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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三帝传全文阅读

作者:丹妮尔     大唐三帝传txt下载     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春风如刀(二)

    难过七龄?

    武帝的脸色,变得有些奇怪。似乎是放松下来,又似乎是暗暗冷笑,许久,才再整面色,慢慢开口:“袁氏子何名?居然敢妄称天机?真是好大的胆子!”

    唐国公听得此言,急忙离席而跪:“臣不敢妄言,是袁氏子玑。”

    “袁玑……”武帝思索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摇头:“罢了,只怕卿这定名之人,却是找错了。什么难过七龄的,纯属一派胡言。”

    “陛下所言极是,这等江湖术士的话,原是不必信的。只是……只是……”唐国公面似为难地看了眼哭得悲切的夫人,一咬牙,还是硬着头皮请求:“只是请陛下与娘娘怜悯臣妻一片爱子之心,悲赐墨宝,保住孩儿的性命……”

    唐国公一揖至地,再也不起,竟也趴着哭将起来。

    武帝的脸色,却越来越缓和了,最后看看皇后,两人一人一个,扶起了唐国公夫妇:“虽说这江湖相士之语,不堪为信。但卿怜子之意切切,倒叫朕与皇后心生怜意……罢了。说起来,渊儿也是朕的亲甥儿。便是几个字的事。”

    于是,武帝便携了皇后,亲手替这李渊的木牌书上了姓氏名字,生辰八字。

    唐国公夫人自是千恩万谢,武帝又是重赏一番之后,夫妇二人才告退。

    看着他夫妇二人退下,武帝的表情,又是一变,接着,波澜不起地轻唤:“弥方师可入内回话了。”

    应声而入的,是一个一身道装的老年道人。皇后一见此人入内,便行了个礼,静静退下。

    看他深深一揖后,武帝才一边把玩着桌面上的笔山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发问:“如何,那唐国公幼子,可是朕要寻找的人?”

    “启禀陛下。方才庶民在帘后静观,这唐国公幼子虽面相清奇,其生辰八字也是极清贵,却并非与我大周天命相生相克,位极人君之相。且我观那唐国公夫人,虽容姿清华,却实非凤仪鸾姿之骨。这一生,也是坐不得凤驾,眠不得中宫。故而,只怕这‘独孤郎生三后’的应言,是验不到这唐国公夫人身上的。”道人一甩拂尘,含笑而对。

    武帝容色不变,淡淡发问:“那么,便定是应在那独孤伽罗身上了?”

    “陛下。容庶民直言,虽说独孤三后迄今只寻得二人,但这二人一为故后一为杨夫人,是再不会错的了。”

    武帝沉默良久,才轻轻说道:“但杨坚并无叛我之意。且他之武功于我大周,不可或缺。”

    弥道人沉默良久,这才轻轻回道:“陛下,庶民之相,乃为我大周所用。虽说这杨大人迄今未有逆反之意,但难保将来陛下百年之后……”

    武帝头疼似极地揉了揉额头,轻轻扬了扬手:“百年之后事,百年之后说罢……罢了罢了,现下,这杨坚是万万没有逆反之心的。日后之事,日后再说。今日弥道也辛苦了。下去吧!三后之事,还需弥道多加费心寻找。”

    “庶民告退。”

    马车驶离,再也看不见皇宫的刹那,唐国公夫妇二人,终于沉沉地喘了口气。而怀里抱着的,从进宫门后便再也不哭不闹,乖乖入眠的小公子李渊,也似乎被这声音惊醒,皱眉欲泣,却终于还是只咂了咂小嘴,又沉沉睡去。

    李昞只觉得自己背上,湿凉一片,看看爱妻,也是一额冷汗。于是便急忙拿袖子,给她拭了汗珠。

    “夫君,现下,再无他人。”唐国公夫人独孤伽彩,轻轻地说。

    唐国公略做犹豫,看看车门外的身影,还是摇头不语。

    唐国公夫人不再发问,只沉默地抱着孩儿,轻轻拍哄,口中呢喃一曲北族常吟的摇篮曲。

    是夜,唐国公食不知味地进了一餐后,便安顿好妻儿,轻衣简仆地带着总管急急向袁玑暂居的别馆而来。

    “回老爷,我们去时,那崔府的总管还正逼着那崔小娘子签下婚书呢!一见咱们国公府上的令牌,居然还想狡计夺妻。咱们便依了老爷您的令,直接把这奸人捆了,送去长安府了。”

    李二笑道。

    唐国公点头不语,在袁玑门前站定,尔后制止了正欲上前喊门的李二,自己举手,轻敲二下。

    “谁?”门内传来一个男声,正是袁玑。

    唐国公报了名号,门便开了。开门的,正是袁玑。

    只见他更衣束发,再无那潦倒少年的模样,却也是个十足十的翩翩少年郎。

    “恩公,请。”似是早已料到李昞的到来。袁玑含笑致意。

    摇摇手,唐国公目光微视后花园,又扫了下室内——一个容相端正,一身孝服,脸上犹带泪痕的小娘子,正在两名同样孝服着身的侍婢陪伴下,坐在正堂上。

    看到唐国公目光扫来,那崔家小娘子急忙上前来姗姗行礼。一番寒喧后,崔氏秀面微红,看向袁玑道:“既是恩公有邀,玑郎无需为玉婉烦恼,只是一时自当为恩公分担忧愁。”

    袁玑点头,便交待了那两名侍婢两句,跟着唐国公向后花园一路走来。

    一老一少二人走走停停,一路上似在看花园风景,又似各有心事。待到后花园后,便寻了一处亭子坐下。李二乖觉,立刻便要召人来服侍,却被唐国公制止。只说袁玑乃是唐国公府之贵客,命李二亲自端了茶果来伺候,其他人一概不许前来后花园烦扰,便是几名公子小娘子也不成。

    唐国公府总管又岂是等闲角色,当下李二便明白其意,速速送上茶果后,便借口去查看后花园门口处的石阶是否修补停当,向李昞袁玑二人告闲后,站去了后花园唯一的入口处。

    “果然是唐国公府,总管大人,真真是忠心不二,又相机智慧。”袁玑点头赞叹。

    唐国公轻轻一笑,眉间愁色却无半分退去。端起茶碗,却又放下。再端起,慢慢送至唇边,却终究还是合上了碗盖。

    如此三番,袁玑倒也了然:“恩公是想问,今日袁玑所言是否属实吧?”

    李昞放下仿佛千斤重的茶碗,长吐口气,直视袁玑:“今日多谢袁士子。若非士子以通天之能预知今日之危,只怕此刻,昞与妻儿,再无生还之理。这唐国公府,也要一夕血流成河了。”

    抬头看天,李昞眼角似有泪光。

    袁玑面色一凝:“果然,陛下找了相师?”

    唐国公摇头苦笑:“一进春风殿,我便觉奇怪,这议政要地春风殿,便是太后也不能踏足,皇后又如何进得?”

    袁玑微笑:“许是陛下对娘娘用情颇深,再者也是要招待国公伉俪,故特许……”

    “袁士子,你我二人,经今日一事,再无必要隔心而语。你我都明白,就是那些不得常见天颜的寒门子弟也能看得出。虽说前朝现下风云诡谲,可陛下并非无能昏君。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轻易允许**女子进入议政重地?便是有我夫人在,那也是君王召见臣子。我夫人今日入这春风殿,便不为女子身,而为臣子身。这样,又如何有道理让后入内?”

    唐国公惨然一笑,看向袁玑:“于是,在拜伏行礼时,我便着意瞧了瞧那后殿帘内。果然有双道靴……”

    他摇头不语,只是苦笑连连。

    袁玑默然。

    良久,这少年郎才缓缓放下手中茶碗,轻轻发问:“那相师是……”

    “弥方师。那个号称先秦大方师嫡传的小人。”李昞咬牙:“若非他传出这三后之言,我几家又如何需这般忧惧不定?我岳父又如何死于非命?我那几位连襟也……唉!说起来,也是苦了夫人,眼看着自己亲妹整日里朝不保夕的活着。真是难为她了。”

    袁玑面有戚戚之色:“恩公是说……杨坚杨大人?”

    李昞摇手不语,半天才拍拍双膝:“罢了。说再多,也只是无用之语。袁士子,我倒是好奇,你如何得知今天这桩祸事,难道……这世上真有未卜先知的事情?”

    袁玑沉吟一番,才抬手指星道:“天道无常,天道却也有常。人之命运,发之于天,控之于己。天人本为一,只是世间种种,污了人之天生灵气,便看不到从前未来种种。所以,若能抛开世俗欲念,便是能将天道略窥一二,也可度人度己(度字念夺),量命测运。”

    李昞听得连连点头称是,然后又看着袁玑,欲问还休。

    袁玑轻轻一笑:“恩公可是想问,那独孤郎生三后的预言,是否可信?”

    李昞默默点头。

    “那弥道人虽然并非善类,却的确是有几分本事。这个预言,的确是真的。独孤郎七女三凤,乃是天命,任何人都改不了。逆天命者,死已是最好的结局。他弥道人如此,宇文护亦如此。”

    宇文护。

    听到这个名字的刹那间,唐国公机伶伶地打了个寒战。然后轻轻地吐了口气:“袁士子的意思,是这……这……这人,即将……”

    他说不下去,或者说也不敢不能再说下去。

    袁玑默默点头:“三后之命,本应是各得其命各为其主。故皇后故然非福长寿永之人。但也绝不应在这后位上,连三月之期都坐不满。宇文护逆天行事。却不知他所信的那个弥方师,用来削去三后命格的,正是他本人的寿期啊!”

    李昞听得心惊不已:“这弥道,为何……”

    摇头,袁玑冷笑:“恩公可知,那弥道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这一身本事?又为何与独孤家之三后预言有如此不死不休之势?”

    李昞回思:“我只听夫人说过,这弥道似乎是早年曾入过独孤府,向她七姐妹之中的一人,求过亲……”

    “不错。他之所以求亲,原因便是从我师父天机子处听来了这独孤一门出三后的预言。因为贪恋君王之位,便妄图借此预言来打动独孤大人,熟料独孤大人对他是一星半点儿也看不上,更鄙其为人。他一怒之下,便发下重誓,独孤一门三后若无一人为他之妻,那他便要三后俱亡。”

    袁玑冷笑。

    李昞又惊又恨:“想不到这弥道,竟是这般心胸狭窄之徒。难怪他能做出以宇文护之寿削故后之寿的事来……不过,袁士子,你说你的师父,便是天机子?”

    袁玑点头:“正是。先师收弥道在先,虽早知此人不端,却也无可奈何。玑也是随师时日不久,愚不可教,先师的本事,竟只学了些根须。全无章法。只一条,这独孤一门出三后的预言与三后之相法,先师却是在终前仔细地说与我听。并要我务必在弥道之前,保住三后中一脉。想不到……”

    说到这里,他看着李昞的目光,复杂起来。

    李昞看着这个少年郎的目光,心下一沉:“莫非,莫非是……”

    袁玑轻轻点头。

    唐国公面色惨白,半日无语,许久,才幽幽苦笑:“可我并无反意啊!袁士子,只怕你是……”

    袁玑摇头,慢慢说道:“恩公,我何尝不知此事凶险至极?今日之所以嘱意恩公在陛下面前,说出袁玑之名,为的便是让那弥道知晓,小公子的面相,已为我所算透。他虽然知我与他同门,却一直以为我跟着先师时日不长,根本不知这三后之说的真实情况。说白了,他只当我是个学了些相面本事的小子。听说我断定了小公子不过七龄之寿,他便再不肯多花心思于小公子身上。何况小公子七龄之劫,正体现在面相之中。这样一来,我们就将其双目蒙过。再者他的心思,也不在此。

    自然,接下来便会将目光放在夫人身上。可是啊……千算万算,他却没想到,先师早知他品性不端,根本没教会他这独孤三后的相法。”

    “你说夫人便是……”

    “不错。夫人便是独孤门三后中,那唯一一个弥道与宇文护遍寻不着的遗珠。”

    李昞是真的听糊涂了。想问,袁玑却已然开口做答:“先师临终有言,独孤郎,生三后。这只是预言的前半部分。便是弥道,也不知道这预言的后半部分是什么。故而,他便有千万本事,也寻不着这最后一位独孤皇后。”

    李昞跟着袁玑,慢慢站起,并肩而立。

    袁玑沉吟一番,最终还是告诉了李昞:“这预言的后半部分为‘三后各适三朝,凤颈贵子为骄。’也就是说,独孤氏三后,分别要嫁的,是三朝之主。先师说过,这三朝独孤后中,一位因爱得位,却郁郁而终,无有子嗣。便是故皇后。另一位,嫁得贵郎,两情相悦,只遗憾子嗣不兴的,正是杨坚杨大人的夫人。

    而最后一位,也是最尊贵的,却是因产下了凤颈贵子,而在百年后被立为故后。

    并且,这位凤颈贵子还是三后所在三朝中,立制最末,却也是天命终所归的一朝。”

    李昞只觉得全身忽冷忽热,头都昏了起来:“这凤颈……贵子,便是……便是……”

    “正是小公子渊。”

    渊儿?

    李昞听得昏昏沉沉,神魂颠倒,全不知所谓,只是耳边传来阵阵袁玑的话语声:

    “恩公。小公子龙瞳麟眉,又是凤颈修长,正是那凤颈贵子。故而,夫人定是那独孤氏最后一位,也是最尊贵之后,再无可疑了。”

    “恩公。玑知你忠于大周,绝无法容下这逆叛之徒。但玑需将事情说与恩公明白,小公子日后反的,不是大周,而是那反了大周的杨氏。而且,他还是在恩公与夫人双双百年之后,方才起事。天命如此,我观恩公与夫人极怜爱小公子,那便请将此事永久埋入心中,永不再提。儿孙自有儿孙福。恩公自不必担心。”

    “恩公,恩公对袁玑夫妇有再生之德,先师又有遗命在前,故玑甘冒此险将此事说与恩公知晓。但愿恩公从此之后,处处小心,时时提防。若依玑之言,恩公如能移居安州,那是最好的保全之道。同样,为保恩公一家周全,玑也必尽我所能,为恩公与夫人,还有小公子布下种种挡灾之局。请恩公放心。”

    “恩公,玑在此间事已了,小公子护命之局也需玑回蜀地寻得良所看护。再者,我若长留于恩公府上,只怕那弥道会起疑心,甚至来害恩公一家。袁玑,就此别过恩公了。但恩公之情,袁玑夫妇永世不忘。他日若玑身故,则玑之子,便不为官,亦必为恩公一脉尽忠!请恩公晓谕后人。袁玑一脉后人,若遇恩公一脉有难,则必当尽心尽力,保恩公一脉子孙延续,香火万年!”

    “恩公,玑,就此别过!”

