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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劫录全文阅读

作者:赤军     尘劫录txt下载     尘劫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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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关于奇幻(作者:瑞安?兰比斯)

    “以下纯属个人观点,不代表作者”

    西方奇幻的本质是什么?我个人的解释,那是幻想对历史文化的投影。骑士是封建时代的贵族,牧师是基督教会的武装传教者,魔法是古代自然崇拜和中世纪黑巫术的迷信,精灵、矮人与龙都是民间传说的主角,所有这些奇幻元素,都能历史上找到对应。就好象东方的武侠小说,也许没有什么轻功内功,没有什么江湖武林,但的确曾经有过游侠儿热血狂歌,行剑天下。只不过加上一些浪漫奇想和虚构,一个迥然不同的瑰丽世界就诞生了。

    曾经和一个朋友谈起,其实西方人看奇幻时的感觉,就和我们看武侠差不多。而我们看西方奇幻的感觉,应该就像他们看东方武侠一样。阅读的兴奋点,不仅是文章本身,更多的,来自文化的差异。

    我热爱奇幻,多年前等不到完整翻译本,自己曾经半中半英地读过了《龙枪》《魔戒》等西式奇幻经典。逐渐的,很多喜欢奇幻的中国朋友也开始创作了,这是好事!可是看到中国人创作的奇幻,虽然也偶有佳作,但是满篇的骑士法师,西式人名地名,不禁又很担忧,大家在使用一种并不熟悉的文化背景啊!如果你对自己UU小说的文化背景不要说理解,连基本的了解都达不到,又怎么可能写出佳作呢?更何况,大部分作者连基本的西方历史过程都不清楚,更谈不上理解内里的文化了。

    有些人开始突围,或者用西方的瓶装东方的酒,直接将东方的思维方式代入;或者模糊处理,将背景定位在兼容东西方的特异环境;或者干脆将文化差异忽略掉,曾经看过一篇这样的文章,居然把东西方的地名人名混用,而且在东方集权制的军队编制下,使用了典型的西方兵种,特别是骑士等等只有庄园分封才能出现元素。让我第一次阅读时诧异不已。

    既然想要突围,何不干脆些?把那些骑士魔法公爵伯爵西式人名全都抛掉!我们有更深远的历史,我们有更丰富的文化,最重要的,我们了解它,而且深刻的理解它!

    理论很简单,但是绝对不会出自简单的头脑。

    也曾拜读过某些所谓的东方式奇幻,不过是改头换面,将魔法师换成炼气士、骑士换成剑客、独角兽换成麒麟、魔法改成仙术道法等等,最多再插入一些武侠小说的桥段,实质上依然是不论不类的杂种。我不敢说这篇《尘劫录》成功了,但是它的确提供了一条可能的途径。

    作者对中国历史和文化有着不一般的体认,文章中几乎处处体现着东方的烙印。一开头的史书引载,几乎是现在已经被用到滥俗的手法,但是如果那位朋友有心去对比一下,就会现这些字句都是从《左传》中演化出来,是真正的史书笔法。天子、诸侯、世卿、大夫、士、民、奴隶的社会体系,也的确是春秋战国之前的实情。文中关于“有”“无”思想之争,是儒家思想的重要争论点;而“下愚、上人、仙人、至人”则完全化自老庄;甚至两位不同时空的主角庄周梦蝶般衔接在一起,都隐示了某种玄奥的含义,表达了作者对儒道文化宇宙观的哲学思辩。

    而在这些东方烙印之下,我们也确实找到了奇幻的味道。嚣乱的时间,秩序的空间,彭刚与峰扬两位性格迥异的主角在时空中重叠。大劫将至,时代动荡,征服天下的野心,各有所图的机谋,密切关联着四样宝物和寻宝冒险之旅……

    奇幻的瑰丽与历史的厚重浑然一体,这就是本文的魅力所在吧!这是一篇屏弃了所有娱乐性和流行元素的文章,作者的目的,也只是探索与尝试。也许它不会火暴,不会像某些作品那样拥趸无数好评如潮。但是,冷清更好,更适合吸引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坐下来,慢慢品味,再将您的想法细细道来。作为本文最早的一批读者,我存了这一点小小的奢望,将文章讨来,与大家共享。是为序。

    作者:瑞安·兰比斯2oo2圣诞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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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一个小建议,想要平顺地阅读本文,最好手边常备一本字典

第一章 弑

    史载:檀王十四年春二月,彭六卿共弑其君于石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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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悲剧,我作为峰氏次宗的嫡长子,是亲身参与了的。当时,我受命率领家臣四十人,埋伏在石宫的西侧旁门外。

    这座石宫,是先君还在世的时候修建的,广五百丈,主体结构没有使用土木,而以淄城附近山中盛产的一种坚固的白石搭建。这种白石质地紧密,研磨后表面非常光滑,仿佛美玉——当然,如果我国能够产出如此巨大的玉来,早就变成诸侯富了。

    说是埋伏,其实不如说是屯扎。我们天不亮就等候在此处,早餐不过就着不远处的井水,吃几口随身携带的饭团而已。我们都披着铁甲,手持利刃,公然坐在石宫外面,大声谈笑着,丝毫也没有要避人耳目的意思。形势已经很明暸了,石宫连仆役在内,统共不足百人,而六卿部署的包围部队,则要过六百。

    辰时才过,弓卿就带人进入石宫,和国君进行最后的谈判。事先商定了,一旦谈判不拢,就立刻动手。“先哲有云:“逆众之君非君也,是国贼。’”昨晚部署的时候,家主挥舞着右臂,这样对大家说,“国贼,杀之可也!”

    弓卿进去时间不大,可能也就一刻多一点,突然宫内喧嚷声大作。“终究还是不行啊,”堂弟秩宇拔剑出鞘,兴奋地瞪大了眼睛,“杀了他,国家可得太平!”

    秩宇是叔父高何的独子,而高何是废掉国君,拥立公子南望的的竭力鼓吹者——他会对这场屠杀如此兴奋,也是意料中事。我可没他那么高兴,因为我父亲是主张暂留国君性命的——虽然被家中上下一致否决了。父亲认为,公子南望潜藏的野心,绝不会使形势向好的方向展。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顾虑是正确的……

    但是,既然家中已经议决,家主已经下达了命令,作为峰氏的子弟,就应该严格凛遵。我也拔出剑来,家臣们看我已经有了动作,也都纷纷举起武器,紧张地盯着石宫的大门。我希望问题可以就在宫内解决,希望时候不大,弓卿或者别的哪位卿大夫走出门来,故作沉痛地抹抹眼睛,宣布:“国君,已经驾崩了。”然后大家都象征性地放几句悲声,就可以高高兴兴地收队回家。

    可惜,事情的展完全和我的“美好”愿望背道而驰。只听到一阵喧嚷从门内传出,接着,科头跣足的国君就摇晃着他那著名的大肚子奔了出来。秩宇兴奋得浑身都在颤抖,我还没有下令,他就冲出队列,挺着铁剑,对准那大肚子直刺下去。

    没有办法,我也只好举起武器,跟在他的后面。眼看秩宇的剑尖已经接近那满肚子脂膏了,突然,剑身猛然一偏,划开一个半圆,“嘡”的一声,刺在宫门口的石柱上。

    我知道,秩宇是不会手软的。亲手杀死国君,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他一定相信,这样就可以立下“诛邪”的大功,会受到元无炼气士们的夸奖和保佑,会使本身更接近于大道吧。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附近有人在施法,或者是给国君身上施加了防护,或者直接用气震歪了秩宇的剑。这不奇怪,国君身边有本有炼气士保护,是很正常的事情。

    因为,这一切,本来就都源自“一”和“无”两个宗门间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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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彭国,一向是信奉本有宗门的。不,应该说,全天下的士,包括天子和各诸侯,曾经都是信奉本有的。元无宗门的崛起,不过才百余年的事情。四十二年前,元无的达者素燕上奏天子,要求和本有的达者们在御前辩论大道。因为他本是素公的庶子,所以天子犹豫之下,破例答应了。辩论的结果,竟然他以一敌三,获得全胜,辩驳得那些本有的达者们张口结舌。文的不行,就来武的,本有的达者们要求当场比试道法,也被素燕逐一击败。

    然而,大获全胜的素燕,却遭到朝堂上下的一致嫉恨,天子下诏,要将其当殿诛杀。幸亏他早防到有这一手,事先安排了逃脱的途径,才终于保住性命。

    此后,天子传诏四方,缉拿元无宗门的“逆党”们,可惜收效甚微。近三百年来,天子势衰,诸侯们自相攻伐,没有谁再肯遵守来自王京的法令。而近百年来,世卿又夺了诸侯们的权力,在很多国家,即便诸侯愿意奉诏行事,世卿们不点头,诏旨也形同空文。当然,最重要的是,当时元无宗门,已经在许多国家的世卿家中培植了相当的势力。

    今天子元年,在素燕的努力下,号称“东伯”的素国先宣布皈依元无宗门,并且驱逐不愿改变信仰的本有宗门的信徒。“东伯”的这一行动,不但波及到东方各国,并且其影响日益向北、南两个方向扩展。三年后,南方一公、四侯、十一子共十六国,联名向天子上疏,要求改国教为元无。

    政治和经济上的剧烈动荡,终于引了宗教的革命,我们“西伯”彭国,也难逃同样的命运。峰家族,其实是六卿中最后一个改依新宗的,公然在国君的反对中,于国都举行了盛大的改宗仪式,峰家大小各宗十九支,连家臣和陪臣在内四千余人,于同一日抛弃本有宗门的一元徽章,而佩戴上元无宗门的混沌徽章。

    这是家主的命令,服与不服,都必须凛遵,但更重要的是,形势如此,想逆潮流而行,谁都清楚只有死路一条。“一元化生万物”、“本无自生万物”,这两者的区别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理解呢?就算六卿家主们自己,我想也未必明白,他们只是利用新的宗门,挑起公然反抗国君的旗帜而已。

    保护国君逃出石宫的寥寥数人中,果然有一名是本有炼气士,注目四望后,我终于在门柱后现了他。我认识他,那是彭角家族的一位长老。彭角家族原本出自公族,但今天已经堕落到普通士族的身份了,连大夫也没能混上一个。这位长老因为修炼有成,很受国王礼遇,曾经传说通过他的迹,可以使彭角家族复兴的。

    明眼人都知道那只是妄想而已,国君本身已经没有权力和荣誉了,还能把什么赏赐给他所看重的人或者家族呢?

    我挺剑向那人冲去。我不愿意亲手杀死国君,这份“光荣”,还是留给期盼已久的秩宇好了。如果必须要在这场悲剧中杀人,我宁可选择这位炼气士。并且我知道,不赶紧先杀死他,本方难免会有死伤。

    炼气士看我冲近,急忙挥起了他的右手。一瞬间,我看到他手中有流光闪动,那是一种瑰丽然而柔和的青色光芒。虽然没有见过实物,但从一向听到的种种描述来判断,我知道那必是国宝“雨璧”无疑。我立刻后悔自己的孟浪,在“雨璧”的强大威力下,我那些粗浅的剑技和道法,都如尘芥般不值一提。我犹豫了,脚步徒然踉跄,而就这一踉跄,救了我的性命。

    只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击在自己左肩——如果不踉跄,这力量应该会正打在我的脸上吧,如果那样,肯定万事休矣。我身不由主地向右侧翻了出去,狠狠地栽倒在国君身边。大概在接触地面的同时,我就已经昏厥过去了,我最后看到的,是国君腹部喷出的鲜血,似乎将要溅到自己脸上……

    这以后,我在病床上整整躺了半个月。国君确实是被秩宇亲手杀死的,他在家族中的声望因此直线上升。至于那名打伤我的本有炼气士,据说很快被从石宫中追杀出来的腾卿的长公子幕,背后一箭,当场射死。

    国君“崩”后十日,公子南望登基为新君。虽然据说父亲和几名他的志同道合者多方劝阻,但其他三位可能继承君位的公子全都太不成器,不立南望恐怕是不可能的。听说,新君登基的时候,元无宗门的第二达者深无终亲自前来主持仪式,并且为国家祈福。这些,都是才十一岁的胞弟远告诉我的。

    远还在我的病榻前,转述了深无终的讲话,大意应该是——

    “下愚不同,上人小同,仙人大同,至人无同。因此,要追逐至人的脚步,求取无上道法,就必须领悟‘无’的本意。无中生有,无生万物,万物本无,这是真正宇宙间的大道。众所周知,上人界万五千年一崩坏,仙人界十二万五千年一崩坏,至人不坏。而上人界、仙人界的下次崩坏,都在近百年内。这是人世反常、变乱的根由。正因为如此,必须精修,皈依元无,共历时艰,共渡大劫。”

    都是老生常谈,没有什么新鲜花样,也或许,有些新鲜花样,但是远根本无法理解,也就难以向我转述。我小时候很喜欢各种杂学,曾经自己用算筹计算过,如果确如炼气士们所说,上人界和仙人界的下次崩坏,将在百年内有所重叠的话,那么也就是说,这种大劫每三十七万五千年就会生一次。可是,上人界和仙人界各是什么时候创立的呢?是否是在许多个三十七万五千年前,于百年内先后创立呢?却任何典籍上都没有记载——本有宗门的典籍也好,元无宗门的典籍也好。不管万物生于有,还是万物生于无,上人界和仙人界都应该有其初始吧。初始何在?谁也不知道。

    据远说,深无终还在宣讲后表演了道法。对此,我不感兴趣。启蒙老师、也是我的叔祖沓曾经对我说过:“道德是真正的道,道法不过器用而已。”这句话,我一直深以为然,内藏于心。

    不过也许,这只是为了逃避道法学习,给自己找的借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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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初,我终于从病床上爬了起来。据说,我是那次行动中,唯一受伤的世卿子弟,因此,随着秩宇的声望不断上升,我的声望却持续下降中。不过我一点也不在乎,反正本来就是小宗,大宗的兄弟多如牛毛,家主的位置怎么也轮不到我,而我是次宗长子,这一宗的家长位置,也迟早是我的,将来多少可以捞个下大夫当当。前途既然已经注定了,努力也无法往好里改变,并且只要不是太过分地自甘堕落,地位也不会轻易丧失。

    伤好了以后,父亲派我去辖下的彤镇监督防御工事的修筑。因为传言说,天子有号召诸侯伐彭的意图。彤镇是边防要地,必须加强戒备。

    他拨给我一百名犬人、五百名奴人,以及相应的物资装备。我向家主辞行以后,就立刻出了。说起犬人,那可真是让人越看越不顺眼的种族,身材高大,但是佝偻着躯体,嘴巴尖尖,皮肤是灰黑色的。虽然他们一点也不象犬,但没有人对犬人这个称呼产生过异议——他们实在是太难看,并且太招人讨厌了。

    奴人的外形则和人类没有多大区别,这大概是多年混血的结果。据说奴人的祖先是惨白的皮肤,银色的长长的毛,但因为被征服成为奴隶,与人类奴隶数世通婚杂交,所以他们的样子日益象人。不可否认,奴人的女子,有相当多还是很迷人的,士族们往往喜欢纳其为婢妾。反正生下来的孩子还是奴隶身份,不会影响家族血缘的纯净。

    不过也难说,传说有某些断嗣的士族,偷偷把和奴人女子交合生下的孩子中长相绝象人类的,抱给正室抚养,对外宣称是真正的人类子女,以期维持家族的延续。这种行为,若被揭破的话,可是犯下了重罪,要全族都贬为奴隶的。可是传说归传说,真正因此被捉获的士族,数百年来也不过寥寥数名而已。

    三月中旬,我来到了彤镇,又从当地征集了百余名奴隶和百余名平民,开始防御工事的修筑。工事还没有完成,王师就开到了……

第二章 伐

    史载:檀王十四年夏四月,王师伐彭六卿于彤,败绩。

    天子是自取其辱。从两百多年前那场著名的王室动乱开始,诸侯们自相攻伐,早就不把天子的权威放在眼里了。大概今天子想要重振雄风吧,在得到五家公国的后,终于在四月初兵向彤镇攻来。

    王畿附近的公国,本来是屏障国都的重要势力。一千两百年前鸿王建国的时候,把最得力的功臣和最有才能的子弟都封在近畿为公,一共有十九家,我们彭国也是其中之一。其后历代有削有增,也有在战争中被蛮族和本族灭亡的,到今天只剩下了十三家,除去因为与蛮族长年作战,越斗越勇的彭、素两国外,全都衰弱得不成样子。倒是不少地处偏远的侯国、子国,这些年蓬勃展,扩张得很快。

    天子召集了五公的兵马,听说也不过得兵六千,还大多装备落后,缺乏训练。而我们彭国,六卿全体上阵,轻易就集结了过一万人。这些部队都从我正抢修的公事前面开过,我大致统计了一下,约有车七十、骑两千,以及步兵三千多。

    以寡敌众,王师却先动了攻势,究其原因,是天子自以为掌握了必胜的法宝吧。我没有参战,但是站在彤镇最高的望楼上,却把整个战局看得清清楚楚。双方才一接触,就见王师阵中突然腾起一道乌云,很快就遮敝了整个天空。战争在巳时初刻展开,可是眨眼间,四周围黑暗得仿佛深夜一样。接着,迅猛的狂风,夹杂着无数冰粒向我方卷来。我在望楼上都受到波及,虽然急忙用袖子挡住面孔,仍然被刮得几乎睁不开眼睛。

    王师阵中,一定有高明的炼气士存在,并且一定是本有宗门的,我可以立刻断定。但那也不过很短的一段时间,王师还没来得及趁势起总攻,突然间,风势减弱了。我谨慎地挪开衣袖,向本方阵中望去,就见阵中央的一辆四马战车上,一个披散着长长的头,全身黑衣的瘦削老人,正张开双手,仰天长嘘。一道强烈的白光从他口中喷出,直透霄汉,眨眼间就驱散了漫天的乌云和肆虐的风暴。

    那一定是元无宗门的达者深无终了!虽然以前没有见过他,但此时此地出现在我国的阵列中,并且能够运用如此令人瞠目结舌的惊人道法的,除了他还会有谁?我愣愣地望着他在空中飘拂的乌黑长,几乎忘记观察战局的展……

    其实,此后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展。敌人被深无终的惊人道法吓破了胆,我军一轮冲锋,就打得王师横尸遍野。天子似乎也受了伤——传说如此。

    我没有参与这场战斗,但是悲剧性地参与了接下来的战斗。就在我刚松了一口气,从望楼上爬下来的时候,突然父亲乘着两马战车在彤镇边上出现了。“点集你的家臣,快跟我走!”他远远地呼唤着。

    “要追击王师吗?”我自告奋勇地为父亲驾车。“不,家主他们去追击了,咱们要趁现在奇袭敷城,”父亲板着面孔,眼望前方,“把国境向前推进。彤镇附近的地形还不够好,但如果拿下险要的敷城,面对王畿方向的防卫就可以无忧了。”

    敷城是衷国的边境城市。衷国的始祖衷铭公,在史书上被夸奖为鸿王最英勇无畏的儿子,但他的后人,现在只统治着不足两万的人口,领地被压缩到只剩区区三百里。此次王师来伐,衷公也参加了,趁他逃向自己领地的时候,追击并奇袭攻取敷城,确是一着妙棋。

    我们共有六乘战车,两百多名骑士,用来袭击敷城绰绰有余了。在接近敷城的时候,我们追上了衷公的败兵,厮杀一场,杀伤近百名敌人。再往前,道路越来越难走,我们只好放弃战车,上马进击。“你的御术还可以,骑术却实在太糟,”父亲看到我伏在马背上紧张的样子,皱着眉头呵斥,“这样无法在丘陵地带和犬人作战!”

    这个时候,提什么蛮族犬人。不过我也料想不到他一语成谶,突然就有无数的犬人在四面八方同时出现,围向我们的队伍。“这里为什么会有犬人!”父亲不明白,我也不明白。照理说,他们的活动区域要再往南去三、五十里,在朗山附近。

    犬人们打着破旧的奇怪的旗子,呼喊着蜂拥而来,足有数千人,顷刻间就把我们包围了。“利用骑兵的优势,冲回去,”父亲下达命令,“有冲出去的,立刻向家主求援!”

