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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狼全文阅读

作者:灰熊猫     虎狼txt下载     虎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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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本故事是《窃明》实体书内容的后续,由于穿越者黄石的出现,这个世界晚明的人物、事件生一些改变,本该已经灭亡的明崇祯朝在故事开始的时间点上仍顽强地存活着……

    崇祯二十年二月的福建霞浦,一个身着明军校尉军服的年轻人刚走出福宁镇老营,手握重兵现任福宁镇总兵施策罕见地亲自把这个青年军官送出门外,这让那个年轻人感到份外不安,连连向施总兵抱拳道:“大帅,不敢劳您远送,让这么多兄弟们看见卑职该如何是好啊?”

    “贤侄今天的身份不同了,”福宁镇总兵笑着对年轻人道:“昔日贤侄是我手下一校,这次可是朝廷堂堂贵使,理所应当,理所应当。”

    年轻人向施策再三拜别后,离开霞浦大营,又立刻赶去拜会他父亲的另外一位旧部,福宁镇的鲍博文副将。虽说说是副将,但实际上鲍博文几乎不归施策节制,起因自然来自年轻人父亲的安排,不过倒也符合朝廷大小相制的既定政策,二十年来福建布政司对福宁镇一直非常友好,作为福宁镇监军的历任福建巡抚对闽军也是格外关爱,尽可能地给予方便。

    年轻人向鲍副将呈上他父亲的新年贺仪,作为鲍副将送他的茶叶的回赠,作为出生入死的战友,贺仪都是些价值菲薄的小东西,总共也未必有十两银子。但鲍博文却眉开眼笑地将它郑重收下,除了给他本人的一些北直隶乡土特产外,鲍博文纳的七房妻妾和十几个子女也人人有份,看过礼单后鲍博文眯着眼轻叹一声:“侯爷有心了,有劳贤侄了。”

    说完鲍博文就叫他的妻妾子女们出来向年轻人道谢,双方本就是通家之好,所以女儿也不避讳,鲍家的七个儿子都和年轻人很熟悉,满嘴“黄大哥”,“黄兄弟”叫得很是亲热,相比之下倒是鲍博文口中偶尔冒出的“少侯爷”显得有些过于持礼。

    每次说起鲍博文的这许多妻妾时,黄乃明的父亲和嫡母都显得不屑一顾,他不止一次地从嫡母口中听到“果然还是当年那个恶霸”或类似的评价。每当这种时候黄乃明的父亲顶多笑笑让嫡母不要在背后指摘别人,口气却温和得显然不可能说服人。父亲和嫡母之间的这种交谈总让黄乃明感到非常尴尬,为他自己的庶子身份,也为他不幸早亡甚至不记得容貌的生母——虽然黄家的主人颇精通岐黄之术,但在十几年前的北方大疫中侯府仍然有众多亡者:包括两位夫人、嫡出的长女以及另一个嫡出的幼子,幸存的黄乃明、他的二弟和他们的小妹现在回忆起那时京师还有家中犹如鬼域般的场面时仍心有余悸。

    在黄乃明的内心深处,觉得父亲并没有立场去指责别人纳妾,他更隐隐觉得自己和同样是庶出的二弟在家庭似乎像个外人:嫡母对他们很好,好得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嫡母;而自己的父亲和其他做父亲也大不相同,比如印象里就从来不曾责打过自己或弟弟,固然也很严厉却似乎少一分父子的亲情,这让庶出的黄乃明总是忍不住怀念自己那面目模糊的母亲。

    家宴之中,黄乃明就迫不及待地谈起鲍博文控制的军工问题,鲍博文闻言笑道:“听说朝廷要再次征召侯爷出仕,编练新军?“

    “正是。”黄乃明重重地一点头,当今海内已势如鼎沸,北方各省烽烟四起,去岁山东叛军与明军大战,鲁军和援鲁各部全军尽墨,眼下叛军正围攻济南而朝廷诸公束手无策。几年前重新朝堂上就流传着的启用镇东侯平叛的窃窃私语声,现在已经如洪雷之响,天子和内阁也从数年前的明确表示反对到如今的默然不语。

    鲍博文微微颌,这个结果并太不出乎他的意料,这一天早在所有镇东侯旧部的预见之中,不过能从黄乃明口中得到最可靠的确认当然是最好,他当即慨然道:“侯爷既然出山,扫平乱贼自然如反掌观纹一般,贤侄回京后带我报告侯爷,军械之事就包在我身上,一如二十年前,绝不敢有负他老人家所托。”

    “多谢鲍叔叔了。”黄乃明站起来向鲍博文深躬一礼,又笑道:“不过小侄暂时不会回京,此番离京也是皇命在身。”

    黄乃明向面露不解之色的鲍博文解释道,他奉天子命出使泰西,向海外诸国宣慰朝廷天威,这还是镇东侯亲自为他向天子讨来的差事。不等黄乃明说完,鲍家的几个年长儿子就脸上变色,平定乱贼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而出使海外根本是不起眼的差事,两份功劳在天子、朝野官民心中的份量根本不能同日而语,这种差事别说是堂堂镇东侯世子,就是礼部的小吏也不屑为之。再说,在镇东侯身边参赞军务安如泰山,而出海万里、前往不测之蛮夷则危如累卵。

    联想到黄乃明以庶长子承继世子地位这事、以及因此而长久以来围绕在他身上的议论,再加上多年来镇东侯一直不把他的世子留在身边,而是打到福建从军,这些谣言就显得有些可信。鲍家的几个儿子甚至还听说镇东侯世子在福宁军也得和其他小兵一样上阵杀敌,有传闻说他还曾在海外清剿海盗时和贼人白刃相对,砍下过不少级;他们也知道镇东侯五年前又有一个嫡出的幼子诞生,他们家虽然远在福建,但当时福宁镇也举镇欢庆,鲍家同其他人一样遥祝侯爷和夫人富贵安康、子孙满堂。

    鲍家的几个小子心中惊疑不定的时候,鲍博文却一直听得津津有味,从始至终没有显出过任何异色,搞清楚前因后果后鲍博文笑道:“行万里路,胜读十年书,侯爷真是用心良苦啊。”

    黄乃明亦微笑起来,鲍博文问道:“那贤侄来问军械,不是侯爷要了解一番吗?”

    “家严说我看了也不懂,信不过由我转述,还是要由他亲自写信来问鲍叔叔,”黄乃明笑道:“但是家严一定要我来看看,说让我长长见识。”

    ……

    “这是燧枪,”鲍博文拿出一杆火枪的样品给黄乃明,后者马上仔细看起来,前者则介绍起它的性能,最后还不忘一声感慨:“本来早就该大量造此物代替旧式火铳了,可是侯爷致仕,这事也就耽误了,一两年内恐怕也就能造些短燧手铳。”

    黄乃明久在军中熟悉各种军械,他瞄准远处的靶子试射数枪,检验结果后无论是精度还是威力都让他大为吃惊。

    “真是利器!”黄乃明啧啧赞叹着,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手中的这杆枪,因为不使用明火,燧枪装填起来也极为迅:“鲍叔叔,这枪费工吗?”

    “和旧式火铳比,稍微费了一些。”多年前镇东侯在长生岛除了采用米、升、公斤等标准外,还制定过生产的标准单位,从长生岛体系展出来的福宁镇体系直到今天还在沿用着这些标准:“不过等到大量制造后,这个应该可以降下不少,一百五十工时应该不会是一个太难达到的目标。”

    走马观花地看过福宁镇可能生产的各种新式器械后,黄乃明满足地点点头:“鲍叔叔,这些都很好,但我父亲说,我什么都可以不看,但是有一样东西一定要看,就是蒸汽机。”

    鲍博文微微一笑:“侯爷是这样说的吗?”

    “是啊。”黄乃明根本不知道所谓蒸汽机为何物,这个消息是年前鲍博文向镇东侯秘密汇报的,这秘密鲍博文则连家里人都没有告诉,黄乃明曾问过黄石这个东西是什么,但后者并没有告诉他而是要他自己去看,黄乃明有些不以为然地复述道:“我觉得今天看过的都是精品,不过我父亲说,等我看过蒸汽机,就会觉得其他的东西都是孩童的玩意。”

    “侯爷说得不错。”鲍博文嘿嘿笑两声,点点头道:“少侯爷,随我来。”

    高大的房间内,黝黑的机器几乎塞满整个空间,鲍博文指着这台数十吨重的笨重机器:“这就是蒸汽机。”

    “个儿可真不小。”黄乃明走上前去抚摸着冰冷的机身,又轻轻敲敲它,上下都是厚重的铁板。

    “鲍叔叔,那它能干什么?”

    “你去推推那车。”

    鲍博文指的是大门口的一辆平板铁车,黄乃明扫了一眼那车,上面堆着一人多高的巨石,他回问道:“鲍叔叔您在开玩笑么?这车就是一百人也推不动分毫啊。”

    随着鲍博文的手下开动机器,庞然大物很快就出雷鸣般的吼叫,这个浑身漏气的家伙从身上的每个缝隙里喷出股股白雾,转眼间就把屋内变得燥热不堪,围观的几个人全身上下都变得湿漉漉的。

    实验用的大铁车被往复活塞在轨道上来回拖动着,出刺耳的阵阵尖叫,百人也不可能撼动分毫的沉重大车,在蒸汽机手中就像一根稻草那样轻,被前者不费吹灰之力摆弄。

    鲍博文很满意地看着目瞪口呆的黄乃明,知道机器停下很久后,黄乃明还不能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而当他重新获得行动能力后看着机器的眼神也变得敬畏起来:“好家伙,这得有多大劲啊?”

    “上千匹马的力量!不,是上千匹牛的力量!”得意洋洋的鲍博文大声的回答着问题。

    一马力大约是七百五十瓦,不过显然马无法保持这种功率输出很长时间,短跑运动员的功率输出能达到一千瓦,不过只能保持数秒。耕牛劳动一个小时,平均功率大约四百瓦,同样在持续的重体力劳动中,人的平均功率是一百瓦,马大约二百瓦,而蒸汽机不知疲倦。

    这台蒸汽机难以会给镇东侯本人以巨大的震动感,因为它以二十世纪的标准看是一台太过简陋的机器,热功效率可能还不到百分之二,而重量近三十吨的庞大机器输出功率不过一千千瓦而已,大约相当于两辆卡迪拉克轿车(四百余千瓦)的功率。

    可是黄乃明却感到自己的世界被彻底颠覆,胸中有太多的情绪在涌动,他喃喃地说道:“这是天神的力量。”

    “是的,是天神的力量!”鲍博文突然激动地叫起来,他的眼睛也猛然变得湿润起来,不过他并没有像第一天见到这机器运动时那般流下泪水:“想一想,二十年前,我在为侯爷生产武器和盔甲时,为了带动机器我造了上百个风车和无数的水库水车,而这一切只要有这台蒸汽机就足够、足够了;还有,我们可以用它来挖矿,这么多年来,福宁镇每开一个矿就要组织几百个精装去淘水,一桶桶把水舀出矿坑,一天水位可能还下降不了半米;还有、还有,我们可以用它去运矿石,以前只能靠牛把矿石一篮子、一篮子地从十几米深的矿底拖上来,而蒸汽机一次就可以把几千斤的矿石拉出来;还有炼铁、炼钢,我们可以造更大的风箱了,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巨大风箱……”

    “这只是第一台!”激动的鲍博文仿佛完全忘记他的年纪和地位,他打断黄乃明扑向心爱的机器:“看看这些大块的铁板吧,全是我们的工匠用榔头一下下敲出来的,而有了它之后,我已经开始在造一个全新的机器来造铁板,简单来说就像是一个大的擀面杖,用蒸汽机把铁板像擀面一样擀出来;还有这机器里面的部件有很多都是圆的,水力无论如何都不能稳定,所以削不出圆棍,全要靠匠人用手摸眼瞄用铁块打磨出来,而现在我们有了它,以往要磨几个月的圆铁棍现在几天就够了……”

    “鲍叔叔……”虽然不是很精通机械,但黄乃明也能明白他到底看到什么,他由衷地赞叹道:“您真是鲁班再世。”

    “要说最开始的念头,还是侯爷啊。”鲍博文回想着往事,还有多年来为这台机器和镇东侯不计其数的争吵,脸上又显出满足的笑容:“侯爷很喜欢看书,他从一本大食的书上看到有人有人用蒸汽做了个小玩意,就突奇想要做一个大的。”

    “大食?”

    “是的,百年前,有一位大食的异士做了一个小蒸汽机,用来引水浇他的花园,不过他的那个东西和我们做的不同,他用很多叶片做了一个转轮,烧开水用蒸汽吹动这个转轮……””鲍博文告诉黄乃明那本书(?????????????????????????????,英译本叫p,人类历史上最早可考的实用蒸汽机黄石也给他看过,以证明此事的可行性,不过鲍博文研究过后,认定蒸汽轮机无法大型化,因为转太快而扭力太小,在镇东侯的坚持和干涉下,鲍博文开始研究活塞式蒸汽机。

    带黄乃明到另外一个屋里,鲍博文把五个小不点活塞蒸汽机给他看,其中最小的一个东西也就是是几米的尺寸,黄乃明惊讶地看到这些小家伙长得和刚才那个大家伙非常相像,鲍博文指着最小的那个道:“这个东西是十五年前造出来的,侯爷为此还专门又来过一趟福建,也是从此以后,这十五年来我们一直就要把这个东西放大,另外几个是以前不断做出来的新样件。去年,我们终于成功了!”

    “那鲍叔叔估计下一台蒸汽机要多久?”

    “最多一年,应该可以更短,”鲍博文已经打定主意,要让参与建造蒸汽机的一千多工匠继续什么也不干,每天就琢磨怎么改进这台机器,这个主意也得到镇东侯的坚决支持:“第三台、第四台会更短,我想三个月可能就够了,它们用料会节省,而力气则会大许多。”

    “鲍叔叔说,我父亲还从来没有看过这个东西?”

    “是啊。”

    “嗯,”黄乃明若有所思地道:“而我父亲二十年前就坚持做这个东西,这次还对我说如果不看蒸汽机就是白来一趟。”

    “侯爷的远见,数十年来一直让鲍某钦佩不已,不胜仰慕。”鲍博文向着北京方向遥遥一拜,又对黄乃明笑道:“正因为如此,侯爷让少侯爷出使泰西,愚笨如我虽然不明白侯爷的深意,但是相信必将让少侯爷受益无穷,想来施老兄也是如此吧?”

    黄乃明点点头,施策也对镇东侯的用意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反应和鲍博文倒是很像:“是的,施叔叔让他的儿子和我一起去。”

    “如果少侯爷不弃,让我的老大也跟着一起去吧。”虽然知道出海凶险无比,但鲍博文决心已定:“三十年来我就学会一件事,跟着侯爷做是不会吃亏的。”

    看完机器后鲍博文又顺便问过几句南洋的战事,黄乃明身处其间自然非常清楚,旷日持久的南洋战事已经大局已定,西班牙、荷兰在这一代的势力几乎完全被肃清,往来于香料群岛间的商人全都看得分明,以前还只是偷偷摸摸走私,现在据说连西班牙、荷兰公司都公然向福宁镇请求庇护,以避免海盗的私掠。刘、郑这对给福宁镇干黑活的人办事非常得力,当然,挂着海盗旗那些船只,满载的也都是福宁镇训练,大明海商出钱供养的福宁镇官兵,当战事彻底明朗后,绝望的西班牙人还向京师派人,向大明礼部恳求纳贡称臣。不过大明朝廷正在为内乱焦头烂额,自然没有什么兴趣去理什么进贡的蛮夷使节,既然福建布政司矢口否认福宁镇有官兵勾结海盗的行为,那内阁就草草拟一个交福宁镇处理,诸如严禁海防、剿灭海盗的票拟,天子更是连看一眼都懒得看一眼,二话不说就批了红。

    鲍博文热情招呼黄乃明住下,他也不多做推辞,晚饭后他独自走到亭中练剑,每天练剑已经是黄乃明十年如一日的习惯。十三岁奉父命来福宁军中效力,十七岁次参加全镇的战兵大比武夺魁,之后更一次不落地将历届比武大会中的剑术、马术和射击头名纳入囊中,黄乃明很希望靠自己的勤奋赢得父亲更多的赞可。

    “贤侄真有侯爷之风。”

    练剑结束后,鲍博文又出现黄乃明身后,还让仆人给汗水淋淋的镇东侯世子递上茶水和手巾。看着满天星光,鲍博文忽然感慨道:“贤侄的将星,不知道是那一颗啊。”

    “鲍叔叔取笑小侄了。”黄乃明早知道鲍博文颇信星相之术,据说造诣还很深,不过别人大多对他的星相观点不以为然,而黄乃明自己则对此并无太多兴趣。

    可是鲍博文似乎被挑起心思,他仰望着天空兴致勃勃地问道:“贤侄最喜欢那颗星?”

    “啊。”黄乃明也抬头看着浩瀚的夜空,摇头笑道:“鲍叔叔,小侄可不敢对诸位星君不敬。”

    “恳请星君庇佑,这怎么叫不敬了?”鲍博文不满地质问一声,追问道:“贤侄感到那颗星最亲近,我问起时,第一个想到的是那颗星?”

    “嗯。”黄乃明沉吟着,多年来他总是遵循贺宝刀的教诲在黎明前起床练剑,如果说那一颗星是他最常去看的话,那就应该是:“太白星。”

    “好星,那太白星君娘娘就是少侯爷的运势星君了。”鲍博文赞叹一声,把目光投向西方:“少侯爷,你可知道太白星君娘娘是身着黄裙的女神,手持琵琶,主杀伐,是武人的守护星君?果然是很适合少侯爷的星君啊。”

    “嗯,知道的。”黄乃明点点头,他同时也知道由于西游记话本的流行,现在太白星君的性别开始变得有争议起来。

    不过当黄乃明提到这个话题时,鲍博文对此显然不屑一顾:“上天的诸位星君是天神,他们又岂会在乎我们凡人怎么看,再说,我们又怎么识得星君的神通奥妙,只要拜请求我们守护星君的庇佑就好了。”

    黄乃明连连点头时,鲍博文又把目光转向北斗七星:“既然少侯爷的将星是太白金星,那应该时时提防另一颗星,那位星君垂青的人将是少侯爷的敌人。”

    说着鲍博文就向天空一指,黄乃明顺着他的手臂看去,有些茫然地回头问道:“鲍叔叔,难道您是在说武曲星君吗?”

    “当然不是!”鲍博文愤愤然地否认,他手臂纹丝不动地指着星空纠正道:“不是北斗第六星,开阳宫武曲星君属金,和太白星君一样,我认为他应该是侯爷的将星,我说的是北斗第七星。”

    “哦。”黄乃明又抬头望去,武曲星下面的那颗姊妹星与前者相比,显得要黯淡些,没有什么显眼的。

    “摇光宫破军星君,垂青那些刚强坚毅、敢言敢为、争强好胜的人,只是为破军星所垂青的人,往往任性狂傲、遇事多疑,更……”鲍博文沉吟一下,终于还是下定决心道:“自古荧惑星动,则奸佞出,但荧惑星顶多只是让帝星飘摇,却不能稍减紫微星君的光芒半分,而当破军星大放异彩时则万星失色,不要说武曲星,便是紫微帝星也会黯然无光。”

    黄乃明不可思议地看着鲍博文,而后者还在自顾自的说下去:“北斗第六星的武曲星君一直压制着破军星君,永远压他一头,挡在破军星和紫微帝星之间,上古贤王辈出、圣圣相继,如商周时千年破军星方大亮一次,而秦汉以来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大治之后百年、至多不到三百年破军星就能脱困光一次,是谓三百年一大劫。”

    “鲍叔叔……”

    鲍博文还是看也不看黄乃明,仍是怔怔地看着星空:“贤侄,我和侯爷几十年的情谊,所以对你也没有什么避讳的。自古三百年一大劫,此乃天数非人力能移。近年来海内不安,我夜观天象,荧惑四出,帝星飘摇,天下恐有不忍言之事。”

    “不忍言之事。”黄乃明低声自语着再次仰天望着高居北斗之上的紫微星,它似乎闪烁一下,接着又是一下,这让黄乃明也出一声长叹。

    “当武曲星不能再压制破军星的光芒时,那就是三百年大劫之时,”鲍博文的话还在继续,一声声传入黄乃明的耳中:“到时候,以太白星为将星的少侯爷,就得助武曲星一臂之力了,而以破军星为将星的人,就是少侯爷的敌人。”

    “破军星。”黄乃明喃喃自语着,再次向北斗第七星望去,它还在武曲星的身后,一如千万年来那样随着北斗一起围着紫微星旋转。突然间,黄乃明好似觉得那射入眼中星光传来阵阵寒意,一种对他还有他父亲的默默敌意:“破军星。”

第一节 自荐

    崇祯二十一年,正月十四日,京师郊外的一个茶舍。

    许平站在已经空无一人的茶舍里,望着外面白雪茫茫的大地,萧索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曳,这么冷的天,她还会来吗?

    许平今天一早就抱着自己心爱的琴来到这个茶舍,直到日过晌午,茶客们纷纷离去,也没见到那位女子。茶博士和卖混沌的师傅也收拾东西走了,临走还对许平说:“不会有客人来了,冬天太阳落山早,你也回去吧!”

    许平回答说:“从明天开始我就不能来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我再多呆一会儿。”

    可是,能等到她吗?

    城郊的这些茶舍是供进城、出城的人们平时歇脚之用,新春佳节过后,赏雪的游客络绎不绝,茶舍也比往日热闹起来。不但有茶博士、说书先生,有时还有卖唱的姑娘,出来游玩的人们可以坐下消遣一会儿。许平有了闲暇便来弹上几曲,挣点钱贴补家用。

    来茶舍消闲的大多是男人,这个时代的妇女很少在大庭广众抛头露面。但许平却现一位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好几次来听他弹琴。她和另一个好象是丫鬟的女子,默默地坐在屋角落里听上一会儿,每次临走都出手大方,给许平不少琴仪。

    茶客们背后对这两个女子议论纷纷,但谁也不知道她们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终于,雪地上远远出现两个身影,穿过稀疏的的树林,袅袅婷婷地走近了。一个裹着莲花紫色的披风,另一个裹着墨绿色的披风,在白皑皑的雪地上分外醒目。

    许平快步走到桌旁,把自己的琴和头盔重新摆放了一下,又低下头抻一抻身上簇新的军服。两位女子进了茶舍,前面莲花紫色的女子推掉披风的帽子,露出焕着青春光彩的脸庞,两腮被风吹得像是熟透了的红苹果。

    正是那个神秘的、令许平朝思暮想的人。

    她打量着许平的军装,又扫了一眼桌上的头盔,露出惊讶之色:“先生……公子……原来是军人啊!”

    “两位小娘子安好。”许平笑着向她们大声问候,解释道:“在下刚刚得到新军的武职,从下月起就有俸禄了。这位小娘子不打算恭喜在下一句吗?今天来过的诸位客人可都给在下贺喜了。”

    “恭喜……恭喜这位公子了。只是,小女子还不知道公子贵姓。”

    “在下姓‘许’,单名一个‘平’字”

    “原来是许公子。”

    她注视着头盔上挺立的白羽:“不知是救火营还是选锋营?”

    “是救火营。”头盔上的白羽是救火营和选锋营的特有标识,许平奇怪地问道:“小娘子对新军很熟啊?”

    “我们当然很熟了!”墨绿色的女子神气地说。

    “秋月!”前一位女子笑着递了个眼色:“我们坐下吧。”

    被叫做秋月的女子会意地住了口。今天只她们两个,没有其他客人,她们便坐在正中的桌子旁,就在许平对面。

    许平先弹了两只古曲,抬起头来笑道:“在下近来写了一新曲,还没给别人弹过。今天在两位小娘子面前献丑,还请多多指教。”

    许平平时给客人们弹的大多是前人谱的曲子,但有时也自己谱上几。这些日子心情非常好,获得武职、晋升军官是他的雄心,眼看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取得成果,创作的漏*点便油然而生,正是有感而。

    前半段婉转柔和,仿佛清澈的溪水流出山间,沐浴着阳光叮叮咚咚地歌唱。后半段忽然度转快,旋律也激昂起来,渐渐地竟如乱石穿空,惊涛掠岸;又如瀑布飞落,大河奔腾,临结束的一段更是铿锵有力,铁甲轰鸣。

    许平弹完了,仍然心潮起伏,一时不能平静下来。两位听客也沉浸其中,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小姐才敛容道:“看来公子的琴技倒在其次,公子胸中的浩荡风云才是气壮山河。小女子幼时也曾习琴,但因为贪玩,半途而废,至今不能完整地弹上一曲。这几天听了公子弹琴,才知其中有许多的奥妙。”

    许平长吸了一口气,搓搓冻得红的手指,笑道:“今天是许某来弹琴的最后一天,以后有了武职,就不能再出来卖艺了,再继续干下去恐有失朝廷命官的体统。以往多蒙小娘子抬举,许某无以为报。”

    秋月犹豫地看看许平,低声问小姐:“那么,琴仪……”

    小姐笑道:“许公子今日肯定是不要琴仪的了。”

    许平对秋月连连点头:“你家小姐说的是。今天为答谢各位客人,是不收琴仪的。”

    小姐问道:“许公子,既然不要琴仪,那这么晚还不走可是在等谁吗?”

    许平楞了一下:“没有……”

    “许公子怎么弹得这么好啊?”

    对面期待的目光让许平一下子就把自己的故事倒了出来。

    许平自幼父母双亡,被舅舅抚养长大。舅舅一心指望外甥能够读书考上功名,此生也就不愁吃用了。可是许平对四书之类并无什么兴趣。

    舅舅还节衣缩食请老师教他琴棋书画,用舅舅的话来说,如果将来能考取功名的话,不会琴棋书画终究还是会被其他士子看轻。许平对音乐很有天赋,从小就弹琴弹得好,甚至想以此谋生。但舅舅说,许平的父亲曾经当到大明的游击将军,作为儿子绝不可以自甘堕落,成为一个下九流的琴师。

    “先父本是蓟镇总兵朱将军的属下,跟着朱大人驻守三屯营。崇祯二年,袁崇焕纵敌入关,先父随朱将军一起不屈殉难。赶去援遵化的赵将军途中身亡,袁崇焕反污是朱将军不放赵将军入城,因此,皇上对三屯营殉难的将士没有抚恤,在下也就失去了世职。”

    小姐肃然起敬:“许公子原来是英烈之后,以前真是失敬了。”

    “三屯营失陷后,舅舅带着先慈逃向京师,但建虏转眼间就冲入京畿。先慈怕拖累舅舅和我,就投井自尽了,但我和舅舅还是几乎陷于虏中。幸好镇东侯的军队插翅而来,我们和几十万百姓一起得救。”说到这里许平双手合十,起身向着北京方向深深地遥拜一下,小姐和秋月连忙站起来,陪着许平拜了一下。

    虽然许平没能见过父亲一面,但他一直暗暗以将门之后自许,对读书、考功名、做一个文人颇有抵触心理,这也正是他毅然投军的主要原因。许平认为自己只有赢得世职,才是配得起祖先期望的合格子孙。

    许平投军后才告诉舅舅这件事,当时舅舅呆了很久,禁不住老泪:“平儿,你父亲战死沙场,你母亲也殁于战乱,现在天下烽烟四起,你却去投军,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你的父母啊?”

    许平倒没这些忧虑,他有着一股莫名其妙的自信,认为自己绝不会是一个普通的小兵,一定能赢回祖先的世职并扬光大。

    新军中自然也有派别,最明显的两派就是步骑兵派和工炮兵派。

    用步兵、骑兵军官的话说,炮兵和工兵干的不过是以前辅兵干的活,真正的胜利都是靠步兵的长矛和骑兵的马刀赢得的;而炮兵和工兵则认为,离开了他们,步、骑兵就是三条腿的马,没有翅膀的鸟。

    步骑兵派认定炮兵不懂得如何配合他们进攻,一心要组建能够伴随步兵方阵前进的轻炮兵,便于骑兵携带的骑炮;而工炮兵则抱怨步骑兵太骄傲,总想冒失突进,所以他们也要组建工兵突击队和炮兵掩护长矛手。总之,步骑兵派筹划一支隶属于他们的炮兵组织,而工炮兵派也准备建立一支能够适应各种作战模式的步兵部队。

    三个月前,各营将官询问士兵的感想以体察军心,同伴们大多唯唯不语,只有许平交上去洋洋洒洒的一份长篇大论。新兵营的长官吃惊之余不敢怠慢,层层上报,一直送到练兵总理的左右手金求德那里。金求德看完之后冷哼一声,拿着这份报告对黄石说:“新军的种种弊端,哪怕就是一个小兵也看得清清楚楚。”

    黄石看完报告补充了一句:“既然能看出这种问题,那他就不该只是一个小兵。”

    因为这句评价,许平被破格提入教导队当作军官培养。而他也不负所望,各项考核都是优良,被授予工兵把总的职务,即将回到部队观察考验。

    小姐和秋月听到这里一起拍手,笑道:“许公子了不起,脱颖而出。”

    许平在军营里曾对一个好朋友讲过自己卖艺的事情,还提到茶舍里神秘的女子。那朋友笑道,直接上去问这位小娘子是哪个院子的粉头,然后带足缠头费去求见便是,花几钱银子便可得偿所愿,何必天天在营中苦捱。

    确实,这位姑娘既然出来抛头露面,一连几天在外面晃荡,按理说不会是好人家的女子。许平知道卖油郎与花魁娘子的故事,但他明白这种事不会生在自己身上。但许平见她容貌端庄,举止优雅,又不禁心生爱慕。

    平日茶舍里人多,姑娘很少言语。难得今天清净,才有机会说话。一番交谈下来,许平渐渐升起一个指望,或许……,或许她出身将门,父母疏于管教,放任她出门上街?许平不愿唐突佳人,但今日之后也就再无相见之期。

    他心里砰砰直跳,忍不住试探道:“这位小娘子对新军似乎颇为了解,是不是府上也有人在新军做事?”

    小姐只是微笑,却没有回答。

    突然外面传来喧嚣之声,闯进一群闹嚷嚷的人。为一胖一瘦二人酒气冲天,随从们带着酒和烧炉,才踏入茶舍中就立刻开始给主人们烫酒。

    许平看出他们是以前来过的客人,那个衣衫阔绰的胖子一向趾高气扬,颇以勋贵子弟自得。如果茶舍里全是男客则尚好,如果他看到有女客,嗓门就会猛地大上几倍,拼命吹嘘自己与某皇亲相识,与某国戚来往,又与某世子相谈甚欢。逢到这种场合,茶博士都会捧他两句,茶客们也七嘴八舌凑趣。唯独坐在角落里的小姐连眼皮也不抬,只是静静地品茶。有时见胖子闹得太过分,便悄悄起身离去。

    今天他们进来后看到许平换了军装,胖子和瘦子问起缘由,许平做了解释。胖子不屑地说:“就是当了军官,也还是要靠弹琴卖艺才能糊口啊。”一边说,一边不断往两位女子的方向瞧去。

    那位小姐挑眼看看天色,对秋月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言罢站起身来,对许平一礼道:“许公子,不知明日还会不会来此地?”

    许平冲口而出:“明日军中早操不到午时就散了,自然还是来的。”

    小姐喜道:“多谢公子了,不然岂不是少了个去处。”

    旁边胖胖的阔公子见姑娘们不搭理他,脸上颇有不满。瘦子怪腔怪调地:“这位小娘子喜欢和一个没钱的琴师说话,却不愿与吾等搭腔,真是奇怪、奇怪。”

    秋月露出怒容,刚要张口,却被那位小姐拉住,同时低声道:“快走,快走,多事做甚?”

