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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尘劫录txt下载     尘劫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章

    一夜都很平静,我已经疲倦得连噩梦也没有力气做了。www.uu234.com第二天的早晨,是耒把我叫醒的。

    “家主,家主?”

    “什么?”我披上衣服,坐了起来。耒的声音很平静:“周人追来了。”

    “多少人,装备怎样?”隔着门帘,还是可以听见耒咬牙的声音:“九条帆船,战士二百左右,装备好象很精良。”

    “我们呢?”“臣数了一下,家臣中可以战斗的八十人,士中可以战斗的二十人,以一敌二。”

    “如果,”我突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主意:“我把全部指挥权交给你,包括廪也归你调遣,你准备怎么打?”

    “臣用奴隶十多人驾两条桨划船诱敌,一面派人潜水凿穿敌船的船底,一面用大弩发火箭点燃敌船的帆桅,使其不易逃遁。我们船虽少,但大而且结实,敌人船小而且不坚固,凿不沉的,就撞沉它!”

    我已经穿好了衣服,把被子踢到身后,正襟端坐:“进来。”耒答应一声,掀帘膝行而入。

    我从枕下取出令简,双手各执一端,递给他:“我命令你全权指挥这次战斗,以令简为凭据,违令者杀无赦。”

    “是!”耒恭恭敬敬地接过令简,高举着出去了。我就坐在那里,久久不动。

    宰人端进饭来。很简单,一盘热饼,一碟生鱼,一壶米酒。我喝一口酒,酒很甜,可不知道为什么,吞下去却突然变得苦不堪言。我只好撮了饼来吃。

    “咱们这一去,背井离乡,也许不会回来了,”我叹口气,“是不是应该带几个女人,以延宗嗣?”

    宰人一边熟练地把生鱼切片,一边很恭敬地回答:“可是,主人,我听说航海,尤其是战船航海,带了女人很不吉利的。”

    “是吗?”我忽然觉得很好笑,“亏得我妻妾都死光了,又没有儿子女儿——别的人没有命令也不敢携带家眷吧。女人嘛,哪里都有吧,只要能找到个安身的地方,不用发愁不能繁衍吧。”

    宰人一边点头,一边把切得很细的鱼脍端到我面前。

    “大人,”忽然廪的声音在舱外响起,“您把令简给了耒?”“是,”我在心里暗笑,这小子沉不住气了,“怎么了?”

    “他只是个家臣……”“是,”我抬高声音打断他的话,“怎么了?!”“没,没什么,”年轻人立刻软了下来,“侄儿告退了。”

    “等等,”我突然想起了“火鸷”,“我放在库里的那四口大木箱,耒带来了没有?”

    “好象……”没等廪好象完,我已经掀开门帘,走出了船舱。

    立刻,一副宽大的背膀挡在了我的身前:“家主,请退回船舱里去,这里危险!”这是全身甲胄的耒。

    我从他的肩膀上方望出去,战斗已经开始了,就在我们身前三十多丈外的海面上:“为什么不划过去?”

    “他们足以对付敌人,这是主船,不可轻动。”我“哼”了一声,想要命令他把船划近战场,想一想,却又忍住了:“那四口大木箱呢?”

    “就在这条船上。”“好,”我精神忽然一振,“快去取来。”

    耒答应一声,走开了,立刻又有另外一名家臣补上空缺,挡在了我的身前。一片水沫卷来,我不由得又咳嗽了两声,强咽下一口血去。

    上天哪,千万别让我在这时候倒下去啊!

    船随着西风,缓缓地向战场靠去。木箱运到了,我打开一口箱子,沉声向身边的几个人说:“照我的样子去做。”

    解开皮索,四只两尺多高的“火鸷”被取了出来。我打开一只“火鸷”的背脊,嗅了嗅药气:“还很干燥吗?”

    三个人齐声回答。我把“火鸷”放置在木架上,望一望敌船的距离:“各对准一艘敌船,距离要在二十到二十五丈。”然后取下腰间的火石,敲亮,点燃了药索。

    四道火光箭一般穿破层层激荡的水雾,射向敌船。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大声惊呼起来。四只“火鸷”向敌船上吐了一串火焰之后,又原路飞了回来,跌落在船头。

    敌人的阵脚乱了,他们的斗志已经被从天而降的神鸟给完全摧毁了。

    “这是什么?”史咎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捡起一只“火鸷”。我笑笑,把名字告诉了他,然后转向耒:“不要放走一个人!”

    “捉几个活的,作为牺牲。”史咎平静地说道。是啊,这样一来,不必要杀奴隶来祭天了。这些周人,真是送上门来的好祭品啊。

    我和史咎走进舱内。他还念念不忘“火鸷”:“没有机械,它怎么会飞的呢?”

    “我配了一种药,”我详细向他解释,“用一定量的硫磺、硝石和木炭,磨细混合,遇到火则会激发出一种极大的力量来……”

    “本打算献给帝的,用来对付周人,”我忽然感慨万端,“可现在……唉,也许这东西……不知道这东西什么时候才能重回华夏。”

    “我们都是要回去的,不是吗?”史咎苍老的脸上,皱纹越来越深,“我们若是埋骨异乡,子孙总是要回去的,不是吗?”

    他的眼睛湿润了。那只“火鸷”在他手里颤动,象他的一颗心,想要飞回故乡去……

第三章

    战斗仅仅延续了不到半个时辰。www.uu234.com吓破了胆的周人全面溃败,被我们打死了一百多人,捉获七十四人,他们所有划船的奴隶也都成了俘虏。

    昃时还没有到,我打算先找个人来问问陆地上的情况。耒押来的,据称是最怕死的一个。

    “周军已经占领了整个殷地了吗?”俘虏被捆得象块饭团一样,跪在我、史咎、廪,还有耒的面前。

    “是,是的。”俘虏脑门上汗如雨下,浑身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昌已经臣服于我帝,”廪恶狠狠地瞪着他,“为什么发要在他父亲死后不到半年,就胆敢以下犯上?!”

    “说是,说是纣王无道……”“什么?纣?是在诽谤帝辛吗?!”廪的铜剑已经出鞘了,我赶紧拦住他。“怎样无道,”我转向俘虏,“。”

    “是,是,他们都、都在说……”俘虏结结巴巴地回答,“纣王修建鹿台,耗费民力,是、是崇侯虎帮凶,每天欢宴不理国政……”

    “胡说,鹿台是祭天所建,什么叫‘欢宴’?!”廪又沉不住气了,“崇侯贤明方正,他做了什么,要叫他‘帮凶’?!”

    “这、这都是他、他们传说的,还说纣王原本是不坏的,只为妲己是个妖孽,蛊惑了纣王,杀害忠、忠良……”

    “这又关己夫人……”廪差点跳起来,却被史疚按住了:“你说说,帝杀害了什么忠良?”

    “说、说是王子比干被陷、陷害,挖了心……”“够了!”廪再也忍耐不住了,额头上青筋暴起,铜剑直指俘虏的鼻子,“待会儿祭天,请让我先宰了这个家伙!”

    “不,不!饶命啊!是你们要我讲的啊……都是他、他们胡说呀!饶命……”耒往俘虏嘴里塞了块破布,把他拖出去了。

    “这、这、这、这……”廪反倒结巴了起来,“这些谣言、谣言,真是气死我了!”“周人要革天命,”史咎垂下头,缓缓地说,“当然要制造一些谣言——我有时候想,当年天乙伐夏桀,夏桀真的那么失道吗?”

    “你说什么?!”史咎把我一直想着而没敢说出来的话讲了出来,我不由感到又是惊惶,又是恐惧。“我说,”他还是不慌不忙的,“恐怕帝的恶名会一直流传到后世吧。”

    “太冤枉,太冤枉!”廪大叫,“要不是六师二十二万人远征东夷,他周发哪能拣到这个便宜!”

    “过去了,别再提吧,”我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剧痛,急忙弯下腰来,“也许是天要亡殷——昃时快到了吧,该祭天了。”

    唉,历史真的很公平吗?也许那个屡进谗言,被元老们全体议决处以死刑的比子干反倒会名垂千古吧……

第四章

    廪没能如愿以偿地宰杀那个俘虏,因为他既没有沐浴,也不肯斋戒。www.uu234.com耒和几个早晨忙于打仗,没来得及吃饭的士或者家臣,就充当了行刑者。虽然在海上航行,淡水非常宝贵,史咎还是固执地要求他们每个人起码要擦一擦身。

    第一批宰杀了五十名俘虏(包括那个最胆小的),还有为敌人划船的二百多个奴隶。剩下的二十四名俘虏,决定留到下次祭祀时使用。

    巳时吉时,史咎开始供献牺牲,祭告天地。这种仪式本来需要一史一巫共同主持,但船上没有巫人,只好让那位可敬的老人一身而兼二任了。

    舞蹈,歌唱,众人虔诚礼拜,然后用船上最好的木炭燃起了一盆火。史咎从随身背囊里捡出最大的一块龟甲来,小心翼翼地端在火焰上烧烤。

    主船上聚集了士四十人、家臣十二人,挤得满满的。大家都紧张地望着老人手上的龟甲,连大气也不敢出。我的胸口又痛起来了,却强忍着不让自己咳出声音来。

    “啪”的一声,龟甲的一侧崩开了道细小的口子,每个人的心都是一跳——这究竟预示着什么呢?

    裂口在逐渐地扩大,一点点延伸到龟甲的中心,却忽然不动了。我的心也悬到了嗓子眼里,耳边只有和缓的风声和海浪拍击船舷的声音。这是多么可怕的静寂啊,我所渴望的沉寂,绝对不是这样的。

    终于,那裂口又开始延展了,但并不象刚才那样是一条整齐的直线,也没有刚才的粗而且平滑——三道细小的、弯弯曲曲的纹路向左右两边延伸了开去。

    我的心上掠过了一道不祥的阴影。如果这道裂纹是殷祚的象征,那么这分裂、细小和弯曲,难道是预示着上天决定的必然衰微吗?

    忽然又是“啪”的一声,三道分支停止了前进,却又有一道新的裂口在直线不远处显现,飞快地向着龟甲的另一端,平稳地延展开去。

    史咎长长舒了一口气,把龟甲从火焰上移开。众人一齐叩头,感谢上天和祖宗的指示。

    “是不是还有希望?”一名做过史官副手的士向史咎发问,“是不是否极泰来,衰而复兴的意思?”

    史咎不说话,取出刻刀来,在龟甲上记录下了占卜的原因和结果。放下刀很久,他才缓缓地说:“我想起一件事,去年八月里,我和巫邑同时为帝龟占和卜蓍……”

    “我们得到同一个结果:殷的兴盛,是在空桑,”他转向我们,目光炯炯,“谁知道这个地方?”

    “那不是风夷的发源处,又叫汤谷的地方吗?”有人高声回答。“对,飞子廉也是这样向帝解释的,”史咎转向我,“所以帝要远征东夷。”

    我愕然了:“这件事情我怎么不知道?我家是国家东方的屏障,防卫东夷已经七十多年了,这件事怎么不事先通知我?”“何况大人还是父师,首席元老,”廪也在不平,“帝只听飞子一个人的话,就决定了这样的大事吗?”

    “每个人一生中,都会做一件蠢事的,”史咎长叹一声,“帝也不能例外,只可怜这唯一的一个错误,竟要了他的命……这也是天意吧——我曾经把这件事讲给儿伯吉听,他却说空桑不一定在东夷……”

    “什么?!”“他说,空桑是太皞发迹的地方,而时至今日,太皞风夷一族已经基本被东夷灭亡了,空桑的名字,很久没有人叫了,现在叫作汤谷。”

    “而据传说,风夷的一部分人下了海,去到东方数千里外的一个巨岛上生存繁衍,于是称呼那个岛就叫作空桑,”史咎站起来,浑身颤抖,手指远处,“而这次龟甲上显示的殷复兴的方向,正是在东方!”

    几乎一半的人都大叫了起来。我闭上眼睛,体味一霎那间心底的可贵的沉寂。“天意!这真是天意!”耒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在高呼。天意,这真是天意吗?

    我只觉得眼前的色彩越来越是灰暗,只觉得海涛的声音越来越是宏大,不由自主地向前倒下去,倒下去……

第五章

    我们在海上航行了八十多天。www.uu234.com时正盛夏,东风很盛,我们往往走一阵子,又得退一阵子。海图上的航行记录已经混乱了,方向是没问题,自己的具体位置,却谁都说不清。

    “也许掉头走上一两天,就可以回去家乡了……”有一次,我听见耒这样对他的下属说。

    我的胸痛越来越厉害了,经常咳得直不起腰来。船上的药品很缺乏,亏得史咎学过两年针灸,才算把我这条命几次三番从鬼门关里拖回来。

    我的视力和听力也下降了,但耳边整天都回响着奇怪的轰鸣——睡着了也不例外。看来,死一般美丽的沉寂只是此生无奈的幻想了吧……

    我躺在席上,侧头就着灯光,研究淮伯翌借给我的那幅《偶人图》。不得不承认,他制造机械的本事真是举世无双——他现在在哪里呢?是生还是死?我还有没有机会把这幅构件图再还给他?

    又起风了吧,船在无奈地晃动着。我咳了两声,忽然想要吐。

    “家主,”耒沉静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司南出问题了……”

    “什么?”耳中的轰鸣使我没能听清楚他下面的话——“它……乱转,找不到……正确的方向……”

    我愣了一下,翻过身,从柜子里取出自己那具司南来。他也在我掌上的溜乱转,忽而指示左边是北,忽而又指示南在前方。

    “北辰在哪里?”“天太黑,云太密,”耒在帘外高声回答,“找不到北辰。”

    “没关系,过一阵子就会好的,先让船漂着吧。”我喉咙也很疼,懒得再多说话,但耒却继续问道:“我们这样子……找得到空……吗?”

