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传功
丢失白绢是顾慎为最为耿耿于怀的一件事，没想到竟然从遥奴嘴中又听到了它的下落，不由得大惊失色。
但他马上明白了两件事：
第一，在奴隶车上，白绢被遥奴拣走了，那时顾慎为正晕着，遥奴虽然离得远，但他在车上“地位”比较高，自然能够抢走任何想要的东西。
第二，遥奴对武术方面一窍不通，拿到白绢，看到了“合和劲”速成法门，却无从练习，他更不知道“合和劲”乃是中原顾氏的绝学，否则的话，他进入金鹏堡的第一件事就是告发顾慎为。
顾慎为站起的速度太快，遥奴早有准备，却也受了惊吓，向后跳了一步，亮出新学的架势。
“喂，别乱来，我也学功夫了，不比你差。”
经过这些天的接触，顾慎为太了解眼前这名少年了，于是又蹲下去擦地，说道：
“既然这样，我还能教你什么？那块布你自己留着吧。”
“嘿嘿，你不用诳我，我是谁？从小诳大的，你还太嫩。”
顾慎为到水盆边洗抹布，一边拧一边说道：
“爱信不信，雪娘武功比我强一百倍，她教不会的，我也教不会。”
遥奴皱起了眉头，仔细打量欢奴，揣测对方的真实想法。
“雪娘是厉害，但她说时间太短，不肯教我最拿手的功夫，你那个什么‘合和劲’，要是真像布上写得那厉害，而且还能短时间练成，倒是正适合我。”
“随便写的东西你也当真，你瞧，我不就没有练成。”
“嘿嘿，这个你骗不了我，你还没有来得及练，要不当时你也不会那么紧张。咱们有话直说吧，你教我‘合和劲’，让我当上杀手，我送你白绢，怎么样？”
一个“送”字令顾慎为怒火中烧，只得强行忍住，“把白绢现在就还给我，我可以指点你几招。”
遥奴连连摇头，“亏本生意我可不做，必须等我当上杀手，起码我得进入东堡。”
顾慎为正寻思计划，韩机奴走进来，不满地将遥奴撵走，自从遥奴跟随雪娘习武，机奴对他的印象直落千丈，向来冷脸相待，遥奴有了更大的靠山，也不把他太放在眼里。
这天接下来的时间里，顾慎为一直在考虑怎么回答遥奴的条件，慢慢地心思渐渐集中在两件迫在眉睫的事情上：一是要回白绢，二是防止遥奴泄密。
指望着遥奴长久保守秘密，还不如盼望着仇人们全都得病暴毙。
顾慎为的思绪越走越远，最后蓦然发现自己正在考虑怎么杀死遥奴，看上去，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这个选择的理由很充分，遥奴是个很令人讨厌，甚至遭人恨的家伙，他还不知道“合和劲”到底意味着什么，一旦有所了解，肯定会告密，或者他会无意中泄露消息，雪娘和金鹏堡有经验的杀手很可能了解这套内功的来历，那样的话，顾慎为必死无疑。
顾慎为不想死，他背负着为全家报仇的重任，神意支撑他走到这一步，所以，也是神意要让那个挡路的遥奴去死。
晚饭时，顾慎为主意已定，先找了个机会告诉遥奴同意他的提议，但是该怎么动手却还没有想到办法。
他不是院管韩机奴和雪娘，没有权力打死任何人，他也不是绝世高手，能够杀人于无形。
当天晚上，大家准备就寝时，遥奴冲顾慎为招招手，“咱们今天晚上就开始。”
“宵禁令，咱们不能出去。”
“没关系，我请雪娘跟堡里管事的打了招呼，我可以晚上出房习武，只要不出院子就行，你吗，就算我的跟班好了。”
顾慎为怒火中烧，但还是乖乖当“跟班”，和遥奴一起出房，其他少年见欢奴如此听话，都很意外。
到了庭院里，遥奴伸胳膊踢腿，嘴里呼喝着，算是热身，对面房里的韩机奴推门喊道：
“大半夜的，鬼叫什么，想练武去外面的鬼叫崖。”
遥奴虽然得到特许，但也不敢当面违逆机奴，笑着应声是，转头看着西墙的小门，脸色有点发青，除非必要，大白天时就没人愿意去鬼叫崖，何况天色完全黑了以后。
深吸一口气，遥奴带头走向西门。
出门之后，紧贴着金鹏堡城墙，尽量远离抛尸的崖边，遥奴重新定了定心神，说：“开始吧。”
“给我白绢。”
“咦，不是说好了……”
“我得看着白绢上的文字才能教你‘合和劲’。”
“嘿，你这样就不对了，咱们已经谈好了交易，你不该再使诈。白绢上的文字我仔仔细细看过了，那上面说想要速成，至少要先练成‘合和劲’阳劲第一层和阴劲第一层，我要你教我普通的‘合和劲’，速成法门我自己也能练，还用你教？”
顾慎为这时确定无疑，白绢上果然记载着速成法门。
“我没看过白绢，怎么会知道这些？你想学‘合和劲’，我教你就是。听着，阴阳合和，太冲莫胜，龙虎不测，神鬼难鸣……”
顾慎为虽然学得不够刻苦，花了近十年时间才练至阳劲第一层，但是对家传内功的文字却是记得滚瓜烂熟，当下一句句背出来。
遥奴紧皱眉头用心记忆，等欢奴背完阳劲第一层的功法，眼珠转了转，“你再说一遍，我没记住。”
顾慎为又背了一遍，遥奴时不时还要他暂停解释某个词句的意思，如此背了四五遍，数百字的功法才传授完毕，然后又将修练时的步法与姿势一一讲解，“合和劲”以练劲为主旨，与一般的内功不同，没有打坐功夫。
“这就对了，你别看我没练过武功，可是我能听出来你是不是在编谎话，不是我自夸，我聪明着呢，早晚我会成为金鹏堡最厉害的杀手，给‘独步王’当左膀右臂。欢奴，你也不是蠢人，别跟那哥俩瞎混，他们一看就是粗俗野蛮的狼崽子，头脑简单。跟着我，我想办法让你进入东堡，也当杀手。”
看得出来，遥奴很兴奋，伸出右掌，等着欢奴的回应，好像他已经是天下闻名的金鹏堡杀手，正在屈尊纡贵拉拢一位忠心耿耿的伙伴。
顾慎为寻思了一会，也伸出胳膊，抓住遥奴的小臂。
不管遥奴的中原话说得有多好，他还是用西域胡人的方式确定两人之间的关系。
从这天开始，两人每晚都出西门到鬼叫崖修练“合和劲”，这里无人打扰，连守夜人都不会来此巡视。
对遥奴与欢奴的这种关系，同住的少年们都很不解，遥奴的地位因此得到了进一步提高，原本倒向韩机奴的几名少年也开始用磕磕巴巴的中原话拍他的马屁，想为自己留一条后路，遥欢对此很受用。
戚奴、谢奴兄弟俩却正相反，不仅对遥奴不理不睬，现在对欢奴也冷脸相待，往常见面时还点点头，这时却故意视而不见。
遥奴虽然爱吹牛，但他确实很聪明，修练“合和劲”的第三天，丹田中已有热感出现，他按着小腹，像发现自己怀孕的妇女一样兴奋，“这就是‘合和劲’？我感觉到了。”
“这是第一层阳劲。”
“哈，我会内功啦！这股气不太好控制。”
“正常，阳为直、为刚、为大、为猛，感觉越强烈越好。”
“没错没错，我觉得力量大了好多。”
遥奴跟着雪娘学的是一套拳法，当下施展开来，果然虎虎生风，虽然练得不到家，却也有一股逼人的气势。
顾慎为暗道：这就是我顾家的绝学，练成之后，就算“独步王”也不是对手。
第二天傍晚，遥奴从雪娘那里回来以后，兴高采烈地对欢奴小声说：
“嘿，雪娘今天夸我了，‘合和劲’还真是有用。”
顾慎为心头一震，雪娘是个危险人物，她虽是西域武林中人，但也可能听说过“合和劲”，于是笑了笑，说道：
“你跟雪娘提我了？什么时候让她也教我武功，咱们好一起进东堡。”
遥奴立刻收起笑容，满怀戒心，“我会说的，你别急嘛，进东堡不那么容易，一次只选一名，你等下一次吧。”
顾慎为稍稍松了一口气，遥奴一段时间内不会对雪娘提起“合和劲”了。
当天夜里，遥奴比平时沉默，临近子夜准备回房时，他突然问道：
“欢奴，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顾慎为对这个问题很意外，但不觉得有伪装的必要，“你很无耻。”
遥奴笑了，不是恼怒的假笑，是真心的欢笑。
“没错，我很无耻，我为什么无耻？因为这是一个无耻的世界，想在这个世界生存，你得无耻，想出人头地，你得加倍无耻，想战无不胜，你得抢在对手之前无耻。这是我唯一的实话，想想吧，这跟你的‘合和劲’一样精深。”
顾慎为觉得遥奴说出了一些真理，他想报仇，就得比仇人更心恨手辣才行。
他看着遥奴那张尖瘦的脸，心中的愧疚烟消云散，因为这个自认为“无耻”的少年练功走火入魔，活不了多久了。
第十六章 入魔
“合和劲”越往上练威力越是巨大，但是从浅到深的修练过程却不容易，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必须有名师的指点与帮助。
阳有老阳，阴有老阴，所谓“亢龙有悔”，任何一种劲力过头即变利为害，所以修练阳劲时必须以阴劲为护佑，反之亦然。
“合和劲”阳劲第一层乃是登堂入室第一步，修练者体内没有阴劲加以调和，只能借助于外力，这个“外力”必须拥有阴劲第二层以上的功力。
顾慎为修练阳劲第一层时，引导者是父亲顾仑，顾仑的“合和劲”已练至阴劲第五层，向儿子传授功法时仍小心翼翼，常常提醒他宁求稳不求快，打好阳劲第一层的根基比什么都重要。
这些年来，顾慎为也正是以此为借口不肯勤修苦练，导致他阳劲第一层练成之后一直裹足不前，迟迟没有进到阴劲第一层。
顾慎为教遥奴时有意隐瞒了这一关键提醒，反而鼓励他加倍努力，以求突飞猛进。
遥奴的阳劲练得越是快，走火入魔就越深。
只有用这个办法，才能不露痕迹地除掉遥奴，遥奴有雪娘和欢奴这两个“师父”，他要是练功猝死，首先被怀疑的也是雪娘。
这个计划近乎天衣无缝，唯一的问题是走火入魔不可控。
顾慎为只是从父亲那里了解到与走火入魔相关的信息，到底要练到什么程度或者到什么时候才会发作，他一点也没谱。
如果遥奴几年以后，甚至是几个月以后才入魔，对顾慎为的意义就不大了，遥奴一旦进入东堡，那里高手如云，早晚会识破新弟子的“合和劲”，此外，还有不到半个月，认得他的韩世奇就会回来，而且已经“钦定”他陪夜。
危险重重，顾慎为没有余地心慈手软，但他终归不是冷血杀手，眼看着一个活生生的少年，因为自己的设计而一步步走向死亡，有时不知不觉就会陷于自责。
遥奴该死吗？必须死吗？
自从顾慎为传授“合和劲”以来，遥奴似乎把他当成了朋友，当然，在遥奴的体系中，“朋友”也是分上下尊卑的，他从来不会忘了提醒欢奴：他的地位更高，他是强者，提供的是智慧与权势，欢奴需要回报的则是忠诚与报恩。
他还常常向欢奴贯输自己的处世之道。
“听说过金鹏堡的‘杀手两戒’吧，第一出手要稳尽量躲在暗处，第二下手要狠务必斩草除根，我跟你说，当奴才和当杀手是一样的。主人位尊，奴才位卑，你想往上爬，就得抛掉一切原则与尊严，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还得高高兴兴的。就像我常说的，‘把屁股洗干净’，光是洗干净吗？不，还得主动迎合，搞点花样，让他喜欢你，欲罢不能，然后终有一天，你会有机会踩着旧主人投奔新旧人，到时千万别犹豫。朋友？奴才怎么有资格交朋友？大家都是互相踩着的阶梯，今天我踩着你，明天你就能踩着我。”
对这种“推心置腹”的交谈，顾慎为唯有倾听，然后对暗暗对自己说：他说得没错，所以你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杀死他。
遥奴的内功进展非常快，劲气越来越强，他从雪娘那里学来的是一套“伏虎拳”，也是刚强的功夫，两相配合，越发地威猛。
两人经常对打，顾慎为只会一套“八卦掌”，学得还不完整，但是也比初习武的遥奴强，尤其是头几天，完全占据了上风，可是随着遥奴体内的阳劲不受控制地增长，顾慎为渐渐竟有不支之意。
才练了十几天的“合和劲”比三心二意近十年的修练还要见效。
顾慎为甚至产生了疑惑，父亲是不是说错了，根本就没有走火入魔这回事，遥奴生龙活虎的，哪有一点生命危险的迹象？
直到遥奴内丹产生热感的第十四天，打了一套“伏虎拳”之后他大汗漓淋，像是刚洗过热水澡，这是从前没有过的事情。
“你看上去有点累。”顾慎为提醒道。
“没事，我容易出汗，从小就这样，我觉得体内有使不完的劲儿，‘合和劲’直是效用无穷啊，你是怎么学会的？好像不如我厉害啊。”
“我学得不努力，要不也不会被人抓来卖掉。”
“嘿嘿。”
遥奴没有再问下去，这群少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也不过问其他人此前的来历，连最爱喋喋不休的遥奴，也从来不提及自己的过去。
脚踩先天六十四卦位，手运阴阳之力，呼吸龙虎之气，遥奴又练了一遍“合和劲”，收功之后他的汗流得更严重了，而且按着心口，似乎有点痛苦。