    不想这句话更让胖子气恼。自从他第一天在这个茶舍看见一位佳人,便忍不住总往这里跑。可是几次三番试探,对方完全没有反应,也没有透露身份。他的朋友们嘲笑他像个土包子,连院里的小娘子都认为他没有油水可捞。

    胖子借着酒劲猛拍一下桌子,大声叫道:“这位小娘子,在下想请你陪着听上一曲,愿奉五两银子为资,不知够也不够。”

    这位仁兄一张嘴陪酒的仪金就是五两,他的下人和他的朋友相视愣,心说:“这家伙又喝高了。”

    秋月本已经向亭外迈出一步,听到这话转回身来要斥责他,却再次被不知名的那位小姐拽了一把:“快走,快走,勿要多事。”

    “这位小娘子可是怕我付不出钱么?”那人见两位姑娘低头离开,恼羞成怒:“嘿,我叫你们站住呢!”

    瘦子忙推了旁边的随从一把:“你家公子叫那小娘子站住。”

    随从闻言应了一声,放下酒壶就步急追,同时高声喝道:“我家公子要你站住!”

    姑娘们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眼看那个随从就要追出茶舍,许平一时热血上涌,大吼:“不得无礼!”伸臂揪住那人。

    那个随从愕然:“你又不是龟公,替一个婊子出头做甚?”

    许平一拳捣在那个随从脸上,后者一声痛呼后就向后倒去。其他几个随从先是一愣,然后纷纷跳起身来,扑向许平。

    许平在军中学习过搏击之术,只是尚欠熟练,更没经过实战,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战不数合就把所学的技术丢个干净,退化成最普通的街头斗殴。许平寻个机会迅退到屋角,奋力抵抗着最前面几个人的进攻。一时间凳子齐飞,人声鼎沸。

    有个随从拾起哨棒,但茶舍狭小,施展不开。他眼睛一转,见那两位姑娘闻声又回来了,正从门口往里望,他就向她们跑过去,大喝道:“这位小娘子,我家公子请你留步。”

    许平又气又怒,可是一下子也收拾不开眼前的几个人。

    不料那个不知名的小姐甩掉披风,不慌不忙飞出一脚,闪电般地踢到那个随从脸上,瞬间那个壮实的汉子就是一声惨叫,抱着眼睛蹲在了地上,手中的哨棒同时飞了出去。

    不等那个哨棒落地,小姐脚尖一抖,哨棒弹起被她抄在手中,跟着就向人群这里跃来。许平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略一迟疑,脖领已经被对手揪住。

    小姐紧握哨棒翻腾起落,好几个大汉就都躺在地下痛呼不已,剩下的人谁也不敢上前。

    小姐把哨棒放在桌上,整理一下衣服,朗声说道:“这位公子请了,既是勋贵之家便理应做天下人的表率。”

    那个胖子早被吓傻了,闻言不住地点头:“是的。”

    那位小姐继续说道:“尤其要注重行止。”

    “是的。”

    “像如此的举动落到御史耳中,御史必然会弹劾令尊,令尊也会被罚俸。公子你要三思。”

    “是……是的。”

    小姐转过头来,冲着许平微笑道:“许公子,天不早了,要不要收拾一下东西回去?小女子正好和许公子顺路。”

    和两位姑娘走在路上,那小姐谢道:“许公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小女子铭感五内。”

    “小娘子太客气了,许某自顾尚且不暇,还多亏小娘子相助呢。”许平很清楚,在这番大打出手中,绝对是别人救了自己。以小姐的身手,足以对那几个无理的家伙略施薄惩,其实并不需要自己相助。

    小姐赞道:“救火营的官兵,果然是不会给他们的军旗丢脸的。”

    许平的心又怦怦地跳起来,第二次试探道:“小娘子府上,可是将门么?”

    那小姐笑得很是开心,点头道:“是的!”

    “如此就难怪了,”许平心中顿时万里晴空,由衷地叹道:“小娘子的身手简直还要在新军教官之上。”

    “那可不敢当。只是家严让小女子自幼学习这些搏击、棍棒之术,寻常人四、五个休想近我的身。

    “令尊真是了不起的人物,”许平琢磨着这位姑娘的话,进一步问道:“应该也是新军中的人吧?”

    秋月忍不住大声说道:“我家老爷,自然不是普通人。”

    小姐笑得更是灿烂:“家严当然非同凡响。”

    “不知府上如何称呼?”

    “这个……小女子姓赵。看来明日是不能去那个茶舍了,不知道今日这一番折腾后,许公子可还愿意给小女子弹琴否?”

    “当然愿意了,能为赵小娘子演琴,真是三生有幸。”许平于是和赵小姐约了另外一个茶舍,然后一路失魂落魄地回到军营,吃饭的时候也是神不守舍的样子。

    “又看见你说的那位绝代佳人了?”

    问话的正是许平好友,同是教导队工兵学员的曹云,看到许平默默点头后,曹云一边继续胡乱往嘴里塞着食物,一面略带不满地说道:“我总说要陪你去看看,也好给你参谋一番,你却总说怕唐突佳人,唉,真不够义气。”

    “今天她和我说话了。”许平脸上还是一副在梦里般的表情。

    “喔,很好的开始啊。”曹云兴高采烈地大声说道:“有没有告诉你她是那个院里的姑娘?”

    “而且说了很多,”许平也笑了起来,猛地抬头说道:“来,老曹,我给你仔细地讲讲。”

    听许平讲完整个故事后,曹云把双臂交叉在胸口,捏着下巴转了转眼珠子,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嗯,看来你未来的老丈人也在新军中就职。”

    “什么未来的老丈人,净胡扯。”许平失笑道:“不过我也估计是新军的将领,侯爷的手下。”

    “赵勤勇大人没有女儿啊!”曹云冥思苦想了良久,猛然一拍大腿:“对了,新军参谋部里有个游击,好像是姓赵。”

    “确定?”

    “立刻就去确定!”曹云说干就干,立刻跑到营中打探起来。

    等曹云回来的时候脸上全是志得意满的神情:“赵水泽赵大人,讳敬之,陕西人士,还有秀才功名呢,天启五年在京师见到初次进京的镇东侯后,决心弃笔投戎,去年镇东侯他老人家组建新军后,赵大人又携全家从陕西赶来京师投奔,被侯爷委以游击之任。没错,我问过了,除了赵勤勇赵大人外,他是唯一一个姓赵的将门,而且最近还专管救火营的辎重。”

    “他有女儿么?”

    “好像有,不是很清楚,但是好像带着儿女一起来的,而且我听说西北的女子很是泼辣,这事她们干得出来,初到京师又不太懂礼仪,这事绝对千真万确。”曹云说着说着就有些不耐烦起来,他把手一摊叫道:“反正赵勤勇大人肯定没有,赵水泽(本名赵敬之,号水泽)赵大人是唯一姓赵的将领,还有女儿,还管着救火营,把得住把不住机会就看你自己了!”

    当夜许平躺在床上又是一通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周围战友的鼾声已经响成一片,他还在一遍遍地重温下文的交谈,得知赵姑娘是将门之后而不是风尘女子后,许平就忍不住开始一遍遍地盘算自己到底要多久才能得到自己的世职,什么时候才能攒够钱,不但给舅舅、也能给自己在京师购买一幢小宅,当然,最紧迫的明天要和赵姑娘说什么、讲什么,这都不能不仔细斟酌,一定要反复斟酌,一定要斟酌再三。

    就在许平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声凄厉的哨声响起,这是军营的紧急动员号,一刹那间,许平身边的鼾声就被一片翻滚声所代替,许平纵身跳下床,闪电般地套上军服,从床底抄起自己的头盔,一边快步向门口跑去一边把它紧紧系在头顶。

    “立正!”一个表情严肃的黑盔、黑披风军官大声喝令道:“全军注意!”

    许平已经学习过,这种黑披风的军官属于内卫兵,既是镇东侯黄元帅的军法监督官,也是他亲领的传令兵,他们身上醒目的黑色头盔和披风让每一个新军官兵都望而生畏。

    “直隶大名府急报、山东急报,前日叛匪季退思已经绕过大名府防线,从临清州、武城两地攻入直隶广平府,昨天已经包围了清河,目前顺德府的巨鹿和真定府的南宫也都告急,朝廷命令我新军立刻南下,击退叛匪季退思,确保直隶安全!”密布在校场上的火把在寒风中不安地跳动着,那个军法官严厉地扫视着眼前的新军官兵,背负着双手大声喝道:“立刻出!”

    ……

    正月二十七日,河间府,东光

    许平在上战场前总是充满了期待,希望自己能够一举立下功勋,而他的同学、好友兼同僚曹云更是整天妙想天开,他又一次又一次地问许平:“老许啊,你说要是季退思那贼刚好从我们眼前逃过,被我们二人合力拿下,献给侯爷,侯爷会赏赐给我们些什么啊?”

    “万两白银,一千食户。”许平笑了笑:“不过眼下我们还是再检查一遍通行图吧。”

    作为工兵队上战场后,许平开始的工作是在先锋骑兵的保卫下走在三军的最前,检查着道路的通行度,现在则是检查附近道路的通行情况,供给故城前线的补给从天津静海出,通过青县到达沧州,再通过沧州、东光的官道源源输送向前线,每天官道上能通过多少马车是救火营营参谋部最关切的数字,他们根据着这个数字决定着在一线保有的兵力量。每天许平都仔细地检查着道路可否出现破损,如果有就需要立刻予以修补,而如果没有的话,他的工作就是设法将道路进一步加固或是设法拓宽,以便让这里每日能够通过更多的辎重车队。

    眼前一队长长的辎重部队向龙光哨所驶来,曹云走过去核对腰牌和文书,许平的视线从车队上扫过,押送的士兵、还有奔赴前线的补充兵都挤坐在马车上的货物旁,他们盔甲、兵器散乱地和那些货物堆放在一起。

    隐隐听见曹云和押送的军官在争执:“这车队到得太早了,根据……”

    许平不用细听也知道问题生在何处,根据上游千总队下的文书来看,今天会有一队运送火药的车队经过,那支车队随时都可能达到,而眼前这支车队的道路通行优先权要低于那支写在行程表上的火药车队。交战以来,每日从京师运向前线的兵员、补给不计其数,新军参谋部给每支车队确定不同的通行优先权,就是为了保证最关键的物资可以被以最快的度运到前线。

    带队的千总满脸都是不服气,而他的副官则一脸陪笑,他们都竭力地试图说服曹云让他们先过去。许平走到曹云身边时,那个千总还在愤愤不平地大呼:“我们后面根本没有看见过车队,谁知道那队车什么时候到?如果他们一天不到,难道还要我们等上一天不成?”

    从奉命在龙光哨所协调交通以来,许平已经遇上过很多次类型情况,如果放他们过去而后面的车队又很快抵达的话,那两支车队就会拥挤在一起。许平也遇到过几个暴跳如雷的押送官,也知道他们一路艰辛,当然总希望早点到达目的地好卸下重担,哪怕是早一刻也好。但是这种急迫的心态往往导致军队和辎重争抢官道,把新军参谋部的全盘部署打乱。

    今天许平更有尤其充分的理由,从龙光哨所到下一个哨所之间的官道昨天开始化雪,地面泥泞不堪更难通行,他站到曹云身前用平淡地语气说道:“这位千总大人,根据道路通行权,我们不可以让你们通过,请千总大人命令您的手下卸下车上的货物,把所有大车都停到路边。”

    “但是根据工兵条例。”那个千总分快地反驳说:“在这种情况下,你们有权临时修改我们的优先权。”

    是的,许平知道这个千总说得没错,车队在路上可能会因为各种情况而拖延,在一个车队抵达而另一个车队还没看到影子的时候,负责交通的工兵可以根据具体情况作出决断。这也是许平为数不多的权利之一,那个千总显然也是精通工兵条例,他加重语气又冲着许平说了一遍:“这位把总,条例上你有权自行判断的。”

    “卑职已经做出了判断。”许平的口气还是非常和缓平淡:“千总大人,请下令让您的车队下路吧。”

    那个千总盯着许平的眼睛,和他对峙片刻后终于愤愤地转身,骂骂咧咧地出一句简短的命令。随着命令的下达,车队的士兵纷纷出着大声的抱怨和咒骂声,和民夫一起把车拉到路旁,一个眼红红地看着来路。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许平终于看到道路的尽头出现模糊的人影,很快隆隆的车轮轧地声就跟着传来,这期间他一直对耳边的抱怨声充耳不闻。等到新的车队抵达后,许平从路边那群绷着脸的先到者面前走过,在他们虎视眈眈地目光下检查好新来者的腰牌和通行文书然后放火药车队通过。

    一切都有条例可循,许平的工作只有按部就班地照着条例去做就可以了,只要遵守条例,即使真的出现任何问题,那也绝不是他许平的错。许平感觉这种工作真是太容易了,即使上了战场,也和在教导队训练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只是许平觉得这种工作实在也是太没有挑战性。

    “或许当年我应该去报名炮兵,或者步兵队,虽然他们也都有自己的条例,但是无论如何,我总有更多的机会在战场上立下功勋吧?”

    大车被从路边拖回官道上,货物也都装车完毕,滚滚的车流有一次从许平眼前不停地经过,站在路边的许平一次次地朝着道路上如同机械般地行礼致敬:“每天都干这样的事情,我什么时候能够取得我的世职呢?什么时候才能落入赵水泽大人的眼中呢?我不能等上很多年,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听说季退思这贼以前也是侯爷的故旧?”曹云又窜出来在许平耳边嘀咕起来,今天的工作看来是告一段落了,根据上游哨卡送来的表格,今天上午这两趟车队会从东光哨卡经过后,再来应该就是晚上了:“听说季退思手下的甄璋瑜、肖白狼、文德嗣这几个贼,以前也都是侯爷的故旧?”

    “好像是的。”许平点头道:“我以前也听人说过:季退思这几个贼以前都是侯爷义兄……唉。”

    许平长叹一声,黄石的义兄孔有德是一个新军中大多人都不愿意在明面上提起的人,不过私下里人们仍在争论着黄石和孔有德之间的恩怨。

    “侯爷做得……唉。”曹云闻言也是一声叹息。

    他们二人旁边的一个新兵听着他们的话忍不住插嘴道:“许把总、曹副把总,小人总听人说起侯爷义兄孔有德的名字,不过每次他们都不愿意把话说明,好几个月了我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平扫了这个士兵一眼:“你不是直隶人士吧?”

    “小人是湖广人士,湖广动乱后和家人一起来京师的,然后就参加了侯爷的新军。”

    许平点头道:“那难怪了,不过湖广那里不传这事么?”

    “也传,不过说法很多,小人也不知道该信哪一个。”

    “嗯。”许平又点点头,对曹云道:“老曹,还是你来说吧,我怕我说不清。”

    “好!”讲故事是曹云的最大爱好,他搓搓手就开始讲起来:“侯爷和孔将军当年是义结金兰的兄弟,他们的交情还是在天启元年时种下的,那时广宁大败,十三万大军灰飞烟灭,不知道多少将军都剃头降了建奴,剩下的也就算不投降也肝胆俱裂,纷纷向着山海关逃命。当时广宁军里只有侯爷和孔将军领着不多的手下,誓不灭建奴绝不入关,往旅顺投奔毛振南毛大帅!啧,两个好汉字义气相投,就捻土为香,结为金兰兄弟!”

    说道这里的时候曹元狠狠地竖了一下大拇指,然后又继续道:“以后侯爷在辽南,孔将军在辽东,都立下不少战功,虽然孔将军远远不能和侯爷的武功比,但大家只要一说到辽东,肯定也会都忘不了孔将军这条好汉。”

    “侯爷后来富贵无比,但也从不曾忘了他的大哥,遵化一战前,侯爷被皇上任命为大将军、大都督,官拜元帅,统领天下兵马,那是何等的威风、何等的气概?”曹云咂咂舌头:“当时孔将军不过一员偏将,但是侯爷见到他时,先是行了一个见过兄长的大礼,然后拉着孔将军的手向全天下的武将一个个介绍过来:‘这是我的大哥,我义结金兰的兄长!’。”

    围着听曹云说书的外地新兵越聚越多,他们出一阵感慨后有纷纷问道:“那侯爷到底是为什么要杀……要和他义兄反目成仇呢?”

    “那是崇祯八年的大凌河之战了。”曹云摇头晃脑着,眯着眼就放佛回到了那个时候一样:“插汗大举来攻,辽西抵挡不住向朝廷求救,告急文书如同雪片一样地送入京师,你们都知道那时候侯爷已经被奸臣们陷害下野,先帝帝师孙阁老出关督师,下令征天下的精兵强将援辽,其中就有孔将军。当时因为孔将军是侯爷的义兄,所以奸臣们也从来没有放过他,对他总是多加刁难,连军饷、军粮都不给,孔将军的手下兵丁实在饥饿难忍,就偷吃了一只鸡,孔将军听说后为了军纪,下令将此人脸上穿箭游营,但那些人还是不依,对孔将军喊打喊杀,孔将军一怒之下犯下大错,扯旗作乱。”

    众人听到此处都是默不作声,曹云干笑几声:“孔将军很快也知道自己犯下大错,就向朝廷申冤,说自己是一时糊涂,请求朝廷刊载他多年的功劳上许他戴罪立功,让他的士兵吃饱再去大凌河前杀敌赎罪。当时正好在山东的侯爷亲自出马代登莱巡抚作保,许孔将军可以立功赎罪,孔将军听说就兴冲冲地赶来登州投降,在城下就看见侯爷笑着向他挥手,可是孔将军才一踏进登州,侯爷就把脸孔一板,喝令四周刀斧手把孔将军拿下,立刻杀头。”

    没有听过这个故事细节的众多新兵都是齐声惊呼,曹云又是几声干笑:“当时孔将军苦苦哀求,不求侯爷看在多年的交情上,也求看在他抗北虏十几的苦劳上,给他一次自新的机会,说得就连登莱巡抚本人也心动了,但是侯爷却不为所动,还质问登莱巡抚说:‘此番处置,已经是事先商定了的,莫非孙大人要出尔反尔不成?’把孔将军杀头后,侯爷还曾对别人说过:‘我义兄勇武非常,万一走投无路去降了北虏,才是朝廷大害!’,跟着孔将军一起被处死的还有不少侯爷昔日在东江镇的故交,比如毛承禄、比如沈九成,还有耿仲明,登州这次但凡只要是领兵作乱的,侯爷不问缘由力劝登莱巡抚把他们尽数处死。”

    众人顿时都是一片为孔有德叫屈的声音,一个个都认为黄石如此处置不但太无金兰之交的情面,更是太过不守信用,曹云亦叫道:“是啊,孔将军和北虏仇深似海,侯爷说他会去投北虏,这如何可能?如何可信啊?”

    听曹云说完后,一直在边上静静听着的许平说道:“侯爷的处置也不能说是错,这些叛将虽然曾有功劳,但侯爷曾反问登莱巡抚孙大人:‘他们此番起兵作乱,导致多少百姓家破人亡,这些百姓又有何辜?正如当年袁崇焕冤杀毛帅,朝廷想着袁贼可能真能“五年平辽”就不予追究,让东江众将齿冷,今日若朝廷想着用这些杀人叛将立功而不替百姓申冤的话,那又如何能让天下百姓心服?’侯爷说的是堂堂的正理,孔有德其情可悯,其罪难恕。”

    听把总话,那些士兵顿时鸦雀无声,倒是曹云犹自咕哝道:“季退思等众贼,都是孔将军的心腹,他们兴兵作乱也是打着替孔将军报仇的旗帜,登莱巡抚孙大人苦苦镇压他们三年,不但没有没有镇压下去,反倒让这几个贼做大,最后被皇上因贼势坐大而正典刑,今日竟然闹得要侯爷亲自出马,以我看还不如当年宽宥了孔将军,反倒不会有今日之患。”

    “孙大人镇压不下去季贼那是孙大人的错,但是不能因为孙大人这事做得不好就说杀叛将那事也不对。”许平摇头道:“老曹我也不与你争,反正我认为朝廷法度就应该是公正的,侯爷说的并没有错。”

    说完这话后许平就又开始指导起手下的工作来,按理说工兵作为技术兵种,所有的人员都应该经过教导队的培训,可是新军成立时间太短,就连许平这样的低级军官也只上过最简单的课程,所以他除了负责指挥全队行动外,还得参与教授知识给下属的一般士兵。

    新军采用十人一果的编制,理论上果长这种士官必须识字,但是因为仓促也没有能够完成全部的识字课程,这就让许平很头疼,因为工兵的条例手册实际已经编写得非常细致了,如果他手下的果长都认字的话,那无疑能大大减轻他的负担,而现在许平这样的低级军官不但要做好自己军官的本份,甚至还要把士官的工作也兼担起很大一部分来。这种压力并不仅仅存在于许平这里,新军的每一个角落几乎都有类似的问题。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练兵总理黄石下令缩编新军的编制,本来根据理论编制每个把总手下会有十个果长,但现在许平手下只有三个果长而已;而原本编制里每个千总带十个把总的编制,也被修改为每个千总现在暂时只带四个把总,各队人少不说更素质低下,这导致本来只该编两个工兵把总队的救火营,眼下不得不暂时编十五个。

    正午时许平正带着手下们吃饭时,远方的官道上突然扬起一片烟尘,曹云皱眉盯着那尘土看了片刻,就伸手要去拿上游兵站和千总队下的单子,许平已经放下饭碗站起身来:“不用查了,老曹,今天这时候不应该有马队经过的。”

    等来者来到身前时,许平已经穿戴整齐,向着领头的将领稳稳地行了一个军礼。

    那马上的将领匆匆回了一礼,扫视着四周的几十个士兵急叫道:“本将需要志愿兵!志愿兵!这里有愿意随本将上阵厮杀的志愿兵么?”

    “将军,我们是救火营工兵队。”许平仰头看着马上的武将,从他的军服上看出这是一个游击将军:“报告将军,卑职是救火营工兵队第十一把总队把总许平,卑职的部下只接受过基本的武器训练,以及非常初级的工兵训练,他们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正式的战阵训练。”

    “你。”那个将军向着许平一指,紧跟着又指了指明显是副官的曹元和另外三个果长:“还有你,你,你,你,你们都接受过什么训练?有志愿随本将上阵杀敌的人么?”

    根据新军的军事条例,如果不是该部的直系上官,是没有权利对一支部队下直接命令的,但是任何拥有特许或是达到游击将军以上职务的将领,都可以在战场紧急的情况下从任何可以找到的部队中招募志愿人员作为战斗人员,而这些志愿人员也不会被视同擅离职守。

    许平此时已经观察了一下跟在这位将军后的三十几个随员,他们除了十个左右很像是亲随外,剩下的似乎都是志愿人员,许平琢磨着在战场的某一点可能出现了紧急情况,不过他不会去送死,更不会让毫无经验的部下去做无意义的牺牲:“回大人话,卑职的三个果长也只接受过简单的武器训练,除此以外还有识字课程,卑职和卑职的副官和接受过马术训练和较多的武器训练,但是我们恐怕不能立刻离开此处,可否允许卑职先向卑职的千总报告情况?”

    “来不及了。”那个将领咕哝了一声,扬缰就准备通过东光哨卡。

    “将军,请出示一下腰牌。”许平歉意的一笑:“请将军见谅。”

    “给。”那个将军飞快地掏出腰牌扔给许平,还不忘催促道:“快些,快些。”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现了大问题,去当这种志愿兵肯定是有死无生。”许平在心里确定了自己先前的看法,他低头飞快扫了一眼腰牌上的姓名,然后掏出炭笔熟练地把通过的人数、马匹还有时间记录在记录本上。

    许平抬起头双手把腰牌奉还给马上的将军,同时问了一句:“将军,真的是非常重要,非常危急的任务么?”

    “当然。”那个将军飞快地接回腰牌塞在自己的怀里。

    “将军,”许平保持着立正的姿势:“卑职曾在教导队接受过马术、武器,和最最基本的战术课程,或许可以助将军一臂之力。”

    将军惊异地看了许平一眼,简短地回答道:“那好,跟上来吧。”

    “是,将军,遵命。”许平又一次立正行礼,然后低头在记事本写了几个字,然后转身交给一边呆若木鸡的曹云:“曹副官,我许平于今日午时一刻作为这位将军的志愿兵离开岗位,请代为向千总队证明。”

    说完许平就飞快地跑向自己的战马,以最快的度解开缰绳,曹云只低头扫了一眼那记事本,就又忍不住咕哝起来:“太没有义气了,太没有义气了。”

    曹云一边咕哝着一边飞快地也在记录上写下一行字,然后粗暴地塞到第一果长的手里:“我曹云在午时一刻作为志愿兵离开岗位,请代为证明!”

    他快步跑到许平身边一起解缰绳,还恶狠狠地冲许平叫道:“你以为我是和你一样没义气的家伙么?”

    正副把总先后消失在一群手下的眼里,第十一工兵小队的第一果长和同僚一起呆呆地看着他们长官离开,在他手里的记录本最下面写着:

    “午时一刻,游击将军将军赵敬之携三十一名骑兵通过龙光哨所;

    把总许平作为志愿兵离开岗位;

    副把总曹云作为志愿兵离开岗位。”

第二节 变故

    “赵将军……”趁着马匹在一个关卡饮水吃料的机会,曹云凑到许平身边挤眉弄眼,手肘重重地捅在许平的肋上:“和赵小娘子很像吗?”

    许平抬头看了一眼前面马上的赵将军,茫然摇了摇头:“赵小娘子不留大胡子,不好比较啊。”

    “真是没义气的家伙。”曹云不满地嘟嘟着,但是他也没有机会再问了,一群人再次上马,跟在赵将军身后继续急行。

    “赵将军,”等大家再次停下休息马力时,许平终于找到一个机会走到赵敬之身侧:“敢问大人我们这是要赶去哪里?”

    “先去吴桥,然后去德州。”赵敬之把一路上招募来的几十个志愿者凑在一起,向南方挥舞了一下手臂,给大家解释道:“新军统帅部接到山东急报,叛将季退思派遣手下悍将肖白狼、陈元龙,前日突然从故城东南方向平原起进攻。驻守在平原的东森营竟然崩溃,叛贼已经从平原一线打开缺口,涌入救火营的防线侧后。现在人数还没有得到准确数字,但至少有数千之众、甚至上万战兵。

    “失去东森营的保护后,紧靠平原的守军是不可能在数千悍匪面前幸存的。新军参谋部相信现在平原已经失守,叛贼已经跨过马河长驱直入,准备从侧翼通过德州,席卷我军救火营的战线,并切断从东光到故城的官道。”

    根据救火营的一贯传统,赵敬之并不在手下面前对险恶的战局做任何的掩饰。他再次用力地挥舞了一下手臂:“叛贼确实找到了我军的薄弱环节。但是统帅部的反应也非常迅。既然叛军已经将主力转移到救火营的侧后,现在金将军已经火派人前往故城,让贺将军率领救火、磐石、选锋三营对故城正面的叛贼起了雷霆万钧的攻势,很快就会把正面的虚弱之敌一举打垮!”

    许平追问道:“赵大人,那我们的任务是什么呢?”

    “我们的任务就是尽快赶到吴桥。在吴桥和德州之间有一个隶属东森营的补充营,现在那里有两千补充兵,金大人给我赵某的命令是很明确的,我必须尽力搜集每一个能战斗的士兵,然后在德州建立坚强的防御——毫无退缩的防御。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这就是我要带领你们这些好汉去做的事。贺将军击溃正面的敌军后,就会迅向南转来增援我们,新军营直卫现在可能已经在路上了。”

    “我们在直卫抵达前,坚守德州就可以了吧?”

    许平最后这句问话引起一片笑声,赵敬之也不禁莞尔。这次志愿跟随赵敬之出战的志愿者中有还有几个也是他从半路上搜罗来的救火营军官,虽然这些不在第一线效力的军官多也是第一次上战场,但至少他们的资格都比许平老得多,而且也受到过更充分的训练。或许这些人觉得许平的问题有些给救火营丢脸,于是他们就都挺胸向赵敬之保证:“赵大人,我们是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们救火营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

    许平在加入救火营后,千总长官领着大家站在救火营的蛇旗下,讲述过救火营一次又一次的辉煌胜利。许平的长官将把总旗交在他手里时还对他说过:“只要你的手里还握着这面蛇旗,你就会战无不胜!”

    包括曹云在内,头顶白羽的志愿军官们纷纷受到感染:“放心吧,赵大人,有我们救火营在,德州的防御就坚不可摧!”

    “是啊,本将要仰仗诸君了。”赵敬之向着大家致谢:“吴桥的东森补充营,比平原的东森营所受训练更少,几乎没有士官。现在有了诸君同行,本将深信定能将这支部队使用得如身使臂,如臂使指。”

    虽然是工兵军官,但许平也接受过基础的指挥教程。又一次上马后,他就开始默默地在心里复习着学过的知识,努力回忆着这几个月里教官讲过的每一个字。曹云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他偷偷地靠到许平马旁低声说道:“老许啊,我们可是工兵队的小军官,从来没有指挥过步兵,到时候要是看错了命令,那可是大罪啊。”

    “按照条例军规去办就不会有错。”这句话到了许平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他冲着曹云笑道:“我们是救火营的军官,敌军从来都在我们面前望风而逃。”

    从东光到吴桥有近百里的路,赵敬之等人一路换马急行,在天黑时分抵达吴桥。得知东森营补充兵的驻地距离吴桥还有三十里路。赵敬之立刻下令草草吃饭,然后举火出,一定要在黎明前赶到东森营的驻地。

    被赵敬之一路找来的这群军官立刻遵令进餐,最后一次换马,然后点起火把冒着寒风出。

    一路上赵敬之进行着最后的安排,渐渐轮到了军衔较低的许平和曹云,赵敬之派人来叫他们策马到前排听他部署任务。

    这一路上,许平一找到机会就凑过去和赵敬之说话。听说要交代任务,曹云笑着对许平耳语道:“许把总的机会又来了,这次我倒要看看许把总还能向赵大人问些什么。”

    许平反问道:“多了解些情况有什么不好么?”

    “没啥不好,哈哈。”曹云笑道:“许把总这一路问了这许多傻问题,估计赵大人一定是对许把总印象深刻啊。”

    两人赶到队前,一左一右同时向领头的赵敬之欠身抱拳:“赵大人,请明示。”

    赵敬之一边继续策马前行,一边挥手让两人凑到他近前:“许把总啊,本将会交给你一个一百二十人的队,你就是他们的临时队官,你的副官就做你的临时队副吧。”

    “遵命,大人。”

    “你接手这一百二十人后,从中挑选出三个把总和十二个果长,然后尽快地与他们熟悉。不需要严格地按照军事条例来做,命令要尽可能地简便,只要让他们能够听懂你的意思就可以。”

    “遵命,大人。”许平利落地答道。

    赵敬之满意地点点头,又一次确认道:“你们两个都是工兵军官,对吧?”

    “是的,大人。”

    “那在教导队时都学过野外构筑工事吧?”

    “是的,大人,我们都学过一些。”

    “很好,”赵敬之又交代道:“许平你的位置会在我主阵的左翼,你需要构筑一个坚固的野战工事,以防备贼兵的突击。”

    “大人……”许平迟疑了一下问道:“我们不是要坚守德州么?”

    赵敬之微笑道:“叛贼想通过德州附近的官道席卷我们大军的侧后,同时沿途夺取我们的补给。我们的任务是阻止叛贼通过德州附近的官道,而不是仅仅守住一座城。”

    “所以我们驻守在城外?”

    “是的,城内有地方官守卫就可以了。有我们野战部队的旗号驻扎在城外,叛贼是不可能无视我们而去强攻德州的。”赵敬之停顿了一下问道:“许把总都清楚了吗?”

    “明白了,”许平欠身道:“卑职明白了,我们的任务就是把叛贼死死地挡在德州,等待救火营和直卫来将他们一举歼灭。”

    “如果我对金将军的命令没有理解错的话,”赵敬之冲着许平点点头:“就是这样。”

    夜空中骤然响起尖锐的哨音,黑漆漆的官道两侧传来利箭破空之声,紧接着还有火铳射的爆破音。许平尽力控制住胯下不安的坐骑,回头看向身后的队列,只见本来安静有序的纵队队伍中,现在已经火把乱晃,不时有一支支羽箭飞入明军马队之中,火光中似乎已经有人掉下马去,人喊马嘶嘈杂地响起。

    “夜袭!夜袭!”