    头也开始疼了,我干脆叫他有话进来说。他掀开帘子,跪到我的身前:“臣恐怕复兴的任务,未必上天是交给了我们……”

    “你,”我望了他一眼,他低下头去,竭力隐藏自己的目光,“你究竟想说什么?”“臣是想,”他忽地抬起头来,象下定了决心似地一字一字说道:“我们不如回去。”

    “回去?!”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我不由自主地欠了欠身子,“你是怎么想的……”耒昂一下头,第一次打断我的话:“前去是渺茫的大海,渺茫的希望。回去可以去往南方,周人未必已尽得殷地,在南楚,我们也可以发展壮大,我们可以……”

    我拍了一下几案:“你害怕了?你想违背天意?!”“臣说过,复兴的任务未必落在我们头上,”他又低下头去,“原谅我,家主。请下命令,掉头往回航行吧。”

    “你这是要胁我吗?!”我只觉得眼前发黑,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我那么信任你……”“请家主收回乱命,”他的声音又扬起来了,“即算找到了空桑,又能怎样?在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想复国,那是……现在只要您一句话……”

    耳鸣声越来越响,我重重地倒在席上,五脏六腑象要翻转过来似的——船晃动得更厉害了,耒那半带羞愧半带坚决的面孔,也在我眼前乱晃。

    “耒你好大胆!”忽然一声暴喝在不远处响起——那是廪吗?“大人,请……”耒的声音似乎越来越是遥远。

    “不如回去!不如回去!”一个声音在我内心深处呐喊着。“不如回去!不如回去……为什么要回去呢?”随即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是多么熟悉的声音啊,是帝的声音吗?“先帝盘庚迁都到殷,已经一百多年了,为什么要回去呢?!”

    噢,那确是帝的声音了:“干,不要以为你是我叔父,就可以不顾社稷百姓,而妄谈迁徙!”“帝是圣明,不过……”嗯,怎么比子干的声音又越来越远了?我只觉得肋下两点烧得发烫,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睛。

    “醒过来了,大人,”廪欢快的声音响了起来,“大人放心,耒和那批乱党已经全部被擒了,多亏这场风暴……嗯,现在已经风平浪静了。”

    梦,是梦;是屈死的帝来给我托的梦吗?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四下望一望,廪和几位士就坐在我的脚边,而史咎,正好整以暇地收拾他的针灸工具。

    “有没有死人?耒呢?”我缓缓问道。“耒已经被我逮住了,”廪回答,“丢了一条小帆船,有十八个奴隶和三个家臣坐着它往回跑了。另外,战斗中死了两个家臣,都是时子家的。”

    “我很惭愧,没能把他们管教好。”时子有远远地磕了一个头。我的耳鸣声似乎稍微弱了一些,于是扶着史咎,挣扎着坐起来,:“我才应该惭愧……把耒带到这里来。”

    “请允许我,”廪咬牙切齿地俯了下身子,“请允许我宰了他。”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耒一向是我最器重和信任的家臣,想不到他……其实这件事,也不能说他做错了——我们真的能找到空桑吗?找到了又能怎样呢?而且听说淡水快要用完了。

    “还有几个人,有几位士,”廪依旧狠狠地咬着牙,“竟然跟着耒这个家臣一齐叛逆。他们反对您,而且这样失了作为士的身份——请允许我去彻底调查一下。”

    我看见有几名士垂下头去。廪这小子,就是不懂得恕道,太刚可很容易折断哪。我才要挥手制止他,两名家臣押着五花大绑的耒走了进来。

    耒跪到我的面前,低着头,沉声说:“臣冒犯了您,家主,罪不可赦!不过我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闭嘴!”廪大叫,我瞪了他一眼。耒继续说:“臣请求您,看在我家三代服侍您的情份上,允许我自裁。”说着,“咚”的一声,把头撞倒地上去。

    我真不想让他死,可是事情闹到这样,他大概自己也明白,没人救得了他了。“你还有什么话,”我问,“要说吗?”

    “有一件事,”他依旧这样伏在地上,“请原谅臣没有即时禀告您——前天一个奴隶下水捉鱼,发现了一条暗流。就在这附近不远,很容易找到。水流很平缓,方向是……正东。”

    我差点叫出声来,转过头,发现每个人的脸上,都绽放着奇异的光芒。“你,”我竭力压住心底的激动,转向耒,“解开绑绳。”

    “大人,这……”廪又准备反对,但我及时打断了他的话,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解开绑绳!”然后我伸手,把枕边的铜剑抓了起来。

    耒被解开了,却依旧五体投地地跪着。我把剑递给他。他全身都在颤抖,这无上的殊荣,使他差点笑出声来:“谢,谢谢家主,臣在九泉之下,也会感念家主的大恩的……”

    他双手接过剑,很虔诚地举过头顶,然后又“咚咚”地磕起头来:“臣会尽快了断,把剑还给您的。”

    耒倒退着出去了,舱中一片温馨的沉默。第一个打破平静的当然是廪:“万岁!暗流。万岁!上天垂怜……”大家随着他的欢呼,一齐笑了起来,连一向不动声色的史咎也在笑。

    今天一定会是好天气吧,舱外,一定是阳光灿烂。

第六章

    太阳升起来了,几只海鸥欢叫着在船舷边掠过,远远的海岸泛着清冷的雾光。www.uu234.com我斜躺在甲板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舒展一下疼痛的胸廓。

    从发现那条暗流到今天,已经又过去五个多月了,我们依旧没能找到空桑,但每个人胸中的希望之火却越来越燃烧得旺盛。这条路一定是上天的安排,它简直太平静也太顺利了。

    暗流不是东去的,而是偏向东北,一路上顺风顺水,海鸥伴飞。就在我们淡水快要用尽的时候,海上忽然下起了雨——不是风暴,是雾一样的小雨。而且此后每隔一两天,上天都会为我们送来可食用的淡水。

    天气渐渐冷下来了,我们贮藏的食物也即将吃尽,看来以后除了打鱼,将吃不到别的什么东西了。就在这时候,上天又把陆地送到了我们面前——那是好大的一块陆地,我们爬山涉水往东探索了近千里也没能发现它的尽头。陆上的食物非常丰富:野菜、水果、禽兽……要是这里的气候还可以种植黍和稷,我们简直不能抵抗就此定居下来的念头!

    没有发现一个土人,更别说风夷的后裔了。于是,我们终于还是重新登上了船,依靠另一道海流,延着海岸,继续向南方驶去。

    以后每航行一两天,我们就下船登岸,往内地走上一、两百里,看看有没有人类遗留的痕迹。许多时候,我们不可能走得更远了,因为有座高大的山脉拦住了去路。山那边又是怎样的土地呢?我们暂时还不敢去想象……

    廪站在船头,光着上身,正吃力地拉着绳索,把热气球收下来。在海上八个多月的时间,他成熟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快——裸露的粗黑的肩膀、蓬乱的头发和络腮胡子——他已经成长为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了。

    “晴,略有云而无雨;偏北风,风力弱。”廪探测完气候,把热气球交给一名家臣保管,然后大步向我走来:“是个勘探的好日子——今天上岸,请允许让我带队。”

    “才开春,”我竭力忍耐胸口的剧痛,让自己勉强微笑一下,“小心别着凉,把上衣穿上吧。”“没关系,这地方挺暖和,”他拍拍胸脯,“我有种预感,今天一定能发现些有趣的东西。”

    “有趣的东西?”我笑了,“那好,我跟你们一起去。”“您的身体……”“很好,很健康,”我竭力不让自己咳出来,“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踏过陆地了,你想让我死在船上吗?”

    廪笑了,他越来越能够了解一个老人的心了:“可惜船上没有巫人……好吧,您跟我们一起去,用车推着您,不能走路。”

    于是我就坐着“逸车”上了岸——这名字是廪起的,东西却是我和史咎一起设计的。车两边各有八个小木轮,用皮带紧紧绷成一串,爬高走低,平稳并且安逸,好象担架一样。

    我们这一队共有五十五个人,廪带队,包括我在内的十九名士、八名家臣,还有二十七个奴隶扛着食物、清水及野营工具跟在后面——史咎不放心我的病,也执意要同行。

    又要探查地形植被,又要防备野兽,一上午走了还不到二十里。午后休息了一下,继续前行,地势逐渐升高,植被也好象稀少了许多。

    廪和几名家臣执剑走在最前面,我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在中间,然后是时子有等七人殿后。又走了一阵,忽然看见一名家臣拱手躬立在前方。

    “怎么了?怎么不和廪一起开路?”我的心底突然升起一股奇怪的预感。那名家臣脸上发着光,指着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树:“您,您看!”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树干半人高处,分明有着一道刻痕。

    “这是剑痕,”史咎走过去轻轻摸了一下,“不是你们砍的吗?”“不是,”那家臣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所以很坚决地回答史咎的问话。

    “午,”我叫着一名士的名字,“你带十个人赶上廪,帮助他。还有什么新的发现,立刻回报!”

    午答应了一声,但还没来得及出发,忽然听到前面“刷刷”的脚步声响起来,廪和几个人走了过来。

    在廪身后,天哪,在他身后!一个肤色棕黄的土人,光着上身,满脸纹刺,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一个土人!天哪,总算发现居住在这块大陆上的人类了!

    廪的眼睛里发着光——其实我们大家的眼睛都在发着光——他一把把那个土人推到我面前:“大人,大、大人,这个家伙,这个家伙……”他激动得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还是史咎最具修养,还能够心平气和地讲出完整的话来。他问那个土人:“这里是什么地方?”土人显然听不懂我们的语言,但脸上却丝毫茫然的表情也没有,反而指着我们,口齿不清地念叨着:“殷,殷,殷……”

    “他,他一点不怕我们,我没有告诉他,他就指着我说‘殷,殷’!”廪大口地喘着粗气。史咎指指自己:“殷,对的指指土人:“你呢?”

    土人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指指自己的胸口:“玛雅,玛雅。”“你叫‘玛雅’,”史咎又指指地,“这地方,这个地方叫什么?”

    土人不明白,我们又比划了半天,他才“啊”的一声,指指地:“玛雅,玛雅。”这个地方也叫“玛雅”,那么“玛雅”不是他的名字,大概是他一族的名字吧。我这样猜测着。

    知道这里不是我们要寻找的“空桑”,大家的热情减退了许多。忽然,那土人指指我们:后又指指西方,大步向西走去。

    “跟上他。”我下达了命令。一行人,包括殿后的时子有等人也已经赶了上来,一起跟在那个土人的后面。

    走了大约半里多地,忽然一声欢呼,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一大片开阔地,而且竟然阡陌纵横,长满了绿油油的小苗!“农业,”史咎惊叹着,“他们有了农业,他们是文明的。”

    “这是稻!”一个奴隶趴在田地边上,“这是旱稻!”“那边是黍,还有稷!”另一个奴隶欢呼着向不远处一块田地奔去。

    土人疑惑地望着我们激动的表情,大声叫了句什么,然后手指东南方向:“殷,殷。”“他说‘殷’,他指着远处说‘殷’,”史咎趴在我的车轼上,扶着我的肩膀,泪水盈眶,“难道,在这块土地上,还有我们的族人?”

    “我,我们能来,别人也能、能……”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我自己的话,但这是多么痛快的咳嗽啊,是多么欢乐的痛苦啊!

    简直象古老的传说,奇迹一个接一个出现。上天的仁慈使我们每个人都热泪盈眶——不过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还有更令人瞠目结舌的发现,在等着我们……

第七章

    我们几乎不敢再往前走了,只怕眼前那座城堡只是个遥远的梦境,一走近,它就会海市蜃楼般溶入清冷的湛蓝天空中去。www.uu234.com

    土人催了好几次,我们才一步一挨地向那梦中的城堡走去。一直盼望着的事情突然出现在面前,任何人都会手足无措,甚至会无道理地胆怯的,何况是我们想都没敢去想的,在陌生的土地上,矗立着一座家乡风格的城堡呢?上天啊,小半日内,你制造了那么多的奇迹,你的臣民们未必能够承受得起这种突如其来的喜悦啊!

    我的胸口痛得越来越厉害,但却不忍心咳出声来,破坏这比静默更可贵也更可怕的气氛,不忍心给廪他们,给那些少经世事的年轻人,增加更多精神上的负担。

    城堡越来越近了,它是用不规则的巨砖和灰泥砌成的,不过两丈多高,面向我们的一侧,约有百多步长。堡中高高竖着几根巨木,一些奴隶打扮的人爬上爬下,象在建筑房屋。

    堡门口站着几名卫兵,远远地望见了我们,却都不动,就这么瞪大了眼睛,张开了嘴,紧盯着我们。此时此刻,他们的心情绝对和我们是一样的——我隐约听到有人在叫:“天哪!”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一名卫兵象是认出了我,忽然拄着长戟,就这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另外几个人,疯了似地往城堡内跑去。

    我们走到那名跪着的卫兵面前。土人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什么,那卫兵抬起头,瞪了他一眼,也用那种我们听不懂的语言讲了一句。土人涨红了脸,退到一边去了。

    这时候,一个人出现在城堡上面,我感觉他好象惊讶得要从墙上摔下来似的。他露了一下脸,又消失了,然后我看到,他快步从城堡内奔了出来。

    廪扶我从车上站起来,我望着那个人,他也一样望着我,良久良久,谁都说不出一句话,也不能动一动。终于,又有几个人从城堡内跑出来了,一个家臣打扮的人在我们中间铺了一张席子。我们几乎同时跪了下去。

    “臣宋伯获,拜见父师目夷侯大人。”他把头深深低了下去。我还了半礼,然后在廪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获也站了起来,帮忙廪把我扶回车上:“城堡还没有完工,大人跟我进去,有几间草屋,先暂时歇脚吧。今天来不及了,明天再送您去大殷。”

    “大殷?”我吓了一跳。“这里往西五十里的平原上,我们建造了一座很大的城市,动用了五百多个奴隶和一千三百多被我们征服的土人,已经四个多月了,还没有完工——我们叫它‘大殷’,以纪念故土。”

    “除了你们,”这时候,我们已经走进了城堡,四周围殷人模样的,足有四十多人,“除了你们,还有别的殷人吗?”

    “是,我们坐六条海帆船,十一条小帆船,一共渡来一百七十名士,略多于这个数量的家臣,和八百多奴隶——是淮伯带领我们来的。”

    “淮伯翌?”我差点没从车上跳起来,“他,他在这里?”“不,”获低下头去,“他刚到这里不久,就在和土人的战斗中负伤去世了……”

    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心痛加剧,当时瘫软在了车上。天啊,翌就这么死了?我感觉自己的命运和他是一样的,我们的使命都已经完成了,我们的生命,也理所当然地应该就此结束了。

    朦胧中听见有人在叫:“没办法了,快送去大殷,找巫邑大人,快……”怎么,巫邑也到这里来了吗?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哪。不,不要碰我,我不会就这么死的吧,我还没弄明白,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是空桑吗?