“你不舒服？”顾慎为问道，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过于在意。
“没有，我挺好。嗯，这里有点疼，就一点，可能是打拳打得太猛了。”
顾慎为心中一动，走火入魔的第一个迹象出现了，遥奴痛的地方明显是天池穴，和父亲曾经警告过的一样。
天池穴属于手厥阴心包经，接下来遥奴的双手臂上的穴位会一个接一个产生疼痛感，还会不由自主地抖动，等到这种抖动发展到整条手臂，死期就不远了。
“可能是你的内功练得太快了，应该稍微收一收。”这并非顾慎为的真实想法，他巴不得遥奴的进展再快一点。
遥奴皱起眉头，几天来第一次对欢奴使脸色。
“你懂什么，雪娘逼得很紧，她说我现在还差得远呢，进了东堡第一天就得被杀死。CTM的，那里可是真刀实枪，屁股洗得再干净也没有用，我还想活着享受呢。练，再疼也得练，练成了阳劲，就练阴劲，然后就能练速成法门。”
遥奴向来不是能吃苦的人，能有这股坚韧劲，顾慎为也有点佩服他。
“等我当了杀手，先杀那个王八蛋。”
这个“王八蛋”是堡内的人，还是遥奴从前认识的人？顾慎为没问，遥奴也没有再提。
“就凭我，不当上最受倚重的杀手，真是白来金鹏堡一趟。欢奴，我不是有恩必报的人，可是我会记得你帮的这个忙，放心，我知道你有秘密，我不会泄露的。我要你当我的左膀右臂。”
遥奴眨了眨眼睛，即使在月亮下，他那张瘦瘦的小脸也显得红通通的，两眼发光，好像刚喝了一大口醇厚的老酒。
对这番话，顾慎为不知道该感动还是愤恨，或许两者都有，他是顾家的小少爷，可不是给奴才当左膀右臂的，可是在这个冷漠无情的金鹏堡里，他多希望有一个近似于“朋友”的人啊。
顾慎为挤出一丝笑容，“恐怕我没有这个资格。”
遥奴拍拍他的肩膀，昂首挺胸，“有没有资格我说了算。”
夜里躺在炕上的时候，顾慎为在心中向那个不知名的神意祈祷，坚定报仇的意志，期望遥奴走火入魔能再快一点。
他就像一名心怀叵测的医生，眼看着病人渐入绝症，不仅绝口不提，还要提供香甜的毒药。
但是若非后来发生的一件事，顾慎为也不会下定最后的决心。
顾慎为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打听金鹏堡的监牢在哪里，他相信肯定有这样一个关人的地方，姐姐翠兰就在里面受苦。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作为还在受训期的新奴，他甚少有机会走出小院子，每次出去又都有人带领，连目光都不能随意扫视，更不用说与人闲聊了。
除了韩机奴和几名少年，小院里没有固定居住者，来的通常都是垂死之人，他们都不是多嘴的人。
但是一位遍体鳞伤的人仍透露了重要的信息，那人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伤势与往日的杀手学徒不一样，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恶臭，刚刚抬进屋子就断了气，抬他的人转身直奔西门。
韩机奴当时正监督着少年们洗衣服，捂着鼻子，说道：
“鬼院出来的人都这么臭，真不知道那的看守怎么受得了。”
一位刚学会讨好上司的少年作出不解并十分感兴趣的表情，“教习大人，‘鬼院’是什么啊？”
“这还用问，在外面是人，进去就是鬼，你们这帮小崽子，谁要是不听话，早晚进鬼院，还没死就先烂半截，哼，我看那个遥奴离鬼院不远了……”
遥奴还在雪娘那里学拳术，听不到他这句威胁，不过到了晚上他就会知道了，除了戚奴与谢奴兄弟俩，别的少年都会争抢恐后地向遥奴报告一切。
韩机奴东拉西扯，顾慎为不仅知道了鬼院的存在，而且知道这个院子离此不远，就隔着几十步距离，真正的名字是“洗心院”。
鬼院和鬼叫崖，原本就应该是邻居的。
那天晚上，与遥奴练毕“合和劲”，顾慎为却怎么也睡不着，别人都已经发出鼾声，他坐起身，悄悄下炕，第二次偷偷离开房间，他一直在黑夜中睁着双眼，已经能习惯外面暗淡的月光。
他先走到韩机奴的房间外，机奴睡觉很少锁门，好像随时在等什么人，但肯定不是欢奴。
顾慎为轻轻推开房门，他经常打扫这里，对里面的布局了然于胸。
机奴睡得正熟，手边放着红木棍。
门后挂着三枚钥匙，其中一枚能打开东院门，早开晚闭，这是机奴的职责之一。
顾慎为摘下那枚钥匙，退出房间，掩好门，走向东院门。
上次他只是推了一下大门，就引来了守夜人，他觉得那可能只是巧合，守夜人刚好巡逻到附近而已，这次只要一点运气，应该能够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为了找姐姐，他愿意冒一切风险。
贴在门上听了一会，顾慎为开锁出门，又蹲在地上仔细谛听，确定没有人躲在附近，站起身，贴着墙壁向窄巷深处走去。
每天早上拜见八少奶奶时，他都会走过这条小巷，曾经一次次路过那扇朴实无华的高大木门，从没想过里面会是一所监狱。
第十七章 真话
从小院到鬼院不过数十步的距离，顾慎为紧紧贴着墙壁前行，每迈出一步都要先听后看，仿佛前面就是悬崖似的。
即使这样，他还是低估了金鹏堡守卫的森严，他刚刚迈出十余步，就被人抓住后脖领子提了起来。
守夜人就像鬼魂一样，一直潜伏在人类身边，在你最想不到的时候突然显形，无论怎样防备都没有用。
顾慎为骤然就擒，反而冷静下来，小声说道：“放开我。”
这名守夜人与上次那个大概不是同一个人，见顾慎为如此镇定，稍有些意外，虽然面孔藏在黑布后面，但是目光中少了一点杀机。
“你违反宵禁令。”
“我出来做事。”
“什么事？”
“我……”顾慎为一时间编不出合情合理的谎言。
“我让他出来的。”遥奴的声音突然冒出来，顾慎为自认为不惹人注意，其实一早就被跟踪了。
守夜人没想到后面还有人，显然吃了一惊，扔掉顾慎为，右手握刀柄，左手按住刀鞘。
“谁？”
“八少主院里的遥奴。”遥奴的声音比顾慎为还要镇定，甚至还带有一点不耐烦与训斥的味道。
“你也违反了宵禁令。”
“什么宵禁不宵禁的，我在八少主院里落了一件东西，让欢奴替我取回来，怎么了，这样也不行吗？”
顾慎为没想到遥欢会突然出现，还会帮自己圆谎，心里不由得有几分感激，可是凭遥奴的身份地位，想随便打发守夜人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果然，守夜人不把遥奴的解释当回事，“跟我去见当值刀主。”
刀主是金鹏堡杀手中的领导人物，一共有十几名，面见刀主，违反禁令的行为就会记录在案，并进行相应的惩罚。
仅仅是夜间私出本院还不是太严重的违纪行为，可是顾慎为手中还拿着偷来的门钥匙，这才是不可赦的大罪，十有**会被扔进鬼院。
顾慎为倒是有几分希望被关进鬼院好寻找姐姐的下落，遥奴可不想。
“你不是杀手刘选吗？大家都是八少主的奴才，犯得着互相拆台吗？八少奶奶近来心情一直不好，你把这事闹大，有意思吗？”
遥奴竟然能叫出守夜人的名字，顾慎为与刘选都很惊讶，守夜人全身黑衣，蒙着面孔，目的就是不被认出。
“你、你怎么认得我？”
“唉，紧张个什么劲儿，前阵子不是你担任八少主院里的护卫吗？我跟着雪娘学武，总能看到你晃来晃去，大家服侍的都是一个主人，也该互相帮助一下吧。”
守夜人刘选眼珠转动，有点犹豫，守夜人隐藏身份就是为了没有顾忌地秉公执法，现在却被认了出来，再想“秉公”就有点难了，何况违反宵禁令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抓住了也不算立功。
“你们现在就回去，不准再出来。”
“可是我现在就要那件东西。”
“那也不行，回去，你每天都去八少主院里，不用急。”
“好吧。”遥奴耸耸肩，好像很不高兴似的，“那就明天吧。”然后对欢奴改用不满的语气说道：“还不快回去，让你办点事真麻烦。”
顾慎为含糊地应了一声是，低头匆匆回小院，守夜人刘选被认出身份一时失态，早晚会明白过来遥奴是在虚张声势，他真要取什么东西也用不着派人出来自己又跟着，不过只要过了这道坎，刘选也没有必要非抓住这两名少年奴仆不可。
回到小院里，遥奴抢过钥匙锁上大门，又悄悄地将钥匙放回韩机奴的房中，出来后拉着欢奴到了西门外，这里是两人练武的地方，最为安静。
“你胆子真大啊，敢在这儿乱闯。”遥奴长出一口气，小声说。
“谢谢你。还好你认得那个杀手。”
“嘘，那是凑巧，我一开始还不知道，他一握刀我就看出来了，每个人握刀都有特点，刘选这家伙武功不高却好显摆，握刀之前右手总要抬起来甩一下。算他命大，要是遇着真正的高手，他甩下手的工夫就得送命。”
遥奴才学武半个多月，实战经验为零，竟然观察细微说出这么一番道理来，顾慎为很是震惊，接着明白过来，这些话肯定是雪娘说的，遥奴拿来现炒现卖，若不是熟悉他本人的底细，还真听不出来。
但是，顾慎为的感谢是真心的，他现在对遥奴的印象大为改观，甚至想对他泄露一部分真情，以便争取他的帮助。
顾慎为虽然出身富室，身边奴仆不少，他也一向觉得自己在家奴们中间的人缘很好，可是等他自己也成了奴仆，才发现从前的感觉都是幻像，他根本不懂得如何在奴仆群中生存，更不懂得如何搞好关系。
他进入金鹏堡快一个月了，却只打听到只言片语的消息，那几名胡人少年，中原话还是磕磕巴巴的，带回来的各种流言蜚语都比他多得多，至于遥奴，更是探听消息的高手，对金鹏堡的熟悉程度堪比呆了十几年的老仆。
如果能有这样一名帮手，不管是寻找姐姐的下落，还是以后的报仇，都会事半功倍。
“遥奴，有些事情我要告诉你，你身上有危险，我能帮你。”
顾慎为决定告诉遥奴走火入魔的事，至于能帮他也并非虚言，就在昨天，他终于通过阳劲第一层，练成了阴劲第一层。
十余年来的修练虽然心不在焉，但是在父亲顾仑的指导下，他打下了极佳的根基，一旦认真起来，很容易就取得了突破。
阴劲不会提升修练者的内力，但是能更加随心所欲地控制阳劲，如果说阳劲是增长力量的法门，阴劲就是使用力量的诀窍。
既然达到了阴劲第一层，顾慎为觉得自己有能力帮助遥奴压伏其体内的阳劲，延缓并阻止走火入魔。
遥奴摇着头，嘴里啧啧有声，脸上带着微笑，好像欢奴是个说蠢话的小孩子。
“我在说真的，你练的‘合和劲’太快了，有走火入魔的危险。”顾慎为终于说出了实情。
若不是害怕惊醒院子里的人，遥奴这时就会哈哈大笑，但他还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右手按在欢奴的肩上，笑了好一会，等欢奴脸上露出怒容时，他才说道：
“不是我瞧不起你，可你真不是玩阴谋诡计的人，每次看到你撒谎，我都想笑。呵呵，不过这是你的优势，有时候天真更讨人喜欢，不要丢掉。”
顾慎为满脸通红，暂时打消了帮助遥奴压制阳劲的想法，“好吧，你帮我了一个大忙，我想我得回报你，你开口吧。”
遥奴的手仍然按在他的肩上，“我说过，我知道你有秘密。”
“这个我不能说。”
“没关系，我也不想知道，可我只要告诉别人你会内功，身上还带着秘笈，你的秘密就再也保不住了。”
顾慎为推开遥奴的手，开始警惕起来，在金鹏堡，一名奴仆会武功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情，可是如果这个人会的是内功，那就不一样了，这世上拳脚刀剑的功夫有的是，内功心法却寥寥无几，每一种内功通常都是某一门派的核心秘密，轻易不会外传，因此辨识度极高。
在行家眼里，“合和劲”就是中原顾氏的象征，比他的姓氏还要牢靠。
“你到底想要什么？”
遥奴走近一步，他比欢奴稍微矮一点，可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就像是大了十几岁，“我一直都喜欢你。”
“嗯。”顾慎为可没有这种感觉。
“我要你也喜欢我。”
“嗯。”顾慎为后退一步，越发觉得遥奴说话奇奇怪怪。
“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嘿嘿，我不为难你，等你服侍过机奴的杀手，再和我做一次同样的事情就可以了，我怎么也比那个家伙更合你的口味吧。”
