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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灰熊猫     虎狼txt下载     虎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节 前程

    今天虽然放假,但教导队内被作为队官培养的那五十名军官都在紧张地准备,复习他们这段时间学到的东西……除了许平。

    “吁——”

    金神通拉住战马,等他转过身来,许平也策马赶到。金神通看着满头大汗的许平,笑道:“许兄的马术有提高,不过还是慢了些。”

    “是啊。”许平喘着粗气。刚才金神通領着他跑了老大的一圈,现在许平的身上累得快要散架一般。他一边擦汗一边说道:“平日实在很忙,教导队里训练马也轮不过来,也就是到金兄这里才能好好骑一会儿。”

    国家烽火遍地,到处都急需战马,新军的战马数目有限。按理说,既然打算训练骑兵就不能心疼战马,可是教导队和新军尚未作战,却每月都有大批马匹死亡的情况还是不断受到御史弹劾,很多文臣都认为新军这是在糜费军资。教导队这种非战斗培训单位,每次报上战马损失时,兵部总是怨气冲天,一再扬言要派人下来彻查,甚至停止向教导队供马。在这种情况下,教导队内部也只好限制学员对马匹的使用。

    许平想练习马术的时候懒得去教导队那里排队,总是凭着自己和金神通的关系,跑到直卫军营里来用直卫的战马。等许平把满头的汗水擦去后,金神通问道:“今天痛快了么?”

    “痛快了!多亏金兄了。要说还是直卫好啊,不但战马充足,每个士兵都能配四把手铳。”许平一脸满足地跳下马,牵着它走向路边的树荫:“这马也好,比教导队的马要高大得多。”

    “这些军马每一匹都是我去挑来的,没有一匹马我没有亲眼看过,而且直卫为每一匹马另付给兵部十两银子。”金神通跟着一起走到树荫下,爱惜地抚摸着他的坐骑:“如果你不去找兵部据理力争,他们随便给你点小马就算打了,二、三百斤如同驴一样的小马,连驮辎重都不行。”

    许平对金神通说出自己的担忧:“听宋教官说,每个合格骑兵的训练时间至少还要加一倍,而现在教导队只能进行简单的训练。”许平担忧地说道:“我很担心我军的骑兵啊,不知道他们在战场上会有何表现。”

    “宋教官其实是多虑了,我军骑兵的训练虽然达不到要求,但是比起其他军镇还是要强很多。再说不是还有我吗,我会严格操练他们的。”

    “其他军镇缺马的问题,应该比我们新军还严重吧?”

    “当然,侯爷背地里牢骚说,我们大明的军队是‘数字化军队’。”金神通说完这句话后,不由得笑起来。

    “数字?数字化?”许平不明白这词的意思。

    “是的,我们大明的军队很多都是账面上的数字,只存在账面上,所以是‘数字化军队’。”金神通眨眨眼:“许兄猜猜看,陕西三边的养马地,账面上有多少军马?”

    许平摇头道:“这个我可不知道。”

    “有五十七万匹军马!还有过二百万匹的母马。”金神通竖起右手大拇指,在许平眼前挥动着加强语气:“账面上,仅仅陕西一地,每年就会有十万匹马驹新生,除了供秦军自用外,陕西每年可以向兵部提供战马一万匹,挽马两万匹,其他各式军马、驿马、种马、驮马过三万匹。可是……”

    金神通微笑着问道:“可是许兄再猜猜,实际大概有多少?实际每岁陕西提供给兵部多少军马?”

    许平沉思片刻,终于还是摇头:“我不知道,猜不出来。”

    金神通乐不可支的说道:“实际一匹也没有,连马骨头都没有一根!陕西三边的养马不但不能向兵部提供军马,就连秦军自己用的马,也全部要向商人购买。这几百万匹只写在兵部的账面上,除了那些数字什么都没有,这就叫‘数字化军队’。”

    “这……”许平很难接受这个答案,他楞了半天,压低声音问道:“这不会是有人在诋毁朝廷吧?这怎么可能瞒过皇上和内阁。”

    “许兄不必如此紧张,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满朝文武无人不知。这些当然瞒不过内阁,不过皇上知不知道就不好说了。”金神通被许平那种小心翼翼的神态逗乐了,说道:“就算皇上心里知道,也绝不会去问的。”

    “为什么!?”

    “因为我大明的规矩是‘新官不算旧官账’……”金神通告诉许平,陕西这些养马地都是三百年前大明肇造时定下的。几百年下来,土地不是荒芜就是已经被出售、占用,养马地连同军马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每一代官员接任时,都会一本正经地继续把账做下去,这个账其实已经无法追查,从地方到中央,牵扯到的每一个官员其实都在撒谎。任何人如果提出查账的话,那么好多的人都是欺君之罪。不会有任何一个新上任的官员愿意得罪无数的同僚。等到新官员渐渐熬成旧官,从这个位置上离开后,继任的官员也会继续瞪着眼说瞎话。而进入京师的官员们也会像他们的更前任一样,为陕西养马官报上来的数字背书。二百年来,陕西养马数量每二十年增加一成。一年不多、一年不少,就是准准的二十年,而增加的数量也绝不会多一分或是少一分,一定是一成,这样兵部账面上就有了这五十七万匹军马。

    许平瞪大了眼睛,喃喃说道:“有这样的事,太荒唐了。”

    “就是皇上把侯爷派去陕西监督养马,我是说假如……”金神通说道:“侯爷也得承认确实有五十七万军马,然后每二十年给这个数字加上一成。”

    许平虽然理解这里面的道理,但是他还是感到难以接受:“难道从来就没有一个人会去查么?”

    “有啊,我大明三百年,只有于忠肃于少保去查过。许兄知道于忠肃大人吧?”

    于忠肃就是于谦,冤死多年后才被平反,万历年间,明神宗赐给于谦谥号“忠肃”。许平闻言站起身,肃然答道:“当然知道,于忠肃于大人保卫天子、护持万民,和岳武穆岳少保一起葬在杭州西湖边,愿于、岳两位少保灵前的香火万世不绝。”

    “于少保公忠体国,下令清查兵部账册。当时离成祖迁都北京不过几十年,兵部账册上原有的二百万边兵就被于少保勾去了一百零六万,百万军马也被勾去大半。此举虽然为国家节省了巨资,但不知道有多少文武官员因而怀恨在心,更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摘掉了乌纱。”金神通一声长叹,声音中充满无奈和惋惜:“其后于少保深陷囹圄,无人施加援手,谁又敢说和此事完全没有关系呢?于少保殷鉴在前,这二百多年来又有谁还敢去清查账册呢?”

    许平低声说道:“自古奸佞总得逞,从来忠良不得活。”

    金神通叹息一声,两人仰望天边沉默良久。

    金神通振作起精神,问许平:“明日检阅新军,许兄准备得如何?”

    这些日子许平一直悉心操练部队,他胸有成竹地答道:“万事俱备。”

    “就算是万事俱备,那也还需要东风啊!许兄为何不把卓越勋章戴上?”

    “我戴着呢。”许平说着就把黄澄澄的勋章从怀里掏出来。他平日总是把这块勋章小心地藏在胸衣之下。

    “明日检阅之后,我估计侯爷可能会召见你们这些就要走马上任的军官。”金神通看着许平的勋章,表情里满是羡慕,说道:“这勋章只出过三块。”

    “我想其中有一块是给宋教官的,我看见宋教官时时戴着它。”

    “是啊,宋教官唯恐天下人不知。”金神通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那块勋章上挪开,对许平说道:“我觉得许兄也应当如此。”

    “我觉得有些太过招摇。”

    “不然。明日若是召见众军官,许兄把它系在胸前定能引起侯爷注目,我以为对许兄颇有益处。”

    “嗯。金兄说的是。”记得宋建军总是用一根大红绸带把勋章挂在胸前,许平琢磨着今天也去买根亮色的绸带。

    金神通又问道:“许兄似乎没有怎么练习过剑术?”

    “是啊。”这些日子里许平虽然常来直卫骑马,但是一直没有在剑术、射击上下过什么功夫:“我本来不是骑兵,以后也不会在一线作战,与其练习枪法、剑术,还不如多下些功夫在战阵条例上。”

    “这话要是落在别的将军耳中,他们可未必爱听,但是侯爷不同。我就听侯爷说过:‘一个常要自己拔剑的将军,不是一个好将军。’若是明天侯爷问话,许兄尽管畅言所想,侯爷气量宽宏,什么离经叛道的话都不以为怪,甚至很喜欢部下有些古怪的念头。“

    “是吗?听说侯爷当年在辽东时,每逢大战,必佩一刀一剑,亲身与建奴大战,不知道是不是这样?”金神通描述的镇东侯,与许平心目的形象可是大相径庭。

    “我也听家严说过此事,可是我小时曾向侯爷问起此事,侯爷淡然不以为意,说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被逼得亲自拔剑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

    金神通又说:“你那个兄弟林光义,我觉得很不错,打算让他先带一果直卫看看。”

    林光义是少数被金神通挑到直卫的教导队骑兵学员之一,按说新人要从最低阶的新兵做起,可是既然金神通对他另眼看待那自是另当别论,许平很高兴自己的弟兄能有好的前途:“能得金兄看中,真是他的福气。”

    两人翻身上马,缓缓往营地返回。

    回到军营时天色已暗,整天和人辩论三国的曹云倒在床上,嘴里叼着一根稻杆在嚼,和江一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许平把盔甲解下来收拾齐整,仔细地收好,问道:“这满营的人都哪里去了?”

    “好多人今天都操练队形去了,”说话的是江一舟。每个新进军官都急于在明天的检阅中留下良好的印象,因此尽管今天放假他们仍然去训练士兵:“还有几个找宋教官摆战棋去了。”

    “还是咱们的许教官好整以暇啊。”

    曹云的称赞让许平微微一笑。虽然他是工兵军官出身,但是这两个月下来,他各项考核——无论是战术课程、军事条例、还是模拟演练都名列第一。许平坐到两个骑兵学员身边,和他们说起今日的见闻。

    “……宣大镇各铁骑营严重缺编,军马也是严重不足。一个铁骑营满编应该有三千官兵、三千五百匹军马,可是最差的一个营据说只有二百多人,四把刀和一顶头盔,军马当然是一匹也没有……”

    边军编制趋于瓦解的状况曹云和江一舟也早有耳闻,但是金神通说的情况仍然让他们目瞪口呆。江一舟说:“自古官官相护,没有办法,这些陈年老账想算也算不清啊。都过去上百年了,最先开头做假帐的人估计连骨头都烂了吧。”

    许平告诉他们宣大军已经二十六个月不曾过军饷,江一舟连叫侥幸:“幸好我们是新军,皇上不会欠我们的军饷。

    曹云一直叼着他的稻草,斜靠在床上一言不,脸上满是不以为然的神色。

    许平笑道:“曹大人有什么好办法?”

    曹云反复咬着他的稻杆,半天蹦出一句话:“我觉得还是应该去查,能查清多少是多少。”

    “那么多官员,个个都有门生弟子,牵一而动全身,再说上百年来国家的事都是这样了。”

    “或许很难吧,但我觉得这样是不对的。就好比当年的辽东一样,几十万官兵都溃败入关,侯爷还有毛帅如果跟着退进关,说声‘辽东的事也就这样了’,谁又能说他们一句不是?可是侯爷带着一百人,毛帅带着二百人,不就创出一番功业么?”

    曹云咬断一截稻杆,用力嚼了嚼,又接着咬剩下的:“当年岳少保、于少保若是说声‘国家的事也就这样了’,现在又有谁会给他们上香祭祀呢?文丞相一个书生,赤手空拳地和鞑子铁骑拼命,去为大宋争取一线生机,他可没有说‘国家的事也就这样了’,然后调头去投降鞑子啊。”

    曹云的话让许平和江一舟沉默下来,变得神情肃穆。良久,许平点头道:“是啊,这就是岳少保、于少保和文丞相留名青史的道理。”

    ……

    虽然大家都知道检阅部队肯定会很严格,也都对此有着足够的心理准备,但是检阅开始后大家才现自己大大低估了检阅的细致程度。第一天的整个白天都是队形变换和校场列阵,一直到傍晚才结束。许平指挥着分给他的那百名士兵,从始至终没有休息过,其他的军官和他一样也都快累散了架。这期间练兵总理站在远远的高台上观察着,也没有坐下过一次。

    随着夕阳西沉,教导队的军官最后一次给各队打分完毕,许平他们就奉命带着自己的部下回营休息。不出许平所料,午夜时分忽然紧急集合,等官兵们急急忙忙赶到校场后,早等侯在那里负责考核的军官面无表情地再次布命令,让他们立刻带队分头出进行夜间行军。

    一连两天几乎不停歇地越野行军,骑马的传令兵不时赶上许平的队伍,把临时变更的命令交到许平手里。许平一边行军,一边也要小心地侦查,教导队派出的军官在前路上等待着每一队参与检阅的新军,并为他们的军容、士气和条例贯彻程度评分。

    到第三天上午的时候,全队的官兵都变得极度疲劳,路上模拟的伏击、骚扰次数还在不断地增多。

    “你的部队现了埋伏着的敌人,并将敌军驱散,最后损失了两个人,并有五人负伤,击毙敌军十一名。”

    教导队的军官根据许平队的表现做出了战果判断,他一边报数,一边把这些数字记录在本上。许平随便指了三个人,“阵亡”的士兵满脸喜悦地退出队伍,跑到路边舒服地坐下,揉着他们酸痛的双腿。许平又下令再制造一个简易担架,把被判定为“重伤”的那个士兵放上去。现在队伍中已经有六个“重伤”成员需要被同伴抬着跟上队伍。

    教导队的军官挥手让许平的队伍过去,他和他的手下们则又躲到林间“埋伏”起来,等待下一支队伍。

    往前再走一些路途,前面的大道上又出现教导队的人,不过这次的考核军官没有丝毫隐瞒自己行踪的意图,他大马金刀地站在路中间,旁边还有一面表示传令的大旗。

    许平快步跑到这个军官面前,对方向着他伸出手:“状况本。”

    许平掏出自己这队的状况本交到那个军官手中,对方飞快地在上面记下到达的时辰,然后有力地交还给许平:“行军结束,带队回营。”

    “遵命。”

    考卷已经答完了,信心十足的许平迫不及待地等着镇东侯给自己打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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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节 失落

    回到出地时还不到午时,许平带队从将台前走过,向高高在上的练兵总理致敬,练兵总理似乎也在注视着他。虽然距离遥远看不清练兵总理的面容,不过那种威视仍是扑面而来,让许平顿时感到口干舌燥。

    许平领着队伍在校场列阵完毕,接着就看见有三个人从高台处向自己走来,他抖擞精神加倍用力地挺直胸膛,看着那几个人由远而近缓步行来。

    走在最前面的人许平认识,是贺宝刀贺将军。贺宝刀不苟言笑,许平看不出他的情绪。跟在贺宝刀身后右侧的人是教导队的宋教官,他向许平微笑着,眼睛里也全是勉励之意。在贺宝刀身后另一侧的人是许平的好友金神通。今天金神通又是全身披挂:高高的红羽头盔,大红的斗篷,大红的军服。这团烈火似的人物满脸肃穆,右手随着步伐轻轻挥动,左手扶在腰间的剑柄上,面上没有丝毫表情,严肃地看着许平,仿佛根本不认识他一样。

    贺宝刀走到许平身前,飞快地扫了一眼他胸前的勋章,今天这块勋章也和宋建军的那块一样被亮丽的绸带系在胸衣之上。贺宝刀接着伸出手,许平躬身把状况表双手捧着呈上,贺宝刀一把接过,仔细地看起来,同时淡淡地命令道:“许教官,让你的部下休息吧。”

    “全队——”许平绷直上半身,像个机器人那样转身下令:“坐!”

    士兵们随着命令声纷纷盘腿坐下,许平又转过身面向前方。贺宝刀还在低头读着状况表,缓缓地翻页。他身后的宋建军微微侧头,也一起看那些报告。金神通则一动不动地看着许平。

    看过最后一页,贺宝刀合上报告,抬头冲着许平微微颌:“许教官,你可以休息一下了。”

    说完贺宝刀就把报告夹在腋下,更无二话地返身走向将台。宋建军此时已经是满面笑容,转身前向着许平重重地点头示意。而金神通绷着一张花岗岩似的脸,在贺宝刀经过他身旁时直挺挺地跟着转身,保持着和来时一样左手扶剑的姿态迈开大步跟上。他的右臂向前一挥,回转的时候一直绕过身侧,把拳头贴在后背上,朝着许平飞快地竖了一下大拇指。

    三个人慢慢走回将台,许平翘望着贺宝刀的身影,看着他走向将台的正中,看着他伸出手臂,看着被将台上众人群星捧月般围在中心的练兵总理接过自己的状况表,又看着练兵总理低下头审视自己的成绩。

    许平一直保持着立正的姿态,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隐隐约约看见练兵总理抬起头,把手中的本子交给身后的一个教导队军官,接着似乎又和另外一个军官说了几句什么话,那个军官好像应了一声就跑下将台。许平感到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胸膛,但那个军官没有朝着自己跑来,却朝着远处的营地跑去。

    将台上的练兵总理和众人都坐下了,可是许平始终保持站立,他等了又等,目光一直不曾离开练兵总理那模糊的身影。每次那身影和周围人说话的时候,许平都会满怀期待,只是每次他的希望都会落空,召见的命令怎么等也等不来。

    孤零零地站在校场上不知道过了多久,第二队人返回军营,这是余深河领的那支队伍。不久后又是一队,等到第四队抵达后,贺宝刀没有亲自下来取状况表,而是派了一个传令兵去取。第三、四两队的带队军官交上他们的报告后,也和士兵们一起坐在地上休息。此时余深河溜溜达达地走到许平身边,看着他身后密密麻麻的士兵,悄声问道:“许兄,你这队还有这么多人啊?”

    许平点头道:“阵亡十一个。”

    “真好。”余深河满脸都是钦佩和羡慕,说道:“我中了两次埋伏,阵亡了三十八个,重伤了二十多个,人手不够还不得不扔下了一半的重伤员。”

    “我倒是走得比他们快,”余深河回头瞧了一眼第四队,那队虽然不知道有多少重伤,但是带回来的人还算不少:“我刚才数过了,他带回来了六十三个人,唉。”

    “别担心。”许平安慰余深河道:“又不是单看人数,还有其他打分呢。”

    余深河摇摇头:“分也不是很好,光吃饭一项就刨了我好几分,昨天的宿营也被扣分了。”

    “嗯。”许平没有再说什么,心里隐隐有些得意。一路上的各种条例他都执行得非常出色,样样都是高分,至于野外宿营、进餐这些简单一些的许平全是满分。

    越来越多的队伍回到校场中,各队的人数参差不齐,有的甚至只有两、三个人,显然会被判定为溃散。大多队伍在三、四十人上下,余深河数着数着脸色缓和下来,喜道:“人数一项我说不定也能进前五了,不管怎么也是前十了。”

    傍晚时分,出去的五十队已经返回四十六队,练兵总理似乎不打算再继续等下去,他站起身走到将台前。校场上所有的军官都赶忙大声喝令自己的部下起立,然后一个个笔直地站在各自的队伍之前。

    一个传令兵在台前举着一张纸,大声喝道:“余深河。”

    “卑职在!”

    排在许平队伍旁边的余深河大声应是。

    那个传令兵紧接着命令道:“上台!”

    “遵命!”

    余深河应声出列,飞快地向将台跑去。传令兵举着纸继续喊着人名,每喊一个名字就会有一个军官应是,然后接到上台的命令。

    喊过十个人名后,那个传令兵放下手中的纸,对着余下的人喝道:“解散!”

    “杀!”

    校场上的上千官兵同声呐喊一声,许平也跟着念了一声。周围的士兵开始散去回营,被召见的十个人已经在高台上面列成一排。许平又呆立片刻,隐约是贺宝刀、金神通和宋建军那几个人影簇拥在练兵总理身后,完全没有丝毫来招呼自己的意思。许平喉节上下滚动了几下,终于转身离去。回营的这一路上,许平头垂得很低,一直在摇着脑袋,完全不能相信自己今天的遭遇。

    “许千总!”

    才踏进营门,魂不守舍的许平就被如同霹雳似的喝彩声惊醒过来,他抬起头,看见多日不见的林光义兴高采烈地向着自己跑过来,曹云、江一舟以及德州之战结识的战友们把屋里站得满满的,他们都向许平投来热情的笑容,还有善意的起哄声。

    “许千总请客。”

    “许大人做东。”

    林光义夸张地向着许平敬了一个礼,就笑嘻嘻连珠炮似的说起来,根本不给许平插口的机会:“金将军告诉卑职,今天许教官会被升为千总,还会得到世职。金将军特意放了我的假,让我也能赶来给许千总贺喜。”

    林光义满面笑容地连声向许平道贺,众人贺喜的声音几乎把营房的屋顶掀翻,几个没有参加过德州之战的人也一起向许平喊好。

    江一舟抱着一个大礼盒挤到前面,说道:“许千总,这是兄弟们凑份子买的,我们几天前就商议好要给你一个惊喜。”

    “是啊,是啊。”曹云也笑呵呵地说道:“他们反复嘱咐我绝对不能说出来,可憋死我了。”

    许平怔怔看着江一舟手中的大礼盒,轻声说道:“我还不是千总呢,明天宋教官才会宣布任命。”

    “啊。”众人都出惊呼。

    曹云笑道:“还是说早了,不过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嘛,许教官以前各项考核都是第一,今天想必也是第一吧?”

    “嗯,应该是吧。”许平黯然点头,又补充道:“我觉得应该是吧。”

    江一舟和曹云看见许平面色低沉,不禁都收敛起嘻嘻哈哈的样子,只有林光义还不知好歹地大呼小叫:“奇怪啊,许兄弟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听金将军说晚上要设宴召待考核的佼佼者,我以为你还得有两个时辰才能回来呢。金将军也特别准我今晚不回营。”

    “是的,侯爷是召见了,”许平的胸口好像被千斤重担压住,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每说一个字都好像吐出一个石头那么困难:“可是没有召见我。”

    军营中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许平竭力不让自己失态,他低头从众人身前挤过,向着自己的床走去,然后默默地开始解盔甲。三天的野外行军,身上的衣服早被汗水和泥土浸透,许平一声不吭地找出换洗的衣服,把它们扔进自己的木盆里。他抱着木盆向门口走去,尽可能平静地说道:“我去洗个澡,然后休息,实在太累了。”

    大家默默无声地让出一条路。许平孤独地走出房门,一路疾奔到井边才长长吐出一口闷气。

    许平洗完澡,把脏衣服搓了又搓,后来干脆坐在石凳上呆,一直到星光满天还是不肯回营。蚊虫围着他乱转,随便在**的胳膊上一撸就能捻死无数。心烦意乱的许平又一次打水,把冰凉的井水从头浇下,一连打了几个哆嗦,让他感觉好些。他把这些日子来的成绩反复想过几遍,终于说服自己老老实实回去睡觉,静候明天宋建军公布任命。

    许平走到营门口时听到里面一片嘈杂,等他踏进大门后,眼尖的同袍立刻闭上嘴,刚刚还是人声鼎沸的营房很快沉寂无声。原来是同屋的余深河和另外一个被召见的学员已经回来,他们二人都喝得满脸通红,营房里的兄弟们正围着他们,询问镇东侯的事情。

    有几个人坐回自己的床上去,本来兴奋异常的余深河也一言不,只是不停地看着许平。许平把盔甲抱起来,再次向营门走去,同时说了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说给谁听的话:“我去把盔甲擦一擦。”

    许平抱着盔甲走入营外的漆黑夜色中,没走多远他就听见背后又一次响起喧闹声,很快爆出阵阵的欢笑,这声音让许平稍微停了一下脚步。走到井边,随着一声长叹,许平把盔甲抛在地上,抱着头轻轻坐下,身心一起融入周边的黑暗中。

    就这样一直坐到月至中天,许平突然感到有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肩头,他微微回头,看见两个人影站在身后。

    “许大哥。”

    说话的人是江一舟,另一个是余深河。不等许平出声,江一舟就轻手轻脚地坐在许平身边,余深河坐到许平的另一边。

    “大家都睡了。”江一舟坐下后就吐出一句话,过了片刻他见许平没有反应,就又道:“我们一起回去吧。”

    “你们先回去吧,我想再坐一会儿。”

    江一舟飞快地说道:“我相信许大哥明天肯定能得到世职和千总任命。”

    “嗯?”

    “刚才我大哥把我叫到门外,”江一舟等待片刻,但是余深河一直保持沉默,所以江一舟就只好代劳:“他告诉我,今天他第一个跑上将台,正好听见贺大人在说你。”

    许平没有说话,但却把耳朵竖起来等着听下文。江一舟继续讲道:“他看见贺大人满脸焦急地说;‘大人,还是连许平一起召见吧’,侯爷说;‘我反复说过,新军军官必须诚实、服从,绝不容忍撒谎和抗命。许平和曹云的事你既然处理了我就不管了,但我今天不见他。’许大哥,我大哥和我都觉得侯爷只是想给你一个教训。宋教官早就说过,这次前五名会得到世职和千总任命,如果许大哥得不到,那岂不是出尔反尔,又如何能够服众?”

    余深河点头对这段话表示默认,三个人陷入了沉默。

    过了片刻,许平岔开话题:“余兄弟,江兄弟,你们家世都不错吧?”

    “是啊,我们两家都是商人啊,许大哥你忘了么?”

    “没有忘,可是我一直奇怪你们怎么会从军?”

    余深河还是不说话,江一舟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事说来话长,不怕许大哥见笑,其实我本来应该姓余,叫余深河,而我大哥原该姓江,叫江一舟。”

    “咦?”许平出惊讶的声音。

    “是的。”余深河表示同意,然后就又不出声。

    “崇祯二年,建奴直入京畿大掠,当时我和余兄弟都还在娘胎里,和父母一起陷于建奴之手,我们的娘亲都是在建奴的难民营中产下我们的。”江一舟说道。

    余深河瓮声瓮气地说道:“我们能存活至今,真是侥天之幸。”

    江一舟接着讲下去:“当时兵荒马乱,我们俩是同一天在建奴难民营中生的,父母在慌乱之中把我们二人抱错了。生死之际我们的父亲都向神佛许愿,如果能够全家平安脱险,将来就让儿子加入边军。”

    “哦。”许平想起自己的身世:“两位兄弟不知,那年我刚三岁,也和舅舅一起陷于建奴之手。”

    江一舟笑道:“那我们和许大哥还真是有缘,说不定那时已经见过面,就是谁也不记得罢了。”

    “是啊,乱世人命不如狗,我舅舅每次提起建奴难民营中的苦难都感慨不已。我全靠边军将士奋力杀贼才能幸免,所以我才从军报国。”

    江一舟赞了声:“说得好!”

    “后来你们是怎么弄清楚的?”许平好奇地问道。

    这话让江一舟出阵阵苦笑,说道:“不怕许大哥笑话,我常常觉得很对不起我大哥,因为我的运气好,父亲很疼我,而我生父待我大哥就差远了。”

    余深河又瓮声瓮气地说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作甚?”

    江一舟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把藏在心里的话源源道出。他们两家从难民营中脱险后就分开了。两个孩子渐渐长大,都和父亲、母亲长得不像。不过江一舟的养父完全不以为意,坚信江一舟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对他百般疼爱;可是余深河所处的家庭就比较不幸,养父听别人说这孩子不像是余家的,就怀疑妻子不忠,只是因为没有证据,无法把妻子遣回娘家。十几年过去,余深河的养父常年不回家,对母子二人不管不顾,养母心里委屈,只有独自一人对着儿子落泪。

    “……去年我们二人先后投效新军,当我第一眼看见我大哥时,我就看出大哥与我父亲简直是惟妙惟肖,肯定和我家有亲戚关系……”江一舟讲起他和余深河初见时的场面,虽然觉得很像是亲戚,不过一番交谈下来现完全没有血缘关系,这让两个年轻人都摸不到头脑:“后来我把大哥带回家和父母相见,他们一看见大哥就惊呆了,等到问清大哥的生辰、出身,自然真相大白,急忙带着我赶去和我的生父母相见。虽然时隔二十年,但是两家相见后也都记起了对方。我和大哥都认了生身父母。我父亲说,既然已经如此,将错就错就不用归宗了,反正两家都给对方一个儿子,谁也没有吃亏。我们结拜为兄弟,我生母记得稳婆是先给大哥接生的,所以我自然是弟弟了。”

    余深河又“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养父母和江一舟的感情深厚,所以不想让他改宗。余深河虽然和养母母子情深,可是养父一直对他非常冷淡。真相大白后,余深河的养父后悔异常,拼命想补偿他们母子,可是这些年留下的阴影短期难以消除。

    “就在我们结拜后不久,我生父把我叫去,和我说起余家家产的事情。”江一舟说着就转头看向余深河,道:“大哥这事我一直没跟你说,你父亲对我说他很高兴你同意不改宗,这样就能把家产全部留给你了。他对我说,在我父亲面前他感觉很惭愧,因为他不像我的父亲那样忠厚,他怀疑我的生母怀疑了二十年。现在江家有好几个子女,而他只有一个亲生儿子,他说这是老天对他的惩罚,希望老天能够宽恕他。”

    “唉,兄弟,兄弟。”余深河只是一个劲地感慨,说不出更多的话,突然站起身用力地和江一舟拥抱在一起。

    许平感到鼻子微微酸,他站起身道:“再不回去就不用睡觉了,天都快亮了。余兄弟,宋教官一早还要见我们呢。”

    “是,是。”余深河揉揉红眼睛,闷声说道:“这就回去吧。”

    江一舟大笑道:“好,一起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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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节 敲打

    崇祯二十一年五月十五日的清晨,迎着东升的旭日,五十个教导队军官在校场上列队站好,等着总教官宋建军来宣布这次检阅的成绩。看着大步走来的宋建军,这些军官的心都一下子揪紧,每个人都盯着宋建军手中拿着的那一大张纸,他们的前途就写在上面。那些在行军中被判定为部队溃散的军官们尤其紧张,他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得到副千总职务,而几个没有能及时带队赶回的军官则近乎绝望。

    在校场外,还有不少教导队的成员在远远围观,曹云、江一舟也在人群中,他们遥望着这些即将被委以重任的队中精英,一个个脸上都充满羡慕之情。位于他们身后的林光义满不在乎的样子,小声念叨着:“许兄弟就是没拿到千总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咱们可是说好了,许兄弟拿到千总和世职,那今天让他做东;如果他没拿到,我们就凑份子请他喝酒,总之今天不醉不归。”

    昨天林光义没有回营,而是在教导队的营房住了一晚。见许平迟迟不归,曹云和另外几个德州之战的同袍要一起去找,可是江一舟说人去太多反倒不好,好说歹说把他们按住,由江一舟和余深河出去找。林光义决定睡在许平的空床上,他跳上床后很高兴地嚷道:“本来还以为我得睡地下的,没想到还有床睡,真好。”

    在蒙头大睡以前,林光义还评价道:“许兄弟也是大风大浪都见过的人了,这么点小事还这么想不开,真不像个男人。”

    曹云此刻听到林光义又在背后嘟嘟,不耐烦地说道:“知道了,知道了,真是乌鸦嘴。”

    校场上列队的众人已经向宋建军敬礼完毕。

    “邹大,赵白羽,倪如云,李仁……”宋建军慢慢地报着人名,听到自己名字的几个军官虽然竭力保持镇静,但是都掩饰不住欢喜,咧开嘴笑了起来。

    转眼间宋建军就念出四个名字,许平感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地跳动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宋建军的嘴唇,屏住呼吸等着。

    “余深河。”宋建军终于念出第五个名字。

    余深河站在许平身边,并没有如同其他人那样大喜,他看了许平一眼,似乎带着一丝惭愧。此时的许平如同木头般面无表情。余深河不敢多耽搁,大声答应道:“卑职在。”然后出列向前走去。

    接下来,宋建军大声地向这五个青年军官祝贺,并正式确认他们将得到千总的职务和百户的世职,然后给全队人训话。不过到底宋建军都说了些什么,许平一个字也没有听清,传入耳中的那些声音就好像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许平麻木地站在队伍中,直到轰然响起一阵彩声,让许平全身哆嗦了一下,原来是宋建军已经宣讲完毕,旁观的人正向那些幸运儿大声地道喜。

    许平竭力让自己不失态,但是他连虚假的微笑都无法挤出来,幸好……幸好没有人注意到他。余深河正和其他人一样笑逐颜开。只有宋建军扫了许平一眼,但目光也没有多做停留。

    好不容易捱到宋建军喝令:“解散。”

    此时许平觉得自己快要失去控制,他晃动一下硬直的身体,准备混在众人中离开。

    不幸的是,宋建军的命令传来:“许平留下。”

    许平紧紧地绷着嘴,他知道现在自己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校场周围有些旁观者没有散去,教导队里很多人都认识许平,就算不认识他们多半也听说过许平的名字。

    虽然眼睛望着前方,但是许平感到周边有许多目光聚集在自己的身上,还能听到窃窃私语声,这让他如有锋芒在背:“此时校场的周围的人,应该都在看我这个傻瓜吧?”

