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如梭光似箭,回首望时已百年九
“天下人么,本便是如此。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媚娘垂下眸,淡淡道:“男子是不会老,不会死,不会错的。但有男女私通,那便是男子先行动手,女子也总是有个不检点不自爱的过失。若有女子未嫁,那便必是心里有了什么毛病。若有哪一家的,子嗣不顺,那必是女子不得有孕……都总是如此的。”
明和闻言,却眨了一眨眼,好一会儿才愤愤然道:“可此番之事,娘娘却也与那言官从无纠葛啊!何况他不过一介从六品的芝麻小官儿,怎么就能将死了的事情,全都栽到了娘娘头上?”
“那……多半就是恶人先告状,心虚多张扬了。”
媚娘淡淡一笑,合了起书册来轻道:“看来,这一家子,是背地里做了什么对不起本宫的事情,所以要抢在本宫与天下人都察觉之前,先行来一个哭冤记,这样等到本宫查出来他们做了什么事之后,也就好说嘴了。”
明和一怔,好半晌才道:“娘娘,会这样么?”
“为什么不会?”
媚娘不答反问:“孙子计称天下无敌,难道就都是凭空而得的吗?哪一项哪一桩,不是从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里得出来的结果?”
明和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摇一摇头,叹息道:“这些人,也真是疯魔了……却是为何呢?娘娘不是个好娘娘么?不是能为天下万民带来福祉么?”
“本宫的确是个好皇后,也的确是为天下万民带来福祉了。可是呢……明和呀,你却忘记了一件事,本宫终究是个女子。于这天下间的许多男子而言,一介女流之辈这等能干,便不是什么好事了。”
媚娘再勾唇淡淡一笑,说破了要因。
立时,明和点头,叹口气道:“娘娘这一说,明和倒也明白了七八分……那,接下来是不是要让狄大人,往这些事情上查一查了?”
“不必。怀英那般的人物,如何会想不到?你只等着他的好消息便是。顺带也提醒着些儿治郎,叫他稍安勿躁毕竟是自己亲手挑出来的人,多看一看,总是不错的。”
事实上,媚娘所料,却也分毫不差。
同一时刻。
京西横死的从六品言官家中。
看过了那言官府内情状,又入了书房,查验过那些被吃了一半的所谓延年药丸,一身精肃的狄仁杰转身走出来,对着那院中从从堆堆,分做好几处各自群立着的素衣女子们扫了最后一眼,摇头,叹息着与同样一脸无奈的韦待价走了出来。
“如何?就说这是桩难解的无头公案罢?”
韦待价看着这般无奈的好友,不由道。
狄仁杰却是一扬眉:“什么叫难解?事态明晰如此,直管拟了文疏,上呈主上便是,哪还有什么可称难解之处?”
“你啊你……就是一副愣性子!”
韦待价叹口气,摇头斜睨着他,低声道:“你以为怎么就会想起来叫咱俩来查这案子的?不还是因为这样的事情,传了出去,实在有失朝廷臣员的脸面……”
“他自己都这样不知检点了,何曾还顾及过朝廷臣员的脸面?何况此事如今已然往皇后娘娘甚至是太子殿下身上套上去了。韦兄你且告诉我,是区区一个无知好色的庸碌官员的脸面要紧,还是我大唐朝局的安稳要紧?”
狄仁杰正色一问,却叫韦待价一时无言
这些年来,他虽一发为朝局之中那些寒心之事磨得失了当年的热血豪情,可无论如何,他还是知道这些轻重缓急的。
所以,他沉默了片刻,就立时轻道:“那你的意思……”
“要报,这是肯定的。而且还必须借此良机,查一查,这位王大人手中,是不是还犯着些别的什么事儿。最要紧的,便是看看他是不是暗中有过什么不利于皇后娘娘或者是太子殿下的所作所为。”
狄仁杰如此一言,却叫韦待价愣了许久,不过很快,他也便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这太原王氏一族一直把这死人的事儿往皇后娘娘身上扯,是因为他们暗地儿里做了些不该做的事儿?”
“否则的话,就凭一点儿废后王氏的旧仇,我还真是想不出,到底有什么可以让他们能与皇后娘娘这般正面相抗的理由毕竟这种大门大户,向来以清流自居,又怎么肯陷入这等事情里,让别人有机会污了自己的形象?”
狄仁杰冷笑一声。
韦待价想了一想,倒也点头道:“你这一说,倒也是有几分理毕竟那废后王氏于族中,如今已是全无近戚。而且主上虽然专情于皇后娘娘一人,可太子殿下年岁尚幼,未必他们便不想借此良机,再一图后宫三立之局。而且这些大门大户的比谁都明白,无论是好是歹,但凡是涉入了这等宫闱之争中,他们最最看重的名声,便总是等同被抹上了污点。所以向来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这么一说……还真是呢!若非心虚,如何要往皇后娘娘身上丢黑墨?是得查一查。”
见他也这般以为,狄仁杰也算是松了口气,两人又说了几句之后,便各自离开。
……
大唐显庆三年十二月中。
闹了整整一个月的从六品言官横死案,总算是在大理寺的再三鉴证之下,有了个出乎意料,而又让整个太原王氏一族,甚至是所有氏族都颇为尴尬的一个答案。
“你说什么?”
早朝之上,早已经李德奖秘报,知道了些答案的李治,还是忍不住挑起眉:“你说……这六品言官……”
“回禀陛下,王大人生前喜服所谓仙丹长生不老之药,此物其实多为燥热虚旺之物所制成,故服后多有欲妄念。兼之王大人平素便性好渔色,亡故之日,又有新得美妾之喜,与人相争之怒两事相激,多服了几丸,便横死当场。与人无干。此为大理寺着内医细察之证,与那王大人临终之时,侍服其侧的长子亲口所言,可为铁证。”
狄仁杰声如击磬,清清朗朗,却叫那些之前一直叫嚣着要彻查内外的王氏官员,个个灰头土脸,在其他各姓官员怪异的目光下,低了头去,不再言语。
李治一双如寒夜星芒的眼睛透过白色珠帘,徐徐扫了一遍阶下,然后才慢慢道:“如爱卿所言,这王从耀,其死之事却与他人无半点儿关联?那又是为何,之前诸臣所上奏本之中,颇有许多言之凿凿,直指此案内情隐晦,竟与内廷有所关系的?”
李治此言一出,那些王姓官员里,有几个全都变了色,正待抢着出列来说几句场面话儿,却被狄仁杰一句话定住了身子:
“不知陛下可曾听说过一句话儿,叫做贼心虚的没有?”
李治配合地挑一挑眉:“狄卿此言,似有意指这王从耀之事,是有人想往后廷之中……”
他不再多说,因为狄仁杰已然点了点头,极为肯定地道:
“回禀陛下,正是如此。此乃臣于罪官王从耀府中所搜出来的物证,与他几个小妾,与其亲子所画押的口供罪官王从耀,借己身为言官,可轻近朝廷公册之便,曾多次擅改公册之中许多字句言语。其之意,均在抹污当今皇后娘娘凤名。更要将废后王氏之死,全数按在如今的皇后娘娘头上。”
此言一出,立时满朝哗然,那些个变色的王姓官员,便纷纷跳出来,口沫横飞地指责他胡言乱语!
而狄仁杰却是一派坦然
他又怎么能不坦然呢?铁证如山,那些王从耀亲自篡改的公册与记录,驿报与内闻,都是做不得假的。
更何况,还有他自己手书的几封向废后王氏的母族邀功的密信在其中呢!
结果,自然是没有悬念的。
当那几封王从耀的亲书密信,与足足费了八名金吾卫才抬上来的,满满四大箱尽是他亲笔字迹的篡改公册记录,驿报内闻等物呈上来时,所有的臣员们,全部都沉默了。
而李治的脸色,也越来越冷,越来越肃然了。
沉默,长久的沉默。
接着,一声轻哼,一扬手,那些被李治捏得变形的密信与口供,“啪”地一声,全数被丢在了阶下!
立时,早已吓得股栗背寒的诸位大臣,齐呼息怒,整刷刷地跪了下来!
沉默。
还是长久的沉默。
足足一刻钟的时间,一句话,才从李治的齿缝之中挤了出来:
“狄仁杰听旨!”
“臣在!”
“朕给你十日之期,限你十日之内,查清所有与此案有关的相关官员,上至一品王爵,下至贩夫走卒,你均可凭朕御赐金令,立时拿取!堂堂大唐皇后,岂可为一番臣员私心所污!此案要查!而且还要一查至清!朕要看看,到底是哪些个胆大包天的混帐东西,居然敢如此污辱朕的皇后!”
“臣遵旨!”
日月如梭光似箭,回首望时已百年十
下朝后,李治行色匆匆,连步辇都不及传,一身玄衣都不及更,便径直而往后廷而去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媚娘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是以这一路,他都走得飞快,直恨不得似要飞起来一般。
可是……
“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治瞪着眼,看着面前守在立政殿门前,不让自己往里进的明和:“你可好大的胆!”
“主主主……主上息怒!”扑通一声,明和跪下来,有些结巴地道:“这……这不是明和之意,而是皇后娘娘她……”
“主上息怒!”
一边儿立着的玉明眼见着他要被责罚,一时不由得也跟着上前来说情:“主上息怒!此事实在非明和之意,而是皇后娘娘凤令如此啊!”
李治一时间转不过神来,怔怔道:“媚娘?她……她真的生朕的气了……”
“主上,却非如此。”
玉明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面前这个一扯到自己的妻子,便昏头涨脑的帝王,叹道:“主上莫忘记了,娘娘与您,刚刚才‘数日离分’了呢!怎么能说好,便好了?说见,便见了?”
“那又有什么不能?”有些明白过来的李治,嘴还是硬得不行:“不过就是一桩小事……何况还是作假的。”
“主上此言本属实当。然在外人看来,却非如此。是以还请主上务必要多为皇后娘娘思虑一二,才行定夺罢!”
李治沉默良久,才不甘心地往里望了一眼,犹豫片刻乃小声问着玉明:“她……真的不肯?”
“娘娘并非真的生气,这一点,主上心中自明。”
玉明含笑一应,李治便自叹了气,垂头丧气,转身往外走。
行至殿下,他复抬头看一眼巍峨蓝天边的立政殿,摇一摇头,却自往太极殿方向走去。
身后清和看着李治颓丧的背影,不由颇为不忍,小碎几步快走,上前劝道:“主上也不必如此不喜,娘娘如此行事,其实本也是为了主上您好……”
“嗯,知道。”
李治负着双手,懒懒地嗯了一声,便道:“只是奈何,只是奈何,只是奈何啊……”
他摇一摇头,叹口气,再摇一摇头,最终道:“无论如何,今日这桩事,既然媚娘有心要利用,那你们便当助着她,将此事一发扬起来。明白否?”
“是。”
再回头最后望一眼立政殿,李治摇头,憾然而伤地离开。
立政殿内。
看着明和走进来,内心殊不平静的媚娘,也只淡淡道:“走了?”
“是。”
擦着汗,明和摇头叹息:“主上也真是太过执着了无论怎么劝,总是不肯轻易放下。还好玉明姐姐在一边儿,不然明和今天真的便……”
媚娘看着他,有些微内疚道:“倒是让你受苦了。”
“明和无妨,只是心疼主上。这些日子以来,主上一直都睡得不好。难得今日可以与娘娘相聚,却又因着这样的事情……唉!”
明和摇一摇头,却不再言语。
媚娘自然知他心思,可自己岂非更加难过?于是也只是摇一摇头,沉默不语。
好一会儿,玉明匆匆走入的身影,才打断了几人的沉默。
“何事?”
“娘娘,宫外传了消息来。”
媚娘坐直了身体,转头看着她。
行了一礼,玉明才低道:“那些人都招了,说是此番,正是纪王府里那一位,借了自己母家的口,给太原王氏里出的主意。”
明和尚不及反应,一边儿立着的玉如便立时冷笑一声:“好一招围魏救赵!她却将咱们娘娘,当成了是活生生的庞涓,自以为是孙膑呢!既然如此,那娘娘索性真的成全了她,就让她做个孙膑如何?”
媚娘闭目沉思,好半晌才低道:“越王府那边儿,可有什么动静?”
“眼下倒是不曾。不过无论如何,这一次纪越二王能得逃一生天,全靠着此计翻身。娘娘,依玉明之见,咱们倒是有些小瞧那位纪王妃了若非是她,只怕纪王还想不到这一处上呢!”
“可不是?若非是她,就凭纪王那等人,又怎么会想得到这么细的上去?娘娘,您可真不能再纵着她了!无论如何,总是得给她一些教训,叫她以后知道些收敛才是。”
玉明气恨恨道:“只这一桩事,只要往深里挖下去,便足以叫她失了这王妃之位了!”
“只不过失了一个王妃之位,于大局而言,又有何定用?”
媚娘淡淡道:“纪王还是会再纳新妃,且以他的性子而言,多半还是会从这步六孤一系而出的陆氏中挑了王妃出来。那么于他而言,因着这一位纪王妃的死,反而会叫他更加得了这陆氏一脉的全力支持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做呢?”