顾慎为明白遥奴的意思了，韩世奇是他的最憎恨的仇人之一，也是他最令他作呕的人，戚奴、谢奴的遭遇他看在眼里，事情过去已有十几天，兄弟俩仍然对此讳莫如深，谢奴时不进还会在半夜里惊醒，惊恐地大叫大嚷。
韩世奇对他们到底做过什么，顾慎为自然想像不到，但他知道那必定是很恶心的事情，现在，遥奴竟然对他也提出这种要求！
遥奴在他心中刚刚建立的那点好感与信任荡然无存。
遭到挑衅却不能反击，满腔怒火却要强忍，顾慎为深切地感受到作为弱者的痛苦，在他短暂的十四年生涯中，遭受过的所有羞辱加在一起，也不如现在的皮毛。
顾慎为彻底放弃了挽救遥奴的想法，“你去死。”他说，然后转身走回小院。
遥奴靠在墙上看着欢奴背影，根本不把对方的威胁放在心上，他握着这名少年的把柄，需要的只是耐心等待。
“你会来求我的。”
遥奴喃喃说道，突然一阵冷风袭来，抛尸崖下面传来一阵模糊不清的凄历叫声，似风、似兽、似鬼，遥奴身上毛发直竖，急忙跑回小院，将院门关好，心里暗暗诅咒金鹏堡，这么一道送死尸的门竟然从不上锁。
第十八章 发作
韩世奇就要回堡了，韩机奴大声宣布这个消息，一脸的期盼，好像等着丈夫回家一聚的小媳妇，同时，他看着欢奴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欢奴是他要献给韩世奇的珍宝，在金鹏堡，能有一个稳固的靠山并不容易，他不能心怀一点的“嫉妒”。
被强行命名为“欢奴”的顾慎为，如今被免去了全部差使，每天无所事事，唯一的任务就是休养生息，等待杀手韩世奇的“宠幸”。
“脸上多点笑，别总像家里死了人。”韩机奴常常这样教训欢奴，还总想借机向他传授一些技巧。
顾慎为只能尽可能躲着，韩世奇与遥奴本来是两件不相干的事情，现在却混在了一起，不仅遥奴提出和韩世奇一样的要求，顾慎为设想的解决方案也与两者同时相关。
遥奴必须死，顾慎为必须拿回白绢，他现在已经练成阴阳两种劲力，可以修行速成法门了，如果“合和劲”真像父亲说的那样威力巨大，他也可以马上开始报仇了。
虽然速成法门藏有极大的隐患，顶多两三年就会发作，但是顾慎为不需要这么久，他只要几天，甚至几个时辰的神力，就能杀光仇人，救出不知身在何处的姐姐。
至于自己的生死，他早已不放在心上，有时候盯着右臂上的烙印，他甚至觉得死比活着更好。
遥奴走火入魔的迹象越来越明显，隐痛已从天池穴发展到天泉、曲泽直到内关穴，几乎整条手臂都会时不时地抖动，如果遥奴对内功稍有了解，也会发现事情不对头，但他现在不仅没有怀疑，练功还更加刻苦了。
顾慎为会假意奉劝遥奴放缓修练，越是这样，遥奴练得越勤快，他全心全意地相信手臂抖动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他修练到更高层次，症状自然会缓解。
顾慎为几乎将整部“合和劲”正常练法都背给他听，阴阳劲三层之后的描述令他心驰神往，更加不愿放慢修练进度。
“合和劲”基础难打，威力偏小，只有阴阳两劲都修到第三层以后，修练者才开始脱胎换骨。
顾慎为一直在偷偷地寻找白绢的下落，帮遥奴纠正修练姿势时常常暗中搜索一下，但是白绢太轻太薄，隔着衣服很难摸得出来，他也趁遥奴不在时搜过他的行礼，甚至连其他少年的行礼也都搜过了，仍是一无所得。
遥奴将白绢藏得很好。
眼看着韩世奇回期日近，顾慎为快要沉不住气了，他曾想向雪娘求救，但是杀手看中娈童这种事终归难以启齿，雪娘也未必愿意干涉，而且也解决不了关键问题：韩世奇只要看到欢奴一眼，马上就能认出他来。
除非再打一架，就像一个月前那样，打得鼻青脸肿，让韩世奇认不出他，甚至可能对他失去兴趣。
这个简单的计划却不是很好执行，现在九名少年的关系与刚进金鹏堡时不一样了，遥奴地位日见增高，已经完全控制住了五名少年，连欢奴也一致被认为投靠了遥奴，只有戚奴与谢奴兄弟俩自成一派。
如果一定要在金鹏堡选择朋友的话，顾慎为宁愿是这兄弟二人，虽然双方如今形同陌路，几乎从不说话，顾慎为思来想去，还是只能找他们打架。
戚奴不像是会武功，但是身体强健，力量很大，顾慎为只是希望不要将他惹得过火。
顾慎为现在要做的只是等待，韩世奇回堡的那一天，就是他找戚奴打架的时候。
无事可做的时候，顾慎为经常一个人坐在鬼叫崖的边上，在这里不会受到打扰，韩机奴不管多想向他传授“技巧”，也不愿意来这里。
他常想这处悬崖到底吞噬了多少具尸体？坠到崖底的尸体是慢慢腐蚀，还是被野兽直接吃掉？或许真的有虎狼在下面徘徊，等待从天而降的美食。
最后，顾慎为突然明白过来，他这是在思索自己的命运，是活在世上毫无希望地等待报仇，还是干脆纵身跃下一了百了？在内心深处，他厌恶身负重任，厌恶忍辱负重，他应该过着与此完全不同的生活才对。
“神意如此”，每次思索的结果，顾慎为都是用这四个字总结，必须得有神意的支持，一个武功低微的孤儿才能向独霸西域的杀手组织复仇。
顾慎为像一名虔诚的信徒，生命垂危，只靠一股执着的信念而活，他坚信那个他无法命名的神意，他必须坚信，他只能坚信。
神意真的再一次显灵了。
遥奴死于进堡之后的第三十天，顾慎为终其一生，都不会忘掉遥奴死的样子，虽然他未曾亲自动手，但这是因他而死的第一个人。
那天早晨，九名少年按惯例去八少主院中向八少奶奶请安，小姐刚一迈进院子就开始发作，“她孟家有什么可骄傲的，祖上不过是贩夫走卒，如今放债聚赌，害死人的人还少吗？她家那些生意，要不是我爹高抬贵手，还能做得下去？”
“小姐不必动怒，你是‘大头神’的女儿，犯不着跟势利之人计较。”丫环小遂劝道，她就是从前的小如，“称心如意”不能叫了，只好改为“称心遂意”。
金鹏堡“独步王”的夫人姓孟，出自璧玉城巨商之家，娘家乃是西域数一数二的富户。
“哼，上官家和我爹一样，干的都是杀人放火的勾当，她那么矜贵，怎么也嫁到这石堡里来了？我……”
雪娘及时止住了小姐，这里是金鹏堡，还是少揭上官家的老底为是。
小姐进了正厅，屏风挡住了身形，奴仆们才获得准许抬头，但是仍然跪着。
“发誓。”小姐命令道，和所有自命不凡的贵人一样，她也从这些毫不真诚的誓言中得到了一丝满足。
奴仆们一个接一个地重复誓言，常常被小姐打断，一旦觉得某人的语气不够虔诚，她就命令雪娘上前戳一下，直到这人让她满意为止。
每个人的誓言都和第一天差不多，每次小姐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们都要重新说一遍。
这绝不是美好一天的开始，但是和平时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奴仆们进行完例行公事之后，就可以逃离小姐与雪娘的视线，度过正常的一天了，顾慎为有时猜想，留在这里跟随雪娘习武的遥奴，日子可能并不好过，只是他从来不会提起。
宣誓活动已经到了尾声，就剩下一名笨嘴拙舌的老妇，翻来覆去几次也说不清誓言，她总是这样，只要雪娘再督促一下，她总能背完整了，虽然下一次她还是会忘。
小姐不停地指责老妇不够忠心，同时参杂了对孟家与上官家的颠三倒四的指责，就在这个节骨眼，遥奴做出了一件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他笑了。
这不是一般的笑，而是大笑，继而发展为狂笑，最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这一院子的人都是小丑，其中最可笑的就是坐在屏风后面的小姐。
遥奴笑得如此诡异，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笑得满地打滚，雪娘才跑过来，一脚踢在胁下，斥道：
“你疯了！笑什么笑？”
她这一脚踢中的是人体要穴，可是对遥奴一点效果也没有，他继续笑着，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雪娘的脸。
雪娘心事老辣经验丰富，这时却也有点摸不着头脑，忍不住抬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随后恼羞成怒，连出几脚，皆是狠招，全都命中要害。
遥奴不再满地打滚，身子僵挺得像一尊倒下的雕像，但是笑声却没有停歇，而且变得越来越凄厉，如嚎似吼，好像从体内深处传出来的。
院子里的人受到惊吓，全都退得远远的，屏风后面的小姐惊恐地问道：
“他、他中邪了吗？”
雪娘才不相信什么中邪的说法，又一脚踢在遥奴的太阳穴上，笑声终于停止了，“不用怕，小姐，他只是差了内息。”
所有人当中，只有顾慎为心中雪亮，遥奴的走火入魔发作了，但是这情形也是他想像不到的，他一直以为走火入魔就是吐血而死。
雪娘命令少年们将遥奴抬回居所。
小院中有现成的房间专门收容垂死的奴仆，少年们直接将遥奴抬了进去，然后一窝蜂地散了，只剩下顾慎为一个人。
韩机奴听到声响，过来看了一眼，对遥奴的下场他自然幸灾乐祸，但是也不愿陪在死人身边，吩咐欢奴守在这里，自己匆匆离去。
遥奴还没有死，呼吸微弱得几乎检查不到，顾慎为确定房内房外没有其他人，跪在炕边，先在遥奴身上搜了一遍，然后双掌按在遥奴胸前两边的天池穴上，运起阴劲，输入一股内息。
足有一柱香的时间，遥奴啊了一声，醒了过来，眼神茫然，但是不再笑了。
“白绢呢？快还给我。”
顾慎为急切地说道，他不能让遥奴就这么死了，那张重新出现的白绢，如今寄托着他整个的报仇计划。
第十九章 邀请
遥奴盯着欢奴看了好一会，神色迷惑而茫然，好像不再认识他，又好像视而不见，目光只是恰好经过他，突然脸上涌现一片红潮，伸手紧紧抓住欢奴的手臂：
“我怎么了？是你！你能救我，对不？”
“我能救你。”顾慎为生硬地将手臂抽出来，“先把白绢给我。”
“白绢，白绢……”
遥奴喃喃自语，似乎从没听说过这两个字，脸上红潮渐退，胸膛剧烈起伏，两条胳膊狂暴地甩动着，敲得身下的土炕梆梆响，然后他又声嘶力竭地笑起来。
顾慎为急忙再次按在遥奴的天池穴上，以阴劲的方式输入内息，但是他的内功实在过于微弱，根本压伏不住遥奴体内洪水般肆虐的阳劲，直累得精疲力尽，遥奴也没有片刻安静。
只有雪娘这样的高手才能以强力制住走火入魔的内息。
顾慎为放弃了救治，尽量避开那两条甩来甩去的胳膊，又在遥奴身上搜上了一边，甚至连他最**的地方也细细查看，还是一无所获，遥奴一定是将白绢藏在别的地方了。
折腾了小半个时辰，遥奴气力耗尽，才渐渐平静下来，只是双臂还偶尔抽动一下，喉咙里不连贯地发出嗬嗬声，像是溺水者在进行最后的扎挣。
“白绢！白绢！”
顾慎为使劲摇晃着遥奴的身体，想要榨出他最后一点生气。
遥奴进入了迷乱的状态，脸上红潮来了又退，退了又来，有时他会积聚一点力气，全用在喋喋不休上，他认不出欢奴，甚至不知道身边还有别人，说的尽是些胡言乱语，一会自夸，一会咒骂，一会又在哀求，他就像一名独角戏戏子，一人分饰众角。
顾慎为彻底失望了，神意只帮他完成了计划的一半，遥奴就要死了，记载着速成法门的白绢却还是下落不明。
遥奴的状况时好时坏，从早晨一直折腾到日落西山，没有医生来给他治病，雪娘也没有来，在所有人眼中，这只是一件小事，不值得关注。
顾慎为坐在地上，头枕在炕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遥奴时断时续的喘息声与突然蹦出来的只言片语，想要从中听到白绢的线索是不可能的，遥奴压根就忘了白绢，甚至连金鹏堡都忘在了脑后，他提起的人和物都来自从前的经历。
遥奴从前的主人一定非常卑劣，他因此对人世也充满了怨恨，这是顾慎为从杂七杂八的话语中得出来的结论。
奇怪的是，坐在一名垂死者身边，顾慎为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未来的计划上，与一步步走向死亡的遥奴相比，他自己的生命也没有多少保证，只要再过一两天，或许他也要追随遥奴的足迹。
在地狱中相遇时，他该怎么对遥奴解释？
“嘿，是我害你走火入魔的，可是你藏着白绢也害死了我，咱们扯平吧。”
遥奴会有什么反应？他或许已经在地狱中找到了新靠山，所以不在乎自己变成了鬼魂，但是如果他仍有非份之想的话，顾慎为下定决心，就是在地狱里也要再杀他一次。