    这意思,是要暂时放弃原本作为车兵徒众的那六百步兵了。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犬人虽然武器简陋,但膂力很强,单兵格斗能力极高,步兵根本无法与其相抗。我挥舞着剑,跟在父亲的身边,向西方展开冲锋。第一次,砍死十几名敌人以后,被挡了回来。同时,背后的敌人正在和步兵展开激烈的厮杀,我们被迫又向东突击了十数丈,把犬人逼退。

    犬人不会骑马,他们那沉重的身躯,也恐怕没有什么马可以承受得起,但他们会骑其它的动物。远远地,我看到一个犬人,骑在一头长毛野牛的背上,在众多步战的犬人中间,仿佛鹤立鸡群似的。“那一定是领。”我指给父亲看。

    谁都知道,犬人是有组织却没有纪律的蛮人,只要打倒了他们的领,余下的就会一哄而散。但是我们远远望着那个骑牛的犬人,却谁都不敢动这种念头——那家伙的躯体太庞大了,起码要比我高三个头,胳臂大概比我的腰还要粗,手中挥舞着巨大的黑石斧,和他对战,是人类的噩梦……

    “还是继续向西冲锋吧!”家臣革高在我身边说道。革高是父亲麾下著名的勇士,擅使一柄巨大的短戈,论起步战和骑战来,恐怕家族内无人可与匹敌。但是连他,似乎也根本没有向那犬人领挑战的勇气。

    然而直到天黑,我们也没能冲出重围,身边的士兵,倒是死伤了将近一半。犬人并不如奴人般擅长夜间活动,也许他们暂时不会动攻击,这是我们生存下去的唯一机会。

    就在我和父亲商量着,是否该趁黑夜派人突围出去的时候,家臣明暮拖着一具干瘪的犬人尸体,跑了过来。明暮似乎本来并不叫这个名字,但是他一向夸耀自己明亮的双眼,在夜间也能如白昼般视物,所以大家就都习惯这样叫他了。说起来,曾经还有人怀疑他有奴人的血统呢,但是没有证据,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对啊,你趁黑暗混出去向家主求救!”父亲看到明暮,高兴地一拍大腿。“我正有此意。”明暮说道,把拖着的犬人尸体抱了起来——原来只剩一张皮,里面的骨肉都已经被挖干净了。他披上犬人的皮,轻轻叫了几声,活脱脱就是一个可厌的犬人。

    我和父亲都笑了起来,可是我突然想到,可以用这个办法,让父亲也一起混出去啊。我望向父亲,他也正望向我,原来我们的心思是一样的,只不过,他是想让我跟着明暮一起出去。“您不走,我也不走!”我斩钉截铁地说道。父亲摇了摇头:“那算了。我不能离开,否则这些家臣都会死。”

    即便能够保住性命,世代家臣如果损失惨重,无论是作为士族的尊严,还是在家中的地位,都会受到极大的损害。我知道,父亲不愿意那样做,但恐怕,他更不愿意批上犬人的毛皮,这个样子逃走,会被人作为笑柄的,极大损害士族的尊严。

    明暮似乎成功地混出去了,因为他所经过的方向,犬人群中并没有产生什么骚动。如果家主得到消息,立刻点兵来救,大概天刚亮就可以赶到了。我们坐在地上,背靠着背,手中牢牢握着武器,假寐一会儿,等待黎明到来后的厮杀。

    但是,终于等到了黎明,等到了犬人的新的一轮进攻,却并没有等来援军。父亲有点失望地望着远方,彭国所在的方向,喃喃地说道:“不会这样狠心吧……不,一定是明暮没能完成任务……”

    我却宁可相信家臣,也不敢相信家主。在改依宗门的问题上,在弑君的问题上,在拥立公子南望的问题上,父亲都持与其完全相反的意见,并且,互相间争吵得非常激烈。父亲认为,在家主还没有最后下达命令前,有反对意见,必须认真地阐明,否则就是不忠。但家主肯定不这样看,他大概认定父亲是故意处处和自己作对。

    父亲近似绝望地,下达了冲锋突围的命令。我想,今天大概会死在这里了。我年初才刚行过冠礼,还没来得及结婚,甚至……还根本没有尝过女人的味道。早知今日,前些天不如就把那个服侍我的奴人女子……我拍拍自己的脑袋——想得太多了,现在后悔也没有用啊。

    最糟糕的是,如果父亲和我同时死在这里,我们次宗再没有成年的男子,恐怕会很快衰败吧。我望向父亲,他也望着我,目光似乎在询问:“害怕吗?”我赶紧挺直胸脯,咬紧牙关,回答说:“我会紧跟着您,咱们一定可以冲杀出去!”

    父亲转过头去,对革高点点头:“他交给你了,你一定要把他带出去。”“父亲!”我叫了起来。“如果你的骑术再高明一点,我不会这样安排的,”父亲故意转过马头,不让我看到他的眼睛,“如果我死在这里,母亲和远,就都要靠你照顾了。”

    我突然想哭,虽然印象里,已经七八年没有流过眼泪了。当然,作为一名真正的士族,是不应该哭的,我竭力瞪大双眼,不让滚热的泪珠落下来。革高策马来到我的背后:“走吧,我一定会保护您冲出去的。”

    以后的战斗,象噩梦一样,我毕生也不会忘记。真奇怪,从这天起,似乎我的生命中就充满了噩梦,一浪紧接一浪,把我推向不可知的未来。闭眼回想起来,每个噩梦都这样清晰,都象昨天才生的事情一样。

    我的骑术不佳,不敢过于用力地劈砍敌人,否则,怕会滑落马下吧。不过还好,革高就护卫在我的身边,拥到我马前的敌人,七成都被他奋力砍倒了。冲了一段路,前面挡路的犬人越来越多,我估计自己没有生存的机会了。“别管我了,你走吧,革高!”我相信,以他的武勇,单独一个人,一定可以杀出重围的。

    革高不回答我的话,我也没有余暇去望他的眼神。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父亲催马从前方不远处冲过。父亲浑身都是血,疯一般地挥舞着铁剑。犬人们似乎是被他的样子震慑住了,纷纷后退,让开一条道路来。

    我正在庆幸,也许父亲可以冲出包围去,但突然间,我看到在父亲前方,一个巨大的身影冒了出来。那是犬人领,他大概刚跨上他的坐骑。父亲急忙勒马,想要绕开这个可怕的敌人,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我看到犬人领抡起了他的石斧,我看到鲜血喷泉一般涌出,我看到父亲的头颅横飞出去……

    我大叫了起来,丝毫也没有感觉喉咙疼痛,就这样拼命地大叫,用剑脊狂拍马臀,向父亲倒下的方向冲去。突然间,两只有力的臂膀从后面抱住了我的腰。战马向前奔去,我却腾空而起,被翻倒按在另一匹马的马背上。

    在自己的叫声中,我隐约听到革高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我闭上了嘴。“不要叫!”我听到革高在大叫着,“我送你出去!”

    我是怎样脱离重围的,自己到现在仍然想不清楚。噩梦虽然清晰,但是并不连贯,我只记得不久以后就遇到了明暮,他趴在地上,用力地捶着地面:“来晚了,来晚了!”可是在他身后,我没有看到一名援军。

    “怎么回事?援军呢!”革高大叫着。“家主不肯兵,不肯兵……”我听到这样的回答,已经在预料中的回答,突然间,全身腾起了巨大的力量。我挣扎着从马背上爬起来,竟然一把就把革高推落马下。然后,我催动战马,向国都方向奔去。我的骑术,从来没有那么精湛过……

第三章 逐

    史载:檀王十四年夏四月,彭下卿峰氏,逐其宗子扬。

    扬,就是我的名字。我被放逐的原因很简单,就因为父亲的死亡,使我被悲痛和愤怒冲昏了头脑,我冲进本宅,挥剑向家主砍去。“为什么不救兵!”我似乎是这样大叫着,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向他砍去。因为对方躲避得及时,我仅仅砍断了他的衣带而已。

    接着,我就被好几个人牢牢按倒在了地上。似乎人在狂的时候,力量可以大到连自己也难以相信,但这力量,终究是有限的。我一动也不能动,这个时候,才开始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还好,我没有砍伤家主,否则,怕会立刻受到逼令自杀的处罚。

    经过公议,决定仅仅放逐我。我还记得离开家的时候,母亲搂着年幼的远,那样无助地哭泣着。我走了,将来谁来照顾他们呢?早应该想到这样的结果的,但在冲进本宅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父亲的头颅带着血沫横飞出去的情景,别的,什么也没有想。

    以我的身份,虽然被放逐,仍然可以带走一乘两马战车、防身的武器、少量的食物,并且可以携带一名家臣。当然,从此后这名家臣就要从家族谱系上除名,他将作为被放逐者的侍从,永远被人们遗忘。“有人愿意跟我一起走吗?”我只这样问了一句,然后,就独自一个人离开了国都。

    因为我看到了他们的眼睛,包括从死亡边缘上把我救出来的革高,每个人的眼神都是这样矛盾,并且犹豫。作为一名士族,他们也许可以抛弃自己宝贵的生命,但他们无法抛弃更为宝贵的士的名份。何必牵累他们呢,多留一个人下来,母亲和远就多一个人照顾。

    我离开国都,向西南方的大荒之野驰去。按规矩,我必须先进入大荒之野,在那里呆上至少一天,才能重返人类社会,作为一名流浪者,重返人类社会。然后,就漂泊浪荡毕生。我知道,以我的年龄和声望,碰到一名愿意收留我的士族,重获士的身份,可能性是极其渺茫的。

    我就这样脑中空空地进入了大荒之野,一直向南,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往哪里去。大荒之野向南方延伸,没有边际,谁也不知道它的尽头究竟有些什么。某种传说,那里有一座高山,名字叫萦,有些仙人于上次大劫的时候躲避到那里,就一直居留下来。也许有人曾经到过吧,但没有从那里回来的任何记载。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前进着,等我回复理智的时候,突然间怕得要死。四望都是同样无边无际的荒沙,一直延续到地平线,太阳火辣辣地在头顶曝晒着,我不知道哪里才是北方,我该怎样离开这里。

    我下了车,吃一点食物,想等太阳偏西以后,再判断方位。这时候,才现携带的清水已经全部喝光了。嘴唇干,喉咙火烧火燎的。想不到没能和父亲一起死在对抗犬人的战场上,没有因为袭击家主而被杀,倒要在被放逐的头几天,就死在大荒之野中。又是一场噩梦,但这次的噩梦是那样舒缓,象一根坚韧的绳子套在我的脖子上,然后慢慢地、慢慢地绞紧……

    太阳也很奇怪,总是不向某方向倾斜,就这样一直高高地挂在天顶上。我开始感觉不妙了,没有办法,只好上了车,向自己认为或许正确的方向驰去。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车子越走越慢,终于,一匹马再也坚持不住了,前腿一屈,跪在了地上。车子翻倒,我被狠狠摔了出去,半天都爬不起来。

    此后的几天中——应该有几天甚至十几天吧,太阳总也不落,我无从判断时光的流逝——我靠着饮马血,吃生马肉,勉强活了下来。等到马血都尽的时候,我只好背上一块干干的马肉,靠两条腿继续前进。剩余的马肉只好放弃了,如果没有水,带再多的肉也不能维持生命。

    路上,看到过几具骨架,其中一具,似乎是人的,但是没有骷髅,不能准确判断。这也是死在大荒之野中的被放逐者吗?现在,就算我想要哭,都没有眼泪可流了。

    就这样走着,走着,疲惫地走着,一步步走向死亡。也许就这样死去倒简单了,以后那些噩梦,将不会再生……

    醒过来,是突然间的事情,睁开眼睛,突然从死亡的黑暗中见到如此耀眼的光明,使得一刹那间,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我闭一下眼睛,再睁开来,几乎要怀疑自己又回到家中了。坐在床边的那个奴人女子,不正是她吗?……不,那不是她,这里也不是我的家。我想起了自己在大荒之野中的遭遇,同时,也看清了面前这名女子。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女子。就外表上,她很象奴人,一样是惨白的皮肤——不,那应该是白皙才对,白皙并且温润,就象暖玉。她的头也是银色的,银得耀眼,最大和奴人的不同处在于,她竟然长着一对翅膀!覆盖着银色细毛的翅膀,折叠在她的背后,露出一些边缘来。

    “我……”我想要问自己的境况,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四周围没有墙壁,上方也没有屋顶,但远远可以望见的山林、峰峦,总给人一种从窗中望出去的感觉,我就象确实置身于屋中一样。为什么会有如此奇怪的感觉?自己也不明白。

    屋中——如果这是一间透明的屋子的话——似乎只有一张床,而我就躺在床上,那女子,坐在床边。她笑了,她的笑容真美,不象奴人,奴人笑起来,总给人一种满腹辛酸,强忍眼泪的感觉。“这里是萦。”她笑着对我说。

    萦?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随即明白了。我猛然支撑起上半身,坐了起来,连日在大荒之野中的疲惫和饥渴,竟然已经完全不存在了。但如果这里真的是萦的话,那么一切就都不奇怪了。“萦?仙人居住的地方?”

    “是的,”那女子仍然微笑着,“仙人把你从大荒之野中救了起来。你和萦有缘,你以后就留在萦好了。”

    留在萦?留下来和仙人一起居住?一刹那间,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乎从地狱一步迈到了天堂,造化真的如此眷顾我吗?我兴奋得从床上一下子跳了起来——如果我当时知道,这不过是新的噩梦的开始的话,也许我会躺下去,对她说:“放我回大荒之野吧……”

    萦是一座很大的山,非常高,山顶终年覆盖着积雪,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寒冷。“一年四季,在萦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温暖得仿佛春天一样,”那个有翼的女子向我解释,“这就是仙人的力量。”

    所谓仙人的力量,大概是指仙人使萦的任何一个居民,都感觉温暖舒适吧,而不是指真正使气候四季如春,否则,山顶的冰雪就不可能存在。至于那个女子,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做“燃”,来自于萦的南方——我才知道,原来世界这么大,在我们认为是世界尽头的萦的外面,竟然还有广阔的天地存在。

    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再见过第二个人,或者说,没有再见过其他有智慧的生物,包括燃的同类,也包括仙人。“你需要在萦生存、生活和工作,”燃对我说,“萦很大,我也不知道仙人们居住在何处。他们若想见你,自然会来见你,否则,你是永远见不到他们的。”

    我迫切地希望见到仙人,但心中有又一丝紧张和恐惧,这大概是人类在接触到他所不了解的事物的时候,很自然的反应吧。在这里,太阳也是终日不偏不落,我无法判断时间的流逝,也不会感到饥饿和疲倦。我居住在那间透明的屋子里,屋子没有窗,也没有门,我可以随意出入,但外面的鸟虫,甚至风尘,都无法进入屋内。

    燃叫我不要离开屋子太远。“萦中有许多你所不了解,甚至完全无法理解的事物,许多事物,对于了解它的人来说都是有益的,但对于你来说,也许反而会有害也说不定,”她对我说,“就在屋子附近等待吧,等待仙人对你的安排。”

    在我的一生中,这段时间也许是最惬意和舒适的。阳光和煦,风景优雅,飞鸟鸣唱,草木葱郁——这就是所谓的“仙境”吧。果然,仙人们所享受的,不是美酒佳肴,不是高楼广厦,而是自然和谐美妙的风景。何况,摒弃了**的一切苦痛和不适,本身不需要更多的享受,已经是天堂一般了。

    是的,天堂,萦可能是唯一的例外,其余的仙人,据说都生存在云端,生存在天堂中。传说中,上人居于海外风景绝美的岛屿上,仙人居住在云上,而至人生存于何处,就谁都不知道了。我问燃,她也不知道,似乎仅仅对于萦,她知道的也并不比我多多少,她只是更早接触到仙人而已。

    既然不需要吃喝,似乎也就不需要任何工具,屋子里除去一张软软的,不知道什么质地的床,没有任何其它东西。燃有时突然出现,有时又飘然飞走,也从来没有给我带来任何物品。我感觉似乎经历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是,我的须、指甲,却都没有丝毫变长。终于,我见到了一位仙人,这一生中,见到的第一位仙人。

    那个时候,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因为从来不会感觉疲倦,所以也不需要睡眠,我只是有点无聊地随便躺着,斜眼观赏屋外的景色而已。蓝天、白云,积雪、绿树,一切都是那样普通,但一切却又绝不普通。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个影子在我面前出现。

    那个影子是突然出现的,但不仅并不使人感到惊愕,反而给人一种他原本就存在在那里,或者就应该在此时此处出现的奇特感觉。我坐了起来,望着那个灰色的影子——那是一位穿着长袍的老人,长袍完全遮蔽住了他的身体和四肢,只露出头部。长袍的颜色很朴素,但我从来也没有见过那种颜色,只好暂时当它是灰色。

    老人有一张红润的、瘦长的面孔,长长的银色胡须,一直拖到似乎是腰腹的部位。他对我笑一笑,说道:“欢迎来到萦,下愚啊。”

    “下愚”这个词汇,在炼气士的宣讲中经常会提到,那是相对于上人、仙人乃至于至人,人类的自我卑称。想不到,仙人本身,也是这样称呼我们的。“下愚啊,”仙人这样对我说,“已经七百多年,萦都没有新的居民加入了,在大劫将至之时,你出现在这里,究竟是牵系着一种怎样的缘分呢?”

    大劫?那是指上人界和仙人界同时崩坏的大劫吧。

    仙人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点点头:“大劫将至,也许在五、六十年以后,也许就在眼前。你的出现……”他话刚说到这里,突然,大地猛烈地震动起来,我一个跟斗从床上滚了下来。

    抬起头,仙人的脸色突然变成灰黑一片:“果然是有联系的,你带来了大劫……也许我不应该来见你。”说完这些话,他突然消失了,他的消失,如此突然和自然,就仿佛刚才他的出现一样。

    我从地上爬起来,忽然间,一阵强风卷着尘土向我扑面吹来。透明的四壁突然象是不存在了,我感觉头晕眼花,身体上下,每个关节都非常的难受。我向天空望去,已经看不见太阳了,只看到灰朦朦的天空,象是被一幅巨大的肮脏的天幕遮盖住了整个的萦。

    向原本应该是萦的顶峰的方向望去——往日,我会长时间地凝望着洁白的峰顶,想象着仙人是否就居住于彼处,猜测他们共有多少,怎样生存和生活着。但是现在望过去,峰顶在剧烈地颤动和摇晃,大量白色的蓬松的冰雪,从山崖上滚滚滑落。

    脚下的大地又是一阵猛烈的震动,我再次跌倒在地上。就在这个时候,风沙中,我看到一个影子艰难地飞近,我知道,那一定是燃。

    “怎么了?地震吗?!”我大叫着,问慢慢飞近的燃,但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灰黑的天空中,出现了那样恐怖的一幕……

第四章 陨

    史载:檀王十四年秋七月,有星陨于郅郊,大火盈野,死亡枕籍。

    子国郅,位于我国的南方,紧邻大荒之野,此次天变,据说死亡人数过三千。但其实殒于郅郊的流星,恐怕只是从萦开始,几乎覆盖整个大荒之野的流星群的极小部分。当然,因为大荒之野无人居住,所以这一情况,知者甚少,也没有记录在史籍上。

    看到流星群的时候,燃已经艰难地飞到了我的身边,我们两个恐惧地紧紧抱在一起,目瞪口呆地望着无数巨大的火球,从空中呼啸着向萦砸来。燃是个很美丽的女子,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不能否认心中曾经出现过绮念,但在这个时候,即使将其紧紧搂抱在怀中,我却丝毫也没有不合乎礼法的想法。对自然、未知和死亡的恐惧,已经牢牢攫住我整个心胸了!

    “大劫到了,”燃大声在我耳边叫着,“咱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大地摇动的巨响、山崩的轰鸣,以及流星打在山崖上所出的骇人的声音,几乎使我听不清她的话语。她没有再说第二遍,只是用力抱着我的两肋,然后鼓动起了翅膀。

    这个时候,我才现,燃的翅膀张开后非常巨大,每边都有七尺多长,差不多正好等同于她的身高。我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她双臂间传来,将我缓缓带离震动不止的地面。我赶紧更为用力地抱住她,心中恐惧更甚。

    以前,我从来也没有见过有翼的人。古老的传说中,曾提到地之极北有一个种族,巨大如象,背生双翅,通体墨黑——那显然和燃不是同一族类。我想任何人小的时候,都会远望高天翱翔的大雁,梦想自己也能够腾空而起,在云端飞翔的。没想到,我真的被带上天空了,更没想到,会是在这样危险的情势下。

    燃摇晃着飞了起来,并且大声地咳嗽。到处都是热浪,到处都是漆黑的浓烟,我们都感觉呼吸困难,口鼻如被火烫般疼痛。燃显然不习惯带着一个人飞行,在浓烟中艰难地穿行着,几次倾斜,似乎要翻倒落地。我想到射雁的时候,中箭的大雁,就是这样在空中一个侧向跟头,然后笔直地掉落到地上的。

    “放开我,你逃走吧!”我向她大叫,但她却丝毫也没有反应,大概是没有听清吧。我想再叫,却喉咙嘶哑,无法再声了。一个火球从身旁掠过,我感觉半边身子突然剧痛,同时感觉燃的身体剧烈震动了一下,然后斜斜地向山峰下滑去。

    热风从下方袭来,似乎从我的右半身直穿进去,然后从左半身释放出来,那种五脏酸痒,仿佛即将破腔飞出体外的难受感觉,是我以前从未体会过的。我感觉头脑有些晕眩,但接着,燃又是一侧,我头下脚上地倒了过来。艰难地睁眼望去,我们正落向一个深邃的山谷,四面崖壁飞地闪过视线——越来越低,越来越快,我的头涨欲裂,眼前逐渐变黑……

    等我恢复神智的时候,燃已经稳住了下落之势。无数火球在山谷外一次又一次地掠过,山谷中不时传来巨石撞击的声响,但已经比外面要弱很多了。“我的翅膀受伤了,”我这才听见燃的声音,“只好先在谷中降落吧……”

    “这是哪里?”我大声问她,“怎么才能出去?”她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也许四周的山壁不会崩塌吧,也许可以把流星挡在外面。但如果山壁崩塌的话,我们会不会被埋在里面呢?