玉如一眨眼,轻道:“那娘娘的意思是……”
“看事情,总是要纵观全局的好这位纪王妃,与纪王殿下看似恩爱至极,可实则细细思量,却也不过是因着各有所求而成了一对面子上的神仙夫妻。
其实纪王未必便真如他自己所言那般,一心二念只记着纪王妃,所以已有数年不曾再纳新妾
你们镇日里盯着他们,自然也看得出,他不纳妾,不过是因着这位纪王妃看似开明仁爱,实则却是个心性最狭气的。
所以多年以来,只有这么一位王妃正室在。其他的侍妾,全无一个活得长的。你想一想,若是如今突然之间,纪王殿下另有所爱,且这位别有所爱的女子,其家势世景,样样都强横过这位纪王妃……她在纪王府中的地位,又会如何?”
“娘娘是说,要对付这个纪王妃,同时一举两得让纪王元气大伤,那便需得釜底抽薪,动她根本?”
“正是此意。”
媚娘坐直了身子,放下手中书卷,淡淡一笑道:“本宫听说,那位纪王殿下,早些年里就对一位县主倾心不已,奈何那位县主一直自视甚高,只一心二心地想着要嫁入宫中来为后为妃,不肯正视于他……你说,若是这一桩,本宫撮合了他们的好事,有多年心中所好县主在枕侧,纪王哪里还会有怜悯纪王妃的心在呢?”
玉如玉明双眼立时明亮起来,好一会儿明和才轻道:“娘娘说的,可是那位镇日里找遍了借口要往主上面前凑,先帝所封的辽东县主?可她如今已有婚约了啊?”
媚娘却笑道:“为何有婚约了,你们不清楚么?”
这一下子,倒是叫他们三人都沉默了。
好一会儿,玉明才道:“那位辽东县主因着当年先帝所封,自以为身份非凡,又有先帝随口夸了她几句,便整日里挖空了心思要往主上面前去如今因着年岁渐大,已是无奈至极,这才不得不答应了京中那家五品员的婚约好歹对方也是个青春年少的氏族要员宗亲。可是这跟纪王殿下比起来,的确是差得多。娘娘又有何意呢?”
“这件事,自然不需本宫去插手。只要消息传到,一切便立可水到渠成。”
媚娘淡淡一笑。
番外——他的终局,过往,曾经
他一直都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女的时候。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那是他自己也数不清第几次跟着自己的母亲,去参加那种所谓的花宴所谓花宴,其实便是些闲得太过无聊的贵妇人们,议是论非的地方。
虽然他不想去这样的场合他宁可去读书也不想可是母命难违,他能做的,也不过是乖乖起身,跟着去而已。
因为他是母亲最值得骄傲,最可以炫耀的最后一点东西了于他而言,父亲那般的顽而不灵,实在是配不得那般灵动娇俏的母亲的。
他是这般想的,也是这般做的。所以平素沉默的大哥不能说,便是他替着母亲多向父亲说些进言。
只是父亲不听。
他亦无奈,所以于他这个十几岁的少年而言,他唯一可做的,就是陪着满怀才气的母亲,到处去参加那些所谓的诗会花宴,来解一解心中郁闷。
而每一次去参加一场这样的所谓诗会或者是花宴,他都会发现,母亲正在一步步地变得开怀起来,这让他很欢喜。
所以尽管……有些时候他也曾觉得,那样欢喜的母亲,似乎只是为了笑而笑,他也愿意陪着母亲。
去赴每一场宴会。
而每一场宴会里,他也一定陪好了母亲,听着她与那些贵夫人们议论着那些蜚短流长尽管他不喜,但母亲喜欢,他便一定陪着。
所以……
“今日被议论的,又会是谁?”
在得了母亲的命令之后,他一边儿收着书,一边儿想着这个问题没错,每次参加花宴或者诗会的时候,她们总是会选出一个议论的对象来的。这个对象或者是某人,或者是某事,或者是某物
不过议论某人的情况,总是多些。而且被议论的,往往都是些漂亮的女子,或者是年轻的男子。
他虽侧坐末席,却也常常碰上些被那些贵夫人们相询意见的时候虽然在他看来,那些人根本不需要他的意见,只需要他点头便是但他为了母亲的颜面,还是会好好儿地准备一番的。
但今日却不同。在出发之前问了许多人,竟都不知那个被人叫“武家的小女儿”的女子,到底是谁。无奈之下,他也只得跟着母亲,一道惴惴不安地上了车,到了会,入了席。
然后……
他看到了。
那个所有的贵夫人千金们提起来时,一脸不以为然,又暗含着些警惕的少女。
她真的不算顶美的。
至少在这些列席的少女中,她的姿色,只算中上而已毕竟只是一个未长开的十岁少女,又能有何等惊世之色?
可是那眼……
那双灵动而明亮的双眼,不染世尘的双眼,却叫他望之……
忘俗。
这,便是刘弘业第一次见到武昭的感受。虽然只不过一眼而已,却已叫他无端端地在意起这个被许多女子们都暗暗警惕起来的少女来。
然后,他知道了许多事更准确地说,是那些关于她的母亲和姐姐的事。至于她……
似乎永远都只是她们的附属而已。
但越是这样,他便对她越好奇。
那样的一双眼睛,怎么会有那样的一双母姐?他是真的好奇。所以自那以后,陪着母亲去参加这一类的花宴诗会,不再是件不得不为之的苦差事,反而成了让他最期盼的事情。
因为他能得到些关于这个少女的消息,也只在此时了。
那个女子长得一发媚态了,真像是生下来就为了勾人的……
那个女子越来越爱看书了,便是自己父亲忌日也不忘记手里拿着书,也不知为了给谁瞧……
那个女子竟然敢为了她那般不成器的母亲,去与她的哥哥们争执那些……真是没有家教的,难道不知道长兄如父的道理么……
那个女子……
那个女子…………
那个女子………………
当他察觉的时候,这样的流言纷纷,已然在他心里,牢牢地烙出了一个女子的小像。一个桀骜不驯,而又灵动如狐的女子小像。
所以当他再一次见到她时,却是大大地吃了一惊的:
这样的女子,哪里像狐?
分明便是凤雏!
那般的优雅矜贵,却被说成是妖媚如狐;那般的举止有度,却被说成是狡黠奸慧;那般的自尊自持,却被说成了狂傲不驯……
这样的惊叹,让他把目光,更加牢地锁在了她的身上。
而这一锁,便是两年的时光,更是让他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向着这个女子靠近。
当他察觉之时,自己的心,已然被这个女子,牢牢地困住,再不得半分脱离。
而他也不想脱离。
所以他感叹了起来。抱着那般美好的梦想,渴望着,自己能够与她共结连理,长伴此生。
……
莫做白日之梦。那个女子,是不会真的看上你的。
当这句话从父亲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他还是不以为然的。
那样的女子,配不上你的。别的自且不提,你可愿与那般的岳母姨姐相处?
当这样的话从母亲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他就茫然了。
是啊……
她不止是她自己。
她还有那样的母亲,她还有那样的姐姐。
他犹豫了而就只是这样的一瞬间犹豫,他便接了消息,知道了她被自己的母亲,逼着入宫受选的事情。
他尚不及对她怨恨交加,便接着了她的书信,求他来,带她走的书信。
捏着那封信,他又茫然了。
而这样的茫然,也让闻讯而来的母亲叹了口气,不作声地从他手中抽走那封被泪水打湿的书信,看也不看一眼,转身投入火盆之中。
火光熊熊,映亮了他的脸,也灼干了他的泪。
是的,她现在,已非当年那个武昭了。那般的姿色,那般的明媚,那般的才情,被选入帝王家,充为今上妃,只不过是翻手之间的事。他身为刘家子,也同样是李氏臣。他是没有任何资格,与那位皇帝陛下一争高下的。
无论是权,还是势,他都是没有资格与之一争长短的。
所以他与她……终究还是没有结果的。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可是当他在大朝会上再度看到那般娇艳无方,明丽恍若仙子的她,谈笑之间,惊动四座的可爱……
他又茫然了。
他真的放下了么?
他不知道,所以又一次,他跟着她,走到了那座小桥上,去问她。
她总是会给自己一个答案的。
他告诉自己。
而她的答案,也叫他彻底心死至少当时,他是这般地想的。
所以他转身离开。
但是身转,心却在那一刻,真真实实地失落在了她的身上。
是的,之前种种,他都是那般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而在那一刻,桥上相会的时候起,他才终于确定,自己是真的,真的把这个女子,牢牢地刻在了心板之上。
而这一刻,便是起起伏伏,十余年……
直到他后来再遇到了娇妻,他也无法忘记那个女子。
所以他一直在远处,默默地看着她,看着她一步一步,踏平一切坎坷,一步一步,走上凤座,真的成为母仪天下的凤令主人。
他都一直看着。
他一直以为,只要自己能够看着,那么他与她,便尚且不算是断了联系。
可就是在那一刻……
在那一刻,他看到了那个男人,和他怀中那个与年少时的她,长得那般想像的孩子的那一刻。
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以为的回忆,早已是她的过往;而他心里的她,也早不过是曾经。
就像是突然之间,他断掉了最后一丝,那个过往,那个曾经。
曾经的明媚,曾经的动人,全部成了黑夜之中,星光之下,水面模糊不清的倒影。
那些过往……
全都变成了曾经。
再与他的今生没了联系。
自此之后,她于他,便只能是曾经的美好,曾经的梦境。
过往……
曾经。
番外——她的起始,曾经,过往
现在想一想,媚娘才惊觉,自己对于刘弘业,根本便是从一起始,便不曾多带了些别样心思的。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除去一点儿求而不得的遗憾之外,其实从一开始,他之于她,便是一个注定的路人。
她是在三岁上,便第一次听了父亲说起那个孩子的。
“可惜了……那样一个钟灵毓秀的孩子,偏偏有那样一对父母……白白地埋没了那般的天份。”
“父亲说谁?”
媚娘抬起头,明亮的眼睛看着他,牙牙地不解而问。
“刘家的二公子,那个叫刘弘业的便是。”
武士摇头,叹息着看自己手里牵着的小小女儿:“那孩子本来是个极秀慧的呢!若是能有些自己的主意,那日后,未尝不可与我家昭儿做个良伴呢!”
只这一句话,便牢牢地烙在了小小的媚娘心头。
然后,也正是在这一年,由着父亲的牵引,她第一次参加了那所谓的诗酒之会。也第一次见到了那个父亲口中原本是钟灵毓秀的少年。
真的很好看呢!
她这样想:若是父亲喜欢,那他一定是个很不错的人。让她去欢喜他,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自那以后,她便将这个好看的少年,记在了心上。
时光飞逝,当她长到十岁上时,便因着母亲的缘故,可以跟着出去参加那些所谓贵夫人之间的花宴诗会了。
她不喜欢,奈何母命难违,不去也是不成的。
于是她便去了既然母亲的本意,便是让她做一做已经长得秀丽出众的长姐身边一片小小绿叶,那她倒也懒得收拾,省事了好些。
只是她没想到。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些贵夫人们,千金小姐们,还是不肯放过她。蜚短流长,从来便没有断过,更不曾停过。
从刚开始的恚怒,到后来的怨恨,再到后来的波澜不动。她最欢喜的,便是自己渐渐已修成了一身淡然而处的本事。
就在她以为自己以后能够一直这样下去的时候,她再次见到了他。
在诸人难以分解的目光中,她看到了他。
说不慌乱,是假的。说不羞涩,也是假的。
毕竟,他是她从三岁起,便时刻记在心头的人。而且此时的她,自认却并非是最好的模样,最好的姿仪。
想到这儿,她坐在那位笑得很浮气的主人家身边,甚至都有些暗暗恼恨起母亲来了:为何不早些告诉她,他也会来这里呢?
明明知道她的心思的……
但是很快,她发现,根本没有这样的必要。
从她一走进这里开始,他的目光便跟旁的几家公子没什么不同,一样地追着她身上,不曾片刻得离。
看着那些因此而暗暗恼恨的千金们,她心里不能说是不痛快的。但痛快之后,总难免有些失落。
她以为……
他会有些不同的。
带着这般怅然的心思,她离了那诗会,可也就在回到家中之前,她亦将一切都想透了:他看我这般,不正好么?我心中喜欢他,他也对我有感,正是好事呢!