少年元和(一)

    公元566年的这个深夜,北周唐国公李昞,在花园里整整坐了一夜,一夜无眠。

    待得天亮后,同样在房间里坐了一夜无眠的唐国公夫人寻到了花园里,与夫君切切私语一番后,夫妻二人均是一脸悲喜交集之色。

    五日后,武帝批阅奏疏的御案上,出现了唐国公李昞的请表,言说安州乃军之重地,为保国安,愿长镇安州,只怜家中爱妻孱弱,幼子初生,请准携家居安州镇军。

    武帝毫不犹豫地批了准字。

    一个月后,唐国公李昞,将几个年长的儿女留在京城,只带了不足四月的幼子李渊和爱妻,前往安州镇军。

    三年后,小公子李渊随唐国公夫人回家奔长辈丧事,这才与自己的几位兄长姐姐,见了面。不过半年,李渊便又在总管李二的陪护下,离开身体欠安的母亲与几位兄长姐姐,回到安州,自己的父亲身边。

    又过三年,唐国公突染重疾,一病不起。身边只有六岁的小公子渊侍奉,唐国公夫人在求得上谕恩准后,带着几个孩子,奔赴安州,照顾唐国公。

    一年后,唐国公逝,小公子渊因丧父悲伤之情过甚,伤了心神,以至染上重疾,奄奄一息。唐国公夫人命长子代己上表陛下,请求幼子渊袭国公位,以借圣上之恩,暂时延命护身。但表疏被宇文护以朱砂代批后,又差人当面掷还国公府。唐国公夫人羞愤之下一气病倒。唐国公府大乱。

    武帝得知宇文护竟敢对命官诰妇封子之疏擅行朱批,又大肆无礼之事后大怒,当下擒宇文护,杀弥道人,灭护一族及朋党。另下旨准唐国公夫人之请,着幼子渊为唐国公,并加封一等公。

    两年后,渊身体渐康,唐国公先夫人却日渐体弱。为求母安康,年仅九岁的李渊上折请圣上收回唐国公之位还与兄长,以免母亲爱幼伤长之过。武帝怜悯,渊之兄长澄更怜幼弟年幼失怙,兼之仁孝爱重,同时上疏请求武帝务必保留幼弟之国公号。并自陈身体虚弱,实在无福无德担此恩名。武帝阅疏后,大叹李氏兄弟兄友弟恭,兄慈弟爱之德,世间难寻。加之澄确实身弱,武帝便亲书圣旨一道,对李渊多加慰勉,令其承袭国公号,日后好好孝敬母兄姐姐。并更将太原封为唐国公地。且准其全族迁往太原。

    再两年后,李渊十一岁,长兄澄终究不治而亡。渊大恸,七日不进水米,悲伤欲绝。武帝再下疏,劝令其稍敛其悲,事奉老母。

    三年后,武帝殁。宣帝即位。民不聊生,百官怨恨。

    又三年,即公元581年,静帝禅位于丞相杨坚,大周灭,大隋兴。

    就在这一**的兴替之中,少年李渊,却在母亲的操持下,默默地娶了年幼于自己的窦氏为妻,又生了一子建成。

    开皇十八年十二月戌午日,也就是公元599年的1月23日早上,李渊的夫人窦氏,在李家武功别馆内,几经痛苦,生下了一个哭声响亮,手长脚长的男婴。

    李渊当天正巧又得文帝赏识,再晋要职,又喜获爱子,当即为这孩子起名为元和,并告诉妻子,以后再有儿子出生,就以元字为名。

    转眼间,唐国公李渊府上的二公子李元和,已经是四岁了。

    春暖花开的天气,李渊心中无比畅悦。近日朝中又甚是安定,没有什么要事。于是今天,便早早下朝,回来陪陪许久不见的爱子元和。

    可刚一进府,就听见元和大声地向着奶娘彭氏哭闹,说要像哥哥建成一样,也出去踩青。

    听见儿子的娇言软语,李渊哈哈大笑:“好好,我家和儿长大啦!知道要与哥哥一样啦!哈哈哈!”

    一边笑,一边踏入门内,伸手抱起了正在哭闹的元和,高高举起,口中呼呼做声,不时间便哄得元和破涕为笑,只是嚷着要父亲再举高高。

    心情大好的李渊也正有此意,便索性举高再举高。看得旁边乳娘彭氏心惊肉跳,直叫老爷当心。

    父子俩玩了好一会儿,李渊才停下手,笑眯眯地看着儿子问:“和儿刚刚说,要去哪儿呢?”

    “哥哥去了南郊,和儿也要去!父亲,和儿也要跟哥哥一样,走去好多好多的地方!”元和赖着父亲撒娇。

    一边侍女们忍不住笑声一片:“果真是,二少爷从小就爱赖着大少爷,这都几岁了,还是不改。”

    “是呀是呀,如此怎么得了?难不成大少爷将来成了亲,二少爷也要跟了去吗?”

    元和一听这话,当下便急了,眼圈一红,泫然欲泣:“不要不要!和儿不要大哥成亲,和儿不要大哥成亲……呜……”

    一急,元和便趴在父亲肩头,悲切地哭了起来。众人不解小儿心事,一时又是一阵哄笑。

    李渊也哭笑不得,只得轻抚着儿之背,叹息着说:“好好好,毗沙门不成亲,毗沙门不成亲,一世都只与元和玩耍,一世都只陪着元和,可好?”

    听得父亲允了,小小的元和也不知这话根本只是随口之言,立时便停了哭泣,抽泣着说好。结果又引得一片哄笑声。

    “父亲,您这也太纵了元和了。”一片哄笑赞成之声中,一道温润动人的声音传来。

    众人转身一看,一个面容清秀如玉,神采飞扬,着绣金白衣的小小少年,正皱着眉,拿着一柄小小宝剑,站在众人之后。

    “唉呀唉呀,父亲和元和的私话,被毗沙门听到了。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呀……”李渊笑眯眯地打趣幼子。

    见了大哥,父亲便被元和弃在一边不理不顾了。

    毗沙门(李建成小字)出现的一刻,他的目光,就全部被大哥吸引而去了。挣扎着跳下了地,小小元和三两步冲向毗沙门,扑入那早早张开的双臂中:“大哥大哥!”

    建成早就将宝剑交与身边侍童,然后无奈又宠爱地抱起元和,掏出绢帕拭净了他哭花的小脸,又疼爱地问:“你啊……又闹什么?还什么不让大哥成亲……可是要大哥恨你一世么?真是。”

    众人又是一阵好笑。

    小小元和最喜大哥,也最惧大哥,听得大哥怜爱责备的话语,不由得低头嗫嗫:“元和……元和只想大哥陪……”

    “大哥也没说不陪你啊!你看,刚刚练完了剑,不就急着回来找你了?”

    元和的眼睛又湿了:“可大哥总是在练剑,陪剑的时候都比陪元和多……”

    众人又是大笑,李渊更是乐得直将刚喝入口的茶水喷将出来:“罢罢,我这傻儿,竟是吃上一把铁疙瘩的醋了。哈哈!”

    “父亲!”建成好气又好笑,真不知有这么一个过于宽容的父亲,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笑闹一阵儿,建成终究还是没有拗过小弟的撒娇,答应今日暂不去书房读书,陪元和去郊外玩耍。

    爱子都要出行,李渊又无事,于是便命建成带着元和去请夫人,一同外出游玩。

    不多时,两子便脸色怪异地从后堂奔出。正与身边侍女们说笑的李渊一看二子面色,便心下了然:“你们母亲呢?”

    “父亲莫急,母亲只是想睡,故而便命毗沙门与和儿告知父亲,她不愿出门。”建成的表情很是犹豫:“父亲,母亲近日总是嗜睡,是不是……生病了啊?”

    李渊一听此言,眼角微亮,也不理两子之问,与彭氏相视一眼,两两直直奔往后院。

    不一会儿,彭氏便喜气洋洋地走了出来,高兴地直恭喜二位少爷,说夫人已然有孕三月,此番定是要再为李家添丁进口了。

少年元和(二)

    这等喜事,自是盍府俱喜。于是,二少爷元和想要出游的事情,又是被暂停了。

    转眼间,已是入夜。白天的李府热闹非常,夜晚依然如此。毕竟,当今天子的外甥又喜得一子,来来往往朝拜的人,自是不少。

    建成是长子,又已是十三岁的年纪,李渊又着意教他,自然便将其带在身边,学习这些处世之道。而元和年幼,又依赖父兄,李渊索性便也一起带着见客。幸好元和身处大家世阀,自幼耳濡目染这些处世之道,大族之礼,虽然年幼,却无半分失态。建成元和两兄弟,一静一动,却让来往宾客们大赞李渊教子有方。

    可是,这建成与元和,究竟还只是孩子。建成还好,毕竟有所磨炼,元和那好动的性子,坐了一会儿,简直就是再也不能忍。于是向父亲告了安,退出门外,带着一个小侍童,自寻玩处去了。

    建成想拦,可终究还是没拦下,又适逢长孙晟与长孙炽兄弟两位大人携了长孙晟的四公子辅机前来,无奈只得吩咐身边侍童素音几句,便命他出去看顾着元和。

    长孙晟见状,呵呵一笑,将怀中年仅六岁的四公子放下,也交与侍童带着,跟素音一起,去寻元和玩儿了。

    李渊笑吟吟地与老友长孙晟、长孙炽各行一礼后,便坐在一起谈了些近况,说起近日朝上之事,三人的脸色,俱有些难看。

    建成虽然稳重,却终究也是个孩子,见父辈面色沉重,便知自己离开之机已到。立刻便请了父命,离开房中。

    他前脚一走,长孙晟便微微叹息:“好一个大方知事的好孩子。叔德兄真是教子有方啊!”

    李渊面有得色,刚要谦虚两句,却被长孙炽接了话道:“建成的确是个好孩子。不过啊,我倒觉得,那元和,未必便不如建成啊!”

    两位老友闻言俱都一怔,齐齐追问为何有此一说。

    长孙炽道:“刚刚晟先至,我后至。在我进来时,看见门外小吏十分疲惫**,却因叔德兄府上好管教不敢出声,便问明。原来是兄与夫人今日一直忙着,二位也未曾进食,只怕就是身边总管也无着布置,正想着教身边侍童进来,说与总管听呢。就见府上总管李延匆匆奔出,命这些小吏们自去换班休息进食。原本以为是兄长的安排呢。谁想听到那些小吏们感激说,这必是二少爷的好心。”

    李渊一愣:“和儿?他?他只四岁啊!”

    长孙炽笑容满面:“是啊,一个四岁孩童,却只体下恤属,可不是个好孩子么?便是建成如此,也未曾想到这一层呢!”

    长孙晟不以为然:“许是一时孩儿心性罢了。兄长也是,没的说这些做什么?”

    长孙炽却摇头,道:“你想,便是小儿心性倒也罢了,可那些小吏又如何这般感激?于是我便问那小吏与总管,这才知道原来世侄平素天真活泼,府中上下无不喜欢。兼之稚子心性,并无轻视仆下之言行。反倒时在叔德兄与嫂夫人面前,替那些品德良善,行为端正的下人们求些赏赐,又是极为爱护府中诸人……故而,这般天真烂漫之举,却让小吏们感激不尽。”

    李渊点头,脸上浮现欣慰的笑容:“兄溢美之词啊!不过,这孩子,倒的确是时常在我与他母亲兄长面前,替那些下人们说好话。”

    长孙炽微微一笑,看了眼若有所思的弟弟长孙晟。然后面容一肃,话锋一转:“是啊,以叔德兄之身,年幼小儿尚且能够被教养得尊长爱幼。可叹我大隋天子之德行深重,竟宁不知幼子恶行!”

    这话一出,屋内三人齐齐变色。

    大人们在屋里说事儿,这边李府后花园里,几个小孩子,却是玩得欢乐。

    原本,只有元和与身边十二岁的侍童扶剑二人趴在一较低的树枝上,由几个年长侍童看着,互相掷树叶为戏。

    十五岁的素音引着长孙辅机与几个长孙家的侍童一到,便看见主子最疼爱的小弟弟被自己那不成器的弟弟,二公子侍童扶剑又哄到树上去野,眼看着摇摇欲坠了。周边站着几个侍童,竟无一个上去劝的。非但不劝,还在那里跟着笑。

    一气之下,素音叉了腰,站在树下冲着扶剑破口大骂:“你这混小子!又在这里做好事!看我不告诉了主公,将你腿打断了才好!”

    听得大哥声音,扶剑吓得机灵灵一下,拉着小主子嗤溜溜一阵滑,忙忙跳下树来。

    元和年幼,平时除去父兄母亲和乳娘几人,最听的就是扶剑的话。此刻见扶剑吓得唇色全白,小小孩儿不懂害怕,也觉有趣,竟嘻嘻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再加上刚才爬下来时,身上衣服被划破了几处,好好一个粉妆玉琢的俊俏娃儿,硬是弄得跟个小猴子也似。看得年方六岁的长孙晟幼子辅机,便是哈哈拍掌大笑:

    “猴儿!猴儿!玄英,你看你看,李家二郎是猴儿!哈哈!”

    这话一出,两个主子倒也罢了,几个李府侍童却是各自露出了不满之色,扶剑第一个便上前一步,冷笑:“哪儿来的小子,好没规矩!”

    辅机侍童玄英虽然也已十二岁了,可说到底,也只是个小孩子,见了自己成日里疼爱的小主人被辱,言语间又隐隐折了长孙一氏的尊荣,当下便不乐意道:

    “我家少爷年幼不懂事,一句戏言而已,李府如何这般当真?难不成宽容仁慈的唐国公,平素也是如此教你们的吗?”

    在场诸童中,素音最年长,也最得体,原本便想着一句话,劝过便是。没想到这长孙府的侍童如此不知好歹,扶剑一句戏言,他便把主公也给扯上了,当下便大怒,指着玄英道:“好个没遮拦的奴才!咱们下人吵嘴,你扯到主人们身上做何意思?”

    “我扯的?是你们先说了我长孙府上的不是,还说我扯的?好个唐国公府,竟直直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了!”

    ……

    于是,你一言,我一语,两边竟然就这么吵了起来。吵着吵着,也不知是哪个先推了哪个,就这么,两边打了起来。

    只是一来,李府侍童人多势众,纵那玄英随着主人习了几年剑术,却也是不敌。二来么……这般侍童们打得起劲,那两位惹祸的小祖宗,却在一边不知何时,手牵手,如兄弟二人一般笑着跳着,加油助威了。

    合着这长孙四公子与唐二少爷,直直把侍童们的一片忠心为府,当成是一场儿戏。

    于是,当建成到了时,只见后花园中莫名多出一个好大的人肉球,肉球中央被当成馅儿,被素音扯腿,扶剑拉鼻,其他几个侍童抓耳拧脸的,正是玄英。

    而这团肉球旁边,自己的小弟弟元和,正跟着那人肉馅儿的主子长孙家的四公子一起,牵手欢跳着,时时还打气鼓劲儿喝个彩。

    “你们这是做什么!”建成气得一声大喝,喝散了那团肉球。

    毕竟是跟随父亲历练了些日子,建成身上,自有一股威严。当时便惊得众侍童各自松手,叉手跪下认错。

    连玄英也心中一紧,跟着跪下。

    “元和,怎么回事?”建成回头,问自家宝贝弟弟。可目光,却扫了下长孙四公子辅机。

    辅机乖觉,立时叉手为礼:“长孙无忌见过唐国公世子……”

    “你我两家是世交,论年龄我也虚长你几岁,辅机,便别再行这些虚礼了。只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毕竟辅机是外人,建成的语气,便缓和了许多。再说……

    看看一脸不安的弟弟元和,建成心里也清楚,小弟年幼,这些事儿,只怕还是这长孙家公子挑的头。

    这倒也不是他袒护自己人。实在是这长孙家四公子顽劣的名号,可是早就流传在外不止一日了。想想他干的那些好事,再想想弟弟元和平日的行为。建成只觉脑中如万马奔腾,头疼不止。

    心中暗下决定,无论这长孙无忌好学之名有多动听,也不能让他带坏了自家小弟!