    想到这里,我打了一个冷战。被巨石砸烂,或者被流星烧化,也许还好一些,如果被埋在山谷中,无法找到出去的道路,静静地等待死亡,将会是多么悲惨的命运啊。我不禁想起了在大荒之野中孤独跋涉的,那不堪回的一幕……

    地面越来越近了,我被几丛树枝刮破了皮肤,鲜血直流,但终于平安地落了地。燃放开我,精疲力竭地倒在了地上,我也倒在她的身边,四肢百骸如被拆散一般,再也不想动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过了很久,我慢慢凝聚起一点气力,才开口问道,但是,没有得到回答。

    四周很暗,山谷顶上的天空,现在完全是一片漆黑,应该已经被浓烟笼罩了吧。我强自支撑身体,慢慢爬起来,转头去看燃。她也正望着我,目光中充满了恐惧、疑惑、悲伤和疲惫——我想,自己的眼神也应该是同样的吧。

    “怎么回事?”我再次问她。“大劫……”她喘着气,用嘶哑的声音回答,“大劫终于到了……”

    仙人们似乎向燃提到过大劫即将到来,但大劫究竟是什么,却谁都不肯说。他们只提到:大劫到来,萦被摧毁,仙人们将大批死亡,所遗者不过十分之一,被迫搬迁去寻找新的居住地点。

    这样巨大的天灾就是大劫吗?人界也生过爆裂的流星雨,史籍上记载,最恐怖的一次生在一千两百年前,当时无数巨大的天石陨落在华都地方,大地燃烧起来,方圆数百里变成了一片废墟,死亡人数过两万。人们相信那是上天示警,鸿王就利用这个机会,推翻了暴君,建立起新的王朝——威王朝。

    我和燃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是好。过了很久,我才想起扳动她的肩膀,俯身查看她翅膀上的伤势。四周越来越黑,我努力睁大眼睛,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她右侧银色的翅膀上,有一大块暗色。是血迹?是被烟火燎伤了?我无法做出判断。伸出手指去轻轻触摸一下,燃立刻全身一震,缩起了翅膀。

    摸摸自己身上,什么也没有。四处张望,我挣扎着爬起来,捡了一些断枝枯叶,拢成一堆,然后又找了些石头,用力地敲打起来,想要燃着一点火星。

    一动起来,感觉全身上下,无处不痛,尤其是被擦伤和灼伤的伤口,我不知道是否还在流血,更是火辣辣地疼痛。尤其可怕的是,突然间我感到了寒冷,并且感到了饥饿。这些人所共有的感觉,在前一段时间似乎完全脱离了我的身体和我的意识,现在这些逐渐陌生的感觉,使我感到分外的恐惧。

    忙了半天,只擦出几点火星,根本无法燃着枯叶,终究,那些不是火石。我想起了古老的传说,转而用一枚细枝,在一片较粗的枯干上用力摩擦起来。擦了一会儿,我抬起头仔细想想,把几片枯叶捻碎,填到枯干被磨出的缺口中,然后再磨。

    只要努力,就没有什么事情是干不成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冉冉的几缕轻烟冒起,又过了很久,我才终于点燃起一片篝火。在我劳作的时候,燃一直在边上无言地望着我,她的眼中,满是疑惑。

    点着了篝火,我拉了燃一把,让她靠近来,因为我看她抱着双臂,似乎也正寒冷地不住瑟缩、颤抖。我们把双手靠近通红的火焰,相对笑了起来。我才现,这时候燃的笑容,是那样的美丽。

    我们低头查看自己身上的伤势。还好,我的伤并不重,而且伤口也基本都已经凝结了,不再流血。我再望向燃,就看她慢慢打开右翼,右翼上黑了一大片,明显是很严重的烧伤。

    “我们必须找找看,要能找到一点水,就可以清洗一下伤口,否则容易溃烂的。”我向她说道。她疑惑地望着我的眼睛,张开嘴,出了一连串奇怪的声音。“什么?”我不明白。

    燃的眼神,从疑惑逐渐转变为恐惧。她不停地出那些几乎没有多少高低变化的奇怪声音。我抬头望望漆黑的天空,又望望她的眼睛,突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萦,已经毁灭了,不再存在了。这里应该还是萦的范围,我们在这里应该不会感觉到疼痛,不会感觉到寒冷,不会感觉到饥饿,甚至心境也从未有过的平和,不去想过去,不去想未来,不悲伤,不欢喜。最重要的,我们应该可以自由地交谈,虽然双方此前对于对方的种族,听都没有听说过。但是现在,萦不存在了,仙人的法术已经消散了,我们又回复为普通的“下愚”,能够感受疼痛、寒冷、饥饿、恐惧等诸般苦处,并且——语言不通……

    我愣愣地望着燃,她似乎也逐渐了解到了我的所想,慢慢合上了嘴,不再那样焦急地说着我所听不懂的语言。终于,她扑过来,伏在我的怀中,放声痛哭了起来。

    我也想哭,但是燃的痛苦,反而使我心志坚强起来。我紧紧地抱着她,强自把眼泪抑止在眼眶中,不让它流下来。四周突然变得非常寂静,只有燃的哭声,在山谷中引起重重的回响。这个时候,真的就象置身在噩梦中一样,并且不知道这噩梦是否会醒来,和将在何时醒来……

    天空就这样一直漆黑着,和过去的那些日子正好相反,现在是只有黑夜而没有白昼。在恐惧未来的时候,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大荒之野的遭遇重现,还不如去死好了——虽然谁都不知道死后究竟如何,有人说是永恒的湮灭,有人说灵魂会在世上飘荡无依,有人说会轮回转世,有人说将被拘入地狱……但是,在真的身处死亡的边缘的时候,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

    燃大概也是这样想的,虽然现在我们只能靠手势和眼神来猜测领会对方的意思。我们互相扶持着站起来,我准备了好几支火把,点燃了其中的一支,准备开始无目的的探索。

    左右四五丈外都是悬崖,前后却黝黑深邃,不知道通往何处。我们互相望望,谁都拿不定主意该往哪个方向去才好——不过也许,是谁都不敢拿主意。万一错了呢?

    犹豫了好一会儿,作为男人的我,终于决定担负起这个重大责任来。我拉着燃,向正对着我的前方走去。那里树枝相对茂盛,也许方向是正南或偏南吧。从萦往南,或许可以到达燃的故乡,虽然我不知道距离有多么遥远,而如果往北,即使我们可以走出山谷,也将踏入我再也不想涉足的大荒之野……

    我们走了很久,大概有一到两个时辰吧,仍旧没有找到出路——山谷实在是太狭长了。但是上天似乎不愿意让我们就这样绝望地死去,它似乎还要愚弄我们,硬塞给我们一些渺茫的希望:我们偶然现一只被烤焦了的大雁,暂时打退了饥饿的进攻。

    然而随即,渴意更加强烈地袭来。我不敢张开嘴,怕嘴里仅存的一点湿润也蒸掉。望望燃,她也一样。火把已经只剩下一支了,可四周还是无尽的黑暗,黑暗得使人窒息……

    但是终于,我们看到了不一样的景致。先是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出现在耳际,我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耳鸣,向前走了十几步,声音越来越响。我和燃交换了一个眼神,我们一起用尽残存的力气向声音的来源处奔去——一条大河横亘在我们面前。

    河水在平缓地流动着,出令人心神俱醉的声音,远远望去,无尽的波光一直延展到地平线上,如果不是它在有规律地流动着,我会以为那是海。可是等等,波光?我抬头向天空望去,深蓝色的天空中,有几点星辰在不断闪烁。我们终于走出来了,终于走出萦的山谷了!天上没有浓烟,甚至也没有乌云,我们走回现实世界中来了!

    我高举着火把,疯了一样向河边跑去,有一刹那,甚至忘记了燃就跟在我的身后。跑到水边,我把火把插在河滩上,用双手舀起了一捧水,清澈透明的河水,散着无比清凉的气息。才低头想要饮用,突然,我的双手被燃打散,晶莹的水珠滚了一地。

    我有些愤怒地转头望去,就看到燃神色焦急地拼命摇头,指指水,又掐一掐自己的喉咙,象是想对我说明这水不能饮用。如此清澈的河水为什么不能饮用呢?我疑惑地望着她,她的嘴唇非常干燥,裂开了几个口子,可是她绝不肯低头去喝河水。

    燃指指远方,又指指自己,象在说:“我是从河的对岸来到萦的。”然后不住指向河水,摇头,摆手,坚持不能饮用。我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我已经快渴死了,面前就是无尽的清凉的水,可是却不能饮用。

    如果当时就可以预见以后的事情,也许我会立刻俯身下去,直接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喝水的吧……但,我当时并没有那样做……

第五章 知

    史载:檀王十四年春二月,彭六卿共弑其君于石宫。

    河滩上铺满了细腻的沙砾,我躺在上面,疲倦地闭上眼睛,只想就这样沉沉睡去吧。但是可怕的干渴,却如烈火般烧灼着我的咽喉,使我无法沉入可以暂时忘却俗世所有烦恼的梦境中去。燃推动我的肩膀,我睁开眼睛,她焦急地打着手势,要我爬起来。是啊,必须爬起来,即使前途仍然是噩梦,也不能这样轻易地从生的噩梦中苏醒,因为谁都不知道苏醒后的死亡,究竟是怎样的境况。

    我挣扎着爬起来,重新举起火把。向左右望望,大河延伸到不可知的远方。我望向燃,可是她似乎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才好。我已经不想再浪费一丝一毫的力气了,包括转身的力气。我抓住燃的胳臂,向正面对的方向,沿着河岸,艰难地走下去。

    这个方向,大概是东方吧。我们互相扶持着,走向不可测的黑暗。手中的火把逐渐黯淡了下去。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只希望,太阳可以在东方出现——黑夜会带来恐惧,白昼则要比它温柔多了。

    觉得脸上有些疼痛,我伸过左手来轻轻抚摸了一下,脸颊上立刻感觉到一丝清凉。把手指抬到眼前,原来上面挂着几滴水珠。我想都没有想,就把手指伸到了嘴里,贪婪地吸吮了起来。

    等到想起来,那应该是刚才沾上的河水的时候,我突然感觉腹中一阵剧痛,接着,头脑一下子变得沉重无比。我松开燃,佝偻着腰,想要慢慢蹲下来,可是突然脚下一软,就向河的方向直跌了过去。燃似乎伸出手来想要拉住我,但没有成功,我整个身体一下子都浸入到清凉的河水中。

    变起仓促,水从嘴里、鼻腔里同时涌入我的身体,我呛得咳嗽了一下,自然而然地扔开了火把,想要伸手支撑住地面——但是,我的双手除了河水,什么也没有碰到,我的身体开始往河中沉去。我张了一下嘴,想要呼救,立刻,更多的河水冲入咽喉和气管,同时,腹中的剧痛越来越严重,整个身体都不由自主地缩成了一团……

    我再度回复意志的时候……不,似乎不能这样描述,那种感觉,就仿佛自己身在梦中,但我清楚地知道,那不是梦。如梦的感觉,如梦的所见,如梦的所闻,但……那确实不是梦。我现自己飘浮在黑暗之中,刚开始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是漂浮在水中。不,周围并没有水,并且,周围什么也没有!

    我似乎是飘浮在虚空中,四肢并不能动,而且眼睛也不能睁开,但却如亲见般……不,比亲见更加洞彻地了解四周的环境。如果是身在梦中,有知却没有觉,大概就是俗称的所谓梦魇吧,这时候一定心中焦躁万分如堕火窟,冷汗如浆,并且竭力想要醒来。但在这个时候,我的内心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平和,甚至比身在萦的时候更为安宁喜乐,我并不想动,我想就永远这样飘浮下去,该有多好啊。

    四周的黑暗在淡去,景物开始变化,我感知到一颗明亮的星辰从远方掠过,它所散的柔和的光芒,似乎将要把我整个人都包容进去。渐渐远去了,但接着,又是一颗亮星,然后是第三颗、第四颗……只是一瞬间,有无数星辰向我身边涌来。不,并非涌来,它们根本没有关注我,它们只是遵循自己旅行的方向,在飞地前进着。

    在远方的时候,所有星辰都不过一个亮点,等到接近,突然变得无限大。我被无数光团一次又一次地包围了起来,那瑰丽的景象,我相信没有第二个人曾经看到过。时间在流逝,但同时,时间也静止不动。光团从稀少,到稠密,再到稀少,终于,只有几颗落在最后的亮星,在黑暗中缓缓滑过。

    “前后左右谓之宇,古往今来谓之宙,”我突然想起了在书上读到的话,“宇宙不可知也。”但是现在,我感觉整个宇宙都是可知的,并且,我就正在进行“知”这个过程。

    我注意到一颗最暗的星,正对着我移动过来,不是因为距离的远近,我确切地知道它正在逐渐变大,并且变亮。到它明亮的顶峰的时候,我没有睁开的眼睛,都似乎感觉有轻微的刺痛。但随即,它暗了下去,并且逐渐缩小,我感觉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向这颗星推了过去……不,这力量是来自于这颗星,是它把我拉了过去。我距离它越近,它变得越小,光芒也越黯淡,但同时,拉我的力量越强。终于,它到了我的面前,一团灰色的光团,直径大约六七丈,来到了我的面前,并且,把我吞噬了进去……

    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充实和欣喜……

    又一次恢复知觉,我突然看到了王。王就在我身前不远处,背对着我,张开双手,似乎在惊愕地呼喊着,但我并听不到声音。我还看到,秩宇挺着长剑,一剑刺向王那便便的大腹。

    仍然不能动,有知却没有觉,我再次看到了不久前的那一幕,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看到自己身披铁甲,挥舞着铁剑,向现在我意识所在的方向冲来。刚才那颗暗星在我身中所保留的充实感,这时候越来越是强烈。突然间,我脱离禁锢自己的某样物体,向前面那个正在前冲的自己,疾射了过去。

    这也是自己,没有形体,却有意识;那也是自己,没有意识,却有形体。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呢?转瞬间,两个自己越来越近,有形无意的自己踉跄了一下,接着,相撞了。

    两个自己立刻合成了一个。我只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击在自己左肩,身不由主地向右侧翻了出去,狠狠地栽倒在国君身边。大概在栽倒的同时,我就已经昏厥过去了,我最后看到的,是国君腹部喷出的鲜血,似乎将要溅到自己脸上……

    叔父高何有四个儿子,两个嫡出,一个就是秩宇,另外一个叫嚣宙。嚣带有混乱的意思。一般都认为,世界是混乱的,而时间却平稳而有序地向前行进。但已故的本有宗门达者藿冥却认为事实正好和其表面现象相反:“宇则秩序,宙则嚣乱。”叔父很喜欢这句话,认定其中藏有无限天机,因此这样给两个儿子取名。

    而我在如梦如幻的情境中,所感受到的,似乎也是如此,时间在错乱,空间、星辰却有序地运行着。何者是对,何者是错?我搞不明白。

    当然,这种想法是很久以后才有的,当时,我不会有这种心情和余裕,去考虑如此深奥并且脱离实际的哲学问题。从如梦似幻中醒来以后,我整整做了一年又五个月的奴隶,每日在皮鞭和棍棒下辛苦地劳作,一得停歇,立刻疲倦得什么也不想地沉入梦乡。

    我醒来的地方,是在东方最遥远的郴国国都郊外。因为来历不明地倒卧在田地中央,曾一度被怀疑是它国派来的奸细。领主——郴国的大夫绰尚——派了两名士来审问我,我无法解释自己的遭遇,解释了也没有人会相信,就直接讲自己是峰氏的宗子,被驱逐后流浪到了这里。

    还好彭、郴两国相距遥远,消息不通,否则,恐怕会被立刻斥为谎言的吧。我后来才知道,我在郴国出现的时候,是檀王十四年五月初九,距离被放逐还不到半个月,就算骑上快马,不吃不喝地每日狂奔,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来到这里。

    “你必须证明自己曾经是名士。”被派来审讯我的家伙这样说道。我本来以为,只要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就可以得到较好的待遇,甚至可能蒙郴君开恩,恢复我士族的地位。但是我想错了,如果我有一技之长,也许会被留在国中,否则,只能被怀疑为奸细,扔到奴隶堆里去做苦工。

    士之七艺——“诗、礼、射、御、骑、剑、法”,我倒是都学习过,但没有一样值得大夫绰尚重视。正好郴国去年大旱,粮食储备堪虞,士并不短少,却缺乏种地的奴隶,于是我就被剪短头,臂上刺字,和奴人们生活在一起了。

    我变成了绰尚的直属奴隶,被编在一个包括六十多户的大集体中。这一组多是奴人,也有两三户战争中的人类俘虏,受命开垦绰尚名下的两百亩地。一开始,我的身体很虚弱,并且从来也没有种地的经验,因此每每被监工拉出来鞭笞,浑身上下,总有未愈合的伤口在滴血。

    我被勒令加入一户人类家庭,户主是名健硕的中年男人,叫昆员,据他自己说,原本是相邻的荏国的农夫,十二年前被征兵役,战败被俘才变成奴隶的。“我在家乡还有一亩半田地哪,现在都便宜我弟弟啦。”他总会叹着气,这样说道。

    八年前,他被监工分配了一名奴人女子,不久就生下一个女儿,女儿才学会走路,就也加入到辛苦的劳动中去了。“孩子还小,你们的窝棚还有空。”监工就用这个理由,让我加入了这个三口之家。

    我加入前,他们的窝棚确实还有空,但我加入以后,就连转身都困难了。每天早晨鸡一叫,天没亮,我和昆员就必须爬起来,拿起工具去劳作。这段时间是一天中最轻闲的,可以稍微节省一点体力,而等到鸡叫三遍,监工来到地头的时候,就必须非常卖力地工作了。

    辛劳永远没有头,工作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干得慢一点,监工的鞭子就会落到你的皮肉上,而干得快一点,提前完成了工作,监工又会立刻分派新的任务。每天中午,刚刚结束纺织工作的昆员的妻子会给我们带来食物,不过是几块粗硬的干粮和一小盆苦水。远远望见田埂上,监工铺开一块麻毯,端坐着,非常合乎礼仪地享用他的细粮、肉食和羹汤,这时候,我总会想起从前的生活。

    从前,以我的身份,根本不用下地,相反的,我会派自己的家臣去做监工,管理大批奴隶。哪天风和日丽,并且心情舒畅,我才会驾着车到自己的田地旁边,听监工报告奴隶们的劳作情况。“不要杀鸡取卵,”父亲曾经这样告诫我,“我现你的家臣往往为了表功,不让奴隶们休息。田中多产一升粮,但累死一个奴隶,值得吗?”