这般想着,她便也高兴起来尽管心底暗暗地,仍不知为何有丝不安之感。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顺理成章。应国公府的二小姐,与刘府的二公子,原本是最合适的一对。在她看来,自己也终于可以从这个镇日都是乌烟瘴气,鸡飞狗跳的家中离开,得了方清静的……
她甚至连刘大人与刘夫人的喜好,都一一打听了起来,只为了将来入得刘家门,能够让二老觉得,自己不是个没教养,不知礼仪的姑娘。
可不知为什么,越是打听着这二位老人的事情,她却越慌张。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早晚都会要发生。
而她的预感也一向准得惊人。
当母亲一脸怒气冲冲地从外面回来,丢下一纸书信与她时,她便知道那些一直害怕着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颤抖着手,拿起那封信,看着上面苍劲棱正的刘洎二字,她知道,自己不会再有机会了。
那晚,她坐了一夜,对着月亮,无声地坐了一夜。
不曾哭,她也没有觉得这值得她哭一场。
她只是觉得不甘心,觉得自己这般,好生不值得。
但她没有生气,也觉得自己不必要去生气。她只是觉得自己,实实在在,该为自己的未来,考虑一二了。
所以第二日,当母亲提出要她入宫受选之时。几乎没怎么犹豫,她便应下来没有犹豫,不是因为真的心死了,真的想要入宫,而是因为知道自己若不依母亲之意,那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必然连半刻清静也不会得的。
但现在,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便是清静何况在她看来,自己这样出身的女子,纵然有神姿仙色,天华英秀,也是不会被那位永远被数百高门贵第出身的妃嫔们看上眼的。
所以转身回到房间,她便写了一封信与刘弘业,求他来,带她走。
她要赌,拿自己的尊严赌,赌他会不会,敢不敢替自己做一次主,与她相伴一生。
若他来,那她武昭此生,生是刘弘业,死是刘弘业。再不做二想,便是他将来被迫三妻四妾,她……也可以接受。
若是他不敢来接自己,那她便就此了了心思。只待落选之后,随便寻了一座清静庵庙,青灯古佛,渡此一生也是很好的。
结果,如她所预感的一样,他没有来。或者说没有敢来。而且同时传来的,还有他与王家小姐定亲了的消息。
接着,还不及让她点一点头说一声好,转身去寻找第二种可能,一纸圣诏,便让她明白了什么叫“天意弄人。”
又是只一夜,她便做了第二个影响自己一生的决定:她答应入宫,去搏一搏运气。且看一看那位圣上陛下,到底是不是自己良人佳郎。
若是,她便自当如那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大国师所言一般,为他之妻,替他打点江山,生儿育女。
若不是,她便自当寻了机会,脱离宫中,自此去过逍遥自在的生活。
这一次上天还是没有按着她的心思,在她给的两条路中,选出一道来。
它给了她第三种可能,让她遇到了那个小小少年。
数年恩怨纠葛,血雨腥风,让她在不知不觉之间,发现这个看似柔弱无助,宠爱万千,实则杀伐决断,危机重重的小小晋王,早已成为了她的不可或缺。
第三次.
她真的犹豫了:真的会是他么?
这样的犹豫之中,她与他,被天意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摆弄着,最终一步一步,相扶相撑着,走到了如今。
当她今日再度见到刘弘业时,却恍然之间惊觉:原来当年,无论是眼前这个男子,还是那位高高在上的明君,她都从来不曾放进真心去爱过。
他们于当年的她,不过就是救命稻草一根,所以她对于他们,是那般的渴望,渴望到让她错以为,这样的渴望,就是爱。直到碰到了李治她才发觉原来她从来不曾爱过别人。她的心里,一直都只有自己。
直到碰到了李治她才发觉原来自己爱起人来,也是不要命的。
想到这里,武媚娘不由淡淡一笑,转头,对着那个正抱着儿子大步走进来的男人她的男人,露出灿若朝阳的一抹笑意。
是的,她真的爱起人时,是会不要命的。
日月如梭光似箭,回首望时已百年十四
媚娘眼看着李治左手抱李弘右手抱着那只雪狻猊,兴冲冲地走进来,不由一笑道:“今日这般好心情,莫不是有什么好事?”
李治闻言,眉头一挑,但笑不语,只把对着她直叫唤的李弘放下,再随手将那只雪狻猊一道儿丢入她怀里,任它摔得七荤八素半天过不来劲儿的,然后才轻道:“有结果了?”
“什么有结果了?”
这一次,媚娘却是真的怔住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李治想了一想,却摇头道:“罢了,问你你也不知道。便就此罢!”
媚娘被他这一句话带得没头没尾地,可想想他向来不会让自己难为,便也随他去,然后又道:“怀英那里,可有什么回音?”
脱了靴子盘了腿,坐在榻上看着李弘逗着那只小狻猊玩得欢的李治,想了一想却道:“估摸着是快了。”
“那只怕便得让德奖跟上去了免得叫他再吃了大亏。”
李治闻声一怔:“你是说……”
“对啊,那些人,总是心里怀着事儿的。万一若是被他们知晓怀英现在所为,十有**是要对他下手。”
媚娘点一点头,轻声道:“何况此番纪王殿下吃了这般大一个亏,他若不寻些颜面回来,却不像他的所为了。”
李治嗯了一声,点一点头,随手使坏地将李弘后衣领一拉,把他连人带宠一块儿拉倒,看着儿子哇哇乱叫的模样乐了一阵,才肃色道:“你说这个,我也想了。所以从一开始,风云兄弟便跟在他身边。他们也历练了不少年了,总是没什么大事的。”
媚娘闻言倒也不担心了,点头嗯了一声,便由着他抱自己入怀,好好看着儿子奋力爬起来,抱着那小狻猊就在榻上坐正,对着他父亲吹胡子瞪眼的不高兴。
说吹胡子,其实却有些不当毕竟他这年岁,却还远不到生出胡子来的时候。
李治一见他这样,更是得意非常,冲他做个鬼脸,便自向媚娘发乐。却惹得媚娘连连摇头皱眉,只叹口气。
“你又这样,你又这样。”
李治不满地摇一摇头,又跟着道:“你又是这样。每次心里都只有这几个混小子的。”
媚娘侧着眼睛看他:“却不知这几个混小子姓什么?又是从哪里来的?”
李治只当没听见,哼哼哼地转身过去准备教训儿子,却被儿子先机伶伶地抱着狻猊跑了去。无奈只得转过头来,含恨带怨地看着她。
“你看我也无用,若想找回这一点当耶耶的颜面,便自己去找。我可不干手。”媚娘一笑,从他怀里脱出身来,自己往下一躺,便再不理会他。
李治爱恨不得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闷声道:“好好好,你厉害,你了不得。”
言毕,便自己也躺了下来,也不管冠簪未除,只是与她在锦被之下交握着双手,好半晌才道:“你说弘儿长大了,还会像现在这般一样,喜欢跟着父母身后么?”
“跟不跟,他都是咱们的弘儿,也都是咱们的心头宝。所以跟也好,不跟也罢。都无妨的。”
媚娘再淡淡一笑。
李治嗯了一声,不再多言,只是转身将头颈埋入她怀中,好半晌才闷声道:“现在我满心的纠葛,又是想着早些与你共渡此生,复入轮回,又是觉得若是过得太快,是不是便不能与你好好共赏春花秋月,夏阴冬阳?心里一时冷,一时热的,真是难受得紧。”
“这又有什么好难受的?治郎在一日,媚娘便在一日,治郎在一时,媚娘便在一时。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简单的了。且只管安心便是。”
媚娘淡淡一笑道。
李治闻言,便大力将她抱得更紧,一派憨然笑意,看得正在榻边毯上陪着小小狻猊打翻滚儿的李弘一脸不以为然地摇头叹息,一边儿反省着一个问题:
他李弘论起来也是英明神武的堂堂大唐太子,母后也是人人闻之色变的大唐皇后。就连两个幼弟,看起来迷迷糊糊,实则也是聪慧过人,可为何……
父皇却是这般?
想了又想,实在想不透,也懒得再去想,于是便索性放下这些事,专心去陪着自己的小宠友一块儿扑着绣球儿滚。
这是他难得的时光,他才不想费心思在别的事情之上。
一时间,殿内一片温馨之景,看得周围人,个个带笑点头。
同一时刻。
太极宫外。
已然许久不曾入宫的长孙无忌,立在皇城广场之中,看着那巍峨的承天门,好一会儿才问着身边的人道:“如何?”
魏神通低了一低头,轻道:“一切俱都安排妥当了。接下来,只要依计行事,便可。”
听着他有些犹豫的话音,长孙无忌淡淡一笑:“可是觉得不妥?”
“……主上若知道此事,那主人您……”
“便是知道了也无妨。”长孙无忌淡然道:“先帝早已定下的局,拖至如今,已是大不该了。何况这几年的安排准备,一切的一切,也算都是有所归属。接下来,就看那孩子的了。”
长孙无忌回望一眼深深的城门御道,淡淡一笑,转身上了马车。
魏神通也跟着看了一眼城门,再回头看一眼仍在随着不安份的马儿上下晃动的车门,轻轻叹了口气,摇一摇头,面色凝重地登上马车,一扬鞭,车子便粼粼而行,缓缓驶离了太极宫。
大唐显庆四年,也就是公元659年。
这样一个对于李治夫妻而言,都异常不同的年份,就在这辆马车的粼粼声中,徐徐地拉起了大幕。
元正日的午后。
李治一朝早便起了身,哄着媚娘也一块儿起了,受过了大朝拜之后,便赐了元正日的酒菜赏红,早早儿借口身子不适,把一切里外事都推与清和和长孙无忌,二人却躲了政事往后园里去玩雪。
毕竟昨日夜里下了好大的一夜雪,若是不好好赏一赏雪景,未免太过辜负。
媚娘到底是想着孩子们的,于是着人传了话儿与李弘,又叫姆娘们抱了李贤李显出来。一时间,整个后花园里,山水池边,尽是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李治今日也真是欢喜透了,竟然像个小孩子一样,拿着雪球儿一团团地往李弘身上丢,根本不与李弘半点儿还手的机会,惹得李弘哇啦啦直叫着要找回场来,却又一次次被打得满身满脸的雪,抬不起头。
无奈之下,他只得以双手护着脸面,一边儿往后退,一边儿大叫着母后救命。
闻得他这般一叫,李治当场便跳了脚:“这算什么?这算什么?不许叫你母后来!谁准你……”
他剩下的半句话,被媚娘笑着丢过来的一个雪球,全数塞回了肚子里就是那般巧,媚娘只捏了这么一个如李贤拳头大小的,随手一丢便正好儿喂进了李治口中。
日月如梭光似箭,回首望时已百年十五
李治见到媚娘如此帮着儿子不管自己,不由得一时哇啦啦大叫起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可刚叫了两声,就被李弘又一记打了回去。
媚娘正正好,便笑着逃开一边去,只由着他们父子俩战来战去。
看了不过一会儿,她笑着转身,向殿下方向走来,正好便有玉明匆匆赶来向她行了一礼。
只淡淡扫了一眼玉明神色,她便点一点头,回头再望一眼玩得正欢快的李治父子,自己先行一步,往殿下避风处走来。
“如何?”
站稳了脚步,她一边儿从明和手里接了暖笼来,一边儿轻问。
“回娘娘,她倒也识趣儿,自己来找了咱们。不过翻来覆去的,还是要见您。说她有些事情要向您问明。”
玉明低声道。
媚娘挑一挑眉,淡笑道:“要问本宫?也好,本宫正好有些事想问一问她……眼下人在何处?”
“回娘娘,正在后殿小暖阁里候着。”
玉明轻声道:“可需要往前殿引一引?”
“不必。”
媚娘回头看看李治父子,只是淡淡一笑道:“不过就是几句话儿的事,也不必费太大心神。何况他们一时不见,便要来找本宫的。”
玉明点头称是。
不一会儿,媚娘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后殿小暖阁中。而那道原本立在小暖阁正中央,清瘦纤长的身影也随之转过来,身子一弯,向着她淡淡一礼,方欲开口,便被媚娘挥手而止:“本宫今日肯来见纪王妃你,不过就是想与你说几句话儿而已,你只需要听着便好”
顿了顿,媚娘淡淡一笑,看着有些错愕的纪王妃,坦而言告:
“你为了什么,本宫很清楚;本宫为了什么,只怕你却是不甚明了;所以本宫理当告诉你,本宫与你,有些相同,也有些不同;相同是本宫与你一样,都是可以为了一个人,一件事,至死不休的。不同的是,你为了自己,而本宫为的,只是本宫的夫郎,本宫的儿子。请你记得,因为本宫的夫郎是天子,本宫的儿子,将来也都要承继他的位子既然躲不开,那便只有接受下来。所以本宫一定会成为天下最好的皇后,也会把天下所有最好的东西,统统给他们父子。无论是谁,敢挡在本宫的面前,一概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这句话儿,你也可以说与你那位婆婆听。嗯,就这些,以后若无什么要事,纪王妃也不必来宫中请安问好。本宫这些日子身子欠调养,你还是清静些的好。”
淡淡一笑,媚娘转身之即,正红镶金凤的大氅旋转出一朵盛开的花,徐徐而绽,亦徐徐而离。
从头到尾都没说上一句话的纪王妃呆呆地看着她,只觉得自己脸上一阵火辣辣地疼就好像那大氅的下摆,狠狠地打中了她的脸一样疼。
片刻之后。
立政殿中,媚娘正端着手笼安安稳稳地扶住了胡床靠背打瞌睡,就感觉一阵冰凉的触感从脸上往颈子里钻。
眼也不睁一睁,她笑着一把推开使坏的李治:“可别闹了!好冰!”