    听到“敌袭”的叫声,许平下意识地按照教导队的条例接了后半句:“灭火!”

    差不多在许平条件反射地喊出后,无数同样的“灭火”声在纵队中同时响起。许平一甩手就要把手中的火炬向外扔去,但猛地一声大吼炸开在耳边:“不要灭火,冲!冲过去!”

    出这吼声的正是赵敬之,一转眼他就反映过来,这里的伏兵只可能是渗入明军防线后的叛军小股游骑,不会有多少人,实力也就是能劫杀几个信使,根本不可能同数十人的骑兵队交战。他们这种突然的袭击就是指望明军自己灭火然后陷入混乱,赵敬之跟随镇东侯多年,南征北战中也曾多次遇见敌人施展过类似的战术。

    只有许平、曹云等几个最近的人听到赵敬之的声音,这命令声被淹没在长长纵队中一片“灭火”的呼喊声中。随着整个纵队后方迅变成一片漆黑,叛军全部的火力都压过来,紧贴着许平的一个卫士被羽箭射中脖子,大声惨叫着一个侧翻就摔下马去;另一个卫士的马匹不知是被火铳击中还是受惊,蹦跳着冲向路边黑暗的丛林,那个骑士扔下火炬奋力抱着马的颈部,努力不被扔下马背。

    “冲,快,不要管他们了。”赵敬之知道后面此时已经陷入混乱。根据条例灭火后,那些军官肯定会按照条例迅进入道路两旁,准备与潜伏在暗处的敌人展开夜战,这些进入黑暗夜色的军官们,不到天明根本无法再次召集起来。又有一个卫士翻身落马,赵敬之高举着火把冲在最前面:“跟着我冲过去啊,儿郎们,他们不敢举火,是无法追上我们的。”

    许平一声不吭地夹紧马腹,学着赵敬之的模样擎着火把疾驰,转眼间就把火铳声和尖锐的哨声抛在身后。一口气跑出足有数里后,赵敬之才勒住马,回望去:“只有你们两个跟上来了么?”

    许平回过头,他背后只有曹云一人,赵敬之摇头道:“等他们潜伏到天明时,那些叛贼早就不知道逃开多远了。唉,条例、条例,终归还是不能取代实战啊。”

    “继续前进,我们天明前一定要赶到……”赵敬之话没说完就一个筋斗从马背上跌下来。

    “赵大人!”许平惊呼着翻身下马把满脸是血的赵敬之抱起来,他感觉自己手上暖暖的,借着跳动的火焰许平看见满手的鲜血——刚才赵敬之被火铳的流弹击中,咬着牙坚持到现在。

    赵敬之挣扎着从怀里掏出几件东西:“我……我的腰牌,还……还有金大人的……的手令,你们天明前一定……一定要赶到,命令……命令他们立刻出,在……在德……德……德州部署好……”

    看着许平把赵敬之开始变冷的身体平放在地上,曹云长叹道:“离东森大营没有多远了,我们就差了这么一点点。”

    自从赵敬之倒下后,许平就如同丢了魂魄一般。他仿佛没有听到曹云的话,木雕般地盯着赵敬之的尸体一动不动,良久才出一声梦游般的声音:“这该如何交待才是?“

    “带着赵将军的遗体,返回我们来时的吴桥哨所,让他们六百里加急报新军参谋部。”曹云一边说,一边转头观望着漆黑的四周,到处都是一片死寂。

    可是许平好像还在梦里,单膝跪倒在地,嘴里喃喃地重复道:“这该如何是好?这该如何是好?”

    “许兄弟……”确定周围没有异常后,曹云俯身轻轻拍一下许平的肩膀,又一次轻声叫道:“许兄弟。”

    “我们没有差,”许平突然一跃而起,抬头望了望夜空,望着通向德州方向的官道:“我们还是要继续赶路,前往东森大营,命令他们立刻出前去德州部署好防御。”

    许平脸上尽是毅然之色。曹云看着他的脸色轻轻摇头道:“老许,我知道你现在很伤心,但是你别说胡话好不好?”

    “我没有说胡话。”许平的声音变得愈坚定有力,他拍拍身上的泥土:“我就是要立刻赶往东森大营,让他们执行金将军和赵将军的命令。”

    “他们凭什么听你的?”曹云反驳道:“他们凭什么听一个救火营小工兵把总的?”

    “曹兄弟说得一点不错,他们确实是不会听一个救火营工兵把总的。”许平连连点头。他再次跪倒在地,从地上拾起赵敬之的几份遗物,包括赵敬之的望远镜。望远镜这种器械可真是好东西,它甚至还是新军中身份的象征。像许平这样的工兵军官应该也配有望远镜,不过新军的军器生产才刚刚起步,现在这种珍贵的单筒望远镜还没有生产出来几只,只有一线的高级军官才能拥有它。许平拿着赵敬之的兵符、腰牌、还有金求德的文书,把它们示威似地向曹云扬了扬,小心地塞进自己马背上的袋子里:“但是他们会听金将军的,会听一个游击将军的。”

    “但是赵大人已经死了,他们凭什么相信你说的是赵大人的命令?刚才听赵大人的意思,金大人给的也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命令,只是让东森大营服从他派去的人的指挥。”

    “没错!”许平表示同意,他脸上露出微笑,伸手解开自己身上的盔甲:“我就是金大人派去指挥东森营的人。”

    许平脱下自己的衣甲,又蹲下身开始解赵敬之身上的军服、盔甲:“我是游击将军,东森营会听金大人的,也会听我的。”

    曹云看着许平把赵敬之的盔甲套在他自己身上,吃惊地说道:“冒充长官,根据军法条例是要处死的。”

    “我知道,”许平满不在乎地继续把军服、盔甲仔细系好:“但是我执行的就是赵将军的遗命,这一点金将军到时候必定能明白。”

    新军每个士兵都给腰牌,腰牌就是新军官兵的身份证,上面有他的姓名和手印。但是腰牌上不会有这个人的职务,不然每一次变动就得重新做一遍腰牌,而且在战场上的临时任命也会变得不可能。所以,所有新军都是靠军服、盔甲上的标识来识别对方的军衔的。许平系好腰带,把赵敬之的腰牌也一起别在怀里,对着曹云笑道:“现在我就是游击将军许平了。”

    许平做着这些动作的时候,静静站在一旁的曹云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等许平再次挺直身体看着他时,就听曹云冷冷地说道:“根据军法条例,我必须得举报你。”

    “我知道,但我希望你把这个举报拖延到我军取得胜利之后。”许平翻身上马,向曹云伸出手:“来,把火把给我,你可以和其他人一起躲上一夜,然后报告说我失踪了。”

    曹云仍一动不动地站着。许平叹口气俯下身,手臂一伸就把曹云的火把夺过来。许平把火炬高高举在身侧,火光中他那张无所畏惧的面容也变得更加明亮,上面甚至还有一个渐渐浮起的微笑:“注意保暖不要冻死了,曹兄弟。”

    这时曹云才缓缓收回他空举着的手臂,他冷着脸看了许平一会儿,摇头道:“不,我还是要亲自举报你。”

    说着曹云也翻身上马:“但我同意等我军大胜后再去举报你,走吧,一起去东森大营吧,看看两个工兵小军官和两千名补充兵,是如何对抗蜂拥而来的几千贼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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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冒名

    不等太阳出山,许平和曹云已经赶到东森大营。许平昂阔步地进入东森大营,曹云虎着脸,手按刀柄,心情沉重地跟在许平身后。营门两侧的新军士兵见到许平立即行礼,一边请许平入内,一边飞跑去报告大营官长。

    行营中的明军军官急忙跑出来迎接,许平一伸手就把金求德的手令以及新军统帅部的兵符交给他们:“这是金大人的手令,还有兵符。我是游击将军许平,奉命来接管本营官兵。”

    “是,将军。卑职李无颜。”

    “见过将军,卑职廖可宗。”

    营内的两个最高指挥官只是正副千总,他们有些吃惊地看着许平那张年轻的脸,但随即意识到自己这是非常失礼的行为,赶紧低头打开金求德的文书。李无颜看了看,迟疑着问道:“许将军,金将军这里是命令赵敬之将军来指挥这营官兵,里面没有提到许将军啊。”

    “是的,赵敬之将军是我义父。”许平掏出两块腰牌,一块是许平本人的,另外一块则是赵敬之的:“昨天我们在来的路上遇到伏击,我义父身负重伤,所以就留在后面了。赵将军把腰牌交给我,命令我代为指挥此军。”

    “啊,不会吧。”李无颜和廖可宗都大为惊奇:“此地尚未见到贼兵大队,北面也没有听说过有大股贼兵啊。”

    “应该不是大股贼兵。”许平把昨夜的情形简单叙述一遍,老实不客气地把赵敬之的判断据为己有:“本将料定那不过是最多十几个游骑,遂与曹把总举火而进,果然没有再遇到什么阻击,贼人也根本没有胆子举火围追。”

    李、廖二人听后都笑道:“将军所言极是,足见许将军久经战阵,博闻多识。”说完后二人就开始检查两块腰牌,两块腰牌都核实无误。李无颜重又仔细看一遍看金求德的命令和兵符,终于点头道:“卑职请许将军下令。”

    “传令全军,马上造饭进餐,天明后我们就立刻出,向德州前进,准备在那里迎击贼寇。”

    李无颜听到这个命令后又是一惊,连忙摆手道:“许将军,这两千士兵都是补充兵。每逢前线需要补充士兵时,我们就根据文书上要的数字派人去补充,但这营士兵是不可能用来独立野战的。”

    “不行也得行,”许平没有丝毫地迟疑:“德州附近只有这支部队,他们一定要立刻出。”

    “这两千士兵中连一个军官或者士官都没有,”李无颜仍在苦劝:“许将军明鉴,这营中除了我与廖副千总外,就只有几个文书,还有一些辎重,两千人中连一个步兵把总、甚至果长都没有,如何能与敌军一战啊?”

    “那就立刻选拔出来。”许平现在没有时间、也没有本事再去寻找一批志愿军官,他命令李无颜道:“立刻把士兵中资格最老,还有那些最有威信的人推举为果长,至于把总嘛……”

    许平的命令还没有说完,李无颜就苦笑着抗辩道:“许将军明鉴,这两千兵都是后方一批一批不断送来的新兵,如何有资格一说?他们互相之间都没有认识几天,更如何能有威望一说?”

    廖可宗也附和道:“许将军,这满营士兵的资格都是一样新,威望都是一样差,就是想矬子里拔将军,也绝对做不到。”

    许平长叹一口气:“既然如此,就让他们立刻造饭进餐,然后本将要在校场阅兵,他们总会排队吧?”

    “这倒是会。”两个千总急忙前去准备了。

    补充营的目的就是为一线战斗营补充标准的战斗兵,因此虽然补充营储备有大量的工兵器械,但其中并没有工兵补充兵,只有两种新军的标准步兵——长枪兵和火铳手,除此以外还有三十名炮兵。

    在各战斗营的编制里,一般长枪兵和火铳手的比例是六比四,不过这个补充营里的比例并非如此。因为战场上长枪兵和火铳手的损失比大约是七比三,所以补充营中两千多士兵中,只有六百名火铳手。

    曙光里,两千多士兵在校场上列好队,许平大步跨上点将台,眼前的方阵排得很是齐整。寒风迎面而来,第一次站在点将台上的许平望着台下的两千大军,无数的目光凝聚在他身上,他的视线从这些士兵身上缓缓扫过:整个校场上没有一个人出声音,两千多名士兵人人握紧武器,身体没有丝毫晃动,显然士兵们经过了严格的训练,只是正如两位千总所说,下面的士兵中没有一个身着军官戎装,也没有一个带有果长的士官标志。

    许平回对身后的几个士兵下达命令:“把营中储备的果长标志都取来,还有把总的头盔、战甲。本将这便任命各级军官、士官。”

    几个士兵听到后都是一愣,脸上满是犹豫之色,纷纷把目光移向旁边的李无颜身上。

    李无颜闻言赶忙又劝道:“许将军,这营中千真万确全是新兵啊,一时半刻之内,无论如何也挑不出合适人选。”

    许平没有搭理李无颜,盯着那几个士兵又道:“取来。”

    士兵们顿时意识到自己的拖延是对眼前这位将军的不敬,他们急忙应道:“遵命,将军,遵命!”

    见这群士兵去库房取衣甲,许平这才转头看向李无颜身边的廖可宗,一边用力握住腰间的剑柄,放缓自己的语,不让声音露出紧张:“廖千总,这里的士兵可会报数?”

    “这个倒是学过,不过他们总共两千零八十三人,卑职早已经点清。”廖可宗摇头晃脑地报告道。

    “有劳廖千总了。”许平转过身面对校场上的两千士兵,感到背后的目光好像在烧灼着自己的身体,心脏怦怦地在胸膛中跳动。许平深吸一口长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有力:“众官兵听令,从一到三十一,报数!”

    “一”

    “二”

    “三”

    ……

    士兵报数完毕,许平中气十足地大叫道:“报数为一、十一、二十一的士兵,向前一步走,报数为三十一的向前两步走。”

    这二百多士兵出列后,许平立刻宣布道:“凡是报数为一、十一、二十一的士兵,本将现提升你们为果长,凡是报数为三十一的,现在一律提升为把总。”

    大吃一惊的李无颜第三次说道:“许将军,这如何使得啊?他们中没有一人接受过士官或是军官的训练。”

    “难道李千总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许平反问道:“既然选谁都不可能更好,那也就是说无论选谁都不可能更差。”

    李无颜和廖可宗无力对抗一位将军的权威,只是俯抱拳:“许将军,三思。”

    “金大人命令坚守德州,本将无论如何都要去德州,都要守住德州。”许平说完后就再也不理李、廖二人。看着数百刚被提拔的士官、军官换上服饰后,他再次断然下令:“每人携带三天口粮,立刻拔营出,方向——德州。”

    至于营中的三十余名炮兵补充兵,许平也把他们编组成两队,然后拉上防御营门的两门三磅炮一起出。至于营中那些文书,许平责成他们立刻组建成临时的营参谋队,不过这些后勤文书完全不懂参谋都该做些什么,对此许平当然也是一窍不通,于是就给他们下令:如果感觉有什么不妥之处就立刻提意见,还要多在队伍中走动,帮着看看有什么不顺眼的地方。

    这一支军队跌跌撞撞地走了整整一天,天黑前离德州还有二十余里。

    “让将士们举火前进吧。”许平只要没有看见德州就不能放下心来:“我们必须赶到那里,新军直卫随时都可能赶到那里支援我们。”

    “可是这个夜行军该怎么办呢?”李无颜两手一摊:“许将军提升的这些把总固然服从命令,但他们不会在夜间保持队形和纪律。这冬天的夜里还特别长,大冷天的一夜走下来,我们两千人非得走散一大半不可。”

    “这个倒是。”许平想着如何把夜间行军的条例简化一番,再迅灌输给那些火线提拔的果长们。

    旁边一名刚被提拔为参谋的文书突然提出一个办法:“许将军,我们不如让他们每人系一根绳子,一头系在自己的裤带上,另一头系在前面的人的后腰上,如此就不会走散了。”

    “这当然不行。”李无颜断然拒绝道:“万一夜间遭遇敌军,这会导致我军陷入极大混乱,完全无法变换队型,损失巨大,这在条例上是绝对不允许的。”

    那个提出办法的人只是因为会写字才被营里用作文书,他根本不懂什么条例不条例,听李无颜说得严厉,就把脖子一缩:“卑职鲁莽了。”

    站在这个人旁边的另一个参谋深为不平,高声说:“许将军、李大人明鉴,就我们这营兵……要是真的晚上碰见敌军,难道不用绳子串着就不会陷入极大混乱了吗?就能听从号令变换队形,就能不遭到巨大损失了吗?”

    第一个士兵连忙去拉后者,让他不要在一位将军面前乱说话,不料许平听得笑起来:“不错,不错,说得不错,我军现在能不走散就够好的了,只能指望夜里不要碰到敌人,否则定是死路一条,无论系不系绳子都一样。”

    于是就此传令下去,让全军每人身前身后各系一根带子以保证联系,做好准备,连夜赶向德州。许平布命令后,问那两个提意见的参谋人员:“你们的姓名是什么,现在是什么职务?”

    “小人叫江一舟,这是小人的义兄余深河,”鸣不平的那个人站出来回答许平:“小人两个都是小兵,两个月前参军的。因为识字会写,东森营没让我们上前线,而是拨到补充营当文书。”

    听起来这两个人的身份有些奇怪,但许平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两千士兵闹哄哄地准备好绳子,果长依次检查士兵身上的每根绳子,又确定他们手中的火炬都已经点燃,便向上游报告准备完毕。许平得知一切妥当,就当先策马,引领全军继续南下。

    随着军队的脚步不断靠近德州,许平的心也渐渐提起来。现在正是凌晨前最漆黑的时刻,许平勒定坐骑,回望着自己身后绵延数里的火炬长龙:“曹把总。”

    “卑职在。”

    “立刻带上二十个人前往德州城下,再给我找一份德州左近最详尽的地图。”

    “遵命,大人。”曹云二话不说,带走了许平手下大部分骑着马的人。

    许平默默不语地站在路边,看着军队无声地从自己眼前滚滚而过。一路走来,大军没有受到任何骚扰,哪怕是最零星的交火。“或许没有叛军的游骑吧?”许平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他感到这一路过于平静:“似乎有些太顺利了。我军已经非常靠近前线了,叛军如果要从德州通过,那这一带不可能没有侦骑、探马。而如果有的话,那他们不可能没有现我军,这么多火炬也实在太显眼了。”

    李无颜走在队伍的中间,看见了站立在路边的许平,于是就策马来到他的身边:“许将军,有什么异常么?”

    许平犹豫一下,缓缓说出他的疑虑,最后还向李无颜提出疑问:“……如果真的没有叛军的侦骑,那是不是说明参谋部判断有误,叛军并不打算从德州通过?如果有叛军的侦骑,那这一路他们没有丝毫干扰我军、动摇我军军心的的行动,又说明什么呢?”

    李无颜呆立半晌,伸手挠挠后颈:“许将军久经战阵,一定胸有成竹,卑职唯许将军马是瞻!”

    几个参谋人员听到许平的疑惑后,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李无颜怒斥一声:“你们懂得什么?休要胡说八道扰乱了将军的思路。”

    “这倒没有。”越是一切平静,许平越感觉似乎有人在暗中窥探着他的大军,他对周围的李无颜等人说道:“李千总、诸君,我是崇祯元年生人,今年只有二十岁,仰仗我义父赵将军之力才窃据这个职位。诸君若有什么高见,一定要告诉我许某。”

    周围的人立刻纷纷说道:

    “许将军言重了。”

    “许将军太谦虚了。”

    许平知道他们定是言不由衷。不过他估计本来李无颜等人也会暗自奇怪,一个这么年轻的人怎么会当上将军?现在自己算是给了他们一个理由,希望他们大胆地提出意见。许平在心里暗暗叹息:“若是赵将军还在这里的话,定然能把这些问题看得清楚,我也能问个明白。”

    大军抵达德州城下时,只见城门楼上一片火光,郊外也有一圈火炬在闪耀。

    “德州无敌军!”

    欢呼声顿时在大军中响起,官兵们士气大振,人人笑逐颜开。李无颜向着许平拱手称贺道:“恭喜许将军,我们总算及时赶到。”

    天刚蒙蒙亮,许平就和曹云一起去勘探地形。德州守军确认城外是明军后,急忙赶出来进行接触。

    “小人林光义。”德州守军的头目看上去大约二十七、八的样子,精神抖擞,还颇有一股悍勇之气。他在许平马前大礼参拜以后,就急不可待地自我介绍,说他是西北甘陕人,还曾经在秦军中担任过把总之类的小头目:“许将军率兵来此,真是德州父老的再生父母,请许将军立刻入城。”

    “你曾是秦军军士?”许平有些疑惑地问道:“那怎么跑到德州来了?”

    林光义倒也坦率:“许将军明鉴。两年前朝廷征九边精兵援辽,小人随秦军一起前往辽西。锦州一战,十万大军尽没,小人从死人堆里逃得一条性命。当时朝廷震怒,对小人等追惩甚严,小人不敢回原籍取死,就逃到山东乞讨为生。这次叛贼进犯直隶,知府悬榜招募好汉报国,听说了小人的履历后,就许小人戴罪立功,任命小人为德州四壁指挥。”

    原来是一个开小差的军官,不过到底曾是一个军官!许平又问道:“德州现在的防备如何?”

    “所有的衙役都已经编组成军,知府大人还命令各甲的壮丁都要上城参战,这又组织了上千乡勇。卑职已经给每人一根长矛,这三天来不停地苦练,足以为将军后劲。”林光义说完后又急急地加了一句:“请将军赶快入城,叛贼随时都可能到。”

    许平没有理他而是继续问下去:“德州可有火器?”

    “有三眼火铳二十杆,强弩十具,弓箭五十张。”林光义还不忘加上一句:“五十弓手都是卑职亲自操练过的。”

    明朝一向以边军为重,山东这种地方原来就没什么有战斗力的部队。去年山东迭经大战,山东指挥使司稍微有些战斗力的鲁军也全都损失了,所以林光义这种逃兵都是罕有的宝贝。衙役们平常是白天维持治安,晚上打更,兼清扫街道、收拾垃圾,虽然不会打仗,但互相之间好歹认识,而且有衙役小头目带领,总算还有点组织性。许平知道这些衙役必然是德州守军的主力至于那些拼凑起来的乡勇,则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这时林光义第三次说道:“敢请将军进城。”

第四节 犄角

    许平观察了德州的城门楼,他看见上面有好几孔黑洞洞的炮口,许平凝思着问道:“德州城内有多少大炮?都部署在哪里?炮手训练如何?这些炮都能打多远?”

    “德州城内有十门大炮,卑职把它们都部署在城楼最显眼处!”林光义流利地回答道:“但是没有一门能使用,所以也没有炮手。”

    许平奇道:“你试过么?什么时候试的?”许平知道德州可能没有炮手,不过他此次带来三十个炮手,就打算让自己的炮手进城去试炮。

    “不用试。”林光义飞快地说道:“它们一定会炸膛!卑职听说德州本来有四门山东指挥使司自己铸造的火炮,去年济南之战时已经被鲁军带走了。现在这十门大炮都是京师工部铸造,下给山东指挥使司的。工部铸的炮,那还用得着试么?”

    既然是大明工部铸造的武器,那确实没有试验的必要了。当年戚继光规定了大明鸟铳的制造标准,每门鸟铳都要用好铁二十斤来造,枪管需要由匠人钻出来,而且口径和长度也有统一的规定。按照戚继光定下的标准制造出来的火铳,号称连林间的飞鸟都不能逃脱,鸟铳也因此得名。等到戚继光死后,大明工部每年都要制造数以万计的鸟铳,报给朝廷的每支鸟铳的价格虽然不变,但枪口却越来越细,膛壁也越来越薄,但至少这种“新式鸟铳”半装药还能射击。但最“新式”的鸟铳制造标准已经是把边角铁钻孔,然后粘合成枪管。一根鸟铳的枪管往往由十几个、甚至几十个铁筒、铁片粘合而成,上面的铁片有方有圆,甚至有三角和多边形。这种鸟铳下给大明军队后,根本没有士兵愿意使用。三眼火铳不能打人还能当榔头使,而大明工部的新式兵器——复合式鸟铳和棍棒相击都会解体散架。

    “我军不进城了。”许平告诉林光义:“我军会驻在城外,和德州形成犄角之势。”

    “这个……”

    林光义表示反对的话才开个头,许平身后的李无颜就先跳了起来:“许将军,万万不可啊,我军新兵满营,借助德州城墙防御才有胜算。”

    见许平脸色又沉下来,李无颜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十分无礼,归根结底还是面前这位将军实在太年轻,李无颜难以产生足够的敬畏感,他急忙躬身道:“嗯,卑职是这样认为的,请许将军明示。”

    “参谋部交给我军的任务不是防御德州这一座城池,而是阻止叛贼通过德州附近的官道。”许平把手臂向着德州郊外挥了一个大圈:“德州这里一马平川,没有山陵起伏,卫河也已经封冻,对行军没有丝毫的影响。如果我们躲在城中的话,叛贼只要留下少量部队监视我们,部署在城门外堵住我们,那他们的大部队照样可以毫无阻碍地从这大平原上经过,从侧后卷击我们的整条战线。”

    “许将军明鉴,”林光义又叫道:“以德州现有的兵力,我们很难抵挡叛贼的强攻。”

    “我率两千新军在城外扎营,叛贼断然不敢倾力强攻德州。”许平自信满满地道:“我军部署在城外,和部署在城内的效果是一样的。”

    李无颜环视了一圈身边的这些补充兵,挠挠颈后,努力劝说道:“金将军的命令上没有说我们不可以在德州城内坚守。”

    许平有些不耐烦起来:“我说得很明白了,叛军不是要拿德州,而是要通过德州袭击救火营的侧后,并沿途夺取我们的补给和储藏。”

    林光义还是不死心:“许将军恕罪,万一叛军强攻德州呢?”

    “我们野战部队在城外,叛军怎么敢强攻德州?”许平开始生气:“我军要把叛军坚决地拖在德州城外,让他们进退不得,等待救火营和直卫来将他们一举歼灭。”

    看着默默无语的林光义和李无颜,许平又补充一句:“如果我对金将军的命令没有理解错的话,就是这样。”

    身边的人还是没有说话,于是许平再补充一句:“诸君,救火营和直卫正在赶来增援我们,他们随时都可能到达,我军并不是在孤军奋战!”

    “遵命,将军,卑职遵命!”李无颜只好服从。

    “卑职遵命,将军,卑职立刻就去部署德州防御。”林光义急忙赶回城去。

    德州虽然是大平原,但西南方向略高,许平最后决定将野战部队部署在这里,这个决定又引起李无颜、廖可宗的反对。

    “许将军,虽然东北方向偏低,但叛贼大概会从东南方向来。我们如果把部队部署在西南,那么叛贼抵达时,我们的部署对他们来说就是一条横线,我们就会和叛贼形成正面冲突!”

    “李千总、廖千总,我们是在打仗,我们本来就是要和叛贼正面冲突的。”

    “是的,将军,可无论如何我们都是新兵满营,”李无颜说:“卑职以为我们应该尽可能地利用德州,即使我们不驻在德州城内。”李无颜苦劝不已:“如果我军在东北方向横向部署,那么叛贼先会撞在德州上,德州后面是我军的右翼,右翼后面是将军的本部,将军的本部后面是我军的左翼后卫,叛军无法分割包围我们任何一部的退路。如果他们试图包抄我们,那么我军的战线和德州就会像一把宝剑,先把叛军分割开,这对叛军的指挥和协调是非常不利的,而且这样我们更可以利用德州的城楼,把叛军的行动观察得清清楚楚。”

    “卑职倒是认为我军应该部署在西北。大部分好处和李千总说的一样,可以利用德州的城墙,形成对叛军一条竖线防御。如此部署,每支军队后面都有友军,这样即使我军前锋被小挫,也可以退到身后友军的掩护里。看到背后有友军,对我们新兵的士气有很大的好处。”廖可宗提出了一条相对部署在东北更有利的原因:“来增援我们的直卫是从西南故城方向来的,我们这样部署更接近我们的援军,而且他们赶到战场后立刻可以和我军形成密切配合。”

    “嗯。”许平几乎要被他们说服了,他一时间沉吟不决。

    廖可宗看出许平的犹豫,得意洋洋地又为自己的部署计划加上一句:“我军部署在西北也同样可以掩护东南走向的的官道,如果叛军踏上这条道,那我军就从背后威胁着他们。”

    李无颜也连连点头:“廖兄弟说得极是,无论是部署在西北还是东北,我们都把官道保护得很好,没有必要抱定在一线挡住叛军、不让他们接触到官道的念头。”

    不想正是这两人得意的表情激怒了许平,他从这两个千总的眼中看到了他们对自己的蔑视,感觉到了那种“你不就是靠有个好义父才爬到这么高位置的嘛!”的含义,许平断然说道:“不,本将决议已定,我军就是要部署在西南的高地上。”

    李无颜和廖可宗愕然失声,片刻后同时大叫起来:“许将军请三思。”

    “我已经三思过了。”许平不客气地反驳道:“如果……如果我军部署在东北,那万一叛军真的强攻德州,我们是管还是不管,以德州的一群衙役真的能抵挡住叛军猛攻吗?”

    开始许平还觉得自己有些强词夺理的意思,但随着说下去,自己也觉得有道理起来,而且思路也越来越是开阔。他又一指西北:“如果我军部署在西北,那么万一叛军不管不顾地绕过德州,直奔吴桥而去,那我们怎么办?廖千总说什么部署在西北可以威胁叛军的侧后,难道对廖千总没信心阻击叛军,反倒对追击叛军却是信心十足?”

    看着张口结舌的李无颜和廖可宗,许平冷笑着说道:“不!我们就是要在西南部署,和德州连接成一条横向防御,决不允许叛军靠近官道!”

    许平在德州西南迅选定了三个位置,他自己的将旗所在是一个十几米高的小高岗上,此外他又分给李无颜和廖可宗各五百兵,让他们占领自己将旗两侧几里远的另外两个十几米高的土坡。

    两个千总领命而去后,许平和曹云马上督促士兵,按照条例沿着高岗建立野战工事。许平本来计划在山脚部署一道环形防御,并且在山腰再修筑第二道矮墙,不过由于兵力不足,最后还是决定只修一道环形防御。挖壕沟是最费工夫的工程,挖两道壕沟的时间无论如何也来不及。许平经过慎重考虑,把防御圈又向山腰上提了提,这样修筑的工事较短,比较有把握及时完成。军队经过昨天整日整夜的行军,还一直没有好好休息过,今天凌晨抵达德州后也只是短短修整过不到一个时辰,但已经没有时间了。许平命令一半的士兵就在高地上休息,剩下的一半马上开始挖壕沟。幸运的是,东森大营中工具和补给品非常齐全,许平出于职业习惯,把所有的工兵工具都带在军中。五百名士兵,人手一把工兵铲,把地上的积雪扫清后就立刻开始挖开土地。那些冻得**的泥土被扔在身后,准备用来构造矮墙。警戒兵则立刻在地上挖出一个坑,把大鼓深深地埋在地下,然后轮流趴在上面监听。

    离午时还有一刻的时候,警戒兵就听到从东南方向传来马蹄声,他们飞快地跑到将旗下向许平报告,许平马上下令通知李无颜和廖可宗部。他的传令兵被派出去没多久,李、廖两部的传令兵也赶到将旗这里,向许平报告他们听到东南方向传来军情。

    许平掏出望远镜向东南方向望去,不久以后,一支看上去大约一百五、六十人的叛军骑兵渐渐出现在视野里。

    “是叛军的侦骑。”

    许平刚做出判断,一个警戒兵就满头大汗地跑上来,惶急地向许平喊道:“将军,大队叛军正在向我们开来,不计其数的骑兵和步兵!”

    这个时候,后队已经把两门宝贝的三磅炮拖上许平的阵地。许平正要下令通知李、廖两部自己刚得到的军情,就看见从两翼阵地上跑来形色匆匆的传令兵,他们还离得很远就大喊起来:“许将军,我部监听到大批军队向我们这里行来。”

    “许将军,大批的叛军!已经距离我军不到十里!”