    不要碰我,让我安静一会儿,我等待着那美好的沉寂的滋味,不要推动我,不要叫,让我安静一会儿……

第八章

    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很大的砖木结构的屋子里。www.uu234.com地面铺着上佳的羊毛地毯,墙上挂着兽皮、竹画等工艺品,门在右手方向,悬着织锦门帘。而在我左手边,两尺多高的青铜香炉,袅袅地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来。

    我想要坐起来,但四肢百骸却竟然一点力气也没有。这时候,门帘被掀开了,一个年轻女人手端炭炉,轻轻地走了进来——天,女人!一个真正殷人打扮的女人!我忽然羡慕起翌他们来了,我忽然后悔为什么不带上家眷来。

    那女人低着头,走到我的身边,放下炭炉,然后跪下来磕了个头:“大人您醒了,我这就去叫巫邑大人来。”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探出身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你……你是哪里人?”

    “我是宋伯的奴仆,”那女人平静地回答,“宋伯派我来侍候大人。”“你们是几时到这里的?”“去年八月份,算起来将近半年了。”“这是哪里?这就是……”那女人点点头:“这是大殷。”

    殷,噢,殷,多么亲切的名字!我松开了那女人的手:“快请巫邑来——对了,你先帮我,扶我坐起来。”

    “你还是好好躺着吧。”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那女人退开几步,深深伏下身去——门帘挑开,巫邑大步走了进来。

    我还是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被他按住了:“你的病很重,还是好好躺着吧。”他坐在我的身边:“真想不到还能再见到你——你们的事情,廪都讲给我听了……”

    “你们又是……怎么来的?”“我们?”他淡淡地一笑,“朝歌被攻破的消息传到,东夷一下子猖狂起来,我们连吃了几个败仗,后退无路,只有下海。也许你知道,以前我给帝蓍算过,殷兴当在……”

    “我知道这件事,后来,”我打断他的话,“你们就到这里来了?”

    “对,其实我们出海比你们还要晚一两天,但是正好获的家臣中有一个人知道那条海流,所以我们比你们要顺利得多。

    “顺着暗流,一直找到陆地,因为当地气候偏寒,不适于定居和种植,又没有发现土著居民,所以我们又顺着沿岸的另一条寒流南下。直到寒流偏向西南,我们才再次登岸——就在这个地方。”

    他忽然有些激动起来,指指地面:“你猜这是什么地方?”我有些预料到他要说什么了:“土人叫它作‘玛雅’。”“啊,那是玛雅人这样叫的,”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我们在这里遇到的,并不仅仅只有玛雅人。”

    然后,他笑了起来:“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着四个种族,玛雅大概是最早的居民,另外还有自称远古时代从北方某处涉水而来的夸父族、颛顼族,还有就是和我们同样,都是渡海而来的太皞风夷族……”

    “风夷?!”虽然我早已经隐约猜到了,还是忍不住要跳起来,“那么这里是,是……”“不错,”巫邑“哈哈”大笑了起来,“这里正是——空桑!”

    天哪,空桑,日出的地方,殷复兴的地方,我们终于找到了!我忽然无端生出一种疲惫和惆怅来: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上天该召唤我回去了,就好象翌一样。

    巫邑笑着,继续说:“玛雅人太落后了,并且身材瘦小,都不值得驱使他们劳作——我们已经征服了夸父、风夷等族五百多户呢……

    “这是一块很大的大陆,往北去万里不见海洋,往东南去少说也有数千里——这里大概是最狭长的地带,东西千余里。大殷的八方,我们还建设了八个城堡,以为犄角之势……

    “大殷方可七百步,外墙高三丈七尺,全都用规整的石料砌成,城内还造了房屋院落三百六十五处,以应周天之度——本来有许多房子要空出来的,你们来了,真是太好了。”

    “这是天意,”我突然想到了耒,他泉下有知,该会怎么想呢?——泉下,对了,我们一直带着他的骨灰呢,终于找到空桑了,就让他长眠在这他所不愿意踏足的异乡的土地上吧。

    “天意不可料,”巫邑的口气忽然沉静了下来,“有件东西我想让你看一下。”“什么?”老实说,我已经被那么多的奇迹啊、天意啊,都搞昏了头了。

    巫邑转向那个女人:“叫他们把东西抬进来。”女人答应一声,磕了个头,膝行着出去了。巫邑又转向我,目光中流露出一种神秘的表情,不知道是惋惜,还是忧伤。

    他是在顾虑我的病吗?我的病已经无药可以救治了——我自己最明白这一点,因为……我的使命,上天交付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我又开始咳嗽了,在他面前,可以不必掩饰什么,可以放心大胆地咳嗽了。

    这时候,两名家臣抬着一具人形走了进来。那人形——天哪,虽然经历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我还是忍不住要叫“天哪”——那是淮伯翌为帝制造的舞蹈偶人!翌还曾经借给我一幅《偶人图》,就是这个偶人,而不是那绝顶聪明的制造者的另外一件作品。我认得它!

    “这是我们在东南方向某一个山谷中找到的。”巫邑的声音很平静,但我却平静不下来:“还有其他人,其他人……”“你能不能,”他打断我的话,“修好它。淮伯翌说过,他把构件图借给你看了。”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挣扎着坐了起来,巫邑帮我披上衣服。我用他早就准备好的工具,打开了偶人的腹腔——里面是用竹木和皮革制成的心肝肺腑。但我愕然发现,在它柏木做成的肝脏上,竟然刻着一行字!

    这行字,我认得出笔迹,认得出这格外有力的拐折和末笔一小顿的风格:“这是帝的字?”“是的,”巫邑好象正在竭力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激动,“我们是一个月前发现它的——当时淮伯已经去世了,所以没能修好它——我会拆卸,但不能修复,我发现了这行字,这刻痕,这刻痕……”

    “你到底想说什么?这刻痕怎么了?”我紧张地盯着他的眼睛。“这刻痕,”他突然低下头去,从嗓子眼里冒出一种好似垂死者嘶哑的呻吟声,“刻痕很新……”

    “什么?!”我一下子呆住了。“很新,”他继续激动地说下去,“我想不会超过半个月。”“半个月?可是……可是……”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甚至也不知道想什么才好,“你是说帝、帝……”

    巫邑依旧低着头,颤抖着说:“他们说,传闻,帝是登鹿台**而崩的……自、**,你知道,**……那尸体……”

    天!天!我忽然感觉自己象一个快要溺死的人,试图去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但是又何必呢?也许这一切都不过是场梦吧,也许生命的结束就是醒来吧。

    我努力规劝着自己:你的使命已经结束了。我不由得又咳出一大口血来。

第九章

    我又躺了整整三天,每天咳嗽,吐血,唯一的娱乐就是看那个已经修好了的偶人跳舞——上紧机关,它可以一次跳上整整半个时辰。www.uu234.com它的大小、形状,完全都和真人仿佛,举手投足流畅明快,丝毫没有偶人惯有的那种呆板和死气——翌真是个神人,可惜我连去他坟上祭奠的力气也没有了。

    不过不要紧,翌你等着我吧,我很快就会去找你的。每想到这里,我的咳嗽就加剧,胸口疼得象要裂开一来样。

    第三天的晚上,巫邑、史咎、宋伯获、廪,还有几位有爵位的士,一齐聚集在我的床前。有点临终告别的味道,不过这倒是我所希望的。

    巫邑紧盯着我,忽然开口:“你就快要死了,知道吗?”“大人……”廪吓了一大跳,但被巫邑挥手制止了他的话:“听我说,你快要死了。你的病非常严重,但我见过比你更病重的人,你本来不应该这么快就濒临死亡的……”

    他的眼神很奇特:“因为淮伯翌死了,所以你也要死,是吗?我把偶人拿给你看,我把帝的消息告诉你,本以为会重新点燃起你生命之火的,你会振作起来的。但可惜,我想错了。”

    我强抑制住胸口的剧痛,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每个人,都要死的……每个人,都承担着上天、上天赋予的使命,使命完成,生命……生命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可是帝……”“翌的使命,是、是带你们到这里来……我的……是带廪他们……寻找帝的下落,究竟是生是死,那是你,还有……还有廪他们的使命。我的使命……使命已经结束了。”

    “你这个懦夫!”巫邑吼了一声,但随即又突然地平静了下来,“不过,也许你所讲的,也有,也有道理。”他把头低下去,半闭上眼睛,就这样静默着,并且不动。

    “大人,”廪伏下身体,把脸凑到我的面前,“你不能……”“你的风度,廪,”我提醒他,“作为一名士的风度,作为新的目夷侯……目夷侯廪的风、风度……”

    “可是……”这次却是史咎打断了廪的话,“你的叔父已经决定了。人的一生,难得自己决定一件事情,不要再劝了吧……他比我们幸福,我们肩上的担子更大、更重。”他轻轻地把廪拉离我的身边。

    “我想你应该……”巫邑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你应该再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我笑笑,从巫邑开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眼前闪过,这就是最好的语言了,我还需要多说什么呢?

    “胸口很痛吧,”巫邑平静地说,“我在岛上找到了一种药草,可以百倍增大‘永安剂’的效力。今天是个吉日,我们这就送你起程。”

    起程,是啊,我的路还长着呢——死亡远不是结束,绝不是!

    众人忙乱地准备着最后的仪式。两个女人过来帮我穿上礼服,然后让我平稳地仰面躺好。我想要佝偻着身体,因为胸口实在痛得厉害,可是史咎却说:“忍一忍,很快一切就都结束了。”结束?不,我将去见到列祖列宗,去见到翌。

    在我身体两侧和头部、脚后的不远处,安置了四个大香炉,袅袅的青烟飘散开来,逐渐弥漫了整间屋子。

    巫邑光着上身,头戴羽冠,好象一只巨大的戴胜鸟似的,开始舞蹈,念动咒语。烟越来越浓,我只觉得胸口的剧痛减轻了一些,而同时头越来越胀,上下眼皮慢慢合拢,象要睡过去似的。

    巫邑神秘的歌咒在整个屋中回响,回响……一只手从烟幕里伸了过来,轻轻托起我的上半身,接着一把调羹伸到了我的嘴边——调羹里是种黑紫色的糊状物。

    我把这种名为“永安剂”的药物含入口中,很苦。随即又递过一尊酒来,我也喝了,就势把药糊咽了下去,酒很甜。

    那只手放下了我,我把两手交叠放在小腹上面,平静地躺着,等待我苦苦追求的沉寂的到来。沉寂,死亡一般美丽的沉寂,或者还不如说,沉寂一般美丽的死亡。

    眼皮完全合上了,我仿佛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星空之中,一颗流星在耳边划过,带着冰冷的光芒,一个声音隐约响起:“我给你看宇宙的奥秘……”

    身体丧失了重量,象一个随时都会破裂的水泡,在逐渐黯淡的苍茫中滑行——滑向遥不可知的远方,滑向生命的终点,或是起点。

    眼前隐约闪过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画面,闪过所有的亲戚朋友,甚至于所有的敌人。我在很短的时间里,回顾了自己整个一生——不,时间对我来说,已经不再存在了。

    渐渐地,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耳边的一切也都沉寂了——多么美丽的我久盼的沉寂啊——但直觉仍一直和身外的万物相连,和天,和地,和星辰,和日月,和一切生命,相连……

    忽然,冥冥之外传入了一个极微弱的声音:“找到帝了……找到帝了……”接着,也许是一刹那后,也许是千年以后,又一个熟悉的声音隐约在呼唤我的名字:“宾,舅父,我来了,我还活着……”

    这真的是帝辛吗?也许,只是一种幻觉吧。但我已经不在乎了,在我所置身的黑暗无边的宇宙中,闪现出一道明亮但并不刺眼的光芒,那是一切喧嚣的终点,那是美丽的死亡的开端——美丽的沉寂。我向它飞去。

    沉寂……

    ※※※

    引注:

    “古代中国东渡美洲有三条航线可通……中趁黑潮暖流……黑潮暖流被称为太平洋的‘桥梁’。它源于赤道,从台湾东部北上沿日本海向东,宽度三十海里……当流至阿留申群岛前面,又与常年顺风顺水的西风漂流相接。此间岛屿隔海相望。至北美洲后,船可沿南向的加利福尼亚海流而至墨西哥。殷人东渡,无疑即沿此航线而至墨西哥的……据亲驾帆船历时三十三天,横渡太平洋成功的加利福尼亚州立大学美籍华人物理学教授周传钧博士见告,船过日本后,一路海鸥伴飞,海豹伴行,途中多雨雾,古代航行淡水、食物不虞匮乏……”

    ——摘自王大有《龙凤文化源流》

上篇

    “今天我要宣讲莫拉哲的艾敏的故事,众所周知,艾敏是忠诚英勇的战士,是圣战的英雄,他的力量来源于对真神的无比虔敬,礼拜时,他能用四种语言背诵《启示录》,他不遗余力地缴纳圣课,抚恤孤寡者、帮助贫弱者,他三次前往圣地朝觐……”

    随军教士口沫横飞地呱噪一些尽人皆知的事情,几乎所有听讲者都昏昏欲睡——这不,我旁边那位打盹打得连口水都流出一尺多长来了。www.uu234.com我们打了一整天的恶仗,谁都想赶紧礼拜完毕,回帐篷里去睡他娘的大头觉,然而不行,还必须坐在这里听这些老生常谈。

    起艾敏,那可真是个大英雄,据说他一辈子砍掉了七百四十多个异教徒的脑袋,如果不是三十九岁那年为了掩护圣教主而被叛徒乱箭射成了筛子,肯定在退休前还能再砍七八百个。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英雄人物从来只出现在传说中,现实中我活了二十多年就愣没碰上过一个。

    萨比特·古拉斯大人如果不死,或者死得光荣一些,大概也会赢得和艾敏相近的荣誉吧,搞不好也能在礼拜宣讲中占得一席之地——虽说我从来就没听他背诵超过四小节的《启示录》。他出身高贵、家财万贯,打仗也足够英勇,多次参加圣战,砍瓜切菜一般消灭异教徒,当初我们这两万多人就是仰慕他的威名,才聚拢在麾下,一起杀到北方来的。可没想到名声这东西实在很不可靠,古拉斯大人不但看不出究竟有多虔诚,还触犯圣教规定的禁酒令,在军营中都经常喝得醉熏熏的。这不,最后就因为喝多了饱睡的时候遭敌人偷袭,被毫不名誉地砍下了脑袋。

    继承古拉斯大人当我们统帅的阿勒夫·希亚兹大人就更不象话,打仗从没看他冲锋在前过,可一旦杀进敌人的城池,他倒跑得比谁都快,他那些亲信卫兵〔基本上都是同族的战士〕铁定第一时间把城内一流豪宅都占领喽。要不是当面之敌大多零散不成体系,我们还能打上几个胜仗,抢掠几座城市,相信没半个月,大多数人都会灰心丧气地卷铺盖回老家去,绝不跟着这种混蛋干!