    绰尚,或者说他的监工们,可在老实不客气地“杀鸡取卵”,每天我都会看见有奴隶累死,或者被活活地打死。我来到郴国一个多月后,某天看到大群部队整齐地从田边走过,三天后,他们回来了,牵着许多被绳索套着脖子的奴人。奴隶死了没有关系,可以再去俘虏一批——绰尚他们一定是这样想的吧。

    郴君是个幸运的家伙,自从檀王七年,“东伯”素国帮他剿灭了袭扰东境的犬人部落以后,他势力所及之处,就只有战斗力极弱的奴人了。我后来听说,他习惯性地去攻击奴人,抢掠物资和奴隶,国内奴隶的数目在数年间就翻了一番。

    每天中午吃完午饭——那是很短的一段时间,监工还没有吃饭,他习惯先喝口汤润润嗓子,就嚷嚷着让奴隶们继续干活——我们就再次扛起工具,走进田里。这一干,要到太阳下山,才允许回家去吃晚饭。

    晚饭也很简陋,但好在可以吃上热食了。我们狼吞虎咽地把分配给的很少的食物咽下肚去,才得半饱。饭后,昆员的奴人妻子洗涤和整理食具,昆员会趁这个时候把女儿抱在怀里,询问她今天做了一些什么工。春天是帮助播种,夏天是帮助锄草,秋天是捡拾田边的麦穗,冬天是上山拾柴——我有时候会想,监工们的思路真是缜密,那么小的孩子,都随时会有干不完的活儿交给她。

    很快,昆员夫妇哄孩子睡着了,然后就弄熄篝火,大家都躺下来。我躺在窝棚靠门的一边,脚都无法伸直,冬天还要忍受阵阵寒风刺骨的侵袭,但这没有办法,谁让我并非是他们的一家人呢?在我的旁边,是孩子,再过去,是昆员夫妇。昆员夫妇有时候会出非常奇怪的声音,并且来回翻覆转侧。我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我背向他们,努力用袖子捂住耳朵,不去看,不去听。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燃,想起她美丽的笑容。

    我也期望飘浮在星辰中的那个美好的梦再度出现,但是没有。白天的辛苦,虽然很快就会把我带入梦乡,但梦中永远只有在萦的山谷中艰难前行的那个场景。我在寻找出路,但是找不到……

第六章 盟

    史载:檀王十五年冬十月,郴子筑台于郊,以盟诸侯。

    一年多的辛苦劳作,使我的皮肤变得黝黑粗糙,满手都生出了老茧。我不是没有想过逃走,但我知道奴隶逃亡失败的下场。如果是在彭国,一定会把逃奴绑在烈日下活活晒死、渴死,更加不把奴隶的性命当一回事的郴国,想必有更可怕的处罚方法。

    而且,监工们看管得很严,我完全没有找到任何机会——这样的监工,如果是在昔日的我的麾下,也一定会获得我奖赏的吧。想想过去,再看看自己现在的状况,我想哭,却没有眼泪。我想念故乡,想念母亲和弟弟远,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第二年秋收以后,我们中的大部分被押往西郊,构筑一个巨大的石台。听说,郴国的势力最近几年急膨胀,甚至开始威胁素国的“东伯”地位,素公似乎正策划着大举来攻,对应他的策略,郴子决定联络附近诸侯,会盟于此台上,联兵抵御。

    这个石台如果完工,方三十丈,高五层七丈,是相当宏伟的一座建筑。从这一设计来看,我估计郴子并不仅仅想要消极地防御,而想趁机直接向“东伯”的权威提出挑战了。

    世卿剧棠负责这一伟大的工程,他比其他人更为残暴,对奴隶的性命毫不吝惜,许多人就那样力尽倒在我的脚边。在这样沉重的劳作中,我竟然没有死去,实在是一个奇迹——也许全靠昆员的照顾吧,他总是抢着干最重的活儿,而让我有短暂的歇脚的机会。

    石台在一天天地增高,但看上去有些摇摇欲坠。底部的支柱太细了,数量也太少,盖完第二层,它一定会坍塌的。我从小就喜欢各种杂学,建筑知识也学过一些。出于个人的生命安全,我向监工提出了这一点。

    但结果,我的提醒,只是换来了一顿鞭子,工程照样进行。当然啦,有谁会听取一个奴隶的意见呢?但是,正如我所担忧的,不幸终于生了,整个石台在一刹那坍塌了下来,浓重的烟尘中,巨大的方石轰然从天而降。奴隶们四处逃亡,许多人都被巨石击中,死得惨不忍睹。

    其中也包括昆员,他是为了救我,而被巨石砸中了大腿,呻吟几声就没有了声息。当时,我所站立的地方非常危险,我被吓呆了,双腿软,动也不能动。昆员冲过来,一把把我推开,但他自己,却遭了难。

    他临死的时候,直勾勾地望着我,然后就这样,没有合上双眼,就永远地离我而去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要我照顾他的妻儿。也许吧,我希望可以完成他临终的心愿,但我现在的处境,真的不知道能否做到……

    以后的两天,活下来的奴隶在鞭子的驱赶下,搬开巨石,把那些都已经不成人形的尸体捡出来,堆在一起,放火焚烧。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恐怖的景象,我的胃部阵阵痉挛,忍不住要吐,但弯着腰好一会儿,却只是吐出来一些酸水。这样的耽搁,换来的,又是一顿鞭子。

    正在工作的时候,突然有人叫到了我的名字。我木然地抬眼望去,看到在监工的身边,矗立着一匹高头大马,马背上是一个英伟的青年,穿着华丽的长袍,唇边流露出一种嘲弄一切的微笑。

    “就是这个人。”监工把我拉到那青年的马前。青年低下头来:“听说,你曾经预言过坍塌可能生?”我点点头,对方笑着继续说道:“如果你确实是一名奸细,那么整整一年半都忍受着奴隶的悲惨生活,没有丝毫不轨举动,你的坚忍值得夸奖……”“我不是奸细。”我分辩着,语气呆板,并且无望。

    “那最好了。”青年驳马离去。我转身准备继续回到工作岗位上去,却被监工拦住了。不久,一名士把我领进城内,进入一幢豪宅,吩咐仆人们帮我沐浴更衣,去除身上的臭味。

    我才明白,自己时来运转了,自己终于受到一名贵族的赏识,可能即将恢复自由之身,甚至可能恢复士的身份。我的心中狂喜,但在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照着镜子,我刮干净浓密纠结的胡须。没有胡子的面孔,仍然比被驱逐前似乎要整整老了十岁——这还是我吗?这张满脸沟壑,沧桑灰暗的面孔,还是我吗?

    那个青年,是世卿剧棠的儿子,名叫剧谒,他用一个漂亮的奴人女子,从绰尚手中把我买了过来。令我失望的是,他并无意恢复我的自由,我只不过从一名悲惨的农奴,上升为境况稍好一些的家奴而已。

    我帮他重新规划石台的建筑,想不到我那素来被称为贫乏的大脑,竟然可以在遥远的东方派上用场。因为已经失败过一次了,所以工程很赶,剧棠调动了更多的奴隶来参与劳作,而劳作的强度也更大幅度地增加,每天都有十数名奴隶被活活累死。“可惜,当初素国帮助我们剿灭犬人的时候,把俘虏都带走了。如果有更多的犬人参与,工程的度应该可以大大加快。”剧谒某次有些遗憾地对我这样说。

    每天早上,我还是天不亮就起床——我现在和十几名单身的家奴,全是人类,居住在一间较为宽大的土房中——先打扫庭院,再跟随剧谒前往工地。我的食物中,偶尔也会出现一些细粮和蔬菜,但从来也别想沾上肉腥。望着剧谒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烤肉,我只有暗咽唾沫的份。

    我一直忘不了昆员临死前的眼神,我趁着剧谒某次心情较好的时候,向他提了出来。“你莫非喜欢那个奴人寡妇?”果然象这种家伙,不会了解什么叫作报恩,“我可以把她给你,但是孩子不行,孩子没有用处。”我反复解释,他不但不相信,反而额头逐渐暴出青筋,命人给了我三鞭子,聊为惩戒。我只好暂时了打消这个念头。

    工程进展得很顺利,到了次年的一月份,终于顺利完工了。据说郴王重赏了剧棠,剧棠则赏赐了剧谒五十名奴隶和一百亩田地。剧谒高兴之下,把我叫到面前,问我要些什么赏赐,我趁机战战兢兢地旧话重提。“你喜欢奴人女子吗?”他完全无视我的请求,反倒从女奴群中挑选了一个年轻的奴人,派给我做妻子。

    这个女奴人,名字叫惋,长得矮小瘦弱,相貌倒还算看得过去。在我反复逼问下,她终于承认曾经侍奉过剧谒——把相貌还过得去的女奴,自己尚未染指就派给家奴,这种蚀本的事情贵族们是不干的,对此,我了解得很清楚。

    那又有什么办法,作为一个奴隶,还能,并且还敢奢求些什么?我第一次得到女人,但满脑子都是燃的身影和笑靥。当我亲吻惋那惨白色柔嫩的肌肤的时候,我闭上眼睛,幻想自己是在亲吻燃——亲吻燃的耳际、面庞、脖颈、**……还有她那美丽的翅膀……

    现在,我有了自己单独的土房,房子很低矮狭窄,并且只在南墙开了一个小小的窗口,屋中永远都昏暗潮湿。房子位于世卿剧棠豪宅的后院,便于剧谒随时传唤我。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种境况下,拥有了自己的家庭……

    三月初,郴子在石台上大会东方诸侯,包括侯爵国和子爵国,据说一共到会十二位国君。会议的宗旨是“尊奉王室,和睦共处,抵御外寇”,无疑,这里的外寇,指的是“东伯”素国。会议选出绛侯为盟主,而郴子,因为是起人和东道主,所以获得了副盟主的头衔。四月,有消息传来,素公纠集维、容、洛等六国,起兵来伐。

    “‘东伯’的权威果然在衰退中,”剧谒竟然会和我谈论这样的国家大事,着实让我吃了一惊,“羽檄四传,竟然才集合了六个仆从。也许,打败素国并不是梦想。”“可是,”他似乎踌躇满志,我却忧心忡忡,“素国有素燕啊!”

    素燕是上代素公的庶子,元无宗门的第一达者。他在经过长期努力,终于使东方大多数国家都信奉元无宗门以后,改名为素无始。虽然元无宗门并没有名义上的宗主,但东方的素无始,和西方的深无终,影响力要远远凌驾于其他达者之上,他们是实际上的宗主。并且,他们的道法之高深,也是常人所难以想象的。

    我想起了在王师伐彭的时候,站在彤镇望楼上,所看到深无终那撼动天地的道法。第二达者深无终已经如此震慑寰宇了,那么第一达者素无始,又岂是轻易可以战胜的呢?

    “如果没有可以击败素燕的高人和法宝,国君怎么敢向素国挑衅?”剧谒的双眼中,分明有兴奋的光芒在闪烁,他压低了声音,“因为国君结识了一位手持‘雷琮’的奇人……”

    我吓了一大跳。玉石和玉器都是含有外通天地的法力的,而法力最强的,天下共有四种神器:那就是我曾经见过的“雨璧”,剧谒提到的“雷琮”,还有“风璜”和“云玦”。风雨云雷,据说四神器齐集,可以摧毁日月、颠覆天壤。其中,“雨璧”在七百年前,由忽王赐给我们彭国,以镇西方;同时,也赐“云玦”于素国,以镇东方,赐“风璜”于翰国,以镇南方,赐“雷琮”于练国,以镇北方。因为数百年来的战乱,这些神器除“雨璧”还留在彭公手中外,其它均反复转手,甚至散失了。而“雷琮”,也随着练国被犬人攻破,练稚公举火**,已经遗失无踪一百多年了。

    想不到,这件神器,现在会被某人带来了郴国——那是个怎样的人呢?我询问剧谒,但是他也所知不详。“是个很神秘的人物,大概只有国君见过他,”他摇着头,“‘雷琮’也一定只有国君见过。”

    如果那是某一宗门的达者,手持“雷琮”,就有可能打败素燕吧。其实谁胜谁负都与我无关,但万一素国大胜,我又不幸做了俘虏,可就有性命之忧了。即便不被杀死,也一定会被掳走,重新成为一名农奴。想起过去一年半可怕的日日夜夜,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石台会盟的其余十一国,只有七国出兵,与郴子共拒素军。政治就是如此,盟约只是一纸空文,随时都可以背弃。剧谒集合了他家奴中的所有成年男子,要求他们也一起上阵——当然也包括我,他给我一件粗劣的皮甲,和一支两丈长戈。

    四月十六日,素军进入郴郊,剧谒要求我们立刻整队出征。我和惋打了声招呼,提起戈就准备出门。就这样离开也就罢了,我不该回头望了她一眼,我看到在她的目光中,竟然充满了关心、忧虑、悲哀,和无底的寂寞。

    她只是一名普通的奴人女子而已,是剧谒赐给我的,我从来也没有把她当成自己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妻子吗?我的妻子,应该是士族的小姐,美丽、窈窕、骄傲,熟悉贵族的礼法,但充满嫉妒心。十多年来,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虽然最近的境况有如此天壤之别的改变,却丝毫没有使我改变看法。

    惋给我做饭,打扫屋子,陪我睡觉,将来或许还会帮我生下孩子,但拥有一半奴人血统的孩子,我真的会爱他们吗?剧谒把她看作一个工具,使用、抛弃,随便赏赐给家奴,对此我非常厌恶,但在自己的内心,其实也一直把她当成工具而已,一个主人所赏赐的工具……

    然而,在这一刹那,我的心底突然产生了一种从所未有过的感情。她的目光说明,她并没有将我看作主人,看作工具的使用者,她把我看作她的丈夫,看作她毕生的依靠。突然间,我开始留恋这个寒冷、阴暗的家了,我看看低矮的床,看看肮脏的灶,看看狭小的窗子,又看看面前的这个奴人女子……

    然后,我转头快逃开,逃开这牵拌无穷的柔情……

第七章 战

    史载:檀王十六年夏四月,素公与郴战于郴郊,郴子败绩。

    素、郴间的战争,两国及其盟友或附庸,各出动了过五万大军,规模可以说是空前的。在郴的东郊,大概就是我两年前突然出现的地方,巳初,战斗开始了。

    我穿着简陋粗劣的皮甲,这件皮甲只能遮蔽防护我的躯干部分,并且硝制过程简单,缝合针线粗糙,不用上阵搏杀,似乎随时就会因为针脚勾在什么地方,而马上被撕破似的。我手持的,是一具两丈长的青铜单援戈,戈头还算精致,刃部磨得比较锋利,但是戈身却只是简单的一条木棒而已,不但没有任何辅助装饰,甚至都没有刨光,表面粗糙多结,有点硌手。也就这样了吧,还可能给一个奴隶更好的武器吗?

    我站在队伍的前列,紧跟着剧谒的战车。剧谒的战车和他本人是一样的风格:华丽,并且故意添加了许多与众不同的装饰。别的不说,光把车厢漆成大红色,就已经够显眼的了。作为御手给剧谒驾车的家臣,我隐约认得,那人做过石台的监工,我应该也曾经不止一回吃过他的鞭子。车右却是个我不认识的大个子,那魁梧的身材,不仅使我想起了革高……

    横六纵十三,一共七十八名步卒跟随着剧谒的战车——他另外还有两乘副车,也配备了符合军事礼仪的足够数量步卒。在这七十八人中,过一半都是奴隶,剩下的是自由平民。平民的装备和我们迥然不同,他们头裹黑巾,身披陈旧但相对精致的皮甲(那应该是代代相传,祖先留下来的),手持积竹涂漆长柄的青铜戈——有些甚至使用铁戈,甚至一戈多援。我左右两边,就是这样的两个平民,自己作为家奴而被安排在第一排,也许证明了剧谒对我的重视吧——可我在心中苦笑,对于这种重视,心中不存丝毫欢欣或感激。

    我们在战场上摆开了阵势,先柱着长戈,静静地等待着。时间不长,我听到一个声音高喊着:“祈祷吧,战士们!”随即,一名负责传令的骑兵,一边反复呼喊着,一边从剧谒的车前驰过。

    剧谒摘下头盔,跳下车来。他麾下的战士,也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主人的动作。就连身为步卒的我们,也都纷纷柱着长戈,半跪了下来。

    剧谒和他的战士们都单膝跪倒,左臂夹着头盔,右手按住心口,抬眼望天,开始虔诚地祈祷。我们也在心中祈祷,我祈祷的是:不管战事如何展,不管是胜是负,希望我可以平安地回去,回到惋的身边。我眼前似乎不断闪现着惋那哀伤寂寞的眼神,我的心在隐隐抽痛。

    祈祷完毕,战士上车或者上马,我们步卒也都重新站立了起来。然后又是一段使人心浮气躁的等待,直到从北方有鼓声传来为止。

    那绵密的鼓声,如同烽火一样,从一个点逐渐向外传递和延展。我看到剧谒高高举起左手的大弓,然后再缓缓放平,搭上羽箭。“嘣”的一声,弦响箭射,几乎就在同时,御手猛然呼喝,战车一震,向前方疾冲了出去。我们步卒,也立刻拔腿跟上。

    就在这个时候,大概战车还没能遭遇到敌人,突然,在我的北方——那是鼓声最早响起的地方,应该就是郴子所在的指挥中心——腾空而起一道乌云。就好象王师来伐彭国那一仗的再现一般,但这次乌云弥盖天壤的度更加惊人,并且,在浓黑如墨的乌云中,传来一阵“隆隆”的雷声,接着,一道几乎横斩整个天际的闪亮,剑一般向素国的阵列中砍去。

    这就是“雷琮”的力量吗?真是太可怕了!我脑中才有这样的念头转动,突然,一声巨响几乎震裂了自己的耳膜。我觉察到,本方阵营中都有许多人被这雷霆震怒吓破了胆,佝偻着身子,蜷缩了起来。

    也就是一瞬间的变化,电闪、雷鸣,但随即,足以斩裂长空的利剑,却似被一面无形但有质的巨盾格住了似的,才接近素国阵列中央高耸的大纛,就突然爆裂开来,变成无数晶莹的火花。当然,这些火花是伤不了人的。

    一定是素燕出手了,想不到连“雷琮”也无法轻易将其击败。我听到前面战车上的剧谒在大叫着,不知道是要告诉部下,还是仅仅在告诉自己:“在那里,我看到素无始了,他是敌军的灵魂!”

    “咔~~”又一道惊雷掠过天际,但立刻又被素燕出的透明的巨盾消弭于无形。不仅仅如此,我看到素国的阵列上方,渐渐有白色的浓雾腾起,并且很快向四周蔓延开来。才刚明白这一点,四周望望,突然天地间的一切都变得那样模糊。

    我已经看不到剧谒的战车了,左右张望,甚至也看不到步卒同伴了。按规矩,步卒间相隔的距离不能过一半丈,可是我往左边横走几步,仍然看不到其它人,再往后倒退几步,也没有碰到应该在我身后的同伴。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两次努力都因为凑巧而与同伴失之交臂了吗?我不这样想,因此心底有无边的寒意涌出。

    我大叫了两声,却没有丝毫回应。四周静寂,只偶尔从天空有雷声传来。现在我也已经看不到天空,看不到乌云了,虽然每过一会儿,就会有一道闪亮,在混沌的上方快划过。我如同藏在卵中的雏鸡一般,惊恐、彷徨,无所适从。

    “逃!”突然一个念头从我脑海中涌出。不管“雷琮”和素燕的战斗谁胜谁负,不管郴子和素公的战斗谁胜谁负,立刻向后逃离战场,是我现在最明智的选择。但这个念头仅止一闪而已,突然间,我的后颈一阵剧痛,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艰难地伸手去摸,摸到了一支仍然在不断颤抖的箭杆。我中箭了,可为什么是后颈?我现在面对什么方向?敌人在哪里?同伴在哪里?迷茫中,我的意识逐渐模糊,四肢百骸逐渐脱力,但奇怪的是,此刻心中反而不再那样恐惧了——

    肢体已经没有知觉了,肢体已经不存在了吗?既然没有了肢体,也就没有了牵碍,没有了疼痛,就象在萦的时候那样,脱离人世而无忧地存在着……我已经死了吗?死后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吗?若真如此,人,何不求死?

    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个声音似乎在脑海深处响起:“是你在呼唤我吗?啊,原来是你啊……”

    我抬起头——肢体为什么又可以正常行动了?我看到在面前站着一位老人,身披宽大的不知道什么颜色的长袍,面孔瘦长,面色红润,留着一部长长的银色的胡须。我认得这位老人,这就是在萦我所见过的唯一一位仙人。那次,他才和我说了两句话,大劫就突然生了,他离我而去,但现在,他为什么又在我身边出现了呢?

    “原来是你在怀念萦,是这种怀念带我来的,”仙人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微笑着望着我,“我错了,不应该逃避。既然你和萦有缘,既然你带来了大劫,我就必须尝试从你这里寻找和大劫的联系,以及结束它的方法。”

    “我……带来了大劫?”我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仙人微微点头,然后又摇头:“你不会明白的……现在,跟我走吧。”突然间,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腾空而起,如梦中飞行般,顷刻就到达了数十丈的高处。

    四周的浓雾散开了,我身在空中鸟瞰整个战场,就见所有的士兵,本方的也好,敌方的也罢,全都仿如身在梦中,无目的地奔蹿着,挥舞手中的兵器,却根本无法触及任何人、任何事物。似乎每个人都只不过一个虚影,或者他们其实是生存在不同的空间中的,而这些不同的空间,不知道为什么,产生了影像的重叠。我看到一支长戟穿过某人的咽喉,如微风掠过虚空,受戟者没有丝毫察觉,而持戟者亦如是……

    我向双方阵列的中央望去,我看到两辆相距较近的战车,御者和车右全都佝偻着身体,一动也不动,连拉车的马也只是浑然摆动着脖颈,目光迷离。而在车上,却各有一个长飞散,身披黑色长袍的人,右手高举着什么东西,正狞目相向。

    本方战车上手持艳红色“雷琮”的,应该就是剧谒提到过的那个“神秘人”吧。他大概四十多岁的年纪,面色粗黑,长眉入鬓,目光闪亮如电。而敌方与其相斗的,应该就是元无宗门的第一达者素燕了吧。我惊愕了,因为我现,白如云的素燕,此刻右手中正举着一枚雪白的玉玦!

    那是“云玦”吗?素国已经找回“云玦”了吗?!怪不得那个神秘人有“雷琮”在手,依然无法战胜素燕!我仿佛可以看到,在“雷琮”和“云玦”之间,正凝聚着一股巨大的力量。虽然两件神器相隔有近十丈,但我清楚地知道,道法的对决,已经到了间不容的生死关头了。

    “那是什么啊?”我耳边传来仙人的声音,仙人似乎并不认识这两件神器,“那是仙界才有的东西,落在下愚手中,会破坏人界的平衡的。”我突然感觉背后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身不由主地就向“雷琮”和“云玦”之间掉落了下去。

    我张开嘴喊叫,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近了,越来越近了,我已经可以看到隐约的红光和白气,在两件神器间纵横杂沓。很快,我就置身在这红光、白气中,无穷的力量猛然进入我的体内,我的身体象是要被撕裂一般。我双眼圆睁着,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现自己躺在一片柔和的沙滩上。微微转动头颅,我看到一条大河在身侧平静地流动着。很宽的河,看不到对岸——我认识这里,这里正是我饮了河水落入水中的地方!