“欢奴。”
遥奴忽然叫了他的名字，声音平静，跟没事人一样，一直没怎么害怕的顾慎为心里却突地跳了一下，回头看着炕上的垂死少年。
遥奴的眼珠亮得吓人，外面的阳光正暗淡下去，他的眸子却像在燃烧一样，发出回光返照者特有的奇异光芒。
“你逃不掉的，我在地狱里等着你。”
这是遥奴的最后一句话，他好像获得了通晓人心的能力，读出了欢奴的心思，说出这句既像是威胁又像是期待的话，然后长出一口气，头歪倒了一边。
顾慎为的心又突地跳了一下，伸手去探遥奴的鼻息，知道他死了。
没叫人来帮忙，顾慎为一个人背着尸体，走出西门，在鬼叫崖的尽头将它抛了下去，身体轻松了，心里却还像压着一块大石，推脱不掉，可能永远都推脱不掉。
回到卧房，同屋的少年都小心翼翼地躲着他，他跳上炕，离他最近的人也保持着三尺以外的距离，好像生怕传染到他身上的邪气，这邪气来自死去的遥奴。
顾慎为管不了这么多，他太累了，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甚至没有精力去思考该怎么对付即将回来的韩世奇。
事情不会顺着他的希望发生，第二天一早，韩机奴拿着红木棍敲打炕沿，叫醒了少年们，大声宣布他们不用去八少主院中请安了，因为八少奶奶怀疑这一群少年都有邪气，这一整天他们都要用来打扫洗新院，因为“三哥”已经回来了，今晚会来过夜。
顾慎为心中一惊，他还没有办法应对这个危险，看样子只能找机会再打一架了。
结果，韩机奴却替他暂时解决了问题，他的目光里尽是厌恶，但那是针对另一个人的，“那个小子死了没？”
顾慎为点点头。
“扔了？”
顾慎为又点点头。
“把衣服脱了，让他们烧掉，三天不准出这门。”
顾慎为心里塌实了一点，他不在乎被邪气附身，相反，这样一来韩世奇大概暂时不会找他的麻烦了。
他逃过一劫，却有人要代他受罪，韩机奴指着戚奴与谢奴，“跟我来。”
少年们随后也都急忙离开，谁也不愿意跟欢奴待在一个房间里。
顾慎为脱掉身上的衣服，扔到屋外，不久，有人收走衣服，并扔进来一套新衣服。
顾慎为穿戴好，将整间屋子又搜了一遍，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凡是能撬动的石砖也都尽量打开看看。
没有白绢，死去的遥奴将它藏得非常隐蔽，顾慎为怀疑白绢可能已经被毁掉了，遥奴只要记熟里面的文字与图像，根本没有必要再保存它。
同屋的少年都不敢再回卧房，只是在临近中午的时候，戚奴、谢奴兄弟俩回来了，他们也被免除了劳役，专心等待韩世奇的“宠幸”。
三人共处一室，默默无语，气氛甚是尴尬，他们本有可能成为朋友，但是因为误解而互不理睬，这误解偏偏是顾慎为不能解释的。
奇怪的是，兄弟俩对被“宠幸”一直感到极为羞耻，这时却显得很是冷静，连年纪小的谢奴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哭哭啼啼。
隔了好一会，戚奴主动走过来，说道：“你杀死了遥奴。”
戚奴的中原话学得不太好，但是语气毫无疑问是肯定的，顾慎为不明白对方的用意何在，看着他的眼睛，没有回答。
“还有一个人，也要你杀死。”
戚奴的语气仍是肯定的，但是顾慎为明白他是在向自己寻求帮助。
“谁？”
“那个人。”
顾慎为知道是谁，在少年们当中，只有他知道“韩世奇”的名字，机奴向来称之为“三哥”，而“韩世奇”是不是杀手的真名，他也不能肯定。
顾慎为不怀疑这兄弟俩想要杀死韩世奇的决心，但还是警惕地不马上回答，毕竟他们不是真正的朋友。
“我们要洗刷耻辱，你不想也受这种耻辱，你要加入吗？”
因为说话不顺，戚奴的语气显得很生硬，但是他那双浓眉之下的眼睛却流露出真诚与执着，这在金鹏堡奴仆当中是非常罕见的。
“我加入。”顾慎为说道，没有理由拒绝帮助，也没有理由在戚奴面前耍心眼。
谢奴也走上来，三人互相握住手臂，表示彼此间的信任，他们都已观察对方很久，尽可以坦城相待。
戚奴身材高大，比顾慎为高着差不多半头，在他身上，同时透着粗野和高傲两种气质，就像是荒野中的兽王幼崽，意外流落到人间繁华之地，处处格格不入，又处处瞧不起。
弟弟谢奴则像一只尚未摆脱童年期的小兽，随时随地跟在哥哥身后，少言寡语，他一直没有适应奴仆的地位与生活，比顾慎为还要像富家出身的子弟。
兄弟俩这种性格自然得不到任何人的欢心，韩世奇将他们当做玩物，韩机奴视他们为礼物与竞争者，雪娘认为他们不服管教，总之他们比其他少年受到的惩罚都要更多，戚奴承担了绝大部分。
几个月的奴隶生活在戚奴身上留下了清晰的印记，在他脸上，最后一丝稚嫩之气都已消失殆尽，眼神总是保持着戒备，嘴唇闭得紧紧的，他这副样子更加难以讨人喜欢。
只有顾慎为是个例外，从这兄弟俩身上，他看到与自己一样的愤怒、仇恨与惊恐，那名远道远踪而来的雪山杀手，也证明了这两人和他一样，有着悲惨的遭遇。
他们都没有提起自己的过去，那些最深切的痛苦提也无用，它不会在倾诉中减弱或是得到宣泄，反而更加显示幸存者的无力与软弱。
现在，他们又遭遇着同样的困境，面临着同一个危险与仇人，他们决定复仇，以杀制暴，可是难度不小，韩世奇不是对武学一窍不通的遥奴，那是金鹏堡的杀手，纵然不是顶级人物，也比这三人加在一起要厉害得多。
“我有一个计划。”
戚奴说道，他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为了杀死那个羞辱他与弟弟的坏人，他愿意冒一切风险。
第二十章 尖刀
戚奴的计划是这样的：
“那个人”，也就是韩世奇，武功很好，也很警觉，在他第一次“宠幸”兄弟俩时，两人在反抗中已经领教过了，即使八名少年奴仆一起上，也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只能采取暗杀的手段。
这里是金鹏堡，暗杀的想法自然而然出现在戚奴的脑子里，关键是如何进行，他们要暗杀的对象可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杀手。
首先他们不能赤手空拳，必须有一把锋利的武器，谢奴解决了这个问题，他曾经几次去厨房领取食物，趁机偷了一把没人用的割肉小尖刀，刃长四寸左右，很袖珍，但是很锋利。
其次，得有人分散“那个人”的注意力，既然机奴再次挑选了兄弟二人，那么就由他俩再次牺牲。
“我要亲眼看着他死。”谢奴恨恨地说，他平时很少开口，这时却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牙齿磨得咯咯响。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得有人下手，这是兄弟俩找到欢奴的最重要原因。
“你的武功最好，可以杀死他，不出声。”
戚奴的夸奖让顾慎为有些脸红，当他还是顾家小少爷的时候，虽然没把自己当成高手，但也自认为能打得过一般的武林人，这些天的经历却无情地揭露了真相：曾经败在他手里的庄丁都是假装的，他甚至不是一名普通匪徒的对手。
但是顾慎为愿意承担这项任务，韩世奇不仅仅是垂涎他的恶人，还是顾家的“内奸”与灭门仇人，家破人亡一月有余，混入金鹏堡沦为贱奴，他迫切需要亲手将尖刀插进仇人的身体内，来稍稍安慰他心中那头焦躁不安的复仇猛兽。
杀完人之后怎么办？三人都没有提起，顾慎为事后想起，觉得这一点很不可思议，当时他们都急于杀人，几乎到了不惜一切代价的地步，完全没有精力考虑后果。
顾慎为前一天刚刚看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死去，觉得自己的心肠变得坚硬许多，因此很干脆地同意了，并且从谢奴手里接过那把比匕首还要小巧的尖刀。
韩世奇上回“宠幸”兄弟俩时是在韩机奴的房间，这回估计还是在那里，在“积薪院”只有这间房最为舒适，机奴会识趣地去另一间房睡觉。
顾慎为需要提前混进房间，这可能很容易也可能很难，取决于韩机奴何时点名结束，何时离开卧房，如果顾慎为找不到机会，暗杀机会只能暂时放弃，而兄弟俩又要白白遭受羞辱。
顾慎为经常打扫机奴的房间，对那里很熟悉，里面有一张床而不是炕，这是件好事，他可以躲在床下，耐心等待韩世奇忘乎所以的那一刻，从床下直插目标。
尖刀太短，三人将木柄拆掉，露出三寸多长的刀舌，再将两块木柄重新绑在刀舌末端，只夹住一寸左右，这样刀身就有六寸来长，足够穿透韩机奴那张薄板床，刺中上面的**。
刺杀的时机很重要，三人约定，由戚奴、谢奴将“那个人”引到合适的位置，暗号是叫一声“哥哥”，听到这两个字，床下的欢奴立刻就将尖刀向上刺入。
还有一个问题，床下的人不能被提前发现，所以得非常安静，稍微粗重一点的呼吸都可能引起韩世奇的警觉，毕竟他是一名杀手，听觉与感觉应该都很敏锐。
仅仅是几天前，顾慎为还没有把握做到无声无息，但是他刚刚练成阴劲第一层，能够初步控制内息，自然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控制呼吸。
他们进行了演练，顾慎为躺在炕上，尽可能平缓连绵地呼吸，兄弟俩从门口逐渐走近，凝神谛听，然后给出评判，头几次效果不是太好，顾慎为的呼吸只能控制不长的时间，他慢慢地加以调整，延续的时间越来越长，最后，他终于可以坚持一刻钟。
三人正演练时，一名少年走了进来，看了一眼直挺挺躺在炕上的欢奴，脸色骤变，转身就跑，险些摔倒。
这场景虽然可笑，却也提醒三人一个重要问题，如何避开其他五名少年的耳目。
散、欣、累、遣、招奴这几人都是胆小怕事之辈，受遥奴的影响很深，进堡时间不长就已死心塌地接受奴才的命运，他们会非常愿意出卖同伴以换取富贵。
三人商量了一会，谢奴想出了主意，也不马上说明，只说交给他就好，然后一个人离开，很久之后才回来，说他已经解决了问题，顺便带回了午饭。
谢奴在院里逛了一圈，与每位少年切切私语，最后，五位少年一起去找韩机奴，声称宁愿住在最破的房间里，也不想跟欢奴共处一室。
“积薪院”最近没有收容垂死之人，空房间多的是，五人又百般讨好，韩机奴乐得卖个人情，同时再次让人传达他的命令：欢奴绝不许出屋一步。
“我跟他们说你有中邪迹象，我和哥哥从小学过法术，正给你驱邪呢。”谢奴笑嘻嘻地解释道，经过这番密谋，他跟欢奴亲近了不少，话也多了起来。
“呵呵，我身上要驱的邪可不少。”
“遥奴真是你用法术杀死的吗？”谢奴好奇地问道，显然这个问题已经憋在他心里许久了。
“别乱问，不关你的事。”戚奴将弟弟拉到身后，阻止他探听**。
“我可不像你那么会法术。”顾慎为笑着说道，不想提起遥奴。
谢奴没有听出其中的搪塞之意，以为欢奴是在否认，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还有点失望。
戚奴的目光却多了一分探究，他们都有自己的秘密，他不会多问。
下午，戚奴、谢奴又到韩机奴那里学习“技巧”，顾慎为一个人继续练习屏息凝气，双手握着改造过的小尖刀，抵在想象中的床底，然后迅速有力地向上一刺。
在他接下来的想象中，大量鲜血喷洒而出，他得快速地向旁边滚动才能避得开。
那是仇人，顾慎为对自己说，韩世奇是复仇大业的第一块奠基石，杀死他就已经够本，今后多杀的每一名仇人都是红利。
什么时候复仇才算结束？顾慎为轻声问自己这个问题。
灭门之仇自然要以灭门来回报。
他一点也不觉得这个念头有多可笑，虽然他现在只是一名躺在炕上练习小刀的奴仆，他的志向却依然直冲云霄。
策划一起暗杀很难，最难的却是等待。
屋子外面偶尔传来其他少年的说话声，他们代表了另一个世界，真实、简单与遗忘，顾慎为甚至产生了一点羡慕与嫉妒，但是他马上提醒自己，即使没有复仇的重担，他的世界也不该和外面的奴才一样，他所失去的比金鹏堡所有奴才加在一起还要多还要美好。
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上刺动作，顾慎为不知练了几百遍，日渐西倾，他觉得胸有成竹，停止了练习，下炕走来走去活动筋骨。
刺进去，会终结一条生命，刺不中或是刺得不准，搭上的则是三条生命，他心里却没有产生丝毫恐惧与疑虑，好像他将要做的事情再正常不过，他早已经验丰富。