李治笑嘿嘿坐下来,看着她,一边儿伸手接了巾帕来拭净手,又把巾帕一丢,双手就往她怀里的暖手笼里塞:“知道冷还把我自己扔在一边儿晾着?来来,有暖和的,一起来……”
媚娘笑骂他几句,转头就去看明和。
明和会意,笑吟吟拿了早已放在炭笼上熏得暖暖香香的另外一只手笼来给李治,却被自己主子好大一个白眼给翻退了几步:“你是不是傻了?没瞧见朕眼下正守着这么一块儿软玉温香呢么?闲得无事可做了?去去,把所有的手笼都翻出来烤烤熏熏也是事儿啊!”
媚娘哭笑不得,转头瞪他:“你可不要再胡闹了!好好儿一只手笼,硬要被你撑破了。”
“哪里就有那么不结实了……”李治话未完尽,手上一动就听“刺啦”一声,好好儿的狐皮手笼破了一道小口子。
夫妇二人瞪着那口子好半晌,李治抬头才对着媚娘一通傻笑:“这内省的一群人真是该收拾了……这么简单的东西都不带好好儿做结实的……”
接着抬头就大喊来人,却被媚娘推他一把,又退了那些闻声而来的侍监们,这才转头点着一脸涎笑的李治额头笑骂:
“你可不是要把那些人都冤枉死了才甘心?莫名其妙的你……”
李治又笑了一会儿才伸手搂了她在怀里,笑吟吟地摸着她的头发。
“这又是做什么了?”
媚娘也没躲着他,由着他摸着头发,笑问。
“无事……只是在想,你是不是觉得这样的事情太多,有些烦了呢?”
李治轻声问。
媚娘一怔:“何事?”
“就是你刚刚去见了个人……”
李治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不觉得烦?”
“烦什么?她,又或是自以为让我为她这样的人劳碌奔波的你?”媚娘含笑一问,却叫李治无以回答,好一会儿才迟疑道:“都……有?”
“都有啊……那便说句真心话罢。”
媚娘一笑道:“不烦却是不可能的。这样的事情做得多了,自然会觉得有些烦。但是一想到这些事做了之后,我与治郎,还有孩子们相处的短暂时光便能清静了,那便觉得不烦了。就好像要打扫屋子一样。虽然处处脏乱的总是难免有些累人,可打扫干净以后,也总是格外的欢喜舒畅。这是一样的道理。”
李治嗯了一声,轻轻道:“所以于你而言,这不算是烦人的事?”
“烦人自然不算,不过累,却难免有点。”
媚娘对着他一笑。
而这个笑容,也让李治心情一直好到了当夜,突然接到急报,回到太极殿之后。
立在玉阶下伸手拿着火童子拨弄着火笼里的炭,他淡淡地问着身后的李云:“怀英可拿着铁证了?”
“回主上,带回来了人证。”
李云叉手而揖,神色严肃道:“正因如此,越王的人马才对狄大人一行紧追不休,狄大人唯恐机密难保,所以才命李云先行一步返京,前来面见主上,以求后援。”
李治豁然回头,目光被炭火映得灼灼生辉:“怀英行事一向谨慎,如今他竟派你先回来……可见那人证已是铁证?”
“是。虽然为了灭口,他们已着人屠村,但那位长老也算是机警,先行一步偷偷送出去几十个老弱妇孺,也总是留下了几十口的遗属。”
李云一脸沉痛:“只是……其他的三百多条人命,便俱毁于那场大火之中。”
李治咬牙,手中火童子一掷,叮啷一声脆响,便扬声传神燕卫首领立时入内接旨!
日月如梭光似箭,回首望时已百年十六
片刻之后,太极宫立政殿。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媚娘托着茶水,徐徐吹了一口,便淡笑道:“怎么样?怀英果然把那件事给捅出来了?”
玉如钦服地看着她:“诚如娘娘所料,狄大人已经在回京路上了,且还着李云前来回报求援。”
媚娘再点一点头笑道:“那就好。人没事吧?”
玉如点头:“目下狄青还在,另外还有其他几个人,也还能撑得起来。主上刚刚又下了旨,令慕容氏的神燕卫去支持。”
“本宫之前已经提醒过慕容铮,他可没有懒着不办事吧?每次他都是这般样子,逢上治郎的令便是三推四却的。”
“这一次是娘娘下旨,又不是主上……慕容氏办事倒还伶俐,接了娘娘的信儿,就立刻去候着了。”
“那就好。”
点点头,媚娘淡淡地笑。
玉如看着她,轻轻道:“娘娘是要让越王安生点?”
“他与纪王,其实就是同在水面的一段浮木,按下了这一端,必然另外一端就会浮起来。所以要动纪王之前,先得把越王这一头也给压住了才行。”
媚娘敛了笑容,正色道:“何况一座村子数百条性命,可不是他一句话就能抹煞的。”
“娘娘,此事毕竟不是越王亲为,只怕是会有些后仗啊!”
玉如难免忧心。
“的确是非他所亲为,可做下这等大罪的,却是他亲手扶起来的人。而且那人也是自以为奉他之命,为他做事。他这任人不明酿下大祸的罪,除了他自己谁也给他承担不了。左右,他是逃不过这一次的。”
一句话说完,媚娘便不再多说,只是一味淡笑。
大唐显庆四年正月十一,被封了朱金的金门尚且未开,大理寺卿狄仁杰的一本密疏就把整个朝廷给炸成了一片狼藉!
“说什么?!怎么没看住!”
午后,长安,越王府。
听到这个消息的越王正在听曲赏舞,这条消息让他整个人从榻上跳了起来,双目中的怒火,几乎就要喷到那来报消息的小侍身上。
被惊着了的小侍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地道:“回……回主上,那个送着狄仁杰身边的,原本就有好些武林高手,后来陛下又派了慕容铮为首的神燕卫去了……这,这就更挡不住了……”
越王咬着牙,喃喃重复了神燕卫与慕容铮几字之后,才恨声坐下,一挥手斥退了所有乐伎舞伎,喘着粗气儿瞪着眼问他:“眼下走到哪儿了?”
“已入皇城。”
“啪”地一声,一只水晶琉璃碗被越王摔得粉碎,心疼地看了一眼那价值千金的西域贡品一眼,小侍却也不敢出声。
好一会儿,越王才起身,突然道:“速请王妃!”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越王妃便含笑而来。
看着她这般表情,越王却是有些不大乐意了:“看起来,王妃很是欢喜呢!”
“这个自然,殿下您得脱大难,妾身当然喜欢得紧了!”
越王妃笑盈盈坐下,仿若无事一般指动着左右把地上收拾干净,回望着他。
这一句话却叫越王被怒火烧得发涨的头脑,多少冷静了一些,负手想了一会儿,他才坐下,缓缓道:“也对……毕竟此事非本王的意思。而且本王也是事后方知其情。一切都是那个蠢货在自己作妖。便是老九查,也查不到本王这里来。”
“查不到殿下这里来?却是未必罢?”
接了身边人奉上的茶水,越王妃不解一笑:“这位心思极重的皇帝陛下自且不提,那位皇后娘娘,便能轻易放过了咱们么?她之所以暗中操持着引了长孙无忌的这位得意门生去查那案子,不是明摆着就要压一压咱们越王府么?毕竟最近纪王府上那位好王妃才把她惹得够呛,她若不回敬一二也实在不像个皇后的样子。可在她眼里呢,咱们纪越二府又是互通有无的。诚如水面浮木,按下这一头,另外一头必然要翘一翘……那位皇后娘娘,怕是要防着殿下与纪王殿下同声连气,给纪王妃做支撑呢!”
越王立时沉默,端起手边小侍刚刚奉上的一盏茶水,细细品了几口,不动声色地道:“嗯,也是。她的确是太过张扬了些。”
“不是张扬其实纪王妃姐姐此番得了这么大一个利器,本是对咱们越王府,与纪王府,都是最大的好事。可惜……她存着了些私心,有意在纪王殿下面前显摆一二,压一压那位新王妃的风头,结果就把事情给办错了。自古有言内外有别,这句话倒也并非全无道理。这世上的有些事呀,适宜我们妇道人家办,有些就不适宜。纪王妃姐姐,就是这一点执念太过了。所以才毁了大事,惹得那位心细如发的皇后娘娘上了心。否则无论如何,她也到不了这个局面的。不过这倒不失给咱们越王府了一个良机。亲近那位皇后娘娘的良机。殿下,您不是一直想着要打通她身边的关节,多少得些消息的么?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放过了。”
越王妃这一席话,却叫越王动了神色:“爱妃似有所谋?”
“也不算什么所谋罢?只是经着纪王妃姐姐这一桩事呢,突然就想到了一点:殿下,您说这好端端的,皇帝陛下为何要赐了一个新王妃,与纪王殿下呢?”
“这个咱们之前也说过了,本来便是要让纪王夫妇分崩离析的离间计么!”
“对呀!纪王妃姐姐自己未必便不明白这个道理,可她不还是中了计?而且妾身听言,前些日子她入宫去,那位皇后娘娘,可连半点儿说话的机会都没给她呢!”
越王扬眉:“那又如何?”
“殿下,您说皇后娘娘这般不与她,这般轻视她,是为了什么呢?”
“之前不也说过了?这离间之计,多半就是她的主意。她得了计,自然会欢喜。”
“对啊!人一欢喜,自然便会放松警惕。如果这个时候,殿下也再纳了一房新妾,让妾身也落入同样的境地……殿下您想,妾身若是也这般去寻皇后娘娘,哭诉一番,再一副痛恨不已的样子,把殿下您的一些‘好事’告诉了她……那她会如何看待妾身呢?”
越王的目光亮了:“可是这样,未免太委屈爱妃……”
“无妨,为了殿下大业,这一点小事,妾身还能受得起。”
越王妃看着他的双眼,淡淡一笑。
正月十九。
狄仁杰上报的大案,尚且还在审查之中,这边越王府里,就也闹将了起来原因无他,越王眼看着自己的好弟弟得了一房美眷,也动了心思,纳了一位新人入内,这可叫越王妃大为不满,与他闹了起来。
而这一闹,就闹到了皇后面前。
午后。
立政殿下,所有人的想象中,会哭着来向媚娘求助的越王妃,此时却淡淡微笑着,立在媚娘身后,轻道:“娘娘果然好计策。”
媚娘回头,对她淡淡一笑道:“那也得王妃妹妹好配合。”
目光微黯然一下,越王妃却轻道:“话归这么说,妾身实在该谢过娘娘提点的。若非此番有娘娘相助这一试炼,妾身尚且不知,自己的枕边人,竟真的早有异心原来他是真的,早就恼恨着妾身无子无嗣为继的。”
她的目光中闪过微微的一丝伤痛,然后便立刻恢复了平静:“娘娘,接下来,妾身该如何行事?”
“不是该如何行事,而是查清楚一件事:王妃妹妹身体康健,入越王府多年,越王也算宠幸多泽,为何至今却一直无得孕子嗣?”
媚娘淡淡一笑,却正说中了越王妃心事。她脸色微变:“娘娘,您知道了什么?莫非……”
“王妃妹妹,本宫无论说什么,都不如你自己亲自去查明真相,来得好。你只消记得一事去问一问,那位跟着燕太妃的萧氏老仆,先帝在时,却是跟着哪一位的……接着便自然好查了。”
媚娘点头一笑,再不言语。
日月如梭光似箭,回首望时已百年十七
次日午后。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李治坐在媚娘面前,看着她的脸,轻轻笑道:“可满意了?”
正忙不迭地把一路哼着要把小手往笼里伸,把那只长大了的雪狻猊往自己怀里拉的李贤扯回来的媚娘,回头看他一眼:“什么?”
“越王妃,今日悄默默地着了人入宫来,往旧日里贵母妃住的地方打听了好些旧事。”他停了一停,又笑道:“比如……当年贵母妃身边,那位萧尚宫眼下在何处,可有什么亲眷。又比如……当初韦昭容为何不得孕子嗣等。”
媚娘眼儿一眯,转头看他:“治郎是在怀疑媚娘?”
李治摇一摇头,缓缓道:“我只是希望你玩归玩,却别叫人伤了自己。便是这天下为我所有,可我名为天子,却毕竟不是真正法力无边的天子。若是你哪一日玩得太大了,伤着了你,我又不在你身边……你知道,我会怨恨自己无用的。”
停了一停,他又继续看着媚娘的双眼,柔情万千道:“然后,我会更加使尽一切险恶心思,只为了护你平安……你莫叫我有机会做那般连我自己都害怕,你会不喜欢的人。好么?守好了自己,好么?”
媚娘的脸,突然涨得粉红,如春日桃花一般。
好一会儿才低着头,抱着李贤往他怀中一偎:“……真的太过了?”