    “我知道了。”许平本想命令李无颜和廖可宗不必再向自己汇报,可是又担心自己会有什么疏忽,也许两个千总能现一些自己没有现的问题,因此许平对两个传令兵道:“去告诉李千总和廖千总,让他们的传令兵稳重些,不必凡事都大呼小叫。”

    两个传令兵诺了一声正要领命而去,许平又喊住他们:“无论什么军情,你们记得要先走到两位千总身前,行礼完毕,然后再平声汇报。”

    “遵命,将军。”

    叛军那队一百五十人左右的侦骑飞快地跑向明军的阵地,许平没有兵力把他们驱逐开,只能对着他们行注目礼。这队骑兵先是跑到许平左翼的廖可宗部近前仔细看了半天,然后直奔许平主阵而来。接近后,他们放慢马步,缓缓地从许平阵前走过。这些侦骑靠得非常近,生怕不能把许平阵上的情况瞧个清楚,许平甚至能看清他们一个个脸上的大胡子和眼中的凶光。

    为的叛将抬头向许平的旗帜看过来,许平负手而立,先和这个叛将对视,然后把目光滑向他的身后。紧随在这个叛军将领之后的叛军士兵,示威般地把旗帜高高举向空中,让许平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上面的“刘”字。

    那面旗帜在许平的注视下慢慢地移动,离开明军的主阵后,这些叛军再一次开始加,向着右翼不到三里远的李无颜部跑去。

    许平摇摇头,他对这种明目张胆的窥探和挑衅没有办法,只能看着他们为所欲为。有了前两次的经验后,叛军的骑兵显然愈清楚明军拿他们毫无办法,因此最后这次他们也显得尤为嚣张,一直跑到李无颜阵地上还没有减。许平盯着他们,怀疑他们莫不是想直接跑到李无颜鼻子底下检查明军壕沟的深度了。

    他们还真是这么打算的。许平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直冲到李无颜部的壕沟前还不减,甚至开始加了!

    接着许平就看见那些叛军突然抽出雪亮的马刀,一个个纵马跃过明军在山脚下刚挖开的环形壕沟,直向山顶上冲去。

    那片银色的刀光冲上山顶,转眼间李无颜的千总旗被刀光所包围,晃了几晃就在视野里消失了。几里外,明军士兵就像被水冲的蚂蚁,四散逃下山来。

    一会儿,狼狈不堪的李无颜跌跌撞撞地逃上许平所在的山岗,他披散的头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雪水还是汗水。李无颜跪在许平面前,头深深地扎向地面:“许将军,卑职该死,该死……”

    许平的双拳在不知不觉中攥得紧紧的,他把双手藏到背后,努力让口气显得平静:“李千总太大意了。”

    “卑职该死,该死。”李无颜又重重地在地上磕了几下头,他的声音气恼得变了调,好像都快哭出来了一样:“那帮叛军人数只是卑职所部的三成,卑职怎么也没想到……卑职还占着高地,怎么会想到他们就直愣愣地冲上来了!”

    许平不急不缓地说道:“李千总看见他们在主阵和左翼都是近阵观察,就以为他们不过也是要近阵观察罢了,完全没有准备。”

    “是的,”李无颜的声音里哭腔显得更浓重了:“卑职真是该死!”

    浓烟从李无颜原来的阵地上腾起,或许是因为叛军的骑兵人数实在太少,或许是因为明军主力就在左近,或许他们因为某些原因要节约马力甚至是马力已经将尽,明军四散逃开后,那些骑兵没有追击溃逃的明军。他们放火烧毁了明军布下的栅栏,又破坏了明军的工事,然后举着李无颜的千总旗,第二次从许平阵前慢跑着掠过,还出一阵阵的嘲笑声。为一员骑将横举长枪,向着山上明军纵声高呼:“吾乃季元帅座下大将刘哲闻,无胆鼠类们,莫要忘记吾的名号!”

    李无颜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叛军经过主阵,又跑去嘲弄左翼。许平问道:“我军损失多少?”

    江一舟小声说道:“大约损失二百余人,有两百八十名士兵已经逃回本阵。”

    “再拨二百人给李千总。”许平指了指本阵西北侧后两里外的另一个小丘陵:“李千总要抓紧时间了,叛军主力已经离我们很近了。”

    “遵命,将军,卑职一定戴罪立功。”李无颜一下子从地上跳起,匆匆下山,一溜烟地向着新的阵地赶去。

    冷汗在不停地从掌心中涌出,许平看着继续在自己军前来回挑衅的叛军侦骑兵,心里偷偷地问自己:“如果刚才他们直冲我的将旗,我能将他们挡住么?”想到这里,许平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

    “将军!”身后江一舟的呼喊把许平带回现实,江一舟的手臂笔直地指向着东南方。

    顺着江一舟的手臂所指,黑压压的人头在明军的视野里显现出来,无数的旗帜飘扬在这支大军的上方。

第五节 交兵

    许平掏出单筒望远镜,对着那片人流静静地看着

    “大约有五千人马吧,一千左右的骑兵,四千步兵,暂时还没有看见炮兵。”许平做出了判断。他将望远镜收入怀中,仰头看着天色:“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午时初刻,将军。”

    远处的叛军浩浩荡荡地开过来,许平手下那些正在挖掘工事的士兵都停住手里的话儿,轮换休息的士兵也纷纷站起身来。不知道是哪个果长自行下令士兵戒备,迅给整片阵地造成影响,果长们忙乱地催促着手下的士兵准备盔甲武器。见到如此场面,许平奇道:“我可曾下令批甲持兵吗?众官兵为何不等我号令就擅自行事?”

    听许平口气不善,江一舟连忙问道:“许将军可是要他们停下来”

    “当然。”许平指一下远方的叛军,他们还在遥遥数里之外:“这么早披甲干什么,嫌累得不够快么?传我命令,立刻把盔甲都卸下来,众官兵抓紧时间休息。”

    士兵们驯服地重新解开盔甲,但仍然显得很是紧张。许平无奈地看到不少士兵忽立忽站,果长们也不安地交头接耳,或是烦躁地走来走去。他们这种行为互相感染,更影响到许平的心情。

    就在许平被手下人的不安闹得心烦意乱的时候,突然江一舟声音沉重地问道:“将军,还有什么吩咐么?”

    许平看见余深河、江一舟,甚至还有曹云都满脸严肃地望着自己,许平稍微想了一下,反问道:“你们可是问我还有什么战前准备要做吗?”

    几个部下没有说话,而是带着同样凝重的表情一起郑重地点头,他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许平脸上。

    “嗯,倒是有一件。”许平被他们看得全身不自然,这几个家伙的表情就好像是在问临终遗言一般。

    江一舟再次沉声说道:“将军请下令。”

    “刚才江兄弟说已经午时初刻了。”许平负手抬头看了看天,轻松地下令道:“让士兵们开饭吧。”

    “什么?”余深河、江一舟齐齐地大叫一声,但立刻他们就意识道自己的不敬,又整齐地拱手谢罪道:“敢请大人恕罪,请问大人是说让士兵们开饭?”

    他们的尾音拉得挺长,许平用轻快的语气悠闲地说道:“是啊,现在都是午时了,你们也不提醒我早该开饭了。让士兵们吃饭吧,吃饱了才好杀贼。”

    几个部下看了许平片刻,脸上先后染上笑容:“遵命,将军。”

    饭菜送入官兵们手中后,明军一下子都有了事情做,他们或蹲或坐,抱着碗大吃起来。吃完后,许平索性不再去看叛军,而是懒洋洋地躺在那里剔牙,和部下们聊天。见到主帅如此悠闲,士兵们也纷纷聚拢在一起,或躺、或卧地闲扯起来。

    山东叛军一直开到许平眼前不到两里外才收住脚步。此时许平觉得不好再装沉着,要是再被刘哲闻那样突袭一次,明军顿时就是全军覆灭的下场。许平下令士兵披甲预备,又看着飘扬在叛军上空最高的两面旗帜开始沉思。

    一面旗帜上东江军”;

    另一面上用同样的大字写着:“吊民伐罪清君侧”。

    两面稍微矮一点的将旗,一面是“肖”,一面则是“陈”。

    “肖白狼,陈元龙,都是巨寇季退思的爱将。”随着叛军越来越近,许平做出轻松的表情,笑着和周围的参谋人员对叛军的旗号指指点点:“肖白狼是季贼在军伍中的好友,陈元龙本是白莲教的人,惯用骑兵,不过并非因为骑兵善攻,而是陈逆觉得骑兵好跑。”

    “哈哈哈哈。”许平的话让他周围的官兵都大笑不止,原本紧张的表情再次放松下来些。

    叛军扎住阵脚,不一会儿,就从他们那里传来几声号角和鼓声。许平定睛向前看去,只见叛军散乱开来,人人坐在地上,旗帜也纷纷放倒。许多叛军士兵都脱下鞋子开始揉脚。

    许平挥手叫过曹云:“叛军走了好久自然要休息一下,我们已经休息好了,可也不能闲着啊。去,带上百十来个人,把沟再挖一挖,把栅栏再扎紧,垒垒矮墙。”

    对垒的叛军和明军相距不过千米,可是却出现了奇特的景象,这一边纷纷坐在地上揉脚、休息,而另一边则大模大样地挖坑、敲木桩、往木桩上堆泥土。

    没有过多久,叛军那里就又响起鼓声,士兵闻声起立,开始戴上盔甲。许平看着他们披甲完毕,才挥挥手,召回了自己修补防御工事的士兵。

    随着叛军的旗号晃动,沉闷的鼓声一阵急似一阵,不过叛军并没有向许平的将旗所在逼来,而是在许平的面前转向,侧身对着许平的主阵,保持着两里左右的距离,向着西南侧后——右翼李无颜的阵地开去两千五百之多的叛军步兵。

    李无颜的阵地和许平的主阵相隔不过两里地,没有叛军插入到他们两者之间,也没有叛军绕到李无颜阵地的东北面,叛军在李无颜的阵地南面和西面稍微整顿一下阵型,就伴随着激烈的鼓声展开进攻。

    叛军猛冲李无颜的山头,他们沸腾般的呐喊声让明军主阵听得清清楚楚。

    “将军,”江一舟焦急地问道:“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许平记得以前教官讲过,部署阵地时需要形成犄角之势。作为一个工兵军官,许平的战术课也就到此为止,镇东侯绝不会把一个工兵把总派去指挥一个步兵小队,更不要说两千大军。叛军现在的反应远远长出许平接触过的那些战术皮毛的范畴,因此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即使没有学过更多的战术课,眼下的情况还是显而易见,李无颜凭着不到五百人,面对五倍多叛军的两面攻打,肯定会支撑不住,更不用说他连防御工事都没修好。等到李无颜的阵地失守后,本来只要应付一面攻击的主阵可能就会被三面夹击。

    “既然战术课上说军队要以犄角之势部署,那就说明进攻者不可以不管不顾地去全军攻打一翼,不然犄角之势就是分散兵力,现在叛贼全力攻打我军一侧,我肯定应该有什么反制手段。”许平心里琢磨着局势,目光则投向边上的曹云那里。

    如果此时李无颜或廖可宗还在的话,许平肯定会征求他们二人的意见,但此时整个山头上除了他本人以外,只有曹云一人还是军官,虽然只是一个工兵军官。曹云同样皱着眉头苦思,看见许平求助的目光后,他大声说道:“我们应该进行牵制进攻!”

    “牵制进攻?”许平对此有些印象,似乎教官曾在战术课上提到过这个词,但他的印象也就仅限于此,许平追问道:“如何牵制进攻?”

    曹云脸上浮现出绝望的神色,他两手一摊:“全凭将军做主。”

    “嗯。”许平看着阵地下面,那里有一千多叛军的骑兵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如果派出几百步兵的话,恐怕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到李无颜的阵地上。

    “许将军!”等到叛军攻上半山腰,李无颜的阵地上已经是杀声一片的时候,余深河焦急地叫起来:“许将军,我们总得做点什么吧?”

    右翼明军被仰攻的叛军打得节节后退,马上就要退到山顶,许平轻喝一声:“曹云。”

    “卑职在。”

    “把全军分成四队轮休,立刻下去加固我们的野战工事。”许平一指身前的少量叛军:“抓紧一切时间加固我们的阵地。”

    “遵命!”

    许平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牵制性进攻,但如果什么也不做的话,他估计自己的威信会大受影响,士兵们会觉得长官部署一个犄角之势莫名其妙,他们的士气会变得低落,因此许平硬着头皮对周围的参谋们解释道:“叛军集中兵力进攻我们的一翼,这是一个失误,它给了我们更多的时间来加固阵地,我们要好好把握。”

    眼看着右翼的明军被赶上山顶,接着就被赶下山峰,这时叛军的旗号一变,大队的叛军开始回身聚拢到肖字的将旗下,只有少量叛军继续驱赶着开始溃败的明军。同时数百名叛军骑兵漫山遍野地冲杀过去,截断了右翼阵地通向明军主阵的道路,驱赶着明军溃兵向北方逃去。许平眼睁睁地看着叛军骑兵在平原上把明军一个个地砍倒,可是却连一个兵也不敢派出去。

    许平回过头,不再看侧后的屠杀场面。曹云还在尽职尽责地加固着工事,山头上的气氛一时变成死寂。把明军右翼扫荡得干干净净以后,叛军旗鼓一变,大批步兵开始向明军左翼开去。而叛军的骑兵把四散的明军砍翻在地后,也整队返回将旗下,只留下少量步兵占据了原本属于明军的山头阵地,并在那里插上了叛军的旗帜。

    “现在我们怎么办?”参谋们七嘴八舌地问道:“许将军,是不是要做什么牵制性进攻?”

    “应该做牵制性进攻吧。”许平在心里这样想,但他始终没能想起来的到底什么是牵制性进攻,曹云此时回来缴令,他刚刚又把阵地周围的野战工事加固一遍。

    “许将军!”见许平还在沉思,江一舟提醒道:“将军有何打算?”

    “休要多言。”余深河急忙出声阻止:“许将军在等待战机,不要扰乱了将军的思路。”

    许平苦苦地回忆着牵制进攻这个名词,不过他终究一无所获,他遥望着左翼廖可宗的旗号,轻声对自己、也是对周围人说:“廖千总那里的工事是非常完备的,他们定能坚持住。”

    廖可宗的阵地处于德州城和明军主阵之间,在两翼的掩护下只有东南面压力最大。叛军随着鼓声慢慢靠近左翼阵地,他们沉重的脚步把大地都踏得微微颤。

    “叛军犯了一个大错误,他们给了我们更多的时间,曹把总,再去加固工事……”

    “将军,我们的左翼崩溃了。”余深河的叫声将许平的命令打断,他手指着左翼阵地,嘴唇一个劲地哆嗦。

    无数的明军士兵从左翼阵地的北面逃下山坡,这些士兵们抛弃了武器,一边跑一边甩下头盔和身上的铠甲,看也不往主阵这边看一眼。溃逃的明军越来越多,而且出嘈杂的呼喊声。

    “廖、廖千总也跑了!”

    江一舟又是一声惊呼,许平也看见廖可宗的千总旗从山头撤下,一大股明军簇拥在他的旗帜周围,飞快地从西北坡逃离阵地。许平掏出望远镜向廖可宗的旗帜那里望去,无奈地说道:“廖千总倒是没有完全崩溃,他还能指挥百十来人。”

    “叛贼的骑兵又出动了。”余深河又是一声绝望的大呼,再次把许平的注意力拉回南面。叛军显然也注意到明军的异常举动,那张写着“陈”字的大旗正快地移动,大队的叛军骑兵肆无忌惮地从许平主阵前掠过,直奔向明军左翼阵地的山头。不过冲在最前面的则是一张“刘”字将旗,许平把望远镜投向那里,映入他眼帘的人,正是刚才那个在许平阵前耀武扬威的刘哲闻,他那满脸的铁须和目中的凶光,曾给许平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叛军如火般的骑兵飞快地卷上明军左翼的山头,然后又如水银泻地般越过它向北追击。许平无法再看下去,他双手插在一起,绞动着自己的十指,胸口抽*动着阵阵剧痛。开战不过小半个时辰,明军的两翼就已经不复存在,许平损失了过半数的兵力,他紧紧咬着牙齿,许平死死地盯着不远处那张写着“肖”字的大旗。

    ——冲下去,砍下肖白狼的级,和他们拼了。

    一个声音在许平的脑海里来回激荡,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冰冷的寒气才一进入体内,就被化作滚烫的气息,烧灼着整个胸膛,让他不能不把这烈焰急促地呼出去。

    ——败了,败了。

    许平痛苦地吞咽着口水,脑袋简直要炸开一样。

    ——那么多同袍战士,因为我一定要来增援德州而死;因为我一定要在西南布阵而瞬间被打垮;我自以为能够代替赵敬之将军而实际不能,他们因此横死在这里……

    许平感觉自己的眼眶热,全身的热血都涌上头部,几乎让他不能思考。

    ——像一个男子汉那样的战死吧。

    许平没有退路,他是冒名顶替者,他严重违反了军规,他害死了这么多同袍不说,还连累了曹兄弟。

    “儿郎们,跟我冲下去,砍下肖贼的级。”

    这句话就滚动在许平的喉咙里,只是他张开的嘴出的只是嘶哑的出气声。

    ——现在叛军骑兵都散开追杀我军。

    许平感到自己沉的脑袋似乎渐渐地又能思考了。

    ——肖贼的步兵也多散开进攻,还没有来得及撤回来。

    许平的大脑飞地运转着。

    ——这未必是送死,说不定反倒真是我转败为胜的机会。

    许平红着眼睛看着只有两里远的肖白狼的大旗。

    ——没有多远,猛烈地冲进去,一举斩断他的大旗,和他们拼了,为死难的兄弟报仇雪恨,砍下他的级。

    许平的手猛地扶在腰间的剑柄上,一挥手就把它拔在手中。

    许平大喝一声:“儿郎们……”

    “许将军!”余深河的喊声打断许平的思路,他伸臂指着许平身后:“许将军快看!”

    远处一队明军正从北面向自己这里亡命跑来,再仔细一看,那队明军似乎打着廖可宗的旗号。许平拿起望远镜,没错,就是廖可宗带着的那百十来人。看来廖可宗并没有和败兵一起往东北溃逃,而是领着他身边的这些人在北面绕了一个大圈子,最终还是向明军主阵赶来。

    许平放下望远镜,觉自己还紧紧地握着宝剑,他心有不甘地又南望了肖白狼的大旗一眼,默默地把剑又插回了鞘中。

    此时风云突变,东北远处一小队叛军骑兵冲下封冻的卫河,正在追砍溃败的明军。他们好像现了廖可宗,拨转马头向着明军主阵的方向追来,形成两条一前一后的黑线。后面的那条黑线虽然离的很远,但它飞快地拉近了和前者的距离。

    许平又把双手十指交叉在一起绞动,屏住呼吸,看着直指自己脚前的这两道黑线。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身后的江一舟不停地念着,许平也忍不住要和他一起念。后面的叛军骑兵越追越近,又是那个凶神恶煞的刘哲闻。眼看前面的明军就要跑到主阵的防线上了,而后面紧追不舍的叛军骑兵离他们也仅剩一步之遥。

    “好,好,好!”身后的参谋人员都雀跃着跳将起来,廖可宗带着部下一头冲进了友军的阵地,叛军骑兵恶狠狠地看着他们,在明军防线的不远处停下了脚步。许平大口地吐着气,真有一种想坐下来的虚弱感,不过他坚持着没有让自己出现失态的举动。

    廖可宗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山,跌坐在许平身前的地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叫着:“许将军,卑职对不起你啊。”

    许平已经恢复了冷静,问道:“廖千总,你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廖可宗伸开两腿,双手撑在腿弯处努力地呼吸了好久,才艰难地说道:“许将军,看到右翼的惨状后,卑职那里的军心一下子就垮了。等到叛贼向卑职那里开过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开始跑,但一眨眼,真的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几百名士兵就都开始逃跑,卑职无能,没有能够阻止他们。”

    这时许平身后不知道谁小声嘀咕了一句:“我们趁机向德州突围吧,杀入德州坚守。”

    虽然不知道是谁说的,但此话引起了一片共鸣声,叛军的兵力散布在广大的地盘上,骑兵更不知追到哪里去了。江一舟和余深河对望一眼,同时抱拳慨然说道:“许将军,我们二人愿拼死为将军和兄弟们杀开一条血路。”

    许平摇摇头,指了指左右两翼丢失的阵地:“你们难道还看不明白么?我们一离开阵地,就只有这个下场。”

    “许将军明鉴,我们已经是孤军了,向德州突围固然是九死一生,但不突围就是自处死地。”

    “死地,死地。”许平喃喃念了两遍,还是摇头道:“我们已经在死地了。”

    “死地——则战!”许平大喝一声:“把剩下的饭给廖千总的兵端上来吃,我部分出一半人休息,剩下的一起去加固工事,挖壕垒墙!”

    眼前的叛军大旗下确实没有多少部队,这千余人静静地看着明军还在不知疲倦地加固工事,就好像在看一群疯子和死人。

    就在士兵们抱着听天由命的念头埋头干活时,又有一小队人马直奔明军主阵而来。他们身上穿着山东鲁军的军服。为一人冲上山后,许平定睛一看,原来是德州四壁指挥林光义。林光义满身血污,也不知道有多少是他的,有多少是其他人的。

    林光义见到许平的第一句话就是:“德州丢了。”

    把满是血迹的钢刀往雪地上一插,林光义咧着嘴一个劲地摇头:“德州城里细作太多啦,一下子两个门都打开了,嘿嘿,真是太多了。”

    许平感觉自己已经麻木了,仿佛这件事与自己毫无干系,不是生在自己的眼前而是在听故事一样:“不着急,林兄弟,喘口气,慢慢说。”

    “嗯,嗯,好的,许将军。”林光义接过一个葫芦,大口大口地喝着水,然后把剩下的水泼到脸上,胡乱地涂抹几下,低头看看满是污泥的军服,挑了一块不太脏的地方擦一把,把自己擦成了大花脸。

    林光义指了指跟在他身后的那群汉子:“德州城门一开,上千叛贼就涌了进来,乡勇呼啦一下子全散了。嘿嘿,我带着这些弟兄杀出城,就逃过来啦,知府大人估计已经自杀啦。”

    许平问道:“你们怎么不往北跑?”

    “许将军以为我没打过仗吗?”林光义嘿嘿几声:“到处都是贼兵啊,骑兵、步兵都有,哪里跑得掉?”

    叛军并不担心明军突围,主力都去北面追剿溃败的新军和德州守军,所以林光义他们能够冲上明军主阵。

    许平笑起来:“跑到我这里也未必能活啊。”

    “许将军真有大将风度,我来这儿算是赌对了!”看到许平还笑得出来,林光义也哈哈大笑起来,还伸出手把大拇指高高竖起:“要是贼兵不管我们而是北上,卑职这条命不就又保住了吗?要是贼兵非杀我们不可,那跟着许将军死守,卑职好歹还能拼他两条命,总比跟狗一样被人砍死在荒野里好。”

    笔者按:有些读者抱怨说没有一天多更,可每一节字数也不算少了吧?本节也有六千余字,若是分成三千一节双更也没有意思,对吧?还望大家体谅,继续支持。

第六节 死地

    “这些好汉是?”许平朝着林光义身后的十几条大汉指了一下。

    “哦,回许将军话。”林光义向着几个人逐个点过去:“他们几个人都是德州大牢的死囚,有些死囚投贼去了,这几个还跟着卑职。”

    被点到的五个人一起向许平拱手:“小人见过许将军。”

    许平一挥手:“壮士免礼。”

    “这四个是牢头,本来和那五个是仇人,现在是弟兄了。”

    四个牢头也上前向许平拱手。

    然后林光义又给许平介绍了两个屠夫。

    林光义指着最后一群人中为的几个道:“这三位是咱德州的大侠,还有他们的几个弟子。一位是铁拳无敌张杰夫张大侠,一位是他的师弟穿林北腿乐琳乐大侠,最后一位是从善如流姜烨姜大侠。”

    三位德州的大侠上前行礼时,许平不敢怠慢,回了半礼道:“久仰。”

    接着又安抚他们道:“三位大侠,以后本将说不定还要在山东一带剿匪,到时候还望三位大侠能鼎力相助。”

    张杰夫和乐琳都忙道:“一定,一定,草民定当为朝廷效力。”

    姜烨则笑着说:“贼兵破城,草民自以为必死无疑,将军却谈笑风生,真是少年英雄,草民佩服之至。这条贱命看来定然也是保住了。以后将军但有一句话,草民上刀山、下火海,也绝不皱一皱眉头。”

    许平微微一笑没有多说什么,他说这些话本意就是鼓舞军心士气。在许平竭力鼓舞士气的时候,叛军的大批步兵渐渐回转,而且很快就从明军刚才左右两翼的方向,包抄到明军主阵的两翼侧后。没有了明军两翼阵地的干扰后,叛军指挥起来已经是非常自如。叛军从西南、东南、东北三面逼近许平的将旗所在,只在东北方向给他们留下了一个小口。

    叛军的骑兵主力和陈元龙的将旗暂时还没有回来。刘哲闻的一百五十名骑兵追击廖可宗没有得手,但也没有向北追杀溃败的明军,而是跑到肖白狼的阵后休息。仅仅凭着这些骑兵,明军就休想突围——即使许平现在下定决心撤退,也会在平原上被骑兵缠住而无法快走,最后还是会被叛军大批步兵追上消灭;而万一明军真被击溃的话,这一百多骑兵的追击虽然不一定能把明军杀个干干净净,但是绝大多数的士兵是绝无希望生还的。

    众官兵心知叛军决意要消灭他们这最后一队明军,脸上都转凝重。远处有些叛军后续开来,隐约看去竟又有一两千人。许平现在已经彻底放开了,连用望远镜观察新来的叛军后援都懒得干。看到叛军重新聚拢在“肖”字大旗之下,许平道:“看来贼兵是不肯放过我们啊。”

    众人都忍不住偷看许平几眼,却没有人说话。

    姜烨姜大侠大声问:“草民见贼人聚来,许将军不惊反喜,不知是为哪般啊?”

    “诸君有所不知,救火营和新军直卫正在赶来此地的路上,本将奉令要将这些叛贼尽数牵制于此,以将其一鼓聚歼。”许平先是一愣,随即满面笑容地说道:“如果叛贼以少量兵马监视我们,主力继续北上,以致直隶生灵涂炭的话,不但皇上要怪罪,本将也难逃军法。如今叛贼不见好就收,反倒要来攻打我军,真是自取灭亡,本将故而欣喜。”

    反正说出口的大话也不少了,许平干脆继续向众人把大话当作分析说:“经本将细心考虑,叛贼必定自感难以攻下本将的主阵。诸君试想,若是叛贼能一举攻下本将主阵的话,那他们早就动手了。可是叛贼先攻本将左右两翼,然后去取德州,想诱本将帅部出援。然后他们又企图吓得本将自行退却,可见叛贼拿本将此阵无可奈何也。”

    众人听了,也觉得许平似乎颇有点道理。林光义在这段时间里已经问过刚才交战的情景,听完许平的话后,林光义率先慨然相应:“将军所言极是。雪地作战最费体力,叛贼这一个时辰反复行军,虽然没有什么硬仗,也把体力消耗得七七八八了,我军正是以逸待劳。”

    江一舟也大声说道:“许将军刚才说‘死地则战’,先前我军只是一面受敌,德州也还在,士兵难免心存侥幸。现在我军已是孤立无援,官兵们人人心知只有死战方可得生,俗话说一夫拼命、万夫莫当!我军人人怀效死之心,贼兵虽众又能奈我们何。”

    许平频频点头,下令把他们的话传给山上的近千明军全听一听,同时又下令道:“让曹把总停下来吧,叛军马上就要大举攻山,我们总要保持些体力。”

    果然,平静了还不到一刻钟,随着叛军将旗摇动,几千叛军就同时从三个方向朝明军阵地前进。许平负手而立,他藏在背后斗篷下的双手紧紧地叉在一起,手指的关节都被自己捏得疼。

    叛军还没有进入火铳射程,他命令:“火铳禁止射击!”

    “遵命,许将军。”

    很快叛军就进入两门三磅炮的射程,许平看见江一舟又向自己看来,他微微张开嘴,尽力让语平静:“炮兵不许射击。”

    “遵命。”

    “传令……”许平竭力克制着自己的紧张,追加了一条命令:“告诉全体火铳手,听到炮声后统一射击。”

    “遵命,将军。”江一舟连忙向前跑去,一不小心在石头上拌了个跟头,他手脚并用爬起来,捂着头盔就奔向一线传令。

    正面的叛军停下脚步,而两翼的叛军则继续向既定位置前进,先是左翼、然后右翼的叛军也停在距明军环形防御圈的四百米处。他们稳住阵脚,随着再次响起的鼓声,齐整地再次向前挺进。

    三百米,

    二百五十米,

    二百米,

    一百五十米,

    ……

    栅栏上的明军火铳手都闭上一只眼,紧张地瞄准着越来越近的叛军。新军士兵这三个月的训练看起来没有白费,每个士兵都只是盯着缓慢前进的叛军而并没有开火。许平看见江一舟在严守在防御圈上的士兵背后缓缓走过,口中还不停地低声喊着:“不许开火,不许开火,不许开火。”

    叛军已经进入一百二十米的距离。

    防御圈上的明军士兵一个个都向前倾着身,他们手中的火铳轻轻地在栅栏上挪动着,出连续的格格声,枪口随着眼前的目标而微微抖动。士兵背后的把总们也出越来越急促的命令声,他们与江一舟一起连续地低声喊着:“不许开火,不许开火……”

    背后的部下传来沉重急促的呼吸声,还有竭力压制的咳嗽声,许平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抖动。他深深地吸入一口长气,然后紧紧屏住呼吸,控制住身体的晃动。眼前叛军已经缓步走到明军阵前百米,突然齐声呐喊,那声浪如同排山倒海般涌来,跟着就足向明军急冲而来。

    “炮兵……”许平大喝一声:“射击!”

    这一声好似把许平胸中的气息尽数吐了出去,随着这声音脱体而出,人也跟着晃了一下,仿佛全身的力气也跟着都被喊了出去,

    两门三磅炮的点火手早就把火炬悬在火门处,听到这声大吼,两个点火手都是全身一抖,然后急不可待地把火炬向下按去。

    火药嘶嘶地燃烧起来,火苗在炮手急切的注视下窜入火门,过了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第一门炮像沉睡的野兽猛然惊醒,炮体出剧烈地抖动,轰然吼叫着向前吐出火光和大团的白烟。

    明军的三百多火铳手的手指早都憋得苍白,听到这炮声后,他们也一起开火,几百支火铳齐射的霹雳之声甚至盖过了叛军沸腾的呐喊。一片硝烟之中,许平看见前排的无数叛军摔倒在地,后面的不少叛军被绊倒在他们身上,更多的叛军士兵从他们的身体上踏过,看也不看那些还在地上扭动的同伴一眼,不为所动地继续冲向明军的防线。

    “火铳手后退。”

    现在许平的参谋人员都跑到前线,他们焦急地四处呼喊着:“长枪兵,架抢。”

    许平很清楚第一次火铳射击完毕后,火铳是不太可能在叛军冲上来前再射击一次的,所以他安排火铳手一射击完毕就尽快退下。退开数步后,火铳手纷纷低头开始装药,而大批长枪兵正从他们身边冲过。

    “弟兄们,上啊。”

    今天才被任命为军官的把总们纷纷抢上前排,那些长枪果长们也率先冲到栅栏边,他们的士兵紧随着士官的脚步,无数把长枪哗啦啦地架上工事,向前探出锋利的枪刃。此时叛军已经冲到壕沟旁,他们二话不说地就把梯子搭上壕沟,紧接着手足并用地向栅栏下爬来。

    不用军官下令,明军的长枪就争先恐后地向梯子上的叛军扎去,一个又一个叛军被扎下梯子,而军官们也都在疯狂地呼喊着:“刺,刺,刺!”