他想起父亲顾仑说起他时总是不住摇头，担心他长大之后文不成武不就，农耕不懂经商不会，落得个一无是处。
或许我天生是个杀手，顾慎为心想，嘴角向上倾斜，露出一丝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的微笑。
傍晚点名的时候，韩机奴根本就没有提起欢奴，更没有来他房中查看，这是计划成功的一个好兆头。
晚饭是谢奴送来的，带来消息说到目前一切顺利，谁也没有怀疑到一场暗杀阴谋正在进行，待会他和哥哥会想办法吸引韩机奴以及其他少年的注意力，欢奴要尽快悄无声息地蹿入机奴的房间。
韩机奴常和少年们在一个房间里吃饭，自然不在一张桌上，但是他很享受被众人环绕吹捧的感觉，对他来说，阿谀奉承才是最美味的一道菜。
顾慎为一点也不饿，仍然勉强吞了一些食物，他可不想躲在床下时突然肚子咕咕叫。
吃毕饭，他站在门后倾听，东边一间房里传来欢声笑语，他等着笑声最盛时猫腰出房，快步跑过庭院，进入韩机奴的卧房，他对这里很熟悉，不需要查看，直接蹿入床下。
床板在头顶近三尺处，顾慎为躺在凉硬的地面上，伸直双臂，手中尖刀对准离床头三尺、距床边一尺五寸的地方，非常幸运，这里正好位于两块床板的缝隙中，省了他许多麻烦。
这个位置是他和戚奴兄弟俩事前商量好的，如果计划成功，韩世奇的后心就该正好悬在上面。
一刀，只需要一刀，也只有这一刀的机会，他们都见识过金鹏堡杀手的厉害，即使身受重伤，韩世奇击毙三名少年仍然轻松，何况外面还有机奴和机警的守夜人，任何一声不正常的叫喊都能惹来杀身之祸。
天色越来越暗，床下已经漆黑一片，顾慎为总是保持着一根手指抵在那个刺杀之点上，以防待会刺偏位置。
终于，脚步声从外面进入屋内，一声咳嗽，几步走动，点灯，甩鞋，来人跳上床，重重地压在床板上，震落一层浮尘，顾慎为毫无防备，打了一个喷嚏。
第二十一章 床下
顾慎为努力忍住，喷嚏的声音不大，但也差点坏了大事，万幸的是就在他发声的同时，外面有人大声叫道：
“院管大人，‘三哥’今晚还来吗？”
纵然如此，如果床上的人是韩世奇，也会警觉到床下有人，同样万幸的是床上躺着的人是韩机奴，他支起身不耐烦地回道：
“不是说了不知道嘛，来了自然叫你们，回房去！”
外面问话的人是戚奴，故意放大声音，是为了给里面的欢奴提醒：“那个人”十有**不来了。
戚奴遵命离去，韩机奴重又躺下，嘴里咕哝着，“小崽子野心不小，前两天还哭哭咧咧，今天就急得一副猴样，老子得防着点，跟我争，你们还嫩着呢。”
韩机奴自言自语了一会，又哼了一首不成调的曲子，翻来覆去，足足半个时辰以后才下床吹灯，准备睡觉。
顾慎为一动不动，也不敢大口呼吸，手挡在鼻子上方，防止再吸入灰尘，就这样又等了近半个时辰，上面鼾声渐重，他才悄悄从床下爬出来，蹑手蹑脚地逃出房间，跑回自己的卧房。
戚奴兄弟俩正在里面等他，其他五名少年睡在别的屋子里，这里对他们很安全。
“那个人”没来，戚奴听到传言说八少主上官怒这次行动还是不大顺，虽然成功杀死了目标，但是折损了一名杀手。
按金鹏堡的标准，杀人就要趁对方毫无反抗时下手，但凡遇到反抗，就说明行动有纰漏。
上官怒流年不利，接连两次任务完成得都不够完美，在父亲的心目中地位越来越低，因此“怒”上加“怒”，将一股火气都倾泻到属下的杀手与刀手身上，据说又有人伤在八少主刀下。
在这种情况下，韩世奇也不敢一回来就鬼混，生怕惹恼了少主，平白挨一刀。
这对急于复仇的三名少年来说，却是一种折磨。
这种折磨在第三天结束了。
顾慎为第三次躲在韩机奴的床下，此前两次他唯一的成果就是扫清了床板下的灰尘，给自己安排了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
韩世奇来得有点晚，但是韩机奴还没有入睡，敲门声只响了一下，他就像嗅到骨头的狗一样，猛地跳下床，从门后摘下钥匙，乐颠颠地去开门。
韩世奇要么是不在乎宵禁令，要么是躲开了守夜人，才能够在深夜里随便来“积薪院”。
“三哥，我想死你啦，你看，我都瘦了。”
韩机奴那柔媚的声音令床下的顾慎为头皮发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这还不够，接下来机奴又是笑又是撒娇，与那个手持红木棍的“韩院管”完全就是两个人。
对男女之情尚且懵懂的顾慎为，对男男之爱根本无法理解，只觉得恶心得想吐。
对戚奴与谢奴，顾慎为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也理解了他们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要杀死一名金鹏堡的杀手。
外面的两人点上灯，一起坐到床上，顾慎为屏住了呼吸，希望他们不要纠缠得太久，如果能知道韩世奇的准确位置，他真想现在就动手。
韩世奇不怎么说话，他来这里是享受不是叙情，过了一会，他说：“那个爱打架的小子呢？叫他来。”
顾慎为的心突地一跳，“爱打架的小子”不就是自己？
“欢奴？他沾了邪气，今天别叫他，那对小兄弟……”
“什么邪气？”
“唉，也是这院里的一个孩子，在八少奶奶面前发了疯，呵，这土匪的女儿带来的人就是不像样，欢奴给他送的终，也沾了邪气，我让他老实待着，不准出屋。”
“少说八院那边的事，八少主真是倒霉，内忧外患一大堆，我也天天提心吊胆，就怕他哪天不顺心，随手给我来一刀。”
“是是，八少***事是她自己的问题，可惜咱们八少主，一表人才，武功本来又那么好……”
“嘿，邪气的事也少说，那孩子的事我听说了，分明是练功走火入魔，跟中邪没关系，那个叫雪娘的女人已经认了，是她传授内功太急，结果害了人。”
“是是。”韩机奴嘴里应承着，却不是很信服，他个人还是倾向于“中邪”。
床下的顾慎为听到这话大吃一惊，遥奴的内功明明是向自己学的，走火入魔也是自己有意推动的，雪娘为什么要认到她的头上？难道是为了保护小姐不受“邪气”事件的影响？
顾慎为怎么也想不透其中的原因。
“去叫那个小子来，我给他驱驱邪。”
韩世奇的声音多了几分猥亵，韩机奴会意地陪笑，床下的顾慎奴却是心惊肉跳，他们的暗杀计划原本看上去天衣无缝，结果却碰上一位“不信邪”的杀手。
韩机奴只要发现欢奴不在房间里，一切计划就全都付之流水。
机奴笑嘻嘻地下床，顾慎为稍稍挪动小尖刀的位置，打算机奴一走远就立刻动手，问题是他没法知道床上韩世奇的准确位置，只能凭猜测。
这一刀刺上去，命中要害的可能性极低，但他已经没有选择了。
床上的韩世奇突然开口：“是谁？鬼鬼祟祟的。”
顾慎为又是一惊，正要动手，外面一个声音说道：
“是三哥来了吗？”
“早说了会叫你俩，给我滚回去！”韩机奴恼怒地喝道，外面的人是谢奴，对这兄弟俩的“积极主动”，他已经心怀戒心，并且不耐烦了。
“是，院管大人。咦，里面不就是三哥吗？我去叫我哥哥来。”
“住，谁说今天要你俩服侍的？老实睡觉去。”
“可是院管大人这几天教我们的那些……”
“小兔崽子胆子越来越大，敢跟我顶嘴。”
机奴拍着手中的红木棍，打算教训不听话的谢奴。
谢奴的出现似乎激起了韩世奇的**，“等等，就让他们哥俩一块来吧，我倒要看看你都教他们什么了。”
“嘻嘻，三哥，我那点花招你还不知道。”
韩机奴去叫戚奴，顾慎为放下心来，又悄悄地将尖刀移回原来的位置上，他现在对这个位置非常熟悉，就是在黑暗中也摸得到。
不过现在又有了另一个问题，韩世奇与机奴在床上浪费了太长时间闲聊，一刻钟就要过去，顾慎为减缓呼吸的时间太长，已经感觉到胸内憋闷，他迫切地需要一大口新鲜的空气。
戚奴来了，合上房门，韩机奴没有跟来，在整个计划当中，这似乎是唯一没有意外发生的环节。
韩世奇跳下床，趁着他双脚着地的一瞬间，顾慎为深呼了一口气。
“比上次学乖了，嗯？来，今天我有点累，要看看你们俩的手段，别让我失望，否则你们就得再领教我的‘手段’了。”
“我们会让大人满意的。”戚奴的声音说，他还是没法叫出“三哥”两个字来，顾慎为能听出其中的一丝紧张。
“满意……”韩世奇暧昧的重复道。
“三哥，咱们到床上走吧。”谢奴的声音说，这个平时不太爱说话的孩子，这时好像比哥哥还要镇定些。
“不急。”
接下来的事情顾慎为都不太明白，那些声音与呻吟在他听来都十分奇怪，而且丑陋，像是某种极为肮脏的东西非要钻在他的耳朵里，他一开始面红耳赤，几乎不能控制呼吸，很快，仇恨与愤怒涌上心头，他收摄住心猿意马，将全中注意力都集中在头顶三尺的那个点上。
兄弟俩使出浑身解数，韩世奇这一次却喜欢上了站着行事，怎么也不肯上床。
又过了将近一刻钟，这是三名少年生命中最漫长的一刻钟，韩世奇突然轻轻地叫了一声，接着是某人挨打的声音。
“小崽子，老子就知道你不怀好意，想暗算你爷爷的命根子，你可真敢想啊。”
“你杀了我吧，我就是来杀你报仇的。”戚奴的声音说。
顾慎为心中一惊，难道戚奴忍受不了羞辱，所以提前动手了？他是该出去帮忙，还是继续在床下守着？
啪啪啪，连续打人的声音，与之伴随的是韩世奇越来越兴奋的叫声：
“操，还是老子的‘手段’更有意思，让你尝尝上次没玩过的花样。”
“放开我哥哥！”谢奴叫道。
兄弟俩在韩世奇手中如同软弱无力的小绵羊，尖叫与还击只是激起对方更邪恶的**。
接着，某个人跳上了床，“兔崽子，有本事来啊。”
是谢奴，他才学会中原话不到一个月，骂人的话跟韩机奴嘴里的一样。
嘭，又有一个人跳上床，从落下来的的声音判断，顾慎为猜测是戚奴，他被韩世奇扔到床上的。
“呵呵，两个雏儿，爷爷陪你们好好玩玩，现在你们能听懂我说的话了，玩起来肯定更有意思。”
顾慎为明白兄弟俩的用意了，韩世奇喜欢来硬的，他们正利用这一点引诱韩世奇上床。
顾慎为摒除脑子里的一切思绪，静静地等着动手的暗号。
床上折腾得天翻地覆，叫声不断，顾慎为全都听而不闻。
“哥哥！”
暗号终于响起，顾慎为甚至听不出这声音是谁发出来的，血液直涌上他的头顶，他想用尽全身力气，可是力气却使不出来，他想手疾眼快，可是偏偏动作慢得像是冻僵了。
锋利的小尖刀顺着床板的缝隙刺了上去，顺畅无阻，如入无物之地，接着碰到了阻碍，坚硬的阻碍，刀刃再不能前进分毫。
第二十二章 抛尸
尖刀向上刺入，立刻扭身躲开。
这个动作顾慎为练习了无数遍，事到临头，心里十万火急，却只觉得全身肌肉僵硬，真的像是中了邪术，动作慢得如同身处噩梦之中一般。
体内的血液不受控制地涌向头部，四肢比他希望的要软弱无力得多。
终于，他从床下钻出，看到倒在地板上抱成一团的谢奴，脸孔深深埋在双臂里，瘦小的身体**着，簌簌发抖。
谢奴的惶恐却让顾慎为镇定下来，他从那股束缚自己的梦魇中挣脱，立刻站起，转身跳上床，动作敏捷得像是经验老道的轻功高手。
他狠命按着一只枕头，下面的人似乎在挣扎，又似乎毫无反应。
隔了好久，顾慎为才发现自己是和另一个人共同按着枕头。
戚奴也全身**着，因为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用力，面孔扭曲，眼珠暴突，几乎要跌落出来，牙齿紧紧咬在下嘴唇上，已经开始流血。
顾慎为突然间有点害怕，轻轻推了戚奴一下，“好了，他死了。”
戚奴已是强弩之末，并不如外表看上去的那样坚硬稳固，稍一被碰到，就坐倒在床上，茫然地张开嘴，用本族语言重复说着一个词，在顾慎为听来毫无意义。
韩世奇死了。
顾慎为掀开枕头，他的仇人瞪着眼睛，却已认不出任何人。
韩世奇同样一丝不挂，跨下那团丑陋的东西无力的扭向一边，地上的谢奴冲过来，双手握着一把狭窄的单刀，向那东西砍去。
顾慎为急忙跳下床，及时阻止了冲动的谢奴，“当心，不要流太多血。”
顾慎为重新钻到床底，拆下刀柄，戚奴与谢奴也已恢复神智，一起将尸体慢慢扶起，直到将尖刀完全从床板缝中带出来，然后翻转尸体。
虽然有许多意外，这次暗杀却比想像中完美，那柄小尖刀正中韩世奇心脏，他没怎么挣扎就死了，甚至没流多少血，只在被褥上留下极小的一团污迹。
烛光明灭，三名少年默默地看着死者，像是在致哀，又像是在欣赏一件佳作。
又过了一会，他们才按照事前商量好的分工，分头忙碌起来。