    不过散伙也是迟早的事情,我们在轻松了两个月后,终于碰上个硬钉子:弗欧顿哈德是异教徒的重要城市,大海以东野蛮人最后一个王国首都,人口超过五万,守城士兵超过三千。我们围城接近半个月,接连发动猛攻十六次,拖回数千具尸体,才算打破外城的城墙。城里的平民一半早就逃散了,另外一半躲进内城,和战士们一起负隅顽抗。虽然预计顶多再有三天就能把这座著名的城市夷为平地,但在那之前,不知道又会有多少圣教的信徒血呲呼啦地栽倒在城门前。

    生,或者死,那是真神注定的,但如何生法,如何赴死,却由信徒个体所自主决定。为圣战而死,死后能上天堂,获得永恒不灭的灵魂,再没有诸般疾病和痛苦——死亡并不可怕,但拜托死前你先让我睡饱了行吗?别再在那里叽哩咕噜地讲套话、空话了,我们明天白天还要打仗,不象教士大人您哪,从早礼拜直到午礼拜的五个小时里,都能裹着毯子放心大睡回笼觉……

    正在暗中咒骂这见鬼的教士怎么还讲不完艾敏的故事——你以为自己是街头的说书艺人哪,还曲折离奇、大抖包袱——突然院外传来一阵可怕的喧嚣声。“敌袭!敌袭!”有人扯着嗓子大喊,“内城的蛮子杀出来了!”

    “呼”的一声,几乎所有听讲的战士都跳了起来,包括前一刻还在打盹流口水的那位老哥。我也不例外,一跳起来,先本能地从腰间拔出弯刀来——动作过急、过猛,胳臂肘差点没把右边那位搡个跟头。这时候才有点感激那位教士,他要是早点放我们去睡觉,此时此刻说不定盔甲武器全都卸下了,轻易就能变成蛮子们剑下之鬼。眼角瞟一眼教士,他慌里慌张地正想往桌下钻——也难怪他害怕,我们如果侥幸不死而做了俘虏,还有可能被卖为奴隶苟且偷生,他可是一定会被那些异教徒们立根杆子烧死的。

    门口挤满了人,相信野蛮人一通弓箭就能射倒半打在战场上杀敌数十的勇士,还好我身量小,行动也比旁人敏捷、灵活,找个空档一错步就闪到了门外。门外到处都是火光,野蛮人的骑兵纵横驰骋——真神保佑,似乎他们没带多少弓箭手出来。我瞅准一个冲近的蛮子骑兵,老实不客气一刀就招呼过去。

    那家伙身材很高,相比之下,**马好象骡子一样。他手提一柄巨剑,也不挡我的刀,搂头盖脸直劈下来。他不挡我,我也不能挡他,比力气我是必输无疑,可是我的作战经验却明显要比他丰富多了。一个闪身,我让过巨剑——剑风割得脸颊火辣辣的疼痛——反手一刀劈在他左腿上。这一刀劈得准,从甲缝里直楔进去,对方一声惨叫,这鲜血可就喷泉一样直标出来了。

    没参加过圣战,只是躲在和平地区听说书或者教士宣讲的那些愚民不会明白,野蛮人究竟有多难斗。在他们的印象里,这帮异教徒不过身高马大,有力气却没多少本事,武器不过是些糙木棍、烂铁剑,身上也不穿铠甲,只围几张野兽皮。得了吧,其实光看外表,你很难分辨出谁是文明人,谁是蛮子,谁是圣教徒,谁是该死的异类。

    野蛮人的技术并不比我们落后多少,他们的正规军一样甲胄鲜明、武器精良——虽然战术运用死板一些。要闯过几座野蛮人的城市你才能知道,他们一样有信仰——虽然很不靠谱,全是放屁——有教士、有国王、有大臣,他们的城市一样有城墙、有街道、有商铺,甚至还有音乐、诗歌,有文学艺术咧!

    要说野蛮人真正野蛮在何处,那大概只能指摘他们的医学知识和卫生状况吧。所以野蛮人的寿命普遍比文明人为短,因为他们肮脏并且愚昧,从来不知道防御疾病,真得了病也只会请异教教士祈福,而不知道找医生——他们也确实没医生可找。据说野蛮人一辈子最多只洗四回澡,日常沐浴,被认为是对龙神的亵渎。

    是的,北方这伙野蛮人所信仰的都是龙,就是传说中那种肚子大大、翅膀小小,敲碎我头也想不通那东西怎么能飞的庞大怪兽。他们认定几乎所有的自然物和现象中都有龙神存在,天上有龙、山里有龙、水里有龙,连打雷闪电下暴雨那都是她妈的龙干的。所以他们不洗澡,碰上打雷就跪地磕头。

    他们既然不洗澡,城市里当然就没有公共澡堂,不但没有澡堂,也没有厕所,没有排水沟,他们的城市规划和建筑结构还算合理,但几乎每面墙上都涂满了秽物,几乎每个街角都有粪便——有狗粪,有牛粪,有羊粪,最多是人粪。生活在这种环境里,怎么可能不生病呢?然而他们有病不懂得吃药,不懂得疗养,最科学的方法就是放血,除此以外,一律请教士祈祷早日痊愈。教士一定会说:“你丫是得罪了龙神啦。”然后念念经,跳跳舞,就算完事大吉,要收祈祷的手续费。侥幸病好的,那是你足够虔诚,龙神原谅了你,闭眼蹬腿的,那是你罪深难赎——这都什么事儿!

    要我说,根本就不用进行什么圣战,逮几只感染鼠疫的老鼠往野蛮人城里一扔,嘿,不用半个月,管保都死得干干净净。或许有人会说我这种想法卑鄙,可目的不就是要杀尽异教徒嘛,正义地杀和卑鄙地杀,结果又有什么不同?

    所以野蛮人一律臭哄哄的,隔老远都能闻到他们的味道,和野兽没什么区别。其实平心而论,野蛮人虽然皮肤白点好象没吃饱饭,其实长得并不算难看〔大部分〕,某些女性还颇能让人色心大动——当然,上她们之前,你得先把她们强摁到水里用皂角好好擦擦,去掉所有污垢和臭气。

    这种种联想当然不会在恶战中产生,虽然我这人就喜欢胡思乱想。我一刀劈碎了那蛮子的膝盖,他一跟头从马背上翻下来,我再补上一刀,就取了他的小命。这是我平生在战场上杀的第五十个异教徒,回去要在日记里大书一笔。

    好在大部分战士都还没结束晚礼拜——和我们一样——野蛮人赶错了时候,这次偷袭没能得手,我们很快就用几乎持平的代价,把他们赶回内城去了。估摸着今晚不会再有战事了,更值得庆祝的是冗长的晚礼拜宣讲既然被打断,就无法再继续下去,我们大都高高兴兴地分散到城市各处去睡觉——值班的人和倒霉受伤的人不算。

    野蛮人的房屋全都脏兮兮臭哄哄的,当然没办法住人,我们攻进外城以后,叫掳来的奴隶日夜赶工搬水擦洗,才算弄干净几十座豪宅,可以铺地毯睡觉。但是战士多,干净房子少,连我这种级别的都只能睡大通铺,人挤人人挨人,连翻身都难。不过好在白天累得筋骨酸痛,一倒头眨眼就睡着了,没受多大的罪。

    ※※※

    早上起来面朝南方礼拜,然后我们又发起了新一轮猛烈进攻,把内城墙打开了多处缺口。我们十几名中级军官事先秘密商量定了,不管缺口有多少,最后一击只能打开一个,然后一半人指挥士兵牢牢堵住——不是为了防止敌人反突击,而是为了防止希亚兹大人的亲兵抢夺战斗果实——另外一半拼了命冲进去先把财宝搜罗一空。看目前这架势,顶多明天白天就能攻陷内城,到时候黄金、绸缎、奴隶、美女,要多少就有多少,大家搂足了就散伙回家,留希亚兹本族那千余人自己继续圣战吧。

    可没想到中午礼拜刚结束,我竟然就受到阿勒夫·希亚兹的召唤。硬着头皮去见他,那肥猪一样的家伙满嘴油腻——明显刚吃饱饭,并且吃得还不错,和啃硬面包喝凉水的我们不可同日而语——见了我猫头鹰一般阴险地笑着说:“圣教徒哈伦·尼斯,你成为英雄的机会来到了!”

    这家伙不会想让我下午领头冲锋吧,以我的本领,游击骚扰绰绰有余,正面对敌可危险万分哪。正在胆战心惊,希亚兹继续说道:“还记得赫伦尼·苏曼德鲁吗?月初我派他领一百名精锐战士去执行一项秘密任务,他到现在也没有回报,估计凶多吉少,没办法,这个重任只能落在你的肩膀上了……”

    我认识赫伦尼,他是军中出名的勇士之一,当然,我不知道他被希亚兹派到哪里去了,但连他都完不成的任务,除非我有超过他两倍甚至更多的士兵壮胆,否则是不敢接受的。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希亚兹迈前两步,拍拍我的肩膀:“赫伦尼英勇善战,但是头脑不大灵活,你很聪明,哈伦,你一定可以完成这真神赋予的重大使命。我会派三百名勇士跟随你前往……”

    得了吧,别动不动就扛出真神的名号来吓唬人,我估摸着,八成是希亚兹觉察到了我们的图谋,所以想在破城前一刻把我们这些反对他的核心人物全都支开,他好独吞站利品。要不然赫伦尼出发半个多月了,一直没有回报,他怎么偏在这个紧要关头派我去继续那所谓的“重大使命”?

    等希伦兹讲出“重大使命”的根由,我更确信那是他的阴谋了——连狗都不会相信如此荒诞的事情会发生在现实社会中。据说野蛮人战我们不过,派了十多名高阶教士藏身在海中一个小岛上,利用什么古代的遗迹,尝试解除什么上古的封印,要召唤一头巨龙来把我们全都一口吞喽。这种鬼话谁会相信?

    野蛮人既然崇拜所谓龙神,怎么还会把龙封印?既然把它封印了,又为什么强要解开?虽然我们夺取了数十座异教徒的城市,但海洋那头的异教徒王国还有十多个,城市上百座,他们还不到非得破釜沉舟,甚至割肉补疮的地步不可。传说中倒是不乏类似情节,什么邪恶的魔法师想要解开古代封印,放个恶魔出来危害世人,然后自有英雄振臂一呼,纠集三五个亡命之徒杀将过去,在恶魔出现的千钧一发之际把魔法师做掉。然而野蛮人虽然邪恶,却也有社会组织,绝对不会耍只有个人头脑发热才会做出的类似疯狂举动,我们也都是圣战士,不是前此声名不显甚至根本不知道何所由来的那些草莽“英雄”。解除封印,召唤龙神,前往讨伐——这不扯淡嘛!

    可惜扯淡归扯淡,希亚兹无耻归无耻,他目前还终究是我们的统帅,我既然参加了圣战,除非他叫我违背圣教教义和《启示录》,或者叫我自杀,否则我是没理由拒绝他所发布的命令的。一边在肚子里骂骂咧咧,我一边也只得并拢双腿行军礼:“遵命,大人!”

    靠,内城的美女玉帛终究还是和我无缘。我猜测赫伦尼不是被希亚兹暗中杀害了,就是他在接到这种奇怪命令后,出去兜了一圈,抢点野蛮人的财宝,然后悄悄回老家去享福了。我也得这么干,装模作样去海上转悠几天,然后就从南面绕路回家——当然,前提是找到几个野蛮人的村庄先发一笔小财。如果参加圣战一年多,竟然连一百迪尔罕都带不回老家去的话,可是会被族人嘲笑的。

    回宿舍收拾收拾,把暂时未能变卖的战利品托付给交情还算不错的同僚,然后敛了所有的金币,足有四十七迪尔罕,我这才整装待发。一齐密谋进城抢掠的几个哥儿们都用坚毅的目光望着我,那意思分明在说:“你放心,哪怕只剩一个人,也不能让财宝都落在希亚兹手里!”

    希亚兹那混蛋派给我的还倒真是精锐,这三百人每个个头都比我要高,胳臂粗过大腿,腰肢粗过象腿,腰佩弯刀、手持长矛、臂绑圆盾、背负强弓,雄壮威武得都好象御前刽子手。分配给我的海船也颇为巨大,五十名赤膊水手,个个都腮帮子努着,好象纵横各大洋的海盗头子。看到这架势,我心里多少有点疑惑,如果只是想把我支开,没必要给我这么精良的队伍啊。

    算了,不管他。我先出海去找希亚兹在地图上指出来的那个小岛,鬼才相信上面会有异教的教士和巨龙,但那岛子不小,或许会有野蛮人的村落。野蛮人海军根本不行,海盗们更是瞟到圣教的旗帜就望风而逃,我这趟出海毫无危险,一路杀到那岛上去抢掠一番,如果不够,就靠着这三百人再去别的岛上搜杀野蛮人,然后席卷财宝风光回乡,可有多舒心!