    更多的叛军此时涌到沟边,他们趁着这个空隙,把更多的梯子直接搭上木栅栏和泥土混合的矮墙。

    “推开梯子,推开梯子。”

    明军军官看见这直接的威胁,纷纷焦急地出命令,还有人直接冲上去和士兵们一起去推梯子。只是这时已经有叛军跃上梯子,他们伏在梯子上,用体重把它紧紧压住,明军士兵虽然竭尽全力也只是能把梯子推得来回晃动,而无法推离工事。

    那些爬上梯子的叛军,一个个把刀子叼在嘴里,顺着梯子爬过来。前排的明军不再晃动梯子,而是手持长枪向他们刺去。就在长矛手向前乱扎乱刺的时候,明军的火铳手也开始装填完毕,他们马上单膝跪下,利用山坡的高度差,居高临下地向正努力爬上矮墙的叛军射击。许平已经下达了自由射击的命令,一时间山岗的三面到处都是厮杀声、火铳的射击声和不断飘起的白烟。

    在前排的明军继续向前串刺的同时,位于他们后排的明军则尽可能地晃动梯子露出在栅栏上的探头,梯子上的叛军在摇摆中努力地保持着平衡,向着明军爬过来。不过此时他们也是明军最好的靶子,明军前排的长枪手人人把长矛高举过头,从上向下把长矛向着这些正在攀爬的叛军狠狠地刺去。

    叛军士兵要一边对抗摇摆,一边对抗不断刺过来的长矛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停地有人在躲避长矛的时候被剧烈地晃下梯子,或是在努力保持平衡、紧紧地贴在梯子上的时候被长矛凶猛地刺中,惨叫着跌落下去,在梯子上留下鲜红的血迹。

    由于明军这时的主要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企图爬过工事的叛军,所以很快就有大批叛军士兵成功越过壕沟,直抵矮墙之下。这些叛军士兵马上窜到栅栏、土墙下,一个个紧紧背靠矮墙,头高高仰起,把双手高举过肩,奋力伸长双臂,抓住越过他们头顶的梯子。等这些叛军抓牢梯子后,这些梯子就稳稳地搭在明军的栅栏顶上,栅栏后的明军用尽气力再也难以将它们晃动。

    梯子停止晃动后,许平看见叛军的士兵开始从梯子上站起身来,狂呼着向明军栅栏上跑来,把他们脚下的梯子踩得吱吱作响。就在许平的注视下,有个叛军一不小心踏空,身体猛地向前扑倒,巨大的前冲力让他的下巴重重地撞在梯子上,梯子一弹那人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被甩向梯子外,犹自卡在梯缝中间的腿就像麦秆那样被轻易地折断,变成古怪的形状。

    这时已经有同样手持长枪的叛军士兵飞身跃上高处的梯子,他们开始和明军士兵对刺。下面的梯子上也爬过来不少长枪叛军,他们站在低处,仰面去刺那些明军露出矮墙的头。明军依仗着矮墙的保护,毫不退缩地与他们对刺。许平不断地看到有长矛刺出矮墙的边缘,很多都刺空了,从明军头盔旁划过。但也有刺中的时候,被重创的明军士兵丢下长矛,捂着脸或眼,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在同伴的脚边做着临死前的挣扎。

    江一舟此时已经不在督战,而是捡起一把火铳装填。不时有叛军中的悍勇士兵踏上梯子和明军长枪兵厮杀,而明军火铳手也不停地向他们射击着。其中一个叛军士兵杀得兴起,猛地向前冲来,灵巧地扭动着,先后躲开四、五支迎面刺过来的长枪,跑到梯子边缘的时候奋力向前一跃,手脚在空中舞动着跳过明军的栅栏。

    这个叛军士兵重重地摔落在地上,他连续滚动着一个翻身就半跪而起。不过这个叛军士兵还没有来得及站起身,后排明军的长矛就成排地刺向他。这个人单膝跪在地上,愤怒地挺着胸,眼睛凸了出来,死死地顶着好几杆刺在他胸口和小腹上的长矛,甚至把这一堆长矛顶得有些后退。刺他的明军们猛地一抖枪杆,把长枪迅地收回来,鲜血从伤口中喷出,他张开嘴,血也同时咕咕地从他口中涌出。叛军士兵沉重地倒在地上,大睁着双眼侧躺在地上不动了,赤红的液体从他的伤口和嘴中不断地流到雪地上。

    当第一支箭飞过矮墙的边缘时,许平知道战斗进入更加白热化的程度。叛军的弓手和他们的火铳手此时也已经涌到战线的前缘,这些人大多跳下壕沟,向矮墙上的目标射击。越来越多的箭飞过矮墙,落到战线的这一边,更多的箭深深地扎在栅栏上,很快就让栅栏的另一边变得像刺猬一样。

    许平知道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静静地等待着战斗的结果。时间不断地流逝着,渐渐地许平已经开始对响彻在耳边的厮杀惨叫声变得充耳不闻起来。在这个山岗的边缘,数千人在舍死忘生地战斗着,无论是位于高岗之巅的许平,还是在那面“肖”字大旗下的叛军统帅,他们个人的智慧和武力,都已经称得上是毫无意义。

    战线随着战斗的激烈进行也在不断地扩展,本来叛军还在东北方向上给明军留了一个缺口,但是持续的激战,让战火不断沿着明军的环形防御圈蔓延,现在已经没有缺口了,整个防御圈上没有一处没有火热的战斗。

    更多叛军学着刚才那个士兵的榜样,从梯子上跃过明军的工事。明军的军官们也都拔出腰刀,上前和士兵们一起厮杀。一个叛军落地时似乎被摔得头晕眼花,他像个醉鬼般晃悠悠地站起来,身体也转了一百八十度,面对着明军的矮墙和大批背冲着他奋战在工事前的明军长枪兵。这个叛军士兵猛然出一声怒吼,拔出腰间的匕向前扑去,抱住一个明军的同时把刀子深深地插在那个明军的背上。此时一个明军把总也飞身赶到,一剑就把他和那个明军士兵穿在一起,把总踏着倒在地上的叛军士兵的后背,把剑抽出来,又向另一个跃过栅栏的叛军杀去……

    笔者按:今天是周日,下午还会有一更,不过可能会较晚,笔者有计划和朋友出去吃中饭,看情况吧,或许会于午饭前抓紧时间校好稿子出。

    这节是五千字,下午的那节也会是五千,希望读者们继续支持,投票、收藏,还有最重要的,帮笔者在诸位常去的论坛做些宣传,非常感谢。

第七节 转折

    “许将军,许将军?”

    十几个德州官兵自打开战来就一直站在许平身边,看着眼前愈演愈烈的战斗,林光义终于忍不住跳上来:“许将军,该我们上了吧?”

    “再看一看。”许平的目光飞地在整条战线上扫动。他派去前线督战的参谋人员都已经加入混战,比如那个江一舟已经抛下火铳,现在正挥舞着长枪,和一个手持大刀的叛军杀成一团:“再等一等。”

    渐渐的,许平看见跃入防御圈的叛军士兵越来越少;渐渐的,许平看见江一舟又捡起一把火铳开始射击;渐渐的,许平看见自己的火铳兵又开始涌向栅栏边。

    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叛军,密密麻麻地铺满山岗的外围,许平看着那像蚂蚁般的涌动人头,长叹一口气,轻轻地自言自语道:“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

    明军周围的叛军正在这种灾难的痛苦中挣扎。苦斗已经让七百多叛军死伤,越来越急促的鼓声也反应着叛军统帅的愤怒。许平凝神听了听叛军的鼓声,那鼓听起来就好似叛军统帅在咆哮一样:

    “今日与明军作战,真就是摧枯拉朽一般。”

    “明军过半被歼,轻取德州,我军的损失只是微乎其微。”

    “这么一点明军残军怎么还敢站在我军面前?”

    “明军不愿在逃跑中灭亡,但是他们不逃跑也会被我易如反掌地消灭。”

    “竟然一次没有能够冲下来么?明军竟然没有土崩瓦解么?”

    “为什么这么差的一支明军,一下子变得如此悍勇?”

    虽然这些明军士兵一度士气不振、缺少军官,他们的冒名顶替将军也是个军盲,可他们终归是镇东侯一调教出来的,是这个时代最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士兵。等明军都杀红眼后,军队好像有了自己的生命和意志,正在摆脱统帅的控制。许平看见东北、西南和西北三个方向上,已经没有跳上云梯和明军对刺的叛军士兵,刺过矮墙边缘的长枪在东北面已经看不见了,东南和西北方向上也变得稀稀落落,这说明叛军士兵正在失去和明军对刺的勇气。

    在这三个方向上,倒是有更多的箭从墙头射过来,这说明叛军士兵已经开始指望靠远程打击来对付对手。明军火铳手纷纷前推,开始和壕沟中、矮墙外的叛军士兵对射。在栅栏的保护下,这种对射明军是不吃亏的,更不要说还有居高临下的优势。毫无疑问,叛军的士气正在飞地下降,当他们的射手被明军火铳从壕沟中驱逐后,这次进攻无疑就失败了。或许叛军会重振旗鼓一决胜负,不过对明军来说,会比这次更容易应付。

    无视身边的激战,许平又一次掏出望远镜向肖白狼的旗号望去。叛军统帅没有丝毫让部队撤下去的意思。对方大概也知道,一旦退下去休息,那么今天叛军因为连战连捷而高涨的士气也就不复存在。

    “肖白狼,”许平对自己喃喃自语:“他指望在耗尽他的军队士气之前能够流尽我军的血,嗯,围攻对方的时候,军队总是能有更高的士气,能够忍受流更多的血。”

    许平看了看自己的两翼,挥手叫过身边的曹云:“让江一舟他们都退下来,退到我的将旗下,两翼留下一半的长枪兵监视叛贼就可以了。”

    接着许平又简短地下了几个命令,让东南方向的火铳手向另外两个方向上移动,尽快用猛烈的打击将叛军击退。剩下的只有东南方向了,这也是许平最担心的方向,这个方向上叛军投入的兵力最重,给明军造成的压力也是极大,而且明军的血也已经快流尽。

    东南方向上的明军长矛兵渐渐被从矮墙边逼开,许平看着越来越多的叛军士兵从云梯上跃下来,和明军在矮墙内展开厮杀。两军士兵有的正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滚,出非人的尖叫声,用牙齿在撕咬搏斗。

    “许将军!”

    “许将军!”

    从两翼退下来的江一舟和余深河向许平抱拳行礼,许平轻轻一挥手:“都立刻坐下休息。”

    东南面的矮墙外,明军的壕沟已经被叛军填平。无数叛军正在猛烈地撞击着矮墙,尖叫着用兵器敲打,闷头用肩膀不停地撞击,用手指抠下栅栏上的泥土,指甲在木桩上留下一道道的划痕。越来越多的木桩开始松动。明军防御松动的征兆鼓励着叛军士兵,看起来明军的防线已经是摇摇欲坠,更多双手在奋力撼动着明军的栅栏,无数只拳头在怒吼声中狠狠地捶在那些不断抖动的木桩上。

    一根接着一根,许平看见木桩不断地被推倒,叛军士兵歇斯底里地在木栅栏上泄着他们的狂热,疯狂地摇动它们,猛地从地上拔出,然后重重摔在地面上。更多的叛军士兵开始从这些缺口涌进明军的防御圈,叛军士兵在疯狂地扩大缺口。

    “许将军?”

    林光义探询的目光又随着他的问话声一起投过来,许平看着明军一步步被击退,但还是摇了摇头:“再等等,再稍微等一下。”

    冲进来的叛军士兵狂暴地攻打着明军,有的时候他们打着打着却自己坐倒在地。还有的人把武器挥出一个一个大圆,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带得摔倒在地上。

    “反击,要在敌人先锋体力将近耗尽的时候,这个时候他们的身体状况最差,最容易被击败。”

    “反击,要在敌人以为他们已经取得胜利的时候,这个时候他们的精神最松懈,最容易崩溃。”

    “这样,无论在身体还是精神上,我军都可以取得最大的优势。”

    许平在心里背诵着他在教导队的战术基础课上学到过的东西,这是他听过的为数不多的几节战术课,是蒲观水将军亲自讲授的新军战术总纲。

    “是时候了,”许平点了点头,对着林光义轻声喝道:“反击,现在!”

    “遵命,将军!”林光义大喝一声,就带着十几条好汉骑马冲下山坡,一头撞向正往山顶攻来的叛军。

    虽然只有十几个人,可是林光义他们却一下子把叛军打懵了。叛军眼看着明军正在步步后退,马上就要支撑不住,可是却一下子冲出来十几个不要命的疯子。突然袭击加上骑马居高冲锋的声势,林光义一下子就把叛军打退了几步。再战数合,林光义马失前蹄掉下马去,他一个滚就从地上爬起来,大呼着把手中的刀舞动得如同风车一般,直冲进叛军人群中乱砍乱杀。

    其他人也学着林光义的样子,不管不顾地一脑门子往敌阵里冲。叛军士兵被这些亡命之徒打得连连后退。林光义等人连连大吼,挥舞着兵刃,一团团的刀光把他们四周的叛军杀得前后拥挤,又一连退了好几步。

    叛军被连续击退了十几步后,许平走向将旗后,对着江一舟和余深河,还有几十名坐在地上休息的明军士兵说道:“该你们上了。”

    “遵命,将军!”二人异口同声地响应,接着就跃身而起,带着五十名才喘过一口气的明军猛冲下山,转眼就插入人群,把长矛向着那些不断倒退的叛军士兵扎去。这时叛军已经被逼回到栅栏的缺口处,在狭小的缺口处挤成一团。

    “哪里人多就朝哪里轰,哪里人多就朝哪里轰!”许平焦急地催促着两门三磅炮的炮手,炮手们奋力调整着炮口,把炮弹向缺口处挤得密密麻麻的叛军打去。明军的火铳手这时已经把其他方向上的叛军击退到百步之外,现在都跑到西南坡来了,尽情地向着叛军最密集的地方射击。在猛烈的火力的射击下,处于干挨打不能还手的叛军开始自后退。

    许平看到,林光义那一批人已经耗尽了体力,林光义好似支持不住了,跌坐在地上。江一舟带领的明军从他身边越过的时候,林光义用最后的力气把手中的刀狠狠地向叛军扔去,然后就往后一仰,躺在地上好像虚脱了一样。

    “廖千总,曹把总,就看你们的了。”许平看到叛军已经被驱过壕沟,而且还在不停地退却,就让廖可宗带领最后一批体力尚好的明军出击。

    “遵命,将军。”廖可宗挺着一杆长枪,大喝着冲下山:“儿郎们,随我杀贼啊,杀贼啊!”

    曹云和二百多明军紧随其后。这些明军一直处在防御圈的西北方向上,没有进行过什么战斗,也是许平最早拉回来的士兵。他们甩开大步呐喊着奔向叛军,许平一边吩咐火铳手跟上,一边让三磅炮继续向敌人密集处射击,同时让士兵们把林光义、姜大侠等拖回来休息。

    二百养精蓄锐的明军冲过壕沟后,叛军退却的脚步已经停止不住。乱哄哄地后退,加上一刻不停落在他们头顶的炮火,终于让叛军彻底失去了斗志。许多叛军士兵抛弃武器,掉过头拼命想挤到同伴的前面去。不断有叛军士兵被绊倒,同伴的脚跟着就会无情地从他们身上踩过。一些叛军士兵被踩得半死但还想爬起来,可不等他们有机会起身,廖可宗就已经带兵赶到,把他们捅死在他们同伴的尸体上。

    林光义被拖了回来,他肋上中了一枪,幸好只是皮肉之伤。但是流血加上疲惫,人已经昏厥过去,许平的手下忙着给他包扎伤口。一会儿,江一舟、余深河这对兄弟也带着手下退回山岗上休息。此时叛军已经被驱赶开二百步,他们争先恐后地向北逃命,廖可宗和曹云在背后紧追不舍,不停地斩杀着掉队的叛军士兵。许平看得兴高采烈,眼见突击队已经冲到肖白朗的将旗下,他急不可待地等着叛军的溃败,若是能生擒此人自是最好。

    虽然许平竭力不让自己表现出来,但其实已经激动得身体抖。环顾四周,许平现周围的叛军都退远了,离开明军的环形防御圈都在三百米以上。叛军还在不停地后退,明军突击队越来越接近胜利,就在许平焦急地等待着好戏的结尾时,廖可宗面前的叛军突然如波浪般分开,接着就是几声闷响。

    冲在最前的廖可宗那结实的身体猛地一顿,一下倒在了地上。他身边紧跟着的十几个明军只觉得全身上下同时剧痛,还不知道生了什么事就倒在地上翻滚起来。廖可宗像喝醉了一样摇摆起来,他把长枪撑在地上努力站起。眼前的叛军已经收住脚步,一个个盯着他的脸庞,仿佛在看一头垂死的狼。廖可宗的身体又晃了晃,双手再也握不住长枪,一头扎向地面——脸埋在雪地里停止了呼吸。

    “虎蹲炮。”山岗上的许平呻吟了一声,急叫道:“快退,快退。”

    ……

    四门虎蹲炮在背后出吼叫,曹云昏昏沉沉地往回奔跑,身后每一次传来那闷响声,身边就有明军士兵尖叫着倒地。距离防御圈只有区区二百步,但这段开阔地却是虎蹲炮对明军的屠杀场。曹云勉强冲进栅栏,差点一头扎倒在地上。他觉得腰间好像中了一粒霰弹,整个身子都快要软下来。

    “不对,腰部不是炮伤,好像是刚才被刀砍伤的,一直没有留意……这点小伤还要不了我的命。”曹云咬着牙,拼命向山顶许平的将旗处挪去:“我去包扎一下就好了。”

    更沉闷的轰鸣声响起来,一处木栅栏随之分崩离析。一个附近的明军火铳手被飞溅的木刺扎了满脸满身,他摔倒在栅栏旁,挣扎着的手在木墙上留下宽宽的一道血痕。

    一声又一声,沉闷的炮声不断地响着,南坡上的土地被打得乱石飞溅。有一炮弹刚好击中明军的三磅炮炮弹堆,一时间炮弹四射,五个站在旁边的炮手筋断骨折。山岗上的明军慌乱地四下躲避,可是谁也不知道下一炮弹会打在哪里。许平又是一声呻吟:“叛贼的炮兵什么时候到的?这绝不是三磅、六磅炮能有的威力。”

    许平掏出望远镜向叛军那里望去,只见除了五门虎蹲炮外,另外有六门火炮一字排开,这些炮显然是刚到的,叛军士兵正急着从大车上把炮弹卸下在炮边排好。

    炮击还在不停地继续着,在半个多时辰里就有十多名明军被打死打伤。炮弹尖啸着飞过明军的阵地,不时有大团碎屑被抛到空中。还没能逃出南坡的明军士兵都紧紧趴在地上,捂着耳朵闭目祈祷。受惊的马匹在山岗上乱跑,出大声的嘶鸣,没有人去拉住他们。

    许平趁炮弹的间隙抬起头,看见叛军又重新集结起来,再一次向着明军阵地缓缓走来。

    “起来,都起来!”许平一跃而起,大声召集着他的部下:“叛贼又上来了,我们还要把他们打退。”

    冷静下来以后,许平觉炮击并没有给他造成太大的伤亡,与之前的战斗相比,明军被火炮伤到的人微乎其微。可是并没有人响应许平的命令,炮弹不断尖啸着从头顶飞过,许平把一个又一个士兵从地上拉起来,可是当他去拉这一个的时候,那一个士兵又捂着耳朵趴下了。许平回头一看,被他从北坡拉到南坡的士兵又都逃回去了。

    叛军不停地逼近,只有一百五十步远了。许平匆匆地看了他们一眼,又去拉那些趴在地上瑟瑟抖的士兵:“快起来!你们在等死么?”

    炮弹还在不停地飞过,伴随着碎石纷飞的刺耳尖叫,伴随着栅栏被砸成碎片的粉碎声,还有明军恐惧的叫喊声。

    没有一个火铳手就位,也没有一个长矛手做好迎战的准备,他们甚至把武器抛在身旁,用双手紧捂着耳朵,企图把自己从巨大的恐惧中解脱出来。包括江一舟,包括余深河,包括德州的三位大侠,他们都贴在地上,恨不得能钻到地里面去。

    叛军已经走到了一百二十步之内,

    叛军已经走到了百步之内,

    叛军离明军的防御圈只有八十步远了,他们上次进攻差不多就是在这个距离开始冲刺的。

    许平站直身,呆呆地看着不断逼近的叛军,只觉得手足冰冷,整个南坡只有他一个人是站着的。

    这时候叛军的炮击突然停止了,上空骤然死一样的沉寂,许平知道这意味着敌军就要开始冲锋了。

    “老许。”

    许平突然感到有人拉扯他的裤腿,他低头一看,负伤的曹云躺在地上,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一手正揪着许平的裤脚:“老许,我们完了,是吗?”

    呐喊声再次响起,许平抬起头,看见叛军向自己这里猛冲而来。

    “完了。”

    许平脚旁的人出一声长叹,曹云的手松开了。

    这声叹息一下子激励了许平,他抽出长剑:“我们还没有完!或许我许平片刻后就会死,但现在我还浑身都是气力,等我睁不开眼了,曹兄弟你再说这话吧。”

第八节 迟疑

    “儿郎们,起来杀贼啊!”许平一声厉喝出口,但是他面前的士兵们还是没有反应,虽然炮击已经停止了,但他们好像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援军!援军!将军,我们的援军到了!”

    突然传出狂喜的呼声,许平回过头,快步跑上山顶,看见一条长长的洪流已经快到了北坡山脚下,正往许平的左翼转向,显然是要绕过这座小山去迎战正面的敌军。许平看见这队骑兵果然打着大明的旗帜,惊喜之余不禁喝道:“为何不早说?”

    “我们没看清旗帜,还以为是叛贼的骑兵回来了。”一个惊喜交加的士兵回答。这些北坡的士兵早就现有一队骑兵向这里赶来。他们以为是叛军的骑兵,所以一丁点抵抗的念头都没有了。逃跑是逃不掉了,士气低落到极点,也就没有人去向许平报告。

    这些完全失去抵抗意志的明军也没有仔细观察,一直等到骑兵跑到眼前,才现这一千多名骑兵竟然是自己人。

    和这些士兵一样,许平也喜悦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盯着那飘扬的红旗呆呆地看着,直到听见南坡传来自己人的呼喊声:“弟兄们,援军到了,援军到了!”

    许平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南坡,不少明军士兵已经站起来了,他们都激动地呼喊着:“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绝处逢生的喜悦让明军士气陡然高涨,趴在地上的士兵们纷纷跃起身来。许平冲过山顶的时候,一把将自己的将旗从地上拔起来,举着它向山下跑去。面前的火铳手已经开始向冲进明军防御圈的叛军射击,长矛兵们也都抓起武器。三位德州的大侠和另外几个德州好汉一个个生龙活虎,和一线的明军并肩作战。

    江一舟抓起武器紧跟在许平的身后,羞愧地叫道:“将军,小人真是新军的耻辱。”

    许平继续举着旗帜向前跑,口中还大声招呼着:“儿郎们,掩护我们的骑兵!”

    在教导队中,步兵军官学员学到的第一条战术规则就是“掩护骑兵”;而骑兵军官学员学到的第一条战术规则就是“掩护步兵”。虽然许平是工兵军官学员,但是他多次听步兵或是骑兵学员提起过这条战术规则,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此时西南坡的叛军已经注意到明军骑兵的逼近,所以开始转变方向准备收缩,他们并没有配合东南面叛军对许平所部的进攻。而攻进栅栏来的这些叛军士兵本来士气不高,因友军没有跟上便加倍心虚,又看到明军士兵一个个如下山猛虎,更是心存怯意,等许平举着旗子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再次被明军从防御圈里打了出去。

    明军的骑兵已经绕过许平的小高地并且开始加,大批正面的叛军也看见快行来的明军骑兵,于是都慌乱地重整阵型。此时叛军有战斗力的步兵尚有数千人,而明军骑兵不过一千,步兵不到五百,所以许平拼命举着大旗向前奔跑,他知道一旦叛军整好队形,那么从兵力上仍然对明军有着压倒性的优势,更不用说叛军的上千骑兵随时可能回来。他一边跑一边用力地挥舞着自己的旗帜,准备带着部下紧紧地逼上去,不给叛军形成反骑兵阵型的机会。

    明军的步兵不知道许平的担忧,但是每个人都疯狂地跟着大旗一起向前跑,他们不知道要跑去哪里,但是却知道敌人正在溃败,他们知道援军已经赶到。这些死里逃生的士兵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只懂得紧紧跟在许平的旗帜后面。许平领着他们冲向正乱哄哄打算列阵的叛军。本来叛军以半圆阵型围攻许平所部,现在许平一下子就领着他的几百士兵冲到了叛军的圆心里,叛军的几千大军变成了一道环绕着明军步兵的单薄圆弧,被明军步兵阻挡住根本无法迅集结。

    叛军的军官也是措手不及,他们都看见了明军的骑兵,也看见主帅要求他们立刻聚拢列阵的号令,但这群明军步兵不要命地冲上来想把他们缠住,所以他们只能一退再退,企图摆脱纠缠。但是叛军的建制在这退却中也愈的散乱,而不清楚整个局面的大批叛军士兵则陷入彻底的混乱,只知道大伙儿都在逃命,任何停下脚步企图抵抗的单个士兵,都会被凶猛的明军迅地杀死。

    明军的骑兵也抓住机会,从西南方向一下子把松散的叛军步兵队形劈开,一直冲到许平步兵的面前,把叛军的整个右翼从阵型上切割下来。这时许平才看见这队骑兵一个个都带着插着长长火红羽毛的头盔,每一匹马的马头上装着两根同样的红色羽毛,这正是新军直卫的标识。

    从本阵上被切下来的叛军右翼,看着数不清的明军骑兵从身旁滚滚流过,背后又是步步紧逼的明军步兵,叛军的军官失去了和中央的联系,不知道该抵抗还是该反击。而叛军士兵的斗志已经彻底崩溃,不少人在前面的溃退中丢失了武器,不知道是谁率先一声喊,丢下武器脱离部队向北面逃去。那些彷徨不定的士兵纷纷学着他的样子,能有多快就多快地拼命逃开明军的骑兵。

    明军的骑兵没有追击,而是从本方步兵身后绕了个圈子。许平看见一个直卫将领策马冲在最前面,后面是他的旗手和卫士。那个将领举着马刀在空中水平划动,紧随其后的新军直卫根据他马刀的舞动调整着位置,更后面些的直卫再补上他们身后的位置,迅地在跑动中完成了队形的调整。

    绕过步兵的阵型后,许平看见那个将领把马刀高举过头顶,竖直地指向天空,他领着身后将士开始加的同时大喊一声:“我军必胜,杀啊!”

    随即直卫就笔直地向着叛军左翼的侧翼冲去。此时叛军的左翼虽然不住地后退,但还是没能形成密集的阵型。直卫的骑兵冲入叛军步兵的空隙之间,就像是水流穿过鱼网,在直卫官兵的刀光剑影中,叛军步兵如同稻草一般被纷纷割倒,无数的残肢和人头飞上半空。

    等许平的注意力回到正面时,他看见东南面叛军的步兵已经远远退开,看样子又要给虎蹲炮腾出射击视界,而且几门虎蹲炮也又被推到了前排。在许平还没做出反应前,他身边的一个士兵已经喊起来:“弟兄们,上去宰了那些婊子养的”

    话音未落,这个士兵已经挺着长枪迎着炮口跑去,其他的人不等许平命令也哄然响应,几门虎蹲炮朝着冲过来的明军开火,顿时就把一大群明军打倒在血泊里。可是剩下的明军却仍是一窝蜂地往上冲,一个叛军炮手还想开第二炮,但一回头现同伴已经扔下手里的东西跟着步兵跑掉了。他再扭过头来,一个满眼赤红的明军步兵已经向他跃起,一个突刺就把长枪从他的前胸捅进,枪尖从后背扎出。

    扛着旗子的许平追上自己的士兵时,他们已经夺下全部的虎蹲炮,并且把炮口掉过来朝向叛军方向。一群步兵急得围着那几门炮直转:“这家伙怎么用?这家伙怎么用?”

    许平一跃跳上一门小炮,伸长脖子往四下张望。中央的叛军步兵已经退开得很远,明军的骑兵还在追砍着叛军左翼的步兵,绝望的嚎叫声从那个方向不断地传来。突然间许平看见远处的空地上有一支骑兵正在集结,他一愣之下连忙跳下小炮,大声喊起来:“快,组成密集阵型,长枪兵肩并肩!”

    不过这种野战反应度却不是许平手下的新兵能够做到的了,现在许平部下的建制早已经散乱,果长也都找不到自己的岗位在那里,更没有几个能听到许平的命令。而许平的旗号大多士兵也根本看不懂,实际上许平自己也不太懂得该怎样用旗号布命令。虽然他一直在声嘶力竭的喊着,但是明军步兵都是凭着一腔热血在奋战,根本就没有多少人反应过来。很多人呆呆地看着许平,围着他乱哄哄地站成一大团,不知道该在那里部署阵型,等待着许平进一步的指示。

    许平推开他身前的士兵,一直跑到空地的最前面,面向着叛军骑兵就要来到的方向。是的,许平已经能看见敌人骑兵的身影。他一挥手中的旗帜,把它竖直举起然后使劲插在地面上,右手扶着旗杆,左手握住腰间的剑柄,面冲前方大声号令道:“长枪兵在我身后列队,密集队形,长枪兵肩并肩,火铳手不要远离长枪兵保护。”

    许平尽可能冷静沉着地下达命令,可是他身后仍是一团乱麻。不过直卫的那个将领也注意到叛军的这一小股骑兵,还有友军的混乱,他立刻抛下正开始溃逃的叛军右翼,掉头迎向刘哲闻的马队。

    看着刘哲闻的骑兵开始向自己这里加的时候,许平还没能整理好他的部队,叛军的骑兵呼啸着向明军步兵直冲过来。那充满凶光的眼睛再一次被许平清楚地看见,许平目视前方大声命令道:“长枪兵放平长枪。”

    并没有成排的长枪随着这声命令从许平的身后探出,他和刘哲闻之间的那点距离转眼就被对方吞没,许平身边稀稀落落地伸出了一两根长枪,他叉开腿稳稳地站直,不让自己握着旗杆的手颤抖,再次命令道:“长枪兵放平长枪。”

    此时从许平的左手位置,明军的骑兵斜刺里冲过来,那个直卫将领一马当先,从许平左手一直冲过他的正前,把许平还有他的旗帜遮在自己的身后。刘哲闻一枪向那个直卫将领左肋下戳去。那个直卫将领一扭腰侧身闪过这一击,接着猛地把腰往回一扭,雪亮的马刀画出一个扇面,从反手位置一直砍回到马头的正前。这片雪光毫厘不差地从刘哲闻的头盔和颈甲的结合处掠过,刘哲闻的头颅怒睁着双眼在空中旋转着,他的战马驮着还紧握着手中马朔的无头尸体,从直卫将领的马后错过,跑到许平身前打了一个响鼻,然后迈着小步绕过他的身侧。

    红色长羽的洪流从许平面前冲过,一瞬间叛军的这小股骑兵就像是被急流漩涡所吞没的小舟,从许平眼前消失不见了。此时许平眼睛里只有密如森林的红色长羽,急如骤雨的刀剑相击,还有无数的人声马嘶从这密林深处传来。不过这嘈杂声很快停歇下来,正如不能持久的骤雨一样。最后,只有隆隆的战马踏地之声,红羽骑士们目不斜视,紧紧跟着前面的同伴掠过友军步兵的阵前。

    刘哲闻的骑兵队已经和他本人一起不复存在,倒是有两千多叛军趁此难得的喘息机会,远远地结成了方阵。直卫将领此时在许平侧翼停下,直卫骑兵的洪水不断向将领所在的位置流去,沿着他的身体两侧铺开,最后从一条长龙般的纵队变成一字排开的横队。远方的叛军调整着方阵的角度,用正面朝着新军直卫,许平看见无数的长矛放下,在方阵前形成密林似的屏障。

    此时许平的身旁又探出新的长枪,许平把刚才插在地上的旗帜拔起,回头招呼起来:“火铳手,火铳手。”

    “火铳手在前,用连续的火力将叛贼的方阵打散……”许平给他的部下进行紧急的战术培训:“长枪兵保护火铳手,听我的号令……”

    根据许平的印象,和他聊天的一个教导队步兵军官学员说过,在紧急情况下,步兵要用长枪兵直接起对敌军方阵的进攻,以求打乱对方的队形,让本方骑兵起进攻。不过到底什么是紧急情况,而且如何进攻才能打乱对方阵型,许平就不知道了。他知道的只是一个基本战术概念。况且……

    许平看着身边这一大群乱哄哄的部下,他们在许平说话的时候又散开队形变成一个大圈,把许平围在中间,一张张似懂非懂的脸,瞪圆眼睛望着他。后排的人还颠着脚、伸长脖子竭力望圆心张望,生怕没听到许平在说什么。许平没能把话说下去,而是用手指点了一圈人数,大概这群步兵里还有近三百名长枪兵,用这么点长枪兵去冲击严阵以待的上千叛军未必是个好主意,况且许平对如何冲击也一无所知。

    看了看身边的虎蹲炮,工兵把总许平不禁又犹豫起来,在心里琢磨着:“或许应该去把剩下的炮手找过来,用这些虎蹲炮轰击叛贼是个更好的主意。嗯,就是他们会不会用这种炮还不知道……”

    这时候直卫骑兵又开始行动,许平跳出人圈,看见那个直卫将领伸直手臂,把马刀向前压低,直卫骑兵缓缓踏着小步,开始向叛军那里逼去。许平不知道是不是对方等得有些不耐烦,但他记得步兵长矛能够有效对抗骑兵,而用骑兵硬冲这种阵型会带来惨重的损失。

    没有时间再犹豫了,许平叫了声:“跟着我来。”就又带头向敌阵跑过去,准备尽力用火铳把敌人的长矛阵型打散。

    不过直卫骑兵的行动要比许平快得多,他们迅展开形成一个扇型圆弧。直卫骑兵从容地从许平眼前跑过,插在许平和叛军之间,高大的身影遮断了他的视线。许平有些茫然地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直卫骑兵转过身,并排继续向前行去。

    这时许平的身侧又传来“得得”的马蹄声,是那个直卫的将领,现在他没有在军前带队而是在其他直卫官兵的马后面,绕着骑兵的大弧线一路小跑着。许平抬起头,正好和那个冲他而来的直卫将领视线相交。

    在长长的红羽头盔下,许平看到了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可能是为了便于指挥,直卫将领的面甲没有落下,他看见许平的时候还微笑着点点头,并冲许平眨了眨眼睛。许平听见那个将领清楚地大声布着命令:“预备——”

    这时许平才看见这名直卫将领已经把他的马刀插回鞘中,右手把一支手铳举在耳旁。

    “射击!”