少年元和三

    长孙无忌虽然年幼,却也看出建成看自己的目光里,颇多鄙夷之意,心生不满,但也未宣之于口,只说:“辅机不知事,刚刚侍童们打起来的时候,想着是他们为了哄元和与辅机高兴,故作游戏之举。请建成兄长责罚!”

    这话说得巧妙,不但回护了这个自己一见面便分外投缘的小兄弟元和,也把两边侍童互相指骂主人的事情轻轻挡过。

    建成一听,倒也没有深疑,只是说:“如此说来倒是这些侍童的不是。素音!你也是,扶剑几个闹着玩便罢了,你是这里面儿顶头大的。怎么也是如此胡来?”

    素音方待反驳,转念一想刚刚那些话,究竟只是儿言戏语,当不得真。若是因此传到外面,叫旁人说长孙府与李府因此生了嫌隙,那便是极不好了。于是只得硬生生把话咽回肚里,任建成责骂。

    训斥一番后,建成又着几个侍童带了颇多挂彩之处的玄英去后面换洗上药,这边自己亲自招待着长孙无忌,一边着旁边侍女去自己房里取了衣裳来,自顾自与辅机说着话,并亲手给元和换衣裳——

    因为疼爱小弟,自从元和满三龄以来,他便向父母求了带小弟的差事,平日里元和的衣食住行,他都是亲自动手,除了乳娘彭氏外,再不叫他人插手。

    元和见这个叫辅机的哥哥几句话,竟然说得平日严厉的大哥没有责罚自己,小小心灵里,对这辅机哥哥更是爱重。

    元和的衣裳刚刚换好,还没说几句话,就见父辈们笑语吟吟地向着后花园而来。

    孩子们游戏之事,自是不会让父辈知晓。可李渊长孙炽长孙晟何等人物,这些小孩子们的把戏,如何骗得过他们?

    尤其是长孙晟,自己这儿子有多顽劣,自己最清楚。当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通好骂,气得满脸通红。若不是身处李府,李渊又时时劝着,只怕他就要使出家法了。

    长孙炽倒是很偏爱这个性虽顽劣,却极聪慧的侄子,便是李渊,也对长孙无忌极为喜爱,两人一唱一和,终于还是将长孙晟劝得住了气。

    长孙无忌呢,这一闹,居然认识了个可爱的小兄弟李元和,还成了朋友,是再想不到的事情。所以尽管受父亲责骂,心下却是美得很。因此只做出一番低头任骂的姿势来,再无半点回嘴之意。

    建成看得不忍,也上前直陈自己过失,劝长孙晟莫要生气。

    长孙晟对建成颇多爱怜,自然由了他的意,并笑言:“说起来,前几日你炽伯父还说着呢,要将你刚刚出生的小妹妹无忧许了与你李家作媳妇,伯父还犹豫着说无忧尚小,现下一看毗沙门如此乖巧,元和如此可爱,竟是再无可虑了。哈哈,如何叔德兄,不如就此定下吧?”

    建成十几岁的少年,初识情事,脸儿一红,只叉手不语。倒是一边元和一听娶媳妇之言,抱了兄长便放声大哭,直道兄长是自己的,断不容什么无忧无乐占了去。

    稚子戏言,倒是惹得几个大人开怀。长孙炽笑言:“和儿啊,你莫急嘛!你晟叔父只说把无忧嫁与你李家,可没说嫁与你大哥啊!说不定最后取了无忧的,是你呢?”

    元和只摇头不要,死活只要大哥。惹得建成又是哭笑不得,又是心生感动。

    旁边无忌却突道:“父亲,依辅机说,便是观音婢要嫁,也得嫁与元和,建成大哥长了那么多岁,只怕观音婢与大哥,连话也说不到一处去呢!”

    这话说得长孙晟面上一红,连斥爱子胡言乱语。一边的长孙炽,也是收了喜悦之色,只余愁容。

    正说话间,长孙府派人来报,说夫人高氏身体不安,请老爷四公子速速回府。长孙晟一听爱妻不适,立时便带了幼子辞行而去,只留下兄长长孙炽与李渊继续说话。

    “看样子,那大夫人,还是容不下高夫人啊?”身为好友,李渊自是知道长孙晟家中事。并且,对于长孙无忌的生母高氏,他与长孙炽一样,也是颇为尊敬。只是那大夫人却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长孙炽摇头叹息:“唉,阿晟一生英名,只怕就要毁在这个疯妇手中。莫说是他,只怕便是无忌和无忧,一旦阿晟身故,也不会有什么好着落。唉……”

    李渊不忍:“兄需得为晟好好计划一番啊!我看那无忌是个好孩子。便是无忧未出满月,可隐隐已有绝世容姿之相,只怕将来也定是要嫁个贵郎。不能任那大夫人如此欺侮啊!”

    长孙炽点头:“叔德说得是。我也与高士廉说过,叫他小心提防。一旦我这弟弟不在身边,便得为两个孩子做好万全准备。唉!总之,只要能熬到无忧成年,嫁入你李家,那无忌一个男儿家,自当无需担忧了。”

    两人长吁短叹,尽说些“唯女子难养”之类的话,旁边坐着的建成尚还能认真听着,元和却是昏昏欲睡了。

    元和再醒时,已是第二日上了。一睁眼,就不见了哥哥,急得他放声大哭。

    听见他哭,在屋外正练剑的建成急忙收了势,将剑交与素音,取了布巾,一面擦了汗一面奔进来劝:“好了好了,哥哥不是在这儿嘛?别哭了。”

    一边哄,一边又想起昨晚的事来,嘴上不由得说:“元和啊,你也四岁了,以后可不能再尽说些孩子气的话儿了。想想昨晚,你说的那些都是什么?哪里有兄弟长大了,不各自成家立业,反而跟孩子一样的天天在一起的啊?”

    元和一听大悲,哭得更加伤心:“为什么哥哥不要元和在一起呢?”

    “哥哥哪里说没有要元和在一起了?哥哥只是说,要元和快快长大,咱们兄弟才能更多时间在一起啊!你看,哥哥现在天天要练剑,读书,骑马,习射。元和你呢,只能天天看着哥哥玩。若是元和快快长大,也学会了这些东西,哥哥岂不是有元和作陪,再也不寂寞了?”建成一番连哄带劝,倒把元和的泪给哄住了。

    黑亮亮的眼睛眨眨,元和任建成一边给穿衣,一边问:“那,如果元和也会练剑,读书,骑马,习射了,哥哥就能天天陪着元和了?”

    建成笑着点头,替他套上最后一件外套。

    小小元和高兴地站在床上,大声宣告:“那元和便要快快吃饭,快快长大,这样就能跟哥哥一起练剑读书,骑马习射了!”

少年元和四

    建成起初当元和这话只是戏言,想不到没过几日,元和竟自己向父亲求要学习练剑读书,骑马习射。喜得李渊抱起儿子亲了又亲,又直夸建成身为兄长,为弟弟做了个好样子。

    春日渐深,尽管外面的天地已然是风云暗涌,李府与长孙府这几个孩子,却是再无任何感知。便是建成,也对外事一无所知。只是烦恼近日里,那长孙四公子往李府越跑越勤了。直直要将元和带坏不罢休。

    这一日,李渊无事在家,窦夫人也渐渐没了孕时嗜睡的样子。建成便惦着前些日子元和说要出府一游的话儿,于是重提此事。

    李渊最近正为政务所烦,头痛不止,又不想参与进那些人的计谋里,正巧窦夫人也有兴致想出游一番,于是夫妻二人便带了两个幼子,与刚巧至府来寻李渊饮酒的长孙炽长孙晟兄弟二人,以及长孙晟那携了无忌抱了无忧来寻窦夫人玩笑的高夫人一起,命奴仆备了些酒菜茶果,车马仆役等事,向长安城外踏青去。

    到了地方,仆役们铺下了绒毯,李渊与长孙兄弟二人,便坐了主位自顾自饮宴。而两位夫人却凑在一起,讨论起沉睡中的无忧之美貌和顺,到底似谁。

    建成侍席,自是走不得,所以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忌那个顽劣小子拉了幼弟与一众侍童们,跑去放纸鸢了。

    几个大人正说说笑笑着,突然间就见一众侍童呼呼喝喝地推着一个青衣布巾的中年书生向前来,嚷嚷着说他是个拐孩儿的花子。

    一听这话,两位夫人均是惊得手中茶碗一震,急忙呼唤爱子。

    所幸,元和与无忌二人只是在刚刚被这中年书生问了几句话,侍童们一时寻不着,只当被这人拐了。

    两小不但没有半点损伤,反而都是一脸好奇地看着这个中年书生。

    李渊与长孙晟见爱子无事,心下一宽,随即又看向这个书生,接着却是一怔:“你是……是袁……”

    书生见李渊已认出自己,笑着摇摇手道:“既已认出士子,请渊公切务再言其他,只一点。此子非同一般,元和之名,虽吉祥有余,却大气不足,且与二少爷之命格相左,反而蒙了二少爷天生慧根。

    故而一直到现下这般年纪,还是爱娇的小孩子个性。还请渊公为二少爷易名。”一边说,他一边指着被窦夫人搂在怀里的元和。

    长孙晟与长孙炽一脸莫名,却见李渊急忙起身,整衣肃容,叉手为礼,长揖至地道:“但听公言。”

    书生低下头,笑笑地看着元和,元和也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

    “二公子,你可愿意像你父亲一样,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呀?”书生笑吟吟地问年幼的元和。

    不假思索地,元和点头。虽然他自己未必便懂得这含义。但听到要像父亲,尤其是自己最喜爱的兄长一样了不起,他便立刻点头。

    只有跟兄长一样了不起,才能天天跟兄长在一起。

    书生笑了,轻轻抚摸他的头,沉吟一番后,才慢慢道:“这孩子,命中注定,乃是济世安民的天下第一人。罢罢,便叫世民吧!渊公。”

    长孙晟与长孙炽迟疑之间,李渊已把世民二字在口中反复来回念几遍,尔后大喜道:“世民,李世民,果然好名字!多谢……公!”

    那个“袁”字,硬生生被咽了下去。

    书生含笑,又将长孙兄弟与两位夫人的目光置与不顾,只是向前看了眼襁褓中的女婴,再看看淘气的长孙无忌,笑道:“好一个凤姿聚鸾仪之女,麒麟镇天地之儿啊!恭喜渊公,喜得贵媳。恭喜晟公炽公,此一生,终将因此双儿女名扬青史。”

    长孙晟眼睛一亮,迅即看了李渊一眼,立刻把口中想问之语,咽了下去。长孙炽更是喜不自胜,只看着李渊与刚刚改名为世民的元和,频频点头。

    书生又笑了一笑,目光不期然落在窦夫人腹上,微皱其眉,轻掐指一算,面露叹息之色。又看向建成时,更是无奈之情溢于言表。

    建成心里,莫名地就打了个突。只觉得这个目光清澈的中年人,似乎把什么都看透了。

    李渊乍见故人,心中自是激动,待欲多问时,却被这书生打断,笑道:“渊公,你心中之所想,我已知晓。然玑天命不日将至,只怕不能侍奉公左右了。”

    这话说得李渊脸色大变,正欲再说时,书生又打断了他道:“公之心意,玑岂不知?然天命如此,易变不得。公莫忘记当年的宇文护与弥道人,是如何下场。”

    李渊张口,却无话可说。而旁边与李渊自幼一起长大的长孙兄弟,却在听到这几句话后,立时明白了来者是谁。一时又惊又喜又忧。

    书生摇摇手,笑道:“公无需悲切,虽玑天命如此不可违,但幸之甚之,玑已有后,明年九月将诞于人世,我与之名天纲。日后必有相见之时。渊公切记,无论玑之妻儿如何困厄,此乃他母子二人应有之灾劫。只因母子二人日后必为显贵之故。请公务必无以怜心,而破其命,反使天纲儿不成器。”

    李渊垂泪,悲道:“当年先父临终时,渊只七岁,已知若非公,实无渊能苟活至今,日常思慕已甚。却不知今日一见,竟是后会无期了!恩公在上,请受渊一拜!”

    说完,他刚要盈盈下拜,却被中年书生搀了起来。书生借机附在他耳边,窃窃私语道:“渊公乃天命所归之真天子,日后必位极人君,万不可向玑一介凡夫下跪,折了玑之福。今日你我相见,为防人疑,还请务要透露玑之名为好。另,玑以直言相告,今虽公喜爱长公子甚,然将来能为公得天下,承公之千年基业的天之贵子,却实为二公子世民。

    如无二公子在,公不能得登大宝,永享尊位。故请公务必谨记,日后登宝位后,必要即刻下诏,立世民为国储。方可保公之安泰,基业之永固。还有,窦夫人腹中所怀,乃蛟龙之像。此胎只怕对父母兄弟尽不利。

    故而安产之后,请公便依夫人之意,将三公子送出府外安养,直至公身居龙廷再接回,方为正法。切记,万不可留三公子在公中抚养,否则将来公之基业气数,必被此蛟子破之。不但公之子嗣受尽其害,只怕将来,公之基业,也要被此子命格所破,三代之后,阳衰阴升,必有女子为祸后廷。切记。切记!”

    说完这些话,中年书生竟连礼也不再行,转身扬头便径直离去了。

    长孙兄弟与两位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有李渊,含泪目送书生远行之后,转身过来,目光复杂地在建成与世民两个孩子,以及窦夫人那隆起的腹部来回流连。

初遇良人一

    时光如苍驹,一息而过。

    转眼间,已是大业五年秋。

    李府。

    近来,李府上下,一片混乱。原因无他,李渊的好友,右骁卫将军长孙晟,终于还是因病不起,一夕薨殁。

    李渊闻此哀讯,当下便一病不起,已是几日水米不进,只与窦夫人哀哀切切,念记着老友了。

    所幸,已是二十岁龄的建成学历有成,处事颇有乃父之风,这几日迎来送往的,倒也没什么大事。

    今日是晟公回七之夜,李渊虽身体不适,还是强撑着,参加了老友的葬礼,说什么也要送一送这个一世知交最后一程。

    窦夫人虽担心,但也知此行不成,必将成夫君一生心结,索性便命了长子建成陪着夫君,务必照顾好便是——原本该她陪着夫君去的,可不巧,正有着八个月的身孕,正是吃紧的时候,故而,只能由长子陪去了。

    “建成,你此去,也好生安慰下你那高世母,她也可怜,本是公主般的贵人儿,偏生遇上了那么一个凶悍狠妒的大妇,又是偏偏甘心做了你晟叔叔的二夫人……唉,总之,你要好生安慰你那世母与一双弟妹,并且告诉他们,若有什么事儿,尽管差了人,向我们府上来寻我便是。但有我在,再不教那大妇欺了他们去。知道么?”当年艳名动天下的窦夫人,尽管已是四十之年,却依然明丽不可方物。一边给长子收拾着衣裳,一边轻轻地嘱咐着孩子。

    建成点头道:“母亲放心,儿子晓得。”

    站在房门前目送着长子离开,窦夫人不由得轻轻皱眉,微叹声气。

    一边,陪她从娘家嫁来,又身为几个孩子乳娘的彭氏正替已经十岁的世民缝衣裳,闻得自家小娘子叹息,不由抬头问:“娘子叹息为何?”