    ※※※

    海上行程,不过半天一夜,第二天一早,我还正睡得迷糊,水手过来喊醒我:“大人,到了,就在前面。”我打个哈欠,磨磨蹭蹭穿戴齐整了出舱去看,水手们动作快,已经找到一处适合靠岸的浅滩,把锚投到水里去了。

    集合三百名战士,我们雄纠纠气昂昂地大踏步登陆,左右望望,这岛子气候温暖,草木繁茂,倒确实是个好地方。正打算派人先去搜索一番,看看可真有野蛮人的村落,座落在什么地方,有多少蛮子,有无武装,突然一名眼尖的战士指着前方草窠里喊叫起来:“有尸体!”

    我把手一挥,三名战士奔跑过去,时候不大,把那具尸体拖了回来。真惊人,那竟然是我们的同伴,身穿皮甲,皮甲上全是凝血的窟窿眼,分明是被长矛乱戳而死。“岛上有敌人。”战士们看到这般情状,个个摩拳擦掌,兴奋起来。我可没他们那么单纯,不禁挠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没听说有什么部队杀到这个岛上来过呀,看尸体的腐烂程度,也起码有小半个月了,难道真的赫伦尼·苏曼德鲁他们来过这里,并且遇到了敌人?如果赫伦尼全身而退,以他的性格是不会放弃同伴尸体不理的,难道他也陷身此处,所以才音讯全无?

    我开始怀疑希亚兹所说那套曾被认为是彻底放屁的说法,确有一定真实性可言。异教徒或许真的集结在这个岛上,在策划什么阴谋——当然,不会是什么解除封印、召唤龙神,杀了我头也不相信那会是真的。这个岛子并无战略价值,异教徒集结此处,或许因为岛上有什么宝物?想到这里,我不禁也兴奋起来——这是我的老毛病了,总也改不了,我往往会被自己的妄想激励得热血沸腾。

    于是,我留下五十名士兵协助水手守卫船只,这样一旦遇到危险,自己也有机会全身而退。然后率领剩下的那两百五十名战士,一边搜索,一边缓慢地往岛屿深处进发。

    一路上又发现了不少的尸体,全都是圣教徒,有被箭射死的,有被长矛戳死的,有被重剑砍死的,计点数目,不下三十,相信我们没发现的起码还有差不多同样数量。那也就是说,赫伦尼所部一百人,有超过半数都扔在距离沙滩不远的树林里了。敌人一定就在附近!

    从来倒霉的预感最准,我才在估算敌人可能隐藏的方位,敌人就自动出现了,呼啦啦从树林深处钻出一百多号来,领头的是个大个子,穿着重甲,手提巨剑,没戴头盔,脑袋上却勒着一道镶宝石的金箍——那是野蛮人君主的标志,看起来值老鼻子钱了!

    “我是斯米纳的国王卡隆尼·希蒙德,”那大个子用我马马虎虎能够听懂的野蛮人语言高声叫道,“异教徒,来受死吧!”

    概念这种东西,往往是相对的而非绝对的,我们叫野蛮人异教徒、崇拜怪兽者,他们也同样称呼我们为异教徒,或者崇拜邪神者。这个蛮子国王看上去还真是奇怪,他无论相貌还是名字,都和赫伦尼有许多相似之处。我望望他脑袋上的黄金王冠,咽一口唾沫,又望望他手里的巨剑,吸一口凉气。“你们谁是将领,出来和我对决吧!”野蛮人国王大叫——开玩笑,是个人就能看出来我不是你的对手,老子是宁斗智不斗力。

    蛮子国王看似厉害,他的手下可良莠不齐,而且明显缺乏集群战斗的经验,东一个西一个站着,好象山贼强盗一般。不仅如此,他才不过百多人,我手下却有二百五十人,这种仗要还打不赢,那我干脆回家奶孩子去算了!

    打个呼哨,我方训练有素的战士立刻自觉分成两个部分,一半人挺起长矛卫护在我身周,另外一半向后散开,取下了背负的硬弓。蛮子国王看我不敢冲过去和他决斗,仰天长笑一声,大踏步直扑过来。两名战士挺矛拦阻,被他巨剑一挥,一个矛折,一个臂断。

    是真厉害,可你再厉害,能同时对付两个人、三个人,能同时对付更多的人吗?我指挥十多名战士团团包围上去,另十多名战士穿插隔断蛮子国王和他部下的联系,随后我拔出刀来,朝前一指——数十支羽箭朝所指的方向射去,立刻就有七八名蛮子惨叫着滚到草丛里去了。

    地形不熟,更不知道敌人是否还有增援,有多少增援,我必须速战速决才行。一看蛮子国王已经被部下们包围起来了,我立刻身先士卒,朝那些缺乏经验的下等蛮子冲杀过去。好象砍瓜切菜一样,那些鼠辈根本就不够看,眨眼就被我们砍翻戳倒了十多个,剩下的士气低落,一哄而散。

    真正以一敌百的勇士,从来只会出现在完全不靠谱的民间传说中,真实世界里是不存在的,萨比特·古拉斯大人不是,赫伦尼·苏曼德鲁不是,眼前这个野蛮人国王更加不是。他虽然奋起神勇,已经杀伤了我十多名战士,可是自己身上也添了好几个血窟窿,再加上喽啰星散,很快也就没多少战意了。我指挥士兵们不要强攻,挺着长矛慢慢耗死他,再身高马大的家伙,身上的血也总是有限的,等他流尽了血,看看还有什么能为。

    野蛮人国王分明看破了我的用意〔他们的智商虽然僵化,却还不算很糟糕〕,暴跳骂阵:“懦夫!有本事就上来和我对决!”骂吧骂吧,我才不会冒然出头,跳吧跳吧,越跳你血流得越快。我心里这样窃喜着,可多少还是低估了敌人的膂力和智力,那家伙一看骂阵无效,竟然转过脸,拼着身上再多几个血窟窿,奋尽本事砍倒了我两名战士,长啸着突围而去。几名部下想要追赶,被我叫住了——穷寇莫追,况且,以那家伙的伤势,就算他天赋异禀,没有三五天也缓不过来,无法再赶来和我对敌。

    打扫战场,揪住几个伤重无法逃跑的异教徒审问,所得的结果吓了我一大跳。据他们说,这个岛子的中心有一座古代遗迹,里面封印着一位暴躁的龙神,因为最近战事不利,所以某名异教教士撺掇斯米纳的国王卡隆尼·希蒙德前来解除封印,放那巨龙来和圣教徒们作战。希亚茲那混蛋所说竟然是真的,这可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俘虏们供称,龙神已于本月月中被解除封印,召唤了出来,结果恰在此时杀来一队圣教徒〔我怀疑就是赫伦尼那一伙人〕,破坏了仪式,导致龙神再度休眠。现在教士们还在遗迹中继续仪式,估计中午以前龙神就会复苏。那蛮子国王卡隆尼恐怕再发生上次的事情,亲自带着部下在岛上巡逻,结果就撞见了我们……

    听到这个荒诞的故事,我的部下个个神情既紧张又肃穆,分明他们全都信以为真了。巨龙、封印,这种搞笑的桥段真会在现实中上演吗?拜托你们用自己的脑子好好想想,别什么都信,遇事多点分析和怀疑好不好?然而那些俘虏众口一词,也没理由事先编排如此不靠谱的谎话来敷衍我,我不禁开始有点怀疑自己的怀疑了……

    该怎么办?过去看个究竟吗,还是掉头就跑?仔细权衡一下利弊,如果根本不存在什么巨龙,我杀过去或许能从废墟里掳得不少异教的祭器,那大多是金子做的,如果后退可就什么都得不到了。据俘虏供称,因为其他蛮子国王都不赞同那个卡隆尼的主张,所以目前岛上只有不到两百名守卫,以及十来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异教教士,只要没有龙,我肯定胜券在握。

    假如岛上真的有龙呢?冲过去和那种庞大的生物作战,铁定有死无生。然而我的部下全都一副视死如归的臭面孔,根本没有我这么高的觉悟,我如果想在此刻退缩,肯定会被他们嘲笑、唾弃,甚至群起而攻之的。以这种方式死在自己人手中,可绝对上不了天堂——虽然谁都没见过所谓的天堂究竟是他妈什么样子。传说中的巨龙翅膀很小却偏能飞,飞得还蛮快,口中喷吐火焰或者洪水,破坏力惊人。我尽早杀过去,或许还能阻止异教教士,避免封印被解除,转身逃走,那巨龙可是出来定了——以那家伙的体型和本领,我能逃得掉吗?前进是九死一生,后退就十死无生!

    经过反复理性的考量,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带领这些英勇的部下去阻止巨龙出现,哪怕为此付出性命,那也算是为了圣战而死,殉教者是铁定能上天堂的呀。天堂好呀,据说那里没有疾病、痛苦,灵魂永生不灭,并且还终日有美女相伴——我就这样鼓舞自己和部下们,当然,那最后一句是我自己加上去的。

    ※※※

    我们杀入遗迹,并没费多大劲儿。岛上的野蛮人主力已经被我们事先击溃了,守在遗迹附近的不过五十多人,很轻松就都扫荡干净。那废墟还真是雄伟,占地超过十亩,到处耸立着残破的大理石柱子,最大一根三个人都合抱不过来。据说野蛮人的祖先曾经是很文明的,一千多年前,他们的文化科技要比我们祖先先进得多——只怪后辈不争气,越活越抽抽,守着祖先的遗产而毫无发展。

    废墟中心是一座倾倒了半边的神殿,杀到神殿门口的时候,我手下还剩了不到一百人,其余的小部分倒在草丛里,等我们完成任务后再去救护他们或者收他们的尸,大部分被我分遣各方去追杀残敌——反正要对付几个异教教士,这点人手足够了,若要对付龙,开来一个军团都无济于事。

    几名异教教士张开双臂,可怜巴巴地堵在神殿门口,我老实不客气冲上去一刀一个,砍下他们的脑袋。异教徒逮到我们的教士,可是会施以火刑的,我却对那种残忍刑罚没兴趣,更没有那份外国时间。

    冲进神殿,只见一名身穿黑袍的异教教士站在正中一块石壁前喃喃自语。那石壁可了不得,高达十丈,宽也是十丈,上面浮雕着一个巨大的怪物,大嘴岔、凸肚子,背上有翅膀,手脚上有爪子——虽然没真的见过龙,但我想那应该是据真龙〔如果确实存在〕等比例刻制的吧。

    正想冲过去把这最后一名教士刀劈两半,可以就此收工回家,然而才迈进大门,那教士先转过头来,狞笑着说道:“你们晚了,龙神已经苏醒,熊熊的火焰将烧毁异教的殿堂庙宇,将把不信者全都投入地狱。觉悟吧,该死的异教徒!”

    话音未落,大地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几名战士立足不稳,跌倒在地上,我也不免踉跄一下,无法再迈步前奔。然后,我就看到那石壁上的图案竟然开始放光,并且开始扭动——完了完了,还是来晚一步,那怪物这就要活了。就我们这百十来号人,怎么和龙对战呀?!

    战士们纷纷放下武器,跪在地上向真神祈祷,乞求奇迹的出现。我可没他们那么天真,这辈子我就没见过什么奇迹,哪怕眼前的巨龙复活,也并非真神赐予的奇迹。然而到了这个地步,我自己除了祈祷还能做什么呢?掉头就跑?部下们堵在神殿门口,已经把我的退路都卡死了呀……早知道就不第一个往前冲了……

    我听到身后的战士们开始诵念《启示录》,因为出身家族不同,来源地区不同,用哪种语言背诵的都有,并且背诵哪一章节的都有。我也只得单腿跪下来,默默地向真神祈祷,但在这紧要关头,唯一会背的那两小节《启示录》竟然一句也想不起来了,我只好假装张张嘴巴,其实不过在嗓子眼里蚊子似的小声咕哝。

    满神殿都是背诵《启示录》的声音,什么“真神唯一,照救厄难”,什么“圣教的光芒将消灭不信者”,其间还夹杂着异教教士疯狂而得意的大笑,可实在有够嘈杂的。

    “嚷什么?吵死了!”突然一个雷鸣般巨大的响声从石壁上崩射出来,接着龙口大张,数道火焰如同长着眼睛似地喷向在场每个人。首当其冲的是异教教士,他的笑容还凝结在脸上,瞬间就化成了焦炭。我的部下们也都一样,虔诚的背诵很快变成凄厉的惨叫,每个人身上都着了火〔真奇怪,就算浇上橄榄油也不应该烧得那么快〕,翻滚几下就再也不动了。神殿中弥漫着焦臭的味道,几乎呛得我说不出话来。

    但我还是忍不住要说话。此刻我眼前那座石壁已经彻底变化了形体,一头丑怪无比的巨龙把脑袋探到我面前,用那鸵鸟蛋大的眼珠子紧盯着我。“我……为什么不杀我……”我喉咙干涩,发出几乎连自己也难以分辨的嘶哑的声音。

    “为什么要杀你?你又没吵到我,”巨龙咧开大嘴,好象在笑,“废物,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不是废物……”也不知道为什么,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了,自己竟然还有胆量和巨龙顶嘴。人到了生死关头,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平常你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听了我的反驳,巨龙“呼呼”喷吐热气:“在我看来,你确实是废物啊。这称呼难道不对吗?”

    这怪物嘴里的热气腥臭难闻,相比之下,普通野蛮人简直是香喷喷的。我被这股味道熏得再没胆子和它犟嘴了,只好报上自己的姓名。“哈伦,哦哦,你是斯曼固人。”巨龙开始废话——不用听我的名字,光看我的装束,你还猜不出我是个圣教信徒吗?怎么可能不是斯曼固人,难道我就那么象蛮子不成?这样想着,只见巨龙突然探出后爪,从石壁里扽出一个人来……

    没错,那人确实是被它从石头里面扯出来的,坚硬的石壁那一刻倒仿佛是平稳的水面,虽然从里面出来东西,并没有溅起水花,也没有泛起涟漪。巨龙把那家伙扔到我面前:“哈伦,你认得他吗?”

    我低头瞥了一眼,这躺在我身前的倒霉家伙,身穿圣教徒的铠甲,满脸大胡子,正是失踪的赫伦尼·苏曼德鲁。他紧闭着眼睛,并且似乎毫无出气。“你杀了他……”我颤抖着询问巨龙。巨龙摇摇头:“不,他只是睡着了——说老实话,废物哈伦,你是来救他的,还是来杀我的?”