    令的同时直卫将领同时向天开枪,顿时就有无数的手铳响起,回应着这声号令枪。直卫将领的坐骑摇着尾巴从许平身前小跑而过,许平听见骑在上面的人大声号令:“换枪!”

    直卫士兵熟练地把打过的手铳塞回马背上的一个袋子中,从另一个袋子里抽出了第二把。许平仔细一看,这个直卫骑兵的马背上总共有四个这样的口袋,另外一个直卫士兵的马上也有同样的四个手铳口袋。

    “预备——”的号令声远远地传来,许平前方的直卫骑兵都放平手臂,把手铳指向身前的叛军。

    “射击!”传来命令的同时,许平听到再一次枪响,直卫官兵用齐射回应着命令,然后就把第二把打过的手铳塞入口袋,开始掏他们的第三把枪。

    那个直卫将领骑着他的马又回来了,他在马上娴熟地做着同样的换枪动作,将领完成换枪后又稍微等待一下,才把手铳举过头顶,清晰地叫道:“预备——”

    此时直卫的官兵也已经换枪完毕,他们闻令第三次把手臂放平指着叛军。一阵喧哗哄然而起,透过前面直卫骑兵的缝隙,可以看见叛军士兵扔下他们倒地不起的同伴和旗帜,如潮水般的向东南方退去。其实两次齐射也不过就打倒了五十名叛军,可是这却成为耗尽叛军士气的最后一根稻草。叛军统帅肖白狼早已经逃之夭夭,眼下这种干挨打不能还手的场面,让士气低落的叛军士兵谁也不愿意站在前排,互相的推搡拥挤导致了全面的崩溃。

    “吁——”

    将领勒定战马,停在许平的眼前,低下头定定地看着他好像在等许平说些什么。

    许平仰头和那个直卫将领对视片刻却不知道对方为何会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终于,那个将领笑了一下,开口问道:“附近可还有贼兵么?”

    “哦。”许平恍然大悟地叫了起来:“有!还有一千叛军的骑兵,大约两个多时辰前往德州方向去了,一直没有见到他们回来。”

    了解敌情后那个直卫将领点点头,立刻挺直胸膛大声布命令:“直卫众官兵听令!向东南追击十里!”

    直卫士兵都无声地收起手铳,然后就是一片铿锵的刀剑出鞘之声,他们扬起雪亮的马刀,在一片“杀”声中,催动胯下的战马,风卷残云般地向着溃不成军的敌兵追去。

    那个直卫将领没有跟着他的部下一起追击,而是轻松地跳下马来,向着许平一抱拳:“本将——新军直卫指挥佥事——金神通。”

    “我……我……我……卑职……”按说这个时候许平就应该报出自己的官职和姓名,可是他一连串说了几个“我”字,却什么也说不下去。

    工作日更新时间不稳,请谅解

第九节 军法

    新军直卫指挥佥事金神通的大名,许平是早就知道的。

    直卫是新军中的骑兵部队,军官、士官中有大量的镇东侯旧部,被朝廷和官员视作黄石的亲兵家丁队,而这种亲丁队一般都交给心腹去统帅。目前新军直卫指挥使一职暂缺,而黄石当年的老亲兵队长杨致远的儿子,是直卫指挥同知(直卫的席副官),算是子继父业。杨小将军走马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召集部下见面,还给直卫中叔伯辈的老人挨个敬酒。小杨一边说自己资历不足,一边诚恳地请这些老人对他多加指点,让他能够尽早胜任自己的职务。大家都称赞小杨为人老道,是个可造之才。教导队里很少有谁提起小杨的名字,背后大家都称之为“杨将军的儿子”。

    参谋长金求德的儿子金神通被任命为直卫指挥佥事(次席副官),一上任他也立刻召集部下,不过他没有给任何人敬酒,而是对他们大声说道:“诸君请牢记一点,我金某人是因为能力而不是出身,才坐上这把椅子的。”

    不久,有一个直卫军官和金神通生争吵。那人屡立战功,是金神通的长辈,但金神通毫不犹豫地把他拖出去按军法鞭挞。小杨闻讯赶来阻止,金神通当着直卫大批官兵的面子道:“我是直卫的指挥佥事,而他不过一个把总,全直卫除了杨兄你一个人外,再没有人可以反驳我的话!”从此以后,直卫众官兵只知道有金神通,而不知道有杨致远的儿子。

    生在直卫的这些纠纷在教导队中流传,包括许平在内所有人都觉得金神通有些狂妄,但是说起金将军的时候,人人都用敬重的口吻来讲。

    金神通鹰一样明亮的眼睛在许平的身上打了几个转,他摘下自己的头盔抱在怀里,没有说话而是又打量了一番许平的旗帜。

    “木营,”在教导队的时候,许平曾听见贾明河、蒲观水这些人用亲昵的口吻把磐石、选锋、天一营和东森四个营称为土、金、水、木营,不过这并非是正规的称呼,只有那些镇东侯旧部中的高级将领才会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称呼新军的建制。就算是带许平前来的赵敬之将军,在谈到几个营时也会用正规的名称。金神通盯着许平的眼睛轻声说道:“据本将所知,应该是赵水泽赵大人在领军吧?赵大人眼下何在?”

    许平还没有说话,他旁边的江一舟已经替他说道:“不是啊,金将军,是这位许将军在指挥我们东森营。”

    乐大侠也跟着一起瞎掺乎:“是啊,小人等只知道这位许将军,不知道有什么赵将军。”

    周围其他的东森营官兵一时间七嘴八舌,闹哄哄地都说他们没有见过什么赵将军,从头到尾都是许平这位将军带着他们抵抗叛军。

    “噤声!本将没有问你们。”金神通看也不看这些人一眼,始终把目光停留在许平脸上:“嗯?许将军?”

    许平把身体深深向前俯下,双手抱拳举过头盔,向着金神通报告道:“卑职,救火营工兵队第十一把总队,把总许平,参见金将军。”

    周围人先是一阵沉默,然后是不可思议的惊讶叫嚷声响成一片。许平听到的最响亮的一声就是乐琳乐大侠出的,这些声音让他恨不得眼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金神通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抱着自己的头盔,把冷冷的目光从许平周围的人身上扫过,那嘈杂声顿时就像是被剪刀剪断般地嘎然而止,众人登时都噤若寒蝉。

    金神通把目光又收回在许平的身上:“许把总免礼,站直了回话。”

    “遵命。”许平站直身体,迎着金神通逼视的目光,一五一十地交代道:“启禀金将军,卑职奉命监督龙光哨所。二十七日,赵将军经过卑职所在哨所时招募志愿兵,卑职以志愿兵身份追随赵将军离开龙光哨所。沿途赵将军交代卑职,此行目的是要在德州阻击窜入我军防线后的叛军,以待救火营和直卫赶到将其歼灭。二十八日凌晨,在经过吴桥赶往东森营补充大营的路上,赵将军遭遇伏击,不幸殉国。赵将军临终时,将金将军交予他的兵符、引信、手令转交给卑职,命令卑职继续赶往东森大营,务必要令东森营全军即刻开来德州,以完成金将军的命令。”

    在许平说话的时候,金神通微微点头,脸上的表情愈严肃。许平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卑职乃是救火营的把总,自知位卑言轻,定然无法调动东森营,故而乔装打扮,换上了赵将军的盔甲衣物,对东森营补充营的督导官自称有游击一职,以此地位调动东森营兵。”

    听许平这段话的时候,金神通开始不停地摇头,不过他一直没有打断许平,直到他全部说完后才反问:“许把总怎么知道,如果你传达赵将军的命令,东森营就一定不会奉令调动?”

    不等许平回答,金神通就从他手中要过兵符、文书和腰牌仔细看起来,然后抬头问道:“东森营补充营的督导官如何能相信你的身份,如何能相信你有游击一职?就算相信你有职务,又怎么能把兵权交给你,而不是命令上的赵将军?”

    许平道:“卑职自称是赵将军的义子。”

    “无能之辈。”金神通哼一声:“现在东森补充营的督导官何在?”

    许平黯然道:“李千总和廖千总都殉国了。”

    “哦。”金神通脸色一变,接着又迅地再次绷起脸道:“许把总这一路可有同行之人?”

    许平顿时低头不语,金神通也不催他,只是静静地等着。良久,许平勉强地说道:“有的,是卑职的副官曹云曹把总。”

    “他跟着你一起来德州的吗?他没有举报你冒名顶替吗?”金神通立刻追问道:“现在曹副把总何在?”

    “曹副把总负伤不起。”许平说完后连忙又补了一句:“曹副把总从一开始就决心要举报我,但是他怕动摇军心,所以打算战斗一结束就举报我。”

    “带本将去见他。”金神通把头盔戴到脑袋上,不再与许平多话。

    许平转身带路,围观的明军士兵纷纷给他和金神通让开道路,然后又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许平和金神通一前一后走回阵地上,此时曹云正半躺着倚坐在一块大石头旁,和几个伤兵还有刚苏醒过来的林光义闲聊。许平把曹云指给金神通,后者径直走到曹云面前,先是上下打量一番曹云身上的军服,头盔上的羽毛和黄色徽章标志。那根白色的羽毛已经变成了褐色,头盔上也沾满泥土和雪水。金神通皱着眉头问道:“救火营工兵队,第十一把总队,副把总曹云?”

    曹云看看眼前的金神通,茫然地应道:“是,卑职正是曹云。”

    金神通头也不回地一挥手:“许把总你到下面去等着我。”

    许平垂手走下高坡,四周的明军纷纷退开,给他留出一大块空地,围在远处盯着许平窃窃私语。

    过了很久,金神通走下坡来,曹云一瘸一拐地挣扎着跟在他身后,脸色异常沉重,根本不敢抬头向许平这边看。金神通盯着许平没有说话。山上连滚带爬跑下一人,正是德州四壁指挥林光义,他扑通跪倒在金神通身后,抱拳呼喊道:“金将军,许把总立下大功了啊。”

    这一声呼喊引了众多明军的共鸣,他们呼啦啦跪倒一片,七嘴八舌地喊起来:“金将军开恩,许把总并无恶意啊。”

    这时直卫骑兵队已经追击返回,他们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大部分人在不远处下马休息,几个直卫军官则走过来站在金神通身边。

    “许平你是教导队出身,是我新军的军官,对军法条例早应该倒背如流。按军法条例,但凡有在战场上冒充上官的行为,统统都是格杀勿论。根据军法条例,该犯一经觉,无论是否是该犯的上级,都应将该犯立刻处死,绝无宽宥!”根本不搭理其他人的恳求,金神通声色俱厉痛斥起来,完毕后他稍微顿了一顿又道,口气也微微缓和了一些:“只是许平你运气很好,被本将现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本将不是军法官也不是你的直系上级,不能对你实行军法。”

    “本将——”金神通说了半句就停下,围着许平转了半个圈,又开口道:“许把总是救火营的军官,现在有权处置许把总的只有救火营你的直系上级或是军法官,本将打算请示贺将军,由他决定对你的惩罚。许把总你看如何?还是希望本将把你交给军法官处置?”

    金神通的话让许平心里升起一线希望。新军的军法官执行起军法来一向铁面无私,他们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情有可原,罪无可恕”。如果落在军法官手里,他们很可能会认定:虽然许平立下战功,但是如果因为这一点纵容了他,那么对未来违反军纪的人就是一种鼓励。会让官兵认为,只要能带来好的结果,就可以不遵守军纪,或者违反军纪也可以得到法外施恩。多半军法官最后还是会判许平一死,当然,他们在做出判决后,会建议新军高层重金抚恤许平的家属。

    但若由救火营内部处理就完全不同。贺宝刀将军完全可能因为许平的战功而免去对他的惩罚,毕竟同袍之情之外,领军将领的思路也和军法官不同,将领们考虑更多的是处罚会给军心带来什么影响,会不会让士兵们感到冤屈,而影响了他们对将领的信任。

    许平感觉金神通是故意给自己一条活路,他如释重负地答道:“卑职情愿由贺大人处置。”

    “好吧,许把总先呆在这里,贺大人领着救火营正向德州开来,马上就该到了,本将这就去见他。”说完后金神通又紧盯着面前的许平:“许把总不会潜逃让自己蒙羞吧?”

    许平连忙答道:“卑职绝不敢畏罪潜逃。”

    “好!”金神通满意地哼了一声:“那本将就不把许把总捆起来了。”

    说完金神通又回头看了看曹云,后者勉强支撑跟下山后,又全身虚脱倒在地上。金神通又冷哼一声:“这个也不用捆了,本将看他根本跑不了。”

    最后金神通随便指了几个东森营的士兵:“你们几个跟本将走,去贺大人那里做个见证。”

    等金神通领着几个卫士和东森营的士兵离开后,许平感觉自己像是浑身的力气一下子被抽干了,他长叹一声坐倒在地,对曹云苦笑道:“这次连累你了,老曹。”

    “我最多就是被革除武职,”曹云瞪了许平一眼:“要不是这位金将军心好,你这条命就完了”

    “金将军。”许平喃喃念叨着,今天他遇到的金神通似乎和以往听到的传言有些不符,这让他心里暗暗奇怪。

    “还是许将军仗打得好。”姜烨跑过来蹲在许平旁边,仔仔细细地把许平上下打量一番:“许……许将军真的不是许将军?”

    “不是。”大难不死的许平笑起来:“我只是救火营的一个工兵把总,方才情况危急多有欺瞒,姜大侠莫怪。”

    “不怪,不怪。”姜烨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起来:“许将军前途不可限量,这次不是将军,下次见面的时候一定也是将军了。”

    许平苦笑着拱手道:“谢姜大侠吉言,不过还是等到那个时候再称我为将军不迟,现在还是不要叫了。”

    “没关系,就当是绰号好了。”姜烨不以为然地一挥手,就指着笑嘻嘻站在旁边的铁拳无敌张杰夫说道:“许兄弟绰号‘将军’,就好比张大侠绰号‘姐夫’一样。”

    本来笑容满面的张杰夫闻言大怒:“老子何尝有过这个绰号?”

    乐琳拉了他师兄一把,正色对许平说道:“许把总少年英雄,此番以渺渺之身,竟然大破巨寇季退思的上万强贼,从今往后定能名扬天下,令强人闻声色变,我们师兄弟在此恭贺许兄弟了。”

    江一舟插话道:“许……许大人,您真的只是救火营的一个把总吗?”

    看着江一舟那副迷惑的表情,许平笑道:“是的,而且是工兵队的把总。”

    “嘿嘿,救火营的一个工兵把总!”林光义冷笑着摇头:“一个工兵把总就如此了得,我老林却是不信!”

    许平失笑道:“那么林兄认为在下是什么呢?许某确实只是一个小小的工兵把总啊。”

    林光义低着头只是笑却不搭话,许平一指身边的曹云:“我这位曹兄弟,也是救火营的把总,和我一起上的教导队,更是同一把总队的同僚。林兄若是不信,可以问他啊。”

    林光义抬起头看看许平,又看看曹云,再次低下头轻声笑起来,用手指划动着地上的雪:“两年前,我和秦军同僚赴辽与鞑子大战,苦战了一年,最后为插汗二十万铁骑所困。兵败军溃之际,亲眼见到辽军大将姚帅和吴帅以宝剑互刺自尽,姚帅登时便死了,吴帅一时不死犹自大呼;‘若元帅在,若救火营在,何至于此啊!’,临终之声,犹如泣血。虽然过去这么久,好似仍在耳边。以插汉二十万铁骑之威,又怎么可能以一营之力抵挡,嘿嘿,我不信,不信啊。”

    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一个在高处瞭望的士兵突然跑下来叫道:“许把总,好像是救火营来了。”

    许平站起身来,快步跑上高处。一支长长的队伍从远处沿着官道向这里蜿蜒而来。许平掏出望远镜,眯起眼睛观察了片刻,连连点头道:“没错,是救火营来了。”

    望着不断走近的明军队伍,许平心里不禁又忐忑起来。也许不会有什么大事,刚才金神通的口气里颇有为自己开脱的味道。

    许平站立在高处,不少人也走上来一起向远处瞭望。队伍越走越近,很快就能看见队伍中那些在夕阳中闪动的武器寒光,还有无数飘扬着的旗帜。

    “我们的旗帜上,有着一条蝮蛇。”许平挺直胸膛,大声地说道:“救火营蛇旗所向,当者无不立碎。”

    “没错。”曹云体力恢复一点,晃晃悠悠地跟上来,听到许平的话后忍不住补充道:“北虏、南蛮、东倭、西夷、中流寇,无不望风而逃。”

    “救火营,救火营。”林光义的眼神里忽然带上痴迷之色,他望着大军喃喃地问道:“许把总,这救火营里恐怕得有几百个把总吧?”

    “是的。”

    林光义缓缓摇头:“每一个都和许把总一样?”

    许平对着林光义笑道:“他们没有一个人资格比我浅。”

    林光义不再出声,和许平一起痴痴地看着眼前的大军。救火营毫不停留地从他们眼前走过,走上向着德州去的官道。无论官兵,每个人头上都顶着一根白羽,即使是在夕阳西沉的时候,仍白得那么耀眼。许平看着官道上这一片在寒风中骄傲挺立着的白羽海洋,它们随着主人的步伐而有节奏地同时摇摆,几千官兵跟随着鼓声迈动脚步,整齐的步伐声令大地也随之震颤。

    “也不知道陈元龙贼到哪里去了?”许平一边想一边快步走向自己的坐骑,手忙脚乱地解下马背上的一个背包:“既然肖贼已经北遁,按说陈贼也不值得忧虑了。如果他聪明的话,估计已经绕过德州跑回老巢去了。”

    许平刚才光顾着和这些人聊天,一直忘了换上自己的军装,直到救火营赶来之后才想起来。取出小心藏起来的军服、盔甲换好,许平认真地抻平军服上的皱褶,把腰带用力地束紧,扎好袖口的锁腕。接着又从大布包里面掏出一个小布包。这里面是许平的头盔。他先前把白羽从上面摘下来,以防在路途中折断,现在则先把头盔擦拭一番,然后才仔细地把白羽插回到头盔上,稳稳戴在头上。

    这期间林光义一直注视着许平,看到年轻军官收拾停当,变得光彩耀人,林光义突然问:“许把总,今天我也奋勇杀敌了,我能不能也和他们——”林光义指了一下旁边的余深河和江一舟:“和他们一起去新军?”

    许平还没有回话,林光义又急忙说道:“如果我想去新军那里投军,新军会要我么?”

    “如果林兄想去新军投军的话,我想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一小队骑兵从远处的道路上跑下,离开救火营的大队向着这里跑来,其中有一个旗手高高地擎着一面大旗。许平拍拍衣裤上并不存在的泥土,就迎着那队骑兵的方向走下坡去。曹云也站起身,晃晃悠悠跟在他身后向坡下走去。

    或许是看出许平的脚步有些迟疑,江一舟在他身后大声地叫道:“许把总尽管放心吧,刚才金将军的意思很明显了,不会有什么事的。”

    这声喊叫引起一片赞同声,大家都趁着那队骑兵还没赶到之前用力地给许平打气。江一舟说的话其实也正是许平心里想的,他暗自嘲笑自己的胆怯。

    许平和曹云一前一后站在坡下,恭候贺宝刀将军的大驾。在他们两人身后,其他明军在十米远处排成整齐的队列迎接指挥官。德州的那些好汉藏在东森营士兵的身后,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往前张望着。

    很快那队骑兵就跑到许平和曹云身前,为者正是黄石的席猛将和多年的好友,从二十岁起就南征北讨的贺宝刀。跟在贺宝刀身后的是几个戴着和许平同样白羽头盔的骑兵,他们插在马头上的羽毛式样和直卫马头上的并无区别,只是颜色也换成了白色。其中一人高高地举着贺宝刀的将旗,威风凛凛地挺着胸。跟得稍微远一点的则是金神通和他的几名直卫军官。

    不等贺宝刀勒定马,许平和曹云就一起抱拳俯身向他行礼致意。

    许平听见一个人跳下战马的落地声,然后就是一句:“抬起头来。”

    许平抬起头,按照教导队的要求昂而立,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这么近地看到眼前的著名战将。那是一张显得还很年轻的中年人的脸,眼睛非常清澈明亮,好像其中还有一线没有完全脱去的稚气。

    “你就是许平?”对面的声音里似乎有一丝颤抖,好像是因为激动而出的颤抖:“你就是将赵将军丢弃于战场不顾,冒称官长,蒙蔽同僚,并以官长身份调动、指挥东森营的许平?”

    此时在许平的余光里,他看见金神通也在不远处翻身下马,正向着自己这里走来,嘴角还挂着冷笑,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今天很忙晚了些,这节六千多字,希望读者体谅、继续支持

第十节 惩罚

    许平目不斜视地大声回答道:“是,大人,卑职就是许平。”

    贺宝刀向前倾了倾身子,沉声逼问道:“本将问的是:你是不是将赵水泽将军丢弃于战场不顾,冒称官长,蒙蔽同僚,并以官长身份调动、指挥东森营的那个许平?”

    此时金神通已经走到贺宝刀背后,他带着那丝冷笑站住脚步,旁听着两人的对话。

    “是,大人。”许平立刻高声回答道:“卑职就是那个将赵水泽将军丢弃于战场不顾,冒称官长,蒙蔽同僚,并以官长身份调动、指挥东森营的许平。”

    对面的人身体向后仰了一下,似乎对许平的回答感到有些意外。

    “很有胆量。”贺宝刀猛地冒出了一句评语,然后再次向前倾身,喝道:“你怎么胆敢违反军法条例?”

    “因为我军要夺取胜利!”许平眼睛看向贺宝刀身后的远方,口中的话语既流利又昂扬:“卑职记得,在教导队学习各种条例时,包括军法条例在内,每一本条例的第一页第一句话都是:‘制定条例就是为了指导官兵如何去取得胜利,执行条例就是为了我军去争取胜利。’,赵将军生前告诉卑职,我军必须要防御德州,以取得击溃叛贼大军的胜利。在赵将军殉国后,卑职将赵将军的遗体丢弃在战场上,在东森大营冒称官长,并假称官长的名义,将东森营调来德州,都是因为要去争取胜利。”

    许平说完就紧紧闭上嘴,像颗钉子似的纹丝不动地站在地上。

    “嗯,果然很有胆量。”贺宝刀看着许平的眼睛,轻轻地点了几下头,说道:“许平你犯的错,死三次都够了。刚才小金将军找到本将,说有一个小小把总,犯下了死罪,一定要本将设法留他一命,当时我还很奇怪。”贺宝刀说着说着回头看一眼身后的金神通,后者脸上还是那种淡淡的笑,贺宝刀回过头来继续说道:“但小金将军对我说,你是个难得的人才,有胆有识,在紧急时仍然头脑清楚,说的话条理分明,嗯,果然不错。

    “许把总你刚说的这番话,军法官们是绝对不会接受的。但如果交给本将评判的话,本将要说——”贺宝刀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摇了摇头。“你说得很好!唯有大公方能无私。”

    许平没有说话,因为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贺宝刀已经见过金神通带去的几个士兵证人,他缓步从许平身前走过,走向列队站在许平身后的东森营士兵。这些士兵见到此次出兵的一线统帅走来,顿时都更紧地抓住武器,人也都一个个站得笔直。

    贺宝刀在军前站立片刻,又一次迈动脚步,让他的洪亮的嗓音响彻在这群士兵的头上:“崇祯二十一年正月二十九日,东森营的两千官兵,奔赴德州与季寇八千强贼对阵,鏖战两个时辰……

    “站在本将面前的这些兄弟,面对强贼毫不畏缩,无论形势多么危机,他们都没有丢下同袍独自偷生,他们并肩作战,与直卫一起歼灭五千贼人。”说着说着贺宝刀又已经走回许平身边,他伸手解开自己后颈上的一根绳索,把胸前一块明亮的勋章取在手中,高举着它向明军士兵们高喊:“这块卓越勋章是我军中的最高荣誉,只应该属于我军中最勇敢的人,现在我要把它交在勇敢的许平把总手里。新军的勇士们,我大声地问你们,可有人对此不满?”

    几百名明军士兵都怔怔地看着贺宝刀,那块被他高高举在空中的勋章,在火光中出明亮的炫目色彩,跳动在每一个士兵的眼中。贺宝刀举着勋章站在许平身旁,目光慢慢地从明军士兵的身上扫过,他再次大声问道:“站在我贺宝刀身前的这些好汉,你们中可有谁对此感到不满?”

    “没有。”

    “没有。”

    一些明军士兵开始接二连三地回应起来。

    贺宝刀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回答,又一次大声地喊道:“你们有谁感到不满?”

    “没有。”

    “没有。”

    更多的士兵跟着嚷嚷起来。

    “有谁感到不满?”贺宝刀第四次出提问。

    “没有!”

    无数的士兵奋力回答着他们长官的问题。

    “有谁感到不满?”贺宝刀挥舞着手臂,一次次大声地重复问题,他的脸也随着这一声声大吼而变得通红:“有谁感到不满?有谁感到不满?”

    “没有!”

    “没有!”

    所有的东森营士兵都站直身,狂热地向着贺宝刀喊叫着:“没有!没有!没有!”

    士兵们喊得声嘶力竭,他们猛烈地敲打着武器,在地上蹦跳着,即使贺宝刀不再问,他们仍然一遍遍地出“没有”的喊叫声。

    贺宝刀退后两步,走到许平的身前,双手一伸就把勋章挂在许平的胸前,并动手给他系住:“侯爷当年也是这样亲手系在本将胸前的,现在它是你的了。”

    许平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给他系上勋章后贺宝刀又后退了两大步,端详着许平胸前的卓越勋章开怀大笑起来,又向着许平身后的东森营士兵挥动双手:“为你们今天的胜利欢呼吧,为勇敢的许平把总欢呼吧。”

    “新军威武!”

    “许把总威武!”

    不少人满脸通红再也喊不出声,但他们一边咳嗽还一边向前挥动着手臂,把手里的兵器在空中舞动。

    等到这群士兵渐渐恢复安静以后,贺宝刀对许平道:“许把总,本来你的这种出色表现应该通报全军的,但是由于你的胡作非为,所以不可能进行通报了,不然简直就是在鼓励触犯条例。而且——”

    随着这声“而且”,贺宝刀的语气又变得严厉起来:“有功则赏,有罪当罚,本将可以免了你的死罪,但是不做惩罚是不可能的。”

    “卑职——”许平好不容易恢复说话的能力,大声叫道:“卑职明白!请大人责罚。”

    “嗯,明白就好。”贺宝刀点点头,又转过身去问金神通:“你刚才的那个主意是什么来着?”

    从始至终金神通一直表现得很平静,他听到贺宝刀的问话后微笑道:“让许把总写悔过书,把悔过书通报全军,并且具结保证以后绝不再犯。”

    “嗯,对。”贺宝刀转回身来,威严地问道:“许平你听清楚了吗?”

    “遵命,大人。”许平响亮地回答道。

    “悔过书要认真写,每一个细节,包括全部的战斗细节,”金神通在远处继续说道:“比如‘我许平是为何要冒充将军,如何判断战场形势,在何种情况下下令反击,最终打退叛军进攻’之样的细节。”

    “许平你听明白了么?”贺宝刀又一次威严地问道:“这是要通报全军的悔过书,必须要认真地写、仔细地写,要深刻,要触及灵魂(贺宝刀从黄石那里学来的词),否则本将这里就通不过。”

    说完以后贺宝刀再也绷不住脸,像孩子那样哈哈大笑起来。

    ……

    崇祯二十一年正月二十九日,新军所属东森营两千余官兵,与意图绕到明军侧翼的叛军偏师肖白狼、陈元龙两部共计八千余人在德州附近激烈交战。酣战至黄昏时,新军直卫赶到战场,新军完全击溃叛军肖白狼所部,歼灭近五千叛军。下午离开战场直奔吴桥企图包抄新军侧后的叛军陈元龙部,在听说新军救火营收复德州后,连夜南遁,利用夜色摆脱了新军的追击,逃脱了被歼灭的命运。

    ……

    “听说朝廷已经决定,暂时不让我们新军南下了?”