    宋总教官一直等到其他的军官都远远走开,才缓缓走到许平身前,开口说道:“许教官,此次演练,你的成绩是第一。”

    许平咽了口唾液,他本想礼节性地回答一声:“是”,但脸颊上的肌肉只是抖动了几下,没能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嘴都没能张开。

    不过对面的人似乎也不以为许平失礼,自顾自地说下去:“侯爷让我告诉你,昨天是他亲手把你的名字划掉了,还让我问你,明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卑职……卑职……”昨天晚上江一舟的话仿佛就响在耳边,那声“明白”在许平的嘴边打了几个转,他低声回答:“卑职不明白!”

    许平微微垂下眼皮,又重复一遍:“卑职不明白。”

    “我觉得许教官很明白。”宋建军顿了一顿,见许平仍垂不语,就继续说道:“不仅许教官很明白,而且这校场上的众人也不会有一个人不明白。许教官你知道新军的条例,心里的话尽管大声说。”

    许平轻轻地说道:“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是的,但你并没有因为那件事受到惩罚。”

    这话传入耳中后,许平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大声地说道:“卑职不服,卑职已经向全军做过检讨!”

    宋建军的口气变得严厉起来:“你心里真的认为那是惩罚么?”

    许平再次把头低下,片刻的沉默后,他不带感情地回答道:“回大人,不是,卑职心里不认为那是惩罚。”

    “全军恐怕也没有一个人这么认为。”宋建军的语气变得更加严厉:“军中不但不会因为这个判罚而对军法心生畏惧,反倒人人心里暗暗羡慕。”

    又是片刻的沉默,宋建军再次问道:“现在,许教官对于剥夺你世职的决定,心服了么?”

    许平淡淡地说道:“服了。”

    “很好。”宋建军环顾一下校场四周,教导队的众多学员都远远地向着他们二人看过来,“现在,大家大概不会再像以前那么羡慕你了。”

    许平低着头没有再说什么。

    两个人又静立片刻,宋建军再次打破沉默,不过不是许平预料中的那声“解散”。

    “但是许教官的各项考核、演练都是第一,练兵总理大人绝不会赏罚不公,也不想让新军将士误以为:一个人只要犯过错,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宋建军轻声喝道:“许平!”

    “卑职在。”许平应声答道,按照军规要求抬头挺胸。

    “教导队教官许平,经教导队举荐,练兵总理大人批准——”宋建军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宣布:“特授予长青营指挥同知一职、加新军游击衔,协助长青营指挥使张将军管理营务。”

    “卑职——”许平使劲地挺直腰杆,铿锵有力地回答道:“遵命!”

    宋建军微笑起来:“恭喜了,许游击、许将军——以后,你在我面前就不必自称卑职了。”

    长青营是新军里刚刚成立的野战营,骨干就是德州一战中的那些补充兵,所以许平对这个营比较关注,他听说那些参与德州一战立功而被送入教导队培训的人,都会尽数被派遣到这个营任职。

    “参加过德州之战的那些人,包括你的老兄弟余深河,都去长青营效力。”宋建军再次确认了这一点,微笑着对许平说道:“许将军,去把你的世职赢回来吧,我等着听你的捷报。”

    许平用力地抱拳行礼,满腔的感激之情:“谢总教官,末将一定不负总教官的期望。”

    最后一次向宋建军敬礼告退后,许平转过身缓缓向那些仍在远处等着他的朋友们走去。余深河一脸肃穆,曹云、江一舟不苟言笑,许平从大家脸上看到的全是同情和惋惜。

    先开口的余深河显得很不安,轻声说道:“许大哥,真对不起……”

    “你有啥对不起的。”林光义跳出来打断了余深河的道歉,冲到许平身边用力地拍打着他的肩膀:“许兄弟,我们说好了请你喝酒。”

    见许平目光闪动,林光义连忙解释道:“没别的意思……”

    话说了一半就停止了,林光义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他一愣之后就笑起来,推了许平一把:“男子汉大丈夫,别婆婆妈妈的,没啥大不了的,走,喝酒去吧。”

    “确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许平点点头,看向余深河飞快地说道:“余兄弟,我听说你被任命为长青营的了。”

    余深河缓缓地点头,道:“是的。”

    许平又转头问江一舟:“江兄弟,你也会去长青营吧?”

    “正式的命令还没有下来,不过宋教官是这么和我说的,让我做好准备去长青营报到。”江一舟也点点头。新军扩编,为了增强凝聚力所以把曾经在一起共事的人安排在一个作战单位,不但江一舟,就连曹云也可能被安置在长青营,这个营将是新军的第十营,目前还是等待填充人员的空架子。

    “我刚刚得知,我已经被任命为长青营指挥同知,正式的任命估计这两三天内就会下来。”许平尽力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气说完自己的职务,看着他的朋友们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许平微笑着说道:“能和兄弟们在一起,真是最好不过。”

    面前的几个人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许平又是一笑:“今天还是我请你们喝酒吧。不过,我还得再叫一个人。”

    ……

    许平、曹云他们几个都穿着最普通不过的教导队军装,今天林光义也穿着不起眼的新军制服,他们一行来到新军直卫大营前,林光义道声“得罪“就急忙跑进去通报。没有让几个人等多久,金神通就大步流星地走出来,今天他又穿起上次和许平一起去赵府时的那身军法官的黑衣。

    “金将军。”既然是在众人之前,许平就行了一个大礼。

    “许将军,真是可喜可贺!”金神通笑嘻嘻地看着许平,向着他连连拱手:“许将军与本将已是平级,可真不敢当这种大礼。”

    紧跟在金神通背后的林光义闻言一呆,不等他说话许平就已经不满地责备道:“林兄弟,不是说好了由我来说明嘛。”

    林光义吭哧两声想辩解,但看看金神通还是一声未出,倒是金神通替他解围:“林兄弟什么也没说,许兄不要责怪他。”

    许平微微一愣:“金兄早就知道我被任命长青营指挥同知了么?”

    “当然,我怎么会不知道?”昨天晚上镇东侯召集新军将领们讨论新军的训练情况,以及这些学员的分配问题,新军所有的营官都到场,领着直卫的金神通当然也参加了。

    许平顿时恍然大悟,他满怀感激地向金神通抱拳道:“多谢金兄美言。”

    “这我可不敢当?”金神通连忙摆手,道:“侯爷从头到尾就没问过我一句话,那里可没有我插嘴的地方。许兄各项考绩均是第一,不赏如何服众?张南山(张承业号南山)张将军指名道姓地要你,让侯爷把你拨给长青营做他的副官,侯爷点头前一直就没停。”

    金神通拍拍林光义:“既然要去喝酒,那从现在开始,我们之间就以兄弟相称好了,免得引人侧目。如何?林兄?”

    “遵命……大……”林光义罕见地犹豫了半天,才挤出两个字:“金兄。”

    看见金神通的目光向自己扫过来,曹云、余深河等人也纷纷拱手:“金兄。”

    金神通翻身上马,其余众人也都跟上。

    ……

    看见许平和金神通两个人在前面谈笑风生,跟在他们后面的几个人渐渐地也不那么拘束了。江一舟有声有色地叙述了许平夜不能寐的情景,曹云、余深河跟着嘻嘻哈哈地笑,只有林光义仍是一言不。

    许平回想起自己昨夜辗转反侧的痛苦,不禁苦笑道:“金兄也不说偷偷通知我一声,害得我担惊受怕,真是苦也。”

    金神通笑道:“许兄这可错怪我了,侯爷的决定我可不敢走漏了口风,昨天临走前侯爷还专门叮嘱我不可通知你,否则绝不轻饶!再说,你不是今天一早就都知道了吗!”

    许平知道镇东侯打算吓唬他一番,好让他留下深刻印象,不过听到金神通这么说还是有些奇怪,不禁试探着问道:“嗯,金兄是说,侯爷知道我与金兄相熟?”

    “是啊,许兄总到我这里骑马,难道以为别人毫无耳闻吗?许兄的名字就是郡主娘娘和侯爷的千金都问过哩。”

    黄石在全国推广牛痘使得天花几乎绝迹,又在湖广消灭钉螺,血吸虫病也得到一些控制。当今天子就让福王认黄石的正妻为义女,赐给她郡主的身份,这可是大明开国以来稀有的荣宠,黄石也因此成为王府仪宾。人们都敬称黄石的妻子为“郡主娘娘”而不是“镇东侯夫人”。不过倒是没有人称呼黄石为“仪宾”,而还是叫他“侯爷”,因为黄石的地位都是他以功勋赢来的,如果叫他仪宾似乎隐约含有“夫凭妻贵”的含义。

    许平有些受宠若惊,不能置信地问道:“郡主娘娘也知道末将?”

    “是啊,经过德州一战,许兄难道还想隐姓埋名不成?我们的名字已经上达天听。”

    许平更加吃惊:“上达天听?”

    “当然,德州一战可是新军成军以来的第一次大捷,更一举将季寇十年来的嚣张气焰打得无影无踪,皇上怎么会不过问?就是侯爷那里,除去贺大人、杨大人和贾大人……”金神通歪头想了想:“那你我二人就是仅有的自领一营取得大捷的将领,年轻一代里还有何人能与我们相比?就是前辈营官中,比你我强的也没有几人。”

    说到此处金神通脸上颇有自傲之色:“日后青史所记,必定会说季寇覆亡自德州始,而此战的经过,到底是记在我的传里还是许兄的传里,就得看你我日后的修为了。”

    许平当即答道:“自是详述在我名下。”

    金神通与许平对视一笑,此时在许平胸中也有一股豪情涌起,只觉得海阔天空,大有可为。突然,金神通哈哈大笑起来,像是想起什么特别滑稽的事情,断断续续地说道:“许兄……许兄你不是拜赵夫人做义母了吗?哈哈……赵夫人跟郡主娘娘提起此事了……”

    许平被金神通笑得有些摸不着头脑:“金兄,这事如此可笑吗?”

    金神通咳嗽一声将大笑止住,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向许平这边侧过身来压低声音说道:“几天前我跟随家严去侯府,郡主娘娘专门问起此事,对事情的经过问得可是很详细啊。侯爷的千金当时就在旁边,听完之后就断言:‘许教官定是去赵府求亲的,脸皮薄,事到临头又不好意思了。’还说是我误会了你的意思。许兄,你实话实说,那天你到底是不是有提亲的打算?”

    许平面红耳赤地争辩道:“绝无此事!”

    “我也是这么说的,我说许兄的话说得斩钉截铁,绝无可能求亲。”金神通控制着音量不让其他人听到:“可侯爷的千金不信,把许兄你的表现和话语详加分析,一口咬定是我坏了你的好事,最后说得连郡主娘娘也觉得此事颇有可疑,当时我就是全身是嘴也说不清。”

    “这位千金……”许平连连摇头,只是苦笑:“未免有些不讲理了。”

    “侯爷的嫡长女在七岁时夭折了,这位千金是嫡次女,侯爷、郡主娘娘视若掌上明珠,性子确实是娇惯了些。”

    许平脸上微微一红,金神通的关系广泛,熟知军队中的内情,平时总是不露痕迹地对许平加以指点,提醒日后要避讳的话题,这次显然又是如此。

    一行人进入城门,许平勒定坐骑,回身问道:“诸位仁兄,不知你们可想好去处?”

    不待其他人话,金神通就叫道:“当然了,我早就想好了,我们就去‘少保楼’吧!”

    天启五年,黄石第一次进京,和几个部下曾经在这个酒楼吃酒。他们离开后,酒楼的老板就把这座楼改名为“少保楼”,二十几年来一直生意兴隆。酒楼的名字虽然听说过,但是大家都没去过,料想收费不菲,因此曹云等人并没有马上响应。倒是许平笑道:“金兄说得不错,此处我也早想一试。”

第十八节 邀请

    曹云等人心中早就颇为好奇,听许平这么说,大家都是笑逐颜开:“那就让许兄破费了。”

    “好说,好说。”许平出门前把自己的积蓄都带在身上,一心要让这些弟兄尽兴,此时他心中畅快,满面笑容。

    不过金神通接下来的话就让许平有些笑不出来,他大声说道:“少保楼我倒是去过,那里请的师傅都是名厨,酒也是上好的佳酿,一壶酒要二两银子,平时我还不敢多喝,今天定要喝个痛快!”

    新军士兵一个月的俸禄不过一两五钱,许平身为教导队教官,加上各种补贴一个月也不到三两。许平颇为节省,因为他有舅舅要奉养。今天带着全部的积蓄也不到八两,本来以为无论如何也够了,不料也就是四壶酒钱而已。

    听到这个价格后,曹云他们停止了兴奋的喧闹,纷纷向许平望过来。许平竭力维持着笑容不变:“走,走,今天我请客,你们担心酒贵做甚?”

    嘴上话说得虽然好听,许平心里其实已经有些暗暗心疼。但是今天这种情况下,就是把全部身家都典当了给兄弟们喝酒,他也绝不会让自己眉头皱一下。眼下许平最担心的其实还不是积蓄问题,而是喝完酒带的钱不够付钞怎么办?

    在许平苦思对策的时候,金神通已经带路领着一行人向少保楼进,忧心忡忡的许平连繁华的京师景色都无心欣赏,几次偷偷探手入怀,默默地把银钱数了又数,可怎么都不像够使的样子。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来到酒楼门前,金神通他们才跳下马,就有个伙计跑上来牵马,一边满脸堆笑地说道:“贵客里面请。”

    许平习惯性地放慢脚步,想让金神通先走,却被后者笑着推了一把:“自然是东道主先进门。”

    才跨过酒楼的门槛,就有一个青衣小二飞快地跑过来迎接,含着笑连连鞠躬,道:“几位军爷里面请。”

    许平还未曾说话,他背后的金神通就朗声问道:“可有雅间?”

    “不好意思,小店的雅间满了。”小二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变成了歉意,他不好意思地搓搓手:“今天客人有点多。”

    “那么多雅间都满了?”

    “是啊。”小二脸上的歉意更浓了,向着许平和金神通连连欠身:“真是过意不去。”

    “算了。”金神通大度地一挥手:“那我们就楼上大厅吧,给找个亮堂、僻静点的地方。”

    “好的,”小二顿时又是满脸堆笑,把几个人引到楼梯旁,弯腰伸臂作出一个请的姿势:“几位军爷请移步上楼。”

    上楼以后,金神通指着一张桌子给大家看:“当年,侯爷就是在这张桌子上用饭的。”

    几个同伴顿时涌过去盯着那张破桌子拼命地看,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上面的每一处破损和污迹,就好像是在赏玩什么名贵的宝石瓷器。但许平却没有这个心情,他抓住机会把金神通拖到一边,轻声问道:“金兄,你身上可带了些银子?”

    金神通顿时露出要笑不笑的表情,低声反问道:“怎么了?”

    “刚才听金兄说,这里一壶酒就要二两银子。”

    “哎呀,”金神通满脸的懊悔,摊开两手说道:“许兄何不早说,不过……不过我们现在走吧,还来得及。”

    金神通说干就干,转身将手臂一抬,张嘴就要招呼大伙走人。许平满脸通红,连忙一把他拉住,金神通回过头来的时候满脸都是愕然之色,举着的手臂都没有放下,许平又拉了他一把,小声嘀咕道:“金兄误会了,我并不是心疼银子……”

    见到金神通脸上古怪的表情,许平干笑道:“我没想到酒这样贵,身上的银子恐怕不够。”

    “原来如此……放心,放心。”金神通安慰许平:“我身上带了不少银子,可以先借给你。别说二两一壶,就是二十两一壶也喝得起。”

    “如此多谢了。”许平心中一宽:“改日一定奉还。”

    “不必客气,自家兄弟嘛。”金神通又拍拍许平的肩膀。

    既然有了金神通的保证,许平坐在椅子上的时候也就踏实许多。小二端上来刚沏好的绿茶给客人们斟满,然后就开始报菜单。流水般的菜名许平也听不明白许多,大手一挥就让小二尽管捡好的菜品上,接着又让小二再拿几壶好酒。

    点菜的时候金神通一直不说话,等到点酒时他话道:“白酒往日兄弟们喝得不少了,此间有从江南运来的黄酒,别有一番滋味,大家不妨试试。”

    大家都没有意见,曹云问道:“女儿红,状元红吗?”

    “是啊,都是绍兴的老酒。就女儿红吧,一壶大概半斤,先上三斤吧。”说着金神通又嘱咐小二道:“煮酒的时候,每壶里都打一个鸡蛋。”

    “好咧。”

    金神通还不忘了给大家讲解:“老酒煮蛋是一种不错的吃法,一会儿弟兄们尝尝。”

    “一壶女儿红多少钱?”

    这个问题许平一直想问但是不好意思问,江一舟随口就问了出来。

    “一壶两钱银。”店小二客客气气地答道。

    “两钱?”许平以为自己听错了,满脸都是惊讶。

    “是啊。”店小二见许平脸色有异,连忙解释道:“这位军爷不知,鄙店的酒都是真正的绍兴老酒,绝无掺水,自然稍微贵了些……再说,军爷您也知道,季贼倡乱、隔绝南北,现在这酒都要海运来,自然又贵了些。”

    许平一时无语,小二见状就试探着问道:“这位军爷,鄙店还有些自酿的老酒,两壶只要一钱银……”

    “我就要这酒,”许平连忙打断小二:“就这绍兴的老酒,先上三斤。”

    小二答应一声,但没有立刻走开,好像有些迟疑,许平见状知道是对方误会自己,连忙解释道:“我确实不是嫌贵,倒是觉得便宜了,我还以为一壶酒得二两银子呢。”

    许平话音才落,金神通就哼了一声:“什么酒要二两银子一壶?这少保楼又不是拦路抢劫的黑店。”

    “这位军爷说的是,小店是正经做买卖的,绝非黑店。”小二笑起来,点头哈腰地退下:“几位军爷宽坐,酒菜这便送来。”

    才明白金神通开了个大玩笑,许平差点被一口气呛死过去。

    不过金神通看也没看他,若无其事地对着周围的人侃侃而谈:“家严是苏州人,最爱喝家乡的老酒……家严曾说过,老家的人家生了儿子或女儿,要在满月那日,将亲友送的糯米酿酒,装到大缸里埋于地下。待儿子娶妻或女儿出嫁时,将酒缸挖掘出来饮用,所以这酒就有了”状元红“、“女儿红”的名字。也有的人家将酒装于雕了花朵的罐中,所以又叫”花雕酒“……这老酒存放的年头越长久就越是醇香,可以香飘十里……这老酒的饮法是温饮,家严常将酒壶放入热水中。不可煮久了,煮久了就淡而无味……家严酒量甚豪,侯爷不喜饮酒,所以有人敬酒多是家严代饮的……”

    虽然金神通一直吹嘘其父酒量甚豪,但他本人却没有饮多少。金神通今天的话非常多,给同伴讲了不少趣闻。许平倒不觉得什么,其他几个人都颇为意外,尤其是林光义在金神通手下做事,见惯了后者威严的样子,所以比旁人更为局促。逐渐地大家越来越放得开,七嘴八舌聊得高兴,性格最为开朗的曹云和江一舟几杯酒下肚,也开始和金神通打趣起来,连林光义也和余深河猜拳斗酒,酒桌上的气氛变得愈活跃。

    金神通举杯敬许平,两人浅饮半口。放下酒杯后金神通对许平轻声说道:“我靠着家严的关系,年纪轻轻就居军中高位,平日总是唯恐众人不服,难得和他人开怀畅谈。”

    许平觉得金神通这话倒不是什么自谦,而应该就是他的心中之言,只是细细品味这里面颇有一些寂寞的味道,许平心里也不禁有些伤感。

    “许公子!”

    一声清脆的女声在背后响起,对面的江一舟和余深河“刷”地抬起头,全桌的人都睁大了眼向许平身后望去。许平转过头,看见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子,原来就是那个被唤作“秋月”的姑娘。许平连忙站起身,低头拱手一礼。

    秋月欠身回礼道:“不知许公子近来可好?”

    “在下很好,很好。”许平一时手足无措,全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急忙说道:“有劳挂念,在下感激不尽。”

    桌旁的众人个个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竖着耳朵,瞪圆了眼。只有金神通一副见怪不怪的神色,挑眼看了秋月一眼,轻轻吹了声口哨,然后就低头去夹菜。曹云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许平的时候,金神通不失时机把鲜嫩的鱼腹夹到自己的碗里,然后又朝着红烧肘子下筷子,忙得不亦乐乎。

    许平小心地问道:“秋月姑娘可是陪你家小姐一起出来的吗?”

    “是啊。”秋月微笑道:“我家小姐在那边的小间里。奴家方才出来,正好看见许公子在这里,就过来问候一声。”

    “啊,啊。”许平原打算顺势说既蒙小姐问候,就要过去拜谢一下,现在听秋月说她并非赵小姐派过来,而是自作主张前来问候,嘴里吭哧几声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站在那里呆。

    秋月似乎没有帮助许平摆脱窘境的打算,她只是安静地站着,含笑看许平。许平只好又是一礼,重复道:“多谢秋月姑娘好意,在下感激不尽。”

    “不敢当。许公子自便,奴家这便回去了。”

    “秋月姑娘请。”

    许平目送秋月穿过饭厅,只见她轻轻推开饭厅旁的一扇门,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门后。随着那门缓缓关上,许平失望地转回身,垂头丧气地坐回自己位置上。迎面而来的是曹云他们炯炯有神的逼视目光,还有他们那无限好奇的表情。

    金神通仍自顾自地大嚼,还给自己斟了杯酒。

    “这是德州之战以前的事了,那时我的俸禄很少,正好我会弹琴,所以就靠卖艺再挣一份钱。”许平一脸无辜地解释起来,还挥舞着双臂加强语气:“这位秋月姑娘的主家小姐听过我弹琴,给我不少赏钱,我非常感激……”

    “快吃,快吃。”金神通打断许平的自辩,对周围几个人说道:“吃完我们就走,不要耽误了许兄弟的好事。”

    “哪有什么好事?”许平尴尬地笑起来,道:“金兄取笑了。”

    “怎么会没有好事,那秋月——这个名字没错吧,那家的小姐明明看上你了,在那里等着你过去小叙呢。”金神通说完又催促起另外几个人来:“快吃,快吃,酒就到此为止了,一会儿我们去别的地方喝,我请客。”

    许平连忙道:“金兄不要乱说。”

    “许兄少年英俊,官场得意又有佳人眷顾,恭喜恭喜。”金神通说到这里忽然“啊”了一声,恍然大悟地说道:“怪不得许兄在赵府百般推却,原来早就心有所属,难怪!”

    许平窘困无比,两耳都开始烧,道:“金兄休要胡说,哪有此事?”

    “休得狡辩!”金神通大笑起来,用筷子点指着许平道:“你说德州之战前见过这个姑娘,那明明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若不是心中时时挂念,你如何能一眼认出来人,叫出名字也不曾有丝毫迟疑?那个丫鬟对答如流,显然也是心知肚明。”

    周围几个人纷纷点头称是,对金神通都是心悦诚服,连声称赞他法眼如炬,曹云更是一副滑稽的表情,许平犹自强辩道:“又不是她小姐叫她过来的。”

    “女孩子脸皮薄,难道会说是她叫丫头过来的不成?”金神通道:“算了,此时我不与你多说,免得扰你的好事。我们这就自去喝酒,以后你再请我们吧,到时再细问你不迟。”

    几个人更不说话,狼吞虎咽地把剩下的菜肴一扫而空。许平一直呆坐不语,金神通看众人都已经吃完,一挥手就带着他们匆匆下楼离去。

    许平又小坐了片刻,唤过店小二结清饭钱。他向周围看看,其他桌的客人都各自饮酒谈笑,并无一人注意自己。于是许平就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轻轻向大厅对面走去。

    从桌子到那个房间的距离并不长,不过在许平感觉里却似乎很遥远,只是无论他走得有多慢,这路还是有走完的那一刻。站在门口,许平不禁又回头四下打量一番,还是没有人注意到他,只有一个端菜的店小二路过他身边。

    许平心脏怦怦地猛跳了几跳,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地在竹门上扣了两扣。

    门“呀”的一声打开,秋月那张笑盈盈的脸立刻映入眼帘。许平跨入房间,屋内燃着薰香,一张不大的桌子上摆着茶壶和几碟菜蔬。

    屋内只有秋月和赵小姐两人,小姐在他进门时已经起身,许平欠身道:“以往多承赵小娘子好意,今日特来拜谢。”

    赵小姐今日穿了一身淡粉色的长衫,笑容楚楚动人。她一摆袖子,道:“许公子请坐。”

    “谢赵小娘子。”许平轻轻坐在赵小姐对面的位置上。

    秋月从茶盘中拿出一个茶杯摆在许平面前,替他斟满茶水。秋月坐在赵小姐旁边,主仆二人的面前各有一个茶杯。

    “不知许公子近来可好?”赵小姐打破沉默。

    “托赵小娘子的福,在下万事如意。”

    “许公子在德州的大捷,小女子有所耳闻,恭贺许公子了。”说着赵小姐就举起茶杯,向许平致意。

    “谢赵小娘子。”许平举起茶杯一饮而尽。秋月拿起茶壶给他斟满,许平忙谢道:“多谢秋月姑娘。”

    屋内陷入沉默,许平在心里连声责备自己没用,可又不知说什么好。

    “听说许公子在新军的教导队任职教官,不知是也不是?”

    许平点头道:“赵小娘子消息灵通,在下确实是在新军教导队中任职。”

    “哦,”赵小姐轻轻点头,又道:“小女子对军中之事颇为好奇,不知许公子可愿叙说一二,聊解小女子好奇之心?”

    “军中的大事不过操练、整训。”虽然许平每天都很忙,但仔细回想好像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一天天做的事情都差不多而且有些枯燥:“好叫赵小娘子得知,我们新军重条例,教导队中更是如此……”

    万事开头难,说了几句以后,他的言谈渐渐地也就流畅起来,从阵型说到编制,又从编制说到军法。

    “……我们教导队用的战棋与一般的棋类大有不同……”不知道已经说了多久,许平感到有些口干舌燥,他把杯中的茶水喝掉,然后就伸手去拿茶壶。这才注意到秋月正在低头玩筷子,把几根筷子和碟子反复地来回摆放,显然是听得无聊至极,她现许平正看着自己,忙丢掉手里玩耍着的东西,正襟危坐。

    “嗯,嗯,战棋也没有什么,总之就是一种棋。”许平一下子又变得语塞,正打算给赵小姐普及的战棋常识也尽数咽回肚中去。举目四顾,现靠墙的茶几上放着一把古琴,就跳起身去摸那琴:“自从分别后我给赵小娘子谱了一个曲子,且让在下给赵小娘子弹一曲琴吧。”

    自打一进屋许平就紧张不已,但是等手指触碰到熟悉的琴弦后他的心情就很快放松下来,随着琴弦被拨动,舒缓优美的旋律弥漫在房间里,许平也就渐渐沉浸在乐曲之中。

第十九节 疑云

    畅快淋漓地弹过几曲后,赵小姐双手奉上一杯茶:“许公子请。”

    接过茶后一饮而尽,许平也没有多想,张口便念道:“相识不相见,心惟互系念。举杯共把盏,谈吐三千年。”

    这诗是许平以前在心里默默为赵小姐做的,他弹琴后一时心情激荡,脱口而出。姑娘垂下眼睛略略沉吟,问道:“听说……许公子新近认了一门干亲。”

    “啊,是,是。”许平想起赵小姐可能是赵府的同宗,他为此还曾秘密打探过,却一直不得要领。

    “赵家妹妹是小女子的好友,”赵小姐把杯子轻轻放下,微笑着对许平道:“听说赵老夫人有意招许公子做个半子,小女子也觉得赵家妹妹和许公子是天作之合。”

    “这个……许平出身贫寒,若无尺寸之功本也配不上赵府。”

    “听说前两日新军大演,以许公子之才,定是已经博取世职了?”