    杀龙?砍了我脑袋我也没这胆儿呀!于是我很听话地老实回答说:“我不是来救他的,也不敢来……我只是奉命前来阻止封印的解除,请您老再多睡个几年哪。”

    巨龙吐出舌头,发出可怕的“咈咈”的声音,好象在笑:“你很老实啊,哈伦。可是你想怎样阻止封印的解除呢?你知道封印究竟是什么东西吗?你或许只是想把这废物杀掉吧……”说到这里,他伸出一枚尖利的爪子,指指地上一团还冒着烟的焦黑物体——那物体一分钟前还是个狂笑不止的异教教士。

    “是的,杀死他,”我突然想要讨好巨龙,它既然没第一时间取我小命,或许我还有机会逃出生天吧,“他竟敢打扰您老的睡眠哪,真是罪不可赦……”

    “咈咈咈咈~~”巨龙笑得更欢了,“我喜欢你这个小废物,你有点脑筋,懂得害怕埃而那个废物就象只发情的狒狒,他竟敢冲过来砍我,等我打掉他的刀,他又跪地求饶,态度转换得比受惊的变色龙还快……”我知道他所指的正是昏睡不醒的赫伦尼。那家伙果然正如希亚茲所说“虽然英勇善战,但是头脑不大灵活”——挥刀砍龙?你疯了心吧!

    “然而这废物跪地求饶的时候,竟然也不肯改变他的信仰啊,”巨龙问我,“你呢,哈伦,如果我要你改变信仰,你肯不肯答应?”

    我差点就想一口应承下来。天堂、地狱,就算那些都是真的,也要等死后才能遇着,如果能保继续活着,谁会去考虑死后的归宿?况且,异教徒们也宣扬他们有天堂和地狱呀,教士们只会互相咒骂对方全是邪说,却不肯假设万一大家说的都是真的,真有两个甚至更多天堂和地狱可怎么办?我为圣战而死,死后会上圣教的天堂,可也说不定就此皈依异教,死后还可上异教的天堂咧。两个天堂都描绘得模模糊糊,也不知道哪个更好,哪个真有美女环绕……

    然而不行,我是斯曼固的战士,我从小就被灌输以圣教教义,被迫背诵《启示录》——虽然记忆成果有限——再不要脸的人,要他转变由生而来的信仰,都会多少犹豫一下子,况且我只是不要里子,还多少要点面子。

    可惜我虽然犹豫,那巨龙却好象能看穿我心思似的,笑得全身颤抖,连带着整座神殿也跟着晃动。“哈伦废物,你不是毫无虔诚心,你是会怀疑呀,”它大声说道,“真有趣,两个天堂哪个呆着更舒服——我还没见有废物敢这样想过呢。不过如果我告诉你,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天堂和地狱,你又作何打算?”

    没有?是的,我也曾经怀疑过教士们的那些胡话,如果真神确要区分善恶,天堂和地狱造一个就好了嘛,何必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或者把人间造成天堂,把恶人都下了地狱,或者不要地狱了,人间就是地狱〔到处是战争、杀戮、疾病、死亡,我看不出和地狱有什么区别〕,善人就再给他们造个天堂。现在天堂、地狱并存,可全是虚的,没人能转一圈再回来向大家描述——《启示录》里倒是描述过,但谁敢保证,我们普通人过去了,看到的会和圣教主看到的完全一样呢?我们会受到相同的待遇吗?

    我想归想,但头脑混乱,根本没办法开口讲话。巨龙似乎也并不期待我的回答,它低下头,再望一眼那堆焦炭,继续说道:“这废物两次打断我的休眠,还希望我来到你们这个世界上,帮助他完成什么‘圣战’,也就是杀光你的你的族人呀,哈伦,你怎么看?你认为我会如其所愿吗?”

    “当然不会呀,否则您老就不会杀他了,不是吗?”我战战兢兢地猜测道。“咈咈咈,”巨龙笑道,“那也难说呀,终究杀光你们并不困难,而你的真神会降下巨灵来与我对战,保护你们这些废物吗?”说到这里,它突然瞟着我的腰间:“你那里藏了些什么,哈伦?金光闪闪的东西,拿出来给我吧。”

    哦哦,我曾记得在古老传说中,巨龙们都是喜欢黄金的呀,或许我可以用这些迪尔罕买自己一条命?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不妨试上一试,况且,巨龙想要的东西,有谁敢硬撑着不给吗?金子再重要,也没自己性命来得重要啊!于是我急忙用最快的速度解下钱袋,拉宽袋口,恭恭敬敬呈递到巨龙面前。

    巨龙伸出两枚利爪,就象我们用食拇两指拈着小护身符一般把钱袋接过去,然后朝地上倾倒,四十七枚迪尔罕翻滚着撒了一地。然后出乎我意料之外的,那家伙用一枚利爪划出一半迪尔罕到我的面前,另一半则拨拉到自己一边:“比如说,哈伦,这些是你的,这些是我的,你一定会很宝贝你的金子吧,不是吗?”

    我茫然地点点头,不知道它究竟想说些什么。巨龙两眼盯着自己那一小堆钱币,用非常轻快的声音说道:“我当然也宝贝自己的金子啦,不但如此,我还希望它们能够增值,越来越多。怎么多呢?那就要想办法抢你的,把你的都抢过来……”

    到这里,它伸出一枚利爪在自己的钱币堆中随意翻捡,最终挑出一枚:“哦,这个成色不好,我不喜欢,你下地狱去吧。”“叮”的一声,它把那枚迪尔罕弹出两尺多远:“挑出成色好的,全都上天堂去,尤其那些帮助我从你那里抢得更多金子的,更要上天堂永远陪伴我呀……”

    我隐约有些明白它此番举动究竟在比喻些什么了。巨龙似乎很满意我的领悟力,微笑着点点头:“不错,你猜对了,我所说的正是那废物所想的啊。它以为我们,包括我,还有他们所谓的上主,你们所谓的真神,全都在抢夺这些金子,希望它们增值——可谁都知道金子是不会繁殖的,必须亲手去赚,去抢,它不会自己跑到你的钱包里来。我们就那么蠢吗?为了聚敛这些吃不得、穿不得的东西,偏要去费心劳力,还妄想金子自己就会互相抢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哈伦?你们这些废物就是既吃不得,也穿不得,对我们毫无用处。”

    我继续茫然地点头。巨龙又说:“实际情况是怎样的呢?”它突然指着我的脚下:“看,哈伦,那是什么?”我低头一看,一只不知死活的小蚂蚁,竟敢大摇大摆地从我和巨龙中间穿过,意气风发地好象正要去哪里参战。

    “是的,我看见了,再小的东西我也看得见,”巨龙点头说道,“咈咈咈,其实你们这些废物正象这小东西……”说到这里,它探出利爪,在地上划了个直径两尺的圆圈,把蚂蚁围在里面——真是可怕的锋利爪子,大理石砌就的地面,被它小刀刻木一般划出一寸多深的印痕。

    “我在树下安睡,这些小东西在我边上打架抢吃的,我觉得其中一方很顺眼呀……或者另外一方太不顺眼,就随便捻死几个长得难看的。然后我沉入梦乡,根本没留意那些小东西围在我身边,每天礼拜两次甚至三次。它们想拜,就随便拜好了,但我睡得正香,却不希望有个小东西来把我叫醒,说什么:‘伟大的龙神啊,举起复仇的利爪,喷吐毁灭的火焰,消灭不信者吧!’”

    巨龙转头望着那一堆焦炭,愤愤地说道:“呀呸,你想得倒美,老子偏不帮你,老子还要杀了你,打扰老子睡眠的,一律杀无赦!”

    我记得隐约听说过,某些失心疯的教士到处宣扬真神并不宝爱他的信徒,真神只管制定宇宙间的法则,是否遵照法则施行,全由信徒们自主决定,就此所导致的后果,来自自然法则而非真神有意的奖惩,他们说,根本没有天堂和地狱,犯罪者锦衣玉食,良善者家破人亡,也并非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们好象全都上了耻辱柱,被大家围着吐一身唾沫以后,用乱枪戳死了。

    不过现在听这巨龙所比喻的,倒好象和那批傻瓜教士的宣讲如出一辙。但巨龙所说的一定是真话吗?就算它不是异教的神,就算它不是传说中狡诈贪婪的动物,我也没道理一定要相信它呀。当然,任何时候,任何人和事都可以怀疑,但此时此刻,可不能在脸上表现出丝毫的对巨龙言辞的不信任——我还贼心不死,想它留我一条小命哪!

    “金子,金子,”巨龙把那些迪尔罕又都聚拢在自己身前,“你们都是金子,成色好也罢,成色差也罢,图案快磨平了也罢,你们都是金子啊,干嘛互相抢来抢去的?”它抬眼望向我:“你说呢,哈伦?你一直在怀疑,怀疑你所应当怀疑的,或者你所不应该怀疑的,你并且怀疑我所说的话,是吗?”

    我拼命摇头。巨龙“咈咈”笑道:“能够击败你们敌人的,只有你们自己而非什么真神,能够毁灭你们自己的,也只有你们自己而非什么上主,更不会是我。如果要怀疑,就先怀疑自己吧。如果你是这个废物,你会怎么做,有想过吗,哈伦?你会不会象他那样打扰我的睡眠,却反过来被我杀死……啊,一时手快,杀得太早了,应该先欣赏一下他恐惧、绝望,更多是信念崩溃时候的有趣表情。”

    我继续拼命摇头,但同时觉察到巨龙已经好多次称呼我的名字“哈伦”,而不在后面加“废物”作后缀了,这说明了什么?它有可能会放我一条生路吧。

    “来做个游戏,怎样,哈伦?”巨龙兴致勃勃地说道。“为了这个有趣的游戏,我才没有杀那个废物,”他指指昏睡的赫伦尼,“你以为他死了,晕过去了?不,他正在玩那个游戏。我之所以和你讲那么多,也是为了你可以参加到游戏中来呀,哈伦,人越多越好玩,尤其象你这么有趣的家伙。好吗?”

    巨龙的要求,我怎么敢不答应?虽说它一口一个“怎样”,“好吗”,但这应该只表示语气还算平和,而并非真在征询我的意见。我难道有资格站起来说“不玩”,然后转身就走?就算有这个资格,我也没这个胆量呀!

    “那……那是什么游戏?”我小声问道。巨龙点点头:“非常简单,测试一下你身在另外的环境中,具备几乎相同的条件,是否会和那个废物一样做出如此不智的举动,竟然想要我帮他去打仗,去屠杀……如果你赢了,也就是说,你没有重蹈那个废物的覆辙,我就放过你,并且回去睡觉。怎么样,有信心吗,哈伦?”

    “如……如果我失败了呢?”我大着胆子问道。“咈咈咈咈,”巨龙仰起头来,“先你一步进入游戏的那个废物也这样问来着。可是,你难道真的不知道答案吗?”

    我知道答案,但我不知道,这个游戏,非玩不可的游戏,究竟是个怎样的游戏呢?

下篇

    “我是国王,我是大科洛维的国王,我有责任保护正统信仰,保护我的国家,保护我的国民。www.uu234.com有胆敢侵犯这些的,我必举起剑斩向他,不管他来自何方,有多么强大。全能的上主赋予我权力,并且保佑着我。”

    类似言辞我对着镜子说过许多遍,努力把握一种具备相当威严的节奏感。我将在出征式上向国内的贵族和平民们宣这段誓言,不用管自己是否相信,只要他们相信,哪怕千分之一也好,不用管自己是否能够遵守,只要他们恪遵对国王的义务即可。

    此次教宗召集的圣战,我本不打算参加的,大科洛维距离异教徒的领地足有大半年的路程,中间还隔着大海,一来一去加打仗,两三年就这样荒废过去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我拒绝出兵,就会遭受正教诸国的联兵讨伐——那个讨厌的斯米纳的卡隆尼·希蒙德,已经被我觊觎他的国家很久了,我已经宣告对他一半领土都拥有继承权,他巴不得我早日灭亡。

    我走了以后,国政倒没什么可担心的。宫相索罗是个忠诚并且能干的家伙,他在政治、经济,甚至文学艺术方面都颇具才能,除了不会打仗,什么都能管理得井井有条。不过也幸亏那家伙不会打仗,否则我也不敢那么信任他。

    就象前不久为了远征而召开的盛大的比武会,原计划投入五百佛洛林的,因为索罗的策划,最终消费不足此数的三分之二,为国库省下了大笔金钱。靠这些钱,我可以多招募五十名战士去杀异教徒,然后得到两倍甚至更多的战利品的回报。

    再次复习了出征宣誓以后,我从镜子前面走开,决定先去游个泳,洗涤一下身上的污垢——最近天气热得要命,浑身粘乎乎的实在难受。也不知道是谁开始规定不许洗澡否则会得罪龙神的,我只有假装游泳来清洁身体——当然,这个天才的主意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那还多亏了马利克·里达的聪明头脑和来自T抖降闹丁?

    我是上次圣战的时候——大概十年前吧——从火刑架上救下的马利克。“我不是教士,我只是名学者,”他当时可怜巴巴地向我求情,“不要烧死我,我愿意为您服务,大人!”我一直确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烧死他不过换回一具焦黑的尸体,收下他当奴隶,却为大科洛维赢得了新的农业、建筑和园艺技术,为首都赢得了公共厕所和排水沟,为我自己赢得了假借游泳泡澡的绝妙主意。

    马利克在游泳池边捧着毛巾伺候我,他曾开玩笑说,自己就象公共澡堂里的搓背伙计,我当时狠狠瞪了他一眼,喝令说:“闭嘴!”吓得他浑身哆嗦,跪地求饶。不过我倒很想尝尝搓背的滋味,可惜……你见过游泳顺带搓背的吗?