    二月六日中午,在京师郊外的新军教导队训练营里,正在等待开饭的江一舟闲聊起朝廷有关新军的决策。他和他的义兄余深河,以及林光义等一批人都位列许平的保举名单上,这些立功将士被选拔入教导队接受军官训练。

    “是啊。”曹云立刻回答道:“侯爷不同意,皇上当然还是听侯爷的。”

    德州之战,许平虽然擅自任免一大批军官、士官,但是战胜之后,新军也默认了这些人的军职。那么把总先必须进行基础战术培训,而立功的果长们根据条例也理应得到提升的机会。现在许平已经俨然是这批人的领袖,每次吃饭都会被众人围坐在中间。教导队大营和新军其他各营一样,最关心朝廷关于新军的决策,一说到这个问题,大家马上各抒己见。

    除去在山东作乱的季退思叛军外,年前李自成和绰号“曹操”的罗汝才在河南合营,屡败地方上和前去围剿的官兵。

    林光义说:“插汗有铁骑数十万,我们新军留在京师,肯定是为了防备插汗入寇。”

    对于林丹汗的坐大,很多朝臣都抱怨黄石负有最大的责任,昔日林丹汗与漠南朵颜各部关系恶劣,与顺义王不合,察哈尔东面的科尔沁蒙古与后金结成同盟,更是与林丹汗势不两立。加上草原不出盐铁,林丹汗当时虽然号称控弦四十万,可其实不过仰大明鼻息而已。崇祯三年以后,林丹汗用了不到两年就统一了漠南、漠北蒙古,后来还接受了辽东后金的举国降伏,派遣原来的后金二贝勒、现在林丹汗的妹夫阿敏征服了朝鲜。眼下林丹汗疆域万里、后顾无忧,盐铁也通过辽东的产出、还有在朝鲜的妹夫的进贡而得以自给自足。

    虽然朝廷急欲新军出动平叛,但镇东侯却坚持要更多的训练时间,天子最终同意再给镇东侯几个月的时间。

    教导队每日早操、午饭完毕后,下午可以请假离营。许平今天又换上布衣,离开大营走入京城。回到京师后,许平就设法打探到赵敬之的府邸,这几日来他一直乔装成路人,不引人注意地在赵府周围打转。

    望着赵府的院墙,许平轻声诉说道:“赵小娘子,当日亲眼见到令尊倒下时,在下一时间已是万念俱灰,因为在下无法对赵小娘子交代,在下没能保护好令尊,竟让他命丧于贼人之手。

    明知冒名顶替犯的是杀头之罪,但我仍不避斧钺一意孤行,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对赵小娘子您说道:‘令尊的遗志,在下不才,侥幸替他完成了’。

    事后才明白,军法森严更在我的想像之上。若无金将军全力拯救,我早已是阴间一鬼。时至今日,回想当时的凶险,仍是不寒而栗。”

    看着眼前默不作声的院墙,许平缓缓摇头,只感到悲从中来:“今日所得所获,远所求所想。只是在下踏破铁鞋……踏破铁鞋也无处觅得芳踪。”

    好像老天爷听到了许平的话一样,就在这时,一顶软轿停在赵府的大门口。许平远远望去,跟在轿子旁边的那个素服丫鬟好似就是秋月。接着他又看见一个年轻女子迈出软轿。许平定睛看去,那女子不是赵小姐又是何人?

    “赵小娘子!”眼看赵小姐就要拾阶进门,许平一腔热血涌入胸中,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远远就是一声大叫。

    这声大喊让赵府门口的人都愣住了,周围的行人也纷纷停下脚步,向许平莫名其妙地看过来。

    许平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赵府门口。对面人都紧紧盯着他,这警惕的目光让许平不由得收住脚步,他嘴张开又闭上,最后向前抱拳鞠躬道:“赵小娘子,请节哀。”

    轿夫、门房看见一个陌生人冲上来说这种话,无不大为惊异地出一声“咦?”

    赵小姐也楞在当场,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连忙回身对周围的下人们说道:“这位是许公子,没有事的,你们散开吧。”

    轿夫和门房们都仔细地打量许平,不过还是同时应是,向后退开。只有秋月站在赵小姐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被街上的冷风一吹,许平烧的脑袋开始降温,满脸通红地又是一个长揖:“赵小娘子,在下冒昧了,还望恕罪则个。”

    看到眼前这仙子般的少女,许平顿时又是心头撞鹿,他不敢多看把眼睛微微垂下,把视线定在对面人放在腰间的那双小手上。

    这双手正叉在一起不安地绞动着,许平只听赵小姐飞快地说道:“许公子的大功小女子都听说了,小女子深感钦佩,公子果然并非池中之物。”

    “赵小娘子过奖了,在下不过只有些弹琴卖艺的本事,毫无过人之处,这次……”

    许平正要说:“这次仰仗令尊提拔,又经令尊指点……”

    但是赵小姐却根本没有多说的打算,她匆匆打断许平:“此地不是谈话之地,小女子失陪了,请许公子海涵。”

    说完赵小姐向许平欠身一礼,匆匆踏上台阶,秋月紧随身后,门房已经给她们打开侧门,两个人快步迈过门槛,一晃就消失不见了。

    许平孤零零地站在赵府门前,台阶上的几个门房都瞪大眼睛看着许平,路上的行人也都对他侧目而视。心中难免有些失落,许平叹口气就要离开,这时大门忽然又“呀”的一声打开,秋月捧着一张纸条出来:“许公子,我家小姐有言相赠。”

    许平接过那张纸,秋月不等他说话,就又急急忙忙地转身进门去了。许平也不敢多看,急忙溜走。一口气跑出好远,找到个小酒家坐下来,他才小心地打开那张珍贵的纸。看起来是赵小姐在门房里拿笔墨草草写就的,上面的字虽然不大,但笔迹却是潇洒有力:

    “曝腮之鳞,不念杯杓之水;云霄之翼,岂顾笼樊之粮!”

    曝腮的意思是指鱼在旱地上被太阳把腮都晒干了,一般用来指代人处于困境之中,但在此处却是不同。相传鲤鱼跃过龙门就可以脱胎换骨由鱼成龙,为此无数的鲤鱼都一往无前地去跳。但能跳过去的百中无一,以致龙门两侧的旱地上到处是腮干鳞裂的鱼儿们。纸上前一句话说的意思是:那些跳不过龙门的鲤鱼,虽然倒在旱地上被太阳暴晒,但是它们心中想的并不是取得一杯水解渴,而仍然满怀着激流勇进的豪情,正所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而下一句的意思是:翱翔在九天云霄之上的大鹏,是绝不会看一眼鸟笼中的食粮的。

    许平轻轻抚摸着眼前的字迹,上面既称赞了许平的才具,也委婉地批评着他刚才说出口的自轻自贱的话语。抱着对联怔怔地呆坐良久,许平收敛心神又沉思起来,终于拿定主意返身回营。

    转天下早操后,许平草草吃过午饭就赶去直卫军营,求见直卫指挥佥事金神通。

    直卫士兵看过许平的腰牌后,露出钦佩之色:“原来是许教官,久仰大名。金大人骑马去了,请许教官稍等,卑职这就派人去通知金大人。”

    直卫士兵一边去通知金神通,一边把许平领入营中,让他在金神通的账外等候。帐前的直卫听说是刚刚通报全军的许平,也赞叹道:“许教官真是好胆色,好气概。”

    没有等待多久,许平就见金神通大步流星地向自己走来。他身披大红的斗篷,头上仍带着直卫那顶高竖着红羽的银盔,脖子上系着一方红巾,铠甲下也是鲜红的军服,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团烈火。

    这团烈火靠近后,不等许平开口就先笑道:“许教官今日怎么有兴,来拜访本将了?”

第十一节 世子

    不待许平回答,金神通又大声说道:“许教官来得正好,本将正在骑马,许教官当和本将并驾齐驱。”

    营中不许纵马,金神通拉着许平走到营后马场,从中挑了一匹好马给他,上马后两人直奔营外。贺宝刀的通报批评给许平带来的全是好处,他知道这事是金神通有意相助,出营之后便为此向金神通道谢,金神通不以为然地说道:“这是许教官自己拼命换来的,与本将又有何干?许教官在教导队都教些什么,可否习惯?”

    许平略带愧色地说道:“金将军这么说可真是取笑卑职了,实际卑职也没有什么可以教授给学员的,只是领着他们熟悉军规条例罢了。”

    第一次进入教导队被培训的人都是学员,教官教给他们各种最基本的条例,并对他们进行基础的搏击、剑术、马术训练。而第二次进入教导队的人则会被授予教官资格,他们除了继续接受资深教官的训练外,还要负责训练第一次进入教导队的学员。

    根据新军条例,第一次接受训练的学员,以能胜任把总或副把总这种最低级军官职务为毕业标准。而那些被召回教导队进行第二次训练的人选,都是在工作上表现出色的原低级军官,他们是按照能胜任千总或是副千总的标准来培养的。

    不过许平是个例外,他本是工兵军官,而这次立功却不是在他自己的工兵岗位上。此番教导队也无意把许平继续培养成工兵千总,所以就让他带领步兵和骑兵学员。没有接受过步兵、骑兵训练的许平本来就对此知之甚少,所以他只能一边向资深教官求教,一边再现趸现卖地传授给他手下的学员。

    对此许平自然是非常苦恼,不过金神通听说许平同时带着步兵和骑兵学员后却哈哈大笑起来,俯在马背上向许平拱手道:“恭喜许教官了,或许下次在战场上见面时,许教官已经是营参谋官了。”

    金神通一边慢悠悠地策马而行,一边对许平侃侃而谈:“让教官在教导队带兵,并非只是为了让教官把学员带出来。最重要的目的还是要让新任教官体会带兵的难处,了解带兵的要点,并知道如何去指挥低级军官,这样将来在战场上才能胜任啊。许教官为何不给学员仔细讲讲德州之战的心得,本将以为许教官在德州之战中的表现,颇有可圈可点之处。”

    许平失笑道:“金将军却是取笑了。”

    金神通显得有些不解:“以本将预料,教导队必然已经在编写德州之战的教材,准备用以讲授给学员听。”

    许平大吃一惊,连忙说道:“这可万万使不得。”

    接着许平就把德州之战前,自己和李无颜、廖可宗关于阵地部署的争论完完整整地告诉金神通,最后还黯然地说道:“若是卑职当时听取李、廖两位千总的意见,我军定然不会损失如此惨重。”

    不料金神通听完之后郑重地说道:“许教官错了,幸好许教官为人忠厚,将此想法说与本将听,不然日后定然会吃大亏。”

    “还请金将军赐教。”

    “孙子曾言: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而岳王曾言:用兵之妙,存乎一心。我新军有各种军规条例,诸如工兵如何修筑工事、对阵步骑之时如何行兵布阵,也有横线如何部署、竖线如何部署之条例,包罗万象。但许教官可知道,哪个条例教的是什么时候应该以横线部署,而什么时候又该以竖线部署么?”见许平默然不语,金神通又加重语气道:“当日新军仅仅是命令赵将军赴德州部署,但到底应该如何防御,则全靠赵将军自行理解,新军本部并不置一词。因为战场之势瞬息万变,无论后方如何筹划,终究要由一线将领自行判断。这世上绝无事先确定一种部署,就可制胜无疑的事!”

    看到许平的脸上似乎还有疑虑之色,金神通就接着说下去:“德州一战,许教官以两千新兵抗八千强贼,便是赵将军尚在,也没有人敢说他一定能守住,或是能够比许教官做得更好。打仗只看结果,结果就是许教官守住了阵地。如果按照李廖二人的话去做,谁敢说他们的布置就能抗住强贼,损失在许教官之下!既然许教官守住了阵地,那么许教官将军队部署在东南的决定就没有错!”

    金神通说完就又开始纵马前行,许平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金神通继续讲道:“我们从胜利中学到是什么让我们胜利的,从失败中学到是什么让我们失败的,但我们不会企图去从胜利中学到如何才能无损大胜,因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本将知道许教官希望做得更好,但切切不可胡思乱想,只要记得这次在战斗中有哪些缺憾,比如两翼的战前部署,牵制、反击的时机,下次弥补上就好。”

    “是,金将军所言,让卑职受益匪浅。”许平觉得眼前豁然开朗,自己在战斗中的失误更多、更直观,修正这些错误不但容易也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许教官有一点让本将深为钦佩,”金神通赞扬道:“许教官始终牢牢记得步兵一定要与骑兵紧密配合。有些步兵军官虽然战术条例背得滚瓜烂熟,但是一到战场,就忘了最根本的配合意识,那……那他们熟读条例又有什么用呢?”

    许平对此也大有同感:“事后卑职每次想起跟直卫协同作战时的淋漓畅快,也总感觉回味无穷。”

    “仅凭这种进攻精神和战斗意志,许教官就把无数教导队苦心培养出来的军官比了下去。那些条例好学,可这悟性却不是人人能有的。”金神通说着又回头看了许平一眼:“那天本将未曾与许教官说话前,心中就已是疑惑丛生,此人排兵布阵的时候连基本的条例都不懂,与一个步兵把总相比都大有不如,为何却穿着将军的军服?哈哈,果然不出本将所料。”

    不知不觉中,金神通已经在渐渐加,而且他选择的地形、道路也变得越来越复杂。许平嘴上不说,心里暗暗鼓劲,竭力跟在金神通的身后,可是最后还是一个不小心掉下马去。

    金神通勒定马匹回转过来,居高临下地笑道:“许教官的马术还要勤加练习。”说完一声唿哨,就把许平那匹自行跑开的坐骑招呼回来。他把缰绳抄在手中,又递给许平。

    许平站起身掸掸身上的灰尘,接过缰绳一跃上马:“金将军有所不知,卑职的马术甚至还不如几个跟着我的骑兵学员。比如马上挥砍一项,我就比他们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教导队里,骑兵学员有一项马上挥砍的训练,就是在马道上挂起一百个稻草人头,让学员纵马从路上经过,同时挥刀向路两侧的稻草人头上砍去。如果能砍到细绳自然人头落地,如果砍到人头的话多半只是飘起来。这项训练对学员的剑术和马术都要求很高。学员不允许放慢马仔细地瞄准,因为教官手中有一个沙漏,所有人都必须在规定时间内跑完全程。

    以前许平作为工兵学员的时候,并没有进行过这项练习,所以他感到困难很大。道路两边都有人头,而且相当密集,许平不但要操纵战马靠近目标,而且要在马冲过目标旁时恰到好处地砍断短短的细绳而不能砍到稻草人头上去。有的时候一个把握不好,就会连续错过很多个目标。骑兵学员只要能砍下一百个稻草人头中的二十五个就为合格,四十个便是成绩优异。

    金神通见识过许平拙劣的马术,更相信此人的剑术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他笑着问道:“许教官能砍下多少,十个?八个?”

    许平脸上一红:“也就七、八个的样子。”

    早在新军成立以前,金神通就已经多次进行过这项砍杀练习,这是贺宝刀拿出来让子弟们锻炼马术的项目之一。金神通是金求德的嫡长子,本人颇有天赋,自幼有名师教导,无论剑术、骑术在同辈人中都是佼佼者。两年前,贺宝刀看金神通和自己的两个儿子比试,那二人与金神通相比都是大有不如,贺宝刀向金求德称赞道:“此子的武艺,已不在我十八岁时之下。”

    这两年来金神通仍勤练不辍,新军建立他被委以重任后更是加倍刻苦,每日公务之余若有闲暇便和部下们一起操练,此时金神通微笑着在马上用手虚画着正反手左右劈砍的动作:“本将一般能砍下八十二个,想再多一个都难如登天。一年前本将曾有一次犹有神助,马、跑位控制得简直是毫厘不差,刀也是怎么砍怎么有,一共砍下九十七个人头。后来本将每隔几天都要再试一次,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了,最多也就砍过八十五个。”

    德州之战时,许平见识过金神通在战场上的神勇,因此对金神通的话毫无怀疑:“金将军勇猛无敌,想那贼将刘哲闻如此悍勇,也是一个照面就被将军取走了性命。”

    “刘哲闻?这是何许人啊?”金神通一脸的茫然,听许平仔细解释后不以为然地笑道:“此等一照面就被本将取了级的无能鼠辈,便是斩杀了几百个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能练到金将军一半的本事,卑职在教导队也就扬眉吐气了。”

    许平这话完全是他的真心话,并无奉承的意思在里面,但金神通听了却连连摇头:“许教官不必担忧,马术、剑术只要勤加练习,不过是手熟、手生的问题罢了。再说只有练到少侯爷那般地步,才称得上是炉火纯青。”

    “少侯爷。”

    “是啊,”金神通点点头:“就是镇东侯世子。比如马上挥砍,少侯爷从来都是一个不落地砍下一百颗人头。”

    许平目瞪口呆:“金将军说笑了!”

    “我没有说笑。”金神通脸上露出一丝钦佩之色:“不是说偶然能砍下一百颗,而是差不多三年来,每次都肯定砍下一百颗人头,从无一次失手。”

    许平知道这里面的意义,这个金神通无法达到的目标,在镇东侯世子手里却是游刃有余,回忆金神通那天在战场的英姿,再联想到比他更胜一筹的镇东侯世子,许平也不禁有些神往。这时许平突然想起一个疑问,就不假思索地问出口:“金将军,世子为何不出任直卫指挥使呢?”

    新军各营都由镇东侯旧部带领,但直卫的指挥使一职却始终空缺,在许平和他同伴的心目中,镇东侯的儿子出任此职是理所应当的,之前他曾私下想到或许镇东侯世子不堪重任,但金神通的话显然将这最后一种可能也排除了。

    “嗯。”金神通表情突然严肃起来,过了片刻才说道:“这个位置当然是少侯爷的,不过皇上有令,让少侯爷出使泰西诸国(泰西是明朝时对欧洲的称呼),恐怕一年半载未必能回来。”

    “出使蛮夷?”许平大感惊异。对明朝人来说,出使外国是一件小得不起眼的事情,一般也就是由礼部的小堂官去做,远远不能和出任直卫指挥使这样的重任相提并论。许平想不通天子为什么要让镇东侯世子去干这种无聊的小事:“金将军,这究竟是为何啊?”

    金神通没有回答,好久以后才淡淡地说道:“少侯爷和本将自幼就是好友,本将比少侯爷的剑术差了一点点,马术也差了一点点,加起来就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了。嘿嘿,直卫指挥使这个位置,如果不是少侯爷来坐,我金神通第一个不服。”

    似乎觉得自己说的话已经足够明白,金神通不再讨论这个问题而是话题一转:“许教官今日来见本将,到底有何要事?”

    许平问金神通是否认识赵敬之的府上。

    金神通点点头:“赵将军乃是家严的故交,本将以前见到他时也会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赵叔叔’的。”

    许平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从中取出一个望远镜,双手捧着它说道:“金将军,这是赵将军的遗物,在卑职这里已经放了好多天了,卑职想把它奉还给赵夫人。”

    金神通说道:“此物本是新军下的军需,许教官如果想把它留下,本将相信不会有人认为不妥。”

    “这东西虽是军需,但却是赵将军生前一直随身携带的器具,卑职以为,将它还给赵夫人或许更为妥当些。”

    金神通点点头道:“确是本将疏忽了,许教官可是要本将代为转交吗?”

    “卑职此番侥幸立功,全是靠赵将军指点,若无赵将军,卑职定无今日之功绩。因此卑职想亲手把此物交还给赵夫人,希望金将军能够成全。”

    “知恩图报,本是理所应当。”金神通脸上颇有赞许之色:“明日本将当陪许教官一起前去赵府,向赵夫人致上哀思。”

    “卑职多谢金将军。”许平致谢后又把望远镜收入怀中。

    两人继续骑马向前,金神通问起许平在德州一战中的其他战友,许平就讲述起每个人的事迹。听到余深河报名步兵,江一舟报名骑兵的时候,金神通不置可否。等许平说到曹云也报名骑兵的时候,金神通笑起来:“此人,本将觉得还是去当工兵千总最为合适。”

    许平说出林光义也同样报名骑兵后,金神通已是连连摇头:“人须心有主见,不可凡事一拥而上,教导队的培训方法,要说也是有颇多弊端的。”

    “金将军有所不知,林光义其实是第一个报名骑兵的,而且他打一开始就抱定这个主意。反倒是江一舟和曹云始终举棋不定,最后受他的影响也去报名骑兵。”

    “原来如此。”

    许平讲起德州陷于叛军之手后,林光义逃出德州,不往北方逃跑而是赶来与许平会合,金神通脸上的表情就渐渐郑重起来。再听到林光义向许平解释他之所以这样做的那番谈话,金神通问道:“许教官怎么看林光义此人?”

    “林光义以前不过是一个秦军小卒,危机中有这种死中求活的意识已经是不易;危机关头能冷静判断、谋定而动,显然是难得的了。”

    “嗯,不错。”金神通转头对许平说道:“等林光义此人在教导队毕业了,让他来本将的直卫队里做事吧。林光义从今天起就可以来本将的直卫队里锻炼马术、剑术,本将手里有的是好手,应该不在教导队之下。”

    许平讶然问道:“金将军何以如此看重此人?”

    金神通并无隐瞒的意思:“骑兵骑兵,出奇之兵也,相对步兵的堂堂之阵,骑兵更需要随机应变。本将手下死脑筋只懂得条例的人太多了,这种能带着脑子打仗的人太少了,好不容易见到一个,自然不能放过,若不是明知许教官绝非池中之物,本将原也是有心招揽的。”

    说完后金神通停下马,转过身对许平道:“许教官,我与阁下一见如故,日后若是没有外人在,我想与许教官你我兄弟相称,不知道许教官意下如何?”

第十二节 遗物

    两人都是崇祯元年生人,不过许平是年初出世,比金神通要大上几个月,金神通抱拳笑道:“原来是许兄。”

    许平当然不敢托大称呼对方为金兄弟,同样一个抱拳:“金兄。”

    “许兄,其实我心中有个疑问一直想问。”

    “金兄请讲,我知无不言。”

    “许兄深沉稳重,是大将之才。”见许平又要谦虚,金神通连忙说道:“这绝非我恭维之词,我初次见许兄就有这种感觉,以后更深信许兄绝非莽撞之人。所以我才特别奇怪,当初赵大人殉国后,许兄为何要甘冒奇险,明知军法无情,仍要冒名前去指挥木营。”

    许平一时语塞。

    “当日形势凶险非常,我事后问过家严,虽然赵将军久经战阵,但是到底能不能拖住叛军,就是家严心中亦无把握。贺大人命我驰援德州时,交代我见机行事,若木营已然崩溃,便要我退回与救火营合流,再另作打算。可见贺大人也和家严一般,虽然深知赵将军经验丰富,心里却也无十分把握。”

    “虽然不过是两千新兵,但是我军上下训练有素,临阵不乱。”许平连忙为自己找借口,

    戚继光执掌明军时五日一操,就训练出百战百胜的精兵。朝廷对新军寄予厚望,在军饷、物资供应上待遇优厚,故新军训练全是一日一操。

    “无论训练如何刻苦,终是新兵满营。木营本部难道不是苦练出来的士兵么?更有大批教导队的军官、士官,但是被叛贼偷袭围攻时仍被杀得落花流水。难道说许兄去东森大营前就有必胜的信心吗?那我是断然不信的。”

    其实,能够在德州取胜有很多侥幸的因素。先,当日叛军若是不理会许平的孤军而进驻德州,然后循官道北上的话,许平根本无力干扰叛军的任何行动。其次,叛军因为打得太过顺利而骄横轻敌,以为消灭剩下的明军不费吹灰之力,主将把主力骑兵派出去抄掠明军的后方大营,攻击许平部时仅仅采用最省事的蚁附攻击。

    “那当然不是,我也曾几次以为大势已去,甚至想直冲叛军大旗,战死了也就一了百了。”

    “可是许兄最后还是慎重行事,稳稳守住旗阵。许兄这么一个稳重的人,为何不按照军规立刻后退报信?竟然会不管不顾地前去指挥木营。”金神通连连摇头:“我真是看不透许兄啊。”

    两人又谈笑一番,约好明日见面的时间便分手了。

    离开直卫大营后,许平见时间日尚早,就到城中去看他的舅舅。进门后,许平先给门口的父母灵牌上香,然后又向舅舅请安。

    舅舅见到外甥突然回家很欢喜,立刻就要为他准备晚饭。老人家一边找钱一边还担忧地念叨:“都这么晚了,也不知道张屠户还有肉么?”

    “舅舅,我晚上还得赶回军营。”许平连忙阻止了老人:“我就在这里坐一会儿,陪您说说话。”

    “哎呀,军中的饭菜哪里有家里的好啊。”

    “好得很,常常有肉。舅舅,我现在是教官了,伙食更是好了。”

    “嗯,平儿就是有本事。”虽然舅舅当初不愿意他从军,但是既然事已至此,舅舅也没有再什么牢骚。

    许平向他舅舅讲起这些天来的经历,老人家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唯恐漏掉一个字。听到战场险恶几乎丢掉性命,舅舅面容大变,连声嘱咐许平以后万万不可再自处险地。

    “知道了,舅舅,我以后绝对不会如此的。”许平嘻嘻哈哈地向舅舅连连保证,好不容易把老人安慰好后,他就讲起今天和金神通的谈话。

    之前听许平讲述德州之战时,舅舅只是单纯的关切之情,可今天的事情却让老人陷入沉思,期间还用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良久后舅舅终于缓缓点头道:“平儿,这个小金将军施你以恩,还对你颇为有礼,这不是因为他天性如此,而是因为你自己有本事。”

    见许平没有什么反应,他舅舅脸上显出忧色:“平儿啊,越是大富大贵之家,其中越是凶险无比。镇东侯世子地位虽然显赫,但正因为如此,更会招人觊觎。这个金小将军可能是世子的死党,他看出平儿前途无限,所以……所以……”

    老人家连续说了几个“所以”却一直没有往下说,许平笑道:“舅舅,您在说什么啊?”

    老人家的忧色更重,他沉默很久终于下定决心说道:“平儿,这些事当然都是我在瞎猜。镇东侯世子的地位很可能不保,金小将军对此心知肚明。现在他拉拢你为羽翼,将来弄不好你就要牵扯到世子地位之争中去,这可是大凶无比的事情啊。”

    “舅舅!”许平忍不住叫起来。

    老人一脸严肃地说道:“平儿你可知道,镇东侯世子并非嫡子出身,他是庶长子,而且亲母早已经去世多年了”

    这番话把许平听得一下子呆住了,之前他对镇东侯的家事几乎一无所知。

    舅舅又严肃地问道:“以大明律,该如何传家?”

    许平喃喃念道:“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不错,而镇东侯在六年前有了嫡子。”舅舅点点头,加重语气说道:“这个世子也并非镇东侯自己立的,而是当今皇上替他立下的。”

    许平大吃一惊:“皇上怎么会替镇东侯立世子,而且立的还是庶子。”

    “说来话长,那时你还小……”许平的舅舅告诉他,当年遵化大捷,黄石全歼侵入京畿的后金大军,阵斩奴酋皇太极、莽古尔泰以下后金、蒙古头目数十人。崇祯天子大喜之下就萌黄石的庶长子为侯世子,萌其庶次子为锦衣卫千户,连以后才出生的嫡子,也是在那时定下了秦军指挥佥事的世职。

    “庶子终归是庶子,再说世子生母已经去世多年,如果镇东侯某天真的能打一场大胜仗,然后请求皇上改立他的嫡子为世子,皇上未必就不准。”舅舅连连摇头,不停地叹气:“只是世子长到这么大了,自然有自己的亲信,比如这个金小将军。如果世子真的像金小将军说的那么英武的话,自然会在战场上立下大功绩,那么到时候给他恩典的皇上也面上有光,而镇东侯要换世子的话,皇上未必答应,下面也会有很多人不服。”

    这一番话把许平听得背后冷汗直流:“舅舅,你是说,镇东侯有意让世子出使海外,就是不给他立下战功的机会。”

    “唉,富贵人家最是凶险难测。”舅舅又一次重复这句话:“平儿,你在军中本就是身处险地,如果再牵扯进这种恩怨中,那……那一个不留神,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啊。”

    震惊之余,许平惭愧地问道:“舅舅,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怎么会不关心!你在镇东侯手下,我不去打听他的事情,还去打听谁的?”舅舅瞪眼看着他,生气地说道:“倒是平儿你总是这般粗心大意,竟然对官长的事情一无所知,连这么紧要的事情都懒得去打探一下。”

    德州之战结束后,许平今天才第一次回家来看望舅舅。听到老人家对自己的事情关心备至,心里既有感动,更多却是羞愧,不由得低下了头。

    自小他舅舅就对这个外甥照顾得无微不至。在许平八岁时,当时的大都督黄石下令在全国推广一些预防瘟疫的手段,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天花疫苗。为了便于推广,所有的疫苗都是免费提供给郎中的,如此一来,制造假疫苗就变得无利可图,而且真的疫苗也可以卖得很便宜,普通百姓都可以用得起。

    当时一剂牛痘十文钱,不少人就是不信牛痘也去种上一剂,希望能沾上些勋贵重臣的福气。肆虐北方多年的天花,随着牛痘的推广,就此开始渐渐平息,最后几乎人人都去中痘。在崇祯二年的京师浩劫中,许平的舅舅瘸了一条腿,平日辛苦经营小面摊本也挣不了几个钱。那次为了给许平种痘,舅舅把好不容易积攒的一两白银尽数拿出来,交给种痘的郎中,千叮咛万嘱咐:“我妹妹只有这一个儿子,这个符先生一定要给我好好种啊。”

    舅舅并不知道许平此刻心里在想什么,老人家思索了一会儿,失声叫道:“哎呀,不好了。”

    “舅舅,又有何事?”

    舅舅生气地把眼睛瞪大,直直地盯着许平:“除了你这个糊涂人,谁还会不去打听侯府的事?那个金小将军定是以为你早已经知道了,不然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说起世子的事情?他和你说那几句话,就是为了向你表明他是世子的人,定然以为你能够听明白了。”

    “啊,啊。”许平恍然大悟,他支支吾吾地说道:“那金小将军随后要我和他私下里……私下里以兄弟相称,就是……就是……”

    “当然!”舅舅截口打断他,用手指敲了几下桌子:“他那是试探你的态度。而你既然答应下来,在金小将军听来就是表明了心迹,要和世子还有他共进退了。”

    “这……”许平虽然吃惊,但是心里也是渐渐平静下来,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么做也没有什么不对。

    “接下来金小将军又说什么了?”舅舅满脸都是焦急之色。

    许平复述了金神通接下来的话后,他舅舅又敲了几下桌子:“果然不错,金小将军这就是在论功行赏了。他问你那天为什么要去,不就是在问平儿你最想要什么吗?官位前途、还是钱货。哼,看不出这金小将军年纪不大,官场上的道道已经烂熟于心,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舅舅您竟然见过金大人?”许平大吃一惊,虽然早知道舅舅曾与很多边军将领共事,也听舅舅说过无数的人名,但此前许平却不曾听舅舅提起过镇东侯的部将。

    “当然见过!”许平的舅舅没好气地说道:“不止他一个,当年我在你父亲手下做事时,这种人见得多了。”

    “那……”

    许平刚一开口,舅舅就立刻打断了他:“我与金大人只是一面之缘,其实就是镇东侯我也曾远远地望见过,给你勋章的贺大人,你父亲还曾和他说过几句话。不过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就是你父亲他们也未必还记得,更不用说我了。”

    接着舅舅就再次絮絮叨叨地嘱咐起来,此时许平心里却有他自己想法,虽说舅舅反复强调富贵之家极为凶险,但许平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侯爷是光明磊落之人,世子是天子亲封,金兄对我有救命之恩,而我也不是全然无能之辈。金兄统领直卫前途不可限量,只要我自己挣下战功在新军中也有一席之地,那便是投了世子一派,又有什么可怕?侯爷难道会看自己的儿子不顺眼?就算有小人想闹事,难道天子就会看着金口玉言定下的世子被废不成?”

    许平心中思绪万千的当口,他舅舅又接着说下去,不过此时语气平静许多:“平儿啊,俗话说,滴水之恩不忘、一饭之恩必报……”

    不等舅舅说完,许平就豪气干云地大声应道:“正是!”