    究竟是怎么了?现在是何时?难道那两年艰辛的奴隶生活,都不过一场梦吗?而我终于从梦中醒来了?才这样想的时候,突然,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响起:“什么时间,真的很重要吗?真实、梦境,真的很重要吗?”

    我把头转向另一侧,我看到了那位仙人。他依旧如前般微笑着,俯身望着我。他没有开口,但我的脑海中,自然有话语在不断响起——“我知道,你什么都不明白,你想知道许多许多。好吧,那我就逐一告诉你。”

    仙人似乎了解了我心中所有的疑问,不等我开口,他就把答案一一列举在我的面前。但是,也有一些问题,连他也无法解释。“仙人也并非万能的,并且,我们没有必要去了解有关下愚的每一件事。”他这样回答道。

    这位仙人的名字,是一个很拗口难的音节,我姑且称他为忽荦。他自称原本是东南数千里外某一个与人类非常相近的种族的王子,在三十四万多年前,修道而成为上人,又经七万年的修行,登天成为仙人。

    他经历过数次上人界的劫数,但等成为仙人以后,才知道所谓上人之劫,和仙人之劫完全不能相比,就仿佛蚂蚁或黄蜂之间的争斗,完全无法与人世间的战争相比一样。上次仙人之劫,他跟随几名老资格的仙人逃去了萦,得免于难。但他始终没能找到彻底逃避劫难的方法,甚至也没能完全探清劫难的由来,就在这种情况下,遭遇了大劫,和萦的毁灭……

    “也许只有成为至人,才能真正不生不死吧,无劫无难吧。”他这样慨叹道。

    他认定是我带来了大劫,或者说,我在萦的出现,是大劫萌的一个命定的契机。所以,他想从我身上找到和大劫的联系,进而理顺大劫的脉络,掘化解的方法。并且似乎,他已经找到了一些什么……

第八章 成

    史载:檀王十六年夏五月,郴大夫绰尚请成于素。

    因为仙人借用我的身体,取走了通过“雷琮”和“云玦”大为强化的法力,所以素和郴以后的战斗,完全由战士之间的常规格斗来决定胜负。郴国战败了,郴君还差点被素人俘虏。

    我重新回到战场上的时候,正遭遇一名素国的士拦住了郴君的战车。“素士满悦,请郴君下车。”那名士威风凛凛地挥舞着长戟,对准了蜷缩在车中的郴君。

    我突然在他身边出现,不失时机地一戈啄去,正中那名士的左颈部,艳红的鲜血标出足有两尺多远,那名士一声不吭地栽倒在了车中。御者刚要起身,也被我啄倒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使郴君吓愣了神,他从车厢上方探出头来,呆呆地望着我。我柱着带血的长戈,单膝跪倒:“在下是一名流浪的士,被误认为间谍,分在剧卿家中做奴隶。请国君恢复在下士的身份,在下将保护国君杀出重围!”

    郴君在刹那间恢复了平静,果然不愧敢于挑战“东伯”权威的一代枭雄。他立刻站起身来,面色沉静如水:“我向祖宗誓,若你能助我冲出重围,回归国都,我不但恢复你士的身份,并且立刻聘你为客卿!”

    我二话不说,跳上郴君的战车,踢开御者的尸体,笼好了缰绳:“国君,国都在什么方向?”郴君向远方一指,我立刻驱动战车,朝那个方向疾驰而去。

    因为有仙人的暗中保护,所以一路上都没有再遭遇什么强敌,反倒碰到不少本方的战士,他们聚拢在国君周围,逐渐凝聚成一支不小的队伍。当一名身高近丈的勇武郴士也跳上车,自愿执戟担任郴君车右的时候,我分明可以感受到,郴君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场战争,虽然我方大败,但是素军也损失不小,暂时退兵,不敢直逼郴都。当我们终于看到郴都琰邑那巍峨高耸的城墙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由欢呼起来。但是郴君摆摆手,制止了这欢呼:“战败了,有什么好高兴的?生的欢乐,难道可以抵销败的屈辱吗?”他转向我:“你的名字。”“在下名叫峰扬,彭国人。”“好,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国的客卿了!”

    对于聘我做客卿一事,郴国的贵族们无疑都是反对的。但一来郴君已经向祖宗过了誓,不能随便更改,二来仙人还送给我一桩更大的功劳——“郴国东境的晟山,中有丰富铁矿,可以用来打造兵器。”

    一次失败并不足以作为终身的耻辱,关键是要吸取教训,厉兵秣马,洗刷这一耻辱。郴君是这样向臣子们宣传的。他立刻派人前往晟山勘查,果然现了储量惊人的铁矿。这样一来,我客卿的位置就确定下来了,无人再有,或是再敢提出异议。

    仙人忽荦计划的第一步,获得了完满的成功。他在仔细分析我的经历以后,得出结论,因为我在两年前被“雨璧”强化的力量击中过,所以才会遭遇一系列奇特的事件,甚至神游宇宙之外,看到星辰的生灭变化。是神器引导我成为大劫产生的一个重要媒介的,因此必须让我再次接触神器,才能看清其间的连带关系。

    “下愚、上人、仙人、至人,四界判分,但互有紧密的联系,”仙人这样对我说,“你和那些所谓‘神器’,是下界动荡的关键,也是其它三界变化的一个动因。”他要我先进入郴国的上层,找机会接近“雷琮”。

    “为什么您不自己去取得它们呢?”我认为作为仙人,要找到并且获得任一样神器,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仙人却认为,必须要我自己通过努力去获取,这一过程,才是研究大劫脉络的最佳线索。

    作为交换条件,我要他帮忙寻找燃的下落,他似乎有点为难地皱了皱眉头,但终于还是答应了。

    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我重新又过上了锦衣玉食的贵族生活。我向剧谒求得了惋,但她无法再成为我的妻子——因为现在我的身份已经不同了——只能作为我的家奴和侍妾。我也向大夫绰尚求购昆员的妻子和女儿,但得到的回答却是:“他们都已经死了,失去家长的妇孺是很难存活的。”据说,监工曾想另外分配一名男子做他们新的家长,做女人的丈夫、女孩的父亲,但还没等最后决定,他们就因为冻饿而先后离开了这个世界。有好几个月,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昆员临死前那种凄苦的眼神。他要我照顾他的妻儿,以前我没有这个能力,而现在有了照顾的可能,却仍然无法完成他的遗愿。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他们一家……

    臂上的刺字,已经用磨石和医药消去了,但脸上的皱纹沟壑,却永远在我心中留下烙印。我曾经是一名低贱的奴隶,我曾经象经历噩梦一般,在生和死的边缘上痛苦挣扎……

    郴君赏赐我一所不大的宅子,并且从他直辖的领地中,划出三十亩,从他的奴隶群中,挑出四十人,作为我的奉养。他还赐给我两名士:终宕和弧增。而我为他监督打造兵器、贡献智谋,以积聚力量,等待反击素国的那一天之到来。不久,郴君派绰尚前往素国,请求和谈,素君只提出了极小的领地割让要求,然后爽快地同意了——因为传说,经过那一仗以后,素燕法力耗尽,必须要长期卧床休养,已经无力再上阵了,素国也暂时不敢再动刀兵。

    秋八月,郴君兵三千,抢割了邻国磐郊外的麦子。磐国是素国的附庸,夏季与素国会战的时候,磐也站在素国一边。此次,趁着磐、素间产生了一点不大不小的矛盾,郴君向磐挑衅,也为了看看素国的反应。素君果然派使者前来责问,郴君卑躬屈膝地招待了使者,说明这是为了素国的脸面,而给磐人一点教训,又奉上厚礼,把即将掀起的风波完满地压制住了。

    这几个月内,我一方面帮助素君督开铁矿,打制了近千柄铁剑和数百枚铁制戈头,另方面寻找种种机会,想要接近那个手持“雷琮”的神秘人,但是收效甚微。我只知道,那个神秘人居住在郴君的内廷,似乎身染重病,只有郴君自己,和几名专门委派服侍他的奴隶才能够接近他。

    我费尽心机,打听到其中一名女奴的姓名,然后关照惋去尽量接近这名女奴。昔日的感动已经逐渐淡化了,尤其淡化在新的锦衣玉食的生活中,现在,惋不过是我的一名侍妾而已,我享有她的**,却并不想享有她的灵魂。把她作为我实施计划的一枚棋子,一个工具,心中并没有什么歉疚之感。

    每隔十数日,仙人忽荦就会在我的梦中出现。他还没有找到燃——我不知道是燃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还是他根本就没有用心去寻找。即使面对大劫,我现他的行动中也丝毫没有焦急和紧迫。大概因为仙人的寿命都太长了,他完全可以用很缓慢的度,去做生命中的每一件事。

    每次梦中相见,我都用很简明扼要的话语,向他报告我的进程,而他,只是简单地回答:“很好,继续努力——那个女人嘛,我还没有找到。”我只有趁这个机会,将自己以往的种种疑问提出来,从仙人口中得到答案。

    我先请教他所谓仙人界的劫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皱着眉头,仔细想了一会儿,似乎很难用语言使我明白他所经历过的惶惑和痛苦。最后,他只有用下界的生老病死来做比喻:“下界每日都在生劫难,战争、瘟疫、分离,和死亡。而在仙人界,一般情况下,这些生命的悲苦,都是不会生的。直到劫难来到的那一天……”

    据他说,当劫难来到以后,仙人们象是感染了一种奇怪的疾病,身体变得非常虚弱,情绪也变得很不稳定。他们不再信任身边的伙伴,不再愿意和别的仙人相邻居住,种种猜嫉、矛盾、争斗,就随之而起。而整个仙人界也因此变得混乱无序,大的天灾应劫爆,天灾产生出灭法之魔,恐怖的战争生了……

    “灭法之魔?那是什么?”我好奇地问他,但是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似乎上次仙人界的劫难,他根本就没有和魔正面遭遇,就随着其他一些仙人逃到萦去了。“总之,你要记住,”他这样对我说道,“万物都是宇宙的组成部分,万物的生灭变化都会影响宇宙的进程,而宇宙的展、衰败,同时也影响万物。”有**,必有天灾,我想他所阐述的,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意思。

    某次,我询问他本有、元无两个宗门,谁秉持的才是宇宙正道。他却笑着摇摇头,不说话。似乎两个孩子在争执游戏的规则,而旁观的大人只是觉得有趣,同时觉得无聊,看一看,就走开了一样……

    冬天来临的时候,我终于得到了机会。我通过种种手段,找到那个服侍神秘人的女奴尚在人世的母亲和兄弟,将他们买做了自己的奴隶。我通过惋向那个女奴表示,只要她安排让我见神秘人一面,我就解放她的母亲和兄弟,给他们土地,让他们成为自由平民。以我目前的财力,一下子解放两个奴隶,是相当不小的损失,但如果女奴可以帮我找到“雷琮”的话,还是很值得的。

    对方反复权衡,终于认同了这一交换条件,但表示还要等待机会。又过了半个多月,终于惋传来了好消息,让我化妆成一名医者,趁最近某晚漆黑无月,偷偷潜入郴君的内廷,和神秘人见上一面。

    可是,即使见到了神秘人,又怎么说服他取出“雷琮”来给我看呢?我在梦中向仙人仔细地请教了,然后反复背诵自己该说的话,静等机会的到来。

    那一夜,真的一片漆黑,浓云遮蔽了月亮和星辰。我披着一件宽大的斗篷,拉起风帽来遮住大半个面孔,端着一个药箱,在宫殿的侧门外静静蹲着。大约接近亥时,我看到侧门无声地打开了一道小缝。我站了起来,走近去,于是,听到那女奴的声音:“大人吗?大人,您真的可以解放我的母亲和兄弟吗?”

    “我以士的名誉,和祖先的名誉誓,我将解放你的母亲和兄弟。”我指着天,随口赌了一个咒。士的名誉真的很宝贵吗?士的祖先的名誉真的很宝贵吗?我想只有在大庭广众下,这样誓才能够表示诚意吧。包括郴君恢复我士的身份,我想都是因为我仍然有用,他才会遵守诺言的吧。关于这一点,我是很清楚的,那个女奴当然不明白——虽然我倒并没有背盟的意思。

    门略微开大了一点,我侧身闪了进去。女奴在前面领路,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拐过几个院落,来到一栋孤零零的建筑前面。女奴伸手向屋内指一指,我四处望望,急忙迈步走了进去。

    屋内的陈设很简单,我看到在北墙边摆着一张矮榻,一个人裹着厚厚的被子,面朝里躺着。我警惕地走近他,微微伸出头去看他的相貌——似乎,确实是我在战场上见过一次的那个神秘人。

    他已经不复当日的风采了,面色蜡黄,双颊深深凹陷了进去,连原本高翘的眉毛,也无力地垂在了鬓边。“是医者吗?”他察觉到我走近,轻轻转过头来,并且睁开眼睛,“你是……医者?”

    “不,我不是医者,我是道者,是来指引你的。”我依照事先和仙人商量好的办法,开始了话题。我们的计划很简单,此人道法如此高妙,定然是一位达者,而当我用仙人所教授的一些深奥神秘的理论空话去指点他后,他或许就会拜服,并且主动取出“雷琮”来和我作研讨。

    然而,事情并非我们预想的那么简单……

第九章 卒

    史载:檀王十七年春正月,郴人伐素于耒山,素荡公卒。

    这是一场摇憾天下的大战,战斗时候,我为郴君驾车。因为郴君许诺我,只要击败了素国,夺得“云玦”,他就允许我赏看“雷琮”。

    原来郴君一直都对我存有戒心,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时代,连父子、兄弟都不能信任,何况一度被认为是间谍的一个外国人呢?他的这种心思,我完全可以理解,但我想不到的是,他竟然利诱惋来监视我。条件很简单,也确实诱人:如果我和惋有了儿子,郴君将特诏命令我将这个孩子立为继承人。

    竟然打算公然承认一个人类和奴人的混血,成为士的继承人,从而也获得士的地位,他可真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过,乱世中,也只有这种完全蔑视传统,在强权面前谦卑如狗,却随时想要打破强权,自己取而代之,毫无信义,不遵礼法的家伙,才能长久生存下去吧。

    想不到,惋曾经的那种忧怨、哀怜的眼神,现在为了一个在腹中刚刚成型,还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孩子,竟会有如此大的改变。她背叛了我,但我却并不恨她,因为,我仍然感觉自己一直亏欠着她。尤其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看到她,我就会想到另外一个奴人女子——那就是昆员临终托付给我的,现在不知道和女儿一齐躺在哪一块田埂下面,使我永远内愧于心的他的妻子……

    郴君得到了我想要接近那个神秘人的报告,他怀疑我是素国的奸细,想要偷窃“雷琮”。这一点,当他和大批甲士突然在神秘人床后出现的时候,我就明白了。我急忙跪下,用清晰但不急促的语调,赶紧为自己作了辩解。

    这套辩解的言辞,我已经构思并反复练习了许多遍了,我也许是预感到会有这种情况出现,也或许是久经灾患的我,早就不对自己的幸运抱有什么幻想了,任何事情都会先往最坏的方面打算的结果。

    当然,我不会把所有事情都禀告给郴君的,不但对方不会相信,而且时间也来不及。我要在他下令将我绑起来,甚至就地乱剑砍死之前,先让他听清楚我的分辩。我只是对郴君说,我受一位仙人之托,前来请求观赏“雷琮”——“如若不信,我可立刻请求仙人现身于此!”

    我耳边清楚地听到忽荦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他不愿意置身于许多下愚中间,更不愿意直接插手下愚的纷争动乱,但是事情展到这一步,他也不得不现身了。很快,一个似乎是虚幻的影象,颤动着,在我的面前出现。我看到他微微低下头来,在神秘人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那个神秘人似乎突然间精神百倍,一个翻身,从床上跳了下来,跪倒在地,磕头如山响:“多谢仙人指点迷津!”就在同时,那个幻影又突然消失了。我知道,忽荦已经离开了,我只需要他证明我的分辩是确实的,他也便仅仅为我做到了这一点。早知道,多向他要求一些,请他多留一会儿,以后的事情就要简单得多。

    不过,也许正如他所说的,在我寻找神器的过程中,他越少插手越好,否则,他所探寻的,我、神器、大劫三者间的联系,就会有所偏差,甚至会产生根本的谬误。

    因此,郴君相信了我的辩解,也答应让我观赏“雷琮”,但条件是,我要先帮他击败素国。知道有仙人在暗中相助,他的信心和野心又突然间膨胀了起来。原计划花三年的时间休养生息,展国力,而到第二年春天,他就忍不住动手了。“打败素人,回来正好赶上春播!”他这样号召臣子和百姓。

    战斗在耒山山脚下的平原上爆。耒山,在郴国境内,距离郴、素的边境,约二十里。素人听说郴国突然来攻,多少有点手足无措,急忙先制人,调集了两万一千大军,率先攻入郴境。

    郴国方面,出动了近两万人,就兵数对比上,可谓势均力敌。但因为有我帮助开采了铁矿,打造了先进的铁制兵器,总体战斗力的比较,已经和半年前截然不同了。何况,素燕尚在病中,无法从征,而那个神秘人,却经仙人的点化,已经基本恢复了法力。

    这个神秘人究竟是谁?我仍然不知道,郴君一直守口如瓶,不肯向任何人透露。

    战斗爆前,仙人前来通知我,他已经找到燃了:“她还没有死,不过现在的境况非常奇特,说是说不清楚的,我必须带你去看才行。因此,等战争结束吧,等你看到了‘雷琮’,或者‘云玦’。”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要挟我,我只敢在确定他离开了以后,才在心里暗骂一句:“仙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战斗呈现一面倒的趋势,神秘人根本没有使用“雷琮”,只简单地将刮向我军的西风,转变成对敌人不利的东风而已。郴君把战鼓擂得山响,我军的左翼先突破敌阵,接着,素人的中军和左军也动摇了。这一仗,仅仅用了不到三个时辰就结束战斗,杀死并俘获的素人,过四千。

    郴君趁机挥师直进,攻克了霜、憧和长湾三个村镇,并包围了素国的东方军事要隘萌城。素燕的几名得意弟子出阵施法,都被神秘人轻松击败了,围困不到七天,素国就派来了求和的使者。

    到这时候,我们才知道,原来素君在耒山之战中负了重伤,还没等逃回国都就去世了,谥号为“荡”。新君尚未继位,为了誊出手来对付公位争夺者,压制国内的反叛,才急急忙忙请求和谈。

    郴君获得了满意的军事成果,很快又获得了满意的外交成果——外交,总是要以军事实力或者胜利为其坚强后盾的。素君同意放弃已经被抢掠走的领土,并堕萌城,将它从军事要隘,削弱成一座普通的边境城市,同时,答应在秋收后,参与郴君召集并主持的盟会。郴君是想借这个盟会,彻底从素国手中夺得“东伯”的头衔吧,如果素人不能在其间的大半年中得到反攻的机会,郴君就必将如愿以偿。

    我驾着战车,载着志得意满的郴君回归都城。不用回头看,我也能够想见郴君那满脸令人厌恶的傲气。他真的胜利了吗?我却感觉他是坐在一片即将坍塌的屋檐下面。论国家的总体实力,素国仍在郴国之上;论军事力量,素的军队并未遭受毁灭性的打击;论道法力量,素燕总有一天可以从病床上坐起来的,并且,他作为元无宗门的第一达者,门人弟子遍及天下,只要登高一呼,近半的元无宗门炼气士都会齐集素都!

    当然,我当时并不了解神秘人的真实身份和来历,我并不了解郴君所以得意忘形,并非他没有考虑过今后的艰险,而是他根本不惧怕那“近半的元无宗门炼气士”。

    “这就是下愚的战争啊,”仙人忽荦再次在我梦中出现的时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个人就可以拥有上万人的力量,可以顷刻间夺取上万人的生命。这种力量不但没有制约,并且还可能受到神器的增幅……可怕啊,下愚的劫难,也随着大劫而到来。”

    我们都想不通,四神器之一,已经具有了如此可怕的力量,史载当初鸿王四种齐得,为什么仅将其作为吉祥物镇在王都呢?为什么在抗暴建国的时候,还要经历那么多艰苦的战斗呢?为什么忽王要将它们拆分开来,下赐四方诸侯呢?