    “我只是可怜那高氏。纵然有我这么一说,只怕……”窦夫人轻摇螓首,微愁娥眉,回视屋内正在乳娘与侍童扶剑的陪伴下习字的二子世民:“只怕这厢事毕,那厢,辅机与观音婢那两个可怜的孩子,就要被他兄长赶出府上了。”

    彭氏迟疑:“娘子是否多虑?毕竟陛下已经命长孙四公子入了嗣(继承家业)啊!”

    “皇帝的旨意,只是皇帝的旨意。”窦夫人提起当今圣上时,一脸冷漠,缓缓回到世民旁边,坐下,伸手握住孩子的手,纠正他的错处:“这是家事,就算是天子,也不能干涉人家家事。”

    “娘子,就算是天子之令管不得家事。可是那四公子,我每每瞧着,论起聪明智慧,只怕比他父亲还强上一成不止。也未必就……”彭氏还是觉得,自家主人似乎多虑了。

    听到谈论自己的好兄弟,世民也不由得微微停了停笔,竖起耳朵听母亲与乳娘说话。

    窦夫人未曾发现儿子异样,只是为闺中密友高夫人发愁:“辅机再聪慧,毕竟他也只是两个十多岁的孩子。安业(长孙无忌第三兄长)虽是个不务正业的东西,可好歹比辅机年长十岁不止。身边那些狐朋狗友,又都是些有家世的……唉……可怜了那两个孩子了。”

    “那安业若敢欺负辅机,我便要打爆他的头,踢掉他的牙!看他还怎么欺负人!”观音婢世民不识,可辅机却是他的好哥们儿。一听兄弟有难,小小世民当下便怒道。

    冷不防儿子说了这番话,倒教窦夫人和乳娘彭氏都吃了一惊。随即便是一顿斥责,说他不好好写字,净支着耳朵,听大人的闲话。

    世民知道自己有错,便垂头赔不是。窦夫人看着他一张小脸上竟然因为愤怒,沾上几点墨汁,着实可爱,也便伸手去与他擦,一边擦,口里一边说:

    “不过,我儿虽说听大人说话不该,这话说得倒是不错。我儿跟了父亲兄长学这一身本事,可不就是为了保护自己最亲最爱之人么?辅机平日里与你那般亲厚,却从不将家中事说与你听,无非是怕你担心,更怕你为他惹上麻烦。这般兄弟情谊,也只是你大哥建成能一样了。你将来,可一定要厚待于他。”

    世民原本气馁,一听母亲此言,当然喜悦,急忙点头。于是更加盼切着,兄长建成能早些回来,带回好友的消息来。

    是夜直到二更时分,世民才等到了满面怒气的父兄。

    一进屋门,窦夫人便察觉出夫君与儿子面色不对,正欲唤了乳娘来将世民带去休息时,李渊却已经气得一拍角桌,大骂道:“这个混帐东西!晟兄弟一世英明,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混帐东西!”

    窦夫人见夫君气大,再者世民也不肯走,想想罢了:孩子已经十岁,也该经验些人情世故,于是便道:“夫君莫气,阿彭,你且去泡茶来。”

    乳娘应诺而去。李渊只是气得哼哼,倒是建成先说了话:“母亲,不怪父亲生气。便是建成也觉得那长孙三哥也是太过荒唐寡义了!”

    窦夫人一听如此,心下便有了计较,坐下来,看着彭氏亲将茶水端上,先奉与李渊,再奉与建成之后,便道:“夫君如此生气,只怕……是那个不争气的东西,说要将自己幼小弟妹赶出长孙府之事吧?”

    李渊刚送到唇边的茶碗一顿,颇有些吃惊:“夫人怎地消息如此灵通?”

    窦夫人嫣然一笑,明艳无方,伸手搂过了正欲去缠建成的世民在怀里,笑吟吟道:“那安业是个什么东西,他那个疯妇般的母亲又是个什么德行,这朝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安业本存了承嗣的心思。可一来他生母虽为大妇,身分不低,却终究不及高夫人的出身高贵,贤淑知礼,便是当今皇帝,也对他生母极为不喜;二来他自己又荒唐无状,嗜酒**,无胆无谋。皇帝怎肯让他承嗣?他存了那么大的心思,最终却一纸圣旨下来一场空,如何能够容得下那两个可怜孩子呢?”

    一席话,说得一屋子里人俱是佩服。李渊更是得意感恩:“夫人至慧,叔德真不知是积了几世之福,才得了夫人。只是……”想起长孙府中的事,李渊又皱起眉。

    窦夫人安慰夫君:“无妨,其实这安业固然不悌不孝,可我看上面两个孩子却是极爱重辅机与观音婢的。再者,辅机亲舅高大人,也是个极淳厚慈爱的人,他之前便已知妹妹之事,又得妹夫几次恳求,加之膝下虽已有六子,却是半个女儿也没有,又自幼时起便爱护亲妹,这归归总总,必然是会回护自家妹妹,疼爱甥儿女的。只是一点,观音婢那孩子,长得极似她那个当年丽绝天下的祖母,又兼之温厚柔婉。这样的好孩子,必然会引得诸家儿郎追求。而安业这不成器的,只怕要将亲妹视做奇货可居了。”

    李渊叹道:“夫人果然是通达明智。那安业,今日竟然当众要自家幼妹嫁与那江都丞王世充!只因辅机与观音婢拒不答应,他便借口将两兄妹当场逐出家中!还说什么虽然辅机承嗣,可这家业却是他母亲一手操持下的,断容不得这忤逆母兄之命的两兄妹留在家中!只气得炽兄上去便要动手!若不是建成与我拦着,那畜牲今日必是一番好打!”

    彭氏闻言,冷笑:“娘子,可教您今日都猜对了。这畜牲,竟是真的打上了妹妹主意,要将自己幼妹献给皇帝呢!老爷,方才娘子还在与阿彭说,这安业为了自己荣宠,只怕要出卖亲妹了。可是当今天子虽然无德,却终究要看看长孙氏与李氏两家的脸面,说到底不能直接要了观音婢。所以,那安业必然要先将观音婢送与佞臣王世充,这才由王世充名正言顺地转送入宫呢!话说回来,老爷,那安业一个只知酒香女色的蠢货,如何会设这重重计谋?王世充又如何愿意担了这大头罪,得罪了咱们两家?只怕,还是江都那一位的主意呢!”

    李渊默然。他当然知道自从观音婢六岁时在长孙晟诞辰会上,一夕惊艳百家之时起,炀帝杨广,就已经有了要收这孩子的念头……别说是观音婢那个可怜的孩子,便是自己面前这爱妻,与高夫人,又何尝不是昏君垂涎之人?但好在李氏一族与长孙氏一族,终究为股肱之臣,便是杨广那昏君也要忌惮三分,这才保得妻女平安。

    越想,李渊越气,随之重重拍下椅把,愤然而起:“不成!说什么,我也要为晟兄,保了这可怜的兄妹!”

    “夫君,你这话可说得,那观音婢是咱们世民儿的未婚妻,咱们不保怎么说得过去呢?”窦夫人含笑提醒李渊。

    李渊先是一怔,随即眼前一亮:“没错!没错!唉呀唉呀!幸亏夫人提醒!哈哈!为夫倒把这当年定亲之言给忘记了!”越想越高兴的李渊,竟然抱起世民连连举高起来:“不错!哈哈!不错!那观音婢可是我儿的准娇娥啊!当年月下后花园,晟弟亲口求媒,炽兄亲耳做证,谁也赖不得啊!哈哈!我儿有了这么一个聪慧美貌的贤妻!哈哈!好事,这是大好事啊!来人,速取笔墨红纸来!我要亲自写了八字婚书,明日便送上高府去!”

    窦夫人生怕夫君摔了世民,急忙起身抱走了孩子,笑嗔道:“越老越荒唐!这事儿岂能去高府?婚书要送,自然是要送到孩子的伯父手中。舅父虽然高义,可你也不能跳了人家伯父呀!再者,还等什么明日?夫君岂不闻夜长梦多?来来,既是为我儿求亲,那自当由妾身这个做母亲的,亲研朱墨,夫君这个做父亲的,亲书八字了!阿彭!取朱墨红泥洒金纸来!我要与夫君一起,为我儿世民定下这门好亲事!”

初遇良人二

    半月之后,整个大隋上下皆知,那以六龄稚容便惊艳百官千贵的长孙氏幼女无忧,原来早在两岁龄时,已被长孙晟做主,长孙炽做媒,亲口许给唐国公李渊二公子李世民为妻了。

    唐国公权重,长孙氏位尊。便是当今圣上,也说不得厚赏封赐一番。更不必说文武百官朝贺两府的马车,几乎将两府门前的半条街都堵了去。

    那边大人们高高兴兴。这边唐国公府里的后花园,年仅十岁的李世民,却是满脸怨忿地躲在从小就最爱的那棵大树上,抱着大哥建成前几日狩猎时,抓给自己玩的小兔子独自忿忿。全不顾树下的扶剑找得快发疯。

    为何?

    原因正是那位他素未谋面的未婚妻。

    身为唐国公公子,世民虽然只有十岁,却终究比普通人家的孩子见识得多些,心智也早熟些。

    所以那日父母的一番谈话,他不但是全听了,也是全懂了。

    正因如此,他才生气。

    合着自己的终身大事,从此便要因为父亲要尽道义,母亲要顾闺友,就此断送在一个连面都未曾见过一次的黄毛丫头身上?

    若是以前懵懂无知的李世民,自是不觉此事有何荒唐,也不觉有什么不妥。可现在,他可已是个十岁的小大人了。什么事情,自然都有主张了。

    哼!

    那观音婢长得再美又如何?且还贤淑……

    在世民看来,这贤淑二字,便与木头划上了等号。原因无他,他的生母窦夫人,虽然是女红不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子,却以自己智慧与气度,使得天性好美人的父亲,除去在母亲之前纳的两房姨娘外,再不曾动过另娶新人的念头。

    所以,他十分认可母亲曾经说过的话:贤淑二字,往好听里说,是女德之首。然时下风尚,却往往是世人以这两字拘了女子身心,变作夫君的应声虫罢了。

    他也曾经立誓,永不娶这样木头美人做妻的。

    可是……

    唉!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无意间手一松,那抱在怀中的兔子,竟然瞬间挣脱,向着地面落下!

    “啊!”

    “呀!”

    树上树下,同时传来两声稚嫩的惊呼。树上的,自是李世民,树下那个清柔动听的女儿声,又是谁?

    李世民心生疑问,又担忧自己莫不是把那爱宠给摔着了。急忙蹲在树枝上,扒开树叶向下望。

    一望时,一个浑身着素,雪肤乌发,簪着孝花的小女娃娃的明丽小脸,冷不丁地撞入了世民眼帘。

    也撞入了他的心底。

    洛神……刹那间,曹子建的梦语,就这么开始在他耳边心底绕开: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这是你的小兔子吗?”

    树下,与兄长一起,随舅舅前往李府做客,却在半途中硬被兄长拉了来看他的好兄弟,未来的好妹夫的长孙无忧,弯下腰来,轻轻抱起那只小兔子,抬头看着树上那个少年。心里不由得轻轻一叹:只怕这个少年,便是自己的未来夫婿,唐国公二公子,李世民了。

    不得不说,虽然唐国公李渊长得极似当年独孤七凤排行第四的云边青鸾的生母独孤伽彩般潇洒俊逸,可终究少了些英武之气。而这李世民,承继了父亲李渊的潇洒俊逸,也随了母亲窦夫人的英姿丰朗。虽然不是时下少年郎们都喜欢的那种红唇皓齿的潘安模样,却别有一番英武神俊之姿。

    世民正在心底念叨着洛神赋呢,猛可里听得下面无忧一声问,啊地一声,应全忘记自己身在树枝上,伸脚便踩了空。于是,就这么扑通一声,掉了下来。

    饶是观音婢也惊得一呼,直以为这次他要摔了个好了。

    却没想到李世民自小爬这树,加之近几年习武已练出了一身好筋骨,心性又爱玩好闹。便是摔下这树,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故而,在掉下树那一刻,世民也不惊慌,只是存了气,腰背猛一用劲,甩头踢腿,生生地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才翻滚着落了地。

    这一下子动作轻盈潇洒,极为好看。便是无忧身边跟着的小侍女花言,也是看得直拍巴掌叫好。

    李世民好容易站定,听得有人叫好,又看面前这个洛神样的女娃娃眼里,满是惊喜钦慕之色,一时得意,便扬扬眉。可还不待说两句话呢,右耳便是冷不丁一阵剧痛,当下破了功,叫起娘来。

    拧他耳朵的,还真是他的娘亲窦氏。

    原来前庭里,窦氏见了小女初长成的观音婢心下大喜,想让两小见个面,瞧瞧相处可否和睦。却不想遍寻不着爱子,就连平素与世民最亲厚的大哥建成,也是找了几处都没找到他。

    最后,还是同行的长孙无忌大笑道他知世民所在,这才由窦氏李渊引着无忧,后面跟了长孙炽高士廉二位大人,以及建成无忌,乳娘彭氏等一行人,浩浩然来到了这后花园,找着了这棵大树。

    但因树叶繁密,李世民躲得又高,加之扶剑也是一副不知小主人在何处的表情,众人正焦急呢,世民手中的兔子便掉了下来,正好落在长孙无忧面前。接着……

    便有了这一出可笑事。

    接下来,世民自是要免不了一顿好打。

    好在长孙炽与高士廉这二位,对世民却是越看越爱。于是两人合着护了世民。李渊夫妇也只得无奈骂了几声顽劣做罢。

    闹也闹过,吵也吵过。李渊夫妇便拉着世民,带着建成,引着诸位客人一起走到堂中去,商量接下来的事体。

    大人们在一边商量事情,两个孩子自是不好意思去听。便是长孙无忌平日顽劣至极,也不愿引得兄弟不快。于是二小商量一下,便要悄悄往外走。

    横竖大人看不见,出去玩一玩,总好过这里闷着。

    可谁知刚动动脚,就见面前一道白影闪过,建成含笑立于两小面前:“去哪儿呢?”

    辅机咧嘴哈哈一笑:“建成哥哥,我们出去,更个衣,更个衣啊(更衣,就是上厕所)。”

    “是吗?”

    建成但笑不语,两小也傻笑以回。

    就这样笑了一会儿,辅机脸都笑酸了,心知今天是难逃建成手掌心儿。只得重新又拉了世民,悻悻地哼了声,回到厅中。

    建成看二人回了厅中,笑笑,也走回大人们身边,仔细地听。

    可他千算万算,没料到辅机走到窦夫人跟前,嘀嘀咕咕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居然说得窦夫人笑逐颜开,连连点头,最后还应道:“既是如此,那辅机你就带着世民去罢!这孩子傻愣愣的,可不知道如何讨女儿家欢心呢!便是我那建成儿与元吉儿,也是一般无二的傻蛋两枚。”

    一席话说得建成气结,只能涨红了脸,看着辅机得意洋洋地扯了一脸莫名其妙的世民出去。心下暗恨这奸诈滑头的小狐狸长孙无忌。

初遇良人三

    唐府,后花园。

    两小一出来,辅机便如鱼得了水一般,欢跳喜笑,再无停止。

    可他乐了半日,却未曾听到好兄弟世民的声音,诧异之下,转头去看。却发现原来世民坐在草地上,怔怔发呆。

    “世民,你做什么呐?好不容易出来松一会儿。发什么呆啊?哦……我明白了。”起初辅机还有些奇怪,可很快,他便明白了自己好友的心思:“怎么样?我家小妹,可还漂亮吧?”