戚奴与谢奴穿好衣服，一个出去探听院内其他人的动静，一个留下与顾慎为共同收拾韩世奇的遗物：几件衣裳、一柄狭刀、一柄匕首、杀手腰牌、四五个小瓶、巾帕等杂物。
杀手腰牌是一块淡黄色的杂玉，椭圆形，上面刻着一只简朴的鸟和一个“绝”字。
凭着这块腰牌，可以在金鹏堡内的许多地方行走，顾慎为很想留下它，可是犹豫了一会又放弃了，他才是一个少年，亮出杀手腰牌只会惹来更多的怀疑。
“你可以拿走，这是战利品。”
戚奴将匕首和小瓶塞到自己怀里，按照他族中的传统，死者的物品自然全归杀者所有。
顾慎为摇摇头，将腰牌塞到衣物中，卷成一团，“太危险，还是不要留他的东西为好。”
“留在这里很危险，逃走就不危险了。”
戚奴的语气很自信，似乎又已经有了计划，这是他从没提起过的，顾慎为正想要询问，谢奴回来了，冲两人点点头，表示外面一切正常，他们应该抬走尸体了。
三人一起抬着尸体，兄弟俩各抬一脚，顾慎为抱着头，轻手轻脚地向西门外的鬼叫崖走去，那些杂物就都堆在尸体上面。
谢奴早已打开院门，保证通行无阻。
顾慎为最担心的是神秘的守夜人，但是今晚运气不错，直到他们将尸体抬到门外，也没有守夜人现身，鬼叫崖是一处绝壁，无需看守，在这里，他们暂时安全。
“积薪院”的少年们全都抬过尸体，韩世奇却比哪一具都要重得多，离着崖边还有十几步，谢奴已经有点支持不住，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下弯。
戚奴与顾慎为对视一眼，一起慢慢放下尸体，他们俩也觉得精疲力竭，剩下的这最后几步，无论如何也走不下去。
尸体背部冲上，尖刀还留在身上，露出的部分很少，在月光下几乎看不到。
停下来休息是个错误，顾慎为这样想，他们应该尽快处理掉尸体，就在他要弯腰抬尸继续最后一小段行程时，尸体突然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脚踝，力道极大，像铁箍一样。
顾慎为体内的血液从沸腾直接冷却成冰，在那一瞬间，他甚至体会到了灵魂出窍的感觉。
戚奴与谢奴略微一愣，紧接着一起扑到韩世奇身上，哥哥拔出尖刀，没命地乱戳。
尸体毫无反抗。
顾慎为推开戚奴，用力掰开箍住脚踝的手掌，将尸体翻过来仔细观察。
这仍是一具尸体，只是嘴角开始渗出血迹，它为什么会抓住凶手的脚踝，抓的时候是否起死回生，顾慎为一点也看不出来。
他的魂魄已经回到体内，离开的那一小会它们好像得到了净化，这时冷静得像是验尸的仵作。
顾慎为探了探鼻息，又在胸口处摸了一会，他有点希望韩世奇还活着，这样就能问明白姐姐的下落，还有金鹏堡到底为什么要屠灭顾氏。
“真死了？”谢奴小声问道，脸色惨淡，比月光还要白。
“嗯。”
三个人再也没有力气抬动尸体，于是一起推着它翻滚，走完最后十几步，将尸体与杂物都推下悬崖。
无论韩世奇是死是活，都不能再回来了。
“接下来怎么办？”
顾慎为问道，戚奴与谢奴显然比他想得多，已经有了善后的计划。
戚奴手上沾满了血，神色显得既恐慌又暴躁，好像谁也不能惹他，一点就着似的。
“嗯？接下来？接下来我们要逃，你和我们一起走。”
“逃？怎么逃？这里是金鹏堡。”
戚奴深吸一口气，平静一下性情，脸色看着好多了，“是这样，每天上午咱们都要去挑水，那里有许多木桶，清水是从外面送来的，只要有机会，躲进木桶就能逃出去。”
顾慎为也干过担水的活，因此一下子就明白了戚奴的意思，金鹏堡位处绝巅，没有水源，每日用水都是从山下运来的，送水人不能进堡，清水倾入一座石池之中，再由堡内的奴仆们担回各院，池边常常堆放着许多临时不用空木桶，空桶次日可能会被送水人带走。
水池处并非无人看管，但也不是无机可趁，去担水的奴仆有时比较多，管事的人照看不过来，就有可能钻进空桶里，然后等着送水人的到来。
这像是一个可行的计划，但顾慎为还是摇头，这是他第二次拒绝一起逃走的邀请了，戚奴露出奇怪的神色。
“我要留下，这里还有我的仇人，我要报仇。”
顾慎为能说的就是这么多了，即使是一起杀人的伙伴，他也不能透露全部想法，一半是因为谨慎，一半是因为心虚，他要用上官氏全家人的性命为自己的父母兄长报仇，这个目标过于异想天开，大概没有人能够理解。
戚奴与谢奴接受了他的说法，在他们眼里，报仇比一切事情都重要，他们就是为了杀死污辱过自己的“那个人”，才一直推迟逃跑计划的。
三名少年回到“积薪院”，顾慎为一个人回独居的房间，戚奴与谢奴先是去整理了一下韩机奴的床铺，尽可能不让那一小块污迹过于显眼，然后也回房睡觉，那五名少年睡得正香，他们当中没人羡慕这哥俩的待遇。
顾慎为闭上眼，他杀死了第一个仇人，心中堵塞的巨石碎掉了一小块，透进了一丝光明，他还有很多事情要想，但是睡意顺着那丝光明层层袭来，他还没有将思绪整理清楚，就沉沉睡去，前所未有的香甜。
早上起床，顾慎为几乎忘掉了昨晚的一切，过了好一会，复仇的喜悦才渐渐涨高，浸透了他的每一个毛孔，连屋外的阳光都显得比平时明媚。
他已经度过了三天“去邪期”，又和少年们一起去向小姐请安，他心中还有一个疑惑没有解开：雪娘为什么要承认是她向遥奴传授了内功？
可是雪娘似乎忘记了这件事，从她那张冷漠僵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线索。
回到“积薪院”，韩机奴显得有些焦躁，不停地追问戚奴与谢奴，“三哥”哪去了，怎么没和他打声招呼就走了。
戚奴与谢奴的镇定令顾慎为很是钦佩，兄弟俩很随意地解释说，“三哥”当晚就走了，是他们开的院门又锁的院门，因为院管大人已经睡了，所以没有打扰他。
韩机奴相信了这番说辞，韩世奇也不是每次都要在这里过夜，但他不知为什么，就是心神不宁，一整天都在想着这件事。
到了午后，韩机奴越发地魂不守舍，监督少年们做活时心不在焉，傍晚时也没有点名，锁院门比平时晚，回房后一直点着蜡烛，直到后半夜才睡去。
因此，韩机奴没有发现戚奴与谢奴的失踪，兄弟二人午后去担水，回来过一次，第二次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这是院管的重大失职。
顾慎为替戚奴、谢奴松了一口气，他们的逃亡计划第一步很顺利。
其他五名少年发现了异常，但是谁也没有特别在意，他们是新人，不知该如何处理这种事情，也不敢提醒韩机奴，院管的心情明显不太好。
顾慎为暗暗祈祷戚奴兄弟俩能成功逃走。
对金鹏堡来说，这是一个平静无奇的夜晚，第二天上午，一切事情都曝露了，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第二十三章 刑室
少年们去向小姐请安时，还没有迹象显示韩世奇之死为人所知，少了两名奴仆，小姐也没有注意到，只有雪娘皱着眉头询问了一句，六名少年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她不满地摇摇头，但没有追问。
回到“积薪院”，韩机奴仍然没有注意到少了两个人，直到临近午时，他想找戚奴、谢奴再问个清楚，才终于发现院里只剩下六名少年。
“人呢？”韩机奴显得十分惊讶，有人在金鹏堡内失踪这种事，对他来说根本不可能发生，所以也就不可想象。
少年们依旧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韩机奴由惊讶转为震怒，抡起红木棍，没头没脑地向少年们打去，“敢背着我捣鬼！敢背着我捣鬼！你们都是一伙的，那两个小兔子崽子是不是跟三哥走了？”
少年们一边躲避，一边说不知道。
院子里闹得正欢，东院门被推开了，进来的不是送垂死者的奴仆，而是一群黑衣人，打扮与杀手稍有不同，腰带不是红色，有绿有黄，身上也没有配刀。
看见这些人，韩机奴的表情比见着杀手还要惊慌，手中的红木棍掉在地上，张大嘴巴，膝盖不由自主地弯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知道他是想鞠躬行礼还是就要摔倒。
黑衣人们不声不响，也不自我介绍，一拥而上，架着瘫成软泥的韩机奴迅速离去，有人将从没锁过的西院门在里面上锁，走时又将东院门在外面锁住。
没人向忐忑不安的少年们解释，他们现在相当于被监禁在“积薪院”，除了顾慎为，其他人对罪名一无所知。
院里还有两名前天送来的伤者，平时大家尽可能不进两人的房间，这时却一起跑进去，他们想以此向金鹏堡证明自己还是有用的。
中午没人送饭，这是一个不祥之兆，那两名伤者也没熬多久，天还没黑就死了，通往鬼叫崖的西院门被锁，尸体只能留在炕上一点点变得僵硬。
“我什么也没做，咱们什么都没做，是不是？韩机奴惹的麻烦，不会连累我们的，是不是？”
叫招奴的少年突然开口，已经很长时间没人说话了，他们只是感到不安，却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有顾慎为能猜到大概，但是他一句话也不会透露。
“雪娘会救我们的，咱们都是小姐的人，咱们发过誓。”另一名少年累奴用满怀希望的目光挨个打量伙伴们，想从别人那里得到一点信心。
少年们挨命点头，突然间都松了一口气，顾慎为也点头，心里却想，小姐和雪娘不会救他们的，她们要是有这个想法和能力，一开始就不会让他们留在“积薪院”侍候死人，八少主院里一样需要奴仆，却还是没有将他们要走。
“大头神”的女儿匪营中呼风唤雨的日子从她一上花轿就结束了。
傍晚时分，黄腰带黑衣人又来了，这回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冲着惊慌失措的六名少年下达了简短的命令：
“跟我们走。”
少年们心中惴惴，却不敢询问，老老实实地跟着走出“积薪院”，这里曾经是他们一心想要离开的地方，如今却像家一般令人留恋。
顾慎为保持着镇定，甚至有一点乐观，黄腰带没有捆绑任何人，大概只是想询问一下情况，事实很明显，一个杀手失踪，两名奴仆突然不见，任谁都会将一前一后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不会有人怀疑留下的人。
顾慎为的想法不完全正确。
黄腰带是“洗心院”的掌刑人，少年们被带到这里，迎接他们的将是很正式的审问。
“洗心院”离着“积薪院”不远，只隔着一座不知用途的小院，这里又叫“鬼院”，是金鹏堡专掌刑罚的地方。
顾慎为曾经想来这个院子里寻找姐姐的下落，如今才知道来了也白来，“洗心院”关押犯人的牢房全在地下，守卫森严，外人绝无可能窥探。
杀手组织里也有“犯人”，顾慎为觉得很讽刺。
少年们被带到一间地下刑室，这里的利用率似乎很高，地面积满了油腻的污泥，少年们曾经送走过几名“洗心院”送去的垂死者，他们身上都沾有这种污泥，遥奴还活着的时说过，泥里混和着人肉，从垂死者残缺不全的肢体上看，他的判断接近准确。
房里摆着许多奇怪的刑具，到处都是铁链，在一个角落里一名犯人无力的垂在木架上，皮开肉绽，已经没有人样，当他发出呻吟时，少年齐声惊呼，这人就是韩机奴，上午他还是“积薪院”院管，这时已经够资格回院等死了。
一名少年当场晕了过去，还有两个人呆在原地，一步也动不了，从裤腿里滴滴答答地流出液体。
刑室里站着十余人，不只是掌刑的黄腰带，还有其他人，有几个甚至没穿黑衣，对少年们的恐惧，他们并不在意，谁要是进了“洗心院”还能保持镇定，才会令他们惊讶。
顾慎为觉得自己的腿在发抖，心里有一种转身逃跑的冲动，他是中原顾氏的子孙，官宦之后，在中原时的玩伴都是将军与大臣的儿子，酷刑对他们来说是鬼神一样的传说，怎么会沦落至此？难道家破人亡不够，还要他亲身感受最耻辱的死法吗？
没人想到少年当中有一位顾家小少爷，更不会体谅他心中的感受，掌刑人熟练地将六人分别捆缚在不同的木架子上，一句话没问就开始执行鞭刑，第一鞭下去，晕过去的累奴就杀猪似的大叫起来，接着惨叫声响成一片。
没人敢反抗。
这是“洗心院”的规矩，不管你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招或是不招，先要经受一番刑罚，鞭刑已经是是最轻的下马威了。
鞭刑之后，掌刑人命令少年们开口，却不说自己想知道什么。