    如果可以使时间逆转,如果可以回去一千两百年前,也许谜底就可以揭开了吧。但据忽荦说,连仙人也没有逆转时间的力量——“下愚在宇宙中呻吟辗转,上人在宇宙中顺道而生,仙人可以翻转其宇,而只有至人才可以逆变其宙。”

    至人似乎是无所不能的,漂游于宇宙之间,并拥有改变宇宙的伟大力量。但是,他们并不去改变。正如贵族之子,生而衣食自备,何需为一缕一饭去劳作?何需如农人奴隶般辗转愁劳于生死之间?影响他们生死富贵的,只有权柄,只有时势,但如果权柄、时势也为其所有呢?他们还会去勾心斗角,还会去征伐杀戮吗?他们只会庸庸碌碌,尽情享受上天赋予的舒适生活,再不会去付出一点劳动或者一点心力。

    “这个世界由无创生,也将由无结束。无论是下愚、上人,还是仙人,都希望继续生存下去,希望继续的有,而至人则在有无之间徘徊,无可无不可。也许正是至人的这种态度,才使无的力量增强,才会产生其它三界的劫难吧……”某次,仙人这样慨叹着,讲了一段我听不大懂的话。

    “那么说,世界的本原果然是无喽,元无宗门的信念是正确的?”我问他,但仙人不屑地一笑:“有无,故遂有,有有,故遂无。有无之间何尝有它?有无之前亦何尝有它?弃无而谈有,是见天而不见天之所受载;弃有而谈无,是见地而不见地之所受覆。”

    又是我听不懂的话,似乎只有这些我听不懂的话,他才会毫无顾忌地侃侃而谈,而对于我听得懂的,从来简单几个词就把我打了。总之,在没有接触到“雷琮”或者“云玦”之前,我无法从他那里探听到燃的下落,没法捕捉到我将来的人生旅程,将向何处延伸。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我心中的燃的影子,终究逐渐淡去了。她不过是我奇异人生旅程中无数旅伴中的一个,并且她不是我的族类,她的生活和经历,和我全然不同,甚至,在萦的范围之外,我们无法用语言相互沟通。我真的在意她的生死吗?我真的还想见到她吗?也许,我所怀念的,只是在萦的那段无忧无想的生活而已。也许,只是因为现实的无奈,才让我经常会想起这个有翼的女子来——尤其,在惋背叛我以后。

    知道我可以上通仙人后,郴君对我越信任了,我的封土,很快增加到了两百亩,奴隶近千,家臣数十名。我翻修了自己的房子,内外三进,廊上描花。甚至,有几名中下级贵族主动献上了自己的女儿,想要和我联姻——我婉拒了,虽然,我越来越不想再看到惋。

    剧谒经常会到我家中来,和我一起饮酒,并慨叹时事。也许因为身份的变化,我现在不再象从前那样讨厌他——不,似乎从以前当奴隶的时候,我就不讨厌他,只是觉得他有些可怕。如果我仍然还是一个奴隶,并且可以选择自己的主人,我仍然会选择跟随剧谒。他冷酷、残忍,喜怒无常,但他可以推心置腹和一个奴隶谈话,虽然,那个奴隶一定要非常特殊,特殊到足以数月后就成为和他平起平坐的贵族,虽然,也许他才和蔼可亲地和这个奴隶交谈完,就可能立刻拔剑将其斩杀——“我有几次真的想杀死你,”他直言不讳地对我说道,“但你身上有某些我使我无法挥剑的东西……”

    这是为什么,他并没有解释,但我自己却很清楚。我就象山崖上的一株小草,似乎随时都可能顶翻巨石,落到过路者头上去的。但我明白自己的才能,不过一株小草而已,一株没人会在意的、无害的小草。我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我没有这个能力,而即算我给他人造成了伤害——我似乎已经伤害到了仙境萦——那也非我本身的力量所致。剧谒是这样一种人,他乐于观看他所无法把握的事物成长和展,而不象某些人那样,哪怕只是一株小草,只要隐含有丝毫危险,就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拔除——郴君也许就是这种人。

    四月,新的素君终于击败了所有对手,正式登基了。消息传来,剧谒长叹了一声:“大战即将爆,素国一定会回来复仇的。而且据我得到的情报,素无始也已经痊愈了。”

    我的想法和他一样。但是,我们都料错了,素君和素燕都似乎心甘情愿地交出“东伯”的头衔,一直到六月份,素国都没有动兵的迹象。秋收和秋收后的会盟即将到来,素国再没有反攻的机会了。“素人不会来战,”神秘人这样解释这一不合常理的现象,“因为素无始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第十章 使

    史载:檀王十七年秋七月,郴子命客卿峰扬使阵交好。

    此行,随从百人,包括我最初的家臣终宕和弧增,车二十乘,满载送给“北伯”阵君的礼物。表面上,我是作为向阵国通好的使节前往的,但实际上,却另有不为人所知的重要使命。

    离开家的时候,惋即将临盆。她再度用那种哀惋的眼神望着我,但我知道,此次她不是在担心我,也不是在担心自己,而是在担心自己腹中,那个即将诞生的小生命。“你以为国君会遵守诺言,立这个孩子为我的继承人吗?”我冷冷地望着他,“国君现在对我推倚甚重,我若不答应,他肯定会反悔。”

    惋哭出声来了,她牢牢揪住我的衣袖,把头在床边不断地磕响。我知道,失去了丈夫的喜爱,如果再不能使儿子获得继承人的地位,那她这一年来,甚至毕生所追求的,就全部化为泡影,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她生了个男孩,我还是会立这孩子做继承人,不是因为她那哀惋的眼神,也不是因为国君的承诺,而仅仅因为,这是我第一个儿子。但,我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让她哀伤地哭泣吧,这是她背叛丈夫应得的报应。我冷酷地甩脱了她的手,大步走出家门。

    只有郴君和我,才能够接触到那神秘人,此行,就是他的主意,他当然也隐藏在随员中,和我共同前往阵国。“素人不会来战,因为素无始已经知道我是谁了……”那天晚上,当他双目中闪现着阴戾的光芒,缓缓这样说着的时候,我和郴君都大吃了一惊。

    我才知道,原来连郴君前此都不清楚他的真实身份。他只自称自己是素燕的仇人,败燕灭素,是他的夙志而已。至于郴君为何会如此信任他,我就不清楚了,大概,是因为他手握“雷琮”吧——谁敢将手握“雷琮”者摆放在敌人的位置上?!

    其实,我以前见过这个人,只是他故意改变了相貌,使我无法将这个肤色丰润的阴戾中年人,和那位枯瘦老者联系在一起。利用化妆术,要增加一个人外表的年龄,是很容易的,但要减少,就非常困难了——不,岂止困难,那简直是我根本无法想象的。

    他冒着生命危险,服食了产自北荒的桢,那是一种传说中的果实。据说此果能够焚烧人的五脏,激出体内积聚的最大活力,有返老还童之效。但是,几乎没有人能够忍受五脏被焚的痛苦,没等药效完全作,就会以手自裂其胸而死;就算侥幸可以躲过这悲惨的命运,也会减寿一纪。“欲获大喜,必受大悲,且喜亦继之以悲矣。”古书上说的这段话,就是桢的最好注解吧。

    也只有这个人,才能够忍耐如此惊人的痛苦,才能够在服食桢以后,依然存活下来,得到返老还童的效验。他所做这一切,只为毕生的执念,这执念,不是仇恨破坏,而是欣喜创造。

    “从得道的那一天起,我就立志要将此不二法门传遍整个世界,使人人因此获得福祉,脱离外道苦海。有阻碍我前进的,我必除之,有迟缓我步伐的,我亦必除之,素无始也不例外。”那人的喉咙里,出可怖的桀桀怪笑,我感觉似乎有无数条毒蛇,缠绕在自己的心上——无论怎样的执念,都是一样的可怕啊……

    他充满了信心,这信心不是桢给他的,也不是“雷琮”给他的,而是仙人忽荦给他的。似乎忽荦那日在他耳边所说的话,给他以极大的启,他相信现在自己无论在道德还是在道法上的修为,都要远远过素燕。“我才是元无宗门的第一达者,”他怪笑着,“我很快就要斗败素无始了!”

    就这样,我偷偷带着这位元无宗门的第二达者深无终,离开了国都,前往“北伯”阵国。深无终断定素国不敢前来进攻,郴君可以放心大胆地迈上会盟的高台,去撷取那“东伯”的桂冠。因为素燕已经不在素国了,他知道自己无法正面击败深无终,就必定北行,要前往渝国,先消灭深无终的几名大弟子,斩断他的臂膀。

    渝,在阵之南,是一个小小的子爵国,并且在七十多年前,就沦为了阵的附庸。不知道为什么,深无终要选择这样一个弹丸之地,安排得意的弟子,作为向素燕挑战的重要基地呢?

    晓行夜宿,我们很快就进入了渝国境内。正是秋收的时候,大概在郴国,郴君已经派人打扫高台,挑选三牲,准备迎接东方各诸侯前来会盟了吧。渝国的田野上一片金黄,无数人拥在田中,正在辛勤地收割着。很奇怪的,一路上所见到的都是农人,衣服陈旧却并不褴褛,肌肤粗黑却并没有鞭痕。我没有看到一个奴隶,更没有看到鞭策奴隶劳作的监工。

    深无终就坐在我的身边,他似乎看出了我心中的疑惑,不禁笑了起来:“奇怪吗?嘿嘿嘿嘿,在渝国,现在恐怕已经没有奴隶了。”

    没有奴隶?没有奴隶,那么贵族靠谁来奉养?军队靠谁来资给?没有奴隶的国家还可能存活吗?!但是深无终摇摇头,似乎在嘲笑我的愚蠢:“你是打过仗的,我问你——两支军队,一支的主帅说:‘前进,否则我必斩之。’而另一支的主帅却喊:‘后退者死,前进取胜者,重赏。’你说哪方会赢呢?”

    深无终认为,人心的力量要大过人力,思考的作用要大过行动:“我听说过你以前的事迹,如果没有你帮助剧卿规划石台的建筑,光靠奴隶众多,有什么用?不是已经倒塌过一次了吗?”他举这样的例子是要说明,与其靠驱赶和鞭打奴隶来劳作,不如将其解放为农人,由他们自主地去劳作。因为为了生存,奴隶只是运用自己的力量,而为了富裕,农人却同时运用自己的智慧。

    “渝的土地很少并且贫瘠,但它的耕作技术却是诸国中最好的。这不是贵族凭空想出来的,也不是什么能人甚至上人、仙人的指点,这是农人自己在劳作中摸索积累得出的经验。”深无终同时向我暗示,如果他国来伐,渝国的自由民多于他国十倍,则兵源也多十倍,如果渝去进攻他国,以自由为饵,他国的奴隶也会群起响应的。

    我半信半疑,但终于明白,深无终为什么要把这弹丸小国,当作自己的重要基地了。如果将奴隶解放,真的能够产生他所说的如此好的效果的话,那么,渝的疆域虽然狭小,但兵源和粮草,却都未必比大他十倍的国家缺乏。并且,人少易治,少起纷争;没有奴隶,当然也没有监工,反抗、逃亡等现象也会立刻消弭于无形。

    大规模甚至全部解放奴隶,这是谁想出来的主意呢?是深无终吗?

    进入渝国的国都,深无终突然激动起来了:“他在这里!‘雷琮已经感觉到他了!’”所说的“他”,指的是素燕吧?说“雷琮”感觉到了素燕就在附近,不免有些令人奇怪。或者,素燕随身也携带着“云玦”,“雷琮”和“云玦”,两件神器产生共鸣,这倒是很有可能的……

    深无终希望元无宗门的道德可以教化天下,希望元无宗门的道法,可以造福万民,素燕难道不这样想吗?他们的矛盾在于,深无终认为若想达成自己的理想,就必须如逆水行舟般地艰苦奋斗,必须让所有诸侯都皈依元无宗门,但素燕却认为这一切都必须等待时机成熟,再因势利导,是勉强不来的。

    一个求急,认为先逼迫你信奉,再引导你理解,是最便捷的方法;另一个求缓,认为若不能真正理解,信仰就是虚假的,强迫信奉只会造成反效果。“政权的转化,技术的推广,哪个不是靠强迫,不是靠暴力?”对于素燕的观点,深无终嗤之以鼻,“他太天真了,照他的理念去做,人类永远也无法接近大道。其实四十五年前那场王前辩论,他完全有机会逼迫天子并从而号召天下诸侯都信奉元无的,可是他竟然在胜利之后逃走了……”

    我不知道他们两个谁的观点是正确的,也并不想知道。我的脑海中经常回想着仙人的话:“有无,故遂有,有有,故遂无。有无之间何尝有它?有无之前亦何尝有它?弃无而谈有,是见天而不见天之所受载;弃有而谈无,是见地而不见地之所受覆。”对于本有和元无的宗门之争,仙人象看待两只为了争夺一块骨头而厮打的狗一样,轻蔑地嘲笑,然后拂袖离开。

    我不管他们哪个正确,哪个错误,或许,他们全都走歪了道路。我只希望找到素燕,让这两位元无宗门的达者再斗一场,让“雷琮”和“云玦”再斗一场,那我就有机会从中寻找自己的位置了,仙人就有机会从中探索大劫的由来了。

    我觐见渝君,陈述自己的使命,请求他允许我们在渝都暂居一夜。渝君的态度很友好,命令臣属打扫别馆,供我们下榻,并许诺明天一早就派得力的人护送我们前往阵国。

    我从宫殿中出来,才刚跳上马车,深无终就凑过来,悄悄地对我说道:“我已经和弟子们联络上了。近日渝都中怪事频,并且我怀内的‘雷琮’也不断示警——素无始就在附近!”

    人海茫茫,上哪里去寻找素燕呢?何况他一定是改扮了,就象深无终一样,何况我并不知道他是会因应“云玦”的感应也找过来呢,还是相反匆匆逃开?他会愿意在并无胜算的现在,和深无终见面吗?

    “他会来的,”深无终的嘴角再度露出那种可厌的笑容,“因为,他太天真了!”

    我们见到素燕,是在当天晚上。和深无终的预料不同,素燕并非主动前来找他的,而是被人要求前来的。这个要求他的人,身着一件样式奇特的雪白的袍子,面色深黄如金,眉高目陷,长相非常奇特。

    “该相见的,迟早会相见。有我保护着素燕,你无法战胜他,”这个奇怪的人,陪伴素燕站在院子里,微笑着对深无终说,“把‘雷琮’取出来吧。”堂堂的达者素燕在他面前,仿佛弟子对待师傅……不,仿佛奴隶对待主人一样毕恭毕敬,目光望向自己脚前的地面,甚至不敢抬头。

    深无终的面色,惊恐地扭曲着,他应该已经感觉到了某些反常的气息。“你是谁?”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如此嘶哑,并且微微颤抖着。

    “你想错了,”那个人象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却依然平静地微笑着,“我要他前来渝国,并非想对你的弟子下手。我们前来的原因,和你将弟子安排在此处,是一样的。这个原因,你倒并没有猜错——是的,‘风璜’正在此处。”

    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这样说起来,四神器中的三样,现在都已经齐聚渝国了!深无终的声音,象是一个垂死的人:“‘风璜’……在哪里?”那个人微笑着,缓缓地从袖中取出一枚黑色的半璧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玉器,它散着淡淡的黑色的光芒——在黑夜中散着可以使人清晰辨认的黑色的光芒!

    那个人,将“风璜”慢慢举起来,举过头顶,然后松开了手。“风璜”并没有落地,而仿佛有物托举着似地,就这样停留在空中。我看到,在素燕的怀中,有白色的光芒闪耀,他拉开衣襟,“云玦”由神秘柔和的白光包裹着,竟然腾空而起,飞到和“风璜”同样的高度,也静静地停留在虚空中。

    深无终的喉中,挤出一声沙哑的呻吟。我站在他身后,看到一道艳红的光芒猛然闪过,然后,“雷琮”也飞了起来。三件神器,各自相隔约五尺的距离,就都这样静静地飘浮在暗夜中,黑色的、白色的、红色的,淡淡的光芒相互映照,这样诡奇的情景,是我连梦中都不曾见过的。每个人的眼睛,都紧盯着这三样神器,所有人都禀住了呼吸,所有人都似乎身在梦中。

    突然,在我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响起:“天意吗?去,靠近去。”那分明是仙人忽荦的声音。接着,我感觉有一股力量在背后一推,我不由自主地向三件神器中间撞了过去。只是一刹那,我突然感觉有黑色、白色和红色三种光芒在眼前晃动,身体轻盈地象是失去了重量。我最后听到那个取出“风璜”的白衣人惊愕地“咦”了一声,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个噩梦,终于结束了,而另一个噩梦,开始重复……

十一章 鬻

    史载:鸿王三年夏五月,鬻柏人兵,并阴以告鹏。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但我脑中依旧残留着梦中的片段,黑色、白色和红色的光芒在眼前闪烁,心跳剧烈,一种恐怖的预感从四肢百骸中缓缓升起,并且凝聚成一声长长的叹息。

    “大人,您醒来啦,”家臣服庸手持长戟走了过来,“咱们也该起程了。”

    我坐起来,用双手掌心摩娑着面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你帮我分析一下,是何预兆……”但是说到这里,我刹住了话头,因为突然现梦中的景象,正在飞快离开我的思维。白衣、金色面庞的人……奇怪的光芒:黑色的、白色的和红色的……似乎我的记忆中,就仅仅存留了这些零散的片段。我苦笑一下,摇摇头:“算了,不用了。”

    我从车上站了起来,四下望望。西方的平原,还是这样宽广、美丽,并且宁静。家臣们全都手持长戟,盯着我的动作,等待我宣布起程的命令。是啊,天已经大亮了,尽早动身吧,那么中午以前,就可以到达苹邑,可以看到我的爱人了。

    一想起苹妍那娇媚的面容,那雪白的肌肤,那玲珑的身材,我的心都要醉了。这次,我要彻底地征服她,从精神上和**上两方面征服她。只要征服了她,就等于征服了西方九天十四将,就等于斩断了鹏王的翅膀,而将这摩云之翅,接续到鸿王身上!

    西方世界,仍然存留有女子可以继任国君的传统,再加上苹妍不仅美丽无双,她的武勇也是一般男子都难以企及的,所以年纪轻轻,就成为苹氏之王。天下虽大,苹妍却只敬服并爱慕一个人,那就是我。利用这点,再加上天生的奇智诡谋,我相信一定可以说服她臣服于鸿王的。可是,我并不想娶她,所谓“家中已有妻子,并未失德”,只是借口而已。以我的手段,想要让妻子“失德”还不容易?只是,那样强悍并且聪明的一个女子,如果长伴身边,会使人寝食难安的。我想找个机会,把她献给鸿王。娶此一女,而平服西方,鸿王不会拒绝。

    远远的,苹邑高大城墙的顶端,出现在地平线上。我正逆着阳光,抬眼观望,突然,一乘马车卷着浓密的烟尘,向这里疾驶过来。等到两车相距不过数十丈的时候,对面的驭手突然勒住了缰绳。我又看到那飘散如云的漆黑的长了,我微笑着,而对方却高呼了一声,飞一样跳下了她的车,然后又矫健地跳到我的车上来。我张开双臂,立刻,那温软的身躯,再次投入怀中。

    车厢内立刻变得非常拥挤,担任车右的服庸,识趣地跳了下去。我抱着我的爱人,深深呼吸,捕捉她身上那熟悉的诱人的气味。我感觉两片温润的嘴唇,贴上了自己的面颊。才刚抚摸她平坦柔美的脊背,揽住她的纤腰,突然脸上一痛,被狠狠咬了一口。

    “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她湿热的呼吸,刺得我耳朵痒,“听说你又娶了一个北方的蛮女,沉醉在温柔乡里,忘记我了是吗?”我“哈哈”地笑了起来,狠狠拥抱着她,转头咬住了她小巧的下巴,含糊地回答道:“那是为了取得蛮族的助力啊。我征服了练邑,你应该听说了。”

    没等她回答,我抬起脚背,踢了身边的驭手一脚,那驭手立刻把缰绳交到我的手里,自己下车去了。我左手揽着苹妍的腰肢,用右手总揽四组缰绳,一边抖动,一边大喝了一声,驾马撒开四蹄,逐渐加,狂奔了起来。我朝跟在后面的家臣们喊了一嗓子:“慢慢走吧,我在苹邑等你们!”

    尘土飞扬,衣襟带风。苹妍依偎在我的怀中,哪还有领导者的昂扬气度,乖巧得就象一只小猫似的。她微笑着,凝望着我,我径直望向马头所指的方向,偶尔一瞥眼,看到她目光中蕴含着是如此强烈的爱意。一般男子,会沉醉于这样无限关爱的眼神中而不能自拔吧,但我不一样,我似乎天生就能够保持绝对的清醒,连美酒都从来没有醉倒过我。权力也没有,荣誉也没有,更遑论美女呢。

    “怎样驾驭脱辕的左右两马呢?”苹妍望着我,目光中似乎除去爱慕,还有一丝崇拜和艳羡,“这次你一定要教会我。”我点点头:“其实很简单,你要体会从缰绳上传来的马的方向,更要体会他们微弱的情绪。驾驭马,如同驾驭人,要了解它需要什么,你就要先给它什么,然后再用这给予去驱使它工作。”

    “那么,你怎样驾驭我呢?你知道我需要什么?”这是意料中的问题,我早就有了准确的答案:“你需要的是力量,能够凌驾于你之上的男人的力量。这种力量,只有我有!”我大笑着,同时在心中继续回答她所没有询问的那一半问题:我给你这种力量,我让你感觉自己愿将全部生命都奉献给你,然后我就用这种承诺来驱使你,驱使你加入我们的阵营,帮助我和鸿王完成我们的野心和梦想!