    清凉的池水围绕着我,我感觉身心舒泰。既然游泳池边除了马利克外没有别的人,我也就假装休息,静静地泡在水里,并且偷偷搓自己裆下的老泥。可惜这种乐趣王后体会不到,那臭女人宁死也不肯下水——“陛下,正教是严禁洗澡的,那样会得罪龙神,降下灾祸来啊!”“胡扯,我只是在游泳。”“那么请原谅我,陛下,我并不会游泳,也不想学,同时奉劝您尽量少去游泳,很容易感冒啊。”

    马利克说:“感冒并非不治之症,况且,只要出水后及时擦干身体,尽量别吹风受凉,也根本不会感冒。”我倒是很相信他的话,据他说异教徒们经常洗澡,反而很少得感冒的,偶尔有患病的也能很快治好——前提是,要喝一些草根煎煮的苦味汤汁。不过上主保佑,我是在生下长子约瑟以后才遇见马利克的,要早就因为嫌臭而不上王后的床,每晚只去找愿意“游泳”的侍女,我死以后,继承权肯定会旁落吧。

    这座碎石砌的游泳池是马利克亲自设计的,就在我王宫的后面,花园旁边,一边紧靠着山壁,从城外挖渠引溪水而来。据说异教徒的澡堂都设在屋中,用大理石砌就,还放热水,旁边有搓澡伙计和捧皂角的侍女伺候着——可惜这般享受,我这辈子都休想体验了。

    正无比舒坦地泡在水里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马利克小声提醒我:“宫相来了。”我悚然一惊,急忙蹬蹬腿,挥挥胳臂,作出游游的姿态。果然,宫相索罗大踏步从花园里绕过来,来到池边向我躬身行礼:“陛下,有一位来自斯卡兰的教士,带着主教大人的介绍信,想要立刻求见您。”

    “教士?”我愣了一下,“不会是来募捐,要我资助教会的吧。”开玩笑,我已经答应出兵参与圣战了,教宗曾经许诺说,凡参与圣战者一律免除什一税和对教会的贡献,虽然我明白那不过是架子上捞不到嘴的酸葡萄,但也不能这样明目张胆地向圣战士再收捐赠吧。也难说得很,斯卡兰那位主教大人极为贪婪,似乎只在意俗世的享乐,而根本不管死后能否上天堂。

    他妈你可笑的享乐,顶多吃吃睡睡,使用黄金的器皿,根本不敢饮酒和泡澡,那也能算享乐吗?我一边皱眉胡想着,一边攀上池岸,马利克急忙跑过来,帮我擦干身体,并且穿上衣服。

    “他就在客厅里等候,陛下,”索罗凑近我,低声说道,“这家伙不同寻常,似乎和主教不是一路人,如果只是想来募捐,我不会让他打扰陛下的。”

    ※※※

    这教士从表面上看起来,确实和总是珠光宝气的主教不是一路货色,他穿着陈旧但一尘不染的长袍,脸色发青,眼有黑圈,明显的营养不足,和双层下巴油光满面的主教有着天壤之别。当然人是不能只看表面的,只看表面,索罗不过一个呆瓜,卡隆尼·希蒙德是英勇的战士,我则更象乡下种地汉。

    我走近,教士恭身行礼,然后撩起长袍的下襟,把圣徽朝向我。我低头吻了他袍子上的圣徽——袍子上好浓的涩味,似乎这家伙长久以来都靠野菜过活——然后转身在正位上坐下:“您的姓名,教士,以及您的来意,请简明扼要地对我说吧。”

    “我是上主的奴仆,我的名字是萨欧尼·斯兰德维尔,陛下,”教士躬着身子——他似乎有点驼背——回答道,“为了教宗大人所号召的圣战的胜利,我前来请求您的资助……不,不能说是资助,而只是帮助和支持罢了……”

    还是来要钱的呀。听到这里,我多少有点不耐烦,于是摆摆手,打断了对方的发言:“我正忙着整备出征所需的物资,教士,我没太多时间来听你讲话。请简明扼要一些。”

    “请原谅,陛下,但我仍必须向您陈述前因后果,”教士加快了语速说道,“您知道,七大龙神乃是上主派驻凡间的监察者、守护者和执法者,如果他们能够加入圣战的行列,异教徒必被扫灭,正教的光芒将弗远不及……”

    这不废话嘛。传说中的龙神,个个都巨大无比,能口喷火焰和洪水,具有瞬间毁灭一座城市的威力,如果他们能降临到地上,只要把嘴一张,那些异教徒就统统都灭亡了。然而异教徒是灭亡了,异教徒的财宝、美女也不会剩下一个,我们将得不到一个弗洛林,得不到一个奴隶,而教会也不过多统治几块焦土而已。

    我有时候在想,上主所以派龙神们驻世,却又不让它们现身〔顶多也就是放几个雷打死恶人罢了,可老实说,我见过恶人无数,就没一个是被天雷打死的〕,就是怕毁了一切,反而对正教徒没好处吧。上主啊,您是多么智慧和仁慈呀,可那些无聊的教士怎么就明白不了您的真意呢?

    我这样想着,大概没表露出那教士所希望的惊愕之情,他更加加快了语速,继续讲下去:“我经过对古籍的翻查,长年来在各地巡游,终于发现了召唤龙神的方法,陛下。只要您愿意支持我,我就能让龙神成为您的前驱,去消灭异教徒,为您赢得进入天堂的资格和永存不灭的英名!”

    听到这话,我吓了一大跳,差点没从椅子上蹦起来。转头望望索罗,他似乎要镇定得多,但也分明难以抑制诧异和惊愕。召唤龙神?别扯淡了吧。龙神是上主的仆从……不,同为上主的仆从,我们和龙神可差得太多了,如果把龙神比作宫相索罗,那我们就是乡下的农民,虽然名义上都是我这个国王的仆从,但你叫个农民在宫门口嚷嚷:“索罗大人,出来帮我打架吧!”你倒看看索罗会有何种表示?不狠狠抽那农民一顿鞭子,然后送去疯人院,就算性格一向温和的索罗也不会甘休的!

    话再说回来,就算龙神真的可以召唤,并且真的愿意帮助我们打仗,可你倒先……你倒先向我证明龙神真的存在才……这话我可不敢说出口,那分明是对上主,或起码对正教传统教义的不信。不过我真的没见过龙神,不但没见过,也从没听说谁看见过,连书上完全不靠谱的记载,也大多语焉不详,令人起疑,并且全在一千年以前。

    好,咱们再退一步,龙神真的存在,可以召唤,愿意帮我们打仗……先不提若有类似可能性,为什么从前没听说过谁能召他出来帮忙,就说我真的把他招出来了,打赢仗了,那荣誉也是属于上主的,属于龙神的,最不济也是属于教会的,我又能得到些什么?除非那龙神完全听我指使,知道把掠来的宝物送到我的库房里去。“永存不灭的英名”?扯淡,那完全不可能。“进入天堂的资格”?老实说,我已经对自己能进天堂不抱任何希望了……

    那名教士还在喋喋不休地胡扯,夹杂着种种我听不懂的学术名词,竭力证明自己不是个骗子,同时证明龙神确实存在——据说就在距大海东岸不远的一个小岛上——证明确有方法召唤他出来。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朝宫相使个眼色,于是索罗咳嗽一声:“教士,您到大科洛维来,究竟想陛下怎样帮助和支持你呢?”

    对了,这才是正题。只听那教士回答说:“我只请求陛下允许我与您同行,并且帮助我前往那个小岛,在岛上派驻士兵防护——如果不慎消息泄露,异教徒一定会来破坏召唤仪式的。此外,我还需要几名助手……”

    他要的倒真不多,我本来以为他会开口要钱要金子,如果是那样,我就会大笑着骂道:“骗子,你可算露出狐狸尾巴来了!”然后把他捆起来还给主教。然而他所要求的全都合情合理——在完全不合情理的所谓“召唤龙神”的前提下——这使我相信他不是一个骗子,他不是来骗钱的。是的,他并非一个骗子,他分明就是个疯子!如果他不是教士,没有手持主教的介绍信,我立刻就派人把他送疯人院去——我的疯人院还有很多床位空着哪。

    然而我不能,他终究是名教士,疯子教士不归我管。我又转头望一眼索罗,那家伙立刻会意,大声对教士说:“请您回去吧,陛下是不会帮助你去做如此无稽的事情的。即便您所说的全都是真的,龙神是否参与圣战,那也要由龙神自主决定,甚至要由上主决定。您可敢妄测上主的意旨吗?别过于狂妄了,教士!”

    ※※※

    出征前的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被我淡忘了,终究在这个时代,在这个世界上,失心疯的家伙实在太多。不是吗?前半年就有个疯子自称救世主,还真唬骗了数百个无知愚民跟随他去哄抢了主教的两处庄园——这可怜的疯子连进疯人院的资格都没有,被主教控以巫术罪,立个火刑架烧了完事。

    我是正当六月暑期离开的大科洛维,把国政都托付给索罗,自己统率一百二十名骑士及其扈从、四百名长矛手、三百名弓箭手,还有二十七名苦行教士,辎重无数,浩浩荡荡往南开拔。次月进入斯米纳,会合卡隆尼·希蒙德和附近诸王公、领主,集兵七千,转道向东。

    教宗指定卡隆尼为军团的统帅,因为那家伙素有勇名,被称为“雄狮王”、“圣徽卫护者”什么的。我承认那家伙很有势力和财力,也有力气,能骑快马、舞巨剑,单挑决战,全世界恐怕找不出第二个来——一句话,他除了没有一点脑子之外,什么都不缺。

    可惜当统帅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头脑,教宗是瞎了眼,让他领兵,相信各国王公没几个心服的,还没见到异教徒,这仗的胜负就已经很明显了。好在我本来就没想管什么胜负,我需要考虑的,是怎样付出最小的代价,去掳获最多的战利品。

    十一月份来到海边,此刻军团总兵力已经上升到近一万,大家各显神通,搜寻船只,零散地往对岸驶去——这也全拜卡隆尼毫无领导力所赐。我是挺希望那家伙就此倒在圣战战场上的,到时候只要我快速回师,赶在他的死讯刚到斯米纳之时归国,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他的领土挖下一大半来。

    大海东岸,敌人的进攻之势据说极为凌厉,原有的十二个正教王国,眨眼间就被攻陷了一半,异教徒的铁骑一直开到海边。正因为如此,零散冲上不熟悉土地的部队大都覆灭了,幸亏我比卡隆尼有头脑——有头脑多了——预先请人代购了十二条大船准备在海边,全军整齐地登陆,接连打退三拨来犯之敌,基本上没受多大损伤。

    残兵聚拢在一处,并且收留东岸被打散的正教部队,总兵力又恢复到六千,可以马马虎虎和异教徒见一仗了。可笑的是,身为统帅的卡隆尼所部,几乎全在岸边被敌人干掉了,剩下还不到四百人。兵微将寡的统帅还算什么统帅呀?现在要论兵马是我的数量最多,我虽然没有统帅之名,却有统帅之实,不先和我商量定了,笨蛋卡隆尼什么命令都不敢下达——就算下达了也没人听他的。

    异教徒的头子名叫萨比特·古拉斯,和卡隆尼一样武勇,也和他一样没脑子,不但没脑子,据说还酗酒无度,连在军营里都经常喝得酩酊大醉。我就趁他饱喝的时候发动一次奇袭,乱箭把那笨蛋射成了筛子。同样的无能统帅,敌人的古拉斯死了,咱们的卡隆尼却还好好活着,我相信这是上主的护佑〔虽然我并不太满意这种护佑〕,证明圣战终将以我们的胜利为终结,或者起码以我的胜利为终结。

    异教徒们打仗很英勇,一点也不逊于正教的战士,不仅如此,他们的战术运用颇为巧妙,若非事先从马利克那里打听到一些细节,预想过应对之策,我还真难保不被一击便溃。接替古拉斯担任敌军统帅的是阿勒夫·希亚兹,从俘虏口中得知,那是个还远不如古拉斯的超级懦夫。敌军一万多,我军现在不过五千,正面硬磕是没有好下场的,但只要我们退到海岸边,凭坚据守,相信迟早会把那个懦夫拖垮。

    被异教徒吓破了胆的王公、领主们大多同意我的建议——虽然我的目的是等待反攻时机,他们的目的是寻机逃跑——只有笨蛋卡隆尼偏偏反对。“上主会保佑我们的,我们不能后退,必须继续向前,向前,把异教徒们斩杀干净!”他反复地这样放屁,放得所有人都恨不得捂上耳朵——有实力时是豪言壮语,无实力时那分明是疯话!

    好吧,他想往前冲,就让他往前冲好了,我还巴不得他冲死掉呢,只是我可不会跟在后面给他擦**。此刻敌人正在围攻弗欧顿哈德,那是大海以东最后一个正教王国的首都,卡隆尼坚持要前往救援,我也就不反对,随便他去了。本希望弗欧顿哈德的陷落,和卡隆尼的死亡,这两个消息同时传回来的,没想到仅隔三天,那笨蛋倒自己先跑了回来。

    “哈兰姆,哈兰姆,”我好歹是一国之君,这混蛋竟敢直呼我的名字,“或许正如你所说的,这场仗咱们赢不了,但上主永远庇佑他的子民,会派遣龙神前来相助,从而反败为胜,消灭异教徒们!不要不相信,哈兰姆,让我为你介绍这位教士——萨欧尼·斯兰德维尔教士,他给咱们带来了好消息!”

    天呀,那个疯子还没被关起来呀!我这一惊吃得不小,差点脚滑摔一跟头。不过想想也在情理之中,会相信疯子的只有笨蛋,那教士一定到处游说,最终却只有卡隆尼对那番屁话信之不疑。

    据卡隆尼说,教士所说的小岛就距离海边不远,航行大半天即可到达,岛上有一处千年前留下的神殿遗迹,那里封印着七大龙神的其中之一〔至于是哪一个,可连那教士也说不准〕,他希望能够协助教士前往解除封印,把龙神召唤出来,成为我们战胜异教徒的强有力武器。

    我给卡隆尼倒上一杯淡酒,尽量运用平和的语气,希望能让他从荒梦中苏醒过来。“那是无稽之谈,”我教导他说,“我们每天都虔诚地向上主祷告,如果希望增强我们的力量,上主早就派龙神下凡了,还等我们去寻找方法‘召唤’他吗?不要忘记,教宗正是受到上主的启示才号召圣战的,他并没有受到上主的启示去恳请龙神的帮助呀。”

    然而,疯子从来都是没有逻辑的,不管卡隆尼也好,还是那个名叫萨欧尼的笨蛋教士也罢,他们的死板脑筋认准了一个歪理就绝不会回头。卡隆尼竟然还破天荒的在没有得到我默许的前提下,就召开主要将领的秘密会议,商讨所谓的“召唤”事宜。

    与会的除了十二名王公和骑士团首领外,还有四名资深教士。在听完萨欧尼·斯兰德维尔的叙述以后,几乎所有将领都陷入了沉思,而教士们则无一例外地对此嗤之以鼻。不要天真的以为他们头脑要清醒一些,我怀疑他们只是因为权威受到撼动的屈辱感,才竭力要抹杀萨欧尼的想法——不管那是疯言疯语,还是真理。

    “众所周知,‘大迁徙’以后,龙神就从世界上消失了,他们遵从上主的旨意,放弃对地上世界的监控,上主对生命的救赎,从此必须由其选民,也即虔信者聚拢在正教教会的领导下,自主地完成,”一名教士振振有词地说道,“即便真正找到了龙神的休眠之处,我们也不应该去打扰他,这并非上主之命,而违背上主之意就是叛教!”