“太过了。虽然我把贵母妃给压住了,可她身后那些人,却尚且未能为我所控制。贵母妃我不在乎,就怕她背后那些人借题生事,扰你清静。”
媚娘嗯了一声,口气软软:“媚娘知道了,以后自会小心。”
“贵凉即高咯,几吼机给较金……”突然之间,一道小小的牙牙学语声响了起来。李治媚娘俱是一阵错愕,往下一低头,李贤正瞪大圆溜溜的眼睛,天真无邪地看着他们,小嘴儿里还是不停地学着这么一句话。
你望我,我望你,不多时,夫妻二人便爆出一阵笑声。
这笑声却惹恼了小小的李贤,嘴一瘪,呜哇哇地就干哭起来,转身向着明和要抱抱。
李治哈哈一笑,却伸手半路打劫了儿子这记可爱的小撒娇,搂过来亲亲他的粉嫩小脸,也不管他一脸嫌弃,拼命拿小手抹脸蛋的样子,只乐呵呵道:“你学阿娘说话,也要学得像呢!这般模样,可是不像。”
李贤哪里有精神理他?只是一味地扯着自己母亲的手臂,要回去,要回去。
李治看他圆溜溜大眼里含泪带屈的很是坚决,无奈也只得笑笑,便将他放回他母亲怀中也不知为什么,这孩子从小就不是很喜欢他抱。
不过好在他很喜欢自己母亲抱着,看着他在媚娘怀中一会儿便不哭了的样子,李治倒也安心了。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旁边的笼子,李治突然轻道:“想不到这狻猊竟长得这般快,如今它都已是初为人父了。”
媚娘看着他,目光温柔,轻声道:“嗯,已是初为人父了。所以要做的事,就更多了呢!”
李治回头看她一眼,却只是淡淡一笑。
次日午后。
太极宫。
立政殿下。
听到越王妃又来求见,媚娘一时间不免有些犹豫,想了一想,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淡淡道:“去请罢。”
玉如依命而去,这边儿媚娘却看了一眼明和:“这件事,去往前殿里,与治郎提个醒。他现在正在招待着越王,别叫两下里撞见了。”
明和一怔,不解地刚想张嘴发问,然后突然眼睛一转,明白了什么似地,点头离开。接着便是一路往太极殿里去。
刚刚走到太极殿下,就看到正提着食篮往自己这方向走来的哥哥清和,于是急忙扬声叫住了他。
“给娘娘送的?”
一眼便看明白了的明和,眨眨眼问。
明和点点头,嗯了一声道:“正正好儿,你带回去。也省得我离了主上身边,他要什么,不得如心的。那几个新来的也真是该重新调教一番了。你瞧一个两个笨手笨脚的都是什么样儿。昨儿个还打碎了主上的一只茶碗。若非主上仁慈,只怕我早就打去掖幽庭了。”
明和嗯了一声,往里看一眼,又向清和使个眼色。清和会意,立时跟着他移步到一边儿花丛里,留下身后两个小侍监在外面看着,兄弟二人说起悄悄话儿来。
“你说娘娘叫你来告诉主上,越王妃来了,别叫他们夫妻二人碰上?这是什么意思?”
清和一眨眼,却实在不明白了:
越王妃这边此计,本来便是媚娘的意思。莫说是李治知道,便是他们这几个贴心的也知道。怎么现在却要这般大肆张扬的了?
不过到底他们兄弟都是跟着李治媚娘多年调教出来的,立时就明白过来:“娘娘这是……要演一出戏给越王看?”
“他都放了钩下来,若是娘娘不好歹扯一扯这线绳让他信一信,只怕他还会下更毒的饵来。眼下娘娘要专心致志地把纪王妃给先收治了下去。这边儿还是且自安一安的好。”
明和这么一说,清和自然也就明白了,点一点头将点心盒子交与他,吩咐了几样李治交代的事情之后,又想起一事道:
“那个德奖师傅家里的李月明,最近怎么不见来了?”
清和这一问,却叫明和微怔了下却回道:“这事怎么问我来?我怎么知道?这些外务,向来是你管着。”
“哦,你这意思,我管外务,你便不必理会别的了,是也不是?”清和瞪大眼:“没瞅见咱们太子殿下这两日里没人教习,天天剑法都疏懒了?难得这个李姑娘能跟她家阿爹一般管住咱们殿下,为什么不往宫里请?”
明和低了头,半晌才嘀咕:“你有胆子跟太子殿下说这些,你有胆子你去请。”
“你嘀咕什么呢?”
清和扬着眉问,立时叫明和闭了嘴,好一会儿才道:“我不认得她,请也不好请啊!”
“你也真是……算了算了,我去想办法。只一桩,越王妃那边儿,你可也得小心了。便是娘娘再如何信任她,我还是信不过的。”
清和只丢下这么一句话,便轻轻离开。
日月如梭光似箭,回首望时已百年十八
虽然已是入了春,可夜里,却还是深水之中一般的冰凉。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朦朦胧胧间。
长孙无忌似乎是看到了那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先……帝?”
“先帝?”那身影越发走得近了,负手而立,一脸嘲弄,直若当年树下初见他时的那般模样:“这么些年了,你还是改不了这个老毛病么?父皇都去了那般久了,你还在这里叫他做什么?回来没得治朕一通好么?”
依然是那般言笑晏晏的模样,依然是那般意气飞扬的神情。
努力地睁大了眼,又揉一揉双眼,却被自己光滑细洁的年轻皮肤给惊了一跳:“这……我……”
反反复复地看着自己的手背,长孙无忌默然地发起呆来。
忽地,背上一记猛击,叫他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好容易稳住了身形,他抬头,看着那个正对自己笑得哈哈不止的英俊青年:“还发什么呆?不赶紧上马?咱们可得赶紧去,把那大兴宫拿下来呢!”
“大……兴宫?”
听着这个许久不曾再听到过的名字,长孙无忌不免迟疑,茫然半晌才跟着他,一翻身,跨上那匹不知何时何处奔出来的青鼻战马。
那是他的……青玉啊……
不是早就没了么?早在他们攻入长安,拿了阴骨二氏,为那可怜冤死的阿云做祭的时候……便已然没了,不是么?
他浑浑噩噩地想着,却还是跟着它,在前面那匹雪地飞炎之上稳坐如山的青年背后,一直一直地向前冲。
两边,便如走马灯一般地,一幕一幕,一道一道,浮出好些人影来。
这个是……
大隋皇帝,那个让他们又恨,又惧的……
杨广。
他还是一样,按着他那把宝剑,衣衫不整,冠冕不端,执爵而饮,嘻笑之间,只顾着与一众女子调笑。
可是他看过来的眼神,却让人那般惊心。
长孙无忌下意识地转过头来,不再多看。但又被左边的人吸去了目光。
这个是……
王世充。
一般的傲然自恃,一般的无声自威,一般的……
望之无一星半点儿的君王之气。
冷笑一声,摇一摇头,任凭青丝拂过面颊,长孙无忌再度转头,却看见另外一张熟悉的面孔,浮现在眼前。
刘黑闼。
这个无知莽夫,还是一般无二的在那里与一众军士,豪饮滥食,便是这样的,还要做皇帝?这哪里是什么帝王气魄?分明便是市井流民的匪气!
哼了一声,再一转头,却看见了一道稳重而严肃的身影,稳稳地立在玉殿之前,安静地听着殿下百官的言语。
嗯……先帝是有帝王之风的。
长孙无忌默默点一点头,旋即又看向了金殿后,纱幔内,那些若隐若现的女子身形,接着,默默叹了口气红颜祸水。总是误国之根。
摇一摇头,却看到了孤单一人,安静地梳着长发的一个身影他初时以为是太穆皇后,正待叫着前面那个只是一味向前冲的身影停马,却在看清了那身影之后,沉默了下来,目中微微泛起些感慨之色。
帝女天娇唯淑仪,孝恭谨雅金玉系。
……若非太过执念,她本该是活得最自在的一人。长孙无忌看着呆呆地盯着铜镜的杨淑仪,眼看着她在铜镜里瞥到流星般飞驰而过的李世民身影之后,原本沉寂如死灰的脸突然明亮若日耀生华,惊喜若狂地跳起身来,握着牙梳,提着云纱般的裙摆,一头乌发甩出一道华丽的墨色光晕,奔扑而来……
仙人儿一般的人,玉人儿一般的人。
那是天下间最难得一见的人。
却只能痴痴看着那个半点儿也不曾停顿下来的人影,渐渐远去的怔忡着。
长孙无忌突然心中有些不忍,闭闭眼不忍再看她,但再张开眼时,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
不知何时,她已整个人梳妆整齐坐在了鸾座之上。
国色天香,娇若明珠;凤仪鸾姿,艳若牡丹。
金冠银簪,珠花映裁墨;朱衣金帛,玉扇掩葱尖。
华贵如金凤临世的她,含笑抱着一大两小三个孩子,坐在一丛丛
一丛丛腾腾燃烧着的火苗间!
长孙无忌全身一阵颤抖,他想喊,可却喊不出口,只能看着她,看着吴王李恪,看着蜀王李,看着一脸倔强的高阳……
看着那痴痴远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远,远到已是渐渐看不到的人影,仍是一副笑意盈盈,情深浓浓的绝美笑脸……
缓缓地,缓缓地,被那熊熊烈焰,焚做纸灰片片,旋即消失不见!
低头,他也不知心中到底是何滋味,但再抬头时,却已是淡淡泪意流泛!
“叱!”
轻喝一声,快马加鞭,白衣青马,他若一道流云,从那片片纸灰间飞驰而过,半点儿也不得沾。
马儿是一路地奔着,不曾停下的……
可不知为何,他就是跟不上他。跟不上那个自小儿就总是要跟自己争个短长的家伙。
即使他拼尽了全力。
这可怎么成?
看着左右一个个浮现的熟悉身影
杜如晦,房玄龄,李药师,李靖,魏征,尉迟敬德,契何力,参……
尹昭仪,张贵妃,韦昭容,阴德妃,杨婕妤,萧婕妤,郑妃……
然后,他突然发现,前面那个自己刚刚还怎么追都追不到的人,突然停了下来,任由马儿在原地不安地躁动着,却只停下来,侧首,对着一边儿草地上,杏花树下玉案前,坐着捧卷而读的两个女子,温柔而笑。
他呆了一呆,急忙也跟上去,看了一眼。
啊……
娇若玉坠儿,雅如紫竹的却不是徐贤妃?
而那个趴在她身边,一脸天真欢笑地拿朵花儿去逗她乐的,却不是元昭媛?
是该带上她们的……那般抬头看着人或温婉而笑,或天真欢喜的神情,只怕是个男子都无法不动心的。
那样的美,是出尘脱俗,清新可怜的。
是该带上她们的,这些年,她们跟着他,也是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罪……
他点一点头,心中多少有些慨然,可接着,便被一阵马蹄声惊了一跳,转过头去看时,李世民竟只是对她们姐妹二人笑了笑,又从腰间掏了一块儿玉佩给她们,便打马离开!
这……为什么?
长孙无忌一怔,有些难以置信,却又有些了然,嘴角间不期然地带了一抹伤感的笑,最后看了一眼那两个仍旧一派欢喜天真的孩子……
真的只是孩子,那般十五六岁的模样,真的只是两个孩子……
转过头,他默默感谢着上天,把她们留在了最美好的韶光,便和李世民一般,头也不回,打马向前。
向那个他早已有所感觉的终点。
那里,有一道光,在等着他们。
而立在光芒之中的,却正是那个温婉娇笑,明媚灿烂的身影。
那个让他忍不住鼻酸的身影。
多少年不见了?
多少年……
不见了?
他含着泪,看着他的妹妹,看着妹妹身边,那两个开怀大笑的甥儿,难以自止地哭了起来几十年过去了,他本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流泪是什么滋味。
可没想到……
“我先走一步,辅机你可别偷懒,把事情安排好了再来啊!”李世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转头看时,他却已跳下马去,大步走向那光芒之中,抱了长孙无忧,与两个孩子立定,转过头来,对着他挥手而笑:
“可要记得啊!稚奴,你可要记得安顿好啊!”
……
他会记得的。
徐徐地,张开眼,看着一片黑暗的屋顶。
长孙无忌轻轻地咳了一声,伸手,去抹了眼角的泪水。
不用点亮了蜡烛,仅凭着手背擦过面颊时,那粗糙而干涩的触感,他便知道
只不过,是一个梦。
可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能再见到他们,那些让他心心念念着的人们,就算是梦,不也是很好么?
淡淡地,勾起一抹笑,长孙无忌轻轻低喃:
“……世民,无忧……
你们,且再等为兄的一阵子罢……
待为兄把稚奴那孩子安顿好了……
这便下去,与你们同乐。
且再等一等罢……”
泪水,刚出眼眶,便已尽冷,一滴滴,一串串,滑过寒凉的肌肤。
日月如梭光似箭,回首望时已百年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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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宫中立政殿内。
李治倏然起身,眉目冷肃地直盯着殿顶。
好一会儿,他转头看一眼身边安眠的媚娘,微微泛起一丝笑意,接着便立时敛了这等神色,翻身坐起,好好儿盖了媚娘身上锦被,才徐徐起身,由着一侧从暗影之中走出来的清和,替自己披了衣裳,向外走出来。
凤台之上,他负手而立,一头乌黑长发,在寒浸浸的月光中,随夜风而拂动。一发映得他面容洁白如月,望之若谪仙临世。
不多时,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他身后,向着他行了一记大礼。
“主上。”李德奖淡淡轻语。
李治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低声发问:“如何?她可找着了?”