    许平一愣,眼前这位小姐竟然对新军的事这么清楚!不过他随即想到赵小姐是将门出身,她父亲可能也是新军将领,当即回答道:“让赵小娘子见笑了,在下没能获得世职。”

    “啊,这是为何?”

    “军中自有法度。”许平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说,此外他认为世职不过是自己的囊中物,只是早晚问题罢了。

    “难道许公子现在还是白身吗?”

    “当然不是白身,”对方眼中的惋惜深深地刺激到了许平,他脱口而出:“在下已经被任命为新军长青营指挥同知,加游击衔。”

    “啊,原来是许将军了,失敬。”赵小姐满脸笑容,双手合十,兴奋地说道:“小女子早知道许公子不是池中之物。如此也不算辱没赵府了吧,如蒙不弃,小女子愿意替将军去和赵老夫人重提旧事。”

    许平惊诧道:“赵小娘子你在说什么啊?”

    “许将军刚才不是说,以前之所以对赵府的好意婉言谢绝,就是觉得门户不当么?以许将军现在的身份,当然没问题了。”

    “可是……”许平急忙争辩道:“在下已经拜赵老夫人为义母,赵府小姐和在下是义兄妹啊,这于礼不合。”

    “许将军姓许不姓赵,既然没有改宗,怎么会于礼不合?”见许平哑口无言,赵小姐微笑道:“看来许公子的顾虑都已经打消了,那小女子……”

    “我并无此意!”许平断然地大声说道。

    许平立刻意识到自己失礼,连忙低头道:“许平唐突,请赵小娘子千万恕罪。”

    话被打断后赵小姐默默地看着许平,秋月抿着嘴似乎有些不高兴。许平长叹一声,站起身向着姑娘深深一礼:“在下敢问赵小娘子府上如何称呼?”

    秋月咬着嘴唇,眼睛在许平身上上下打量。赵小姐没有回答而是轻声吩咐道:“秋月,去唤店家来结帐。”

    “许平莽撞无礼,赵小娘子海涵。”许平闻言又是一声叹息,再次抱拳道:“不知府上如何称呼,敢请小娘子千万赐教。”

    随着秋月的招呼,一个店小二应声而来,站在门外和秋月说话。赵小姐还是没有回答,只是说道:“许公子请坐。”

    许平缓缓坐回椅子上。

    不久秋月就回到屋里,对小姐道:“小姐,帐已经算好了。”

    许平闻言再次起身,赵小姐不等他开口便道:“许公子,小女子要回去了,不知许公子可愿……可愿护送一程?”

    许平闻言大喜,忙不迭地答道:“敢不从命?”

    三个人缓步下楼,店中人只当作是一个军官带着家中女眷出来,也没有人多在意,走出店门外,赵小姐道:“许公子不妨再说说那个战棋,小女子才听了个开头。”

    许平正要开口,却猛地倒抽一口凉气,迎面走过来几个大汉,不是曹云他们一伙又是何人?这几个人愣愣地目视前方,大步流星地走来,一个个装着不认识许平,看他的眼神就好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看到许平奇怪的表情,赵小姐问:“许公子,何事?”

    许平急忙笑道:“无事,无事。只是刚巧想起军中一件要务,不过也不急,是明天要做的。”

    这几个人定然是好奇心大,非要见见许平的意中人是什么样子。不过见他们做派,许平估计也不会和自己打招呼,所以许平也打算装着不认识他们,等回军营后再和这几个家伙算账。

    许平刚觉得心下稍安,却听见赵小姐出一声惊呼。定睛看去,赵小姐已经用袖子掩住下半截面孔,停了下来。

    那群人中领头的金神通已顿住脚步,脸上全是不可思议的表情,失声叫道:“小妹!”

    赵小姐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回了一声:“金家哥哥。”

    本打算和许平擦肩而过的曹云等人随即站住脚,看看金求德,又看看赵小姐。在所有人里只有秋月还是一脸无辜,先看看许平、再看看金神通,最后看着自己茫然失措的小姐,完全不明白到底生了什么事情。

    还是金神通最早恢复常态,他勉强把目光从赵姑娘身上拉开,几步走到许平面前,道:“许兄,这位是……”

    姑娘早已经羞得把头垂下,但当她听到金神通开口后,急叫道:“金家哥哥!”

    金神通闻言一愣,看看赵小姐,又看看许平:“这位……这位小妹是……是……”

    “金家哥哥,”姑娘又叫了一声:“令尊可好,令堂可好?”

    金神通一声苦笑,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吞吞吐吐对许平说道:“是家严的一位……一位故交的千金。”

    许平觉察到他们正在隐瞒什么,而自己正是他们要隐瞒的人,此时许平脸孔已经绷得如同石头一般。

    见状金神通忙辩解道:“许兄不要误会,这位姑娘和我乃是竹马之交……”

    眼见许平脸色铁青,金神通张口结舌再也解释不下去,突然朗声说道:“实属意外……莽撞了……就此告辞。”他挥一挥手,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

    金神通的身影一晃就消失在街边,林光义在许平身边道声:“得罪。”拔腿就跑去追赶金神通。曹云他们也灰溜溜地一通小跑,追着林光义的背影而去。转眼间只剩下许平、赵小姐和秋月三人。

    许平紧紧绷着嘴,转过身面对着赵小姐。她垂着头侧身冲着许平,轻声对秋月说道:“刚才那个人是金家的公子——金神通。”

    “啊——”秋月急得满脸通红:“小姐,我不认识他啊。”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赵小姐已经恢复了常态,她安慰秋月道:“我也没有怪你。”

    赵小姐似乎下定了决心,用平静的语调说道:“许公子,小女子……我并不姓赵。”

    许平并不是没有想到过“赵小姐”报的可能是一个假姓,在赵府门前邂逅使许平一度打消了这个疑虑,但踏进赵府的花厅之后许平又重新产生了怀疑。今天他始终以赵小娘子相称,对方也没有一点更正的意思。刚才“赵小姐”连续出声阻止金神通道出真相,现在她承认了是说谎,回想起一连串的事情,许平觉得胸膛里隐隐作痛,充满了被欺瞒侮辱的感觉。

    “我本想在许将军送到家门口的时候,指着家门告诉许将军我就是那家的女儿,”此时赵小姐一扫之前的小女儿态,脸上更无半分娇羞之色,她大大方方地告诉许平:“我姓黄。”

    许平微微一愣,接着就被这话里潜藏着的含义惊呆了。他听见自己急呼吸的声音,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开一步,从唇间挤出惊疑不定的几个字:“黄?黄——黄?”

    “是的。”黄小姐点了点头:“家严是镇东侯。”

    ……

    黄小姐和秋月两个人在前面走,跟在她们身后几步的许平看上去就像是个跟班。得知对方的真实身份后,许平只感到一阵阵头晕。在战场上拼死杀敌,在军校里忍辱负重,吃尽各种苦头的许平终于成为同伴中的佼佼者,但是他和黄小姐之间的身份差异仍太过悬殊。许平现在连百户的世职都没有。并不是没有穷书生得到丞相之女垂青的故事,可许平知道那只是故事。何况就是在故事里,穷书生也要先考一个状元才能赢得佳人。

    黄石是许平上司的上司的上司,更是朝廷的侯爵,还不要说黄姑娘的母亲还有郡主的封号。许平很清楚黄姑娘的婚事肯定会惊动当今天子和朝廷,而无论是皇室还是朝野,都不可能认同朝廷的贵爵之女下嫁一个小军官。最后的最后,黄姑娘也是名符其实的千金之女,而许平不要说千金,就是一百两纹银的聘礼都拿不出来。因此无论黄姑娘到底心中有何打算,许平的愿望都可以称得上是痴心妄想。

    “或许黄小娘子一开始要我送她回家,就是打算把府邸指给我看,暗示我知难而退吧。”许平心里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已经远远望见侯府。

    前面的人停下脚步,看起来不打算被府门前的人看到。许平彬彬有礼地停在黄小姐五步外。

    “多谢许将军相送,我这便到了,许将军请回吧。”黄小姐朗声说道,她的话果然证实了许平的猜测。

    接下来只要再说一句客套话就可以告辞,结束这段没有希望的情缘。只要说一句“末将恭送小姐”就可以了——在侯府千金面前,许平本也没有自称我的资本。

    “末将……”许平抱拳行礼,道:“末将敢请小姐屏退左右。”

    这个要求让黄小姐感到意外,秋月惊奇地瞪着许平,他却紧闭着嘴不为所动。

    黄小姐犹豫一下,摆了摆手,秋月退开数步,转过身去。黄小姐冲着许平点点头,道:“许将军可以讲了。”

    “正月得蒙小姐相救后,末将就时刻不忘。”

    听到许平说起在茶舍斗殴的事情,黄小姐微微一笑:“许将军过谦了,我可不敢当,再说那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许平自顾自地说下去:“当日小姐告诉末将小姐姓‘赵’,末将就百般打探小姐府上。”

    黄小姐脸上一红,跟着露出些许薄怒。不过许平视而不见:“那时小姐说令尊和新军颇有渊源,末将愚钝,从始至终都以为令尊是为新军效力,全然没有想到原来是新军在为令尊效力。”

    闻言黄小姐又是一笑:“我也有不少顾虑,许将军定然是能谅解的。”

    许平对这句话充耳不闻,继续说下去:“当时据末将所知,新军中的故赵将军称得上是将门,故而末将深信不疑小姐乃是赵将军之女。德州之战前,若不是见到赵将军来到末将的哨所,末将绝不会志愿前往东森大营。其后末将冒名顶替,也只是因为赵将军殉国。其时末将深悔未能保护好‘赵小娘子’之父,心中存了不成功变成仁的念头。虽然末将一直对外人说,在德州甘冒风险是为了报国,但其实只是想求得在小姐心中能有一席之地,能够在小姐心中显得与众不同……”

    “够了!”听到此时黄小姐脸上已是通红,她又羞又气地道:“许将军,我可是镇东侯的女儿,任何人在冒犯我之前最好三思!”

    说完姑娘就要转身离去,许平微微提高声音,道:“小姐,末将无意冒犯,但胸中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普天之下,除了小姐,末将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说这些话,也绝不会对第二个人说,敢情小姐无论如何把它听完,末将别无所求。”

    已经走开几步的黄小姐停下了,许平跟上几步,在她背后继续说道:“末将在德州侥幸逃生,自从回到京师后,末将就天天在赵府门外徘徊,指望能觅得小姐的芳踪。二月那天得以见到小姐,末将对小姐乃赵府之女深信不疑。转天末将去求金将军引见,为的当然不是去拜干娘,又有谁会历经千辛万苦,为的就是认一个干娘呢?末将就是想向赵府求亲,但是,幸好及时现赵府千金并不是小姐,所以末将就……”

    “许将军不用再说了。”黄小姐转过身来,看着许平的眼睛,轻轻摇头道:“许将军的心意我知道了,其实我也并非毫无察觉。”

    “末将知道,小姐今日是想断了末将的念头。”

    黄小姐默默无言。许平再次抱拳,昂然道:“末将闻,镇东侯二十二岁从军,三年而闻名天下,自白身而至右都督、太子少保、世职都督佥事。平虽不才而心向往之,愿效镇东侯以为志,为国家立大功、博功名,请小姐拭目以待。”

    黄小姐叹道:“战事凶危,许将军当以性命为重。”

    许平充耳不闻,一躬身大声说道:“末将恭送小姐。”

    黄小姐沉思片刻,转身向着秋月走去,同时传来一句话:“许公子,我会拭目以待。”

    回营的路上,许平一直默默想着心事,那张笑颜如花的面容仿佛还在眼前。

    ……

    “你拭目以待什么?!”

    镇东侯府的一个房间里,黄小姐正垂肃立,站在她面前的人出这声斥责后,坐着的另一人急忙叫到:“妹妹,别着急。”

    这个生气的人正是黄小姐的母亲、镇东侯的夫人,坐着的人是她的姐姐、大将李云睿的妻子。黄夫人看自己的女儿抿着嘴一言不,她重重叹了一口气,连连摇头道:“这孩子是越来越不听管教了,都是她爹给惯的!”

    李夫人开口不是责备外甥女,而是提醒道:“君儿,下次出门记得带外厅的丫头,别再带那个新来的了,谁都不认识。”

    “那样更不好。”黄小姐低着头,细声细气地反驳道:“外面的几个丫头虽然认识的人多,可是他们也认识这些丫头啊,万一在路上遇见了,立刻就被认出来了。”

    “根本你就不该出去乱跑。”黄夫人刚按下去的火气顿时又升了起来,她拍了一下桌面,大声责备道:“如果你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别一天到晚惦记着出去,这些事根本不会有!”

    黄小姐立刻又闭上嘴,把头垂得更低些,黄夫人看着女儿,一脸的无可奈何,对她姐姐叹气道:“没用的,我的话她都当耳旁风,她爹只会给她叫好。以前我每次禁止她出门,她就跑去她爹那里求情,然后就又出去了。”

    “自从琴儿……”黄夫人在心里叹息了一声,长女夭折让黄石痛心不已,埋怨妻子教养的方式不好,从此以后,黄石就把次女当成儿子一样的养。这个女儿小时候每天要和哥哥们一起跑步,还要学习骑马和剑术。这些固然已经乎一般人的想像,但是大家还可以用黄家乃是将门,黄石本人也是出身草莽来解释。没想到的是,这个女儿长大一些后,黄石竟然还带她去海里游泳。虽说黄石隔绝外人,亲自教女儿游泳,但这种事还是太耸人听闻了。黄石和儿子们去闹市游玩时也会带上她,为此被御史弹劾过无数回,曾经有一度每天黄石都需要为弹劾写自辩。早先虽然反对声一直很大,但皇后挑黄家的女儿为太子妃的念头始终不曾打消,但既然黄石把女儿管教成这个样子,那结果当然也是不了了之。

    抱歉更新不定时,工作日有些手忙脚乱。抱歉、抱歉。

    读者建了新的虎狼群:822?

    如果已经在救火、磐石、天一和近卫群里的,我建议别加了,不然所有的群都是一批人……

第二十节 长青

    “这孩子,把大哥气得都不愿意再来我们家了。”黄夫人又抱怨了一句。

    黄夫人的哥哥进士出身,觉得他有义务以娘家长辈的身份对外甥女进行一些教诲,让她回到符合社会风气的正道来。他告诉外甥女勋贵之家理应做天下人的表率,尤其要注重行止,不能给天下的百姓带来坏榜样,但是谁都看得出来这些话黄姑娘根本没有听进去。最后赵大人痛心疾地对外甥女说:这些举动落到御史耳中,御史必然会弹劾黄石,罚他的俸禄。作为女儿,怎么忍心让老父蒙受耻辱和损失呢?

    这话当时对黄小姐触动很大,黄夫人当时还从女儿脸上看见了不常见的忧虑之色和深思的表情,不过……不过这就只维持到黄石回家,等女儿和黄石交谈后,黄夫人就看见女儿再一次故态复萌,还得意洋洋地告诉母亲和舅舅:“爹说了,他不在乎这点小钱。”

    李夫人好言劝道:“君儿,你不是平常人家的女儿。就是平常人家,女儿的婆家也要由爹娘来挑……”

    “她爹不挑的。”黄夫人赌气地说道:“她爹说了,女儿挑了哪家就是哪家。见过宠女儿的,没见过她爹这样宠的。”

    “你不就天天见嘛。”李夫人取笑了妹妹一声,又转头对黄小姐说:“你也不小了,该让你娘省心了。花些功夫学些女红,等你嫁人后,才不会让婆家笑话啊。君儿,先给你娘赔个罪,然后过来坐下。”

    等黄姑娘坐下后,李夫人又道:“其实我觉得金家的那个孩子就挺不错的,最不错。就算君儿看不上,贺家、杨家的孩子不都没有成亲吗?他们虽然不曾对你父亲明言,但是心里的念头谁还不知道啊?”

    “是啊,知根知底,家里也殷实,不会让君儿受苦。”黄夫人说:“我也觉得金家的孩子人品不错,前程也很远大,那个许平连世职都还没有?奉命来长青营的各级军官就纷纷到达营外。长青营作为一个新成立的营,现在营房还是空的,营内只有张承业带来的一些卫兵。不过新军已经给这个营划拨了人员,等营地妥当后兵员就会从新兵营来。张承业命令各队军官、士官先检查营房、库房,明天就开始接受新兵。许平陪着张承业检察各项设施,诸事完毕后,疲惫的张承业带着许平和另一个副官——长青营指挥佥事吴忠回到中军帐,这时他才有闲暇给他们二人做介绍。

    张承业把头盔脱下掷在桌面上,一边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招呼许平和吴忠坐下。

    吴忠号子玉,比许平年纪要大些,看上去三十左右。在新军里,这个年纪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很罕见,除了金神通以外,许平从来没有见过二十出头的营官或是副营官。

    金神通是金求德的儿子,年纪轻轻就位居高位,很大程度上是沾他父亲的光,许平不知道对面的吴忠是什么来头。他心中暗暗想道,如果对方也和自己一样是白手起家,那应该是个很了不得的人物。

    按理许平应该客气上几句,不过许平实在没有听说过吴忠这个人物,他也不愿意信口胡说。因此就冲着吴忠诚恳地道声歉,然后老老实实说道:“在下孤陋寡闻,还望吴兄恕罪。”

    吴忠也不以为忤,笑道:“克勤不知道我是应该的,要是硬说知道那才是客套话。”

    张承业也笑起来,对许平解释道:“子玉的父亲可是大大地有名,和侯爷同甘共苦多年,子玉的这个号也是侯爷亲自给起的啊。克勤你在教导队读过《吴氏兵法》,可还记得是谁写的么?”

    《吴氏兵法》是教导队的几本教科书之一,记录着黄石从长生岛起兵经历过的历次战役。其中包括战前预判、行军侦查、临阵部署和战场决策,还通过问答的形式,说明做出各种军事决定时的理由,是非常宝贵的第一手资料。听到张承业的话后许平又惊又喜,激动地问道:“原来是吴兄的令尊所作,真是失敬。”

    对面的吴忠已经笑着点头:“正是先父。”

    三个人谈了一会儿,还谈到长青营的军旗问题,按照惯例营旗上应该有个动物做标志。许平提议用鹰做长青营的标识,他一直很奇怪各营用犀牛、河马甚至螃蟹和穿山甲,但却始终没有人用鹰。

    但张承业笑着摇摇头,吴忠也笑道:“这个营徽用在新军里实在有些不方便……”

    不方便的原因出在救火营上,既然救火营的营徽是蛇,那其他各营也就不能用鹰。

    曹云也到长青营中报到,晚上聊天时他小心地问许平:“那天赵小娘子,还有金将军,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平脸色立刻沉下来,冷冰冰地说道:“金将军碰巧认识……认识她的府上。”

    “哦?”曹云等着许平的下文,半天过去后见许平没有继续讲述的意思,忍不住再次提问:“赵小娘子的府上,也是侯爷的部下?”

    “不是。”许平飞快地回答道,然后紧紧闭上嘴巴。

    曹云凝视许平片刻,无可奈何地说道:“算了,你不愿意说就罢了,只是……只是你还会去与金将军喝酒吗?昨天在酒楼上分手时,原本说要再聚的。”

    “等忙完这段再说吧。”许平生硬地回答道,但是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又补充一句:“金将军与赵小娘子之间就是世交,其它没有什么。”

    “哦……是吗?”曹云瞪着眼睛,拉长了调子。

    “是的。”许平斩钉截铁地说道,然后就再也不多说一个字。

    晚上吃饭的时候,余深河等人一如既往地凑到许平周围,不过他们看许平的眼色都有些异常,对昨天的事情都绝口不提。

    伙伴们闲聊的时候,许平却思虑万千。记得那天从赵府大门出来以后,金神通曾在无意间流露出自己的心事:“不怕许兄笑话,我早已心有所属。”而且金神通脸上浮现出那样温柔的笑容。现在,这些都成为压在许平心头一块沉甸甸的巨石。

    接下来的半个月是异乎寻常繁忙的一段时间,许平始终在营中协助张承业整顿新军。经过半个月的整训后,长青营和另外四个新成立的营拉出去演习,而老的救火、磐石和选锋三营以及直卫的高级军官都前来旁观。此番演练又进行了三天,最后一天的时候,张承业虽然嘴上不说,但是谁都能看出他心里的得意。

    趁着一个空闲的机会,余深河溜到许平身边,对他低声道:“许大人,上面是不是又有出兵的消息了?”

    许平心中也有类似的疑惑,上次新兵的毕业演练花费成千上万两的银子,这才没过去多久,就又组织这场规模更庞大的演习,新军最高统帅部的急迫之情可见一斑。

    “暂时还没有听说。”许平对余深河点点头,压低嗓门道:“不过我也是这么想的,恐怕等到秋季天气凉爽后,我军就会有大动作。”

    长青营的得分在五个新营中遥遥领先,营中的军官、士官已经能够良好地控制士兵。不过让许平稍微有些失落的是,这次演习黄石并没有来看,听说他离开京师出去公干,不过去向属于军事机密,许平这种层次的军官不得而知。这次来视察的军官等级还是很可观的,高级将官全部到场。

    与贺宝刀、贾明河这些全神贯注的高级将领不同,前来旁观的三位营官相当悠闲,他们只是需要大概了解一些这些小兄弟营的战斗力,以利于将来在战场上的配合。到了第三天,五个营的虚实已经尽在他们眼中,救火营的营官王启年踱到何马身边,笑着问道:“如何?还对侯爷的安排不满意么?”

    何马紧闭着嘴一言不,王启年逗趣道:“我看这长青营,不比你的选锋营差了吧?”

    闻言何马脸上顿时显出怒色,王启年哈哈一笑,道:“开玩笑罢了,不过其他四个营,恐怕连长青的一半都不如啊。”

    何马冷冷地说道:“这当然是张南山的功劳。”

    王启年微微一笑:“更是因为许克勤很得长青营的军心。”

    何马愤愤然地说道:“他一个毛头小子,资格比好几个长青营的千总还浅……”

    “固然,不过每一个兵都听说过他的名字,和我们年轻时一样,他们敬的是英雄,爱的是好汉。”王启年笑容不变:“不少人都把克勤视为偶像,就是我的救火营里,那些后生一提起他,也都是唾沫横飞,敬佩之情溢于言表。”

    “一些浮名罢了,更何况……”何马偷偷看了看前方的贺宝刀,低声嘟囔道:“侯爷也不赞成贺大人的处理。”

    王启年知道何马的儿子和许平相差无几,现在还是金求德手下一个小参谋,而且还是看在他父亲从广宁开始为镇东侯效力几十年的面子上,对此王启年当然不会说破:“何兄弟啊,你可知道长青三百个果长里,有几个参加过德州之战?”

    不等何马说话,王启年就替他答道:“一百四十六个!其中八十五个是许克勤亲手提拔的。把总也有四成是他亲手提拔上来的,甚至有一个千总都是他从文书提拔、保举为军官的。三分之一的长青营士兵在许克勤旗下作战过,他们是长青营全部的老兵。”

    看到何中的怀疑后,王启年笑道:“这是张南山亲口和我说的,哪里还会有错?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张南山一定要他了吧?别的营还在忙着熟悉官兵的时候,张南山就已经能操控全营了,这当然是许克勤的功劳。”

    何马沉默片刻,摇头道:“太夸张了,应该把这些人打散。”

    “当然应该打散,我手下都没有几个把总、果长是我亲手提拔的。不过……”王启年先是点点头,但随即又摇摇头:“这次出兵太急了,事急从权,要打散也得等回师以后了,不然……”

    王启年指指其他几个营:“像它们这样,还真是让人不放心啊。”

    第四天上午演习结束后,贺宝刀接见了各营指挥官,总结会上最出风头的当然是张承业,许平和吴忠也倍受嘉奖。

    接见结束后许平正打算回营,就看见吴忠向着自己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部下。这二人一个名叫霍渊,另一个名叫王元,前者是个千总,后者则是副千总,都是吴忠这种将门子弟,平素总能看见他们和吴忠在一起。

    “真是辛苦了,”吴忠亲热地叫着,笑嘻嘻地问道:“克勤眼下有空么?”

    “有空,子玉有事么?”许平冲吴忠身后的两个人点头,客气地招呼道:“霍兄,张兄。”

    “好极了。”吴忠也不迟疑,马上就把目的和盘托出:“今天是侯爷小公子的母难日,我们几个打算去给郡主娘娘道贺,愿不愿意和我们一同去?”

    许平踌躇着说道:“吴兄啊,我身份低微,恐怕不合适吧?”

    “哪里会不合适?堂堂的长青营指挥官。”吴忠哈哈笑起来,道:“郡主娘娘还曾提起你的名字,走吧,一同去给郡主娘娘道声贺吧。”

    在许平的内心里,理智告诉他应该找个理由婉言谢绝这份邀请,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不要扯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里。只是自从少保楼一别后,许平十几天来没有一刻不想着黄小姐的事,越是没有消息,心里就越是忐忑不安。另外一个声音在许平耳边低语着:“如果……如果能够进入侯府,说不定能够碰上黄小姐。”

    面前的吴忠还在笑着,只听他继续说道:“我们可是专程来请你同去的,身为侯爷的下属,在喜庆的日子去给他老人家道声贺,也不过分吧?”

    理智还在试图说服许平回营去,好好想想明天该做的工作,至少在看清利害关系前不要贸然置身其中。但这个声音变得越来越无力,而相反的声音则越来越响亮,它还在许平的另外一个耳朵里呐喊:“如果拒绝了同僚的邀请,那可会对未来的工作很不利啊。无论于公于私,你都该和他们去一趟,不就是去道贺一声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好吧。”许平终于点头道:“吴兄,全靠你给小弟引见一番了。”

    “这是哪里话啊?”吴忠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快走吧,天色不早了,我们就要晚了。”

    四个人并肩走了没多远,又有其他几个营的一批军官加入,除许平外,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将门子弟,他们笑逐颜开的互相打着招呼,全是要给镇东侯嫡子贺诞的。

    正在许平与这些人周旋客套的时候,迎面又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金神通。

    金神通看都没看这一大群人一眼,走到许平身前后只面无表情地冲着旁边的吴忠微微一点头,接着目光就转到许平身上,春风满面地给他介绍起同来的人:“许兄弟,这位是贺大人的二公子、精金营指挥佥事贺兄弟。刚才他来找我骑马,我说若是不叫上许兄弟,这马骑得就没有意思。”

    贺宝刀的儿子冲着许平一抱拳,笑道:“许兄真是大才,帮张大人把长青营整顿得那么好,我们营完全被比下去了,心服口服、心服口服。”

    许平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吴忠就替他告诉金神通:“许兄弟去不了。”

    金神通把目光移到吴忠脸上,淡淡地说道:“吴兄有什么指教?”

    吴忠简短地答了一句:“和我们有事。”

    金神通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什么事?”

    “我们说好要一起去侯府,今天是侯爷小公子的生辰,我们要去道喜。”

    金神通冷笑着把目光转回许平脸上,贺公子则插话说:“侯爷说过,不许任何人去给他的家人祝寿,而且一说再说。”

    “所以我们没有带任何贺仪,我们只是去府上说句话,说句话就走。”吴忠愤愤不平地问道:“难道贺兄弟觉得这也不行么?”

    金神通不理吴忠,只是冲着许平问道:“许兄弟,你跟不跟我们骑马去?”

    周围一片沉默,许平觉得好像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都盯着自己身上,他对金神通抱歉道:“金兄,我已经答应了,下次我再去找金兄骑马吧。”

    “随便你,反正许兄你也不喜欢骑马。”金神通懒散地回应一声,和贺公子转身离去的同时说道:“不过别说贺兄没有提醒过你——侯爷不喜欢这类的事情。”

第二十一节 迷惑

    此行许平自问表现还可以,和黄夫人也算言谈甚欢,美中不足的就是没有见到黄小姐的倩影。黄夫人告诫他们以后再不要去祝寿,听语气似乎这并不是第一次说,不过吴忠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的意思。离开侯府时天色还很早,等长青营的四个人回到城外的军营后,吴忠提议许平去他帐内和他们三个小喝一杯——这次演练结束后营内官兵放假一天,所以今晚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上面不禁止在营中喝酒,只要不酗酒闹事便可。

    许平也很希望培养与同僚之间的情谊,所以对这份邀请没有拒绝,不过他主张去他的帐里喝,因为他的营帐里一般都很清静。平时许平在食堂吃饭,除了办公没有人会去他的营帐。四个人去食堂领了点酒,下酒的菜就是配给他们的普通饭菜。虽然不是很丰盛,但有酒助兴也是其乐融融,无论官衔尊卑,霍渊和王元也都用许平的号称呼他。

    谈笑了将近一个时辰后,许平感到自己和同僚的关系拉近许多。这时霍渊说道:“侯爷的小公子长大后一定是个名将。”

    “那是自然,”王元接口道:“等小公子闯出名号时,我们几个多半也都立下功勋了,那时我们就一起帮着上书,请求皇上改立小公子为世子。”

    虽然几杯酒下肚,但是许平的脑子还清醒,他此时心中暗暗叫苦,怀疑这二人是在借酒装疯,便打定主意一句话不说。不过霍渊看起来真的喝多了,他干脆推了许平一把,道:“看得出来,郡主娘娘也很欣赏你啊,到时候你也要出力啊。”

    今天黄夫人确实与许平讲了很多话,不少人只轮到了黄夫人的几句客套问候,但和许平的交谈却非常深入,言语间也多有勉励。吴忠本是被镇东侯夫妇收养的,与黄夫人感情深厚,都没有许平的多,这当然让许平心中暗自窃喜,也被吴忠他们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许平心中很恼火,霍渊**裸地谈及此事甚是鲁莽,逼自己表态更是极为无礼,不过他脸上不愿意显出颜色,言语里只是推太极:“让谁继承他的爵位,那是侯爷自己的事。”

    王元也在一边帮腔:“这话不对,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以前小公子还没出世,皇上……唉,朝廷也是,总之侯爷当然是想让嫡子传家的,就是皇命难改。你要饮水思源嘛,我们这些得了侯爷恩情的人当然要出一份力气。”

    “哦,”许平已经是恼怒至极,但还是语气平淡地说道:“世子有错吗?”