    五个人唇枪舌剑地辩论了很长时间,那个叫作萨欧尼的白痴教士颇具口才,好象懂的也不少,引经据典地逐渐把四名反对他的教士都驳斥得哑口无言。最终教士们不仅“叛教”、“逆神”、“巫术”之类大帽子频频扣下,並且直接向王公们请求说:“把这个疯子拖出去烧死吧!”

    王公们都转头望我,等待我的指示,我却望向卡隆尼——那家伙一副傲立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的架势,似乎打算哪怕付出性命也要保护疯教士的安全。如果这时候我点头应允教士们所请,相信那笨蛋会马上跳起来反驳的,如果我再多说两句,以他现在完全亢奋的精神状态,说不定立刻就扑过来挥剑劈我。他终究还是名义上的统帅,没必要此时此地和他起太大的冲突。

    “很遗憾,萨欧尼教士也曾来找过我,希望我帮助他‘召唤龙神’,但被我拒绝了,”我只是优雅温和地说道,“相信在座诸位也大都无法认同他的观点。上主赋予咱们讨伐异教徒的责任,咱们应该尽自己的力量去完成,而不能假手于龙神——这是骑士的耻辱。不过我相信萨欧尼教士一定是研究产生了偏差,而并非有意逆神,更和‘巫术’扯不上关系。会议就此结束,咱们请他离开,如何?”

    我目光扫视之处,除了卡隆尼以外全都点头表示赞同。已经给足他台阶下了,然而卡隆尼那笨蛋依旧呱噪不休。“很遗憾,我们不会帮助萨欧尼教士,敌人即将攻来,也实在没有余力去帮助他,”我最终只得摊牌说,“当然,如果阁下个人愿意予以资助,我们是无可反对的。”

    我就这样一脚把卡隆尼踹飞,由得他自去胡作非为。其实这也是个不错的机会,归国后我就可以通过那四名教士在教会中的影响力,宣称卡隆尼笃信巫术邪法,有叛教之实。只要把那家伙革出教会,我要吞并他的土地就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嘿嘿嘿嘿,只怕你还没有招出龙神来呢,就先为自己掘好了坟墓。

    卡隆尼自作自为的那半个多月里,我倒是说不出的舒坦。敌人还在围攻弗欧顿哈德,我有足够的时间整备军队,并且催促援军和物资尽快从大海西岸运抵前线,军营里没有了卡隆尼那个自说自话的所谓“统帅”,大家耳根子也都清静得多。可惜阳春有尽,好景不长,没等再和异教徒们接战,卡隆尼竟然又跑了回来——他烦不烦哪!

    “我就要成功了,我差点就已经成功了!”他冲到我面前,象个道地的疯子那样又蹦又跳,“哈兰姆,哈兰姆,我们已经召唤出了龙神,可惜消息有所泄露,异教徒派遣了一支精锐的分队前来骚扰,导致龙神的再度休眠。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哈兰姆,龙神的真正复苏仪式很快就能完成,但我没有足够的兵力抵御异教徒的再次袭击……”

    他兴高采烈地向我详细描述当时的情景:“我知道你不相信,哈兰姆,但没有关系,你只要跟我去看一看,看看那个遗迹。我们从遗迹中挖出了一块巨大的石壁,龙神就在石上休眠,真宏伟,那绝非人力所能完成……起码去看一看,看到了你就能相信这一切……上主啊,奇迹确实存在!”

    据他所说,当时龙神已经苏醒,从石壁上探出头来,然而恰在此时,异教徒的部队汹涌杀到,结果龙神把嘴一张,火焰熊熊,把进入神殿的敌人全部都烧成了焦炭——似乎那是无差别的范围攻击,留在神殿中的几名我方士兵和教士,也都没能逃脱噩运。可惜得很,当时卡隆尼正保护着萨欧尼在神殿外与敌人厮杀,两个疯子全都逃过一劫……

    卡隆尼执意要我跟他去那小岛上看一看,他反复劝说,也不禁燃起了我的好奇心。真的会有龙神存在吗?不会是那古老神殿中的什么机关被触动,一把火把入侵者烧个干净,这笨蛋就以为是龙神降世吧?好在异教徒还没有攻陷弗欧顿哈德,暂时应该不会前来进攻,我倒可以离开前线两三天……最重要的是,以卡隆尼现在这种疯狂状态,我要坚持不肯去,他说不定当场把我给吃了!

    上主啊,您是唯一,您是永恒的信仰,我可算知道除您以外,笃信一件事情会把人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我答应卡隆尼第二天就上路,和他一起去那小岛上看看神殿,看看“龙神”。当天晚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于是叫马利克过来,问他说:“你们的神以巨灵为其仆从,在你们的传说中,可有巨灵下凡帮助人类作战的故事吗?”马利克想了一想:“陛下想听那样的故事吗?确实存在着,那是纪元前四百年……哦,我们的纪元,大概距今一千七百年了……”

    “最近没有发生过类似事件吗?”我打断他的话,“一千七百年前的事情,有多少可信度?”马利克笑着摇摇头:“可信度是零,我的陛下。那只是传说,是神话,真实有据的记载中,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巨灵,更别说下凡来帮助人类作战了。”

    我从来不相信奇迹会发生,如果它曾经发生过,那么就不是奇迹,但如果它从未发生过,你又怎能期待它会在今天发生?我们和异教徒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将近五百年,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基本保持拉锯战,今天你取得胜利,明天我扳回一局,这已经变成战争的常理了。如果这常理注定将在某天被打破,那也将是逐步的、发展的,就如同没有预先准备的奇袭战,永远只存在于古老的传说中一样——摆明了说吧,那全是瞎编。

    近四十年的坎坷人生,使我逐渐明白了两个道理:好事都有先兆,你要通过不懈的努力去追上这先兆并且尝试掌握它;坏事却说来就来,根本不容你有反应的时间。所以从天上突然掉下来的东西,一定不会是馅饼,而必然是石头。

    人生中常见的事情已经是如此了,那根本虚无缥缈的龙神,就更无法逃出这个法则。或许龙神真的存在吧,或许真的能将其召唤出来吧,但能如我所愿地请他为圣战服务吗?就算他愿意帮助我们打仗,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他会要求我们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就算上主关爱世人,也从来不会无条件地施加他的恩泽。他若想让你成圣,你就必先要奉献自己的儿女以示虔诚;他若想给你权力,你就必先要跨越他所设置的重重障碍以表决心。上主尚且如此,龙神可能例外吗?

    ※※※

    怀疑,在我看到那面石壁以后,就更加深刻了。一个怀疑被打破,也即我基本上相信了有龙神存在,但另一个怀疑却更可怕地从心底直泛了出来。“龙神的威力究竟有多巨大?”我问萨欧尼教士,“他喷吐烈焰,烧死异教徒也就算了,为什么还会烧死正教的信徒呢?”

    “哦,陛下,相信那只是个意外,”萨欧尼教士鞠躬回答说,“龙神才刚刚苏醒,或许他还未能分清敌我。”这真是屁话,你相信那是个意外,我可未必相信,把那样一种不可知的东西放到世界上来,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根本就没人敢于保证。

    古老传说中类似事件比比皆是:某人和魔鬼缔结契约,得到了权力、财富和美女,但最终灵魂被禁锢或被吞噬,连下地狱的资格都没有。当然龙神不可和魔鬼相提并论——上主啊,原谅我的不敬吧——但谁知道龙神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们生存在这个世界上,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有太多不可解的事物,我们不需要了解,只要习惯了,它就不会给我们造成太大的伤害。但那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不但不可解,并且不可知的事物呢?就算上主某一天现身在你面前,你敢保证那一定是件好事吗?

    起码我已经习惯了俗世的纷争,习惯了金钱、美女、权谋和战争,如果上主某天降临,说我有资格成为圣人,但必须抛弃这一切,进入教会去苦修,我也一样不会当它是件美差事。对于不可知的事物还是谨慎点好,过于虔信经典上记载的东西没有好下场——况且,人类召唤龙神这种事情,连经典上都从来没有过记载。

    两个笨蛋还在我耳朵边上喋喋不休,卡隆尼希望我留下来和他一起目睹龙神的降世,更希望我留下数百名士兵来帮他守护这个神殿。“万一异教徒派大部队来呢?”我嘲讽他说,“不如咱们把大军全都开过来吧。”

    “妙计!”可惜这木头脑瓜根本听不出我话中的揶揄之意,竟然还当真了,“我这就以统帅的名义写信回去,要大家搜寻船只,都到岛上来。”

    我真恨不能一棍子把他打蒙了,然后再把那疯教士干掉,就让龙神永远休眠在这个小岛上吧。可惜单打独斗,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只好继续劝解他说:“即便真要召唤龙神,也必须先得到教宗的认可。只有教宗才能部分领会上主的真意,是否能够和需要召唤龙神来参加圣战,必须由上主来决定啊。”

    “时间来不及了,”卡隆尼大声反驳道,“弗欧顿哈德即将沦陷,以我们的兵力不足以救援,现在只有这个方法才能保住大海以东的正教信仰。不要犹豫了,哈兰姆,咱们一起干吧!”

    鬼才会和你这种笨蛋一起干呢!我费尽唇舌反复劝说,那混蛋认准了歪理就坚决不肯回头。你要不肯回头,就自己去撞个头破血流好了,可别拉上我,我对所谓的龙神降世,可实在无法预想会有什么好结果。

    终我还是把卡隆尼扔在这个小岛上,带着自己的士兵转身离开。“上主知道,我,大科洛维的国王哈兰姆·李伊思,我没有赞同过你的想法,”临行前我对那疯子大吼道,“如果龙神帮助圣战取得胜利,功劳全是你的;如果引发了什么不可知的后果,那也全是你干的,你必须一个人负责,不干我的事情啊!”

尾声

    “咈咈咈,”巨龙大笑了起来,“真是有趣埃可是告诉我,哈伦,你为什么不肯和那个废物一起行动呢?”

    “因为我怀疑。www.uu234.com”我这样简单回答道。

    “怀疑?咈咈咈,”巨龙把脸凑近我,“真棒。”我问他说:“游戏结束了吗?我是否可以……可以离开了?”巨龙狡诈地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遵守承诺呢,哈伦?你从没有怀疑过吗?我可是你所谓不可知的事物呀1

    我吓得全身颤抖。说实话,我怎可能没怀疑过那东西会否遵守承诺?但怀疑与否是一回事,是否照办又是另外一回事。即便他并不遵守自己的承诺,我又能怎么办?从开始就放弃那个游戏?还是跳起来义正辞严地呵斥他?那不是扯淡嘛!

    巨龙有趣地望着我的表情,微微点了点头:“你可以回去了,哈伦,那个废物也可以回去了——虽然他没有赢得游戏。你怀疑我不会遵守承诺是吗?但不可知的事物就是不可知的,我便不会让你料到呀。”

    到这里,巨龙慢慢向后缩去,就如同他把赫伦尼·苏曼德鲁拖出来正好相反,逐渐隐没在石壁里,仿佛**不溅一滴水地没入池中。在我稟声静气中,石壁终于恢复了原状,上面那浮雕的龙形虽仍狰狞可怕,却已经了无生气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大着胆子从地上爬起来,只觉得自己两腿还在不自觉地颤抖。不可知的事物,那从来就是最可恐惧的呀!我把地上散落的迪尔罕笼在一起,重新装回钱袋——还好,四十七枚,没有少掉一枚。

    正在此时,耳边突然传来轻微的呻吟声。循声一望,我不禁怒上心头,跑过去狠狠地往还躺在地上的赫伦尼·苏曼德鲁肋下踢了一脚:“别睡了,你这个真神永不会庇佑的超级笨蛋,快醒醒!”

    ※※※

    “今天我要宣讲戈梅鲁的哈伦·尼斯的故事,众所周知,哈伦是忠诚英勇的战士,是圣战的英雄,他的力量来源于对真神的无比虔敬,礼拜时,他能用三种语言背诵《启示录》,他不遗余力地缴纳圣课,抚恤孤寡者、帮助贫弱者,他两次前往圣地朝觐……他战败了巨龙,拯救了我们的世界!”

    许多年以后,当我听到这样的宣讲时,仍会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虽然比起艾敏来,背诵《启示录》的语言减少了一种,朝圣的数量也降低了一次,但我的名字和这些陈词滥调捆扎在一起,终究是很可笑的事情。直到五十六岁那年放下武器,从军中退役,我才真正想到应该前往圣地去一趟。

    因为前此我一直生存在对真神的怀疑中——当然不敢宣之于众——直到老来,才逐渐开始淡化这种怀疑。因为此刻,我有更多的事物需要怀疑了,包括自己的人生,包括这纷繁复杂的大千世界,也包括多年前见到过的那头巨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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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劫录介绍:
“下愚不同,上人小同,仙人大同,至人无同……上人界万五千年一崩坏,仙人界十二万五千年一崩坏,至人不坏。而上人界、仙人界的下次崩坏,都在近年内。这是人世反常、变乱的根由……”
时代动荡,大劫将至,破劫的线索,是开辟有无的大化之珠,还是那个平凡的世卿逐子?嚣乱的时间,秩序的空间,彭刚与峰扬两位性格迥异的主角在时空中重叠;征服天下的野心,各有所图的机谋,密切关联着四样宝物和寻宝冒险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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