“找着了。娘娘早已安排好了,越王妃自然能找着的。”
李德奖轻轻地说。
李治点头,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可别留下什么遗祸。”
“主上安心。”李德奖低声道:“当年春盈已死,可她身边的小侍女却还都在。她们也是见过那方子的。自然越王妃便能找得着她们。一找着她们,那韦太妃也好,燕太妃也罢,便是有十张口,也是说不清的。”
李治微微有些愕然地转身,看着他轻问:“媚娘她……把德母妃也……”
李德奖点一点头,轻声道:“主上还请多为娘娘想一想于她而言,这世上除了您,与几位小皇子,便再无什么人,是她不愿相谋的了。”
“……你少说了几个。还有你们夫妻,还有清和明和他们……”李治叹了口气,目光之中,满是复杂神色似是欢喜,又似是感伤:“好……也好。她总算是知道这些事该如何去办了。”
李德奖抬眼看着李治。
“觉得朕太狠心了些,是也不是?”
李治一笑,轻声发问。
李德奖垂首,好一会儿才低道:“如今后廷只有娘娘一人,便是那些宫外的王公贵族们做妖,有主上与太子殿下在,怎么着,也不该逼得娘娘如此对外臣动手的。”
“……师傅,你可见过弘儿那一窝子狮崽儿?你觉得,它们还能在宫中待多久?”
李治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只手扶玉栏,轻声发问。
李德奖眨一眨眼,却道:“啊……那龙种狻猊……却越发长得勇悍了。依臣之见,不多时日,以太子殿下的仁心,怕便要喊着送它们归于山林中了。”
“什么龙种,什么狻猊……不过就是长了一身雪色毛皮儿的狮子,却又是什么龙种了?”李治嗤声一笑,却又认真道:“不过有一桩,师傅却说得对。它们本非宫中物,或早或晚归山中。莫说弘儿的确是仁心仁性儿。便不是,他也留它们不住。”
停了一停,李治轻笑:“所以朕才说,媚娘将这孩子教得极好弘儿聪明如此,自然知道留不住的东西,藏不得的事物,倒不若就此放手,甚至更加发扬光大,将来或者还能得个好结果。”
李治这句话,说得没有半点儿烟火气,却叫李德奖与清和,双双变色!
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好一会儿,李德奖才迟疑道:“主上此番竟似言外有音……莫不是娘娘她……”
“你们想过没有,为何舅舅也好,那一般子老臣也罢,都如此忌惮媚娘一介女流?只因她是皇后?却未必罢?当年她不过是父皇身侧一个无宠无恩的才人,舅舅都几次三番,欲置她于死地了。却是为何?”
“那是因为忌惮……忌惮娘娘才华过人啊?怕她扰乱朝纲。”李德奖迟疑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说:“如今元舅公对娘娘不是颇有几分宽意了?而且依德奖所见,好几次都是他老人家护着,娘娘才得以保全自己与几位殿下的。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吗?”
“保全?”
李治又笑一声,转头看着他,目若天边寒星:“你觉得舅舅那些行为,是真的为了保全媚娘么?若果真是为了保全她,以舅舅之才之能,为何不将她的名声,一道儿保了下来?却几次三番反其道而行之虽然保了媚娘性命,却也叫她背上了万难清洗的恶名?”
李德奖一时哑然,看一看清和,迟疑道:“主上的意思是……元舅公从来不曾对娘娘放松过警惕?”
“舅舅号称大唐龙虎之臣,那便自然有龙虎之材。他若是真的要保媚娘,那除非是媚娘自己,除非是朕亲自出手,又或者是父皇在世相谋,否则断然不会落得这等保不住名只保住命位的结局这一切,不过是因为舅舅从一开始,便是要让媚娘落入这样的地步而已。”
李治淡淡一笑,才道:
“因为自从媚娘被朕赐封为后那一刻起,甚至更早一些,在弘儿出生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自己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去拦住媚娘这个百年不出其一的经世奇才,走向她应该走的路了。”
经世奇才四字从李治口中一出,德奖清和二人便是双双变色:
“主上?!”
“怎么?觉得奇怪?又或者是不信?”
李治再一笑:“你们自己想一想,这些年来,桩桩件件,但凡媚娘所办涉与前廷诸臣之事,又有哪一桩,不可称一句经世之才的?”
李治一句话,却问得二侍双双哑然这一点,其实他们早就想到了。只是……他们不敢想,也不能往这四个字上想。
经世奇才也好,经世之才也罢……
这四个字从一个坐拥天下的帝王口中说出,用在男子身上,都尚且是一种无法置重的无上盛誉……
又何况是一介女流?
李治再淡淡一笑:
“还是你们觉得……媚娘一介女流,又是朕的皇后,这样的称呼,于她却是太重了,甚至是大害?”
二人沉默。
李治轻轻摇头:“你们记住,从现在起,给朕牢牢记住这四个字。”
他负手而立,傲然道:
“因为这四个字,朕从今以后,只会用在朕的皇后身上……这天下间,配让朕给这四个字的,除去她,别无二人。”
深吸口气,李治的目光中,满含着悲悯,也含着些释然:“这是她必然的命运,也是她的宿命……
她,注定会是与朕一样,经世略国之人。无论是任何人,甚至是她自己,甚至是朕……都无力改变,也无法改变!
经略天下之能,之重,之责……
这便是朕的皇后,她武昭的命运!”
日月如梭光似箭,回首望时已百年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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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娘这一觉,便睡得过了日上三竿。她再醒来时,已是云过西山,半日半阴的天气了。
“娘娘起了。”
一阵喧哗声之后,她懵懂地张开眼,却正待说什么,又闻得殿外另外一阵更大的喧哗传了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主上出事了!主上出事了!”
出事了?
媚娘心中一紧,无暇细想,起身便坐直了身体,匆匆披衣掀帐而起,迎着那一路慌慌张张跑来的小侍厉声喝问:“大呼小叫的,成什么体统!”
一声喝问,却叫那小侍立时闭了嘴,胆颤心惊地跪下连连叩首。
定了定心神,媚娘才咬牙问道:“说,什么事?且慢慢道来!”
“娘……娘娘……主上他……他在早朝之上突然昏迷不醒,当时前朝便是一片大乱!”擦了擦汗,小侍又结巴道:“不过……不过后来秦太医入宫给行了针,眼下却是好得多了。可是清师傅还是着咱们来报与娘娘一声,叫娘娘知道!”
一句话儿说出口,立时叫媚娘心中一揪。颤声发问:“既然在早朝之上便倒了,为何现在才来报!”
“因为……因为元舅公他们,都说娘娘正在休憩,还是不要惊动娘娘的为好……”
讷讷地,小侍结巴道:“其实清师傅立时便要叫了娘娘来的,可正因为几位首辅大人的拦阻,直到方将主上情况安定了,这才有机会叫人来请娘娘……”
他们竟敢……
媚娘瞪大眼,立时高扬声,厉喝起驾!
片刻之后。
太极殿后殿。
匆匆赶来的媚娘,第一眼便看到了须发尽白的长孙无忌,只淡淡点了一点头,便上前一步当着诸臣的面儿,大步行入后殿之中。全不把身后一阵阵的嗡然议乱放在耳边。
“如何?”
刚一进殿,媚娘便看着秦鸣鹤,咬牙低问。
“娘娘可且安心,主上不过是风疾又犯了。眼下臣已为主上行了针,接着再药汤调理,总是能好一些的。”
“除了药汤调理,便没什么别的根治之法了么?一日日的这般堆着,总归是不成事的!”媚娘低声喝问,却叫秦鸣鹤一时无言,好半晌才讷讷道:“这……风疾……”
看他神色那般为难,媚娘也无意去难为他,只是摇一摇头,叹一口气,挥挥手示意,才又道:“汤药,你可是自己亲自动手的?”
“是。”
秦鸣鹤自然明白媚娘的意思,急忙低声道:“再不曾让其他人经了手,免得污了药汤。娘娘放心。”
媚娘不再言语,只默默点一点头,就着他速去奉了汤药入内。然后徐徐步入内殿,坐在沉睡着的李治榻边,伸手握住他放在被外的手,心如刀绞,却也只能这般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
她什么也做不到。
自视甚高如她……真到了他无力的时候,其实却也什么都做不到。
直到此刻,这个骄傲的女子,才猛然惊觉,一直一直,她都是被保护着的,或者说,是被自己骗着的。
因为一直有李治在身边,所以她相信自己可以纵横天下,可以无所畏惧……
可当今日终于到来时,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其实离开了李治,眼下的她,什么也做不到。连保护好自己的孩子们,只怕也是难以做到的。
而从未像今天一样,她是这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那些人的对手。有朝一日,若是李治真的倒下,倒在她身边以外的地方,那么这样的事情,也还是会再度发生!
她从未像今天一样,她是这么清醒地意识到这个问题:一旦李治倒下,那么头一个要让她与自己的孩子分离,甚至离开这个深爱着她的男人的,便是她自以为已然被拿在手中的大臣们。
现在的她,什么也做不到。
一发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之后,她的心,却反而平静了下来。
是的,现在的她,什么也做不到。
但是却不代表,现在的她便什么也做不了了。
定了一定神,她轻声说:“明和何在?”
明和应声上前,低声问:“娘娘何事?”
“你去查问一番,看看今日里,到底是谁拦着清和,不叫他把这个消息传出来的。记住,上至元舅公,下至小侍监,一个不漏,全部都要给本宫查出来!”
媚娘目光一寒:“然后,把他们所有的弱点,全部都找出来。一个一个地,给本宫找出来!”
明和低声称是,然后又轻声发问:“娘娘的意思是……”
“本宫要让他们明白,什么是本宫的最后一线!”
微沉了一声,媚娘冷冷一笑。
是夜。
立政殿中。
眼看着媚娘出去端药,入夜才清醒过来的李治无力地向着清和摇了一摇手,示意他过来,以只有二人听得到的声音发问:“都知道了?”
“是。”
“她……动了?”
“是。黄昏的时候,那几个元舅公派入宫中的小侍,也就是今日拦着不让回报娘娘的小侍,已然叫明和悄没声儿地拖到了掖幽庭,彰示其过,然后乱杖打死。消息此刻应该是已传出宫去,元舅公与诸位首辅大臣们也该知道了。”
李治点头,有些欣慰,又有些感伤:“好。”
“其实主上何必如此呢?娘娘与元舅公……”
“他们……是不能并存的。”
李治闭目,好一会儿才摇头:“一个是活在现在的人,一个,是活在过去的人,他们是不可并存的。”
李治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又陷入了沉睡之中。
清和望着他的脸,若有所思,片刻便了然,一脸黯然地看着他。
片刻之后,媚娘回来了。看了看睡着的李治,她微微松了口气,点头小心替他又盖了盖锦被,这才转头来看了一眼旁边立着的清和:“你好好儿守着,本宫去去就来。明和,你跟本宫来,拿些东西。”
应了一声是,明和便跟着她离开,一边儿的清和只往榻上看了一眼,看着“闭目安睡”的李治手指轻轻一点,便立时低低也行了一行礼,转身跟在后面,悄然走到了后殿,立在阴影处只听着媚娘与自己弟弟说话儿。
“那些人,可都处置了?”
媚娘立在原地,眉目淡然,轻声发问。
“回娘娘,都处置了。依着娘娘的意思,一个都没有留。”明和淡淡道:“以及他们的家人,该贬的贬,该流的流。一个都没让留在京中。”
“为了什么缘故,可告诉他们的家人了?”
“知会了。所以他们也只是敢怨自己家里的那人不争气,却没有人敢说娘娘一句不是的。”
“那就好。别的人说什么倒也算了,至于他们,本宫一定要让他们死都死不得安宁。”媚娘冷冷一笑,又轻道:“长孙府那边儿呢?”
“那些人本便是魏神通安排进来的,掖幽庭那边儿行刑的人,又依着娘娘的意思,特别挑了他安排进去做为内应接应这些人的。自然是立时便都知道了。眼下元舅公应该也在想对策了。娘娘,咱们可不能晚了,元舅公行事,快得紧。”
“晚不了。”
媚娘再一笑,眉目肃杀:“玉家姐妹不是已然出去了?”
“是。”
“那就好。接下来,就看看元舅公,要如何接本宫这一招了。”
她冷冷一笑,转头回望天边明月。
日月如梭光似箭,回首望时已百年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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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宫中立政殿内。
立在榻边,望着空空如也的床,媚娘淡淡一笑,转头看向有些无奈的明和:“出去了?”
“是。这个清和也是的,主上出去这么大的事,连说也都不说一声的。”
摇头,叹息着扶了媚娘走到一边儿,轻声发问:“娘娘,要不要去找一找主上?”
“找是肯定要找的。毕竟他现在的身子,还不能容得他来来回回的乱跑。不过……”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她便又摇头笑道:“不过也不必将他逼太紧。否则明日里怕是便要躲着本宫办事了的。”
明和想了一想,倒也点头称是道:“主上近来的确是一发小心。也是不知道到底在做些什么。娘娘,会不会主上又被那几位殿下给缠上了?”