    “世子?你是指大公子?”吴忠满满地饮了一杯酒,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侯爷从来就不喜欢大公子。”

    许平再不搭腔只是低头吃菜,心里开始盘算如何脱身。

    吴忠又给自己斟满一杯酒,毫无顾忌地评论道:“大公子十三岁时,侯爷就把他打去福建了,这里面的意思不用说,是个人就看得出来。”

    许平虽然决心不插手此事,不过听到这话还是有些好奇,忍不住抬头看了吴忠一眼。此人自从父亲去世后由黄夫人抚养长大,在黄家一直住到二十岁,对黄家的内情知之甚详。

    吴忠看见许平的眼光向他望过来,又道:“福宁镇有位施大帅,当年侯爷是福宁镇总兵的时候,施大帅是福宁海防游击。侯爷让大公子去福建,显然是希望大公子能在施帅手下建立功勋,也能得到自己的世职,这样侯爷才能放心把爵位传给小公子啊。”

    许平默默听着,心知吴忠说的很有道理,如果黄石决心让大儿子继承他的爵位,又何必再让他前去福建从军呢?无论大公子立下多大的功劳,都难以达到封侯的地步,所以让大公子去福建从军一事,足以说明是存了改立世子的心思的。

    “施帅肯定会竭力帮大公子取得功名,按说朝廷也该给大公子一个世职,然后降恩旨给侯爷让他自选世子。”吴忠说话的时候面上颇有些不满之色:“可也不知道为何,朝廷就是视而不见。”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霍渊在一边嚷嚷道:“皇上已经降恩旨立了世子,天子金口玉言,口含天宪,自然不愿意出尔反尔。所以我们才要努力立下功勋,然后联名恳请恩旨啊,也只有这样才能感动皇上的天心。”

    吴忠见霍渊说得慷慨激昂,不禁失笑道:“这事人人心中有数,你又何必说出来?”

    几个人说完后又看着许平。此时许平心中雪亮,明白吴忠所说字字在理,再联想起以前金神通对自己的一些暗示,说明金神通对大公子的前景也不是很乐观。不过许平并不想明确表态,他觉得自己做好份内的工作就已足够,最好还是不要牵扯进去。

    正在许平苦思蒙混过关的对策时,营帐门被猛地撩起,一个人衣甲铿锵地大步走进来。

    许平等几个都吃了一惊,营地辕门外有卫兵,帐外有传令兵,竟然会有人不经通报地闯进来。等看清来人的衣甲后他们几个更是大惊失色,纷纷站起身来。

    来者是一个新军军法官,黑衣黑甲,连头上的帽盔也是漆黑之色,面甲也如临大敌地放下,只露出一双威严的眼睛,正是标准的军法官执法姿态。

    新军军法官归新军统帅部直辖,向新军高层直接负责,任何军营的卫兵不可以用任何理由阻拦军法官的行动。他们一旦对日常违纪行为做出判罚,如果没有强有力的申诉理由,根本不会被改判。就算有强有力的理由,召开军事法庭时,法庭上的高级军法官最倾向接受的仍然是他们军法官同僚的证词。因此军法官在新军中极具权威,他们总是在巡查时落下面甲,加深官兵对他们的畏惧感。

    帐内的许平和吴忠都是新军的高级军官,但是面对军法官的权威时也得毕恭毕敬。吴忠站起身后立刻大声说道:“军法官,长青营明日放假,今日开放酒禁,我们并没有违纪。”

    军法官没有搭话只是把目光停留在桌面的酒菜上,良久以后才又抬起头,冷冷地从几个人的脸上扫过。此时许平心中倒有一种如释重负感,他深吸一口气向前跨出:“本人许平,启禀军法官,我们没有人喝醉,也没有聚众赌博,更没有任何违反风纪的事情,敢请阁下明察。”

    军法官还是没有说话,仍然用冷冰冰的目光看着许平。许平叹了口气,终于垂认罪道:“这是我处理公务的军帐,在这里喝私酒有违公私分明的军规,请军法官责罚。”

    军法官抬起右手挥了挥,吴忠等三个人歉意地看了许平一眼,垂着脑袋从军法官身边走过,灰溜溜地钻出帐门。

    军规里并没有不许在军帐里喝酒的规定,不过新军军法的原则是法无定规即禁止。许平清楚地知道,军法里肯定没有允许在军帐里喝酒的这条规定,所以他的命运就掌握在面前这位军法官的手里了。不过对这种错误,最严厉的惩罚也就是禁足,许平不知道的只是这个时间是多长,十天还是十五天呢?不过许平其实也无所谓,反正他平时也不打算出军营。

    门外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许平可以想像吴忠他们几个现在的一脸丧气样。

    “听说今天许公子去过我家了。”脚步声消失后,对面的军法官终于开口了。许平闻声猛地抬起头,对面的军法官正缓缓拉起面甲,露出后面的如花笑颜:“今天是我弟弟生日,我娘早猜到会有人来添乱,所以安排我下午带他去外面玩。”

    “这个,小姐是怎么出城的?”许平虽然看不到帐外的天色,但也知道太阳已经下山:“城门应该已经关了吧?”

    “我出来时太阳还没有下山,不过就算城门关了也不怕。”黄姑娘拍拍腰间,满不在乎地说道:“新军早就和京营打过招呼,穿这身黑甲的人可能负责传递最紧急的军情,京营会放行的。再说,我还有军法官的腰牌,京营只会仔细检查我的腰牌,连一个字也不会问。”

    许平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黄姑娘没有理他,径直走到他的帐中那张公事桌后,坐在他的椅子上,对着许平又是一笑。看着上面的残羹,用手指轻轻挑了一下酒壶试试它的分量,道:“原来许将军这么爱喝酒啊,上次见到你时就在喝,这次又在喝。”

    许平忙不迭地辩解道:“其实半年来就喝过这么两次,不巧都被小姐撞上了。”

    “哦,果真是巧得很。”黄姑娘笑吟吟的,口气里没有丝毫相信的意思。

    许平鼓起勇气问道:“小姐,令堂可曾提到末将?”

    “提到了。”

    “那都说末将什么了?”许平的激动得声音都快要抖动了:“请小姐一定要告诉末将。”

    “我娘说:‘很有志气的一个孩子,’不过……不过……”黄姑娘笑着对许平讲道:“我娘还说;‘不过你爹二十二岁为千总、百户;二十三岁为游击、千户;二十四岁晋升参将,世袭指挥佥事;二十五岁升任副将;二十六岁加太子少保,都督同知,世袭指挥使同知;二十七岁为右都督,世袭指挥使,赐尚方宝剑;二十八岁提督四省;然后封伯爵,开大都督幕府,为征虏大将军,三十岁便位极人臣。我倒要看看这个你爹都有所不如的许平,到底能做得有多好!’这就是今天回家后我娘对我说的。”

    这一长串听得许平莫名其妙,至于最后的结尾更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急忙辩解道:“末将从来没有敢和侯爷相比,还望小姐明察,郡主此言这是从何说起啊?”

    “是我说的……”黄姑娘微笑道:“我爹二十一岁还是个乞丐,自然和许公子现在的身份地位不能相比。”

    许平静静地听完事情经过后,茫然地说道:“原来郡主娘娘都知道了。”

    “是啊,那天分手的时候被府中的一个人看见了,回去后我娘就把秋月招去严词询问,这丫头被吓坏了,就都招了。”黄姑娘观察着许平脸上的表情变化,轻声问道:“许公子没有见怪吧?

    “没有,没有。”许平连忙抖擞精神,答道:“只是小姐提到侯爷,末将实在惶恐。”

    “家严当然非常人,”黄姑娘神色颇为自豪。见他不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黄姑娘脸上又是一红,嗔道:“许将军你在看什么?”

    许平痴痴地答道:“只望能时时聆听小姐的教诲。”

    黄姑娘神色肃然:“我今天来访,其实是有要事相告。”

    许平失魂落魄地说道:“全凭小姐吩咐。”

    黄姑娘深吸一口气,走到许平身前郑重其事地问道:“许公子今天怎么会和吴忠一起来我家?”

    “都是同僚,他们告诉末将今天是令弟的生辰,要末将陪他们一起去给郡主娘娘道声喜。”许平心下放宽,说话的口气也恢复了常态:“其实末将的本意并非如此,满心指望的是能凑巧撞上小姐。”

    黄姑娘正色对许平说:“我确实有紧要事与许将军说,还请许将军自重,不要说胡话。”

    这当头一棒顿时把许平的心重又揪紧,他连忙躬身致歉,然后退开一步老老实实地说道:“小姐请讲。”

    “吴大哥是在我家长大的,我小的时候他还跟我一起玩,他不是个心怀歹意的坏人,但是……但是他有些讨厌。”黄姑娘的眼光变得有些冰冷,口气也显得硬邦邦起来:“不只是他,还有金神通,有时候也一样很讨厌,许公子你不要和他们学。”

    见许平不吭声,黄姑娘就紧逼着道:“许将军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

    “是啊,末将明白。”许平点点头,讪讪地说道:“是世子的事情。”

    黄姑娘断然说道:“不错。我们家里的人感情很好,我娘和我大哥、二哥母慈子孝,可是总有一些人想说三道四。再说,无论如何大哥和弟弟的事也是我们黄家自己的事,用不着别人指手画脚。吴忠和他身边的那一伙人,还有……还有金神通他们的另一伙也是一样,成天嚷嚷着要为我爹效力,还说新军也是在为我爹效力。”

    黄姑娘轻轻迈动脚步围着许平转圈:在许平身后停下脚步:“这让我爹很为难,给他老人家造成了很多麻烦。无论是新军还是我爹,都是在为皇上效力,为大明效力。这类的话我爹肯定不希望从许将军口中听到,许将军不要像他们那样。”

    许平笔直地站着,像是回答上官一样地朗声回答道:“末将明白。”

    黄姑娘听到许平的口气后就转到他身前,盯着许平看了一会儿,后者昂挺立面向前方,目不斜视,片刻后黄姑娘轻声问道:“许公子生气了?”

    “末将不敢。”许平一动不动地保持着立正的姿态。

    “我大哥,唉。”黄姑娘轻叹一声,转头走到桌边坐下,招呼许平道:“许公子,我们坐下说罢。”

    许平坐下后,黄姑娘又叹了口气:“家严让大哥去福建,让大哥出去办些事,有些人就如同天塌下来一般,另外一些则是如同捡到了宝,天天围在家严、家慈身边唠唠叨叨,真的很烦人啊。”

    许平没有搭话。

    “刚才说起过,家严在许公子这个年纪时,还在沿街乞讨。”黄姑娘的话让许平全身不自在,头也一直低垂着。对方似乎也看出许平的不自在,就娓娓说道:“家严对此并无讳言,家严在我们兄妹小时候就告诉我们了,还笑着对我们讲,二十一岁还在要饭的人,现在却住在侯府里,妻子是郡主,这才叫有本事。”

    许平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黄姑娘微笑道:“家严并不以早年落魄为耻,他说一个人如果要过饭,那就再也没有任何事能让他感到丢脸,他要我们这些做子女的也不要以为耻。家严常说白手起家不是耻辱,是光荣!”

    许平感慨一声:“侯爷雅量高致,胸怀非常人能及。”

    “家严曾对我大哥和二哥说过,他不能把他们轰出去要饭,不过男子汉就该吃些苦,因此我大哥十三岁那年被家严派到福建,还专门嘱咐施叔叔让他从头干起。我大哥回家时,说他擦甲板、刷马桶这些事统统都干过。我二哥去的宣府镇,他倒是没对我提过,但想来过的也不会是什么舒服日子。”

    “原来如此。”许平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

    “这些话本不该和外人说,希望许公子能为我保密。”黄姑娘说道:“不过有的人呢,就是说了也不信。”

    “我相信。”许平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黄姑娘嫣然一笑:“多谢许公子信任。该说的都说了,我要走了。”

    说着黄姑娘就站起身来。

    许平突然问:“小姐今天来访,就是为了和末将说这些么?”

    黄姑娘一愣:“是啊。”

    “原来小姐是特意来关照末将,”许平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身,抱拳行礼:“小姐对末将的爱护,末将没齿不忘。”

    黄姑娘红着脸说:“许公子,我这便回去了。”

    说完她就向门口走去,一边抬手就要落下面具,许平急忙说道:“天色晚了,末将护送小姐回府。”

    “这不必了。”黄姑娘连忙谢绝,道:“我娘已经罚了我这个月的月钱,要是让她知道我晚上溜出城,下个月的月钱也得被罚。”

    许平三步并作两步,迅取了剑佩戴在腰上,又拿起头盔戴正:“天黑以后城外不安全,末将护送小姐到城门口就是。末将不是军法官也不属于京营,新军各营官兵是不许持械入京师的,末将佩剑在身就是想进城也做不到。”

    “天子脚下有什么不安全的?还有贼人敢打新军军法官的主意么?”黄姑娘笑着拍拍自己腰间的佩剑,那乌黑的剑鞘似乎蒸腾着杀气:“就算有不开眼的蟊贼想打劫我,也得问问它答应不答应。”

    许平没有理会,自顾自地把斗篷披上肩,在颈口系紧,然后昂阔步走到黄姑娘身旁,向着帐门做个手势:“小姐请先行。”

    黄姑娘没有动身,笑问:“许将军是信不过我的身手?”

    许平不苟言笑地摇摇头:“信不过,末将坚持要护送小姐到城门前。”

    黄姑娘落下面具,撩开帐门走出去。黄姑娘解开自己系在门外的坐骑,许平也去马厩牵出自己的马。

    在营门口,卫兵向军法官和指挥官行礼并递上火炬,黄姑娘一言不地回了一个标准的敬礼。许平对卫兵道:“我送这位军法官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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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节 恋情

    走出辕门后两人翻身上马,跟着就向京师疾驰而去。黄姑娘一手举火一手操控着缰绳,稳稳地骑在马上,许平观察片刻后不禁满怀钦佩地说道:“小姐真不愧是将门虎女,骑术如此精湛。”

    黄姑娘随手把面甲翻上去,火光映照出一个俏皮的笑容:“许将军亦不愧是将门之后,只是骑术略欠一点。”

    接着又听到黄姑娘自豪地说:“我自幼就和大哥、二哥一起骑马、练剑,别看我是女身,就是直卫中比我马术出色的也不太多。”

    许平好奇心又起,问道:“据金兄说,世子的剑术、马术都是出类拔萃。”

    “那是当然。”黄姑娘重重地点点头:“我大哥嘛,从我记事起,没有一天不练剑。去岁他好不容易回家过年,大年三十那天早上天不亮就起来舞剑,还说一天不摸剑柄手就会生。年三十可能一天都会忙,不趁早起来说不定就没有时间了。”

    “啊。”

    黄姑娘侧头一笑,满脸骄傲地夸赞道:“福宁军中每年都有全军比武,我大哥从十七岁开始,年年是搏击第一。这可不是靠关系来的哦,凭的全是真功夫。他还斩好多级呢。”

    “福宁军,斩?”许平微微一愣:“福建也有叛贼么?”

    黄姑娘答道:“好像是和海匪打仗吧,他们福宁军进攻岛屿上的海匪据点,具体是哪里我就不太清楚了。”

    黄姑娘又说:“贺伯伯有一次提到过你,说你把新军里学的兵书倒背如流。”

    “倒背如流?这不可能。”许平一向努力钻研兵理,对每一条内容都要尽力弄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制定,对于作战有什么好处。许平虽然用功,却并不认为熟读兵书就是合格的指挥官,赵括也是熟读兵书的,却留下了“纸上谈兵”的笑柄:“我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回教导队继续学习。”

    “许公子经过了教导队的最高级训练,以后是指挥官了,教导队里的东西都学过了啊。”

    “我曾经听人说,侯爷还写过一本书,赵大人、金大人等几位大人也都参与了,不过我们没有学过,想来应该是给营官们读的吧,一定是集兵法韬略之大成。”许平向往地说道:“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看到。”

    “什么书?”黄姑娘似乎很是惊奇:“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家严可没有什么兵法秘笈。”

    许平微微一笑,猜想黄姑娘说到底是一个女孩子,不必上阵厮杀,所以最多也就是让她听一点军中的趣事,用不着把兵法精华传授给她。

    黄姑娘见许平笑得诡异,哼了一声:“许公子定是被道听途说的人骗了。”

    “末将的消息来源绝对可靠。”

    “那许公子就告诉我,我回头去向家严讨来看看。”

    虽然许平不信黄石会把这个东西给女儿看,不过他还是答道:“好像叫什么《征伐之源》,嗯,就是这个名字。”

    黄姑娘追问道:“《征战之源》?”

    “嗯,可能是吧。”

    许平话音才落,黄姑娘就笑起来:“原来是这本啊,我早看过了。这本书就在书房里,和其它的书摆在一起。这个名字起得颇有气概,我一看见就读了。哪里是什么秘笈,和其它的兵书差不多,全是密密麻麻的条例,还没有《吴氏兵法》有意思。”

    新军的军营离京师城门不远,这时两人已经能看见城门的火光,黄姑娘勒住坐骑:“许公子请回吧,我这就进城去了。”

    城门早己紧闭,许平有些忧虑:“小姐真能进去么?”

    朝廷因天下烽烟四起,特许紧急军情不分日夜地传入城中,所以京营守卫对全身黑甲的军法官从来不多问话,只是根据腰牌放行。除了朝廷的命令之外,黄石为了方便传递军情,对京营的官吏也进行过贿赂。京营上下早已经军纪败坏,把守城门的军官乐得闷声财。不过,这些内情黄姑娘和许平当然是不清楚的。

    许平坚持道:“末将目送小姐进城,然后才能放心离去。”

    黄姑娘见许平如此担忧,笑道:“我这身军服很好用,可以遮人耳目,出去游玩也很方便。”她纵身下马,牵着坐骑走向城门口,准备把马交给瓮城的卫兵,自己坐吊篮上城墙。

    许平想起那天金神通去赵府时也穿着军法官的军服,更曾有过类似的议论。耳边又响起金神通那天说过的话,许平感到胸间突然一痛,他不由得问道:“小姐以前穿这身军法官的衣甲出去游玩时,是和朋友一起出去的么?”

    许平的腔调有些颤抖起来,黄姑娘闻言缓缓回过头来,盯着许平仔细地看,微微摇头道:“许将军,你的心眼,真的是很小啊,还是放宽一些才好。”

    黄姑娘更不多言,把面甲落下大步向城门走去。许平遥望着她走到墙边,向城上挥舞着什么东西。一会儿,城上落下一个吊篮,黄姑娘把手里的东西放进篮子里。吊篮收回城上,良久后又放下一个大吊篮,这次黄姑娘自己坐了进去,和吊篮一起被缓缓拉上城去。

    许平在黑暗的野外久久遥望着城头的火光,直到连人影都看不见了,才掉头返回营地。

    崇祯二十一年六月十二日。

    经过近一个月的不停整顿,定员三千人的长青营现拥有战兵二千七百余人,已经基本接近满编。簇拥在京师周围的其他新军九个营也状态良好。再加上训练中的补充兵以及教导队、军法队等附属部队,新军在半年不到的时间里就膨胀到近五万人。眼下,京师周围除了新军外,还驻扎着京营各部、禁军、十四团营,卫戍部队兵力总计十八万有余。如果再计算北直隶内各部还有拱卫京师的蓟镇山、石、燕、建四道的话,京师周边的明军已经高达三十多万人。

    庞大的军队给朝廷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压力。漕运一直不通,朝廷急需的税款和粮食都是通过海运从江南运抵京师。这些物资并非不可以海运,其实最近几年也一直是靠海运来完成,但漕运的中断严重影响了相关人员的收入。内阁大臣们对云集京师的几十万军队光吃饭不干活越来越是牢骚满腹,而这几十万军队中消耗最为巨大的就是五万新军,他们不但拿着更多的军饷,还花费着数目惊人的训练费用。叫苦连天的兵、户两部几个月来不断提议让新军南下,打通漕运的同时,还可以将一部分军队转移到山东去就食。

    近十天来,许平变得更加繁忙。今天他正忙着在上午把工作赶完,以便设法下午溜出营去。中午吃饭的时候,他还不忘把手下几个千总聚集到一起,一边吃饭一边忙忙叨叨地给他们布置剩下的一点任务。

    饭后许平急匆匆地赶到马队的营房,取走几柄木制的练习用刀剑和一桶白粉。曹云和江一舟都有些惊奇地看着他,问道:“许大人你要这个干啥?”

    “下午没事了,所以抽空练练,说不定战场上有用。”许平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曹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追问道:“老许你不是总说一个营官用不着练这个么?”

    “有备无患。”许平不想再和他们废话,三下五除二就把东西驮上马背。

    “那……”江一舟还是第一次见到许平对搏击之术这么积极,就询问道:“我们下午也要练习,用不用卑职陪大人过两招?”

    “不必了。”许平断然拒绝,头也不回地牵着马往外面走:“我还是去找余深河吧,他和我技艺差不多,他下午也没事。”

    驮着东西离开马队驻地后,许平回看看没有人跟来,就一转头牵着马直奔营门,出了营门后翻身上马。赶到约定的地点,许平不断地四下张望,如果不是担心不成体统,他都想爬到最高的那棵树上去瞭望一下。经过了漫长的等待,一匹战马驮着个黑衣骑士,“得得”地跑着小碎步由远及近而来。

    看到许平后,马背上的黑衣骑士掀起面甲,接着就把头盔整个摘下。黄姑娘热得满脸通红,额头和颈部上挂满了汗滴。她下马站到树荫下,扫了一眼许平马背上的东西,笑道:“这么热的天还要和我比试,许将军还真不服输啊。”

    几天前许平用尽千方百计,总算是和出来买东西的秋月建立联系,昨天在城外“巧遇”黄姑娘后,两个人聊着聊着就说起剑术。在树荫下歇了一会儿,黄姑娘抖擞精神,抽出许平马背上的木制武器,在白粉桶里蘸蘸,叫了声:“来了。”

    黄姑娘一剑刺过来的时候,许平还在呆,登时心窝处就被染个大白点。黄姑娘道:“拿出本事来,你再这般痴呆,我就走了。”

    刚比试了两下,许平迅地又被黄姑娘“刺死”。虽然许平早有心理准备,面对黄姑娘他也没有拿出全部力量,但败得这么惨还是让他很没有面子。

    不过恋爱中的男性是不太在乎面子的,许平看到黄姑娘脸上洋溢着的笑容,自己心中的些许懊恼立刻烟消云散。

    许平收敛心思,凝神对敌,三剑一过,腹部又被画出道白痕。再几招过去,肩上又挨了重重的一下。黄姑娘往后退开两步,大笑道:“许将军这般身手,居然也敢和我对阵。”

    许平一挥手中的木刀,笑道:“再来,我不过是先让你三次罢了,这叫骄敌之计,你一个小女子不懂的。”

    “好。”黄姑娘一扭腰跃上前来,一剑就向着许平门面直刺过来。许平见这剑来势凶猛,被刺中了就是木剑也受不了,一边慌忙招架一边后退。黄姑娘脸上不带一丝笑容,又是猛地一挥,许平来不及抵挡只好往后仰身,对方的木剑擦过他的鼻尖,带起的风都刮到他脸上,让许平吓了一大跳。

    接下来黄姑娘招招往许平没有防护的门面上招呼,许平看见对方脸上升起怒容,一剑紧似一剑,他手忙脚乱地招架,一边连连后退。突然间脚下一空,身体失去重心,仰天摔倒。

    黄姑娘居高临下地看着许平的狼狈样子,笑得弯了腰,挖苦道:“好个骄敌之计!小女子确实不懂。”

    “末将确实剑术稀松,”许平跃起身来,轻轻拍去身上的尘土,微笑道:“让小姐见笑了。”

    黄姑娘见许平神色开朗,没有一丝气恼的意思,她带着些歉意说道:“许公子是指挥官,剑术略欠一点也没有什么。”

    许平心里正是这样想的。从军以后不久,曹云拉他去练习搏击之术,许平当时不耐烦地说:“我是个工兵,打仗的时候不用我上去拼命。”到了德州战场,虽然许平很佩服金神通的武艺,不过对练习搏击仍是提不起兴趣,总觉得自己将来是千总,再往后做营官,要是连营官都要拔刀对敌,那肯定是要全军覆灭了,剑术再好也是死路一条。

    不过此刻许平却改变了口气:“末将第一次进教导队的时候是工兵,队里不怎么重视教剑术。第二次更是没有时间了。不过,兵凶战危,万一在战场上遇到危险,还是要靠搏击保住性命。”

    “是啊,”黄姑娘赞同地点点头,道:“我大哥、二哥都挺重视搏击之术的。”

    “小姐明鉴,末将是个孤儿,家里没有将门长辈教导。不知道小姐肯不肯指点末将一二。”

    “我的两个哥哥全是贺叔叔教的,我也跟着他们学了一点,我就先说几条吧。”

    许平大喜,道:“多谢小姐救命之恩。”

    黄姑娘失笑道:“许公子这话也太夸张了。”

    让许平拿稳剑后,黄姑娘摆出架势用自己的剑轻轻敲击他的武器,做了几个示范动作,同时评论道:“新军中的搏击之术,实际上已经大大简化了。我听家严说过,新军的训练注重简单、容易记忆,要在几个月里熟能生巧,练出效果。”

    比起其他各军拉壮丁当兵的情况,新军的训练要严格得多。但是在朝廷不断催促的压力下,新军士兵没有足够的时间进行训练,就要匆匆奔赴战场,所以只能采用见效快的训练方法。

    黄姑娘又做了几个动作,讲解给许平道:“仅是这几个动作,贺叔叔就让我两个哥哥练了一个月,才接着教下面的,而这些基本动作他们直到今天仍勤练不辍。不要一开始就必欲置敌人于死地,而要留些后手和余力做好招架的准备。用这几个动作先来试试敌人的腕力大小,动作敏捷的程度,还有反应的快慢……”

    黄姑娘要离去的时候,许平约她明天继续来教自己剑术,黄姑娘摇头道:“不行,我出门不敢不带秋月。今天我已经让她去茶馆喝了一下午的茶水了。”

    许平提议道:“明天再让她去茶馆好了。”

    黄姑娘再次摇头:“她一个小丫头独身一人很不妥,偶尔一天也就罢了,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那就把她也带来这里。”

    “秋月不会骑马。”

    “她可以学。”

    黄姑娘白了许平一眼:“许将军自己慢慢在这里练吧,我回去了。”

    许平见黄姑娘转身就走,连忙追上两步:“小姐,这可是事关末将生死的事啊,末将求学之诚可鉴日月!”

    黄姑娘翻身上马,把头盔戴好:“欺神、欺心的骗子!”

    “小姐明鉴,”许平抓住黄姑娘坐骑的缰绳,急道:“末将还没有成亲呢。”

    黄姑娘满脸通红,扬鞭作势要打:“许将军越来越不成话了。”

    “末将还没有子嗣,万一剑术不精死于沙场,祖宗的香火就断了。”许平不避不让:“敢请小姐授末将以精妙的剑术,好让末将祖宗的香火流传下去。”

    黄姑娘忍不住笑起来,柔声道:“松开我的缰绳吧。”

    “末将遵命。”许平闻言放松手。

    黄姑娘一夹马腹就踏上归程,回冲着许平莞尔一笑:“让我考虑考虑。”

    一转眼又是三天过去。上午许平和吴忠向张承业汇报了最近的整训进度,张承业并没有如同以前那样让他们放下报告离开,而是交给他们厚厚一沓资料。当着张承业的面,许平和吴忠仔细地读完全部的资料。两个人对视一眼,许平开口问道:“大人,我军要出兵山东了吗?”

    张承业高深莫测地一笑,道:“这还要等上峰的命令,不过这份东西你们拿去做一次战术推演,然后把结果报上来。”

    “遵命,大人。”

    张承业交给许平和吴忠的文件里包括一连串的地名、具体的地形图和一些兵力设定。要求进行的战术推演是假想长青营进攻文件标定的区域,而出没在山东的叛军则尽力阻碍明军的行动。两个人很快召集营内的参谋军官,摆好地图,并按照相关设定,布置分属两军的棋子。这一切完毕后,许平就指定两个人分别扮演明军和叛军的统帅,其他的参谋协助推演。许平和吴忠则作为裁判在旁边观战。

    扮演明军一方的参谋名叫周洞天,是江一舟的好朋友,许平也和这个人很熟。周洞天是经过德州一战得以晋升的。而扮演叛军的是长青营的资深参谋军官苻天俊,是和吴忠一样的子弟军官,对战棋规则非常熟悉。

    今天还有一更

第二十三节 条例

    推演从上午就开始,直到太阳下山仍在继续,一屋子的军官连午饭时间都是在推演桌旁度过的。天色暗下来,一个参谋军官默默地点燃蜡烛,火光映照出一张张严肃而关注的面容。屋里的每个人都很清楚推演的重要意义,它能帮助将官做出战场预判,从而避免不必要的损失。

    “叛军开始攻击……”一个参谋军官拿起骰子扔出去:“六!”