    年轻人的话让老人一笑,接着语重心长地说下去:“有恩必报,有仇必偿,原是大丈夫所为。我知道平儿是好孩子,只是要记住舅舅的话,越是富贵之家,其中的事情越是凶险无比。平儿与金小将军非亲非故,若是抽身事外也无不可,只要不做对不起世子的事也就是了。”

    “是,舅舅,我记在心中了。”

    舅舅仍不放心:“若是金小将军或是其他人,要平儿你表态,你一定要想法支吾过去,万万不可涉入世子之争。”

    “放心吧,舅舅。”许平看了看天色,就站起身来:“舅舅,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军营去了,不然城门就要关了。”

    “等一等。”舅舅站起身,拄着拐杖走进卧室。

    许平听见舅舅在小屋里翻动箱子的声音,不多时见到老人拄着拐走出来,右手里紧紧握着一个东西。

    “平儿,”舅舅伸手把那东西递过来,许平双手去接,老人又把手一缩收了回去,表情严肃地说道:“且慢,不要当我给你的是一块普通玉佩,平儿你仔细听我把玉的来历讲一讲。切不要小看了它,这块玉本是皇家之物。”

    “啊?”许平吃惊地叫起来,低头向那玉佩看去,只见它色泽温和,纯白之中更无一丝杂质。

    “这还是你的太高祖父赢来的。当年北虏入寇,武宗皇帝带着江彬大将军亲征。当时你太高祖父不过是宣府一个军户,他在武宗皇帝和江大将军面前浴血杀贼,身被数十创仍死战不退。战后,就在众将士和大将军的注视下,武宗皇帝解下腰间玉佩,把他递给你的太高祖父,还赐给他千户的世职。到你父亲时,这块玉已经是传了第五代。你父亲当年用这块玉聘了你母亲,说明是要留给第一个儿子,也就是你的。”老人说着就伸出手,让许平把玉佩接了过去。随着玉佩离手,老人全身的力气也随着而去,他坐在椅子上,出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叹。

    许平把玉佩捧在手中,带着祖先荣耀的玉上弥漫着柔和的光泽,抚慰着许平的心房。

    “你的事,我都跟你父母说过了,他们都知道了,都会在天上保佑你的。”舅舅指了指摆在灵桌上面的牌位,插在牌位前面的香仍在静静燃烧:“我本想在你第一次上阵前把这玉给你,但是你也没打招呼,突然就走了,所以才会遇到那么大的凶险!幸好你的祖宗保佑!千万带上吧,以后一定要随身携带。”

    许平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向着灵位深深跪倒,诚敬地叩头祈祷。

    舅舅悄悄走到他身后,等许平起身后又道:“平儿你必定能立下大功,拿到世职……”

    许平回头看着舅舅,老人眼里已经满是泪光:“平时就把这块玉时时佩戴在身吧,祖宗会保佑平儿你的,会让平儿你富贵……会让你富贵的……这样你母亲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啊……”

    面对着泣不成声的舅舅,许平轻轻说道:“是。”

    回到教导队大营已经很晚,许平独自吃过饭后,认真地看起新军的训练手册。自从加入教导队以来,许平一直非常刻苦,这次虽然因为寻找赵小娘子的踪迹而受到些打扰,但他仍是最勤奋的一个。今天,许平更是感到重任在肩,不仅仅因为荣誉给他带来的压力,更添上了重振家声的热望。

    晚上,许平静静地侧卧在自己的床铺上,盖在被子下的手中紧紧握着舅舅给的玉佩。他心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信心,本来对赵家门第心怀畏惧的许平,再也不认为自己是低人一头:“这是祖宗传给我父亲的,现在交到了我的手里,我当然也要传给我的子孙……还有祖先的世职,我一定会赢回它,和这玉一样代代地传下去。”

第十三节 求亲

    次日上午,

    “你们看到的这个叫战棋,”一批新教官围在巨大的沙盘面前,沙盘上摆放着密密麻麻的棋子,总教官宋建军大声向这些新军官介绍道:“这是用来推演战场变化的棋。诸君将来可能要进入新军参谋部,我们新军的参谋们,就是用这种战棋来推演战场上可能出现的变化。参谋部根据推演来做出形势判断,以此向将军们提出建议。”

    宋建军指着挂在墙壁上的巨大图表,上面详细地写着许多令人目不暇接的战旗规则,宋建军把这些规则做了介绍,它们是用来模拟战场的工具。

    “光听我说不行,你们是不明白的,现在我们就来玩一把这种棋。”宋建军环顾着满屋的军官:“你们谁来和我试试?”

    众多教官们都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人说话。稍一犹豫后,许平挺胸而出:“大人,卑职想试一试。”

    “好!”宋建军看着这个初生牛犊,兴奋地搓着手,大声叫道:“我们就用南关之战好了。”

    这是生在几十年前长生军与后金军之间的一场战斗,最后以长生军险胜告终。

    “这场战争基本没有天气问题,地形也不太复杂,第一次我们不要来太难的。”宋建军笑嘻嘻地看着许平:“你叫许平,对吧?许教官要用长生军,还是建奴?”

    “长生军。”

    其他几个老资格教官很快摆好了沙盘,宋建军不加思索地完成了他的回合,棋盘上的后金大军飞快地逼向许平的战线。宋建军一边摆棋一边向众人讲解棋子的机动力以及地形的影响,当着许平毫不遮掩地把自己的战术设想统统倒了出来。许平默默地听着对方的构思,眼睛一直盯在巨大的沙盘上,他沉思良久后终于开始缓缓移动棋子。

    动了两步,许平才又拿起一个棋子,就听见宋建军笑起来:“小心啊,许教官,当年我可就在这一队里啊。”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屋子里只剩下众人沉重的呼吸声。裁判拿走许平两队被重重包围的棋子,还有一颗标识为内卫队的金色棋子。

    “侯爷他老人家……”宋建军故意出一声沉痛的叹息,跟着又大笑起来:“好了,你们可否看明白了?”

    “明白了。”

    “明白了。”

    屋子里的年轻军官纷纷点头。这盘棋从头到尾,许平一直被宋建军凌厉的攻势压制得喘不过气,最后宋建军成功地改写历史,让本应获胜的明军全军覆灭。

    “还有谁来?”宋建军又开始环顾满屋,目光从这些新军官脸上扫过:“谁再来试试?”

    半响,屋内没有人搭腔,宋建军掉头向另一资深教官独孤求看去:“我们来一场给他们看看吧。”

    “是,大人。”独孤求轻轻点头,就向宋建军对面的位置走去。

    “大人。”好半天没有说话的许平突然打破屋里的沉寂,他从沙盘上抬起头看着宋建军:“卑职可不可以再试一次?”

    “好啊。”宋建军微笑道:“这次许教官还要长生军么?”

    “不,”许平摇头道:“卑职想试试建奴。”

    “可以,”宋建军一挥手:“快摆沙盘。”

    许平回忆着宋建军刚才的路数,小心地指挥着后金的军队,几个回合以后,棋盘上的变化渐渐循着历史的脚步而去。宋建军甚至懒得理会许平的侧翼包抄,直接就把预备队向着中路投入,像历史上南关之战那样,干脆利落地把后金的中路打得门户洞开。接着,宋建军就把明军仅有的骑兵一分为二,一队咬住许平的左翼不许它们脱离战场,一队就奔它们的后路而去。

    许平抬起头:“宋教官,就在前天您讲到南关之战时,说到侯爷此时是去追击建奴正蓝将旗的,也说过这是唯一正确的应对,不能给建奴重整旗鼓的机会。”

    “你说的没错。可是我不是侯爷,我就是贪小便宜要吃掉你的左翼。”宋建军狡猾地笑道:“许教官尽管放马过来,不要客气。”

    许平低下头仔细地看着沙盘,他迅地把左翼的部队调整成圆阵进行防御,然后加快右翼的步伐,向明军的将旗起突击。

    在许平部署的时候,宋建军不住嘴地向周围的军官们讲解着:“在真正的战场上,是不可能像许教官这样纵观全局的。沙场通讯全靠旗号,像许教官这样隔着明军大队进行配合,实际上是不可能做到的。所以说,战棋无论条例如何细致,都是不能和沙场实战相比的。”

    “大人,该您了。”说话间许平已经完成了最后一步。

    “好。”宋建军低下头开始飞快地调动,嘴里还不停地讲:“当然,当年也不可能像我这样把建奴的动向看得明明白白,更不可能把哪支部队快崩溃了,哪支部队还状态良好看得一清二楚。但是你们一定通过战棋养成意识,知道军队在什么情况下会危险,在什么情况下应该防御,在什么情况下应该进攻……”

    时间在对战和宋建军的讲解中飞快地流逝。

    “能够手持长枪,亲身挡在侯爷身前,真是不胜荣幸!”宋建军笑着把那个代表他当年所在的队的棋子高高举起,重重地放在明军将旗处,盖在金色的内卫队棋子上,出“啪”的一声脆响:“许教官,该你了。”

    后金的骑兵已经逼到明军将旗之前,但许平的左翼早已不复存在,几次重整的中军也被宋建军击溃,现在右翼的这些骑兵已经是他的全部。代表长枪手和火铳手的棋子密密麻麻地挡在后金军之前,明军深深凹进去的战线把最后的后金骑兵包在中间,眼看着就在他们的侧后形成合围。

    许平指挥的后金部队,一路苦战到达明军将旗前,各部早都重创在先,损失巨大。集中在明军将旗旁的后金棋子有的已经濒临崩溃,就连皇太极的那队白甲也受到了重创。大批明军随后的反击,立刻就能把它们从棋盘上抹去。

    “不用再继续了吧?”见许平苦苦思索的样子,宋建军大笑着问道。

    许平认输后,宋建军看了看天色,已经到了下操的时候:“诸君应该都明白了吧,以后你们就要通过战棋来学习战例。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宣布解散后,屋内的人开始散去,许平还在盯着沙盘思索。这时一个始终在边上旁听的老将走过来,对宋建军道:“讲得很好,宋教官。”

    宋建军向着那个老将军立正敬礼:“谢张大人夸奖。”

    那个姓张的将军跟着又转向许平:“许教官,我听说过你的事,贺大人还夸过你。”

    许平学着宋建军的话:“谢张大人夸奖。”

    “本将张承业,”那个军官报出名号:“许教官战棋下得很好。”

    “张将军谬赞了,卑职不敢当。”

    张承业只是微笑,他身后的宋建军也冲许平微笑着,道:“我教过很多新人,他们都是推三阻四的,从来没有新人敢出来挑战我。”

    “身为把总就敢去指挥东森营,难道连站出来下棋的胆色都没有吗?那我倒要奇怪你们教导队到底都教了些什么!”张承业回头责备宋建军两声,又转回来将许平上下打量一番:“本将需要有才能的参谋和军官来帮我,许教官好好跟着宋教官学,本将以后可能要你为我出力。”

    离开教导队大营后,许平急忙赶去直卫军营找金神通,等他赶到时早已过了约定的时辰,金神通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许兄,来得好迟啊。”

    “抱歉,抱歉,金兄海涵。”许平简要说起今天的事情,先就是刚学到的战棋推演。

    “宋教官说得不错,战棋推演能够让我们把很多战场常识变成直觉一样的东西。我们这就进城吧,一路上边走边谈。”

    今天金神通没有穿他炫目的大红直卫军装,而是换上一身黑衣,这种黑色军装是新军中的军法官制服。他解释说,直卫军服过于招摇,赵府近期正逢丧事,穿一身大红也不合适:“有的时候和朋友出去,穿这身军服颇为好使,军中畏军法官犹如畏虎,根本没有人敢多看两眼。如果再把面具放下,那更是不必担心身份泄露。”

    这话让许平有些奇怪,也不知道金神通去新军哪个军营串门时会担心身份泄漏,就是泄露了又能有什么关系。或许是金神通有时去赌场一类的地方消遣吧?现在京师周围都是新军官兵,当然也有其他京营,不过那些官兵也能辨识出新军的官职,金神通自然不希望有人认出他的军职,或是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到自己的直卫军中。不过……不过若是看见有个军法官前来,正在赌博的新军将士难道还有心继续消遣不成?再说新军军法官六亲不认的声名在外,又好多管闲事,就是其他京营的士兵也经常被冷言查问,现问题一定会向京营官长报告,因此京营官兵和京师附近的地痞无赖对他们甚是畏惧,往往一看见身着黑色军服的新军军法官就四下逃散。

    金神通告诉这许平这棋也是镇东侯明完善的,他本人小时候就是玩着这棋长大的:“许兄不必难过,宋教官教了这许多学生,早就把战棋玩得炉火纯青,我想就是侯爷都未必玩得过他。”

    聊了一会儿战棋后,许平询问道:“不知道教导队以后还会教些什么?”

    “也没有什么了,对参谋和队官们来说,战棋是最重要的训练,就算是从千总提拔入教导队受训,学的也不过就是这些罢了。教导队能做到让士官熟悉条例,让军官体会战例也就很了不起了,再多的也无法在教导队中学到了。”过了片刻金神通又“啊”了一声,猛然提起一事:“对了,我曾听家严说过,除了战棋,侯爷还把他们找去过,一起编写了一本兵书,叫做什么《征战之源》,对,就是这个名字。”

    “哦?”许平一听就来了兴致,连忙追问:“金兄可知道这本兵书是写什么的?什么时候会交给教导队的人读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又不是家严一个人参与,听说赵大人、贺大人、杨大人他们都参与了,而且还不止他们,不过当然是侯爷主写,听说侯爷写了十多年才写完。”金神通的脸上有些神往的表情,他想了想摇头道:“确实猜不出来,我也曾问过家严和贺将军,他们当时都对我说;‘这个东西你现在还学不到,学了也没用。’,这本《征战之源》想必是侯爷腹中珍藏的兵法韬略吧。”

    见许平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金神通又安慰他道:“不瞒许兄,我还和少侯爷提起过这本书。少侯爷也曾去问过侯爷,不过侯爷当时回答少侯爷;‘书还没有编好,而且你还用不到它。这本书对战阵用处并不大,等你用得到了,我自然会给你。’听说这本书的稿子就放在书房里,我曾建议少侯爷把它悄悄拿出来看看,可是少侯爷说什么也不肯。”

    “一本兵书,名字里就有‘征战’两字,怎么会对征战用处不大呢?”许平对此种说法十分怀疑:“如果没有大用,又何必去编它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许兄你去问吧,说不定侯爷一眼就相中了许兄,把它传给了你。”金神通调侃道:“那时许兄可不能藏私,定要把它借我一阅。”

    一路上两人有说有笑,不一会儿就进城来到赵府门前,今天许平可以找了一顶带护颊的头盔,这样即使不落下面甲,面容也被深深藏在盔后。为了让别人不好辨认体型,许平还套上副骑兵的胸甲。尽管煞费苦心做了如此的准备,在赵府门前下马后,许平心里还是紧张得很,生怕门房会认出自己。等赵府的下人过来牵马时,许平赶紧低下头,脚步一慢就落在金神通身后足有两米远,看上去就好像是个随从。

    金神通向门房递上拜贴:“劳烦通报府上,金神通拜见。”又用眼色向门房示意许平:“这位是在下的朋友许平,恳求一起拜见府上。”

    那个门房看起来对金神通很熟,接过拜帖的同时说道:“金小将军客气了,您请进去吧,夫人一定会高兴的。”

    金神通已经把平常的傲然之色统统收起,站在原地欠身道:“请把拜帖送进去吧。”

    “是,金小将军请稍候。”

    门房进去后,金神通对许平悄悄说道:“许兄,赵大人乃是陕西同州人士,算起来还是侯爷的姻亲,万万不可失礼。”

    看许平一副茫然不知的表情,金神通脸上满是异色:“许兄不知此事?”

    许平摇了摇头:“侯爷的岳家,不是辽东广宁人士么?”

    金神通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奇怪:“许兄,侯爷的内兄祖籍陕西,是搬去辽东的,而赵大人与侯爷内兄的同族同辈。”

    “啊!原来侯爷的岳家是陕西世家。”

    “对啊,就是侯爷给赵大人的私信上,也得称呼一句仁兄啊。”金神通显然对许平如此无知感到十分惊异。

    “哦,哦。”许平无言以对,只能暗暗记在心中。

    这时那个进去通报的赵府的门房又走了出来,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两位贵客请进。”

    金神通谢一声,然后就大步走入大门,许平低着头紧紧跟在他身后,门口的人都没有注意他。现自己并没有被认出来,许平心中才一块石头落地。当他终于敢抬起头时,看见金神通正回头看着自己,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不解。

    赵府的管事把他们两个人领过前厅,带到花厅门口:“两位请先在花厅用茶,夫人马上就出来。”

    “知道了。”

    “多谢。”

    金神通显得很随便,大大方方地在花厅的椅子上坐下,把头盔摘下放在一边,接着又把斗篷解开交给厅中的仆人。许平则正襟危坐在金神通对面的椅子上,仍是全身披挂。

    金神通见许平如此拘束,就笑道:“许兄,把头盔摘了吧。”

    “好。”许平应了一声却没有动作。

    片刻后有赵府下人奉茶,许平偷眼看去,似乎不是那天站在门外的人,心中又宽松一些,学着金神通的模样端起茶碗。

    事前许平把说辞准备了一遍又一遍,但是事到临头,却现自己想过的哪一句都不好,只是反反复复地向着茶碗里吹气,不知该如何表明来意。

    金神通把茶碗放回桌上,盯着不住地往碗里吹气的许平看。

    许平问道:“金兄,有事么?”

    金神通侧着脑袋想想,摇头道:“无事。”

    这时传来脚步声,从里面走出一个身穿黑色丧服的中年妇女。

    金神通立刻站起,躬身道:“赵伯母。”

    许平早已把茶碗放下,跟着一起行礼:“赵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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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节 干娘

    “坐吧,坐吧。”赵夫人缓步走到桌旁,一边招呼二人坐下一边说道:“贤侄有心,还来看我这个未亡人。”

    金神通又是一欠身:“赵伯母,节哀。”

    赵夫人挥手让他们坐下。许平见金神通坐下,也无声地坐回座位。

    赵夫人注视着许平问道:“这位就是许教官?”

    金神通道:“正是许兄。”

    “果然是英俊少年。”赵夫人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向许平颌道:“许教官能为亡夫了却心愿,老身甚是感激。”

    许平连忙起身:“赵夫人过奖了,许平愧不敢当。”

    “坐,坐,不必多礼。”赵夫人温和地招呼他坐下。

    “见伯母身体安康,侄儿不胜欣喜之至。”金神通说:“昨日侄儿与许兄约好,今天要一起来拜访伯母的。”

    金神通表现得十分自如,谈话期间还几次留出话头给许平,但许平始终没有想好如何开头所以始终以沉默应之。

    “侄儿的这位许兄,有几句话想向当面伯母禀告。”终于,金神通不再继续,说完后就看向许平,皱着眉冲他使了个眼色,然后就端起茶杯,低下头开始小口喝茶,再也不抬头看许平一眼。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许平站起身向着赵夫人一抱拳,硬着头皮往前走上几步,双手捧着从怀中掏出的望远镜,恭恭敬敬地奉上:“赵夫人,这是赵将军的遗物,许平能完璧归赵,真是不胜快哉!”

    “多谢许贤侄了。”赵夫人起身回了半礼,把望远镜从许平手中接过。

    见许平仍笔直地站着,赵夫人微笑道:“许贤侄请落座。”

    许平把心一横,再次向赵夫人抱拳行礼,低头大声谢罪道:“小人在东森营中,曾经冒认是赵大人义子,请夫人千万恕罪。”

    “噗……”许平身后的金神通顿时将一口茶水喷到裤子上,接着就听见他连声叫着:“好烫,好烫,这茶好烫。”

    赵夫人眼中也全是惊奇,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在下……许平惭愧。”在心里大骂自己没用,许平满脸通红地坐下。

    金神通神色古怪地盯着许平看了一会儿,又和赵夫人扯起家常。赵敬之生前和金神通的父亲很熟,金神通小时候常到赵家做客,这种熟人之间的亲切交谈让许平一句话也插不上。许平默默地坐着,直到赵夫人的一句话让许平竖起了耳朵:“现在老身只希望小儿能不堕他父亲的家声,小女有个好归宿罢了。”

    金神通下面的一句话对许平来说无异石破惊天:“伯母,我那妹子今岁也十七了吧?”

    许平偷偷抬起头,看见金神通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一扫而过,接着他就对赵夫人拱手道:“现在这个时候,小侄有些话原不该说,不过我们武将不像文官那么讲究,还请伯母恕罪。”

    赵夫人点点头:“贤侄但说无妨。”

    金神通又告了声罪,道:“听说媒人都快把伯母的门槛踏破了,可是伯母一直没有看得上眼的。小侄的贺礼早都准备了,却一直没机会送出来啊。”

    赵夫人笑道:“贤侄这话好生无礼,把老身说得好似多么刻薄一般。”

    金神通嘻嘻哈哈道:“伯母的掌上明珠,本来就要精挑细选啊。不是大富贵家的子弟,原也配不上妹子的品貌”

    “哪里?能找个老实人家,好生过日子就是。”赵夫人脸上满是慈爱的表情,叹息道:“老身可不求什么大富大贵之家。”

    “原来伯母重品德不重家世。”金神通感叹:“嗯,说的是,倒是小侄俗气了。”

    金神通的目光再次飞快地从许平身上掠过,又对赵夫人笑道:“如果伯母不重家世的话,要说小侄的这位许兄倒是个不错的人啊,年少有为,前途无量。”

    许平脸涨得通红,忙道:“金兄取笑了。”

    赵夫人微微一愣,把目光转过来在许平身上打量一番,颌微笑道:“贤侄说哪里话,许教官如此英俊,不知道有多少人家会上门求亲,又哪里轮得到老身的小女。”

    金神通双手扶在膝盖上,向许平探着身:“许兄,你可有婚聘?”

    许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知所措地喃喃道:“许平家贫,还不曾婚聘,只是……”

    “这就好了。”金神通打断许平,又冲赵夫人道:“许兄是小侄的好友,人品绝对是上上之选;年轻有为,不会辱没了伯母的明珠,此时虽然不太合时宜,但可以先定下来。”

    许平悄悄抬头,看见赵夫人正仔细地看着自己,又连忙把头低下。

    “哈哈,”金神通又笑起来,调侃许平道:“果然是千里有缘一线牵,许兄称赵大人为……”

    金神通的话说到一半就嘎然而止,咳嗽了两声就又去端茶碗。他本想说许平冒称赵敬之为义父是有先见之明,只是赵敬之刚刚身亡,在赵夫人面前这么说话有些失礼。

    朝思暮想的事情有了一丝希望,许平心中虽然欢喜,但是嘴上还要谦虚两句:“许平出身卑微,配不上令爱……”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闻言金神通又急忙丢下茶碗给许平搭台阶:“我赵伯母这个女儿真是百里挑一,不但女红做得好,弹琴也弹得极好。”

    许平心里一震,疑惑地看向赵夫人:“小姐善于抚琴?”

    赵夫人一半谦虚一半夸赞地道:“也不是弹得很好,只是勤于练习,能弹一些古曲。教她的先生倒是常常夸奖。”

    金神通从座位上站起身,拽着许平的手臂让他看墙上挂着的四扇屏:“这几幅画都是赵伯母的千金所画,上面的诗也都是她所提。”

    几幅画中有雀鸟也有花草,每一幅画上还都提了诗。许平学过书画,他还记得老师说过“文如其人,画如其人”,作品往往会表现出作者独有的风格。只要往墙上扫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些画的线条比较拘谨,字也写得循规蹈矩。记得秋月在赵府门前交给许平的那个纸条,笔迹潇洒飘逸,相比之下竟是风格迥异。

    正当他凝神细看之时,金神通又夸赞道:“我这个妹子最是安静,每日在家里除了琴棋就是书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许平耳边如同响了个霹雳,竟有些头晕目眩。刚才金神通说赵府千金精通琴棋书画,可以认为是恭维赵夫人,不过他刚说的这句话可得问个清楚。许平低声问道:“赵府小姐不出家门?”

    “是啊,十几年也没出过几次大门。”

    “此话当真?”

    “小姐的贤淑哪个不知?平日里连赵府的外院都不去。”

    话音才落,许平就感到一只手重重拍在自己肩头,从背后传来金神通咬牙切齿地低语声:“下次……下次这种事你该去找个媒婆。”

    此时许平就好似被人从头顶倒下一桶雪,把他胸中的喜悦之火浇灭,冻得彻体生疼。他按住身旁的桌子努力站稳,幸而金神通在身后,没有看到许平垂头丧气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许平才恢复了说话的力气,便向赵夫人拱手道:“许平不胜惶恐。”

    赵夫人微笑点头,等着他继续往下说。金神通又用力地拍了拍许平的肩膀,似乎正在鼓励他。

    “赵大人对许平良多指教,许平满怀感激,不敢一日忘怀。今日许平冒昧前来,确实是另有所请。但绝非是如金兄所想这般,金兄这是误会了!”

    许平这话说得斩钉截铁,金神通顿时愣住。不等别人反应过来,许平就继续大声说道:“许平不幸,自幼丧父,是舅舅把平一手抚养成*人。自小每次见到别人有严父教导,心中就羡慕无比,不免感伤。当日平与赵大人虽然只相处两日,但赵大人对平关怀备至,言语慈爱。平感激之余不禁想到:若是先父在的话,也会像赵大人这样,严格教诲之时也不失仁爱。”

    金神通和赵夫人都默默地听着。许平毫无停滞地说下去:“赵大人殉国后,平甘冒军法也要去东森大营,而到了东森营后,营中将士问起来历,平也不假思索就诈称是赵大人的义子,皆是为此。”

    说完后许平就长揖不起。赵夫人心有所感,脸上也满是悲伤。

    金神通支吾道:“不过……不过……”

    “许平出身卑微,若一上来就求拜赵大人为义父,只恐被同袍嗤笑。平今日前来,本想和赵夫人诉说衷肠。但是平身份卑微,怕为夫人所笑,所以就把这念头藏在心里一直不敢吐露。金兄方才所说,确实是误解了小人,平种种失礼之处,敢情夫人海涵。”

    “唉,”赵夫人想起亡夫不禁黯然泪下,她擦干泪水对许平道:“许教官有这份心意,想来亡夫在九泉之下也会很欣慰的。”

    “夫人若不弃,平今生愿事夫人为母,报答赵大人之恩。”

    赵夫人点头答应下来,承认了许平义子的身份。赵夫人叫许平去赵敬之的灵牌前上柱香,还叫家人出来和他相见。

    从赵府出来,金神通默默和许平并肩策马而行。出城后金神通又为他的误会向许平道歉。许平心下羞愧得很,连连表示金神通无须道歉,他本想把事实和盘托出,但转念一想金神通和赵府的关系,终于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今天实在是我鲁莽了,幸好许兄宽宏。”金神通自嘲地干笑几声,连连摇头道:“不怕许兄见怪,我觉得赵家小姐品貌双全,确实是许兄良配。嗯……其实许兄若应允这份亲事,做了赵府的女婿,将来以半子的身份孝敬赵夫人,不也是挺好的么?”

    “家贫无力娶亲。”许平把话题岔开:“不知金兄为何还不成亲呢?”

    “这个嘛……,也不怕许兄笑话,我早已心有所属。”

    “哦?”许平看着金神通脸上有些古怪的表情,好奇地问道:“不知道是哪家府上的小姐有这个福气?金兄打算何时成亲?我也好事先准备一份贺仪。”

    “多谢许兄,我还没有求亲。”

    许平听完后更是奇怪,金神通的父亲是一品武官,他不明白金神通为什么不去求亲。以金神通这样的家门也怕被认为失礼,难道对方竟是皇亲国戚不成?

    许平又忍不住追问一句:“金兄为何不请个媒人下聘?”

    金神通没有回答许平的问题。他的脸上透着一线温柔的神情,似乎正在想什么,嘴角处也是淡淡的笑意。许平看到金神通这幅表情,不由得想起自己魂牵梦萦的那个姑娘。两个神不守舍的年轻人说了几句话,就分手各自回营。

    曹云正在大声地同别人争论着三国志通俗演义。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姓氏吧,曹云始终是曹操的支持者,一听别人说曹操是奸臣就会争个面红耳赤。许平回来时,曹云一如往日的被众人围攻,不过今天他没有坚持到底,一看到许平,立刻罕见地抛开对手:“懒得与你们讲了。”

    曹云把才走进大门的许平又推了出去。曹云已经在宿舍等了一下午,他兴奋得满脸通红,把许平拉到军营的角落后就再也按捺不住:“今天老许总算是把浑家找到了,赵家小姐……错了,快该是许家娘子了,她认出你时有何反应啊?”

    “浑家?”许平苦笑一声:“浑家没找到,干娘倒是找到一个。”

    “什么!?”

    许平把今天的事情详细道来,弹得一手好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写字的风格也迥然不同,怎么看赵府千金都不是许平要寻找的人,认义妹后更证实所料不差。想到刚才险些做出莽撞的事,让许平现在还感到后怕。如果没能及时悬崖勒马的话,许平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悔婚可不是小事,不要说自己肯定是前途尽毁,赵家姑娘的名声更是难以挽回,万一有这种事情生,那许平永远不能宽恕自己。

    “唔。”曹云捏着下巴凝神思索起来。过了一会儿一拍前额:“老许,你前些日子见到的那个赵姑娘,多半是赵家同宗亲戚的孩子,或许是你义妹的闺中密友。”

    “这个自然,”许平点点头,说道:“我也是这么看。”

    曹云笑道:“那就是了嘛,老许你可以向赵府的人打探一下,看看有谁和他们家小姐相熟,前几天又来拜访过。”

    许平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道:“怎么打探?侥天之幸,今天赵府门口的人没有一个认出我,但是我稍微漏一点口风,马上就会有人想起来。”

    “嗯。”曹云抓耳挠腮一番,又道:“我的意思是,你或许可以不露痕迹向你义妹打探一下。”

    “嘿嘿,赵府的小姐今天遵照母命见我一面,说话都没说上两句,她能告诉我这个!再说我不能冒这个险。”万一被赵府识破他的真实目的,许平相信赵府上下一定都会恼怒非常,如此羞辱赵府和赵家小姐,是个人听到就会生气。

    “是啊。”曹云皱眉沉思,忽然他看看许平,吞吞吐吐地说道:“老许,其实我倒是觉得……”

    “你觉得赵府小姐也不错,府上是富豪之家,小姐也娴淑,是吧?”

    “是啊。”曹云连连点头:“你那个不知名的小娘子还不知道在哪里,家世也不一定比赵府强吧?何况这个还有金将军作保,总比……俗话说的好:千财万贯,带毛的不算!”

    许平眼睛一瞪,严肃地看着曹云。后者讪讪地问道:“你使劲看我干什么啊?”

    “我正在想……,我觉得曹兄年少英俊,前途无量,将来有机会的话,我不妨做个媒人,撮合一下曹兄和我的义妹。”

    “啊!”曹云嘴巴大张,好似能塞进一个鸭蛋。

    “是啊,”许平眨眨眼,做出一副顽皮的表情:“到时候曹兄问问我的义妹,然后再把实情转告小弟,这样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

    几个月一晃而过,虽然朝廷一再要求尽快扩编新军,但在练兵总理黄石的坚持下,新军的扩建工作依旧稳健,到目前为止不过扩充到两万五千人。朝廷上对新军的不满声越来越大。

    新组建的三个营需要大批军官,但是并没有多少可用的人,只有通过教导队加紧训练。队官、副队官这一级的军官需求最为急迫,大部分的队还没有副官,新建的三个营里甚至还有十个队官的缺口。宋建军从教导队中挑出五十名成绩最好的学员,把他们当作副队官来培养。

    教导队向这五十名精英保证:他们一旦顺利通过考核,立刻就可以得到副千总的职务。而其中的头五名甚至可以立刻得到千总职务并拥有自己的部队,新军同时还会向朝廷保举这些人,让他们得到百户的世职。

    许平和脱颖而出的余深河在这五十人之中。曹云和江一舟落选直卫,根据教导队的计划,他们将继续训练,然后根据需要分配到各野战营的马队。

    教导队总教官宋建军已经下通知,明天,也就是四月十二日,练兵总理大人要来检阅新军,并对教导队进行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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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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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到崇祯二十一年仍没有灭亡的明朝,拥有穿越者所建立的无敌军队,天下为何仍会烽烟四起?虎狼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虎狼,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虎狼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