    一进入苹邑,我们不顾街上行人的惊呼躲避,直接驶向苹妍的宫殿。我把她抱下马车,她指向寝室的方向。“我还没有洗澡,身上全是灰尘,还很臭。”我这样说道,但是她“吃吃”地笑,轻声在我耳边说:“不要洗澡了,我喜欢你现在身上的味道。”同时,又在我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

    极度的疯狂过后,她软绵绵地伏在我的胸膛上,轻轻喘息着,终于开口询问我希望她询问的内容:“你怎样征服练邑的,讲给我听。”于是,我就把如何派遣奸细,如何分化练人,如何烧毁他们的祭坛,最终在战场上以压倒性的优势击败了已成一盘散沙的敌人,顺利接收了练邑,这整个过程,毫无隐瞒地详细告诉了她。

    “不,也许我所需要的,所憧憬的,不是你的力量而是你的智慧,”她这样慨叹着,然后如我所愿地提出了那个问题,“可是你不告而伐,就不怕鹏王的责罚吗?”

    “责罚?”我淡淡地笑,同时密切关注着她的反应,“真正的英雄,除去上天,不会害怕任何人的责罚。鹏王若来攻我,就和他战斗!”她果然从我胸膛上抬起头来,惊愕地望着我的眼睛:“你想向天子挑战?!”“在我眼中,他不过一只猪而已。他的武勇,虽号称天下无双,其实不过一个没有大脑的匹夫。”

    “但他是天子,上受天命的天子!天畏会保佑他的!”萍妍竟然大声叫了起来。虽然早想到她会有类似反应,但强烈到如此程度,却是我始料不及的。天畏?几千年来,几乎人人都相信天畏保佑着他的子孙们,但嵩王在叛乱中被分尸,真王全身溃烂而死,墨王一度被废,家系断绝……这些时候,怎么不见天畏的保佑?怎么没人提出天子的权威是不可动摇的?”因为他们无德,所以天畏将其召唤去训斥了。”想不到,如此精明强干的苹氏的女领袖,竟然头脑如此僵化一如凡人。我依旧不紧不慢地引导着她:“那么鹏王呢?他穷兵黩武,劳民伤财,他有道吗?是不是天畏也该召唤他离去了?”

    但是,数千年根深蒂固的忠诚观念,是不会在一朝一夕间就突然转移的。我和萍妍越说越僵,最后她竟然跳下床,一声不吭,披上衣服就跑出门去,把我一个人留在寝室中。我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床上,双手枕头,仔细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个黑影从床边浮现了出来:“看起来,果然没有预想的那么顺利啊。”

    我有点厌恶地皱了皱眉头:“我和女人欢好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暗中窥探。”

    那黑影“咯咯”笑了起来:“你们说话的时候我才来的——下一步怎么办?”

    “告诉鸿王,是卖给柏人武器的时候了。不要着急,最多半年,我将整个西方双手送到他的怀中。”

    黑影摇晃了一下,消失了。那是鸿王所驱使的分身——若不是他有这种惊人的力量,我和他的野心不会如此膨胀,我也不会甘心服从他,誓辅佐他完成这种野心。我的智慧,我的力量,和他的道法,和他的天命,只有结合起来,才能推翻鹏王,统治天下。我明确地了解这一点,所以现在不会起任何异心;他也了解,所以他对我言听计从。

    吃晚饭的时候,苹妍又腻了过来,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争吵,似乎也忘记了她无礼地把我一个人留在寝室中。我故意板着脸,不去理她,但她却装出一副哀怨的眼神,用那红梅一样鲜艳动人的嘴唇,衔了一片腊肉,递到我的嘴边。

    就象一匹性格倔犟的小马,你鞭打它,它远远地逃开去,但没等你对它失望,它又调皮地摇晃着头颈回到你身边。我故意刺激她:“原来你一直认定鹏王的本领在我之上。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他可是很想搂你在怀中呢。”“你比他强一千倍,一万倍,”她谄媚地笑着,伸出舌头来舔我的耳朵,“他唯一强的就是有天畏保佑。那个宽脸长得象祭神用玉尊的家伙,我想起他的样子来就恶心。”

    很多人就是这样,可以在私下肆无忌惮地批评甚至嘲笑天子,但要他背叛天子,对抗天子,就害怕得逡巡不前了。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害怕那摸不着看不见的天畏?传说中他的道法,那些奇迹,在今天看来不值一提,就算上升为神,能够有多大进步?他不是不愿意保佑无德的子孙吧,他是根本没有这个力量来保佑他们吧?作为诸神之神,他怎么能够放任蛮族侵扰他的领土呢?是他连信奉伪神的那些人类都无法惩治,还是蛮族所信奉的所谓“伪神”,根本不买他的账?

    说起来,一直到现在,我却还无法完全相信鸿王的神。我觉得,没有一个神是真实的,包括我的国家所信奉的天辅。如果这些神是真实的,那么他们所保佑的民族,所保佑的子孙,就应该无灾无难地幸福生存下去。只要这些人民不对外扩张,就不会产生和其他神的冲突,就不应该受到什么天罚。可是,从古至今,哪里存在不遭受灾难,不遭逢兵燹的民族和国家?不能保佑自己民族的神,还有什么资格立于神界?不能保证天子代代善终的天畏,有什么资格被称为诸神之神?!

    “我所信奉的神,是有力的神,他告诉我天命,天命已厌鹏王。”鸿王曾经反复对我解释天最于梦中指引他的往事。但我对这些并没有兴趣。假如天最真有力量,他就应该战败天畏,提着天畏的头出现在鹏王的梦中,把那蠢猪吓死。然后我和鸿王就可以一马坦途地进入天邑,接管诸国的统治权。“天命是要人类付出努力甚至鲜血来达成的,如果天最所选择的人——也就是我,没有足够的力量,不能完成他的使命,他会另外选择合适的人选的。”这种解释等于放屁!神似乎在玩弄人类,下界对于他们来说,好象棋局一样。也许天最和天畏打赌:我指挥的这枚棋子可以吃掉你的王棋——来,走走看吧。

    我只相信人本身的力量,包括智谋、兵法、道法和武勇,靠这些来攫取的统治天下的权力,才是最稳固的。鹏王可以用武勇来击败其父,登基成为天子,那么这四者兼备的我和鸿王,就更应该可以吞并天壤!

    我的野心,并不仅仅是打败鹏王,将鸿王扶上共主的宝座,我还要吞并四方蛮夷,屠尽犬人,然后再寻找机会,觊觎自己为鸿王争取到的无上的权力!为此,我可以付出一切,可以牺牲一切,包括怀中这个美艳绝伦的尤物。我低头望了苹妍一眼,她眼底唇边无限的娇媚并没有打动我。如果真的不肯合作,我就毫不留情地牺牲她。美女并非绝无仅有,得到了天下,还怕得不到美女?只有鹏王这种蠢猪,才会远望着苹妍流口水,身为天子却无法把她揽入怀中。

    因此,我让鸿王偷偷卖武器给柏人,然后再将此事暗中泄露给鹏王,以那蠢猪的性格,一定会兵讨伐作为苹氏盟友的柏氏的,到时候看萍妍是怎样的反应。“美人,我随时都会出卖你,如果对我的野心有帮助,我甚至会把你卖给那蠢猪。”我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带着陶醉的微笑,深深吻上了她柔嫩的红唇……

十二章 屠

    史载:鸿王三年冬十一月,鹏克柏邑,屠。

    十一年前,当时鹏王还没有攫取天子的宝座,作为太子,他率领四万大军,远征不服王化的蛮族获氏,包围了获邑。获邑的防守非常严密,粮草储备也很充足,从三月到七月,王师整整围困了四个多月,死伤过一成,却没有丝毫进展。

    眼看田间的稻麦就要成熟,但军粮已尽,等不到那一天了。鹏王下令撤退,同时到处放火,把获氏的土地烧成一片灰烬,连百姓在城外的空屋子,也都烧了个干净。那时候,鸿王父亲统领的威族,还没有臣服王室,作为获邑的盟友,鸿王受命押送百车粮食前往获邑。被家族驱赶出来的我,当时在他家中谋食,就陪伴他一同前往。

    我们看到焦黑的田野,看到田野间哀叫哭号的百姓,看到满街在守城战中受伤的战士,或折足,或断臂,互相扶持着,依然在艰难地巩固着城防。因为大家都知道,敌人是不会放过获氏的,明年鹏王一定还会回来。

    回来又如何呢?又将是惨烈的战斗,是杀戮,是抢掠,然后一把火把农民的血汗结晶烧成灰烬。他能够打胜吗?很难预料,那么又将有第三年的战斗,第四年的战斗……直到获人被迫臣服。然后,在王室的压榨下,过几年又将揭杆反抗,战争再度降临……重复……

    对于两个十多岁的少年来说,这景象是震撼人心的。我们看到过战场上的厮杀,看到过刀光剑影,看到过血肉飞溅。在战场上,人无所谓人,人只是搏杀的野兽,为了获得胜利,为了自己不成为剑下亡魂,而努力去致对方以死命。而战场之外的死亡,比死亡更加残酷的饥饿、恐惧,我们却是初次遭遇。我们颤栗了,我们为战争而第一次感到胆战心惊,为人类的明天而莫名地悲哀。

    怎样才能结束战争呢?人类的贪欲是无止境的,只要给这贪欲一个泄的缺口,立刻就会巨浪滔天,淹没田园、村庄、城邑……战争不是和洪水一样惨烈吗?因此,我认为,要想消弭战争,就只有加固堤防,堵死所有可能的缺口,把人类的贪欲完全扼杀在摇篮里面!无上的权力和良好的秩序,才可以将天下引导入太平盛世。鸿王完全同意我的观点。

    “就这样的王室,这样的天子,可以筑起巩固的堤防吗?”当时才十七岁的鸿王,撇着嘴,冷笑着,“东方十八诸侯,各怀鬼胎;西方九天十四将,若即若离;北方有获族,有我们威族;南方犬人出没。天子就靠这每年一次虽然获胜却无法根本解决问题的战争,可以给天下以太平吗?”

    就从那天起,我们开始奠定自己的目标,并且种植野心的种子,等待它慢慢芽、生长。十一年过去了,鸿王已经成为威氏的王,一度臣服于鹏王,又终于撕毁约定,而我,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孤身闯入彭邑,杀死了自己的七个兄弟,夺回了本该属于我的国君之位。昔日播下的种子,已经破土而出了,现在就等它开花、结果……

    但是,我们很清楚地知道,以我们现在的实力,还无法推翻鹏王那并不稳固的统治。我们积聚力量,等待机会。为了内心深处美好的明天,我们咀嚼痛苦,我们吞咽屈辱,我们挥舞长剑,同时学会了隐藏本心和玩弄人心。有时候,我也有些微的疑惑:自己愚弄他人是否已经成为了一种乐趣?在心里嘲笑着苹妍的天真,同时热情地亲吻她的时候,我就这样担心过。我竭力使自己牢记住,玩弄人心只是手段,取得胜利的手段,而绝对不是我的生存目的。

    我在苹邑一直住到十一月,鹏王终于起兵讨伐柏氏。这段时间里,我冷静地去观察苹氏的每一名贵族,研究他们的好恶,揣测他们的心理。崇尚勇武的,我就拉他们出去射猎;自恃智谋的,我就和他们一起研究世道人心;廉洁自律的,让他们看到我刚正的一面;贪婪好财的,用苹妍送给我的宝物去收买他们……相信如果苹妍这时候突然死去了,给确定继承人选以最重要影响的,将是我的意愿,而非她的遗言,或者元老们召开的会议。

    我等待着,正如我所期望的,鹏王听说柏人从背叛了他的威族处购买武器,大怒如狂,立刻兵前往讨伐。威族的铁器铸造技术,是天下最精良的,他们所打制的铁剑、铁戈,其锋利程度甚至过了青铜兵器。各诸侯国用粮食或者马匹,从鸿王手中秘密购买武器,已经是除去天子本人外,人所尽知的秘密了。但购买者是不会到处宣扬的,贩卖者就很难说了。最早开始这种贸易的我,就从来没有遭到鹏王的怀疑,而柏人才做了第一笔生意就被现了,这当然是我的计谋所设,也是鸿王的能力所为。

    柏族是西方九天十四将的中坚,他们的土地并不肥沃,武器并不精良,士兵并不勇猛,但数代所积累下的联姻政策的成果,却使九天十四将中的十六个民族,都成为他们的盟友。这中间,当然也包括苹氏,苹妍的母亲,就是柏族上任领的女儿,也是现任领的族妹。听到鹏王兵的消息,苹妍大吃了一惊,立刻跑来向我求计。

    鹏王知道西方诸族和柏族的良好关系,他下令诸族不必辅助天子兴师,只要各安本境,不往增援柏人就可以了——倘有往援,并为叛逆,定要屠灭全族!“只有两条路可走啊,”我冷笑着望着苹妍,“和柏人一起抵挡鹏王的进攻,或者,等着看柏人被屠杀殆尽。”

    那么聪明的一个女子,在惶急之下,竟然没有注意到我对她的态度和以往完全不同,虽然那只是一瞬间,我立刻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不,应该是调整好自己所应该在此时表露出来的心态。我假装为柏人,更为她而焦急,殚思竭虑地思考解决这一难题的最好方法。但我很清楚地知道,除去自己提出的两条道路外,苹妍根本没有其它选择。如果是上代天子在位,也许可以捐出大量物资和珍宝来为柏人赎罪吧,可鹏王的脾气我们都非常清楚。

    如果我处在鹏王的位置上,也一定会叱退所有求情,要给敢于冒犯天子权威的柏人一点苦头吃。但,即使罪有应得的柏人一定要遭受诛戮,也应该在先拆散他们和西方其他诸侯间的盟约,更重要是离间他们之间的友好感情以后,再坦然地动手。这正是鹏王的愚蠢之处,而他更愚蠢的,是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滔天野心。猛虎伏于门边,不去驱赶,老鼠偷吃了仓库里几粒谷子,就小题大作地定要置其于死地。

    苹妍提出了几种解决问题的设想,但都立刻被我敏锐地寻找到其中不合理或无法完成的环节,一一击破了。她伏在我的胸口,象个无依无靠的孩子:“不,我不能眼看着柏人被屠杀,我……我只有背叛天子吗?”

    她已经堕入我的圈套中了,但是,她却缺乏与鹏王对抗的勇气。作为苹氏的领,天下最勇武的女性,她本不缺乏勇气的,这次的踌躇,来源于对形势分析的不清晰,和对族人生命财产的过于顾忌。“只要你扬旗大呼,西方九天十四将,将有一半以上会追随你。”我紧紧抱着她,鼓励她,但她却依然无法下定决心:“王师七万大军,就算西方诸侯都联合起来,也不是王师的对手啊。”

    鹏王显然已经预料到将有部分西方诸侯会站到柏人一边了,所以他纠集了东方和北方十六家诸侯,联兵西来。他是想杀鸡儆猴,趁机威慑西方的人心吧。等到西方平定,他就可以全力面对来自北方鸿王的压力了。

    但是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我要撼动西方的人心,把整个西方都交到鸿王的手中,然后从西、北两个方向合攻王畿周围的诸侯,最后包围天邑。我努力向苹妍分析天下的形势,如果诸侯纷起,和王室的力量对比就可以完全扭转。但是,那个女人的智力似乎在我的评判之下,真使我懊恼不已。

    终于,她抬起头来,咬着鲜红的嘴唇,用如此渴望和期盼的眼光望着我:“你愿意出兵吗?你愿意帮助我们吗?那样的话,我们还有一线胜算。”我大喜若狂,但在表面上却装出有点犹豫的样子。然后,我望着她美丽的面庞,象是被她那可以打动任何男人心的神态征服了似的,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这就回国去整合部队,我还要联络威族,让他们南下牵制王师。”但我很快就后悔自己说错了话,我没有料到随之而来,苹妍会是那样的反应:“为什么要联络威人?这次悲剧都是他们引的!不要去找他们!”

    “只有鸿王才可以取代鹏王,”我急忙解释,“你我都是臣服的诸侯,我们无论谁作为领袖,都无法平复天下的人心。但是威族不同,千年来,他们一直是王室的敌人,他们杀入天邑,代鹏王执掌天下,就如当年天畏消灭暴君狐易一样,是有先例可循的。”

    这正是我所一直计划的。如果鸿王可以建筑起我们所梦想的堤坝,堵住私欲的洪水,消弭战争的话最好,否则,我也可以以旧诸侯的身份,打起为故主复仇的旗帜,再起兵讨伐他。我不相信任何人,包括和自己抱持有同样野心和梦想的鸿王,我一直认为自己会比他做得更好,如果他在我的辅佐下无法胜利,我就取而代之。

    “不,我并不想推翻天子,天子有天畏保佑着。我只想击退王师,保住柏邑,然后再寻找机会重回天朝的怀抱。如果联络威人一起兵,以后就再没有转寰的余地了!”这个女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啊!战争既然爆,她还想在一方获得完全胜利前,寻找和平的可能吗?我又劝说了几句,她竟然从我怀中挣脱,拔出墙上悬挂的铜剑,在桌上乱砍:“你不要忘记,威人和我们苹族是有仇的。二十年前,他们杀死了我的祖父!”

    “我们两国还有仇呢,我的祖先彭谷就是战死在苹邑下……”我有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后来我们都成为天朝的诸侯……”“二十年前的仇恨和一千年前的仇恨有什么区别!”我开始有些怒了,“如果仇恨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那么仇恨本身的存在有何记取的价值!”

    我已经彻底对这个女人失望了,我决定牺牲她以完成我的梦想。突然间,一个新的计划出现在脑海中。我不再理会她,披上外衣,大步走出寝室。当天下午,我就带着随从离开了苹邑,苹妍没有来送我,这也是我的预料中事。

    王师很快包围了柏邑,苹、骆、诹、承等西方八家诸侯兵一万四千前往救援,都被鹏王击败,被迫谢罪退兵。一个月后,柏邑被攻破,男子尽遭屠戮,女子被赏给从征诸侯为奴。鹏王封其侄预于柏地,另筑新城,依旧保持西方九天十四将的格局。

    我回到彭邑的时候,是在第二年的元月,突然现了妻子有与人私通的嫌疑。虽然因为十年夫妻的恩情难以割舍,我竭力保全,元老贵族们还是判定她有背夫之罪,要我和她离婚,贬其为庶民。两个月以后,终于从悲伤中缓和过来的我,在家臣们的一再劝说下,往苹邑派去了求婚的使者。

    这桩婚事,顺理成章,很快就谈成了。当年四月,我前往彭、苹中间的岸邑,在那里等待我的新娘。四月二十三日,苹妍如期赶到了岸邑,隆重的婚礼在二十七日举行,鹏王竟然也派来了祝贺的使者(这头蠢猪没有脑子的吗?)。我们商定,以后半年居彭,半年居苹,等到有了第一个孩子,就让他继承苹氏的家业。

    我的计划,成功了一大半。

第十三章 迎

    史载:鸿王四年秋八月,苹人迎彭公子届即位。

    我和苹妍结婚,不是为了藉由她来控制苹国,恰恰相反,我是为了将她带离自己的土地和族人,这样我的影响力才能在苹的贵族中间生根、芽,并且绽放出我所希冀的美丽的花朵来。相信她来到彭邑半年以后,等她再回去苹邑之时,会现自己在族人中的威信已经荡然无存了,她已经完全无力控制自己的国家了。我向前来询问的鸿王的影子说:“不要着急,再等半年,最多一年,我就将整个西方奉上。”

    但是,连我也没有料到,计划的成功度,要远远快过我的预测。原因有关于人类的智力。人类的智力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受到外在环境的影响,受到喜怒哀乐和感情的影响,有的时候,傻瓜也会福至心灵,而另一些时候,智者也会突然间糊涂起来。苹妍就是如此,在面对鹏王进攻柏邑的问题上,她一度是如此的愚蠢,目光短视,完全不符合一国之君的身份。但当她进入彭邑,并逐渐从新婚的沉醉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头脑竟然变得如此清醒。但是,在不应该清醒的时候清醒,只会敲响自己的丧钟。

    即使作为守门的忠犬,也应该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大声吠叫,而什么时候应该闭上嘴巴。一两个窃贼偷入主家,当然叫得要多大声就有多大声,把他们吓跑就好了;但如果闯入大门的是明火执杖的强盗,那还不如悄没声地赶紧冲入内堂,咬醒主人为好。苹妍还不如一条聪明的狗——但也许因为,她自以为那些强盗出于怜悯和喜爱,不会伤害狗和狗的主人。

    在嫁过来一个月以后,她终于现了彭国的铁质武器数量惊人。

    “彭国根本不产铁,你哪来那么多铁兵?莫非,你暗中和威人交易?”

    原本最初的询问,带有偶然和随意的性质,如果她不再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本来也不会有事。但偏偏在这个时候,她聪敏的天分显露了出来。

    我并没有刻意隐瞒和鸿王的交情,只要这种风声不传入鹏王那只蠢猪的耳朵里去就好了——其实就算他知道了又能怎样?他现在还没有空闲来对付我们。苹妍既然注意到了这件事情,并且大概柏人的族灭给她的刺激是如此之大,因此很多蛛丝马迹就很快被她串合了起来。女人的想象力本来丰富,何况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她似乎对这事实完全不能接受,她冲我大脾气。

    所谓爱之深,便责之切吧,我没有预料到两人间的冲突会这样快就爆,并且一不可收拾。我以前只是把她当成自己的情人,或者他国的君主,或者自己将要使用到的棋子,而现在她变成了我的妻子,我正在费尽心机计划着怎样夺取苹氏贵族之心,疏忽了因应情境和身份的改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将产生大幅度偏差,不能够再用旧时的计谋去玩弄对方的心了。这是我一生中很少的错误之一,但好在并非不可收拾。

    苹妍和我大吵了一架,竟然冲出门去,跳上一辆战车。家臣服庸想要上前阻拦,却被她挥起我的铁剑来,一剑中肩,砍翻在地。看到这样的情景,我愣了一下,但立刻醒悟过来——如果她只是驾车在野外奔驰一阵,以消解胸中的怒气,还则罢了,如果她就此冲回故乡去,问题就严重了!