    对照着规则表,那个参谋军官读出结果:“叛军连续动三次夜袭……”他抬起头对苻天俊说道:“符千总请扔骰子。”

    等苻天俊掷骰完毕后,其他的参谋根据规则表报出最终战果:“丁队被重创,退却,叛军攻击辎重,两个队被消灭,三个队退却。叛军天明继续进攻,符千总请投骰子。”

    又一次读出结果,虽然屋里没有人说话,但是周洞天已经是满脸沮丧。叛军不但重创了他后方的部队,切断了长青营的补给线,更拦住明军的退路,将长青营整个包围起来。这肯定会严重影响到进一步的行动。无论下一步如何演变,恐怕都是明军不能接受的结果。看起来,今天的推演结果否决了原计划中长青营的快推进。

    周洞天考虑良久,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而是直起身体,似乎准备放弃。围观的军官们虽然没说话,但是从大家的表情上看也接受了这个结果。演变到这一步,足以说明原计划里长青营长驱直入的预案过于草率。

    苻天俊的表情一下子显得轻松起来,虽然他不知道军方的预案,不过他能大致猜到明军的计划。苻天俊扮演的叛军一直谨慎地稳步后退,直到明军补给线拉到极限后,他才用埋伏着的大批游骑小队围攻后方的明军,担任后方掩护的明军兵力有限,终于被他抓到空子予以重创。战斗结束的喜悦,一下子冲散了压在大家心头的紧张,随即大伙儿就感到铺天盖地的饥饿,空腹推演到现在实在太辛苦,军官们纷纷露出放松的表情,帐内的严肃气氛一扫而空,开始讨论食堂的饭菜。

    “等一下。”许平一直在默默沉思,他突然打破屋内的寂静,全屋人一下子都把目光移到他的身上,许平大声命令道:“复原前一回合的状态,我对本回合的结果有异议。”

    听到裁判的命令后,参谋们七手八脚地把棋盘恢复到叛军动进攻前的状态,许平凝视着棋盘像是在自言自语:“叛军一夜连续夜袭了三次?天明还有一次?”

    “是的,大人,投出的是六。”刚才的那个参谋军官小心地审视一眼规则表,大声报告道:“是三次夜袭,大人,结果没问题。”

    “我没说你读错了,”许平皱眉看着棋盘上的棋子,围攻明军的众多叛军棋子都是标定的游骑哨探,“我亲眼见过叛军的游骑哨探,他们没有这样的能力,改为攻击一次。”

    “规则表上……”那个参谋军官低声反对道。

    “改为一次。”许平打断那个人的争辩:“我不管规则表,改为一次!”

    “遵命。”参谋军官指引苻天俊再次投骰子,这次叛军只是与明军展开对道路的争夺,虽然影响到明军对道路的使用,但是并没有切断它。

    可是许平仍然不满意,他大声问道:“为什么又投了两次骰子?”

    参谋官连忙解释道:“大人,第一次是一次夜袭,天明后叛军又动了一次攻击。”

    “我说了改为一次,取消掉天明后的这次攻击!”

    许平的话引起一片嗡嗡低语声,而那个负责规则表的参谋仍在据理力争:“大人,叛军棋子的度高于明军棋子,所以应该有一次先攻权的。”

    “我知道规则,但是这个规则不符合实际。”许平不为所动地命令道:“取消这次进攻。”

    另一个裁判吴忠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是屋子里唯一有权质疑许平决定的人:“克勤啊,推演就是推演,我们不能一看推演对我军不利就去修改它。”

    许平反驳道:“子玉兄,我并不是因为对我军不利才修改的,而是事实如此。”

    许平的口气有些刺激到吴忠,他不像方才那么平心静气:“克勤,你觉得叛军组织力不够,所以取消了两次进攻,我也认可了。但是现在又要取消叛军的度优势,原本四次进攻被减少到一次,这个太过分了。”

    许平沉默一下,转身对管规则的参谋说道:“叛军可以先攻一次,但是不可以取得任何战果。”

    “许将军!”吴忠的声音不知不觉抬高起来,他叫道:“那这次进攻有什么意义?”

    “我亲身与叛军的游骑遭遇过,我也看过很多报告。叛军的游骑平时都是以几个人、十几个人为单位零星行动,他们本来就不可能组织动一次数百人的大规模攻势。更何况这些贼兵一般都是不穿盔甲的轻骑兵,只携带着少量的弓箭、火药和短兵器。我不管棋子上标明的攻击力是多少,事实上他们既缺乏能够统一指挥大规模进攻的指挥官,也没有这样的意愿和能力。”许平说着看了一眼旁边不知所措的苻天俊,冷冷地评论道:“本将认为,符千总在战棋推演中利用规则漏洞得到的利益,是叛军不可能在实际战场上得到的。”

    许平深吸一口气,对着全屋的人讲道:“至于我拒绝承认这次进攻的任何战果,是因为在实际战场上,他们这样做无异于自杀行为。诸君可以自行判断,如果叛军真的在天明时,用这种散兵游勇对我营成建制的部队,对我们装备了铠甲、长枪、火铳甚至还有火炮的部队动进攻,他们的下场会是什么?他们可不可能取得战果?”

    “我们的职责是进行推演,并把结果上报给新军参谋部,而不是根据个人喜好自行决定结果。”吴忠彻底被许平的态度激怒了,他大声地出威胁:“如果许将军坚持这样自行其事,我不会在推演结果上签字的!”

    许平默默地与吴忠对视,后者从他的眼睛中看不到一丝的妥协。忍无可忍的吴忠重重地一拍桌子,拿起自己的头盔,愤愤然地拂袖而去。

    许平缓缓转回身,看着满屋鸦雀无声的参谋军官,说道:“我们继续。”

    ……

    转天一早,许平就把厚厚的推演报告书递交给张承业。长青营的营官细细地读着,无声地念着其中的关键判断,还偶尔向许平询问上两句。报告的最后几页是许平写的推演总结,他对整个计划的观感、推论和改进建议,这一部分张承业看得尤为仔细。读完后他轻轻地把最后一页合上,抬起头来直视着许平,问道:“结论就是可行,对吧?”

    “是的。”许平简短地答道。

    张承业轻轻拍打着桌上的报告,对许平说道:“吴将军昨晚就找过我了,他宣称不会在这份报告上签字。”

    这原在许平的预料之中,他严肃地点点头,道:“那么大人会签字么?”

    张承业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道:“在我决定签字或是不签字之前,我想听听你的说法。”

    “末将确实修改了推演中的一些步骤,但是末将以为这些修改都是在裁判的职权范围内。”

    “裁判确实有权对一些推演步骤进行修改,”张承业身体猛地前倾,两肘撑在桌面上,双手握在一起:“但是那只能是重大的不合理命令,而不是规则本身。”

    所谓重大的不合理命令,在新军条例中,是指通过一些场外因素获得不应该知道的信息,从而做出的判断。比如,扮演某一方的参谋人员,根据对方扮演者的表情变化而猜测对方的虚实,或是根据对方查看规则表的注意力所在,判断对方隐藏在手里的棋子。如果裁判认为,一个决定是根据诸如此类的场外因素而做出的,那他就有权要求扮演者做出合理解释,甚至直接宣布命令无效。

    许平毫不犹豫地迎着张承业的目光,道:“末将以为,让十几队互不统属的游骑哨探起协同进攻,就是重大的不合理命令,所以末将不承认在这种命令下所取得的战果。”

    “推演并不完善,每天新军教导队都进行无数的推演来完善规则。如果你对规则有任何意见,都应该按照正规的途径把你的意见上报,而不是在推演中自行修改规则。”张承业说完后一阵摇头,道:“参谋部要求的报告是建立在这些规则上的,参谋部要看到的是根据这些规则做出的推演结果。如果这就是你的理由的话,这个报告我不能签字。”

    “大人,末将在教导队学习战棋推演时,宋教官先就声明,推演的意义是在于帮助指挥官做出正确的判断,这也是明文写在推演条例那本书的扉页上的。”许平平静地和张承业对视着,后者正严肃地看着他,全神贯注地等着他的下文。许平道:“末将以为,推演是帮助我们得出正确的结论,而不是让我们去对明显荒谬的结论视而不见;推演是要帮助我们完善计划,而不是让我们去做出荒谬的计划;这个推演结果很可能决定了新军参谋部给长青营的具体命令,不但影响整个战局,更关乎本营在战场的命运。于公于私,末将以为都应该给参谋部一个更贴近实际的报告。不知道末将的话,大人是不是认可?”

    张承业紧闭着的嘴微微一撇,双手十指交叉在一起,视线转向一边。许平也不再说话,而是等候着长官的决定。两个人就保持着各自的姿态陷入沉默中。

    在张承业再次开口前,他又一次举起那份报告,沉甸甸在他手中仿佛有千钧之重。他对许平说道:“如果这个计划被否决,我不知道参谋部会有什么新的打算。但是如果你错了,参谋部根据这个结果下达正式的命令,那么我营就有被包围的危险,你可明白?”

    “大人,如果我营被叛军主力从侧翼攻击,那么后路确实可能会有危险。但是想靠十几队游骑切断我们的粮道、阻断我们的退路,这绝不可能!”

    “许将军,你敢说没有万一么?”

    “大人,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事情。”许平看着张承业手中的那份报告。这份推演他一直做到昨天深夜才结束,后面的总结更是他的心血结晶:“但是末将以为,如果一万次里有一种情况会生九千九百九十九次,另一种情况只会生一次,那我们写在报告里的,应该是那种会生九千九百九十九次的情况。”

    “宋教官跟我说过,你的口才是很好的。嗯,对了,贺将军也说过,你的话总是能打动人心。”张承业把报告放回桌面上,垂下眼看着它,道:“但是你应该再写一份正式的报告,把你对现有规则的质疑上报。”

    “回大人,末将已经写好了。”说完许平就从怀里又掏出几张纸,把它们呈递给张承业,当其他人在完成推演报去吃饭睡觉时,许平仍连夜工作,把自己的想法和改进意见尽数写出。

    张承业伸手接过许平的另一份报告,把它平放在一旁。他又翻开那份推演报告,提笔署上自己的名字:“这份报告本将认可了。”

    “谢大人。”许平紧跟着又是一抱拳:“末将告退。”

    “嗯,去休息吧。”把推演结果装进公函袋后,张承业埋头翻看着许平的第二份报告,头也不抬地说道:“年轻气盛是一件好事,但是应该用在敌人身上,而不是用在自己人身上。以后要注意和同僚说话的口气。”

    “谢大人教诲,末将明白。”

    ……

    “张伯伯久经战场,他是爱才啊。”听许平叙述了一遍经过,黄姑娘先是感慨不已,略一沉思后又盯着许平说道:“许将军其实很狡猾,这招好像已经用过一次了,在德州对贺叔叔说的话好像也类似。”

    “本来就是堂堂正正的道理,何来狡猾一说?”许平笑道:“唯有大公方能无私,贺将军是这么评价我的。”

    “欺心的骗子……”黄姑娘笑道:“贺叔叔向我爹转述许将军在德州城下的那番慷慨陈词时,可是非常受感动啊。”

    许平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黄姑娘又评论道:“但是话说回来,条例就是新军的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像许将军这样敢于修改的人很少见。”

    “末将也认为条例制定得非常好。”许平脸上全是敬佩之色,口气也非常诚恳:“一个人只要能通过教导队的考核,熟记条例,那么一旦上了战场,十次里他至少可以做出五次中规中矩的判断,剩下的几次也不会太差。而其他各军没有这些复杂的条例,大部分官兵十次里能有一次不犯错就很了不起了。如果没有条例可以遵循,那么只能从实战中一点一点地摸索。就算有少数人能积累起经验,达到十次里有五次判断正确,不知道在此之前已经付出了多少代价。”

    “但是?”黄姑娘盯着许平抢先替他说出转折词。

    “但是,”许平一笑,道:“大多数新军官兵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忘记了侯爷制定这些条例的初衷。”

    “所以英明俊武如许将军这般的,自然就不能受条例的束缚喽?”黄姑娘拖着长音,句末的音调也提得高高的。

    “小姐谬赞了,许平愧不敢当。”嘴里虽然这样说,许平脸上可没有一丝羞愧的意思,显然把黄姑娘的挖苦尽数当作赞美收下。

    不等许平再故作谦虚,黄姑娘就飞快地告诉他:“随后三日,请许将军自行练剑吧,有一个姐妹要出阁了,我要去和她说几句体己话,帮她做点针线活。”

    许平奇道:“小姐也会做针线么?”

    黄姑娘反击道:“总比许将军的剑术要强多了。”

    许平大笑起来,笑过后他追问道:“不知道小姐的那位闺中之友,末将可曾识得?”

    “许将军当然不识得!”黄姑娘瞪了许平一眼,道:“我想许将军大概是问她的府上,那个许将军也许知晓……”

    黄石有个义弟名叫张再弟,就是他的一个女儿即将出嫁。黄姑娘感慨一声:“张婶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没有儿子。张叔叔就娶妾生子,现在家中甚是不宁。”

    许平不知道这是黄姑娘在同情姐妹,还是有感而,所以没有搭话。不过他记得黄姑娘的两个庶母都逝世很多年,镇东侯府应该没有这样的问题。在许平胡思乱想的时候,黄姑娘又伤感地说道:“家严曾说,人想一天不安宁,就打家具;想一年不安宁,就盖房子;想一辈子不安宁,就娶二娘。”

    虽然许平不知道黄姑娘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他很确信这是镇东侯在有感而,黄姑娘说完后似乎也自觉失言,回头正好看见许平脸上表情变幻,怒道:“话虽这样说,但我爹娘自然不一样。”

    许平忙不迭地把头点得如同鸡啄米:“那是,那是,当然。”

    黄姑娘似乎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道:“为什么女子就不能传家呢?”

    有很多读者用来猜测的外传,都属于作废设定,例如那个什么《宫变》已经是作废了两年之久的设定了,其他很多外传也一样,很多我甚至都忘记曾经有过这样的设定了,结果又被热情的读者们找到了……

    至于我博客上的外传、窃明里的外传,不是全部设定都被推翻,但是还是有些差异的,一切变动,都以本书最终设定为准。提前声明,免得到时候看到不符又说我诈赌。

第二十四 临行

    这个问题在许平看来很简单。中国自古由父亲决定孩子的血缘,所谓“父血”的说法深入人心。这个理论认为,母亲只不过类似于胎儿成长的培养皿。

    许平自然而然地说道:“人当然是要姓父亲的姓喽。”

    黄姑娘大声道:“我爹说,孩子是从父母两边各继承了一半。”

    但许平却很不以为然,随口反问道:“那为什么不论男女,都是长得像父亲呢?”

    黄姑娘不服输:“不对,孩子也是像母亲的。”

    在许平看来孩子被母亲血脉滋养十个月,长得有些像自然毫不奇怪,不过他不想争下去,微笑道:“确实也是有一点像的。”

    “我爹说过,父母两边都是祖先。”

    从语言学来说,如果一种社会关系没有独特的专有名词,那就意味着这种社会关系是为绝大多数人所漠视的,在绝大多数人心中对这种关系也是没有概念的。传统的中国人因为对父系的重视,在汉语词汇中有父亲、祖父、曾祖父、高祖父、太高祖父等一系列定义严格的名词。出于对母亲的尊敬,关于母亲的父系方面词汇也较多,比如外祖父、外曾祖父、外高祖父。但与之相比,母亲的母系方面,延伸就要短得多,母亲的母亲的母亲就已经没有一个特定的名词来称呼;相对应的,外孙女的儿女也不具有专有名词,显然两者之间的社会关系已经距离遥远。

    明朝人基本都知晓母亲娘家的姓,一部分人知道姥姥和祖母的姓,但是对绝大多数明朝人来说,姥姥或者祖母的母亲姓什么,已经不得而知。

    太高祖父——说到这个词的时候,许平和其他明朝人的心中都会油然而生一种崇敬。正是这个人,从高高在上的神灵一般的祖先手里接过家族不朽的姓氏,再传递给子孙。他们从父辈手中取得姓氏,并把它交给自己的妻子。而母亲的母亲的母亲,这概念在人们心里已经淡得陌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心中惦记着的是她的儿孙及其后代,而不会去想外孙女的后代。

    许平很难接受黄姑娘的说法,问道:“不过……不知道小姐府上祭祖时,是祭拜黄家的先祖呢,还是……嗯……把许多系的姓氏都一起祭拜?”

    黄姑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又道:“不是也有入赘一说吗?可见母家也是祖先。”

    假如许平好梦成真,黄姑娘就会改为姓许,从黄某某变为许黄某某。在黄小娘子变成许家娘子的同时,许平与黄姑娘共同分享他的祖先和姓氏。但是假如许平入赘到黄家,虽然许平不会改为黄许平,但一旦他成了黄家女婿,许家娘子也就不会存在。对于入赘、抛弃祖先的行为,许平一向是很鄙夷的。不过这并非问题所在,问题在于黄姑娘的这个说法还是在狡辩,即使入赘也不存在拥有很多系祖先的问题。

    幸好,关于祖先的讨论到此为止。许平很高兴黄姑娘没有在这个令人不快的话题上继续下去,而是又开始了练习剑术。今天黄姑娘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她把许平打了个满头包。

    看到许平回营时沾了一身白粉,额上还有个包。晚上吃饭的时候,曹云用异样的眼色看着他:“我原来还不知道,你居然如此争强好胜。”

    “什么?”许平完全不得要领。

    曹云一言不,仔细地打量着许平额头的包。

    江一舟点头附议:“许大哥这些日子练剑真是辛苦了,有名师指点,一定很不错吧?”

    许平脸涨得通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中暗自埋怨在外面放哨的秋月太粗心,竟然没现有人窥探。

    江一舟犹自喋喋不休地说道:“许大哥大概什么时候能练成啊?什么时候露一手给我和曹兄看看啊?”

    余深河在一旁闷头吃饭,抬头扫了许平一眼,道:“这不干我的事,许大人你从来没有提醒过我一声。”

    “是啊,这些日子我和曹兄天天看见许大哥去练剑,今天就去问我大哥你们到底练得怎么样了。”江一舟咧着大嘴,得意洋洋地说道:“结果我大哥一问三不知,我们这才知道是另有其人。我原来就想,就凭我大哥那三脚猫的庄稼汉把式,许大哥找他能练出什么来啊?”

    余深河继续吃饭,低低哼了一声,没有反驳。

    “是金将军么?”曹云好奇地问道。

    “肯定是金将军啦。”江一舟很有自信地做出判断,又冲着许平一笑:“以前比剑的时候,许大人总说输了也没啥,原来全都记在心里啦。金将军的武艺我们也都见识过了,不知道许大人什么时候要找我们来报仇啊?我已经做好当剑靶子的准备了。”

    许平见伙伴们并没现自己的秘密,心中放宽,不搭理江一舟继续吃饭。但今天他一直有事压在胸口,这顿饭吃得也是没有滋味。

    周洞天的位置稍远些,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那份报告递上去了?”

    “张将军认可了。”许平心不在焉地答道,筷子放进嘴里,却没有夹上来几粒米。

    此时曹云已经吃完饭,见许平又一次把顶着几粒米的筷子塞进嘴里,瞪着他问道:“你有心事吧?”

    “啊,没有。”许平把自己拉回到身边的世界,专心吃了两口饭,思路又开始游走,随口问道:“你们对入赘怎么看?”

    “这种事还用问么?”曹云鼻中出嗤声,鄙夷地说道:“记得刚从军的时候,我曾对你开玩笑说,要是有个富家小姐看上我老曹,哪怕入赘我也认了。结果被你教训了足足有好几天,说什么卖自己也就罢了,居然为了几个臭钱把祖宗和子孙都卖了,还说这种念头就连想一想也不该有。”

    许平扒拉着饭菜,茫然道:“我现在想想,老曹你当时的想法也是有道理的。”

    曹云哈哈大笑起来,道:“原来老许你正在做白日梦,快醒醒,太阳还没下山呢。”

    ……

    “着!”

    随着黄姑娘一声呼喝,许平肩上被重重地敲了一记。今天他显得异常漫不经心,这让黄姑娘很不满,脸上也显出怒容:“许将军,你回营后自己可曾练过一次吗?”

    许平仰天长叹:“公务繁忙啊。”

    “许公子,你的反应其实挺快的,”黄姑娘正色对许平说道:“可是你太心不在焉了。我敢说你除了在这里的时候,平时连剑柄都不碰的。”

    “如果不是为了和你在一起,我连这时候也不会碰剑柄。”许平心中如是想着,嘴上却说道:“累了,休息片刻吧。”

    “才练这么一会儿就累了?”黄姑娘叫起来:“我大哥、二哥练剑,每次至少半个时辰,中间也不休息。”

    许平只好勉强再次拉开架势,黄姑娘盯着他那有气无力的样子看了一会儿,赌气地把剑一扔,叫道:“算了,不练了。”

    黄姑娘不高兴地大步走到树荫底下,坐在石头上。许平缓缓走过来的时候,黄姑娘把头撇向一边不理他。许平赔着笑问道:“小姐这几天和闺友畅谈,可谓乐乎?”

    “啊,这个嘛……”说起张家出嫁的女儿,黄姑娘的兴致一下子又回来了。男家送了哪些聘礼,女家准备了什么嫁妆,全家人如何忙得不可开交,她说得津津有味,许平一直耐心地听着。

    “张家的三个姐妹都和我很要好,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每次我去她们家的时候,她们三个人都围着我,让我讲点外面的事情。我给她们讲了我去过的一些地方,我看过的大山、大海。许公子去看过海吗?那真是一望无际,让人心旷神怡啊。我还给她们讲大哥、二哥和金家哥哥、贺家哥哥练武的情景,她们都非常喜欢听。可是我叫她们去街上走走,她们说什么也不去,张婶从来不让她们出门,到我家玩都不成。”

    黄姑娘说着说着,就从眉飞色舞变成了伤感:“记得前几年张家大姐成亲的时候,我很想去看看她穿上嫁衣后的样子,也想看看她和良人拜堂时的样子,但是爹妈都说我不能去。现在二姐要嫁人了,我还是不能去。二姐平常和我无话不说,在她大喜的日子,我连贺喜的机会都没有。张叔叔会带着张家小弟去参加喜宴。她们姐弟的关系不太好,平时连一句话都不说,可是她的小弟能去。等到三妹结婚的时候,想来我还是没有机会去喝杯喜酒吧,我真的很想去喝一杯姐妹的喜酒啊。”

    许平不是很理解黄姑娘的想法,他甚至不明白黄姑娘为什么这样感伤。毕竟喜宴上有那么多陌生男人,一个年轻姑娘当然不好抛头露面了。许平在心里默默地把黄姑娘的伤感归为少女情怀。

    “张家大姐出嫁以后,第一次归宁只在家里住了两天。我事先得到消息,赶去见她一面。第三天她婆婆就派人把她接走了。听说她婆婆不让她在娘家住,以后再回家,都是当天来当天走。张婶多么想她,也不能说留她住一天。我去过大姐的婆家,她婆婆虽然客气,但看得出来不乐意我登门。好几年了,我再没看见过她。二姐的婆家听说是个书香门第,规矩就更多了,她出嫁以后,也许今生今世不能再见面了。”黄姑娘越说声音越小,话语里似有无限感触。她带着几分哀伤地轻声自问:“为什么女儿就不能传家呢?”

    许平虽然不理解黄姑娘为怎么有这一番长篇大论,但是最后这个问题他可是听得很清楚。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几天来剧烈的心理斗争顿时又涌上心头,他咬咬牙,说道:“这三天来,末将一直在考虑小姐的话。”

    “哦?”黄姑娘不明所以地看着许平。

    许平眼睛盯着脚下的地面,鼓起勇气强迫着自己说道:“末将再三思考,假如有别家小姐青睐,要末将入赘,那末将觉得还是不太合适。”

    黄姑娘仰着头,仔细地打量着许平,竖起耳朵听他要说什么。

    这时许平微微抬头,看见黄姑娘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正瞧着自己,他认为这是对方在等待自己的表白,便一狠心道:“但是如果有个女儿随外祖的姓,末将觉得倒是……倒是可以。”

    黄姑娘心中十分迷惑,所以加倍用心地去听,试图搞明白许平在说什么。而在许平看来,这是对方不满意的表现,他决心豁出去了,道:“如果有两个女儿……嗯,她们都跟外祖的姓……嗯,也不是不能考虑。”

    在许平看来,黄姑娘几天前说的话含有明显的暗示,似乎倾向于招男方入赘,许平以为这是她择婿的先决条件。对明朝人来说,无论许平还是其他人,听到黄姑娘无意中说的那些话,都难免会得出类似结论。虽然许平心中爱煞了黄姑娘,但是让他同意把一个儿子送给黄家做后人,他还是办不到。再说许平想到黄家已经有三个儿子了,再来抢许家的后人实在太没有道理。许平心中患得患失,想了好几天才下了决心,准备强忍悲痛,承诺放弃对一、两个女儿的权利。实际在他承诺的这一刻,被他放弃的还有男子的尊严。在明朝,孩子不跟父亲的姓,说出去可是会颜面扫地的。如果许家的孩子真的姓了黄,这种事会成为无数人饭后茶余的谈资。

    黄姑娘缓缓站起身,她终于搞懂了许平到底在说些什么。许平已经因为羞愧和自责而深深埋下头。

    听到一声轻轻地呼唤:“许公子。”许平咬着嘴唇勉强抬起头,巨大的耻辱感让他脚下都有些站立不稳。面前的黄姑娘没有因为害羞而面生红晕,也没有斥责许平无礼。

    黄姑娘用温柔的声音说道:“许公子,我很开心。”

    听起来似乎交易已经接近完成。许平就像是那些刚和魔鬼签订了契约、出卖了自己灵魂的人一样,心中既有追悔莫及的痛恨,也夹杂着丝丝成功的喜悦。但很快前者就占了上风,许平又一次悔恨地把头垂下,心中充满了对祖先、对未出世的女儿的负疚感。

    “许公子的那个义妹,就是赵家的女儿,她五岁以后就很少出过门。除了偶尔跟着家人去庙里烧香,平常也就是在内院走走,有男仆人的外院都不去,甚至……甚至院子里种着好几株牡丹,她都不知道。她成亲以后,肯定是个贤妻良母,不出大门一步。我每次去看她,想想她过的这日子……”黄姑娘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让自己沉浸在想象中:“每次想到如果我也和她一样,我就不寒而栗,我就不能呼吸。”

    黄姑娘脸上突然飞红,她避开许平的视线,垂下眼睑道:“我虽然生于侯府,爹娘都很宠我,但我并非不明事理,我不会向……向我的意中人提出非份的要求。”

    “啊,啊,啊。”许平支吾几声,苦笑连连,自嘲地说道:“原来是末将自作多情了。”

    “许公子,”黄姑娘又羞涩地重复道:“公子刚才的话,让小女子非常开心。”

    黄姑娘的声音让许平心旌动摇。

    “许公子有所不知,我喜好的是骑马、搏击之术,对于女红、烹饪并不精通。”

    许平礼貌性地说道:“小姐过谦了。”

    “我娘烧得一手好菜,总想传授给我,可是我不耐烦学,也记不住。”黄姑娘说到这里,露出调皮的笑容:“我爹就说,不爱学就别教她了。还说,如果做菜做得好了,未来的夫婿万一吃上瘾,就得时时下厨。要是我什么也不会,或者做得很差,夫家就只好请厨子。至于针线、刺绣,我爹也是一样的说法,不喜欢学就别学了,如果我不会做自然不用受累了。”

    许平听得也是一笑,道:“侯爷高瞻远瞩,非常人所能及。”

    “别看我爹这么说,其实我爹的烹饪比我娘还要好。”黄姑娘说着就笑起来,把家中的这些趣事告诉许平:“据说先祖父、先祖母都很会做菜,家中只有我爹一个儿子,两位老人家就倾囊相授。逢年过节的时候,我爹总是亲自下厨,做两道菜给家里人吃。每当这时他就对我们说:这就是为什么不让我儿学做菜的道理。”

    许平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再用一句恭维来表达他的心情:“侯爷确非常人。”

    “我爹年幼时,他的姨姥姥曾为此责备过祖父母大人,说不要教儿子做饭,将来好让媳妇做。事后祖父对祖母说,要是儿子、媳妇都不会做饭,那两个人该怎么办呢,难道天天出去吃馆子不成?或者媳妇出门,儿子又该怎么办呢,难道饿着不成?我姑姥爷是福建人,所以我爹还学了几个福建菜。”

    黄姑娘叙述的时候一直在笑:“我爹还会些针线,虽然不敢说多好,但是钉扣子、缝补丁都不用别人代劳。”

    许平感到镇东侯的家庭非常有趣,老人家居然担心儿媳妇不会做饭,许平还真没见过谁家的闺女不学做饭。至于男子拿针线就更闻所未闻了,无论如何这种事被人看见都会被耻笑的。许平跟着舅舅生活,每当衣服破损后,舅舅总是送去邻居家,请邻居的婆娘帮着缝合、打补丁。

    镇东侯的家庭关系也很奇怪,又是姨姥姥,又是姑姥爷,听起来似乎双方的表亲都来往甚密。姨姥姥应该是镇东侯母亲的姨妈吧,竟然会跑到黄家去指手划脚,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啊。看起来镇东侯的家教如此古怪并非自这一代始,而是颇有渊源可溯。

    远处传来一声尖叫,许平和黄姑娘对视一眼,心说不好,连忙向出声音的地方赶去。

    正看守马匹的秋月满脸惊惶地告诉他们,刚才她正蹲在一棵大树下看蚂蚁搬家,忽然听到路边传来一阵悄悄的脚步声。秋月抬头一看,现几个大汉正鬼鬼祟祟地走来。

    秋月吓得突然跳起来,出尖叫。那几个大汉被惊得呆住,怔怔地看着她。秋月认出其中有几个是以前在少保楼前见过的人。那几个人片刻间也认出了秋月,立刻使个眼色,把惊疑不定的同伴们扯住,回身就走。由于金神通和许平始终守口如瓶,曹云等人至今也闹不清赵小娘子的底细,但前些日子巧遇的情景他们是不会忘记的。

    刚来的那几天,许平还比较小心,但渐渐地就松懈了,以为没有人注意他们。今天前来的路上,许平只顾思虑入赘的事,放弃女儿的姓氏令他心中愁,竟没注意到有人尾随。

    黄姑娘和秋月二人匆匆离去后,许平满怀郁闷地返回营地。晚上吃饭的时候,桌上的气氛自是非比往常,不过这倒在他的预料之中。大家都一言不,只有许平大吃大嚼,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曹云率先打破沉默,一本正经地问道:“许大人打算改姓什么啊?”