少年们争先恐后地招供，什么都说，连自己曾经给韩机奴倒过茶都说，他们还以为出事的人是本院院管。
接下来，掌刑人要求少年们说说失踪的戚奴与谢奴，这又引出一堆细枝末节。
虽然都是些废话，掌刑人们仍不露声色，他们就是要从这些废话当中找出漏洞，看看谁是真正的知情者。
受刑之前腿还在发软，鞭子打下来之后，顾慎为的惧心却烟消云散，皮肉之痛仅仅是疼痛，与他心中隐藏的痛苦相比微不足道。
但是他也大叫，也胡言乱语地招供，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刑室，第一次面对掌刑人，可是心中却出奇地透澈清明，种种花招在他眼中一目了然，他要装作与普通少年毫无区别，同时暗中进行观察。
问话的人都是小喽罗，真正的掌权者只有两个人，全都站在远处，显得事不关己。
其中一个黑衣黄腰带，瘦高，面色阴沉，显然是“洗心院”的管事者，另一人身穿灰色长袍，很矮很瘦，脸上一副深思默想的表情，像个学究。
他们都没有配带杀手标志性的狭刀。
讯问结束了，掌刑人们退到一边，果然是那两个人开口做判断。
“他们说不出什么，那两个家奴是单独行动。”瘦高的黄腰带最先说话，少年们心中一松。
“嗯，看来是这样，不过也不要大意，有些小孩子也是很阴险的，尤其是有大人教导他们的时候。”瘦矮的灰长袍随口说道，脸上还挂着一丝恭谦的笑意，好像他不是就事论事，而是在指出一个普遍事实。
“也有可能，这几个孩子进堡时间不长，接触的大人也不多，找出背后的人想必是很容易的，你说呢，郭先生？”
被称作“郭先生”的灰长袍露出极为明显的惊讶表情，“沈刀主，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只是觉得不能轻易相信这几个小家伙，韩世奇可是一名杀手，就凭几个少年，想暗算他似乎不太可能。”
“韩世奇”是真名，金鹏堡杀手大多声名不显，所以在执行任务时没有必要用假名字。
“沈刀主”与“郭先生”产生了分歧，前者似乎想要大事化小，后者却想深挖猛追，顾慎为提醒自己，如果能活着出鬼院，他要好好打听一下，金鹏堡内部的每一点矛盾，都可能对报仇大业有帮助。
讯问断断续续地进行，却一直没有重点，掌刑人似乎在东拉西扯，顾慎为有一种感觉，这是有意安排的，每次少年们提起雪娘和八少奶奶时，掌刑人都不会追问，聪明的少年已经有所领悟，再也不提八少主院里的事。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沈刀主与郭先生几次离开又回来，两人此后不怎么开口，没再显示分歧与矛盾，但是互相谁也不瞧谁。
八少主上官怒也来过一次，这是顾慎为第二次见到灭门的仇人，距离更远，报仇的机会也更渺茫。
上官怒只是看了看，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期间他冲沈刀主点点头，对郭先生却视而不见，郭先生反而毕恭毕敬地参见少主。
大概是子夜时分，几名黑衣人没打招呼就冲了进来，往地上扔了一件东西，向沈刀主与郭先生躬身行礼后马上退出。
那件东西是个活人，抬起头，第一个看的人就是顾慎为。
戚奴被抓回来了。
第二十四章 还绢
金鹏堡杀手韩世奇之死一案很快水落石出，怎么处理相关人等却成了一件令许多人头疼的事。
八少主上官怒流年不利，不顺心的事已经够多了，偏偏韩世奇是他院中的杀手，偏偏两名凶手是他的新婚妻子带来的陪嫁奴仆。
一半依靠各种小道消息，一半凭着自己的分析，顾慎为才能大致猜出那令人窒息的三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戚奴落网，其他六名少年立刻被送回“积薪院”，再次遭到监禁，消息不通，每天只送一次饭，那两具尸体没人处理，已经开始腐烂，味道渐渐遍布整个院子，钻进少年门居住的房间。
一连三天，他们都在惶恐中度过，鞭伤结疤，大家互相揭去硬痂，一块默默等待着最后的判决，这是几名“结拜兄弟”最后一段互相信任互相扶持的时光。
顾慎为心中尤其紧张，他不知道戚奴会供出什么来，戚奴在“洗心院”地下刑室的那一瞥已经令他心惊肉跳，在花样百出的酷刑下，绝大多数年纪比戚奴大意志也坚强的人都会全盘招供。
直到第四天中午，西院门终于敞开，“积薪院”迎来新院管。
新院管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东院门，处理两具尸体。
尸体已经生出了虫子，看着就令人做呕，少年们抬走的时候却是兴高采烈，又有活可干，似乎表明他们得到了宽恕。
果然，抬走尸体，又将存尸的房间彻底清洗之后，新院管宣布：“积薪院”重新开放，少年们要继续旧日的职责，一切不变。
其实一切都变了。
新院管拒绝住在“积薪院”，早来晚走，不在的时候将院门牢牢锁住，少年们的行动比从前更受限制，连每天早晨向小姐请安也取消了，堡内的担水处也加强了守卫，那些临时不用的空桶全都被挪走。
“积薪院”重新开放后迎来的第一批伤者当中，有一个是从前的院管韩机奴，他经受了比少年们重得多的酷刑，但是拣回了一条命，别的伤者陆续被扔下鬼叫崖，只有他竟然慢慢康复。
但是韩机奴变得沉默了，常常一整天不说话，他失去了靠山，也失去了地位，前途难以预测，有天夜里，他刚刚能起身走路，就用身上的腰带上吊自尽了，尸体挂在西院门的门框上，晃来晃去，第二天早晨才被发现。
他的死波澜不惊，无人询问，少年们将尸体抛入悬崖，有人甚至埋怨这位前院管不够体贴，既然要自杀，干嘛不直接从崖上跳下去呢？
又一天，少年们见着了戚奴的尸体，身首异处，被两名黑衣人直接抬到了鬼叫崖。
早已见惯死人的顾慎为没有忍住，呕吐起来，其他少年也背过身，脸色惨白，一整天没怎么吃饭。
没过两天，谢奴也落网了，少年反抗得太激烈，杀手们只好直接杀死了他，尸首被抛在荒郊野外，他的供词当时已经不重要了。
戚奴在“洗心院”承担了一切，除了弟弟只字未提其他人，他供认暗杀计划是自己制定的，尖刀钉在床下，然后趁“那个人”被谢奴拉住的时候，他翻身钻入床底，杀死正在享乐的仇人。
一切细节都符合，在戚奴身上搜出了韩世奇的几样东西。
不仅如此，最后还查出来戚奴与谢奴原来是大雪山的遗孤，因为内部几个峰头之间的斗争父母双亡，才被辗转被卖为奴隶，那个在丁字路口诛杀“飞鹰帮”的龙飞度，跟兄弟二人根本就是同族人。
大雪山与金鹏堡向来不和，这给韩世奇之死增添了一丝阴谋色彩，“积薪院”的六名少年再次受到讯问，让他们交待自己的身世。
这回没有押他们去“洗心院”，少年们早已是惊弓之鸟，一经读问便将自己出生以来的十几年经历全都交待得清清楚楚。
顾慎为当然不能说出实情，临时编造也太难了些，所以他将遥奴的身世借用过来，这样他就成了一名西域商人的家仆，有一次随主人出行时遇到强盗，被掳为奴。
遥奴临死前说的话颠三倒四，顾慎为不得不重新加以润色，结果非常成功，最后连他自己都快相信这段经历了，唯一的问题是，他的话经不起对证，他和尖脸遥奴的长相差别太明显。
不过，没人去千里以外找那个西域商人对质，顾慎为暗自担心了十来天之后，确认自己顺利过关。
风波渐渐平息，谁也没真心怀疑还有第三个同谋者，而且暗中还有一股力量想让这件案子尽早结束，减小影响的范围。
顾慎为在刑室中观察到的矛盾迹象没有错，那个瘦高的“沈刀主”名叫沈谅，是“洗心院”主事，也是八少主上官怒的亲舅舅，他代表外甥的利益，利用手中的权势力图大事化小。
瘦矮的郭先生来自东堡“白衣院”，虽然和哪一位少主都没有亲戚关系，但是公认他与五少主交往密切，一心想将案子扩大，借此打击八少主的势力。
“五八不和”这四个字金鹏堡内几乎尽人皆知，据说两位少主的母亲生前势同水火，死后还将仇恨传给了各自的儿子。
表明上看，八少主上官怒赢了这一回合，关键是“独步王”上官伐本人不想事态失控，一名杀手竟然被两个十来岁的少年暗杀，地点就在金鹏堡内部，传扬出去，不啻是一件大丑闻。
金鹏堡主不愿追究，自然不会有人再敢横生枝节。
不过，上官怒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却因此低到无可再低了，八子不仅没有能力掌管一支杀手队伍，甚至管不好自己院里的内务，这令“独步王”极为失望。
金鹏堡并非铁板一块，了解到这一点对顾慎为却没有什么帮助，他现在被困在“积薪院”，每日与死人打交道，身边只有五个噤若寒蝉的伙伴，相互之间连话都很少说。
跟小姐一同嫁来十名少年，才过了一个多月，就已经死了四个，即使是在“天天死人”的金鹏堡，这也是一个高得吓人的比例，少年们中间因此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悲观情绪。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顾慎为发现自己被孤立了，其他五名少年常常躲着他，在他背后切切私语，对欢奴，他们表现出一丝畏惧。
这让顾慎为很是莫名其妙，他没欺负过任何人，也没背叛过谁，同样生活在金鹏堡最底层，干的都是最低贱的活，他不明白自己何以成了另类。
许多天以后，他才明白自己的与众不同。
他的举止虽然经过掩饰，仍然与山区来的孩子不同，他不会随便席地而坐，他习惯性地频繁洗手，认得字，走路时总是挺着腰板……
他会武功，比不上堡里的杀手，但是少年们谁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不怕鬼叫崖，经常一个人去那里，有时是练功，有时是呆坐，其他人对这个地方却是避之唯恐不及，除了抛尸，绝不踏足一步。
“中邪”的遥奴死时只有他陪在身边，戚奴与谢奴曾经想给他“驱邪”，结果却自己“中邪”搞暗杀，仔细想来，连最早死去的逍奴似乎也与欢奴有点关联。
这都是那五名少年的想法，顾慎为一开始有点恼怒，但很快就释然了，而且这样也好，他可以不受干扰的练功。
进入金鹏堡的这一个多月，是他一生中练功最刻苦的时光，既然速成法门下落不明，他只得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正常练功上。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已经放弃了尽快报仇的想法，只要没人认出顾家小少爷的身份，他可以耐心等待，直到“合和劲”大功告成，十年不够就二十年，仇人上官怒还年轻，会活到那个时候的。
“积薪院”重开的第十天，对欢奴显然越来越惧怕的少年们“送”给他一件意外之喜。
那天院里没有接收伤者，新院管锁好东院门，自己离开了，顾慎为利用这个机会去鬼叫崖练功，午时才回院里吃饭。
其他少年躲着他，所以平时他都是一个人回房吃，这天也不例外，只是这回他的被褥上多了一件东西。
一块白绢，上面有字。
顾慎为差点将手中的碗摔在地上。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放下碗，拿起白绢，只看了第一行字，就知道这正是“合和劲”速成法门。
他贪婪地读下去，顾不得吃饭，也顾不得想白绢的来历。
读完之后，顾慎为大失所望。
这的确是如假包换的速成法门，可是远没有他想象中“速成”，如果正常修练“合和劲”，需要阴阳二劲都达到第九层，才能龙虎交汇，按照速成法门，可以在任何一个层次阴阳合和，但是威力却不可同日而语。
白绢上的文字说得很清楚，阴阳二劲达到第三层，合和之后方显威力，达到第五层大有威力，若想神功无敌，必须得练到七层以上，说是“速成”，其实“速”得有限。
父亲顾仑苦练了数十年，阴阳二劲才是第五层，顾慎为刚刚练至第一层，想要学有所成，不知得熬到何年何月。
不过，顾慎为还是将白绢小心藏好，想了想，又找出来，用一下午的时间将上面的功法文字背得滚瓜烂熟，然后将白绢撕成碎条，抛下悬崖。
从此以后，顾氏家传绝学再没有文字记载，只存在唯一子孙的脑海中。
现在，顾慎为有时间考虑到底是谁将白绢还回来的，这个人自然是另外五名少年之一，他替遥奴保管重要物品，即使在“洗心院”承受酷刑时也没有招供。
