮入口岂不立毙?我和他无亲无故他何必舍命相救?”

    胡斐吮了几口将黑血吐在地下哈哈笑道:“姬兄不必惊疑这毒药是假的。”姬晓峰不明其意问道:“什么?”胡斐道:“我义妹和你素不相识岂能随便下毒手害你?她只是跟你开个玩笑给你放上些无害的麻药而已。你瞧我吮在口中总可放心了吧。”姬晓峰虽然服了程灵素所给的解药心下一直惴惴不知这解药是否当真有效毒性即使能解是否会留下后患伤及筋骨这时听胡斐一说不由得惊喜交集道:“胡兄你……你对我明言难道便不怕我不听指使么?”胡斐道:“丈夫相交贵在诚信。我见姬兄大有义气何必令你多耽几日心事?”姬晓峰大喜拍案说道:“好我交了你这位朋友。胡兄便是得罪了当今天子犯下弥天大罪小弟也要跟你出力决不敢皱一皱眉头。”胡斐道:“多谢姬兄厚意我所得罪的那人虽然不是当今天子但和天子的权势也差不了多少。姬兄昨晚我见你所练的一路华拳其中一招返身提膝穿掌赶步、击步之后那一下跃步何以在半空中方向略变?”胡斐所说的那一招名叫“野马回乡攒蹄行”一招之中动作甚是繁复。姬晓峰听他一说暗道:“好厉害的眼光!昨晚我练这一路华拳从头至尾精神贯注只有在这一招‘野马回乡攒蹄行’上跃起时忽然想到臂上所中剧毒不免心神涣散。若是和他对敌动手这破绽立时便给他抓住了。”说道:“胡兄眼光当真高明小弟佩服得紧那一招确是练得不大妥当。”于是重行使了一遍。胡斐点头道:“这才对了。否则照昨晚姬兄所使只怕敌人可以乘虚而入。”

    姬晓峰既知并未中毒精神一振于是将一十二路西岳华拳从头至尾的演了出来。胡斐依招学式虽不能在一时之间尽数记全但也即领会到了每一路拳法的精义所在说道:“贵派的拳法博大精深好好钻研下去确是威力无穷。我瞧这一十二路华拳只须精通一路便足以扬名立万。”姬晓峰听他称赞本派武功很是高兴说道:“是啊。本门中相传有两句话说道:‘华拳四十八艺成行天涯’。四十八路功夫分为一十八路登堂拳一十二路入室拳还有一十八路刀枪剑棍的器械功夫。本门弟子别说‘艺成’两字便是能将四十八路功夫尽数学全了的也是寥寥无几。”两人说到武艺谈论极是投契演招试式不知不觉间已到午后。主人派来服侍胡斐的侍仆数次要请他吃饭但见二人练得起劲站在一旁不敢开口。待得姬晓峰使一招旋风脚跃起半空横踢而出门外突然有人喝彩道:“好一招‘风卷霹雳上九天’!”胡斐一看却是那姓蔡的老者当下含笑抱拳上前招呼。

    注:一、清朝相国夫人下毒确有其事。袁枚《随园诗话》卷一有记:“余长姑嫁慈溪姚氏。姚母能诗出外为女傅。康熙间某相国以千金聘往教女公子。到府住花园中极珠帘玉屏之丽。出拜两姝容态绝世与之语皆吴音年十六七学琴学诗颇聪颖。夜伴女傅眠方知待年之女尚未侍寝于相公也。忽一夕二女从内出面微红。问之曰:堂上夫人赐饮。随解衣寝。未二鼓从帐内跃出抢地呼天语呶呶不可辨。颠仆片时七窍流血而死。盖夫人喝酒时业已鸩之矣。姚母踉跄弃资装即夜逃归。常告人云二女年长者尤可惜有自嘲一联云:量浅酒痕先上面兴高琴曲不和弦。”批本云:“某相国者明珠也。”

    二、福康安为人淫恶。伍拉纳(乾隆时任闽浙总督)之子批注《随园诗话》有云:“福康安至淫极恶作孽太重流毒子孙可以戒矣。”按该批注当作于嘉庆年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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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狐外传介绍:
《飞狐外传》写于一九六o、六一年间,原在《武侠与历史》小说杂志连载,每期刊载八千字。 在报上连载的小说,每段约一千字至一千四百字。《飞狐外传》则是每八千字成一个段落,所以写作的方式略有不同。我每十天写一段,一个通宵写完,一般是半夜十二点钟开始,到第二天早晨七八点钟工作结束。作为一部长篇小说,每八千字成一段落的节奏是绝对不好的。这次所作的修改,主要是将节奏调整得流畅一些,消去其中不必要的段落痕迹。
《飞狐外传》是《雪山飞狐》的“前传”,叙述胡斐过去的事迹。然而这是两部小说,互相有联系,却并不是全然的统一。在《飞狐外传》中,胡斐不止一次和苗人凤相会,胡斐有过别的意中人。这些情节,没有在修改《雪山飞狐》时强求协调。 这部小说的文字风格,比较远离中国旧小说的传统,现在并没有改回来,但有两种情形是改了的:第一,对话中删除了含有现代气息的字眼和观念,人物的内心语言也是如此。第二,改写了太新文艺腔的、类似外国语文法的句子。
《雪山飞狐》的真正主角,其实是胡一刀。胡斐的性格在《雪山飞狐》中十分单薄,到了本书中才渐渐成形。我企图在本书中写一个急人之难、行侠仗义的侠土。武侠小说中真正写侠士的其实并不很多,大多数主角的所作所为,主要是武而不是侠。 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武侠人物对富贵贫贱并不放在心上,更加不屈于威武,这大丈夫的三条标准,他们都不难做到。在本书之中,我想给胡斐增加一些要求,要他“不为美色所动,不为哀恳所动,不为面子所动”。英雄难过美人关,像袁紫衣那样美貌的姑娘,又为胡斐所倾心,正在两情相洽之际而软语央求,不答允她是很难的。英雄好汉总是吃软不吃硬,风天南赠送金银华屋,胡斐自不重视,但这般诚心诚意的服输求情,要再不饶他就更难了。江湖上最讲究面子和义气,周铁鹤等人这样给足了胡斐面子,低声下气地求他揭开了对风天南的过节,胡斐仍是不允。不给人面子恐怕是英雄好汉最难做到的事。
胡斐所以如此,只不过为了钟阿四一家四口,而他跟钟阿四素不相识,没一点交情。 目的是写这样一个性格,不过没能写得有深度。只是在我所写的这许多男性人物中,胡斐。乔峰、杨过、郭靖、令狐冲这几个是我比较特别喜欢的。
武侠小说中,反面人物被正面人物杀死,通常的处理方式是认为“该死”,不再多加理会。本书中写商老大这个人物,企图表示:反面人物被杀,他的亲人却不认为他该死,仍然崇拜他,深深地爱他,至老不减,至死不变,对他的死亡永远感到悲伤,对害死他的人永远强烈憎恨。飞狐外传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飞狐外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飞狐外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