    这话顿时引一片轰然的笑声,江一舟笑得抱着肚子趴在桌子上,断断续续地说道:“那天许大人说入赘,我还没明白什么意思,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为了几个臭钱不但卖身,还把祖宗和子孙都卖了!”曹云慷慨激昂地表起演说来:“别说是一般的富贵之家,哪怕就是贺将军、金将军,哪怕就是侯爷招我入赘,我也是决不答应的!”

    曹云掷地有声的话引起一片啧啧赞同声。还有人拿腔做调地说道:“许大人每天练剑,一练就是半天,不知道是哪位将门虎女,能指导我们的许大人啊。”

    “你还真信是练剑啊,孤男寡女一处就是半天,不知道都练的什么剑啊?”

    “当然是男儿之剑……”

    许平听他们越说越不像话,拿筷子指点着曹云道:“第一,侯府的千金肯定看不上你曹云;第二,就算侯府招我入赘,我也是绝对不会去的。”

    曹云满脸的鄙夷,眼睛飞快地上下打量着许平:“你倒是想啊,侯府的千金看不上我,难道就能看上你不成?”

    许平不再搭理他们,把碗高高举起,仰着脖子飞快地把饭吃完,在一片闹哄哄声中离开了食堂。

    转天黄姑娘没有出来,许平倒是不着急。他估计黄姑娘可能是在生自己的气,因此也没有放在心上,等到太阳偏西后就自行回营。可是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都一直没有人影,虽然许平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但是苦思再三,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侯爷前日从山东回来,新军即将向山东用兵。”六月二十四日上午,张承业召集许平、吴忠和一群参谋军官开会,向他们展示新军来的最新命令。这次的命令基本是建立在前次的计划上,但是比那份计划更要具体,而且透露出的信息也更多,包括山岚营被安排在长青营的侧翼为友军。张承业已经六十四岁了,他的盔下已经是两鬓花,不过他的臂膀却像壮年人那样孔武有力,声音也如同洪钟般响亮:“山岚营的方明达方将军,本将已经认识很多年了,为人沉稳刚毅,必定会和我们配合得很好的。”

第二十五节 将门

    正式的命令里还有三套方案,虽然大体相同但仍有些细微差异,长青营还要对这些方案进行推演,以便预先体会战场形势,并事先思考面对各种突问题时的对策。这样等真到了战场上,这些突问题万一真的生的话,也就不再是突问题,各级指挥官可以从容地拿出事先推演好的最佳应对来予以化解。

    下来的东西很多,张承业不断撕开各个公函袋,看一眼里面的工作内容,然后把它交给合适的人去负责。这个过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个接着一个的公文被分派到不同的人的手中。现在,张承业又熟练地扫视着手里的东西,同时口中喊出苻天俊的名字。他在伸出右臂把它递给走上前来的苻天俊的同时,抬起头向全屋的军官做了一个关于它的简报。张承业的左手随即按在了下一份公函袋上面。

    张承业抬起左手把又一封公函举到眼前,右手自然而然地去撕袋口。但这个动作突然一滞。张承业皱皱眉,把袋子举高些,从头又读了一遍袋上写的字,然后面带疑惑地抬眼看着许平:“这个命令指明是给许平的,要由许平来打开。”

    许平闻言也是愕然,他莫名其妙地从张承业手中接过公函袋,扫了一眼封口上的命令,立刻把它打开。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没有地图或是兵力、配属等资料。许平抽出纸才看了一眼,脸就腾地红起来。

    这时身边的吴忠不经意地随口问道:“是关于这次出兵的命令吗?”

    “啊,是的。”许平来不及多想,随口答应着,就要把那张纸揣到自己怀里,却看见吴忠正直直地盯着自己。

    吴忠脸上有些诧异,指着许平手里的纸,问道:“克勤不做一个简报吗?”

    “没什么重要的事,”许平挥挥手里那张纸,故作轻松地答道:“不起眼的小事。”

    “既是这次出兵的命令,”吴忠不解地看着许平,又低头盯着那张纸,道:“那再内的参谋军官们都已经开始注意到两个人的谈话,纷纷向自己望过来。许平再一转头,看见张承业也停止了手里的工作,正威风凛凛地看着自己。

    一瞬间许平已经是汗流浃背,而且不仅仅是后脊梁骨凉,额头上的汗珠也从皮肤下渗出来。他清清嗓子正试图开口说话,张承业已经问道:“是侯爷给你的机密命令么?”

    许平很想说一声“是”,但是在张承业威严的注视下,没能把这个词脱口而出。此时旁边的吴忠更加奇怪,问道:“是不是命令里说,这个命令——这个有关出兵的命令,不能给营里其他的人看?”

    那个“是”字在许平的喉咙里滚动着,但是无疑他已经错过表示肯定的最佳时机,因为张承业此时已经伸出手向着许平:“既然不是,那就把它给我。”

    许平虽然心里试图抗拒,但是军队里长时间的训练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他的身体也本能地对上官的命令作出反应。眼睛看着张承业把纸从自己手上拿过去时,许平的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大脑里也是一片混乱,但是身体仍保持站得笔直,以一个军官的标准姿态挺立。

    张承业飞快地扫视过那张薄薄的纸,爆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确实是小事,不过侯爷真的是很看重你啊。”

    说完张承业就把那张纸折叠起来,顺手塞到他桌子上的其他一堆公文最下面,然后继续刚才的工作,这件小插曲仿佛就和没有生一样。其他人闻言,纷纷向许平投来羡慕的一瞥。张承业虽然没有明说,但大家都在心里暗自揣测,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在战前得到镇东侯的亲笔勉励啊。

    所有的工作都布置完毕,参谋军官们立刻告退,去计算行军、道路、消耗和运输等具体事宜。许平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等军官们都离开中军帐后,他又回到营帐里来,小心翼翼地走到张承业的桌前,一声不吭地站着。

    张承业靠在椅子背上,六十多的老将军显出一丝疲乏之态。他静静地揉了一会儿眼睛,又喝了口水,然后正襟端坐,抽出那张纸。但是他并没有立刻交给许平,而是拿在自己手中又看了一遍。

    张承业的声音一如往日的威严,不过许平注意到他叫的是自己的号,而不是官职:“克勤,使用新军通讯系统传输私信是违反军规的。”

    许平垂头丧气地答道:“末将知道。”

    “我知道你很清楚,不过,并不是你在违反条例。至于写这封信的人,”张承业不由得苦笑起来,把手里的纸塞进原来的袋子里,收到自己的箱子里:“她不属于新军,我想条例也是没法管到她的,真要追究责任恐怕要算到侯爷那里去。”

    许平只有继续一声不吭。

    “你没有刻意隐瞒,而是按照军规把这封违纪的信件上报给上官——也就是我,你做得很对。”张承业说出他的最终决定:“本将认为这件违纪的事并非十分急迫,也不算很严重,因此不会报告给军法官,本将会把这封信和相关情况直接报告给侯爷。”

    许平把头垂得更低。虽然张承业的决定已经是对他最有利的,但是他仍然感到无地自容。张承业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许平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不过也不是现在,而是等我们这次出兵回来,那个时候我再去向侯爷报告这件事。”

    许平感动地抬起头,自肺腑地感谢道:“谢大人。”

    张承业抚摸着自己花白的头,对许平说道:“你知道,我从三十五岁就追随侯爷,到现在已经快三十年了,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什么。”

    说到这里时,张承业看了一眼许平胸前的卓越勋章,似乎回忆起什么往事,不过也就是一瞬间。张承业继续把话说下去:“根据新军条例,过了六十五我就该致仕了。”

    张承业很清楚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领兵。等回师以后,大概会安排一个宴会,规模不大,但都是多年的老兄弟。在宴会上,几乎从来不喝酒的黄石会敬张承业一杯酒,感谢他多年来的患难与共。类似的宴会张承业已经参加过好几次,现在终于要轮到他本人了。

    “我效力这么多年总是有些苦劳的,”张承业拍了拍许平的肩膀,这拍打沉重的就像军营里的大炮那样有分量:“好好干,后生,有些话本将会替你去说的。”

    “遵命。”许平重重地应了一声,他的感激之情比所有的大炮加起来还要重,“末将告退。”

    张承业问道:“你去哪里?”

    许平大声答道:“去和同僚们一起推演战局。”

    “本将没有交代给你任务。”刚才张承业没有分配给许平任何工作,这让许平心里很是不安。张承业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笑道:“快去吧,保护好侯爷的家人。”

    ……

    又一次见到黄姑娘的笑容时,许平心中所有的不安消失得无影无踪。以前,黄姑娘在家里闷得坐不住,隔些天便上街散散心。这些日子,天天到了时候就溜出去,终于引起了黄夫人注意,便禁止女儿跨出家门。

    听明白原委后许平连连抱歉,又问道:“今天怎么能出来?”

    黄姑娘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答道:“我爹从山东回来了。”

    “小姐怎么想起公函给我?”

    “我娘把我的盔甲收去了,没法混进军营了。”黄姑娘答道:“昨天我爹的公事多,一整天都在写公文。我帮着他整理了一天,顺便就写了一封信给你。”

    “还盖上了练兵总理的大印?”

    “是的。”黄姑娘面无愧色地答道。昨天黄石忙得不可开交,难得女儿特别热心地在书房里整整帮忙一天,公函袋大多是黄姑娘帮着封口的。黄石为此还大大夸奖她懂得帮父母做事。

    “然后夹在给长青营的命令中一起来?”

    “是啊。”黄姑娘被许平看得有些不自在,声音也低沉下去:“正好我爹有一批公文去你们营,我就顺便把我的信夹在里面了。”

    黄姑娘想见许平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打算送他一份礼物,另外则是计划偷偷给他报喜。昨天黄石才一回来,杨致远就到侯府报告新军操练情况,而金求德则跑来告状——告许平的状:许平擅自修改推演规则一事,其他人或许不知道,但对金求德来说这根本不是秘密,他称黄石对许平的敲打根本不够,许平一点也没有接受教训。

    当时黄姑娘躲在书房门外偷听,听见父亲对金求德的意见不置可否。而等金求德走后,黄石就和杨致远讨论起许平来:“你怎么看许平这个人?”

    杨致远立刻答道:“很不错的年轻人,在教导队各项考核都是第一,这只能说有天份,但到小木营任职后,雷厉风行,这次演练小木营表现突出,属下认为战斗力已经过水营、木营。这当然主要是张承业的功劳,但末将仔细问过了,许平也起了很大作用,他帮着张承业对条例中的缺漏不足加以修改,更迅整理上报,最难得的是,许平参与各种修改时都经过深思熟虑,并全认真实检验过。不过新军里很多人看许平不顺眼,顺带连张承业也遭了殃,小木营辛苦整理出来的东西,除了小土营(山岚营)外其他各营根本不愿意推广,都说许平狂妄自大,毛还没褪干净就敢改大人您的条例,真不是东西。”

    “比如什么?”

    “比如张承业在小木营改进了队列轮替训练的条例,这个是许平协助完成的,演戏效果不错,属下就让小木营派出军官去其他营演示,结果遭到别的营的冷嘲热讽,尤其是那个余深河千总,因为和许平关系近,同样不是将门子弟,更是被讥笑为马屁精。”

    “以杨兄弟的好人缘,这事也解决不了吗?”

    “如果只是个别人,好办。但几乎所有的营官都在阳奉阴违,这就很难了,不少人对许平都忌恨得很,对张承业挑这个孩子当副官而不挑他们的儿子很不满,就是贺兄弟,这些日子来言语里也曾为子弟们鸣不平,属下下令推广小木营的训练条例后,有七个营官结伙去贺兄弟那里诉苦,结果贺兄弟专门跑来跟属下说,取消了这个推广命令。许平性子孤傲得很,对此有所察觉但不肯去逢迎,也不喜欢拉帮结派。总之,就是没受过挫折没吃过苦,还不懂得如何与人共事。”

    黄姑娘看不见父亲的表情,不过黄石的声音听起来显然很是感慨:“新军之中,确实是弊病丛生,我们的条例适用于长生未必适用于福宁、适用于福宁未必适用于新军。不说条例,就说这个子弟为官吧,我若是不答应你们,底下的人势必说我刻薄寡恩,一点不念旧情,可是这么多子弟里,真有出息的却没有几个。”

    接着是杨致远带着些歉意的声音:“大人,属下惭愧。”

    “我说过不会负你的,再说你的老大也算是有出息里的一个。”黄石的声音里带上了更多的烦躁之意:“还有,金求德的那个小子明明挺适合带领直卫,可是我每次一说要把直卫指挥使给他,他们父子二人就一起拼死推辞,唉,真是麻烦……话说回来,为何这几个营会练得如此糟糕?”

    “原因是一样的,教导队把兵练得很好,问题出在那些千总、把总身上,各营重用的都是熟人的子弟而不是教导队成绩优异的学员,一些人不肯踏踏实实做事,有父兄的人情面子在,上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就把风气带坏了。比如小金营,属下觉得贺兄弟的老二根本就不称职,和他哥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信用的一群全是养尊处优的家伙,吃不得苦,晚上不肯在军营与士兵们同住,总是抢在城门关闭前回京师的家,三天两头请假,小贺对此不闻不问,自己也是四、五天就回家一次,这岂能把营务整顿好?可就是属下都不敢对大人以外的人说这话,演练结束还有一批人跑去恭维贺兄弟将门虎子的,属下当时也违心的说了几句。不过……不过大人放心,属下想,对付季退思还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我们的军官对大人忠心耿耿,本领再不济也比季退思的手下要强,我们有很好的士兵,装备更是季退思远远不能比的。”

    “小木营呢?”

    “张承业挑的是吴忠啊,大人您知道吴忠不是很聪明,父亲也不在了,很多人不愿意要他。但吴忠勤奋忠诚,任职以来两次回家看妻儿都是假期,其他日子就算回城也是当天就走,有吴忠以身作则,小木营的子弟们当然不敢放肆。”

    杨致远说完后黄石沉默了很久,再次开口时他又说起许平:“许平的话也就是能哄哄贺宝刀,如果他只是话说得好听,我绝不会不追究他冒称官长一事。”

    杨致远表示赞同:“大人您曾经说过,指挥官第一要正确理解上峰命令,许平在德州做得很好,死死地拖住了叛贼,没有躲到德州城里去;第二就是坚定不移,这点许平表现得非常出众。不会打仗可以学,但没有决心和意志,那学得再多也没用。”

    “是啊,杨兄弟你看得比贺兄弟透彻得多。”黄石一声长叹:“许平让我想起了贺兄弟年轻的时候,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把条例定得面面俱到,当年若不是贺兄弟以顶撞我为乐事,又怎么能将练兵条例予以完善?”

    杨致远问道:“大人把许平派给张承业做副官,也有这个意思在里面吧?”

    “是的,”黄石立刻承认:“张承业心胸开阔,新军里恐怕只有他能容得下许平,不过我没有预料到情况会这样糟。”

    “就是可惜岁数大了。”杨致远说道:“此战回来,估计张承业就该致仕了,到时候大人又做何打算,给许平一个营么?”

    “杨兄弟你在开玩笑吗?我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打算?”

    屋内同时传出黄石和杨致远的笑声,笑声结束后,又听黄石说道:“对我唯命是从的人够多了,不缺许平一个,而反对我的人太少了,即使是杨兄弟你,现问题时也总想给我留面子,更不必说王启年他们,根本不会动一动我是否错了这样的念头。许平,还有其他类似许平这样的年轻人,我当然会想尽办法培养的,现在张承业还在营官的位置,我就让他出去历练一番,等张承业退下来后,我不会让他再留在军中。”

    此时在门外偷听的黄姑娘心怦怦直跳,却听见杨致远又笑起来:“大人又打算开新的培训队了吗,为这些年轻人?”

    “每次都被你猜到,真没意思啊。”黄石轻笑一声:“该是重用年轻人的时候了,若是许平表现良好,我就让他第一个加入这个队,这个队我不想要很多人,能有十个不错的后生就很好,五、六个也不错,宁缺勿滥。到时候和我一起给他们讲课吧,等到将来你或者贺兄弟出外领军,我就把他们派给你们做副官,跟着你们学几年,差不多就能当营官了。”

    杨致远听起来有些犹豫:“大人,属下想这个队不如由您自己来带,我们需要更多的年轻人,而这些人会和许平一样遭到大人旧部们的排斥,我想大人不妨收这些年轻人为弟子,至少给他们一个入室弟子的名分,这样他们看在大人的面子上,就不会……”

    不等杨致远说完,黄石就断然拒绝道:“我不打算这么干,我不会收任何人为我的私人弟子。”

    杨致远仍不放弃努力:“属下知道这违背了大人的心意,不过这也是为了新军好啊。”

    “如果只有我把这些年轻人收为徒弟,老弟兄和他们的子弟才不会排斥他们的话,我觉得新军是好不了的。”黄石冷冷地说道:“我绝不会这么做。”

    “那大人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说实话,我还没有想出好办法,现在不是长生岛那时了,他们有家业,有功劳,有交情,有姻亲……”

    屋内又沉默片刻后,再次响起了杨致远的声音:“大人放心,属下会用心物色可以加入这个队的年轻人的。”

    “不可外泄,这个打算我还没有告诉任何人,除了你一个,万一走漏了风声,肯定又是一大群人来找我,要把他们的孩子塞进来。我拒绝也不是,答应也不是,让他们先去怀疑我会让许平接张承业的位置吧。放一个许平敲打他们,免得他们固步自封,现在眼看要给一个年轻后生过去了,出兵时自然加倍努力。”

    屋内黄石和杨致远还在继续,不过没有了黄姑娘关心的内容。

    黄姑娘打算和许平复述这段对话时,却听到许平若有所思地说道:“快到七夕了,没有几天了。”

    黄姑娘没想到等来许平这么一句话,她垂不语去捻衣边。

    许平突然抢上一步,双臂一环就把黄姑娘紧紧拥进怀里。黄姑娘“哎呦”一声惊叫,就开始挣扎。但是她双臂垂着使不上力气,而且许平的手臂紧得像铁箍一样,怎么也挣不开。黄姑娘不再扭动,双手也弯曲上来扶住许平的后背。两人又僵持片刻,黄姑娘轻拍着许平,小声道:“许公子,放开我好吗?”

    许平始终没有说话,他闻言后微微后仰看着怀里的人,然后就一言不地向黄姑娘脸上吻去。黄姑娘把头一偏,被许平吻到了嘴角。她急叫着“许公子”,加倍用力地开始挣扎。不过许平坚定不移,触上了黄姑娘柔软的唇,并再一次让怀中人平静下来。

    “唉。”黄姑娘把头贴在许平的胸口上,细声细语地抱怨着:“以往,只要别人知道我是谁,都对我毕恭毕敬的,就是那些贵公子也不敢放肆,可许公子却总是这么唐突。”

    许平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亲着黄姑娘的秀,然后又低头去吻那只鲜嫩的耳朵。黄姑娘大声抗议着:“许公子你太失礼了,应该反省自身。”

    许平轻声说道:“那群环绕着小姐的子弟们从来都彬彬有礼,我一个平民百姓却能杀入重围,一亲小姐芳泽。该反省的是他们,不是我。”

    这对年轻情侣相拥良久,黄姑娘又道:“许公子,我有件东西要给你,先放开我好吗。”

    见许平还是一动不动,黄姑娘再一次轻拍着他的后背,用对一个孩童说话似的口气安抚道:“先把我放开。”

    许平松开手臂,黄姑娘缓缓退开一步,低头整理好自己衣裙上的皱褶,然后蹲在树边,从放在地上的口袋里取出一沓纸,把它们郑重其事地交给许平。

    许平接过那些纸,只见第一页上就写着四个大字《征战之源》,他心里一惊,看向黄姑娘。她道:“这几天我娘不让我出门,我就去给你抄这个,我整整抄了五天啊。”

第二十六节 离别

    许平又一次忘情地上前把黄姑娘抱住,纸张飘落了一地。许平只觉得心跳得快要蹦出胸膛,呼吸也急促得没有间歇……

    “这可使不得!”黄姑娘猛然力推开他,人也跳开两步,带着一种戒备的警惕之色盯着他。许平向前跨上一步,黄姑娘又跳开两步,大声重复道:“这可使不得!”

    许平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弯腰抱歉道:“小姐恕罪。”

    令人难堪的沉默持续了片刻,黄姑娘见许平脸色恢复了正常,垂道:“若是许公子果然诚心……”

    许平连忙叫道:“末将一片至诚。”

    “那许公子就该想想如何拿出配得上我的聘礼,”黄姑娘说完后抬起头,冲着许平微笑道:“许公子,我的身价可是很贵的哦。”

    许平眼睛看向地面,眨眨眼思考着这个难题。他伸手在自己怀里摸索着,掏出舅舅交给自己随身佩带的护身符,苦笑着对黄姑娘说道:“末将只有这个,肯定是不够,先给小姐过目一下,看看还差多少,末将再想办法去凑。”

    黄姑娘接过那个玉佩,带着一种挖苦的表情,用夸张的动作把那块玉举起来对着日光看。但很快那种挖苦的表情就从黄姑娘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惊讶之色。她把玉佩双手捧着,低头细细地打量着,好半天才抬起头,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吃惊表情:“这块玉是许公子的?”

    “是啊。”许平也有些吃惊,见到黄姑娘的这种表现后他心里隐隐又腾起希望。

    “家严收集了一些玉石,因此我也略知一二。”黄姑娘再次低头去观察那块玉,手指在它上面轻轻摩挲:“家严收集的自然都不是俗品,但质地像许公子这块这么好的,我好像还没见过。式样也很古朴,似乎是件很珍贵的东西啊。”

    “小姐的意思是,那差不多就够了?”许平满怀希望地试探着问道。

    “当然不够,还差得远了!我是千金嫡女,娘亲也是堂堂大明郡主,难道许将军认为我只值一块玉?”黄姑娘抬头白了许平一眼。她单手把那块玉在手里抛接了两次,对许平道:“只是这块玉的来历我不知道,到底价值几何也说不清。许将军先把它放我这里吧,我拿回家去问问我爹,他肯定知道。”

    “来历我倒是知道……”在黄姑娘把玉反复抛到空中的时候,许平的心也跟着一起悬上半空,不过幸好它被平安地接住了。许平把这块玉的来历说给黄姑娘听,他还是第一次把这个故事告诉别人。

    黄姑娘聚精会神地听着,看向那块玉的眼神也变得崇敬和爱惜。

    许平告诉黄姑娘:“……这块玉是先父给我娘的聘礼之一。先父事先就曾和我娘舅明言,若是他悔婚,这块玉自然归我娘所有,以示他的至诚;但是成亲之日,这块玉也要当作嫁妆再带回来……”

    黄姑娘插嘴问道:“既然是聘礼,当然是舅家所有,怎么又好当作嫁妆带回去?”

    “只有这块玉罢了,其他的自然归舅家所有,”许平见黄姑娘脸上似乎有些不满,连忙分辨道:“我家的聘礼自然十分丰厚,这玉只是表明我父亲的郑重之意。”

    “就是说,如果许公子用这玉下聘,将来也还是要拿回去的喽?”

    虽然听出黄姑娘语气中的不满,不过许平还是老实回答:“当然。”

    黄姑娘虎着脸把玉塞回到许平手里,冷冷地说道:“原来许将军打的这样的如意算盘,领教了。”

    许平虽然没有空手骗婚之意,但是自己的话听起来确实不太顺耳,像是不出聘礼还要白拿女方嫁妆的意思——无论如何女方肯定不会拿这块玉当嫁妆,侯府当然更不会。明朝人一向喜欢以送嫁队伍的长短来评价女家的体面,黄石的女儿出嫁时,估计当今天子都会提书赐匾,阁老尚书大概也都会随一份贺礼,达官显贵都会赴宴道喜。要是抬嫁妆的队伍不排出去几条街,以后黄石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从另一方面来说,以明朝人的观念看,聘礼意味着男方的诚意,当然也显示着男方对女方的重视程度,聘金越多女方自然越有面子。

    “小姐误会了。”许平满腹的委屈,但却说不出任何的话。

    面前黄姑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似乎还在等着许平的下文,但是许平心中却空荡荡的。父亲战死在边疆,舅家也已经败落,现在除了一个小屋和一个早点铺子更无别物。无论许平心里如何壮志凌云,无论他如何积极努力,甚至无论张承业将军是不是会去替他美言,许平此刻都不能不正视自己的现实——侯府千金之女的聘金他是无论如何也凑不出来的。不要说一年、两年,就是五年、十年也不行。许平把玉轻轻放回自己怀中,长叹道:“小姐,末将知错了。”

    “许公子,此话怎讲?”

    “小姐向末将表露身份以后,末将本该知难而退,可是却放不下这份非份之想,怎么也放不下啊。”许平突然感到胸中满满的全是那种无能为力之感。在此之前,他虽然也想过两人之间的身份差异,但是却尽力对它视而不见。今天许平离他梦寐以求的目标就差最后的一步,这就逼着他不得不正视横在自己和侯府之女间的障碍。他不需要多想就可以明白,这是根本不可能越过去的。

    “末将一无所有。”许平苦笑一声,又道:“末将除了军营,连屋子都没有一间。”

    等到许平得到世职后,朝廷倒是会有所安排,不过那肯定也配不上黄姑娘的身份。再说,朝廷安排的房屋也不好变卖。

    黄姑娘平静地问道:“那许公子现在是打算知难而退了吗?”

    虽然心里已经给了肯定的答复,但是许平实在无法把它轻松说出口,当他再次扬起头,迎上黄姑娘的注视后,许平说的竟然是:“没有。”

    黄姑娘低低应了一声,把头低下沉思片刻,对许平道:“许公子,我把这块玉还给你。无论是这玉,还是许公子其它的什么聘礼,它们都应该由公子交到我爹的手里,不是吗?”

    许平喃喃地答道:“是。”

    “我该回去了。”黄姑娘看着许平的眼睛里,似乎带上一丝怜惜:“有志者事竟成,许公子,我说过我会拭目以待的。”

    黄姑娘和秋月离去后,许平失魂落魄地在原地站立良久。秋风吹来,扬起地上的树叶和纸张。许平俯下身把方才散落的纸一一捡起。抄着《征战之源》的纸上仿佛还带着些胭脂香气。许平把它们整理好,但却没有心情看上一眼,只是默默地收到怀里。

    ……

    朝廷已经下达对山东叛乱的讨伐命令,这个命令写在朝廷的邸报上散天下,连誓师出兵的日子也昭然公布,确定在七月一日。根据许平的感觉,似乎没有必要把出兵搞得这般张扬,动静越大自然山东叛军也越会小心提防。不过这并不是许平的好恶所能决定的。朝廷起用黄石,只是给他一个练兵总理的职务,并不掌握兵权。这次出兵仍是按照朝廷的惯例,派文官做督师来统领全军。

    “这次督师的是侯大人,除了新军的十个营和直卫外,沿途还会有六总兵八万友军加入。”张承业向许平等长青营军官介绍情况。侯恂是朝廷重臣,更是久经考验的资深东林党成员,早在天启年间在朝中就素有威望。魏忠贤主政时期,侯恂与其进行过艰苦卓绝的斗争,不幸被魏忠贤罢免。崇祯朝东林党复起后,侯恂也因为这些经历而受到东林党人的一致敬仰。资格老、政治过硬,这次统兵的重任就落在侯老大人的肩头。朝野东林君子无不交口赞誉,纷纷预祝侯老马到成功。

    “侯爷已经和督师大人探讨过军事部署,因此侯大人已经同意我们的大致计划。等到达山东后,督师大人会再重申一遍这些命令的大略,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自行挥了。”张承业笑得很是欢畅。黄石虽然没有兵权,但仍尽力施加影响,让新军可以按照预案行动,这让张承业非常满意。

    进入七月(农历),天气逐渐转凉,便于大规模的军事行动。避开炎热的夏季,士兵不容易感染热病,医药运输的压力自然也大大减小。而且七月也是秋收的季节,农民收割过后,会集中大批的秸杆堆放在田边,这对军队来说收集马粮会容易许多。至于军粮更不用说,就地征集的难度大大减少。山东缙绅和地主的粮仓正处于饱满状态,只要付给地方上一些钱就可以免去长途运输的麻烦。

    “从今天开始放假两天,七月一日上午,督师大人检阅大军,然后向山东进。”明朝的誓师大会总是一成不变:督师训话,向京师方向遥拜天子,三军齐喊万岁;然后找几个神汉向全军宣布今天大吉大利,必能旗开得胜,三军再次齐喊万岁,最后杀牛祭旗,三军第三次齐喊万岁,然后出兵。除了从京师出的三万余新军官兵和已经等候在沿途的数万友军外,侯恂自己也配有一个督师标营,这个营大约有五千兵马,由禁军和京营组成。这个督师标营属于侯督师直辖,他们基本不是为了作战而建立的,而是为了帮助督师控制其他的将领,监视其他各军,以保证兵将们能认真作战。

    “为圣天子开太平,报国安民,封妻萌子,诸君努力!”

    “遵命,大人!”