    我苦心编织的计划,收取西方九天十四将的计划,也许就会因为这场夫妻间的纷争而化为泡影。再小的可能性,再小的纰漏,也必须立刻将其抹杀掉,否则我和鸿王的梦想,就会遭受极大挫折。我立刻顺手从墙上摘下弓箭来,也跳上一辆战车,随后追去。

    虽然起步较晚,但出城不到十里,我还是追上了她。我族是最早使用四马驾车的民族,而苹人则会者寥寥,包括苹妍。虽然经过我的教导,她已经基本学会了,但熟练度和技巧性,都要差我很多。我追近她,她就在这时候回了一下头,我竟然现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我所不熟悉的感情。那是什么?是伤心吗?是愤怒吗?不,那是失望……

    我突然明白她为什么失望了。她一直认为我是世界上最强有力的男人,我不会屈服于任何人,除了受天畏保佑的当今天子。但是,当她突然现我竟然在辅佐鸿王,甘心臣服于一个她所蔑视和愤恨的蛮族的领袖的时候,她突然感到是那样的失望。

    愚蠢的女人,你的愚蠢会毁掉我的梦想,既然如此,我只好先毁掉你!杀意猛然间涌上心头,我跪下一条腿来,用牙齿叼住马缰,左手端弓,右手搭箭,瞄准苹妍的后心,一箭射去。

    她听到了风声,微一侧身,满脸都是惊愕,挥起铁剑,将箭格挡开了。但是,我非常清楚她的武勇,第一箭才射出,我又立刻放出了第二箭。大概我的绝情使她猝不及防吧,这第二箭,她终于没能躲过,羽箭正中右胸。她一声也没有吭,就栽倒在了车厢里。

    我鞭策驾马,追上前去,拦住了她的马头,同时自己腾空一跃,跳入了她的车厢。我看到,这无双艳丽和勇武的女子,我的妻子,就这样仰躺在车轼上,头颈软软地向后垂着,如云的长随着风,凌乱地飘拂着。她的面孔依然是这般美丽,但已经不再雪白了,而是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一抹鲜红,从她同样红润的唇边淌下。铁剑已经脱手,跌落在车厢中。

    我的心也不禁一阵哆嗦,我伸出手去,抚上了她的眼睑。她的双眼是大睁着的,空洞的瞳仁中,似乎还凝聚着最后的一点极度惊诧和哀伤没来得及消散。我帮她合上了眼睑,然后手缓缓向下,抚摸她那柔美的面庞——这柔嫩的肌肤,很快就会僵硬干枯了,然后会腐烂……还真是可惜啊。我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一丝痛悔。

    突然,她张开了嘴,一口咬住了我的小指,咬得是这样狠,这样深,我竟然“哎呀”地大叫了起来。我想要挣脱她的牙关,但她的力气似乎大得惊人,我的努力一次又一次失败了。挣扎中,我摸到了她落在车厢里的铁剑……

    毫不犹豫地,我用左手拾起铁剑,高高扬起,挥落,狠狠斩向她的鼻下。我能够感觉得到剑锋切断牙齿,割入齿龈,砍开颊骨的那种涩重。鲜血喷溅了起来,泼到我的脸上,我终于拔出了小指。小指已经快要断了,血肉模糊中,可以看到白森森的指骨。我长舒了一口气,突然感觉浑身乏力,双腿一软,坐在了车厢中。

    苹妍就在我的旁边,现在,她一定已经彻底死去了。我看到了她的脸,血肉模糊的脸,那高挺的鼻梁下面,鲜润的嘴唇上面,是一道深深的缺口,雪白的牙齿、深红的血、浅红的肉,全都杂乱无章地揉和在一起。这是一张多么恐怖的面孔啊,这就是我曾经喜欢过的那个可以使男人狂的尤物吗?

    我突然间觉得非常好笑。艳如春花,也终成腐土,美人如此,世间万物又有哪样不如此?就算是我和鸿王的野心,大概也会变成如此的吧?我用血迹斑驳的铁剑支撑着身体,慢慢站了起来,迎着远来的风,我突然忍不住长笑了起来。四野空茫,声传十里。一霎那间,我突然感觉自己的人生也是这样可笑,这个世界也是这样可笑,世间的万物莫不可笑……

    很快,苹妍病死的消息就送去了苹邑。秋八月,经过我的暗中策谋和反复努力,苹人终于迎接我的独子、才十三岁的彭届,成为苹氏之主。十月,西方九天十四将中的十八家,盟会苹邑,正式掀起了反对鹏王的旗帜。很快,以苹、骆、承、辉四天为主力,诸将为辅,合兵两万九千,围攻鹏王之侄畏预新筑的柏邑。柏邑很快就被攻陷了,畏预被割鼻放回天邑。

    鹏王的勃然大怒是意料中事,据说他连自己心爱的玉杯都砸碎了。他立刻召集东、南、北三个方向的一百余家诸侯,准备联军二十万,共讨不臣。

    然而,响应号召来到的,却只有不到四十个家族而已,加上王师,总共不到八万军队。鹏王这才明白,反叛者有恃无恐,早就暗中伏下了牵制各方的棋子。第二年,也就是鸿王五年的春二月,王师与反叛军在潼水边展开会战。这个时候,反叛军已经不仅仅三万人马了,西方剩余的九天十三将,我彭族等南方诸侯的部队,以及北方威氏等蛮族的兵马,总共六万余人,在潼水西岸严阵以待。

    战斗才一开始,鹏王就抢先冲入我方阵营。这只蠢猪,果然不愧天下闻名的勇士,他把指挥权交给亲信的荣族领袖,自己亲自挥舞着大戈,所向披靡。我在阵中远远望见,急忙也交付指挥权给承族的承俱,自己挥戈冲上。因为我知道,除去我,没有人能够拦住这头蠢猪。

    很快,我的战车接近了那个家伙,那个满身都沾满了我方将士鲜血的家伙。哼,逞匹夫之勇,算什么天子!我冲近去,抡圆了长戈,对准他的颈侧直刺下去。鹏王大叫着:“你终于反了!我早就知道。没有抢先收拾你,是我的失策!”

    我在心中暗笑。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样,重要的不是洞悉敌人的奸谋,而是在这奸谋动之前,就把危险扼杀于摇篮中。不知道在自己身边,什么才是最大的危机,谁才应该先被铲除,或者虽然知道,却并不立刻执行,这两者之间有什么本质区别?

    鹏王挥戈,挡住了我的进攻。我感觉到从戈身上传来的力量,震得自己双臂麻。两车擦毂而过,我晃晃两臂,松弛一下筋骨,回车再战。鹏王也一样,他是不会放过我的。我们再度交手,两戈相交,几乎同时戈头都割到了对方的肩甲。但是我的铁戈没能割伤他的铜甲,只是出了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而他的戈,却将我的铁甲彻底割裂,并且划破了我的皮肤,几乎伤到筋肉。

    两车再度相交,我惊得背上掠过一阵寒意。我想起来了,鹏王所使用的,一定是传说中的“玄戈”吧。据说,那是天畏传下来的神兵,是用一种坚硬过青铜的黑色玉石切割打磨而成的——真想象不出,若真如此坚硬,有什么工具可以切割它?又要经过多长时间的打磨才能成形?

    我抄起挂在车边的大盾,扛上肩头,护住被割裂的肩甲,然后擦拭一下手心的汗水,举戈再战。但是,武器明显劣于敌人,这种较量,必将以我失败而告终。又战了两个回合,我向副车上的战士使了一个眼色,他心领神会地放下长戈,举起了弓箭。

    用箭近射鹏王这样的高手,是没有丝毫意义的,我是命令他寻机射杀鹏王的驭手。不出我的所料,在两车错毂的一刹那,鹏王的驭手最没有防备,被一箭中脑。铁铸的箭簇,轻易就透入了铜盔——虽然用铁来做箭簇实在太过浪费,但我还是要求鸿王帮我铸了一些,每员将领给一支铁箭,以备特殊之需。

    我命令驭手转回车来,立刻看到鹏王左手拉辔,右手持戈,也已经驳转了车头。这头蠢猪,莫非想单手来和我作战吗?他是找死!我一戈啄去,鹏王把戈身夹在肋下,单臂转动,纯取守势,勉强挡住了我的进攻。然后,他朝向自己的阵列,抖动缰绳,败退了下去。

    我急忙大呼:“鹏王败啦!鹏王被彭刚所败!”听到我的喊声的本方士兵,也一起大声附和。敌军的士气因此受到挫折,纷纷向后溃退。

    但是,我才追了不到二十丈远,就看到鹏王换了驭手,又挥舞着“玄戈”,向我冲来。这个家伙还真是顽强啊。我稳住呼吸,也再次举起了武器……

第十四章 平

    史载:鸿王五年夏四月,鸿王与畏人平。

    战斗打了一整天,没有分出胜负。第二天,王师向后撤退,我挥兵直进,包围了岚邑。我没有下令猛攻,因为王师实力未损,随时可能返身杀回。就这样等了十多天,突然传来消息,荣国等几个南方诸侯,联兵万余,向威族起了进攻。

    本来想让鸿王从侧翼牵制王师的,但因为鹏王所纠集的军队实在太过庞大,我们被迫从威族调来了四千名战士,这样一来,威族反倒变成反叛军阵营中的薄弱环节了。鸿王吃了一个败仗,损失数百,他派来影子和我洽谈,准备和鹏王谈和。

    王师果然在我包围了岚邑以后的第二十天后,返身杀了回来。在岚邑郊外又是一场恶战,双方各丢下近千具尸体,未分胜负。在从征诸侯的劝说下,鹏王终于答应和谈。两军暂时退兵。四月,鸿王与天朝商定了新的和约:西方诸侯和南方以我彭族为的六家诸侯,北方的获人,都归鸿王领导,天朝封鸿王为伯,统领西、北、南三个方向的大伯;作为交换条件,威、获等蛮族,重新承认天朝畏国的宗主地位,并保证每年纳贡,且派重臣前往朝觐。

    我遣散了联合军队后,没有回国,而直接前往北方,与鸿王见面。

    “退却有时是最好的进攻,何况,我们已经取得很大胜利了,”他知道我要问些什么,才见面就解释说,“以鹏王的性格,一定会找借口压服南方和东方有离心倾向的其它诸侯的,而这,正是我们最好的机会。畏国使人民畏惧,而我则感之以德,再临之以威,不出三年,连东方诸侯也会臣服于我们的。”

    几年没见,他苍老了许多,不到三十岁的人,眼角已经出现了淡淡的皱纹。我了解他的艰难,也知道他所制定的方针是正确的,所以只是笑笑,没有再说什么。但是他,却凑近我,神秘兮兮地低声说道:“跟我来,我给你看点东西,非常重要的东西。”

    生在他身上的神秘事件,已经太多了,从天最托梦,到影子的产生,等等等等,我都已经见怪不怪了。于是,我跟随他,进入威族的神殿——这种地方,一般是不允许外族人进入的,但是鸿王领我从连通他寝室的一条秘道,悄悄走了进去。

    幽暗的正殿,悬挂着一幅兽皮拼合而成的巨大肖像,肖像黑面獠牙,长得非常狰狞。

    “天最不是这个样子的,不知道祖先把他的形象恐怖化,究竟为了什么?让后世子孙产生敬畏之心吗?”记得第一次被带来这里的时候,鸿王这样对我说,“反正我小时候看到这肖像,只感到厌恶,为自己国家所信奉的神如此丑恶而感到自卑——等到那批老家伙都死掉了,我就重新制作这幅肖像,让大家都看到天最慈祥的真正面目。”

    现在,在天最肖像下方的石台上,摆放着一具青色的玉匣,大小和样式,好象女人使用的饰盒一样。鸿王虔敬地鞠了一躬,慢慢打开匣子,立刻,一道柔和的黑色光芒,就突然流溢了出来。

    是的,是黑色的光芒。我摇摇头,因为突然脑中有一个奇怪的印象,一闪即逝。我似乎见过这样的光芒,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中?不,不可能,前此我根本想都没有想到过,光芒也会有黑色的。我想要捕捉住这个印象,但就象要抓住自己在水中的影子似的,越是努力,越无法把握住它。我只好凑近去,看到匣内是一块形状奇怪的黑色玉石,它厚约三指,呈弧形,象是一个大圆球的碎片。

    “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鸿王语气有点犹豫地回答道,“天最托梦给我,说同样的玉石,在东、西、南三个方向,还有三块,各有不同的颜色,若能将其凑齐,就可挥出无限的威力,可以轻松击败鹏王,取得天下。”他抓起我的手,放到那玉石上面。

    我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从玉石中流散出来,很快就充满了我的整个身心。虽然,玉石中都隐含有与道法相通的力量,但如此巨大,并且充满了寒意的力量,却是我从来也没有感受过的。我缩回手,离开了那黑色的玉石,立刻,力量消失了,就如同它从来也不曾传递到我身上来似的。

    “其它的玉石,在哪里?”我问鸿王。

    “在天柱上。”他简单明瞭地回答我,我会意地点点头。所谓天柱,共有四枝,独立四方,以撑天宇。传说北方的天柱在数万年前就已经崩塌了,所以天低于北,风与浮云都自然流向北方。这大概是这块玉石离开它所应该在的地方,而落到鸿王手中的原因之一吧。我明白鸿王的意思,他想让我前去寻找这剩下的三块玉石。

    “鹏王一年内不会再动大的进攻,我足够应付了。但是这宝玉,如果人类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获得的话,那也只有你了。”

    我相信他的判断,并且确实,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取得这些神秘的玉石了,如果我都无法得到,那么注定宝玉不能为人类所用。

    天柱极其遥远,近千年来没有人类到达其所在地域的记载。是不是值得去冒险呢?我在头脑中快地盘算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这也许是命运交付给我的任务吧,如果不能完成这任务,我有什么资格建立权力,完成梦想?

    “你打算从哪里开始?”鸿王问我。

    “南方。”我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他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我,但我的决心已经下定了。一则,我必须先回去我的国家,安排离开时候的一应事务;再则,前往南方天柱的路程是最艰难的,若能从南方取得宝玉,那么获取其它两块,应该就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了。

    七月底,我回到了祖国彭邑。在休息了整整两天,养精蓄锐,并且安排好了国家事务以后,我进入了神殿。这里悬挂的天辅的肖像,也一样的恐惧而狰狞。你究竟存在吗,我族所奉之神?如果你是确实存在的话,你又是什么样子的呢?你可会托梦给我,让我看清你的形象,就如天最托梦给鸿王一样?

    长老过汝接待了我,他看到我的眼神,就明白那个他所承诺的日子到来了。我向他诉说了此行的目的,他沉吟了半晌,然后慢慢抬起头来,满脸的皱纹,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你真的相信鸿王所说吗?”

    是的,我相信。鸿王不会编造一个谎言来希图除去我,一则我确实感受到了那块黑色玉石所蕴含的无比特异的力量,二则现在如果没有我的帮助,无疑宣叛了他自己的死刑,他很快就会被鹏王击败。在潼水大战的时候,我看到了西方诸侯们的眼神,那是无比敬畏的眼神,这种敬畏是给我的,而不是给鸿王的。如果我不在了,他们立刻就会重新归附于鹏王。

    过汝双手按住我的肩头,缓缓地说道:“准备好了吗?你此行,危险重重啊。孩子,希望你活着回来。我有预感,你会活着回来的,并且,你的人生将因此有很大的改变。”我点点头,然后立刻感觉到一股温暖的力量,从过汝的双手中传了过来,透入我的脏腑。这是过汝早就答应过的,在必要的时候,他会将毕生所凝聚的道法,都传递给我。

    “你的力量已经非常强大了,如果没有必要,过强的力量只会毁灭力量的源泉本身,”我想起了他说过的话,“你英勇、聪明,胆略过人,如果要说你有什么缺点,那就是你太强了。太强并非一件好事,它会给你树立太多的敌人。记住我的话,孩子,要学会柔弱。”

    传输过来的力量,越来越强,然后又逐渐减弱。终于,力量消失了,过汝颤抖了一下,慢慢松开按住我肩头的双手,然后颓然坐在了地上。我弯腰扶住他,他长喘了一口气:“我大概等不到你回来了。一切小心吧……”

    我知道,自己的力量有了极大的增长,但是现在,我并不想试验这种力量的威力。我认同过汝的话,强大的力量,在非必要的时候使用,是会产生灾难性后果的。我深深地向老人鞠躬,然后离开了神殿。

    七天后,我来到了邯国。邯国位于通往大荒之野的入口处,邯人也相对的掌握了更多在荒漠中生存的知识。邯君皋举办了盛大的宴会来招待我,在知道我将前往大荒之野以后,他慷慨地答应资助我五名向导,和四匹习惯荒漠生活的老马。但是,我没有想到,在宴会即将结束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道:“如果殿下愿意,可以去尝试使用‘血剑’——如果连您都无法使用它,那就证明它根本不是人类所能运用的武器。”

    我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追问之下,才知道,那是邯人世代相传的一件秘宝,是一件罕见的玉兵。玉石中是凝聚有道法的,但只有极少的玉石,本身质地坚硬,可以用来制造成武器。当然,坚硬如鹏王所用的“玄戈”,比青铜甚至高质量的铁器更为坚固、锋利,那种玉石,恐怕天下没有几件——就算有,现在也没有人有能力将其制造成武器,那大概是神才可以解决的难题吧。

    而邯人世代相传的“血剑”,据说比“玄戈”更为坚固和锋利。并且,它具备了相当惊人的法力,普通人只要接近它,就会心智紊乱甚至狂,根本无法获取它。它因此被深藏在地下,数千年来,无人敢于靠近。

    我决定一试,于是在当晚,跟随邯皋来到地下一处宽大的洞窟前。洞窟前有守卫,全都戴着厚厚的皮帽,遮住耳朵。邯皋向我做了几个手势,示意我也用他给我的皮帽遮住双耳。我拒绝了,如果要加上重重防护才能运用“血剑”的话,那种武器非我所能驾驭,不要也罢。邯皋向我竖了一下拇指,然后示意我一个人进入洞窟,他就在洞外等我。

    “如果心智稍有紊乱,千万退出来,不要冒险。”他这样对我说,并且坚持要在我腰上缚上皮索,一有异动,立刻把我拖出洞窟。

    我定了定心神,大步向洞窟内走去。才进入洞窟,就突然有一种奇异的尖锐的声音刺入我的双耳,刺得我心浮气躁。我停下脚步,深呼吸了几下,继续向内走去。尖锐的声音越来越响,但突然间,一切都归于寂静。

    真是寂静啊,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连自己的脚步和心跳都无法听见。就算深夜坐于无人的旷野,同时堵住双耳,也体会不到如此的寂静。我才知道,原来寂静是这样的可怕,真的可能使人狂!

    我没有带火把,因为完全用不着,刚才在洞窟外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内中透出的隐隐的红色光芒。现在,我看到了,在洞窟深处,插有一柄红色的长剑,正散着虽然黯淡,却直刺人心的诡异光芒。

    我大叫了一声,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我强自摄住心神,拔出腰间的短剑,割断了系在腰间的皮索,然后,在地上做了两个空翻。运动使我的气息变粗,但同时也使我的惧意略有所缓和。我突然抬起腿,大步冲了过去,毫不停顿地握住了剑柄。

    突然间,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听到了自己喘息的声音,也听到了洞外邯皋的喊叫声。寂静消失了,一切声音都恢复了,我内心的恐惧和狂乱也完全消失了。我毫不费力地拔出了“血剑”,大步朝洞外走去。

    看到我挺着“血剑”而出,邯皋和守卫们全都惊惶地向后退去,但很快,他们就现并无危险。邯皋慢慢走近我,小心地用手指去触摸“血剑”,甫一接触,突然全身剧震,一个跟头翻了出去,倒在地上“呼呼”喘息。我走上前,扶起他,他望着我,眼中惊恐之色渐淡:“我看到了血,无边无际的血……这柄剑就应该是您的,殿下,只有您才配使用这柄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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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愚不同,上人小同,仙人大同,至人无同……上人界万五千年一崩坏,仙人界十二万五千年一崩坏,至人不坏。而上人界、仙人界的下次崩坏,都在近年内。这是人世反常、变乱的根由……”
时代动荡,大劫将至,破劫的线索,是开辟有无的大化之珠,还是那个平凡的世卿逐子?嚣乱的时间,秩序的空间,彭刚与峰扬两位性格迥异的主角在时空中重叠;征服天下的野心,各有所图的机谋,密切关联着四样宝物和寻宝冒险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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