那几位殿下,自然指的便是纪越韩一属。纪王越王且不论,便是韩王,虽然受了那般大的打击,却也未必便就立时死了心。这一点,媚娘倒是明白的。
不过也正因为明白,她却摇一摇头道:
“不会。这几日里,他们怕是没那个精神去的。”
媚娘这一句,便说得明和一脸茫然:“娘娘的意思是……”
“他们目下,应该还是要专心地想着治郎给他们设下的局才对。”
点一点头,嗯了一声,她便转身,往外殿下走去,看着兴致匆匆而来的李弘,一笑道:“何况,如今弘儿一发地成气了,他们要防的,怕是弘儿多些。”
媚娘一语,却似道破天机,叫明和立时啊了一声,也跟着看李弘欢笑了起来。
很快地,李弘便走了上前来,仰起脸,呆呆地看着自己笑得欢喜的母亲,眨一眨眼,轻声问道:“母后很欢喜呢!有什么好事么?”
媚娘含笑点一点头:“是啊,有些好事,却是想与弘儿共享。只是奈何母后最近事多心忙,却忘记了那件事了。咱们只怕还得去找你的父皇。”
李弘一怔:“与父皇有关的事么?”
“对啊。”
媚娘牵着儿子,笑吟吟地往立政殿深处走去。
李弘却有些不安,转头看了看媚娘:
“可是母后,父皇有令,叫弘儿不要随便来看父皇呢!”
“对啊……”
媚娘停住了脚,好生想了一会儿才笑道:“弘儿这一说,母后也才想起来,此时你父皇却不在立政殿中呢!”
“父皇不在立政殿中?那在哪儿?”
李弘一眨眼,不解道。
“嗯,应该在太极殿罢?如何,弘儿可要与母后同往太极殿?”
媚娘含笑一问,李弘立时应允。
于是,母子二人脚下一转,便向殿外走去。
太极宫中,春光正浓。
李弘这几日本便劳累了些毕竟他还只是一个孩子,所以就向自己的母后请求,步行前往太极殿,一路赏花看景,也算做是放松。
媚娘欣然允诺,于是母子一路议论着,一路徐徐走向太极殿。
而当他们走入太极殿时,一侧的卫士们,也急忙地向前一步,行叩拜大礼。
“怎么,主上不在?”
媚娘淡扫峨眉,却自有一股子威仪在。
“启禀皇后娘娘。今日主上前来太极殿议事已毕,因着太医说大病初不宜太过劳累,已然往立政殿回去了。”
媚娘意外地挑眉看了一眼李弘:“怎么办?”
李弘想了一想,却摇头道:“弘儿也不知道呢……”
“那弘儿是想看父皇的多些呢,还是想帮父皇的多些?”
媚娘循循善诱地问。
李弘是个聪明孩子,自然立时明白了母亲的心思,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不能两个都选么?”
“可以是可以,这世上,本便没什么绝对的。你能做好这件事,另外一件事也跟着能做好,那为何不能同时两件共行?只是这两件事里,于你当下之情状而言,需得有先,有后,有主,有次。
弘儿,你选哪一件呢?”
李弘侧头想了好一会儿,却道:“父皇身子虽然已渐复平稳,却未见大好。何况眼下国政繁忙,正是弘儿学习治政理事的大好机会。弘儿该先好好儿学习才是。
毕竟父皇就在那儿,只要弘儿想见,就一定可以随时得见的。”
媚娘喜悦地点一点头:“弘儿极是聪明的。那,母后便不陪弘儿,去陪你父皇,如何?”
李弘想了一想却立时道:“母后不能多陪弘儿一会儿么?”
媚娘有些意外,看着李弘:“何事?”
“弘儿年岁尚小,许多国事虽然有元舅公他们在一侧提点着,可到底理解有限。平常每逢大事不可决时,都可以找父皇相议。父皇也总能给出弘儿一些意见。可是如今父皇养病不便指点,弘儿就想,母后一直都是陪着父皇的,父皇也常常说母后之才非在父皇之下。所以弘儿想,弘儿想……”
有些羞涩地,李弘冲着媚娘笑了又笑。
媚娘一怔,却有些意外,好一会儿才点头道:“好,既然我儿有求,那母后自然当应。”
言毕,便与李弘一道走入了太极殿正门。
而走进太极殿正门时,媚娘突然停下脚,回头看了一眼远方,李弘不解地停下来,先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再回望一眼媚娘,才问:“母后在看什么?”
媚娘闻言,却只淡淡一笑,自信而坚定地说一句:“母后只是在想,若是你父皇此时在旁,母后就可以对他说一句,但有母后在,治郎便可以不必担心弘儿,真的不必担心。”
李弘微笑,媚娘亦然,母子相视一笑,然后大步转身,徐徐步入太极殿。
恰在此时,一身朝服的长孙无忌匆匆而来,当他远远地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跟着李弘一道步入太极殿时,他似乎看到了她背后李治那张满意的笑脸
沉默片刻,他突然高声轻唤:“神通何在?”
一侧,魏神通闪身出现,行了一记礼,才道:“主公叫神通有何要事?”
“……贺兰兄妹,你可知道在何处罢?”
“是。”
“传老夫的话儿,着他们这些日子,寻了机会躲开那些盯着他们的人,来见老夫一面,就说……”长孙无忌淡淡一笑,转头轻道:“就说老夫已然想通了,愿意帮那贺兰敏月入宫,成全她一片孝心,欲与姨母同侍主上的善念。”
魏神通立时瞪大双眼,震惊莫名!
日月如梭光似箭,回首望时已百年四十
魏神通听得长孙无忌如此一言,反倒心里落了底,点一点头嗯声道:“这上官大人也的确是太心急了些。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毕竟无论如何,如今主上也好太子殿下也罢,哪一位都是看着皇后娘娘的。他想把女儿嫁入皇家为太子妃,日后一心登后,其实最紧要的不是主上与太子,反而是这位既将为他女儿婆母的皇后娘娘。可他却只因着一点儿所谓的忧心,就这般存意,实在是不智。”
想了一想,他也不禁纳罕:“上官大人好歹也是重臣智材,教育太子殿下等事之上,神通虽不懂得却也看着向来是明察过人的。怎么碰上儿女之事,就会这般短视了?”
“因为正因为他明察过人,所以才知道他的女儿,要想嫁入东宫封为太子妃,那便必然得除去皇后这块挡在前路上的最大阻石。”
长孙无忌淡然道:“儿女如何,父母最知。他那个女儿才情品德到底是个什么样子,配不配得太子殿下身边人,东宫正妃日后国母这一封位,他自己心底最清楚不过。而于他而言,也更明白易位处之,若他与他的夫人是主上与皇后娘娘,必然不肯叫上官淑那样看似出身名门,高贵大方,实则满心眼儿里净是小家子气的算计谋略的女娘嫁入宫中,再成为另外一个王皇后的。”
魏神通睁大眼,有些可笑又有些不可思议道:“主公的意思……这上官仪知道自己女儿不配入宫,所以才铁了心要推倒皇后娘娘,好让这天下无人可议可阻他女儿入宫一事?这……这也太可笑了吧?且不论主上,便是太子殿下自己,年岁虽幼,却也绝非是个由人操纵着的无知小儿啊!”
“所以才说为人父母者,多数都是双目不盲,却装着是双眼尽盲,最后却成了真盲之人。”长孙无忌叹道:“便如老夫,又何尝不是如此?明明知道这几个孩子里,最能成事的,其实是净儿,可只因他是末小幺儿,又有他长兄们在,便白白耽误了这孩子……”
言至此,长孙无忌不言,魏神通更加无言以对。
的确正如长孙无忌所说的一般,天下人尽知长孙诸郎之中,长孙冲最负盛名,却鲜少有人知晓,诸长孙儿郎中,才情最高,韬略最深,品德最贵的,却是长孙无忌的小儿子,一直只得一个令官在身的长孙净。
也只有长孙无忌自己知道,当年虽然有房玄龄见过年幼的长孙净后骇称其大有乃祖长孙晟之风,甚至更盛赞长孙净必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但长孙无忌却始终没有当成一回事。
而这些年来,随着府中大大小小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发生,长子长孙冲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虽然也都办得算是妥当,可与一出手便总是定局乾坤的长孙净比起来……
长孙无忌自己叹了口气,轻声道:
“老夫一生最悔之事有三,一是当年没有那等眼光,看透韦尼子竟是害死先后娘娘最大的祸种,早一步绝之以免后患,又在梁王承乾与濮王青雀斗得两败俱伤之前,先行一步看出如今主上,当年的晋王稚奴,竟是最佳的承祧人选,而至得先帝痛失爱子,今上痛失慈兄,一生抱憾。
二是至今都没有金刚之目力,能看透这位武皇后的存在,于我大唐究竟是福极是祸根。又一再与她交锋之时,连连败北,无力相继。
三……便是净儿与温儿……直到今时今日,老夫才蓦然发现,自己多年以来对这两个孩子刻意无视有心遗忘,竟是好端端地断送了两个旷世之材……”
长孙无忌沉痛一叹:“是老夫的糊涂,也是老夫一生中最大的失误啊!”
魏神通闻言,却是沉默许久,才轻声道:
“听主公此言,却似这一生,最后悔的,便只有这三件事了。”
“非也。”
长孙无忌摇头道:“在世者但有为人,便必然会有许多介怀悔恨之事。老夫非圣非仙,自然也不逃这等业难。只是于老夫而言,一生之中痛悔之事虽多,但最让老夫介怀,最让老夫后悔,乃至愿以性命相偿,换得一丝转机的,便是这三件事了。”
停了一停,他又呆了一呆,才喃喃自语道:
“特别是第一桩……若是先后娘娘还活着……若是观音婢还活着……也许老夫这个做兄长的,还有先帝这个为人夫君的,就能少做很多想来便会后悔的事,少杀很多想来便会后悔的人了。”
原本面色微沉的魏神通在听到这句话后,神情,渐渐地复杂了起来。看向这个老人的目光,也慢慢变得有些茫然而迟疑:
到底,他这番话,是出自真心,还是出自假意?
若是出自真心,那究竟是他已然看透了自己的身份,有心借此机会向自己忏悔,还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将陷害义父的事情,放进让他后悔的那些事情里?
若是出自假意,那是不是他已看透了自己的身份,有意说这些话来麻痹自己,趁机对自己下手,或者进一步利用自己,又或者是接下来有意要借自己的口,去向什么人,说明自己的心思?
到底……
是真心,还是假意?
魏神通的目光一时间失去了焦点,而他旁边坐着的长孙无忌,更是陷入了沉思与伤痛之中。
是以,主仆二人,都没有注意到,窗外的灯影,显得有些怪异。
次日午后。
太极宫立政殿下。
正替李弘抱着一只雪白的小小乳猫儿,喂食新乳的媚娘,见到匆匆而来的玉如,当下便眯了一眯眼。
而待得听闻她报明了昨夜得的消息之后,更是冷笑连连:
“原来那位上官大人,却是打得这样主意……怪不得这些日子以来,朝中风起云涌的,都是往本宫身上推。”
“可不是?他也真是痴心妄想了。”
玉明冷笑一声。
媚娘摇头,又问道:“元舅公可应了他?”
“元舅公点破了他的心思,但却没有应他。相反,听着后来的私议,竟似是元舅公也不打算助他这一臂之力的。娘娘,您说要不要将这样的事情透与上官仪知道,叫他与元舅公二人……”
“不。无论如何,元舅公的身份特殊,不可让别人缠上了他。何况你便是告诉了上官仪,他也未必会信毕竟在他眼里,最可恨的是本宫。而他最值得依靠的,还是元舅公。”
媚娘摇一摇头,缓缓道:
“他既有心装睡,你无论如何也叫不醒。”
日月如梭光似箭,回首望时已百年五十
大唐显庆四年四月。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整个长安城都被李治这一道金门赐旨,给炸了个七荤八素。
一时间,人人疯议此事,街头巷尾,个个争执一词。
有人说一国之主,如此行事实在荒唐;有人说帝后情深,鹣鲽可羡;还有人说此事事涉朝政,不可轻议……
总之一句话儿,说什么的都有。
每个人,每一双眼,都紧紧地紧牢了深深宫院之内,看向了那座玄金色大门。
大门内的人们呢?
他们没有半点儿的反应。甚至应该说,他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因为整个太极宫上上下下,现在在议论的,已然不是皇后所出单独序齿一事了。而是皇帝陛下,已经因为此事,又被皇后娘娘禁入立政殿一步几天的事了。
没错。
李治又被媚娘下了禁入令。
并且这一次,连期限都没有给。
所以每日每日里,一到戌时,立政殿前便可以看到这样一幕场景:
玉辂金车的李治盛势而来,气宇轩昂地走到紧闭着的立政殿门前,着人拍门,入殿。
不给开。
清和上前拍门,求见。
不给开。
李治挂不住脸,上前喊门。
“……主上,您饶了咱们这些小的吧……”
门开了。
的确是开了。
可是走出来的,却是一两个老弱幼小,并且是“跪”行而出,一出门就对着李治叩首哭求,求他留自己一条性命。
为什么?