    这一句话问得世民满头满脸的红。几乎就要恼得他跳起来。

    不过自幼,窦夫人便一直教导几个孩子,为人光明磊落,无时无事不可对人言。故而这世民从小便养成了从不撒谎的习惯,直道:“嗯,好看。”

    辅机更是乐不可支,直拍着大腿,连唤他数声好妹夫。恼得世民憋了气儿不吭声,只是冲上来就要与他这未来大舅子斗个高下出来。

    若论诡计心眼儿,那便是两个世民,也敌不过一个辅机。可若论武功争斗,十个辅机加起来,也未免敌得过世民那一身蛮力。

    于是只不过几下,大舅子便被好妹夫压在身下,痛得连连叫饶。

    因为父亲李渊日常总把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话儿挂在嘴边,便引得世民也学会了。看辅机已然讨饶,便哼一声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今日便饶了你。看下回还敢不敢。”

    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伸手去扶辅机。

    可辅机却猛可里一记扫腿甩向世民下盘,同时一跃而起,直欲扑上眼瞅就要被自己扫倒的世民。

    能让李渊都大感其智非同一般的辅机是何等人?他一早就知道自家这兄弟是个老实又宽厚的人儿。自然不会做什么赶尽杀绝的事儿。故而便故意做出一副可怜相来,引得世民上当,再来借机扳回一城。

    可惜呀可惜,长孙无忌算千算万,却因为得意忘形,独独忘记算上了世民的心智。

    自家这好兄弟虽然人是老实又宽厚,但却绝非蠢人。他了解世民如斯,那世民岂非对他更加了解?

    故而,世民早就防了这兄弟此招,眼见辅机耍阴招,下扫腿上扑身,立时便一转身一侧脸一退步,教辅机结结实实地扑了个大空,摔在地上,跌了一嘴的泥吃。

    “哈哈,辅机,这唐国公府中的泥巴味道如何,可还合你的口味呀?”

    世民笑眯眯地看着边吐泥巴星子草叶片子,边涨得满脸红起身的辅机,问道。

    辅机虽然精滑,却不是个阴险的性子。输了便认输,于是道:“罢罢,我也是自作聪明,硬是忘记了你这小子也不是光一身蛮力的……啊呸呸!啊呸!你这唐国公府里的泥巴啊,真是实在不可吃!”

    一时间,两小欢笑之声,响彻云霄。

    笑闹一会儿,两小便就地而坐。

    世民问:“辅机,你刚刚到底与我母亲说了甚么话,竟说得动她,放我们二人出来?”

    辅机笑眯眯看他一眼,只问:“你猜?”

    思及那温婉明丽的小小未婚妻,年仅十岁的世民便红了脸儿,低头扯了一片草叶咬在口中,半晌才含混不清道:“你的话儿,只怕还是那老一套。说是怕我这人莽撞,刚刚那些事儿,只怕已惹得观音婢不快。所以你才大发善心,拉了我出来,寻些什么女孩儿家喜欢的物事,送了给观音婢。一来做了见面礼,二来讨她欢心。是也不是?”

    辅机嘿嘿直乐:“知我者,世民也。”

    “你这酸书袋子!”世民笑骂,推他一下,然后又微微正色道:“辅机,你真愿意将无忧托付与我么?我非嫡长子,母亲说过,将来这唐国公的府业,可是与我没有一丝半毫的关系。最多也只是能得大哥怜悯,做个三五品官儿罢了。现下的……”

    说到此处,世民左右看看无人,才小声道:“现下的那个昏君那样坏,而且我也听我爹娘说了,那昏君竟是打着观音婢的主意呢!你这么着急忙慌地劝着舅父与伯父二人,将她许给我。就不怕我保不住她?

    哎!可别跟我说什么不是你。咱们兄弟一场,我再清楚不过。若是你不同意,那舅父与伯父二人如此疼爱你们兄妹二人,再没有不能被你说动罢了这门亲事的道理。”

    辅机收了笑,叹息道:“世民啊世民,这世上,除了你李世民,还有谁能懂我这几分心思呢?”沉吟一声,他才苦笑道:“不错,当初李世伯上门提亲时,我的确是劝了舅父伯父几句。可是世民,你说,这放眼大隋朝内的贵第高门,有哪一家的儿孙子弟,比你李二郎,比我长孙辅机更出众?便是你那贤名在外的大哥,在我看来,也只不过是个一般出众的兄长罢了……我知你要问元吉如何。”

    辅机抢一句话,堵了世民的嘴:“我知你要说,元吉亦可。世民啊,咱们俩兄弟一场,恕我直言。你那兄弟,将来必然是个与你,与建成大哥都要万分为难的角色。还记得上次咱们一起蹴鞠为戏时的事吗?他为了争个头名,居然故意伸脚去绊你,让你摔倒在你大哥面前,绊住了他……说实话,建成大哥成日里说我奸狡。世民,这句话可真是冤了我了。我是狡,但绝不奸。而你那好四弟,却是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奸诈角色啊!偏偏你也好,老三元霸也好,就连那傻傻的智云都是,爱他爱得不成样子。就连建成都……唉……”

    世民沉默,自家兄弟,他何尝不知道元吉自幼便被父母不喜,母亲生下来便要丢掉她,若非被乳娘陈氏善意救了回来,只怕早就死去。

    如今又如同弃养般地交与乳娘陈氏带着,虽说身为李府四公子,却从不为母亲所喜,心里自然十分委屈,自然会怨恨他与大哥建成,三弟元霸。

    可是,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他总不能去与元吉一起,说自己父母的不是吧?

初遇良人四

    这边厢,世民愁着不知如何结开幼弟心结;那边厢,元吉却正对着乳娘陈氏发怒。

    “哐啷”一声,一支七彩宝斗被他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指着门外骂道:“真要当我是死了么?若果如此,又何必生我下来?!”

    一面怒喊,眼里一面已流下泪来。

    乳娘陈善意着实不忍,上前来含泪抱了小主人:“公子莫气了,只是些许小事……”

    “小事?!那可是小事么?!”元吉愤恨地喊:

    “怎么,这唐国公府里,便只老二一人,是与那观音婢年岁相等的?!凭什么就将我放在一边,视作不见?陈嬷嬷,你去与我母亲说说罢!便是……便是最终是观音婢瞧我不上。不愿与我为妻。也至少,让她知道有三胡这么一个人儿在唐国公府啊!呜呜……”

    元吉说得悲切,陈善意叹息不止,除了拍抚其背,也无言以对:

    当年,主母窦氏生下元吉后,便只觉其相貌可憎,不愿留下。于是便差了她将小少爷丢弃,或转送他人。

    可看看这小少爷,她终究还是不忍心。于是便将其偷偷藏于自家,以乳汁喂养,只待老爷回府后,能够将小少爷接回府中,好生将养抚慰。

    谁曾想,老爷回来之后,得知自己把小少爷擅留于自家,竟然大怒一场,若非窦夫人拦着,便要打杀了。

    后来,还是夫人强将她留下,照顾这个硬生生被改了顺位,从唐国公府三少爷变成四少爷的小少爷。

    说不恨,那是假的。起初,她也曾经发下誓言,若待将来,必要让这小少爷为自己报仇!可是……

    想想这些年来,零零散散里,听到的那些话,看到的一些事情,还有小少爷渐渐长大后的一些行为……

    陈善意倒也有些能够理解,老爷夫人的这番苦恼,以及当年老爷的态度了。

    世人皆知命不可改。尤其是这唐国公府,百年贵胄,自是对此深信不疑。兼之小少爷年幼不能解其中之要害,反而更加做出些令人瞠目结舌之事来,坐实了自己凶廌成性的骂名,如何教老爷夫人,喜欢得起来?

    唉……老爷夫人能为了留住小少爷,也是费尽了一番苦心。当年那命相先生说若少爷为三子,则害尽一族,这老爷夫人为了小少爷,硬生生将小做大,将大做小,命府内外之人只唤万氏如夫人所生之子智云少爷为三子,窦夫人所生之子为四子……为了小少爷做到这一步,老爷夫人,也算是尽心了。

    再叹息一声,善意也只得再劝:“小少爷,您有所不知,这婚姻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那观音婢比少爷您大了两岁。二少爷又尚未成婚。与情与理,自当是长幼有序。老爷夫人此次,却的确是未存弃你之心。再者,长孙一族的族长炽大人,还有长孙小娘子的舅父当年与老爷夫人结下这门亲事时,便言明了是要嫁与二少爷的。那时你未出生,就连大少爷建成那般人品,两位亲家老爷也不允。可见,这婚事,并非存心让你难堪啊!”

    元吉虽然性子阴鸷,可终究还是年幼,再者善意所说,倒也句句属实。故而,他便慢慢停了哭泣,只是垂头苦思,不言不语。

    善意看他似心结仍未解,便待再言时,却见元吉突然扬头道:“乳娘,你说这观音婢是被两家许的亲,她自己却是事先对此一事再无所知。对否?那若我去见她,她也喜欢了我,是不是便是我与她成亲了?”

    这话说得陈善意一怔,还不待她回话,元吉便自顾自笑了起来,拍手叫道:“好好,便是如此,便是如此!我这便去见她,告诉她,这唐国公府里,还有一个四少爷元吉,对她是比二哥还要好的!她必定会欢喜我的!我这便去!这便去!”

    李元吉终究是个小孩子,说了便做。当下也不管乳娘拦阻,自顾自在房里寻了一只自己亲手所制,平时最爱的兽骨鸣笛来,兴冲冲出门,奔向大厅外。

    到得大厅外,他却也不敢张扬——一来知自己素不为父母所喜,二来也是满满一厅皆是大人,断不能无礼闯入。于是,便只窃窃地探了头,向里张望着,寻觅那个但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妙人儿。

    可觅了一遍,却再未见其人。一急之下,急忙抓了个送茶果入内的小侍女来,问个清楚。

    那小侍女见是四少爷发问,虽然心下不满,倒也不敢怠慢,直言长孙家小娘子,刚刚已得了其伯父的令,由建成之妻郑氏引着,去后花园看花儿了。

    元吉得了消息,当下便脚下抹油般地向后花园裹风而去。

    后花园里,观音婢正在与建成妻郑观音二人,漫步花道之上,巧笑倩语。

    “妹妹与我,可真是有缘份呢。你瞧,妹妹小名儿观音婢。姐姐可也是叫观音呢!”刚刚与年长自己八岁的建成成亲不足三月的郑观音年方十一,正是年岁最妙的时候。

    世家出身的她自幼便听惯了别人赞她姿容娇美,气态不俗。可在这年仅八岁的观音婢面前,竟是生生落下了好大一截,心里自然不舒服。兼之刚刚在厅上时,她偷眼瞧着,自无忧露了面,夫君建成的目光,便在这丫头身上流连不去。

    虽知建成温和,如此这般只是惊艳于其美色。可身为新妇,不出三月便眼瞅着夫君为别的女子所迷,心下总是有气。

    故而,便特出此言,想着与这黄毛丫头一较高下。

    相较与郑观音这般把持不住,小字观音婢的无忧,却很是淡然。

    自幼托了这张皮囊的福,这般事情,见得多了,也知道得多了。她自是明白,不可倒捋怒兽须的道理。

    于是婉尔一笑,温声道:“姐姐这话却说得差了。姐姐大名观音,乃是因为姿容华美,慈丽清慧,颇有菩萨之风仪;而妹妹这小字,却是因为家母担忧妹妹天生薄命的面相,活不长,故而许了观世音菩萨做婢女,好歹求个赖活着。两者含义不同,妹妹之字,又怎能与姐姐之名相提并论呢?”

    这话说得不软不硬,不卑不亢。既未曾刻意讨好郑观音,也表明自己不愿与之争执的心意。听得郑观音暗暗生愧,不由得暗叹这观音婢果然名不虚传。

    于是,她也收了轻傲之态,温和一笑:“妹妹说得是,倒是姐姐太过着相了。还请妹妹莫要怪姐姐失礼。”

    毕竟郑观音是无忧的准妯娌,无忧也不愿多加得罪,只是轻轻一福,这便揭过此事了。再几句话说完,两个年纪相仿的未来妯娌,竟渐有惺惺相惜之感。

初遇良人五

    两女正说话间,忽见前面人影一闪,两个少年正向这里走来。定晴一看,可不正是那李世民与长孙无忌么?

    虽说刚刚世民与无忧这对未婚妙人儿,已然见过面。可毕竟当时长辈与兄弟都在,倒也不觉尴尬。此刻猛可里只有平辈的世民嫂嫂与无忧兄长无忌在,说不得两小目光交视处,闹了个大红脸。

    一边无忌与观音见此情状,有心让二小相处,于是一个借口要去后厨给婆婆窦夫人煎药,一个借口说要去大厅寻伯父说些要事,便各自走开,全不顾二小哀求眼神。

    主人如此,那些侍女侍童们更是机警,当下便都各自跟了主人散去。唯世民侍童扶剑,与无忧侍婢花言,因礼教所在,不得不留下,远远儿地守着二小。

    见众人一哄而散,世民先是暗骂兄弟无忌不义气,然后便整了整一张笑脸,背着手儿,一寸一步地挪向一身雪白的无忧。

    此刻,饶是无忧平素如何落落大方,也不禁羞红了脸儿,眼瞅着他一步步近前,又躲不得闪不得。只能腰儿一扭,娇容一转,眼睛只盯着花园中的那几株芍药,假装看花便是。

    世民生平头一次与女子这般关系,又是观音婢这样的温婉明丽的美妙人儿,一时间心中又爱又敬又畏,两脚只堪堪挪到离开观音婢三步之远,便犹豫着,始终不敢向前一分。一颗脑袋也是起了落,落了起,下唇被咬了无遍无数,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儿来。

    他如此,那无忧更是不堪羞涩,双手里只把一方绣了菊花的素色锦帕绞得快滴出汁子来。

    一时间,这二人一前一后,站在花丛前,俱是红着一张脸,却半个字也不敢说。看得旁边守着的扶剑与花言,好生着急。只恨不得上前去,替自家主子说上两句话,暖暖场子。

    可一来毕竟这是二人之间的私事,他们不好插口;再者,两个侍儿何尝不知自家主子素性儿?