    众人轰然应诺后,张承业留下吴忠和许平,对他们压低声音道:“七月一日清晨,侯爷会先去一趟校场,检阅新军十营和直卫的指挥官。”

    十个营的指挥官就指各营的指挥使和同知、佥事。许平听到直卫的名字后,心中暗道,金神通肯定会到场,就是不知道杨致远的儿子会不会去。现在金神通在直卫中权威更盛,大小诸事一手包办,杨家的孩子几乎插不上手。德州之战就是金神通带领直卫出战,听说这次也是一样。

    “侯爷不想惹来物议,所以会早去早回。辰时我们一起去见过侯爷吧。”张承业话说得不是很明白,但是吴忠和许平都是心领神会。大都督府先开而后闭,足以说明朝廷对黄石颇有戒心。自从天下烽烟四起,朝廷虽然再次让黄石出山,但也只是任命他当一个练兵总理,而没有带兵出征的兵权,其中隐隐的戒备之心一目了然。

    “你们二人不用在营里等我,更不必结伴前行。早上尽管分头去校场,然后在那里会合好了。”张承业又嘱咐一句。数万新军皆是黄石一手带出来的,新军中的将领也尽数是他提拔起来的,出征在即,黄石见见他们也是应有之义。黄石本人不出席誓师大会,只是在出征前看看新军的几十名将领,自然说明他也想低调做人。上次季寇北犯时,朝廷上下一片混乱,仓皇之中勉强同意了让贺宝刀领军。但是时过境迁,大臣们的想法与当时自然大为不同。这次黄石手下的几员大将没有人随队出,督师大人直接指挥新军各营的营官。许平和吴忠一齐点头,表示他们不会把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免得新军官兵纷纷涌去见黄石,抢了侯督师的风头不说,还会让朝廷心下不快。

    “莫要忘记了。”吴忠和许平离开时,张承业不放心地又吩咐一声。

    离开军营后,许平去见过舅舅,老人家自然是一百个不放心。虽然吃饭的时候舅舅强颜欢笑,但是半夜里,许平听见舅舅在隔壁低声叹息,还轻手轻脚地地摸到厅中,好像又去给自己的父母上了柱香。许平想着心事,也没有睡好。

    第二天天不曾亮,许平就换上粗布衣服,打算帮舅舅去打点铺子。不想舅舅已经早早出去,在铺子门口挂上了歇业一天的招牌。舅舅拄着拐杖,提着个袋子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要带许平出去,买些平日舍不得吃的好东西。许平坚决拒绝,不肯让舅舅如此浪费积蓄。舅舅虽然拗不过他,但也不让许平把拿来的的军饷留在家中。舅舅说:“穷家富路,你出去打仗,谁知道什么时候要用到钱啊。”

    舅舅不由分说,把那个装着家里积蓄的袋子塞在许平手里,一定要他带上。舅舅还说,若是用不到,尽管回来以后还他便是。

    虽然舅舅希望许平在家多留一夜,但是明天辰时以前要赶到校场,而那个时候可能城门还没有开,许平不得不在今天返回城外的军营。临行,舅舅又是千叮咛万嘱咐,要许平注意仪表,面见黄石的时候要谈吐得体。不用舅舅说,许平也一心要给黄石留下个好印象,自然尽数答应下来。他离家之前偷偷溜进舅舅的房间,把钱袋子又塞回舅舅的箱子里。

    回到军营后,许平远远就听到一片喝酒划拳之声。大军出征在即,新军已经下令放开酒禁。不用进门,许平隔着好远就听到曹云的大嗓门,显然正在里面闹腾得欢。许平知道此时进去必然被灌酒,而明天还要早起,他今晚自然要早些休息。

    悄悄走到自己的军帐,路上几乎一个人都没有。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兵,有家室在京师的多半都离营回家了,没有家室的单身官兵也都跑去聚会嬉闹。许平屋内早已收拾整齐,重要的东西都装进箱子和袋子,以便随军带走。他把毯子铺在桌面上。心知曹云一伙儿今夜必定闹到凌晨,他打算在这里早早睡下,明日也好不误出。

    天黑前,许平用心地擦拭自己的盔甲、武器,一件一件都擦得闪闪亮。夜幕刚刚降临,他就洗漱完毕,回到自己的帐房。他没有点蜡烛,打算稍等一会儿就去安眠。既然一时还睡不着,那不妨先站在帐门外看看星空。许平仰望着漫天星斗,偶尔还能看见流星从天际划过,张承业的话放佛还响在他的耳边——为圣天子开太平,报国安民……

    “七月流火,许公子可是在许愿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背后多出个人,许平轻声念道:“小姐。”然后转过身来。

    黄姑娘向前走了几步,许平借着月色看清了对方的面容。她身上的衣甲似乎有些偏大,远不如以前的那般合身。黄姑娘穿上军装的身姿,许平就是闭上眼也能记起每个细节,所以他意识到这是一套新的衣甲。

    “从金家哥哥那里抢来的,”黄姑娘掀起面具,笑盈盈地看着许平,道:“今天下午才拿到手的,大了点,将就着穿吧。”

    自打少保楼那件事生后,许平心中对金神通就有了块疙瘩。和吴忠去黄府之前,两人又见过一面,说过几句话。从那以后,许平再也没有见过金神通,对方也没有再来找过他。许平并不是没有机会、没有时间去一趟直卫大营,但是许平却总因为心中那股奇怪的感觉,而让自己相信确实没有时间去,因此一直拖到现在。今天下午,许平还想过,明天碰见金神通该说些什么。他担心那会是场令人尴尬的会面,两个人可能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敞开心扉、开怀大笑了,起码许平觉得自己已经很难做到。

    黄姑娘不知道许平在想什么,她收敛笑容对许平道:“许公子,祝你平安。”

    “小姐来这里,就是要和末将说这句话么?”

    “是啊。”黄姑娘俏皮地吐一下舌头,道:“我马上就要回去了,不然又该被我娘现了。”

    “其实末将确实是许了一个愿的。”许平探手入怀,把玉佩取出,又一次交到黄姑娘手上。

    “哦?”黄姑娘茫然不解地捧着它。

    “末将许的愿是,”许平深吸口气,一字一顿地道:“希望有朝一日,小姐能亲手把它交到许平的儿子手上。”

    黄姑娘脸孔一板,嗔道:“许将军真是胡言乱语,我要走了。”

    “请小姐把这块玉带走吧。”许平把双手背着,没有去接黄姑娘递回来的玉佩。

    “别闹了。”黄姑娘有点着急,把玉一直送到许平的鼻子底下:“不是说过,这些该交给我的父亲吗?”

    许平还是没有伸手去接,淡淡地说道:“小姐,末将想过了,这块玉末将是不会交给侯爷的。那些聘礼末将会竭尽全力地去想办法,但是这块玉就是给小姐的。”

    黄姑娘收回手臂,怔怔地看着许平。他一脸平静地说道:“先父将这块玉交给先母时,也并不该算做是聘礼,而是先父用来表达他的诚意。今天末将敢请小姐收下它,也是希望小姐能收下许平的这份诚意,许平对小姐的一片赤诚,万世不易。”

    黄姑娘低下头慢慢抚摸那块玉,嘴里轻轻“嗯”了一声。

    “小姐请回吧,”许平淡淡地说道:“请小姐静候佳音。”

    “我不要这块玉,”黄姑娘突然又抬起头来,注视着许平的眼睛大声道:“这玉是许公子的太高祖父赢得的,不是许公子自己赢得的,不能代表公子的诚心。”

    许平楞了一愣,听见黄姑娘又道:“我知道公子身上,有一块公子靠自身本事赢来的宝物。”

    “宝物?”许平不禁伸手摸摸自己的胸前,卓越勋章触手一片冰凉,他摇摇头,道:“这铜牌恐怕比不上那块玉。”

    “可是这是公子自己赢来的。家严只出过三块卓越勋章,许公子冒着生命危险才赢得的,怎么能说它只是一块铜牌呢?”黄姑娘看着许平,轻轻说道:“如果公子真有诚意,把它交给我带走吧,这块玉还请公子收回去。”

    许平拿回玉佩,又缓缓把勋章从脖子上取下。将铜牌紧握在手中,对黄姑娘说出自己心中的誓言:“这勋章是许平在新军中赢得的第一次荣誉,本来也是要做为传家之物留给后代子孙的。我知道这是侯爷为了奖励贺定远大人的武勋而给他的,又被贺定远大人亲手挂在许平的胸前。今天许平把它交给小姐,希望小姐能把它交给许平的子孙。不管要砍下多少敌人的级,不管要踏遍几万里的征途,许平一定要娶小姐为妻。此言字字至诚,此念永志不变。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黄姑娘从许平手里接过被他握得有些烫的勋章。沉默片刻,突然又叫道:“这个誓不算!”

    许平不解地问道:“为何?”

    一个身影扑上来抱住许平,许平下意识地伸出手,拢住这个身体,耳边传来呼吸的热气,还有黄姑娘的低语声:“因为我不叫‘小姐’,许郎,我的名字叫子君。”

    有读者问黄子君为何会看上许平。这个我解释一下吧,看来又是我的写作问题,让大家看不懂了。

    先在茶馆,许平认为对方还是一个妓女的时候,就曾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差点被殴打成猪头。有了求亲的念头后,许平豁出姓名去参加志愿军,而当心上人的“父亲”阵亡后,许平以对方的遗志为志向,一定要完成赵将军的遗愿。

    其次,当许平遇到一桩好婚事,一桩能让他少奋斗二十年的富贵美满姻缘时,许平毫无犹豫的拒绝了,见异思迁的念头动都没有动一下。

    这些事情,黄子君不是没有察觉的。

    许平是一个明朝人,深知两人的隔阂巨大,但是他一直勤奋工作,希望靠成绩来赢得对方父母的欢心。

    在感情问题上,许平勇敢、执着,而且专一。并愿意为此付出他全部的努力。

第二十七节 夺印

    身边有什么似乎动了一下,许平的眼微微睁开一条缝,开始思考自己身处何地。一瞬间,他猛地睁大眼睛,人也腾地坐起。这个动作把靠在他身上的黄子君也惊醒了。昨夜两个人絮絮地诉说着情话,竟然不知不觉的就偎依着睡着了。

    看到已经是天色白,黄子君也惊慌地坐起,喃喃道:“完了,完了,我娘会杀了我的。”

    许平急急忙忙地戴上头盔,披上斗篷,又冲过来重重地抱了黄子君一下。

    “许郎,”黄子君也温柔地与他相拥:“你这就要走了么?”

    “是啊。”许平冲过来抱了一下黄子君,接着放开心上人,伸手去抓佩剑,冲着她苦笑一声:“今天泰山大人召见,辰时!现在恐怕都快到巳时了。”

    许平一边急急忙忙地把剑配上腰间,一边嘟囔着:“糟糕,糟糕,我得赶快走,不能让侯爷和大人们久等。要是被泰山大人知道我去迟的真正原因,一定会被严惩,说不定送去宫中当太监。”

    黄子君红着脸道:“聘金我已经替我爹想好了,一百万两银子,少一钱都不行!”

    迅装束停当,许平临行前又走到黄子君面前:“再给抱一下。”

    许平用尽全力紧紧地抱住黄子君,不知为何,许平只觉得胸中异常沉重,好像一松手就会把她永远失去。虽有千言万语,但时间却再也不能拖延了。

    许平恋恋不舍地放开黄子君,后者紧紧抓着他的衣甲边缘:“许郎,千万平安归来。”

    “放心吧。”许平向帐外走去,撩开帐门的时候大声说道:“子君,等着我立功的消息吧。”

    催促着马儿不要命地赶到校场,远处可以看见聚拢着几十个新军将领。不等战马停稳,许平就飞身下马,在地上一个踉跄前冲几步,差点跪倒在地。许平单手在地面上一撑就弹起身,走过来接马缰的卫兵露出诧异的眼神,许平顾不得解释,拔足就向着那群军官疾奔而去。

    许平跑过来的脚步声引起那些新军将领的注意,等他冲到近前时,张承业和吴忠已经走出人群,向他迎来。张承业一个劲地摇头,吴忠脸上表情也怪怪的,许平气喘吁吁地跑到张承业面前站定,看着对方的眼睛,仍抱着万一的侥幸心理,问道:“侯爷?”

    “侯爷已经走了,他等了你足有一个时辰。”张承业脸色非常难看,一股怒容渐渐从他脸上升起。从张承业有点抖动的眼角来看,他心中定然是十分生气。不过在许平垂头等待训斥的时候,张承业突然出一声毫不掩饰的长叹。许平悄悄抬眼看去,见张承业的怒容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失望。

    “侯爷临走时对我说,年轻人贪睡一点,也没什么奇怪,不必苛责。”张承业冷冷地说了一句,转头走去,再不看许平一眼。

    刚才一直绷着脸小心翼翼地站在旁边的吴忠,在张承业转身走开后小声告诉许平:“今天大人一直在向侯爷说你的好话……”

    吴忠都说了些什么许平并没有听清,因为此刻他的注意力已经被另外的事情吸引过去。刚才许平飞奔过来的时候,他就看见那个醒目的身影向自己走过来。不过在张承业拦住自己后,那个身影没有进一步靠前,只是停在几步外静静地听着。金神通今天又穿着那身大红披挂,头盔上的火红羽毛鲜艳夺目。当张承业复述黄石那句“年轻人贪睡一点也没什么奇怪”的话语时,许平似乎看见金神通的目光闪动一下。等张承业离去后,金神通就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许平,却没有丝毫走上来打招呼的意思。

    本来昨天许平还预备了些客套话,甚至还想了几个趣闻、笑话,打算今天遇到金神通的时候,拿来打哈哈用。可是现在两个人距离虽然不过几步之遥,许平却感到,即使是这几句简单的客套话都忽然变得非常虚伪,他完全无法把它们说出口。

    金神通始终站在那里,看着吴忠在许平耳边唠叨。许平心不在焉地和吴忠搭着话,渐渐感到难以适应这种沉闷的压力,就轻轻拉扯吴忠一把,和他漫步到远远的地方去说。两人走出去很远后,许平装作不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金神通已经不在原地了。那个大红的身影并不难找,许平随便一扫就找到了目标。金神通正和另外几个人在说话,其中一个就是许平上次见过的贺小将军。突然之间,往日和金神通一起骑马驰骋的场面又历历在目。许平现在有一种感觉:或许一段友谊就这么失去了,金神通再也不会对他敞开心扉,甚至再也不会和他交谈。

    这时新军各营的部队正在军官的带領下前来集合。很快就到了午时正,其他参战各军也在检阅台周围摆列开阵势,等待誓师出征的那一刻。张承业再次来到许平身前,他的脸色基本恢复到往日的样子。他把许平叫到一边,低声问道:“新军条例里对接受命令是怎么说的?”

    许平略一沉思,就回答道:“条例很多,但是归结成一句话,那就是:对命令有想法尽管说,对命令有怨气尽管提,但是最后还是得大声喊一句‘遵命’。”

    张承业对许平的回答显然很满意,他点点头道:“今天侯爷说的话不少,但是可以归结成一句话:在督师大人手下,你说的前面那些都可以省了,只要大声喊那句‘遵命’就行了。”

    “末将明白。”

    “此外,”张承业凑近些,压低声音道:“侯爷的意思是,如果匪徒投降的话,诛其恶,胁从如果没有大罪。就不要太为难他们。”

    这话让许平微微有些疑惑。他总觉得多年来内地的贼寇屡伏屡起,多半都和朝廷剿抚不定有关。此前许平还认为黄石杀伐果断,对叛军肯定会持严厉的清剿态度,张承业转述的话让许平颇是出乎意料。

    剿抚本来就是只有朝廷才能定夺的策略,张承业也知道黄石不敢把话说得太明,又对许平轻声道:“以我的理解,侯爷是不想为难被匪帮挟裹的那些饥民、难民。”

    “这个自然。”许平当即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身处匪区的百姓本来就是两难,让他们沦落匪区也是官军的失职,新军确实不该苛责他们。”

    离午时三刻点将的时间越来越近,新军将领开始散去,三三两两地结伴向自己所在的营归队。走回到长青营的阵中后,许平看见各带队千总和参谋官正聚拢在一起,热切地讨论即将踏上的征途。因为还有些时间,所以许平和吴忠也不急着要他们各回各队,而是笑着站在他们身边和他们一起闲聊。

    “本次督师大人会让谁做先锋啊?”

    余深河的问题引起一番热烈的议论。吴忠带着无所谓的表情道:“估计不是直卫就是救火营吧。”

    “轮不到我们长青营吗?”听起来周洞天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意思。

    吴忠撇撇嘴,用一种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口吻道:“从这里到山东,先锋其实也没啥用。也就是提前走罢了,也就是出出风头过过瘾,还要装样子四下侦探。哎呀,受累,受累啊。”

    “受累也受不了多少啊,”苻天俊搭腔道:“我宁愿出出风头。”

    “一般这种风头大家都会让给救火营。磐石、选锋两营是不是会去争我不知道,但是直卫的金将军逢事不甘落后,而且直卫全是骑兵,估计要去争一争。”其实吴忠的年龄比大伙儿大不了几岁,也就是比大家稍微对新军熟悉些,但是他却摆出一副饱经世故的样子,用老气横秋的口吻说道:“新军的老大是救火营,其他各营自然不会去争,小兄弟们总是要给大哥一些面子的嘛。”

    这时张承业也走到他的这群部下当中,好事如周洞天者就开始撺掇张承业去侯恂那里争先锋。张承业只是笑:“督师大人一看我这个老头满头的白,就不会把先锋大印给我。”

    一直只是微笑不语的许平突然开口:“大人,那我去争,给大人把先锋印争来。”

    “哪里有替别人请先锋的道理?”张承业哈哈笑起来,道:“你们年轻人就是好事。”

    见张承业完全没有此心,许平心里隐隐感到失落。刚才一听人说到“风头”二字,许平就开始暗自盘算:这次出征是督师大人领军,给天子的奏章也是由督师大人起笔,出风头事小,但是给督师大人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则很重要。如果能争到先锋的话,等到出师大捷后,想必督师大人起草的捷报里也会给自己留下浓墨重笔的一记。

    万一天子大悦,很可能还会召见有功之臣。到时候许平把太高祖父的玉佩拿出来呈递给天子,说不定天子想起许平祖先的忠贞,就会厚加赏赐,那样就能凑出些聘礼。

    许平心里转着这些念头的时候,只听到重重的一记鼓声,这是提醒各营肃穆的信号,也是通知大家,督师大人很快就要登上点将台了。

    长青营众人听见这鼓声后,立刻飞奔向自己的位置。张承业则带着两名副官阔步走到点将台旁,和大批其他各营的将领排列成两队,形成一道长廊。许平和吴忠并肩站在张承业身后。很快,第二次鼓声又响起,老将军伸手再次整整自己的头盔,吴忠也不自觉地跟着做了一遍。许平却心下焦急不安,只觉得心口的那块玉佩忽然变得温热,让他胸中也跟着热起来。

    随着第三声鼓响起,一群衣甲鲜明的官兵涌上点将台,将一个全身披挂的老头群星捧月般地护送到台正中。三万官兵铺开的战阵无边无际,但此时竟是鸦雀无声。

    接下来,各种程序一丝不差地走过一遍,请尚方宝剑,宣读圣旨,杀牛祭旗,三呼万岁。忙完这一切后,众人又稍等片刻,随着午时三刻一声锣响,侯恂颤巍巍地捧着一方用红绸包裹着的大印走到台前,俯视着两侧森然肃立的众将,大声问道:“众将,谁敢为先锋?”

    “末将敢!”

    不等侯恂那个“锋”字出口,早就蓄势待的许平断然一声大喝,接着就从张承业身后迈出一大步,跃上两列将领中间的道路。他左手扶剑,右手一甩披在身后的猩红斗篷,在众人注视中直挺挺地一转身,昂挺胸,笔直向着点将台走去。

    走到台前,许平一撩斗蓬,单膝跪倒在侯恂脚前,一手仍扶着剑柄,另一手撑地,再次沉声大喝道:“督师大人,敢请大人将先锋印授予末将,末将定为大军披荆斩棘。”

    侯恂盯着脚下的许平,见他明明是个非常年轻的将领。侯恂似乎有些迟疑,问道:“将军何人?”

    “回督师大人,末将——长青营指挥同知许平,”许平铿锵有力的报上姓名,又再一次重复道:“敢请督师大人将先锋印授予末将,末将愿逢山开道,遇河搭桥,以报督师大人。”

    直到这时,新军中其他的人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救火营营官越众而出,也大步走到点将台前跪倒:“末将——救火营指挥使王启年,愿为大军开道。”

    王启年才拜倒后,许平身边就又多了一人,那人以同样有力的语气道:“督师大人,末将——新军直卫指挥佥事金神通,愿为督师大人分忧。”

    新军直卫尽数是骑兵,而王启年则是在二十五岁时和张承业一起投入黄石麾下,早已经是闻名遐迩的武将,又是救火营的营官,这两个人当然让许平立刻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督师大人!”许平猛地抬起头,双臂上举作出一个接印的动作,仰望着侯恂,声音洪亮地叫道:“恳请督师大人一定将先锋印授予末将。”

    许平两侧的王启年和金神通都没有做出反应,甚至没有再出言相争,因为许平的这个动作实在太过份。按照以往惯例,这些请命将领只应该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态,用言辞来表达自己的热忱,同时等待监军文官的决定。而许平这个出乎意料的大胆动作让他们都有些不知所措。

    侯恂此时心中也很为难。身前的这个年轻将领已经把双手高高举起,都快要伸到先锋印的底部——如果另选一人的话,那么就得把印从这双期待的手边拿开,然后放入另外一双手中。几个将领争先锋很正常,无论选哪一个都可以。但是如果真的避开一双高举的手,把先锋印授给另外一人的话,侯恂觉得自己无法把这个动作做得非常自然,他也有些怀疑另外一员将领是不是能坦然接下先锋印。何况侯恂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做,对于这个年轻的将领相当于莫大的侮辱。

    按道理说,打破规矩的许平似乎应该受到些惩罚,但在侯恂的仕途中很少遇到这么不守规矩的人,所以他也缺乏应变的锻炼。他只是深深地看着这个不懂规矩的年轻人,把他的面貌印入脑海,同时在嘴里重复道:“许平?”

    “正是末将。”许平又将上身挺直些,高举起的双手又向那方印靠拢些。他仰望着侯恂道:“末将就是在德州打败季寇的许平。末将曾和季寇亲身血战,一定不负督师大人所托。”

    侯恂微微眯眼看着年轻人的眼睛,那双热切得快要喷出火焰的眼睛。

    “好。”侯恂微微一俯身,就把先锋印重重落在许平的双手中:“许将军定要杀敌报国,无负国恩。”

    “末将遵命!末将谢督师大人!”许平朗声答应着,跳将起来,躬身退后两步,转身抱着先锋印向自己的位置走去。

    走到张承业身前,许平按耐不住自己的兴奋,叫道:“张大人,末将把先锋印争来了。”

    “这是给你的。”张承业微笑着对许平说道:“还不快去领军出,难道要让督师大人久等么?”

    许平在众将的目光中昂走向长青营。等他走到队伍前时,长青营已是一片欢腾。许平跳上马背,单手把先锋印高高擎起,尽可能地让每个士兵都能看到它:“长青营的弟兄们,用力地敲响我们的鼓!用尽全力出呐喊吧!”

    “大明万岁!”

    “皇上万岁!”

    “长青营,威武!”

    张承业和吴忠此时也已经上马,但是张承业却一挥手示意许平先走。许平也不推辞,从掌旗官手中接过长青营的大旗,高举着它一马当先走出校场。而长青营作为先锋官的本部,也在锣鼓声中昂然而出,在万军之前率先向山东进。

    吴忠催动战马溜到许平身旁,小声笑道:“真有你的,当时你一举手可把我吓坏了。”

    “怕我被呵斥无礼,当众拖下去打板子么?”许平一笑,道:“什么东西都是争来的。”

    集结在点将台周围的大军,跟随着先锋的脚步,一营接着一营陆续开拔。在新军大多营官的预想中,会是救火营率先出,然后其他各营按顺序跟上,从磐石乃至长青。结果竟然是第十营领头,现在顺序完全颠倒,等长青离开校场后,紧挨着长青的三千营启步跟上,救火、磐石、选锋反倒排到最后。

    何马一脸的不快,王启年策马来到他身边时,何马大声抱怨道:“张南山到底是怎么教导部下的啊,竟然连抢印这种事都会有!”

    王启年看着渐渐远去的长青营军旗,淡淡地说道:“等这仗回来,张南山也差不多该致仕了吧?他这是在为许克勤铺路啊。”

    “铺路?”何马愈不满起来,侧头大声质问道:“许克勤才多大?半年前还是你手下一个把总,侯爷还有那么多老弟兄,他岂能服众?”

    “别人我不知道,不过今天这一出后,我看长青营是无人不服了。”王启年悠然说道:“若是侯爷另派一人去长青营当营官,我反倒不晓得能不能服众了。”

    此时高踞在点将台之上的侯恂,同样眯着眼遥望着渐行渐远的先锋旗帜。标营的将佐环绕在督师大人的身旁,幕僚已经把侯恂想知道的东西捧上来。

    “许平,许克勤。”

    侯恂轻轻念着这个名字,那团跳动在年轻将领眼中的火焰,还有那张脸上毅然决然的表情,已经和它们主人的名字一起深深印入督师大人的脑海,再也难以磨灭。

    不仅仅是侯恂,其他见到许平的幕僚参赞,以及那些标营将佐们,也都在心里不自觉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没有人怀疑它的主人的前途,每一个人都深信这个人必将成为新军中闪亮夺目的新星。只是也不会有人有这样的念头——任何人都不会有——哪怕是稍微想一想:这个年轻人是否可能有朝一日将战无不胜的长生军掌握在手;这个稚嫩的年轻人是否可能成长到有资格接替黄石——成为那支传奇军队新的领袖;而这个此刻还满脑子只是如何凑聘礼的稚嫩年轻人的名字是否可能有朝一日会变得和黄石的名字一样响亮,一样名动天下、震撼朝野,以致妇孺皆知。

    ……

    第一章山雨欲来风满楼完

第一节 诱惑

    离开京师后,一路向东南直抵天津卫,然后折向南方,离开顺天府进入河间府地界。一路利用卫河等水利运输辎重,甚是快捷,更可以把富裕的运力用来运输士兵,整营整营地日行上百里。至七月十八日,新军已经连续跨过青县、沧州,经过了数百里的路途,直奔吴桥而去。他们的前方就是许平所熟知的德州。通过德州就是山东境界,新军会随即进行战略展开,按照预先制定的计划奔赴各自的目标。

    在北直隶内进行的这次武装大游行中,长青营作为先锋自然风头十足,在进入敌境之前,先锋是一件很惬意的工作,有船先乘,有路先行。二十一日,后续部队还在路上时,长青营已经先期乘船顺着卫河直达德州,做着向平原进的准备。

    美中不足的是,许平现沿途的县城统统四门紧闭,各地的县令虽然派人送酒送肉,还送些粮食犒劳官兵,县令本人一般也在侯恂路过时拜见督师大人,但是很明显,一个个县城都是如临大敌。许平曾经从青县的城墙下走过,只见门禁森严,城墙上还站满了持械的丁壮。

    为此许平曾问过张承业。老将军告诉他,最近几年,每次朝廷大军出动时,都将地方骚扰得苦不堪言,因此各县就像防贼一样地防着过路官兵。如果城门打开,就算门卫再尽力阻止,也难免官兵一拥而入骚扰百姓。现在把城门紧闭起来,官兵自然不能去攻打城市。

    许平听了,不禁心中有些疑惑,问道:“大人,正月里末将跟随大军出征时,似乎百姓并非如此啊。”

    “上次只有我们新军参战,父老们自然是有所耳闻的。”张承业指指本部的身后:“这次可不同了,沿途不断有其他各军加入作战序列,这些友军的所作所为,父老们自然也是心明眼亮的。”

    目前明廷仍然控制着东昌府北部,德州以南就是叛军的活动范围,此处基本是朝廷和山东叛军的控制区分界线。南面的季退思曾三次围攻曲阜不克,都被明军守住。半年前,季退思集中力量攻入北直隶,在南线的叛军采取保守姿态,现在大小汶河就是南方明军和叛军的军事分割线。

    正月里新军击退山东叛军后,叛军对德州的围攻也就瓦解,势力撤退到数百里外。此次参谋部认为,叛军主要的抵抗将集中在济南府周围。如果明军收复济南府,那么叛军就不得不决定是向河南流窜,还是退向青州府。如果叛军选择前者的话,明军可以轻易地收复青州府和胶东地区;如果叛军退向青州府的话,明军收复济南府后,那么明军控制的南北直隶将连成一片。以后明军可以再以济南府为基地,向东压缩叛军的活动范围,最终目的是将叛军挤进胶东半岛,并将他们消灭在那里。

    新军与叛军的德州之战才过去半年,德州城就重新恢复得一片繁荣。崇祯年以来,盗匪四起,朝廷越来越倚重军方,官兵自然也越来越无法无天。以往的县城不敢让官兵靠近,主要是因为县令官职卑下,万一被官兵骚扰了也是有苦无处说,统领大军的督师,绝不会为了一个县的遭遇和部下将领过不去。但德州有所不同,德州本来就是州城,现在也是济南府硕果仅存的大城。德州有知府坐镇,是朝廷关注的重点,就算胆大的官兵也不太敢在这里闹事。因此,明军驻扎在附近,德州虽然也是全城戒备,严禁中央部队的士兵进入城市,但并没有在大白天闭上四门。

    二十一日,长青营在德州城外安营扎寨,等待后续部队到达。张承业到底年纪大了,另一个副官吴忠的性格比较随和,而许平则是精力旺盛,所以长青营中的日常事务都是由许平处理,大事上报张承业,小事自己就可以决断。布置好营地后,虽然是在内地,闲不住的许平还是部署好侦骑,一如在敌境般谨慎。

    二十二日一早,随着号角声响,许平当即从床上一跃而起,兴冲冲地赶到大营处理公务,这是他第一次带兵出征,满心都是喜悦。中午时分,卫兵报告有三个德州市民求见,而且都自称是许平的故人。

    “故人?”许平眉头一皱,就让卫兵把几个人带进来。进来的三个人穿的都是绫罗绸缎,入帐后就是大礼拜倒。

    “草民张杰夫,叩见大人。”

    许平立刻认出来者,另外两个人自然是乐琳和姜烨,三人都是德州的地头蛇。许平客气地请他们起来就坐,还让卫兵送上茶水。他们开始喝茶时,许平对他们抱歉道:“军中没有什么良品,三位大侠将就些吧。”

    张杰夫他们以前见识过新军,今天一路进来的时候,又仔细观察了长青营的军容。听了许平的话,他们也不客气,张杰夫当即放下茶碗,笑道:“这茶确实不能算是上品。”

    许平见张杰夫身上的衣装十分讲究,人虽步入中年,但却完全没有富家人的福态,体型近似年轻人,手掌上筋肉突出,指间关节也粗大。另外两个人都是一脸横肉,虽然现在三人都是满脸堆笑,但许平忘不了他们手握钢刀时凶相毕露的样子。

    三个人临来之前早已经商量好,一听张杰夫起头,乐琳马上就笑着问道:“不知道许将军要在这德州驻扎几日?”