放了皇帝陛下进去了,那皇后娘娘就要生气的。这么一点小事,虽然不至于就要了他们的命,可被罚入掖幽庭,那和等死也无甚大区别了。
皇后娘娘不准入,那皇帝陛下便是一定不能入的。而且比起那位看起来温柔细语,实则话一出口连个转寰余地都不要想有的皇后娘娘而言,眼前这位皇帝陛下,显然是最好说话,也是最好下手的一方了。
所以李治只能瞪着他们,牙咬得咯咯响,却还是不得不叹息一声,默默转头,霜打一般地垂头丧气,回去太极殿睡他的偏殿。
每每逢此时,李治都免不得一脸闺中怨夫样地问清和:
有这样的天理么?
娇妻爱子,凉帐爽榻就在门那边儿不过几十步而已……
他却天天都被赶回那冷静得跟冰窖似的太极殿里去睡小殿?
清和在这个时候,往往不说话。
因为李治第一次这么问的时候,他就因为傻傻地回了几句“主上嫌太极殿太凉了?可是这样的天气,凉一点儿才好休息罢?而且太极殿的冷热还好,主上是不是惹了风邪所以才觉得有些不适?”……
如此之类的话,被罚着把自己说的话儿,整整抄了百遍。
所以在听到李治又一次这样怨念不止的时候,清和只是捏了捏自己至今还药膏未除的右手腕,坚定地闭紧了嘴,一句都不发,一声也不吭。
侍于君上这些年,这样的教训,一次就够了,哪里还会用得了两次?
所以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就是一路默默地跟着来,跟着回。
他不说,李治也不曾发问,只是絮絮地来,叨叨地走。
另外一边,媚娘站在立政殿下,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一片罗盖如金云,徐徐离开。
“娘娘……”
一边儿立着的玉氏姐妹,甚至是明和,都是一脸忧心之态,看着媚娘的目光,也满是担忧:“娘娘是不是太过为难……”
“到底是谁为难谁?是本宫为难他,还是他为难本宫?”媚娘眼波一横,便是一片寂然。
好一会儿,明和才尴尬一笑道:
“可是娘娘,您看主上他……”
“他如何?”
媚娘如吐冰棱般地问着,却叫明和颈子一缩,不敢再说。心里只暗暗叹息,忍不住在心底悄悄说一句:
主上,这一次,是真的谁都救不得你。
“总之自即日起,他不许进立政殿,本宫也不会去太极殿。什么时候他把这独立齿序的旨意给收了,什么时候,本宫再开这立政殿的门。你们可听明白了。”
不是疑问句,而是直言,这样的话头儿,便是傻子也听得出来了。于是立时一片应喏之声。
一侧的玉明看看姐姐,再看看明和,终究是忍不住出声道:
“可是娘娘,论起来主上此事虽然办得有些不妥,却到底是为了娘娘着想啊。若非如此,娘娘捐出来的那些脂粉钱,便说得不通了。毕竟皇后例制,本不过就十万而已。如今娘娘一年所得便三倍之数,若主上不想想办法,那些流言……”
“流言之所以是流言,便是因为它成不了什么气候。”
媚娘转过头,平心静气地看着她,认真道:
“所谓流言者,多为他人口舌相传而无实凭真据之说。既然没有,那又有什么不妥?”
“可娘娘您捐出来的,的确是三十万啊!”媚娘这话儿,说得连玉如都迷糊起来。
“本宫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捐的不是三十万啊!”
媚娘勾唇一笑,妩媚动人:
“但是本宫也从来没有说过,这捐出去的,便是一年份的钱啊?”
“咦?啊……”
这一下子,三侍恍然,既而明和便哭笑不得地摇起头来:
“娘娘这一说来,倒还真是主上太心急了……他若是能冷静下来好好儿想个透,便知道娘娘可以巧言搪塞过去的。”
“的确。”
玉明与玉如也点起头来:“而且便是娘娘无法搪塞,便是真被他们知道了一年之数就是三十万,那就议论纷纷,也不过一时之事而已毕竟朝中年俸三十万以上的,也为数不少。皇后娘娘身为一国国母,太子生亲,便是再多一倍,也无人能多加诽议。可是主上不但没有想到这一点,反而还为了娘娘,更加进了一步,给娘娘所出独立序齿……这岂非便是坐实了娘娘恩宠逾制的名头?”
媚娘淡淡一笑:
“所以本宫为什么不要让他进来……你们可清楚了?”
“娘娘安心,臣等明白。”三侍齐齐应下,却免不得都在内心叹息起来。
“朕怎么啦?朕怎么错啦?”
片刻之后,太极殿内。
李治叉腰跳脚,急吼吼地问着前来悄悄儿告诉他媚娘话头儿的明和:
“她是朕的皇后,唯一的女人,朕不宠她,却又要去宠谁去?她这番责怪好生没有道理!”
说着说着,李治竟委屈得摆出一脸痛心相了:
“真是……就没见过这么不解风情的!朕都那般示好了,她还要朕怎样?还要朕怎样?”
一迭声的质问,却叫明和暗叹又可笑,但又不能真的笑出声,只得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拱一拱手,然后才对着李治道:
“主上,无论如何,今日此事,都非良策。毕竟皇后娘娘对主上您都是一番关切之意。这越矩独立之事……还是……”
“朕偏不!朕就不!朕就是死了都不撤!”
李治咬着牙,高声叫着,那气急的模样儿,像极了个受尽委屈的小孩儿:“不,就是不!无论如何就是不!”
这般无赖使娇,哪里还像堂堂一国之主?倒更像是尚在襁褓中的李显了。
“金口玉言,朕一出口,哪里还能回收?!何况弘儿本是太子,这样的事情,本来就理所应当!朕当年,不也跟大哥他们一般,独承一支么?”
“主上,明和虽生得晚了些,可当年之事,也听师傅提及过。主上啊,当年您与旧太子殿下,与旧魏王殿下,那都只能叫独成一支,而不可叫独承一支罢!独成一支,是跟着先后文德皇后娘娘一支而居;可如今您把皇后娘娘所出三位殿下尽另立齿序,这便是独承一支了!您这般,岂非是在诏告天下人,您独独宠爱的,独独在乎的,便只有这三位殿下了?其他几位,于您而言都非心头之宝了?”
明和苦口婆心地相劝:
“您这般行事,却叫其他三位殿下,还有两位公主殿下,如何做想?”
“他们又有什么做想的?”
李治的脸上,突然恢复了冷静之色:
“他们还能有什么做想的?义阳宣城自且不提,那三个,又有什么可做想的?”
李治神色一变,明和便知事情再无回寰余地。
其实于他而言那三个同样流着李治血脉的孩子,早已经被他从脑海中抹掉许久了。不止是他,其实如今的整个太极宫中,记得那三个孩子长相的,又有几人?
没几人了。
尽管他们不停地在惹出事端,不停地生出些事事非非来,不停地被太极宫中上上下下的人议论着……
但真正能记得起他们长相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
几乎每个人记得的,都只有他们那些劣迹斑斑的过往。
而正是这些过往,才造成了他们给每个人,留下的深刻印象。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
想到这里,明和脑海中,突然迸出一个疑问:
究竟是谁把他们一步步推到这样局面的?是媚娘么?不……
他摇一摇头。
显然不是的。
毕竟于他们而言,媚娘的存在本来就是最大的隐患与忧虑,所以他们断然不会容许媚娘把自己推到这一步的。
那又是谁?
是……他?
明和下意识地抬头看着气冲冲的李治,却又立刻摇头,不可思议的微笑着,否定自己的想法:
怎么会?
怎么……会……
他迟疑着,看着地面:
是啊……怎么会……
日月如梭光似箭,回首望时已百年六十
清和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走到这里来的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他只知道,当自己一回神时,已然走到了这里来。
呆呆地看着面前掖幽庭的匾额,还有门侧几个正对着自己恭敬用礼的小后辈好一阵儿,他才回过神来,收了一收神色,轻声发问:“那位先生,可回来了?”
“回大师傅,已然回了,正在内庭里。”左首小侍恭恭敬敬地回道。
清和没有再说,点一点头便抬脚向着里面走去,目光之中满是坚毅之色他想见一见那个人。尽管此时的那人也未必能给予自己什么明确的答案。但至少……
有一件事,他是时候去问一问了。
片刻之后的内庭里。
一个两鬓斑白,麻衣草屐,可通身气派却如贵族青年一般出众的侍监,正在仔细地打扫着地面落叶这时才只五月天,可这掖幽庭内的许多花植,却已然开始枯萎了。
难怪人常道,掖幽庭里的秋日,总是来得特别早,也总是比别处长好些。
清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走向那个背对着自己埋头扫地的侍监,然后低声唤了一句:“瑞师傅。”
那侍监抬起头,眉目清秀俊朗却正是曾经的都六宫总管,大内侍监瑞安。如今几经风霜,他也依然是一副明雅安闲的味道,淡淡一笑:“你不好好儿侍奉着主上,却跑来这里贪懒爱玩?真是……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
清和听到这样的话儿,一时间不觉鼻间一酸,眼眶一热,却笑了起来:“师傅又冤枉清和,清和便是再如何淘气,如今这等时间,也再不会这般懒怠了。实在实在是主上今日里又在那儿抱着头念个不停,清和又劝不得皇后娘娘,也只好来求求师傅替清和想出个法子来应对了。”
瑞安摇头,笑了一笑,也不多言,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徒儿反手将怀抱的拂尘插在腰后,去一边儿自拿了东西来帮着打扫,这才摇头一笑低头也继续扫地,然后轻声道:
“这掖幽庭的秋天,人人都说来得早又走得迟,格外漫长呢。”
“可不是?小的时候,清和也好,哥哥也罢,都是最怕来这里的。所以每有我们俩不听话的时候,德师傅要罚我们,总是会说叫我们来这儿打扫。立时我们便挺乖的了。”
清和提及少年往事,仍忍不住淘气地一笑。
瑞安笑起来,好一会儿才又道:“也不怪你们不喜欢这里,只怕但凡是个小孩子,都是难得喜欢的。莫说是你们,便是我与你们德师傅,小时候淘气的时候要被你们师公罚来这儿,不也是哭得跪求么?不过啊,那都是儿时的想头了那时真的是太小,尚且不知这掖幽庭,其实却是这宫中最宁静最安和的所在只看你想看什么地方了。”
清和一顿,停下手,若有所思地看着一味打扫的瑞安:“师傅……”
“掖幽庭中有冷宫深深,有天牢森森,更有刑堂凛凛……可是啊清和,这些所在,也都挡不住它后园之中的繁花如锦,春光胜金。不是吗?”瑞安边扫,抬头看着他一笑。
清和眨了一眨眼,突然像是明白了些什么:“师傅,您都知道……”
“当然知道。”
瑞安一笑:“师傅跟着主上的时候,主上可还只是小小的晋王殿下呢!那时的他,看似受尽三千宠爱,尊享无上之荣。实则却是六宫那些妇人们眼中最佳的争宠棋子。那些女人啊,除了一个淑妃娘娘,还有后来才入宫的武姐姐,元姐姐,就没半个真心待他好的,都不过是将他看成一件玩物,一件可以将先帝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的装饰而已。就是后来待他若亲姐的徐姐姐,与他初交时也未托了真心。所以呢,他早就习惯了不对任何人说真心话了,除了……”
瑞安停一停,目光一黯,好一会儿才继续打扫,同时轻声道:“除了一直在他身边站着的人。”
清和顿时觉得心中一净,一静:“师傅……”
“所以从一开始,我就不能原谅你们德师傅的。因为他本该只当一面镜子,一个影子,好好儿听着主上说话儿便好了。不要替他做任何决定便好了。主上身边,已然有太多能够与他对谈博弈,为他思考帮他做决定的人了。主上自己也实在已然足够将一切处理好了。他缺的,不过是一个当他因为某些原由,某些事情无法向自己最爱的那些人们倾诉时,听他倾诉的人罢了。只要有这样一个人听着他说,他便能好好儿地说,在这说话儿的时候,好好儿想出来,自己这件事到底如何处置,那件事又该如何办理……他身边从来不缺聪明的人,缺的只是一个能听的人。”
瑞安平静地扫净地面的落叶,停了手,看着堆成小堆的落叶,继续道:
“所以你德师傅实在从一开始就不该那样的。他只消听着主上说话儿就行了。一切的一切,主上会办妥的。他也能办妥的。你德师傅劳得那些心,其实却都是不该劳的心。那些心,本来就该是皇后娘娘替他去考虑,去劳心费神那是皇后娘娘身为主上妻子的义责所在,任何人都不该也不能替她担下来的。可你德师傅硬是要替她担,所以便有了后来那样的结果。”
“师傅……”
清和眉目间豁然明朗起来:
“师傅的意思,是清和应该……”
“你什么都不必应该,只要做好你自己该做的事情,好好儿听着便是了。你也将这话儿,原封不动地传给明和罢!我看他这些时日行事,是一发地向着你德师傅那条路上走了。这些事,本来不该我提醒的。可既然你来找了,那便一并提醒了也好你回去,告诉他,有些事不该他劳心,便不要多劳心。要时时刻刻记得……”
瑞安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清和:“你们的身份,是大内侍监,是侍奉着我大唐双圣的人。而不是与他们并立为圣的人。”
清和全身一震,立时应声称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