    世民虽温厚,却并非无主见之人。无忧虽柔婉,也是个内刚强的性子。故而只得苦了两个侧身于树后的侍儿,边被蚊虫咬着,边替自家公子小娘子急着。

    说也奇怪,世民平素最不喜这般扭捏做态,可今日此刻,他竟觉得,若是面前这女子,莫说是教他这般如此地站上一会儿,便是站上七日十日,心中也是如饮醇露,甘美无比。

    他如此心思,无忧也是一般无二。平素里见惯那些才情**的公子王孙们轻车熟路的言笑举止,此刻身后这仪容英伟,眉朗目星的温厚少年,竟叫她无端端生出些庆幸来:

    万幸,自己要许了终生的人,是他。

    ……

    这厢两小两心相通,那厢,站在花园角落里的元吉,却是紧攥着骨笛,满心失落。

    虽只是六岁,可自小便被丢弃,经历过人世冷暖的元吉,比同龄少年更早通人情世故。自然,也就明白,眼前这个神仙样的姐姐,断然是不会允了自己的。

    咬着牙,目光从无忧姣好的面容上,转至世民脸上,盯了一会儿,再转头去看一边漆得明亮如镜的铜屏风上,自己的脸。

    他看见了一张连自己都生厌的怪容,也看见了那怪容之上,双目之中,隐含的泪光,与绝望。

    大业九年初月,人称“仙氏女”的长孙氏幼女无忧,小字观音婢,在伯父长孙炽、舅父高士廉的主持下,以十三豆蔻之龄,奉今上之命,由兄长孙无忌亲为引使(结婚时的前引者),适于唐国公府二公子,时年十六的李世民。

    是夜,宾客散尽后,只余新婚夫妇二人处于唐国公府内,李渊与窦夫人新为二子大婚兴建的宁和苑内新婚房中。

    酒席之上,新郎倌儿难免被人劝酒,幸可今日辅机在旁,替他挡去不少酒碗,故而此刻,他尚算清醒。

    推开侍童扶剑,命其与花言一起门外候着之后,世民呆呆地站在房间正中,对着那个坐在一片鲜红金光中,头顶绣金红罗盖帷冠,垂下的软金红罗遮住一身艳红织金嫁裳的俏丽身影,痴痴发呆。

    他知她。一直都知。

    他知她这些年,虽然有舅父高士廉公一家多方维护,可也多次险些被昏君得了逞。但也多次,她凭着自己之慧,与兄长之智,躲过昏君魔掌,为他。

    他知她自从那年,与自己相见一面却未曾说过只字片语之后,便命侍女花言与自己一般,日日袖中暗藏利刃,为的只是若有无力自保之时,便以死来护住清白,为他。

    他知她原本是要待及笄再行嫁娶的,然而从兄长无忌处听得他母亲窦夫人身体日渐病弱,父亲李渊日渐亲爱四弟元吉,元吉又时常与他为难时,便不顾女儿家矜持,借无忌之口,求了伯父与舅父,仓促行了及笄之礼,仓促嫁与自己,为他。

    ……

    他知,这一切,他都知。

    这个女子,这个娇怯秀弱的贵家小娘子,为了他李世民,付出太多。

    虽然,从第一次见面至今,他二人连句真正的话儿,都未曾说过。

    他知,这一切,他都知。

    轻匀呼吸,慢整衣冠,世民慢慢向前,取了玉秤,平平举在手中,慢慢挑起红色帷幔。

    额心点金,长眉黛扫,粉肤如玉,红唇如脂,凤晴如漆。

    她望着他,直望入眼底,凤晴中一片尽信,尽知。

    他望着她,直望入眼底,星目中一片尽知,尽信。

    “一生,这一生。”慢慢地,他垂下手中玉秤,神色郑重:

    “我妻,长孙无忧。为夫李世民,一生只为保你一人……

    一世无忧。”

    大业九年(公元613年)二月初,长孙氏幼女无忧适唐国公府二公子世民新婚足月,正当归宁。

    然而,就如无忧嫁与世民之仓促一般,此次归宁,也同样仓促。

    原因无他,隋帝杨广于月前下旨,要“巡视北防,以慰军民之心”。旨意上,还钦点了唐国公李渊亲伴圣驾。

    在外人看来,这是无比风光的圣宠正浓。然而朝内但凡有些见识的官员,无一不知,杨广这道旨意,看似亲宠唐国公府,实则意在一探其虚实。

    毕竟,近年来,关于李渊之母独孤伽彩,便是当年北周武帝时神算子弥道人所说的独孤三后之中,可产凤颈贵子的最后一位,也是最尊贵一位的独孤后之说,日嚣尘上。加之唐国公府数代贵胄,又手握重兵,唐国公李渊本人也是文武全才,智慧明理,又兼仁厚宽爱,甚得民心与朝内诸派推崇。

    杨广不能不防。

    故而,他此次下召,一来是为探其虚实,二则是对李渊做出警告:我已知你之事,莫妄动。如若妄动,则唐国公府必血流成河。

    于是,无忧的归宁礼,只得仓促之间成行。

    虽说是仓促,但极看重长孙炽与高士廉二位老友的李渊,却也并不曾有丝毫敷衍。相反,他不但亲手治办了二儿媳的归宁礼,亲自点了府将侍仆与这对新婚夫妇,还特别命长子建成亲率五百府将,列国公府半副仪马,送二人至永兴里路口五十丈处。

美名引祸一

    闻得甥女归宁,高士廉喜出望外,亲自携夫人鲜于氏陪妹妹高氏迎到家门口。

    看到一双新人郎才女貌的模样,又见妹妹喜不自胜,竟尔泪如雨下,高士廉心内也是微酸,好声安抚几句之后,便与夫人、妹妹,牵了两小往屋里走。

    刚走到堂中央坐下,未及说几句,便见一艳装少妇跌跌撞撞,满面惧容地走进屋来,口中只喊着老爷老爷,眼中含泪,看着着实楚楚可怜。

    一见来人,高士廉便是脸色一沉,倒是鲜于氏颇为知机,上前扶住此女道:“妹妹,何故如此慌张?”

    无忧见状,便轻声附在夫君耳边,细细道:“此是舅父如夫人张氏,平素里舅父总说她仪态不佳,胆怯内向,没有大家子之状,不甚喜欢,倒是舅母颇为怜惜。今日,只怕是又被什么惊着了。”

    世民点头,便听那张氏哭哭啼啼到:“老爷,姐姐,实在不是妾身无状。刚刚……刚刚姐姐吩咐妾身说甥女儿要归来,今日必是要宿在府中旧居的。妾身便带了菊红英翠二婢,领着一众童儿去打扫甥女儿的旧处。想不到……想不到刚刚到那房舍外,便瞧见不知何处跑来的一匹大马,且……且还鞍勒俱全。最是惊人的……是那马儿,竟比房顶还高些许……吓死妾身了……”

    一面说,一面便哭将起来。

    高公听此一言,倒也是一愣:虽说自己素不喜这张氏胆小,但却知道她从来不敢撒谎。可这天下,又哪里有什么比房顶还高大的马?这样的马,又怎会鞍勒俱全地跑与内府?

    他越想越疑,便看向张氏身后紧跟进来的两名侍女。

    两婢倒也机灵,虽然一脸吓得素白,见到高公看向自己,当下便下跪惊泣道:“老爷,二夫人说的一点也不假。别说是二夫人和奴婢几个,就是……就是那被唤来拉马的马夫刘二,见了马也吓得不轻,此刻还在厅外候着呢。”

    鲜于氏立刻命了身边小侍去传了那马夫进来问话。

    世民看着,那马夫倒是个老实人,高公问什么,便答什么,并无欺瞒。只是有一点,他也说那马高得吓人,足有二丈许。

    听得此言,世民不由得心下发痒:何样神骏,竟如此不凡?可惜了不能得见。

    这边世民在念念不舍那马儿,那边高公却心中不安,不知此事是凶是吉。鲜于氏好容易安抚了张氏,命她去洗梳了再来,又见夫君不安,便道,不如请了那史先生来,起一卦,看看是吉是凶再下定论吧!

    高公素来敬重夫人,听得此言,立时便叫好,对世民与无忧稍加安慰后,便令人传那门下食客,人称“九步神机”的史世令来。

    史世令这人的名号,无忧自不必说,便是世民也颇有耳闻。传言此人卜签之术,天下第一。想不到今日竟在此处得见。

    不多时,那一身青衫,头戴玉巾的史世令便由高公身边侍童引入厅来。

    站得厅内,唱了个喏,高公便立刻将将才之事说与他听,并道:“先生知我,素来但由天命。只是今日之事着实蹊跷,事关甥女与甥婿,请先生务必相助。”

    史世令却是个潇洒通达之人,叉手笑道:“高公哪里话?自世令入府以来,高公便处处维护,时时以礼相待,些须小事,难报须毫高公大恩。且容世令占来。”

    一壁说,一壁从怀中取了起课的物事,当厅坐在侍童取来的软垫边,闭目静神片刻,便开始起卦。

    事关爱妻无忧,世民着意看着那史世令的脸色。却只见他初起时容色波澜不惊,但卦象现出后,脸色却变得犹疑不定,又掐指一算后,眼睛瞪得如铜铃大,似是不敢置信,然后又抬头仔细瞧了世民自己与无忧的面相后,低头掐算,最后,竟露出一脸惊喜交集之状。

    高公见他如此,不由得急忙发声:“如何?”

    “高公,大喜!大喜啊!”史世令起身叉手长躬至地:“恭喜高公,喜得贵婿啊!此马乃大吉兆也!

    高公,圣人有言:龙,乾之象也,马,坤之象也,变而为《泰》,天地交也。繇协於《归妹》,妇人兆也。案王弼云:妇人谓嫁曰归。女处尊位,履中居顺也。此女当大贵也!此婿必极贵也!恭喜高公,贺喜高公!此乃甥家小娘子,日后必为至贵至尊之位的大喜之兆啊!”

    此言一出,高士廉喜得立时起身,上前拉住史世令之手,连声追问详情。而鲜于氏也与梳理整齐,走了出来的张氏、高氏三人,喜极而笑。

    只世民与无忧微皱其眉,暗暗担忧。

    两小心下忧烦,但身处高公府,却也不得说什么。只得等到众人离开之后,才双双下跪,求高士廉怜悯。

    高士廉吃了一惊,急忙与夫人上前搀扶道:“这是做什么?好好儿的喜事,甥女甥婿怎地如此?”

    无忧盈盈起身,又施一礼后才道:“舅父,无忧自幼受舅公教导,便常常听得一句‘塞翁失马,祸福不测’。今日此事已然惊动左右,那卦言又是如此,测卦之人又是……舅父,无忧年幼,可也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无忧与夫君,死生不惧,可是无忧担心,那今上,却会借了这个借口,来拿舅父的罪。到时,反而是无忧害了舅父一家了……”

    说着说着,眼里便落下泪来。

    高士廉倒也是个明理之人,方才只是顾着为了甥女甥婿高兴,此刻一听,倒也是惊得一身冷汗。

    那卦言之中,有几处颇易粉饰矫词之处,若是当真有人想拿这说事儿,只怕不止高氏一族,便是长孙氏与唐国公一府,也难逃被今上找个借口,诛灭九族之难。

    鲜于氏也识得大体,当下便喝令身边众人,不得将此言传出与圣上听得。否则便是杀身之祸难逃。

    幸好,高府中人几乎无人不曾受过这无忧的恩惠,又兼之高公志义,故而当下便群而立誓,绝不为他人所知。

    见如此,高公也微叹了口气,想想还有那史世令尚未交待,便对两小多加慰勉之后,亲自带了侍童去,见那史世令。

    世民见众人因妻之语微有愁容,便出言笑慰在场的岳母与妻舅母:“且莫苦恼了。正如无忧所言,此语含混不清。便是真传到了那今上耳中,也未必就是死路一条。再者,那今上从来是个不信命的,当年大方士诸人入宫劝他不可为帝,他偏偏要逆天而行。今日又怎会信了此语?三来,便是他存了心要灭我三族,也得找个更加硬气的由头,否则,终难成行。”

    此言其实世民说得极无底气,但为了安慰两位老人,不得不多加劝拂。无忧在一边,心知夫君此言只为安慰两母,但也只得强颜欢笑,跟着劝慰一二。

    两母虽身为贵家妇,却究竟不及世民与无忧这二小一般,对朝中事明透清澈,一来二去,倒也被哄得宽心。

    此时,无忧又想起,夫君兄长,自家大伯李建成可还带了半副国公府的仪马,在五十里外候着,只待三日后自己归宁便迎接回唐国公府。急忙报与母亲与舅母知晓,好教高公方便安排人手,前去慰酒。

    正说此事时,高公正好归来,听得亲家公竟如此厚待甥女,当下欢喜,便依了礼法父殁舅为尊,着鲜于夫人,如夫人张氏与自己一起,亲自携了好酒好菜,前往建成所驻之处慰酒。而妹妹高夫人则依礼留在府中,款待世民与无忧一对小夫妻。

美名引祸二

    这边高氏见了婿子心喜且不必提,那边建成见了高士廉一家如此厚待,高兴之事更不必说。

    一番慰酒之后,高公对这建成确是极为喜欢,只恨依礼不可将建成引入府中,与自己那几个愚儿劣子做个榜样,方便几个儿子与之结交一二。

    时夜深,鲜于夫人不胜酒力,便由那张氏扶了去后帐,略做休息。建成见状,忙遣了侍童素音去,陪伴两位夫人。

    又一会儿,高公起身更衣,建成便独坐帐中,边饮边赏月,等待高公回。此时,却见素音面色异常地奔了进来,微行一礼后,便附在建成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

    建成正擎在手中的酒杯,当下便掉落地面,酒水溅了满袍,面色雪白道:“可有旁的人听到了?”

    素音摇头,回道:“张氏如夫人向鲜于夫人说此事时,只她二人及两个侍女在。咱们这边儿,就只我一个。”

    建成暗自咬牙:“那史世令,便是号称‘九步神机’的那一个?”

    “正是。不知公子如何打算?是否提醒下舅公大人……”

    “不,不必。”建成略一思索道:“高舅公何等人物,他府中人也是个个口紧,断不会出什么漏子。再者,世民虽然年幼,弟媳无忧却是个极知机的,断不会看不透此中一层。”

    素音点头:“正是,刚刚还听得那张氏如夫人道‘也不知为何甥家小娘子如何惊惧这等好事呢’,想来是二少夫人早料知此一层,将厉害说与大家听过了。”

    建成冷笑:“她如何得知?一个没长识没见性的俗脂粉罢了。说句难听点儿的,这等见识,莫说是她这等只会败事的俗脂粉,便是那鲜于大妇,也未必能看透此一层。这天下间,除了母亲与这无忧弟媳外,又有几个妇道人家,能大智大知如母亲与无忧弟媳一般?哼!一个个只会哭哭啼啼坏事!”

    素音瞧着主子神情游移,又听主子言语之间,竟连自己夫人提也不提,心下自知从那二少夫人无忧入了府之后,直将唐国公府与几家亲府之中,除了唐国公窦夫人外的其他女眷,比得一无是处。便是主子,也难免为之惊绝。

    可奈何,只叹奈何,那二少夫人,自打几年前见过二少爷之后,便是人人瞧得出的心系于二少,再无一丝他念。且主子一生之中,最心心念念地爱着的,便是这二少爷世民。说句玩笑点的话,那疼爱,竟比疼爱自己长子嫡生还要多上好几分……

    唉……再想想那近几日来,每见到无忧与世民一处,便是乌眼鸡一般地瞪着的四少三胡子……

    素音正隐忧着,却突听建成道:“素音,此事不可轻忽。待会儿我送了高舅公出离之后,便打个由头,教你去追他们,将这张氏走漏风声之事令高舅公知悉。切记,要做得滴水不漏。万不可引得舅公惊惧怀疑。”

    “是。”

    高府。

    用罢晚膳,高氏已是一日辛劳。加之久不见爱女,正欲与其说些体己话,且日前因公事被派出,直到现下才赶回得见归宁妹妹与妹夫世民一面的长孙无忌亦欲与好妹夫嘱托些事儿,于是,便由着高氏携了无忧去往居所,无忌领了世民向后园走来。

    高士廉文才武功虽未及唐国公李渊,然于土木花植上,却是极为精擅。故而,高府后园之美,竟教已是大内常客的世民也为之啧啧称奇。

    姑舅爷两个玩赏了一会儿,无忌示意玄英去取了些酒点置于园内花亭中,又命周围一干侍卫,到五十步远处值守,莫扰了他们兄弟二人的清静。

    高府侍卫们自是知这两小乃是幼年便结识的好友,也不疑他,只笑着行了个礼,各自走开。

    酒过三杯,世民才笑问无忌:“你这人,又有什么鬼主意了?”