    许平含糊地报声:“三、四日吧。”

    “这营中也无甚乐趣,”张杰夫一拍大腿,大声道:“许将军和手下的儿郎们,不妨去德州城内转转,如何?”

    “知府大人不让我军官兵进城。”

    听到许平这话后,三位大侠相视一笑,还是由张杰夫开口:“如此却是不妨,草民几个昨夜已经去拜会过知府大人,说起许将军保存地方的事迹。嗯,听知府大人的意思,如果不携带兵器,也是可以进城去转转。”

    许平听了有些心动,他忙碌了这么些日子,确实想稍稍散一散心,许平自幼就没有离开过京师附近,上次到德州时也没机会看看风土人情。张承业命令长青营士兵这两日在营中放松休息,只是不许饮酒。如果禁止进城后饮酒,并严令士兵按时回营,许平觉得不会出什么纰漏,对树立许平的威信也有好处。大战在即,士兵们确实需要从紧张的状态中放松一下,张杰夫看出许平意动,就劝他道:“草民几个已经在城内摆下宴席,就等将军大驾光临了。”

    “只是要问过张大人。”许平心里已经同意,就打算去请示张承业。

    “正要许将军引见。”三人立刻起身,簇拥着许平去找上官。

    张承业对此并不反对,他也不愿把官兵的弦绷得太紧。听过许平的介绍后,张承业就安抚这三个劳军的人一番。他们要拽张承业和吴忠一起去吃饭,张承业笑着婉言拒绝,让吴忠和许平尽管前去:“本将年事已高,喜静不喜动。”

    私下里张承业嘱咐许平和吴忠:“让千总、把总带队,在城里转转,听听书、尝尝小菜都很好,但不许喝酒、不许赌博!”

    “遵命,大人。”许平和吴忠都答应道。

    召集下面的军官训话后,许平和吴忠就高高兴兴地和张杰夫他们走了。长青营的十个参谋军官因为没有带队的任务,也和许平、吴忠一同前去。营中只留下些卫兵。

    果然,席上菜肴很是丰盛,请许平吴忠坐下后,张杰夫他们就开始在旁边一个劲地劝酒,吴忠和许平坚决地表示不喝。这座酒楼似乎被张杰夫一伙包下来了,除了他们更无别人。一顿饭也不知道吃了多久,张杰夫他们又叫来一个戏班子,就在楼上开始唱戏。许平是穷人家的孩子,能坐在桌一边吃饭一边听戏,对他来说真是以前想也不敢想的的奢靡生活。吴忠实在抵抗不住姜烨的热情,饮了一小杯,随后冲许平无奈地苦笑一下。

    看到部下们也都兴高采烈,尤其是周洞天那几个和许平一样出身贫寒的参谋,人人都是喜笑颜开。请客是自己的朋友,许平感到脸上多了些光彩,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感激。抽个空子,许平偷偷地问身旁的张杰夫:“张大侠,这可让你们破费了。”

    张杰夫不以为然地哈哈大笑。自从上次协守德州,他被朝廷记了功,现在家大业大,徒子徒孙已经过百,生意都扩展到胶东地区去了。看起来,用不了几年,德州大侠就能成为响当当的山东大侠。坐在旁边的乐琳听到许平的话,他笑着对许平道:“现在德州的酒楼都是我师兄管着,哪里还用花钱?”

    志得意满的张杰夫今天喝了不少,他重重一点头,豪气干云地对许平道:“以往我们兄弟俩和姜大侠有些不爽利,后来我们大家都想通了,一起生死过的弟兄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呐?所以我们已经划清买卖,约定从此以后酒楼都归我,赌场都归他,至于盐、茶等生意,自然是有财大家。”

    许平并不知道,这三人已经联手把其他的大侠都赶尽杀绝,现在垄断着附近的保护费生意。听张杰夫说得有趣,他就问乐琳道:“那乐大侠是什么买卖?”

    乐琳暧昧地一笑,道:“许将军这便知道了。”他拍拍手,就有人应声下楼去。片刻工夫不到,领上来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乐大侠把手一挥,她们就纷纷跑到许平、吴忠以及其他长青营的参谋身边。乐琳还专门指着许平的位置对其中一人说道:“周姑娘这边坐。”

    款款走到许平身边的这个女子,身穿薄薄的稠衣,体态修长轻盈,明亮的双眸犹如一潭湖水,眼神流转间好似还起伏着若有若无的一层纱。和这双明眸对视了只一瞬,许平就觉得喉头一紧,他连忙避开这双眸子,对乐琳叫道:“乐大侠,这可使不得。”

    乐琳根本没理许平,只顾绷着脸吩咐那女子道:“小心伺候贵客,休要怠慢了。”

    见许平要起身避让,张杰夫立刻伸手按住他,笑道:“许将军出征在即,也不必太苛求自己了嘛。”

    就在许平与张杰夫争执时,身边的吴忠已经跳起身来,连连摆手表示无须陪酒。坐在吴忠边上的姜烨立刻对那个女子高声怒吼,把那个女孩子吓得面无人色,几乎软倒在地。乐琳也探着头,大声嚷嚷着:“把她带走关起来,三天不给饭吃。”

    正在吴忠手忙脚乱地解释的时候,许平旁边的周姑娘已经动手给许平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着送过来。许平绷着面孔转向她,看出她尚且十分年轻。许平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到女子的脸上突然充满了恐惧不安,那双大眼睛正乞求般地望着自己。许平暗暗叹了口气,低下头接过酒杯,道声:“谢了。”

    听到这句话后,那女子顿时松了一口气,现出宽慰之色。

    “多么美的一双眼,就像宝石,嗯,完美无暇。”许平在心里连连赞叹,迅避开那女子的注视,把酒杯放到唇边抿了一下。

    “许将军可见过这么标致的姑娘?这可是德州的第一美女,因为这双眼睛,艺名就叫妖瞳。”旁边的乐琳得意洋洋地介绍,他猥琐的表情令许平感到胃里一阵阵恶心。乐琳用双手比划着,笑道:“周姑娘的也很大,今晚就让周姑娘伺候许将军,如何?”

    许平紧闭着嘴没有说话。旁边的周姑娘似乎完全不在意别人用谈论牲口一样的口气谈论她,随着一阵香风,传来她柔和的声音:“今日能伺候许将军,是小女子的福气。”

    许平直视着前方,口气平和地对乐琳说道:“多谢乐大侠美意。只是今天我必须回营,上峰已经交代过了。”

    “那也无妨,”乐琳立刻胸有成竹地说道:“那许将军把周姑娘一起带走便是。”

    此时许平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流利地应对道:“多谢乐大侠美意,不过军中不许带女子入营。”

    “这个自然,军中的规矩我们都是知道的。”乐琳似乎对这个说法毫不感到奇怪,他一边饮酒,一边拍着胸脯说:“让周姑娘换上男装便是,这个很容易安排。”

    “多承乐兄、张兄美意。”许平向张杰夫和乐琳连连抱拳,道:“只是在下新任长青营指挥同知一职,实在不敢触犯军纪。”

    张杰夫和乐琳都连忙扔下酒杯,回礼道:“许将军,这可不敢当。”

    这时许平身旁的女子道:“许将军,那小女子就伺候您饮酒吧。”

    她说着又把酒杯斟满送到许平身前,明亮的目光仿佛带着一股热量,直射入许平的眼睛。

    “谢谢周姑娘。”许平把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暗暗对自己说再也不能喝了。然后就闷闷地夹了几下桌上的菜肴。吃了菜后,许平目不斜视地看着前面的人唱戏,虽然香风不时送来几句莺语,他再不理会身边女人的一举一动。

    在这种暧昧的宴席上呆了不知多久,几次许平想起身告辞,但是又忍不下心从这令人迷醉的气氛中抽身而退。虽然心中明知不应该,但是今天做东的人是许平的旧相识,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结下的生死交情,这让他心里有一种放松的感觉。

    戏班子换了一台又一台的节目,沉浸其中的许平突然感到有些不对,跳站起来走到窗前,现天色已经将近黄昏。被临窗的微风一吹,许平的脑子恢复了清醒,冲到吴忠身边,冲他低声道:“城门要关了,我们得赶快走了。”

    吴忠虽然又被姜烨和陪坐的女子灌了些酒,但是他一直还维持着基本的自制,始终没有放开肚皮畅饮。听到许平的话,吴忠的脑子也马上转过弯来。他向窗外一望,忙不迭地站起身,招呼其他军官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要赶紧走,不然就不能出城了。”

    这时许平注意到,其他桌上的参谋们不少已经喝多了,其中有几个更是和身边的女子倚在一起,多有丑态,吴忠的声音甚至没能引起他们的注意。许平大吼一声:“众人,听令!”这才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一个个头昏脑胀地从座椅上跳起来。

    张杰夫、乐琳见状连忙问道:“这许多位大人,今夜都要回营么?”

    “正是!”许平一阵心烦气躁。自己带队出来以前,向张大人保证了不喝酒,现在闹成这个样子,真不知道该如何向张大人交代。

    随着乐琳一挥手,所有的女子纷纷跑下楼去。姜烨急忙安慰许平道:“许将军,军队里当然要有一些规定,不过只要没生战事,上官也都是闭眼不见的,许将军不比太过忧虑。”

    “我新军不同其他官军。”许平不想多做解释,喝令一个伙计去找个木盆装些水,给这些家伙洗洗脸,清醒清醒。

    张杰夫见状,忽然心中想起一事,试探着问道:“许将军,那入城的众多的官兵,今夜也都要回营?”

    “自是如此。”许平想也不想地答道。

    张杰夫和另外两位大侠都对视一眼,还是由他开口说:“许将军,我等德州商民同感官兵辛苦,今日各店家都在犒劳将士。”

    “犒劳?”

    三位大侠告诉许平,他们已经安排一些店家供士兵吃喝,赌场要让士兵赢些钱,窑子也少收士兵的钱。他们早就算好了,新军不过三千士兵,这些花销分摊到各处,还在能承受的范围内。崇祯年以来,天下越来越不太平,盗匪遍地不说,官兵也常常打劫商旅。以往官军过境,各府城内有心勾结官府的地方恶霸也都是要巴结官兵的。这一次,张杰夫他们就把宝压在新军身上。许平名气响亮,自然是头等重要的人物。等到其他新军部队过境时,他们也打算去疏通一番。

    许平不知道张杰夫他们心中的打算,更不知道各地的土豪一个个都抱着广撒网、钓大鱼的念头,指望结交一些将领。许平觉得对方是一片好意,他自然不能火,见几个参谋军官还在东倒西歪,他急忙和吴忠跑下楼去召集官兵,好把人带出城。

第二节 腐蚀

    许平和吴忠心中都存有侥幸心理,指望各队军官都比参谋强些,不过很快就现,其他官兵的情况比自己这一群还糟。虽然许平找到到一些老老实实听书、听曲的士兵,但他们人数太少,很难一下子把其他人都召集起来,只有余深河和炮队的顾梦留等少数几个人,立刻把部队整整齐齐地带到许平身边。其他有的队建制已经混乱,甚至军官都参与到赌博中去。一个醉酒的士兵在被训斥的时候还大声抗辩:“老子不定哪天就死了,哪里还管得了这许多?”

    吴忠此时头脑清醒不少,沉吟着打算分配人手到各处去抓人。但许平瞧一眼夕阳,摇头道:“我们不能如此,如果全城大搜索,势必闹得鸡飞狗跳,反倒更加无法交代。”

    吴忠想想这话有些道理,他无可奈何地说道:“我们只有先回去向大人请罪了,明天再来带兄弟回营。”

    张杰夫拍着胸脯保证道:“两位将军放心,我们一定会把兄弟们都照看好的。”

    眼下也只有如此,许平再三请张杰夫多加关照,然后就急匆匆地赶出城门,收拢起来的千余士兵列队返回营去。路上,许平把这些军官暗暗记在心里,吴忠一个劲地庆幸:“幸好此番军法官没有随行,不然今天这事绝对无法收场。”

    因为这次出兵由文官督师,约束新军军纪的军法官当然不宜随军出,以免和督师的职权冲突。

    进入营门后,吴忠和许平两人又继续商量对策,吴忠主张尽量对张承业隐瞒,能瞒多少是多少,许平心中对此也隐隐赞同。两个人计较已定,一起跑到张承业帐外求见。被召进去后,许平和吴忠互相掩护,一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两个主动承认有官兵喝酒了,但是两人一起替参谋官和军官作保。至于小兵抗命,甚至口出恶言反抗官长的事,更是只字不提。

    出乎二人意料的是,张承业并没勃然大怒,而是皱眉深思起来。张承业说道:“这也是本将次领一营兵马驻扎于内地闹市之旁,看来确实是不能放人入城啊。”

    又询问过吴忠、许平几句后,张承业感觉事态不是太严重,也不再多加指责:“此番教训,本将与克勤和子玉共勉。”

    两人立即应是。张承业沉吟一下又道:“此事可大可小,你们要约束官兵,不要走漏风声,被军法司得知就不好了。”

    “遵命,大人。”

    张承业要去就寝,见二人没有其他事,就让他们退下。许平、吴忠出来后,就开始商议如何严防风声外露。吴忠环视着周围的卫兵,就提议道:“去我帐中细谈。”

    许平默不做声点点头。两人快步走到吴忠帐外,见到里面有火光人影闪动,似乎人还很不少。两个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狐疑之色。现在太阳已经落山,自然官兵都该回营就寝,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报告军务。听见从帐里面隐约传出几声笑,吴忠绷着脸撩开帐篷进去,许平紧随其后。

    帐篷里面有好几个长青营的参谋军官。苻天俊站得靠近门口,许平和吴忠进来时,一个士兵用双臂环住符天俊的脖子,嘴贴在他耳边说着什么,而符天俊则是哈哈大笑。见到吴忠后,符天俊仍是满面笑容,等看清许平、吴忠二人脸上的表情时,他才露出讪讪的模样,把手从那个士兵的腰间抽回。许平仔细一看,苻天俊身旁那个小兵打扮的人,就是酒宴上坐在苻天俊身边的女子,进门好几秒了,还有参谋因为腿上坐着个女子没有站起身来。吴忠此时已经气得手足冰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许平勉强沉住气,问道:“符千总,这几个女子是怎么进来的?”

    苻天俊低下头,报告说等许平和吴忠走后,那些女子尽数换上明军小兵的衣服出来,整整齐齐站成一排,乍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像,她们用墨描了眉毛,还贴上了胡子。参谋军官们脑子一热,就把她们带回来了。因为天色已晚,军营大门口的卫兵完全没有怀疑,还以为是参谋们带回来几个德州士兵。

    苻天俊见许平、吴忠面色阴沉,就连忙推卸责任说:“周千总他们也都把人领回来了,他还把许大人的那位周姑娘也带回来了。”

    这时吴忠已经看见陪自己喝酒的那个女子,她正怯生生地站在人群后排。吴忠唉声叹气一番,完全打消了公开惩罚部下的打算,以免把事情闹大。许平咬着牙问道:“周千总他们去哪里了?难道把女子带回营房了?”

    “没有,”苻天俊连忙答道:“他们当然不敢,这里太挤,他们几个就去许大人的帐里了。”

    许平立刻扭头大步走出吴忠的帐篷,后者狠狠地瞪了苻天俊一眼,紧追着许平的脚步冲出去。吴忠跑到许平身边,低声道:“这事我们得保密。”

    “还好,大人已经就寝。还好,大人已经就寝……”许平一阵阵地心烦意乱,急急忙忙地往自己的营帐赶去。现在城门肯定已经关闭,总不能把这些女子轰到野外去。但是这事情一旦走漏,新军军法不会饶过他和吴忠的。

    果然,在许平的帐里见到周洞天一伙儿,正放浪形骸地与女人们调笑。许平才跨进大门,一身戎装的周姑娘就迎上来,她已经把画出来的眉须洗去、脸上还施了些粉黛。周姑娘向许平行了一个军礼,一双大眼睛含着笑意,脆生生地叫道:“大人,卑职参上。”

    许平连忙绕过这个妩媚的士兵,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吴忠劈头盖脸一通大骂。许平听吴忠的声音实在太过洪亮,把他硬拉坐下,跟着一指周洞天:“你去吴将军的帐里把人都带过来。”

    与其分散在两处,不如集中在一起更容易保密。周洞天领命而出,不久就把那边的人尽数带回,密密麻麻的顿时一帐全是人,喘过一口气的吴忠又跳将起来,把这群参谋骂了个狗血喷头,说到恨处还飞起一脚踢向符天俊,把他一直踢到了帐外,回过头看吴忠看到快把脑袋埋到胸口的周洞天正偷眼看自己,又一脚把他踹得趴倒地上。等吴忠泄完毕后,许平让垂头丧气的参谋军官们在桌边围成一圈,给他们眼前点起蜡烛:“进行参谋作业吧,想想怎么能搞得神不知鬼不觉。除了这屋里的人外,我不要有一个人知道此事。”

    吴忠和许平的帐外有几个卫兵,不过他们都是许、吴二人的近卫心腹,肯定不会把事情外传。参谋们在许平催逼的眼神下,老老实实地开始推测可能会遇到什么情况,明天该如何把人送出去……那些女孩围坐在帐边,见新军的参谋推演新奇有趣,忍不住叽叽喳喳起来笑起来,顿时夜色中就升起一阵女子的喧哗。被许平瞪了一眼,女孩子们马上又噤若寒蝉。

    参谋们还在用半死不活的语气讨论明天如何混过卫兵的问题,许平听得胸口一阵阵气闷,就走到帐外去换口气,仰望着星空长吁短叹起来。吴忠静悄悄地跟出来,见许平闷闷不乐就在他身旁轻声道:“这几个兄弟都是二十出头,血气方刚,也不知道轻重,有几个还没有家室,又喝了些酒,好好骂一顿就会改了。”

    “吴兄!”许平回头向吴忠抱怨道:“小弟到新年也才二十二,小弟也没有家室,小弟今天也喝了些酒。”

    “他们比不了许兄弟少年老成,”吴忠轻笑一声:“所以许兄弟是将军,而他们只是千总、把总。”

    喉咙里咕噜一声,许平没搭茬。吴忠忽然又问道:“许兄弟可是有了意中人了吧?”

    许平回头看了吴忠一眼,听对方说道:“今天我看见许兄弟和我一样,对身边的姑娘看都不多看一眼,想来是有了。”

    面对许平不置可否的一声轻叹,吴忠笑道:“果然是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讨许兄一杯喜酒喝。”

    许平没有回答,反问了一句:“吴兄也牵挂着家里人吧?”

    “是啊,犬子已经六岁了。拙荆非常贤惠,我很敬爱她。”吴忠背负起双手,望着北方长叹:“我希望能建功立业,能封妻荫子。”

    “子君,我也很敬爱你。”许平在心里默默念叨着:“我盼望着早日备下配得上你的聘礼。”

    ……

    转天把携带女子入营的事处理完毕,许平继续处理其他的烦心事。曹云、江一舟结伴回营去负责点卯的吴忠那里报到,被吴忠一通臭骂然后和其他几个类似军官一起轰来许平这里请罪,时至此刻曹云仍是酒气刺鼻,江一舟那边则是香风阵阵,两人脸上的胭脂、唇印都没洗干净,至于他们俩负责带进城的马队手下,更是一问三不知。别的人情况也差不多,许平虽气得够呛,但最后没有作,挥手让他们退下、禁足营中:“吴将军该骂的都骂了,我也骂不出什么新鲜花样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两人走后,许平把自己痛骂了一顿,誓再不让手下踏入德州一步。

    这时卫兵又报告有人求见,带进来的人自报姓名叫周勋,是张杰夫的弟子。虽然现在他们让许平已经很头疼,不过昨天才吃过人家的东西,不好今天就翻脸,他客客气气地接待来者:“周少侠,前来何事啊?”

    “昨天给许将军添麻烦了,我师父心下十分不安……”周勋押送些菜蔬来军营,说都是德州商民犒劳官兵的。

    “张大侠太客气了,而且这是说哪里话啊?”许平对此表示谢意后也就让卫兵去收下,当然酒水一律要原样送回去。

    临走时周勋又奉上一个盒子,道:“这是我师父、乐大侠和姜大侠的一番心意,请许将军千万收下。”

    许平翻开锦盒,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十个一两重的小金元宝,它们灿烂的光彩让许平一阵眼睛花,连忙推辞:“周少侠,这个太重了,请一定拿回去。”

    “许将军,这一点盘缠是备不时之需的,也是我师父他们的一番心意。如果许将军实在用不到,回兵的时候再还给他们也就是了。”周勋不容许平推辞,说完后就赶紧走了。

    在其他明军部队中,处于许平现在地位的将军,一般都有不少外快,比如吃空饷之类。但是长青营条例森严,没有这种可能性。以往说到其他军中的种种**问题时,许平心中总是有一份骄傲,那就是:我们自然与众不同。

    但是,今天手指触碰到这几个小元宝后,许平才现隐藏在自己心底的,竟然也有羡慕之意。许平现在的俸禄随着他的职位水涨船高,可是这十两金子也差不多是他两年的收入。舅舅常常对许平说,人一生要过得问心无愧,这本也是许平的座右铭。本可以叫住周勋的时候许平没有出声,此时他心中另一个声音渐渐压倒了长久以来的格言。

    许平不禁想道,张杰夫他们的收入并不限于收保护费,昨天在酒席上还提到了盐、茶贸易。这几位大侠都是富豪,如果向他们借一些钱的话,或许他们会很痛快地借给自己:“那么聘礼就可以凑出来一些,我也得想办法买幢能盛得下子君的房子啊。”

    舅舅要他问心无愧的叮嘱声又一次从心里透上来,轻轻地许平又把它压下去:“还有舅舅,我都是将军了,该是给舅舅买几个丫头,让他关了铺子过好日子的时候了。”

    ……

    七月二十八日,督师侯恂乘船抵达德州。新军各营早在两天前陆续到达,今天已经基本整顿完毕。其他一些友军也到达了此地。昨天,张杰夫就向许平诉苦,鲁军将领朱元宏等人骚扰地方,劫掠商队,闹得附近一带鸡飞狗跳。这里是德州大侠的地盘,被劫掠的商队中有一些是属于他们的,不用张杰夫明说许平就能想到三位大侠定是损失惨重。

    至于这个朱元宏将军,许平也有所耳闻,他一路之上强拉壮丁,凡在路边乡间遇到的男子,不由分说劫持起来,用一根长绳捆成一串随军,美其名曰补充兵力。虽然这些鲁军是新军的友军,但新军内部对他们是很鄙视的,许平更是从来不与这些鲁军将领来往。

    “这事应该是督师的标营在管。”许平皱起眉毛,友军军纪他根本无权插手。

    “许将军可怜可怜德州的草民吧。”

    “好吧,”既然今天张大侠专程赶来诉苦,那许平就点头道:“我会去和督师大人说的。”

    忙完手边的事后许平就跑去拜见侯恂,走到督师的标营时,天色已经黑了,标营的卫士验过身份,放许平入内。许平走到督师营帐前,只见帐门中开,篝火映照着中军帐里的老人,正伏在案边读书。侯恂此刻仍全身披挂,带着头盔,穿着甲胄,手边放着督师印信、令箭,就连佩剑也没有挂在墙上,而是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通报过后,侯恂放下书,没有让卫兵出来喊,而是抬起头向帐外的许平挥手,要他入内。进帐之后,许平大礼拜倒,口称前来缴令。

    其实许平也没有什么令好缴,叛军最近不在德州附近活动,听说明军大军南下后更是收缩起来,没有任何人前来找不痛快。不过侯恂仍称赞许平一番,说他名声远播,让叛军逃遁,并鼓励他继续努力,为朝廷出力。

    过两日侯恂大概会启程继续上路,按说他的年纪不小了,军旅劳顿,该好好休息才是。可是许平见他身上的衣甲整齐,束带、风扣一丝不乱,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敬意:“督师大人真是辛苦。”

    “哦,不敢不如此。”侯恂正襟危坐,满面肃然道:“吾只恐上负天子,下负黎庶。”

    询问着许平一路来行军扎营的事情,侯恂缓缓把他正在看的书合起。那本书的边角已是磨得破损不堪,书页也显得黑。等侯恂把书皮合起来放平时,许平见到书页上写着“孙子兵法”四个漆黑墨字。

    注意到许平的目光后,侯恂捻须长笑道:“此书老夫已经念过不下百遍,字字都烂熟于心,可是仍不敢言‘知兵’。闲来无事就再多读一次。”

    “有督师大人掌军,真是末将等的福气。”许平这话到不是假意恭维,而是自肺腑的感动。

    侯恂看着年轻人诚恳的目光,做出一副深有所感的样子,询问道:“克勤今夜前来,可有什么紧要军务么?”

    许平就说起朱元宏扰民的一些事情。听到鲁军劫持丁壮参军的情景后,侯恂满面都是不忍之色:“可怜这些黎庶,无端就闹得背井离乡。每次兵戈一起,就难免生灵涂炭啊。”

    叹息了一会儿,侯恂正色对许平说:“此事老夫知道了,自会去找朱将军,让他把那些百姓全都释放,平安回家。”

    “谢督师大人。”

    “这有何可谢?那些百姓又不是克勤的亲友。此事倒是本官的职责所在。”侯恂又勉励道:“克勤既有爱民之心,更要奋力杀贼,早日还山东百姓一个太平乐土。”

    “末将谨遵督师大人教诲。”许平抱拳一礼,又对侯恂说道:“德州有些商民贡献粮草助军,他们也对朱将军有些微词。”

    “哦?”

    “朱将军的手下在德州城内外吃饭,从来不曾付过钱……四日前有两个兵士抢劫一个说书人的盘中钱,还打断了他的腿……三日前有几个鲁军士兵到德州戏楼听戏却不肯付钱,戏楼的伙计找他们讨要,他们不但打人,还纵火焚烧了戏台,向听戏的观众中投掷了一个火药包……昨日士兵向百姓吃水的井中撒尿,并将马粪抛下……阻断城北官道,拿走商民的货物,并把押货的镖师尽数拉去从军……”许平把鲁军一些将领的恶行报告给侯恂,最后还报告说:“德州父老前日凑钱,请朱将军等几位将军用饭。父老们在席间说起这些事,不料朱将军大雷霆之怒,责备父老们道;‘还是直隶人比较淳朴,我军驻扎在那边时,不用自己去要,他们就会自行把粮草送来。现在我鲁军回到家乡剿匪,吃一点东西,店家竟然还向官兵要钱,真是岂有此理!’最后不欢而散。”

    听到一半的时侯,侯恂就开始长吁短叹。等许平说完,老人神色忧愁,悲伤地叹道:“德州百姓刚遭匪祸,又遇兵灾,真是可怜可叹。所以我们更要早日剿灭贼人,这样百姓才能安居乐业。”

    “督师大人说的是。”许平点点头,再次报告道:“我长青营的辎重,也有不少是通过这些商民补充,朱将军昨日从商队劫走的东西,有不少原本是我长青营购买的货物。”

    许平心里估摸,对老百姓来讲,朝廷大兵造成的苦难似乎比季退思的匪患更甚。正月里季退思匪帮攻入德州后,抢掠的目标多半集中在有钱的官宦土豪,比如那几位大侠的家财就损失惨重,但一般的贫穷百姓没有受到什么侵犯。攻城时,许多百姓的房屋被损坏,叛军们进城后还给了一些钱,号称是赈济。叛军盘踞在德州不到一日,就被救火等三营新军赶走了,退走时也没有在城中纵火。

    新军的军纪严明,季退思的部队逃走后,贺宝刀率领的新军全体动手,帮助百姓修补房屋。许平见识了朱元宏等友军的行为,才知道他们比季匪更加不如。只是这些话许平当然不能对侯恂说。

    “各军军饷不足,朱将军他们也是有苦衷的。唉,不过老夫还是要找他们,让他们把劫持来的人都放了。”侯恂捻须沉思半晌,终于对许平道:“劫夺友军货物实在太过,只是恐怕他们事先并不知道。若是以后长青营再购买货物,克勤可以派几个人押送,他们自然就不会再来骚扰。”

    许平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连忙拱手领命:“遵命,督师大人。”

    许平退下后,侯恂眯着眼坐了好久,仔细回忆刚才从年轻将领脸上看到的那种表情,还有第一次见到这年轻人时,他闪动着火焰的双眸。这触动了侯恂久远以前的回忆,有些熟悉的感觉,但他怎么也想不清楚。侯恂歪着头试图去扑捉那份感觉,最终还是失败了。不过,隐约之间,他感到那似乎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第二天,周勋跑到军营里,自称是给许平和吴忠送茶叶来的。许平便把余深河唤来,命令他带领本部士兵跟着这位少侠走,在他们指定的商队里打起长青营的旗号来。许平交代完毕以后,余深河并没有立刻遵命,而是问道:“大人,若是乱兵不管不顾,非要动商队里的东西,卑职该如何处置?”

    “我想他们应该没有这个胆量。再说,我没有亲眼看见的事自然也无法下准确命令给你,”许平一挥手,道:“余千总可以便宜行事。”

    “遵命,大人,卑职明白了。”

    余深河抱拳行礼后,就阔步离开去召集士兵。许平阻止了周勋的千恩万谢:“礼尚往来,周少侠不必客气。”

    此外要担心的就是点卯问题,余深河可能无法及时回营。因此,许平在吴忠召集营中军官点名时走到他身边,准备解释一下。正在许平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是好时,他听见吴忠大叫一声“余深河”,然后就低下头,用只有他和许平才能听到的音量自言自语一声“到”,同时在名册上画个圈,完毕后送去给张承业过目。

    八月的第一天,各部拔营向南。

    越是向南,沿途景色越是凄凉,不但有大片荒芜的土地,还有没收净的粮食散落在田间,出**的气味。有时整天整天看不到一个人影,新军不得不放慢脚步,在来路上设立兵站,转运辎重。

    又走了五天,先锋长青营进入了叛军的活动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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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到崇祯二十一年仍没有灭亡的明朝,拥有穿越者所建立的无敌军队,天下为何仍会烽烟四起?虎狼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虎狼,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虎狼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