    无忌大感不满:“什么叫做鬼主意,我可是想你,只欲与你说说话罢了。怎地这般瞧不起人。”

    “辅机啊辅机。”世民失笑,一边接过他送上的酒杯:“说这话的,若是慎行(高士廉末子,也与二人交好),那我便是一万个相信。可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未免不太牢靠。”

    无忌倒也不强辩,只呵呵一笑道:“知我者,世民也。”

    两少笑了一会儿,无忌才正色道:“今儿个的事,我听那些嘴不严的说了。你可怎么办?”

    世民知他是说这马儿之事,苦笑道:“还能如何?且行且看罢!”

    无忌冷哼:“那张氏自以为时时事事精于内敛,不为人知,却不知你我早知她真面目。只怕便是舅公与舅母,也未必不对其多做疑测,只不说便罢了。”

    世民敛容,左右环视,放下酒杯,目光如炬:“可寻着了?”

    无忌点头,从袖中取出一素绢细裹的长条状物:“为了此物,连观音婢与你归宁之日,我这做大舅子的都留不得府内。哼!这张氏也算是活得不枉此生了。”

    世民不语,只急取了那东西来,打开素绢,露出一只长短大小,与食指一般的红底黑纹漆木信筒来。

    左右一旋,信筒裂做两半,一卷似有墨迹的素缎,便露将出来。世民急急丢下信筒,只捡了那素缎来阅。

    只扫了一眼,便是面色大变,再第二眼,容如锅底。又过一会儿,世民愤然将素缎拍在桌面:“好个昏君!原来早存了这般心思!竟是要借此事毁我们三门呢!”

    无忌亦冷笑:“可不是?果然好心思,先是觅得一匹良马来,驱入高府,再引出这史世令之卜,最后这自入府便‘胆怯懦弱’的张氏再因个嘴碎,‘不慎’将此事传出……哼,哼哼,头一个长孙氏私藏天命之女,不献于帝,而适与国公之家,反意昭然;第二个唐国公府已知此女贵字,依然直纳入府,反意昭然;第三个便是这高府上下一门,已知此女贵不可言,却仍上下封口,直欲上遮天听,反意昭然……这一箭,可就是三门血海了!若非你早知此事,只怕我三门再不可保!只是我不明白,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世民摇头,叹息半晌才道:“辅机,你知我,自幼便是爱马的。前几日母亲突然间劝了父亲,莫将那西域胡商送来的白蹄乌留下,却当送与天子之时,我便奇怪,为何一向视那昏君如草芥的母亲,突出此言。

    后来问了乳娘才知,原来几日前,昏君不知何故,突然召了大批西域马商入内。听说,是要选些骨相神异的良马来。母亲因担忧若昏君知唐国公府有如此神骏而未呈于内,会生祸端。

    当时我便觉奇怪。这昏君平素虽然并非不喜良马,却向来是重其名而不重其实,何时又在乎起骨相这等良马之相法了?

    辅机,你也知,事如反常必有其异。故而,我便借了前些日孝恭公主(杨广幼女杨淑仪)凤诞之机,命扶剑入宫内送上贺礼,只为探得一二。所幸,扶剑机警,从御马监小厮处探得昏君口风,似是要借此马一举害我三家。”

美名引祸三

    无忌叹息,面色悲怆:“唉……世民,说句心底儿的话。这昏君,真乃千古奇才也。然有才又如何?无德妄行,说到底,还是一个注定要留下千世骂名的昏君暴帝罢了。”

    世民亦不语,只举杯为礼。

    良久,无忌才又道:“现下,你如何打算?这事儿已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一面说,他一面伸出手指来,沾酒写了四个字。

    世民微扫一眼,伸手便抹去,道:“不成。时机未成熟,不可妄动。再者,我亦不欲父亲担此骂名。”

    “何谓骂名?”无忌急了:“你可知我这几日从都城快马赶来,都瞧见了些什么?那些难民,那些骨肉相食,那些……”

    无忌伸手指着洛阳方向,直欲再说,却是眼中含泪,面容悲愤:“世民,你我自小便长在一处,哥哥不怕说句贴心窝子的话。那帝王大业,我知你无意也无愿去求。

    但只一点,你这名字是何处所得,你心明,我肚知。世民啊!男儿汉大丈夫,既生于世,自当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来。何况,你还背着这济世安民的天命!再者,你不起,早晚有他人起。难不成还要等着别人将这天下占得七七八八,你才要动手么?”

    世民一笑,淡然道:“无忌,你既如此说,我且问你,如现在我劝得父亲起事,第一个要面对的,是谁?”

    无忌一怔,微考一番,脸色便变了些许。

    世民知他已然明白,又道:“无忌,我从未打算辜负这济世安民四字。然此时,确非良机。昏君虽然已是强弩之末,却尚有一线生机。此时起事,并非良机,甚至有可能,咱们一番辛苦,血流成河之后,却是为了他人做了嫁衣裳。”

    无忌沉默,良久才叹:“可现下如不起事,眼瞧着便是一桩天大灾事上门了啊!”

    “何灾之有?”世民淡笑。

    无忌不明,急道:“那张氏,那史世令……”

    “张氏既然胆小,今日又被那样神异之马吓得神魂不清,心志全失,一个疯妇的话,又如何信得?”

    无忌瞪大眼,只瞧着世民。

    世民只笑:“至于那史世令……他占卜倒是颇有一套。可是这样的神仙人物,又怎甘心情愿,长留高府做个门下食客?想当年天机子留下我外祖一门必出三后的谏言后,便云游他方再不知所踪。这史世令既为‘九步神机’,那自也是同道中人。即是连人都寻不得了,又如何敢肯定,他的确于今日今时,说了这些话儿?”

    两个时辰后,扶剑与玄英二人急急奔至后花园,告知二少,道舅老爷已归府内,现下正在鲜于夫人房中,急待面见二少。

    世民便欲起身而行,谁知却被无忌一把按坐于椅上,眼角一挑,对着玄英怒道:“你这混帐东西,越来越不成气!眼瞅着我家好妹夫都已然饮得半醉,却还要他去应什么差事!还不快快去寻了舅舅,告知他我二人明天再见!”

    一壁说,一壁大发脾气,挥袖将桌面上果盏酒盅等物扫落一地。

    玄英吓得唇青面白,急忙上前去捡,无忌却一脚将其踢开:“好个没眼力劲儿的蠢货!这样脏的东西,还捡什么捡?去给我再装新的来!酒也要好的!”

    扶剑见状,刚欲上前,眼一扫却发现自家主子正含笑视之,便当下机伶伶几步走到主子身后,只垂着头,动也不动。

    玄英不敢再言,只嚅嚅道:“可是……可是这个时辰了……府中看酒窖的知事,只怕已是睡下了……这钥匙,又只得主母与如夫人与知事三人有……”

    “那便去寻了如舅母取钥匙!记得,你若敢将此事教舅母与舅父大人知晓一二,我必打断了你的腿!”无忌大发脾气,吓得玄英没命也似地应了,慌慌张张便扯了站在一边的扶剑跑出花亭直奔府后如夫人张氏居处。

    那张氏房内,却已然是一片黑暗,似已睡下。然玄英只顾自家小主人脾气正坏,不得不上前敲响了门,赔着笑脸将此事说与应门的侍女听,还求对方好生相助。

    不一时,张氏房内却是一片明亮,又过片刻,门启,张氏已然一身夜袍,轻妆立于厅内。听得二童说明原由后,不由笑骂这甥少爷今日也是混高兴坏了。

    “只是再高兴,也得有个度量,罢了,既是如此,你也不要为难。我将酒窖钥匙与你,你且去取了酒水安抚他姑舅俩。”

    扶剑机警,当下便哭着伏地,将头叩得震天响:“多谢如夫人怜悯。只是还请如夫人更疼扶剑些,劳您今夜辛苦,去求了那舅老爷与舅太太此事不罚罢!否则,舅老爷家法严,今晚公子与舅公子未到,便是明日后日,我家公子这顿罚也是少不得的。到时必然我们两个也要被主人打骂了……求如夫人怜悯怜悯则个吧……”

    这扶剑一哭,玄英也哭将起来,同样也趴在地上,哀哀求告。

    张氏既然生性胆怯,自然是不愿去惹得高公不快。然她在这高府中,又向有慈悲之名,说不得,再胆怯,也要走这一趟。于是当下便命侍女扶了二人,只道二人可怜,赏了二人几枚大钱之后,便道她立刻便梳妆,前去见高公。

    二童闻言大喜,当下便叩首,千恩万谢出来。

    将及走出张氏所居小院,二童便一扫面上悲哀之色,相视而笑。然后,两小凑在一处,些微嘀咕几句,扶剑左右望着无人,便极神速将袖中一物抽出,塞入玄英手中,看他藏好后,两小点头为礼。扶剑便直奔后花园世民与无忌处,而玄英则借着熟悉高府地形之便,只在暗中小心行走,直奔高士廉与鲜于夫人所居之正院而来。

    到得正院后,玄英先立定于廊下阴影处,待得确定左右无人后,才急急奔至主公房门前,轻敲几下,低道:“舅老爷,少爷与姑爷有十万火急之要事,命玄英速将一物交与舅老爷。”

    高士廉正遣了身边所有侍婢,只留一贴身老仆高福在身边,与夫人坐着说话。忽听玄英如此焦急轻唤,知事必有异,立刻便着了高福去开门,将玄英引入屋内。

    到得屋内,玄英不待高士廉发问,只仓促一礼,便抽出袖中,刚刚扶剑交与自己的那物双手奉至高公面前——却原来,是那刚刚世民与无忌所看之素缎。

    “舅老爷,姑爷刚刚特别命玄英与扶剑,先借取酒之名,去了如夫人房内,且哄得她来。少爷又特别命我告禀舅老爷,说当初今上赐她与舅老爷做妾时,他便知其中有诈。只是多年来,看她一直安分守己,再不曾多言多行,只当是因亲近舅老爷多时,心性已变。然今日此事一来,已知她并非良善之辈。姑爷之意,乃是对外只称她因受惊疯癫,只教她之言语不为人信,不祸害了长孙、唐国公、高公三府便可。但事关舅老爷妾室,故……”

    “妾室?哼!自这蛇蝎妇人入了府,我便日夜防备,若非夫人心慈,她早不知死于何处了!又何来妾室之说!”

    高士廉怒道。一边,鲜于夫人也是心酸,一来想不到自己多年倾心以待之姐妹,竟然如此不堪,二来也是愧于自己险些因妇人之仁,害了自己夫君儿子外甥几家。

    高公见夫人如此,倒也不好再多说那张氏之恶毒,只劝了夫人几句,便微吟道:“世民儿仁善,欲留此女性命,可此女如此恶毒,又为那昏君所用,只怕留之……”微一踌躇,抬头问玄英:“辅机儿是何意,可告知你了?”

    玄英点头,叉手道:“少爷已知舅老爷必有此问,也便让玄英捎了话儿与舅老爷:‘既然此女留之非福实祸,那实在不必留。再者其本有心悸旧疾,原本就是福薄命短之人,倒不如早早脱了臭皮囊,归于菩萨身边,永享大德来得好。

    我那世民兄弟虽然仁善,岂不知仁善若施用不当,便是妇人之仁,害人害己。’”

    高公点头,叹道:“我高士廉何德何能,有生之年竟得遇如此二子。实为天幸啊!罢了,夫人,此间之事,为夫实不欲令你心伤。再者,你最是不善做戏的,只怕待会儿会教那毒妇瞧破了行藏。且去先歇息吧!为夫此间事了,便去陪你。且宽心。”

    送走了夫人,远远看到房门外,盛装含笑而来的如夫人张氏,冷笑一声道:“好,该安的已安了,接下来,便是这该拔除的了。”

    ……

美名引祸四

    大业九年正月末夜,高公府突传恶耗,如夫人张氏,因为日间异相怪马所惊,一夕之间,竟突犯心悸旧疾而亡。高公与夫人鲜于氏悲痛不已,又念及张氏虽适于高府多年未有子嗣,却友爱仁谦,于是便在旁支一脉中,寻得一女高莹儿,入了张氏嗣,以奉孝女。

    又因此事,门下食客史世令深感己之无能,不能为恩公预知此祸,便留书一封,悄然远离他乡,含愧而去。

    今上得知此事,特下诏慰勉,又亲择内侍监得力葬仪四名,验身官(与仵作差不多的职责,只是名号好听些)二名,亲为如夫人敛仪。更厚赏金银,以示亲厚。

    高氏一族,无不感激涕零。与高氏亲厚之长孙氏,唐国公李氏,亦纷纷上书,感天子恩,谢今上德。

    大业九年二月初,隋帝杨广以**“久患天朝之背,不可不除之而后快”为念,亲率大军远征辽东。并钦点唐国公李渊及其四子随行。准其妻夫人窦氏、其二媳郑氏、长孙氏同行。

    出征前夜,大内。

    杨广忽然惊醒,汗流浃背。忽见珠帘外黑影沉沉,似是有人,轻喝:“谁?”

    “陛下,臣宇文化及,有事启圣。”一道年轻的声音传来,杨广微微心安,一扫身边艳丽侍婢,微沉吟道:“凤台外候着。”

    宇文化及领命而出,寒风中,站在宫外的凤台边。

    很快,杨广便披了狐裘,带了两名随身侍卫,走到凤台之上。看宇文化及行礼后,命他起身道:“如何?”

    “陛下,臣已命那葬仪与验身官再三检阅,并亲加验证,那张氏,确是死于心悸之症无误。”

    杨广冷笑:“无误?难不成你要告诉朕,那张氏竟然是被朕的马惊死的?”

    宇文化及急忙跪下谢罪:“臣不敢。陛下圣明,那张氏乃是陛下得力之人,马匹更是由她亲引而入高府,更是再不会受其所惊。”

    “那她又是为何惊悸而死?!”

    “陛下,臣知此事事关重大,故而特命属下前去暗查当晚张氏所见之人,所知之事。这才查到张氏贴身婢女曾私下与人提起,那晚张氏从高士廉房中出来时,还神情如故,言笑自若。却在回房途中,在井边遇到一名女子后,惊惧万分,当下便如疯狂一般逃回房中,紧锁门扉,再不许他人入内,侍女们去唤来高士廉与大妇鲜于氏后,高士廉令人强破了房门,这才发现她已然惊死于房中。”

    “一名女子?”

    “正是,臣深觉此事蹊跷,便再查此女身份,方知此女乃是高府一名新入府不久的厨下女。至于张氏见她便惊惧的原因,臣业已查明。当年陛下赐张氏于高府时,高士廉曾有一妾名唤婉珠。陛下可还记得此女?”

    杨广略一点头:“朕自然记得,此女本为朕在东宫时,母后的爱侍。姿容出众,明丽无方。母后对她疼爱已极,连朕求之,也不允。后来偏偏许给了那高士廉,做了个妾室。又如何与她有关?”

    “陛下,那张氏入府之后,便对此女当年曾受陛下垂青一事耿耿于怀。几番下手,最终惹得此女留下二子之后,落水受寒,最终体虚而亡。据那张氏贴身侍婢所言,婉珠临终前几日,曾于无人处拉住了张氏,欲二人同归于尽。张氏本有心悸旧疾,虽然婉珠当时已然身虚体弱,未曾如愿,却也将张氏惊得大病一场,足足一年未曾出过房门。后来。这张氏便落下了个心病。但凡身边有唤婉、珠二字的,便统统都要给赶了出去。巧的是,那夜她所见的厨下女,不但与那婉珠同名同音不同字,唤做宛珠,便是容貌也有几分相似……”

    杨广明白了:“她以为自己见了鬼。”

    宇文化及不再言语,只叉手行礼。

    半晌,杨广才道:“你可亲见那宛珠,果真长得似极了母后身边的那个婉珠么?”

    “总有五分像。”

    “五分……”杨广淡笑:“五分也就够了。那张氏,也是自己死得活该,朕命她盯紧了高、李两府,她倒好,居然敢对那高士廉动了私情,还敢替那高士廉隐瞒。她以为朕不知。哼!既然能将她送入高府,朕又如何不能再送几个入高府?蠢货!”

    冷笑一阵后,杨广再问:“那高士廉,可有对张氏生疑?”

    “倒是没有。”宇文化及行礼道:“依臣之所观,高士廉虽然对张氏不满,却更像是因为这张氏害死婉珠夫人一事而动怒。”

    杨广长舒口气:“这样便好。对了,史世令呢?难不成,他真的逃了?”

    “回陛下,臣已于太原城西五百里处觅得了这厮尸首。原来他竟胆大包天,与那陛下派去与他做传递使的侍女私相授受,因担忧陛下责罚,便携了那女,卷了高府上银钱,逃了。臣寻至他藏身之处时,许是因为担忧受陛下责罚,竟手缢那女子,自己也自裁谢罪了。”

    杨广冷哼:“坏朕大事,还敢私拐宫婢,死了也罢!将他与那女子尸首丢在野外,任野狗啃食!教那些不成器的人看看,敢坏朕之大事,便是如此下场!”

    “是!”

    “高府那里,你要加倍小心!既然已知其有反意,便需得处处谨慎!”

    “臣遵旨!”

    宇文化及退下之后,杨广独自一人立于凤台夜露之中,似在等待什么人。

    须臾,一全身裹在黑色斗篷中,身形曼妙的影子,姗姗而至,在杨广身后停下。

    “你来迟了。”

    杨广淡道。

    “有劳陛下久等,妾身罪该万死。”

    原来,这斗篷之中,竟是一个声音婉丽的女子。

    杨广闻言,昵笑道:“你呀……明知朕此一生,便是杀尽天下人,也不舍伤你一丝一毫。”

    女子不语,只轻轻一福。

    又静了许久,杨广才道:“如何,宇文化及可有隐瞒?”

    “陛下乃当世大智,又何须明知故问?那宇文化及心心念念的,唯只孝恭公主一人。虽然有公主再三交代,让他务必莫要与那唐国公二公子李世民为难。可这天下,又有几人能有这般气度,能容得下自己的情敌呢?”

    杨广又是一笑:“若非如此,朕又怎会放心用他?这么说来,他并未隐瞒了?”

    “宇文化及对唐国公府之事,只有火上浇油之心,却无雪中送炭之意。”

    杨广点头,再问:“可是朕听说,前几日那李二郎侍童曾借入宫为淑仪送寿礼之机,四处打听马匹之事。”

    “确有其事,但那李世民一介黄口小儿,又如何得知陛下心思?”

    “你是说,那打听马匹之事的,并非李世民?”

    “正是,当日我正在身边,亲耳听得那窦氏曾经对李渊劝诫,让他将府中新得的马匹献于陛下,以免其罪。然李渊千金购马,是为李世民爱马成痴。故而,那李世民才命了小厮进宫,四处打探,只为探明陛下心意,再决定是否献马。”

    “哼,这天下也是朕的,唐国公竟敢藏宝不献,分明有意谋反。”

    “李渊虽有反意,然心性懦弱,只怕是有这贼心,却无贼胆。陛下大可不必为其烦忧。”

    “若非知他素性软弱,朕又岂会留他至今?罢了,现下且还留他有用。此事先按下不提,以后一并清算便是。”

    杨广一边说,一边慢慢走近此女:“这么说来,那唐国公府,是不必多加担忧了?”

    “倒也未必,唐国公势大,长此下去,必会危及社稷。然现下,其还不成气候,且其在朝内向来虚名甚盛,陛下可暂且一放。待到狐狸尾巴露出时,一并发作。”女子福身。

    杨广点头,轻轻伸手扶起此女,慢慢揭开她头顶帷幕露出一张极为美丽,也极为娇艳的脸庞来:“那,你便回到朕身边来罢!长日里侍奉在那短命小子身边,实在是难为你了。”

    一壁说,一壁已将唇贴至此女颈间。

    女子羞怯不胜,轻轻推着杨广道:“陛下,妾身如何不想早日回到陛下身边,作那神仙鸳鸯?然此刻,妾身留在唐国公府中才是对陛下最好的选择。再者,妾身近日观那李氏四子元吉,渐有为唐国公府虎狼大害之势,正是借其力量,乱其内府之佳机……陛下……”

    她已说不下去,只因杨广已将其唇堵上。

    良久,杨广方才心满意足地放开,道:“好,你为朕着想,朕便依你。只一条,既然你不能回到朕身边,那今晚便不可离开,需得好好慰藉朕这些日子来的相思之苦。”

    言毕,杨广已然抱起此女,向着凤台深处走去。身后,两名侍卫远远地跟着,保持着绝对听不到二人说话的距离,也默默走向凤台深处。

    凤台上,又归于一片清静。但只片刻,一名艳丽无双的女子,身着轻罗,慢慢从暗处行来。

    那张脸,赫然便是方才杨广未至凤台时,在杨广身边沉眠的那个侍婢。

    此刻,她的脸上,满是冷意。

美名引祸五

    片刻之后,唐国公府,二公子世民书房内。

    房中只点着一盏灯,世民正坐在书桌前,仔细读着兵书。

    一旁,无忧姗姗而入,手中捧着一碗汤,走到世民面前道:“凤郎,夜已深了,早些休息罢!”

    世民猛可里听到无忧如此唤自己,颇些有稀奇,放下手中书卷道:“你唤我什么?”

    “凤郎呀!”无忧轻笑:“夫君既号威凤,妾身自当唤夫君为凤郎啊!”

    世民露齿一笑,伸手将刚把汤碗放下的无忧环入怀中,狠狠亲了一口道:“好!娘子既唤为夫凤郎,那为夫便也得与娘子一号了,嗯……便唤无忧吧!那观音婢三字,实在太拗口。再者,我也不喜大嫂成日里拿名字压你一头。”

    无忧羞,嘴上却道:“真是荒唐,无忧本名无忧,夫君自当唤名才是。再者,那观音婢三字,本就是母亲为求无忧长命才取得。又如何能当闺中之语!凤郎也是,大嫂只是日间寂寞,这才需得寻些事情来打发漫长时光,小字而已,说说又如何?”

    世民笑吟吟佯怒:“好呀!世人只道长孙家小娘子贤淑,却不知私下里,也是个尖嘴利牙的泼辣女子呢!罢罢罢,我李世民竟是娶了个小小母老虎来了!唉唉唉!真是惨也惨也!”

    “怎么,你想毁婚么?也罢,无忧也正觉这门婚事许得有些仓促,既是如此,那便……”无忧怎看不出,世民是在与自己调笑,于是便也跟着戏言。

    然而世民终究是听不得爱妻如此一说,急忙便捂了她的嘴道:“休想!你既嫁我为妻,便是要把天捅个窟窿,也绝不放你离开!”

    无忧感动,轻轻按住世民手,依偎与世民怀中:“无忧何幸,得适夫君。”

    二小一时间两情缱绻,意蜜情浓。

    却在此时,窗前“唿喇喇”一阵羽翅振动之声响起,一只左脚绑着火漆信筒的玄色信鸽停在窗前,对着夫妇二人轻唤两声。

    二人互视一眼,世民放开无忧,看着她去取了信筒,送与自己面前。

    世民拆开信筒,并不避讳无忧,当下便展绢细阅。

    一遍下来,夫妇二人皆是面色沉重。世民捏着素绢的拳头,几欲作响。双眼也冒出点点火星:“这个贱婢!果然是她!”

    无忧看到那素绢所书之名,不由忧心道:“凤郎,此女隐于国公府如此之深,只怕另有所图。不得不防啊!”

    世民叹道:“我何尝不知!奈何我那傻弟弟,再也听不得别人,信不得别人的。唉!也难怪他,便是我,也至今难解,为何母亲当年要将他弃之不顾。那可是她的亲生子,我的亲弟弟啊!”

    无忧默然,心下却突然想起,前几日,自己在后园中**时,无意间发现站在一旁,痴痴瞧着自己的元吉的目光。

    看着世民,她张口欲言,孰料世民却突然先开口道:“无忧,此事事关重大,我需得与无忌好好商量一番。但只一条。我担心你。”

    世民直若赤子的目光,看着无忧:“那贱婢,既然是那昏君所派来,监视我府中的。只怕她也接了昏君之令,要对你多加重视。我怕……无忧。我怕这贱婢来府中的最终目的,是将你从唐国公府中掳去。无忧,李世民一生,何其有幸,父慈母爱,兄友弟恭。便是那元吉,也对我颇为体让。如此之幸,便又教我得了你。何其有幸,然……我总怕那昏君,一直不曾放过你。无忧,为夫无用,新婚之夜,我许了你一世无忧,没想到不足一月便……”

    他欲再说,却被无忧以指遮唇,淡道:“说什么呢?我在凤郎身边,最是幸福不过了。再者,眼下昏君势大,岂是凤郎能敌?无忧能免于昏君狼口,得适良配,何尝不是天幸?三来,凤郎既许了无忧一世无忧,那便必然能做得到。无忧从未怀疑过凤郎的誓言。而且……”

    无忧顽皮一笑,道:“凤郎说自己天幸,无忧却不以为然。似无忧这般喜好左右计较,前后思量的女子,也唯有跟着凤郎这般的人,才得伸展天性。只可惜啊,凤郎原是要娶了个贤淑知礼的好娘子,却不知这入门的,竟是一只心怀狡诈的小狐狸呢……”

    如此温柔戏语,世民哪里见过,一颗心只如春水荡漾,情到深处,自去入了内室,缠绵良宵去了。

    一宵良辰。

    第二日天不亮,世民便早早起身,嘱咐了花言,可不必急着唤醒夫人,只叫几个亲近侍婢自去收拾行李。自己则先带了扶剑到军营之中,与父亲一起点兵遣将,准备着午时祭旗后,便出发,取道涿郡,与停驾涿郡的杨广大军汇合。

    故而,无忧起身时,已不见了世民。

    一边梳洗,一边听得花言将世民嘱咐说毕之后,无忧点头,沉吟后才道:“只一点,大伯(建成)处还好,有嫂嫂打点着。可三叔元霸与四叔元吉处,却是刚刚才入府的新侍,却不知是否勤谨。花言,你且去瞧瞧。不过记得,我虽为长嫂,有些事,却是不可擅代二位小叔做主的,需得谨守分寸才是。你可明白?”

    这花言自幼便跟在无忧身边,如何不明小娘子意思?当下便笑言知晓,尔后点了两名新侍,与自己一同前往两处瞅瞅。

    不多时,花言便独自入得屋内。只一点,她身后那两名新侍,如今却只余一名。

    进得屋内,花言见无忧正用着膳食,当下便遣了那唤做宁月的新侍去,制了青花绿脂来,与夫人再做新妆面。

    待得宁月离开,无忧用毕,花言才恭谨奉上茶水漱口后,道:“娘子,花言带了宁月清音二人,先至三爷元霸处。可赶巧,三爷正因着新入府的侍婢收拾东西时,摔了姑爷送的描金笔山子发怒呢,一听说娘子亲自选了**得当的新侍与他帮忙收拾东西,当下便赶了那笨婢,留了清音下来。而且,花言观三爷容色,可是对清音那丫头喜欢得紧呢!”

    无忧颔首:“不怪他喜欢,清音那丫头,入府时间虽短,却是个极知事的人。当初我也是瞧她机敏,才点了她来。三叔喜欢,那便告诉了嫂嫂,说此女,从我们这里出去,入了三爷名下罢!”

    花言却不解:“娘子,这清音可是您陪嫁而来的侍女,依理,不必知会大少夫人吧?”

    无忧正色道:“你依的是情理,却并非依的礼法。花言,从今起,你需切记,这唐国公府中诸般大事,但有婆母身体康健,便须先行禀明婆母方可行。其余诸事,均需请明了嫂嫂,方可成行。此言不但你要谨记,便是宁月他们几个,也需得长记于心,明白吗?”

    花言点头,又道:“说起宁月,那四爷也真是的。一听说是娘子您送来的人儿,立时便欢喜得无可无不可,就要收了去。谁知却被房中一名大婢借口说什么娘子陪嫁,送与叔伯与理不合等言,便又送了出来……真是,不知道的,还只当她是唐国公府四少夫人呢!”

    无忧正梳头,听得此言,当下便停了手道:“那大婢,可是一容色婉丽,妙音如莺的女子?我可记得她。入府那日,便见她站在四叔身边,好妙的一个人儿,竟浑不似下侍。且记得,她极为四叔喜爱,似是叫……叫……”

    无忧皱眉苦思,倒是花言知机,回道:“可不是叫嫣紫么?她那父亲尹老大,正是咱们国公府上,赶车的那个马夫,人号‘阿鼠’的便是。娘子你可还记得未入唐国公府时,一日公子爷曾经讲了个笑话与你听,说是有个贵公府中的马夫,因有了个貌美如花的女儿,便生出许多痴心病来。竟将自家未及笄的好女儿,打扮得娇艳风骚,又花了许多银两,才送入宫中凤台处做个守夜,原本盼着能一夕当上好国丈呢,谁知当今皇上初见此女,便觉俗气。再一问,居然半个大字也不识,大怒之下,唤了凤台总管来打了几十大杖,又赶了此女出宫回家,那凤台总管恨得直欲打杀了马夫父女,却苦于其身为贵公府之门下,动弹不得……公子爷说的这女子,便是这尹嫣紫了。”

    无忧点头,道:“也不怪,虽然当今这圣上,行事确实过于荒唐,却不是个庸俗之物。若胸无点墨,便是再好的皮相,也难得他欢心。罢了,也是个苦命的。以后,但凡见着她,多多礼让便是。还有,你去取了我妆台上那支凤翎簪花,送与她罢。”

    花言闻言皱眉:“娘子,那凤翎簪花是你新得的,还未戴得……”

    “正是因为未曾戴得,才值得送她。速速去罢,这边,只叫宁月与我梳妆便是。”

    花言无奈,只得依命而出,不多时,便回来复命,道那嫣紫一见簪花,喜不自胜,当下便戴在头上,还说改日来谢无忧之恩。

    无忧微微一笑:“果然,她还是敢戴这簪花的。也罢,不枉凤郎一番苦心。”又一思忖,立刻起身,着花言与宁月与她一同,前往窦夫人房中,向婆婆问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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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三帝传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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