顾慎为得找到这个人，到时是感激他还是除掉他，只能先悬而不决。
第二十五章 暴露
想找出谁是归还白绢之人并不容易，顾慎为与其他五名少年交往甚少，又不能直接逼问，只能暗中观察分析。豆腐小说无弹窗www.uu234.com
有几个人首先被排除掉，累奴、招奴和散奴从前是韩机奴的人，后来才脚踩两只船投向遥奴，遥奴似乎不可能将重要物件交给这三人保管。
剩下的只有欣奴和遣奴，这两人在遥奴活着的时候一直是他的忠实追随者。欣奴胆子比较小，在“洗心院”曾经吓得尿裤子，如果是他保管白绢，当时肯定会招供。
这样，就只有遣奴嫌疑最大了。
遣奴与顾慎为同岁，是一名比较早熟比较收敛的少年，拍马屁的时候恰到好处，既让对方高兴，同时又不会让自己显得过于卑躬曲膝。
顾慎为越看越觉得遣奴就是归还白绢的人，苦于没有直接证据，不能找他摊牌，尤其是这个时候摊牌没有好处，顾慎为不想也没有办法再杀一个人，既然遣奴没有公开白绢的秘密，不妨再等等看。
可是顾慎为心里因此总有个疙瘩，遣奴不识字，所以不会知道白绢上写的是什么，遥奴大概也不会告诉他，可是他毕竟掌握了一项秘密，这个秘密能维持多久，谁也不能保证。
顾慎为继续暗中观察遣奴的一举一动，直到被一件他想不到的事情打断。
“积薪院”重开之后近一个月，可能是觉得风波已经平定，小姐又要求少年们去向她请安了。
将六名少年带走的仍然是雪娘，新院管处事圆滑，不仅没有阻拦，对八少***乳娘态度还很谦卑。
在八少主院中，少年们与其他奴仆共同经受了一场狂风暴雨般的咒骂、指责与哭诉。
因为韩世奇之死，“大头神”的女儿也受到了波及，戚奴与谢奴是她带来的，起码有失察之责，暗杀的起因又那么丑陋，倒像是小姐有意牺牲自己人，讨好丈夫属下的杀手。
这当然不是事实，可是并不妨碍风言风语的流传。
小姐觉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冤屈，尤其是丈夫上官怒竟然也对她显出冷淡，觉是这个土匪的女儿带来了霉运。
小姐在屏风后面声泪俱下，指责所有人忘恩负义，甚至声称自己明天就要回到父亲那里，让父亲惩罚这里的所有人。
雪娘与几位贴身丫环好不容易才劝住了小姐。
顾慎为老老实实地跪着，心里对小姐不以为然，事情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她当时没有走，这时也走不了，何况这里是金鹏堡，即使是“大头神”的女儿也不能来去自如。
这是一个娇惯的、愚蠢的女人，比不上姐姐顾翠兰万分之一，顾慎为暗中对罗宁茶做出评判。
结果，就在这一天，奴仆们反复发誓效忠小姐之后，当其他人都可以离开，顾慎为被指定留下，发出指示的人是雪娘。
顾慎为并不太意外，他早等着这一天，雪娘曾经承认是她向遥奴传授内功，揽下了导致遥奴走火入魔的全部责任，这一定有原因。
众人散去之后，顾慎为跟着雪娘到了后院，第一次有机会进到房间里。
在一间厢房里已经摆好了厚实的屏风，小姐坐在后面，丫环们都被遣散，只留下那名瞎眼无舌的少女在身边侍候，她能听但是不能说不能看也不会写，是保守秘密的最佳人选。
在残酷地对待这名女奴之后，又将其当作心腹，小姐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矛盾。
雪娘命令欢奴跪下，然后对屏风后面的小姐说：“就是他。”
屏风后面沉默了一会，小姐似乎在仔细打量面前的少年，虽然隔着屏风，她只能看到一个缩成一团的模糊影子。
“真是他杀死了那个疯子？”小姐已经记不起那个曾在院中练武的少年，只有他疯狂大笑的印象。
顾慎为虽然早有准备，对小姐的直接还是吃了一惊，忍不住开口辩解：“不是我，我……”
雪娘一脚踢在他的胁下，她的脚尖与手指一样坚硬，顾慎为只觉得内息一滞，后半截话再说不出口。
“闭嘴。”雪娘冷冷地命令，然后缓和语气，对屏风后面的小姐说：“就是他，绝不会错。”
“他还让那个疯子死得像个意外？”小姐的声音里没有恼怒与指责，反而带有一点好奇。
“他有点小聪明。”
“阴险毒辣。”小姐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四个字，却不带丝毫感情，好像跪在屏风外面的是一只凶残的野狗，由她豢养，受她支配。
“没错，阴险毒辣，正是小姐想要的人。”
有一会，屋子里没人说话，顾慎为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小姐想要“阴险毒辣”的人干什么？他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就是他吧。”小姐终于开口，“可是要保证让他忠心耿耿。”
“大头神”的女儿也不是太愚蠢，奴仆们平时的誓言只换得她的愉快，换不来她的真心信任。
“这个容易。”雪娘自信满满地说，转向顾慎为开始发问。
“欢奴，说出你的本名。”
“杨欢。”
“哼，你叫杨欢，入堡之后起名欢奴，还真是巧啊。”
“是，很巧，可这是我的真名字。”
“原来家住哪里？”
“疏勒城，主人姓林……”
雪娘又一脚踢在他的胁下，“在我面前还敢扯闲谎，说，你跟中原顾氏是什么关系？”
顾慎为心中一震，他被看破了，一定是他教给遥奴的“合和劲”泄露了秘密，可是雪娘明知他与顾氏有关，却没有向八少主上官怒告密……许多事情在顾慎为脑子里汇聚，像一团团的云千变万化，他得迅速做出决定，一个大胆的决定。
“小姐恕罪，雪娘恕罪，小奴撒谎了，小奴迫不得已……”
“少说废话，说实话。”
“小奴的确叫杨欢，父亲杨峥，乃是顾家的教头。”
“一个教头的儿子，也能学顾氏家传武功？”
“小奴的父亲与老爷顾仑交情非同一般，名为主仆，实是兄弟，所以破例获授家传内功与刀枪双绝，父亲私下里也传给我一些，但是只有皮毛，我学得也不到家。”
“听着有点像实话了，我倒要试试你学了多少‘皮毛’。”
雪娘刚硬的手掌按在顾慎为的后脖颈上，一股灼热的内息粗暴地闯入他的体内，横冲直撞，直逼小腹丹田。
顾慎为内功微浅，阴阳二劲刚刚练到第一层，远不能运用自如，陡遇压迫，不等主人运功，自然而然地进行反抗，可是与雪娘的劲力相比，它实在太弱小了，好似一杯水浇向熊熊烈火。
顾慎为只觉得全身一震，丹田好像在瞬间爆烈，他还什么都没有明白，就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正听到小姐好奇地问道：
“他死了吗？”
“没有，他这次没说谎，他的确只学到皮毛，遥奴找这么一个半瓶醋学内功，也真是瞎了眼。”
顾慎为心中稍安，又有点脸红。
“说，你混进金鹏堡有什么目的？”
“我要替父报仇。”顾慎为支起身子说道，有意让声音悲愤不已，这对他来说不难，听的人以为他说的是杨峥，他想的却是自己真正的父亲顾仑。
“杀你父亲的是八少主。”
雪娘的声音冷淡而不带感情，听到她这句话，屏风后面的小姐突然发出短促的笑声，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但又不好意思笑出来。
“不，我父亲在庄外被杀，杀他的人是一位杀手，这个杀手是……八少主的手下。”
“你还不如向我的夫君报仇，这样我就能回铁山了。”小姐幽幽地接口说道。
“小姐！收回你的话，你现在是上官家的人，一生一世不变，再不准提回铁山的事。”
雪娘的语气非常严厉，好像在训斥一名不懂事的小女孩，与她平时恭谨的态度判若两人，这里外人不多，她不用特别在意主仆之别。
小姐也没有将雪娘当作普通的仆妇，不满地哼了一声，竟然没有发作，低声说道：
“不用你说，我当然知道。”
雪娘又转向欢奴，“我要是听到你乱嚼舌根子，就把你活着抛下悬崖。”
“小奴不敢，小奴什么也没听到，小奴对小姐和雪娘一片忠心，上天可鉴。”
这一连串的“小奴”将顾慎为心中最后一丝自尊也击毁了，“顾家小少爷”从此与他无关，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哼，凭你，练一百年也敌不过八少主一根手指头，杀你父亲的杀手是谁？是那个韩世奇吗？”
“不是，小奴还不知道仇人是谁。”
雪娘绕着顾慎为走了两圈，细细观察，好像一位精明的商人在打量要买下的货物。
“你想报仇，不是没有可能，可是现在要停下，不准你私自行动，也不准你暗中调查，如果你表现好，小姐自然奖赏你，你明白吗？”
“明白，小奴明白，小奴愿为小姐和雪娘赴汤蹈火，决无二言。”
“从今天开始，你要代替遥奴跟我学武，一个月以后我要送你进东堡当学徒，未来你会成为金鹏杀手，如果当不成，你就自我了结吧。你若是敢有二心，敢有一丝一毫的违逆，你父亲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记住，雪娘想杀人，用不着阴谋诡计，也用不着告密。”
第二十六章 习武
顾慎为当天就留下跟雪娘学习武功，两人不是师徒，也不是朋友，却是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刻苦。
顾慎为心里非常清楚，雪娘与小姐的目标不会只是为金鹏堡提供杀手学徒，她们牢牢握住他的把柄，当然另有所图，但是在她们开口提出最后要求之前，他会拥有暂时的安全。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组合，顾慎为自称叫“杨欢”，复仇的矛头很可能指向八少主上官怒，身为八少奶奶的罗宁茶竟然不以为意，雪娘也没有深究，轻易就相信了这套说辞，而他，一名心怀杀机的杀年，却要依靠两位心怀鬼胎的的女人保证自身安全。
还有一件事出乎顾慎为的意料，跟着雪娘习武的不只他一个人。
金鹏堡对女奴的命名方式与男仆差不多，也是从《千字文》当中选一个字，唯一的区别是后面缀的字是“女”。
跟顾慎为一块习武的人叫荷女，也是“大头神”拦路买来的十名童女之一。
这是一名沉默寡言的少女，如果不是神情过于严肃的话，她可称得上是美女，她总是一副沉思默想的模样，对周围的一切事物都心存警惕，尤其注意倾听雪娘的每一句话、观察雪娘的每一个动作。
从雪娘的角度来看，荷女是一名优秀的弟子。
顾慎为从来没听遥奴提起过她，对那个喜欢夸夸其谈的尖脸少年来说，这是极为罕见的行为。
雪娘传授武功的方法跟顾家完全不一样，第一天，一招也没演示，她就让男女两名“弟子”对打，不是点到为止，而是倾力而战。
顾慎为第一招就被突如其来的一脚踢倒，这才明白荷女是动真格的，也明白了遥奴此前经常受伤是怎么回事了。
荷女没有武术根基，全凭着良好的悟性与一股子狠劲儿，才在几十天的时间里跟随雪娘练就一身拳脚，顾慎为开始还想隐藏实力，最后却要使出浑身解数，将第一层“合和劲”全都发挥出来，才能勉强打成平手。
荷女根本没有修习过内功，只是临战经验比顾慎为丰富得多。
只对练了不到半个时辰，顾慎为就已经大汗漓淋，丹田内气息翻涌，竟似有不支之意。
雪娘在一旁随时指点，但是大多是针对荷女，对第一天留下的欢奴，她直到最后才给出建议，或者说是命令：
“忘掉你学的破烂拳术，练好你的内功。要想进入东堡，并且活着成为杀手，你得重头练起。”
那天下午，雪娘去服侍小姐，让荷女教欢奴“伏虎拳”。
打不过与自己同龄的少女，就够没面子的了，还要跟她一招一式地学习拳术，更是令顾慎为无地自容，尤其是荷女态度冷漠，一句话也不多说，像是极不情愿的样子。
不过，傍晚回到“积薪院”之后，顾慎为领略到的又是一番想不到的待遇。
新院管第一次主动和欢奴说话，还鼓励了他几句，告诉他以后不用再管院里的伤者了。
另外五名少年也挂着尴尬的笑容，迎接“结拜兄弟”的归来，累奴甚至帮他掸了掸身上的尖土，态度变化之大，令顾慎为一时间竟有点接受不了。
他重点关注的还是遣奴，遣奴一如既往，虽然也来示好，但是话不多，往往在将要冷场的时候说出一句，给人一种感觉，好象他是小团体的带头人。
顾慎为决定将白绢的事暂时放下，他要专心学武，既为了进入东堡当杀手学徒，也是为了讨好那两个女人。
金鹏堡好像一座金刚巨山，远望坚不可摧，靠近观察却能见到细小的裂痕，顾慎为已经摸到了几条，但是对于报仇大业还远远不够，他要继续深入，直到所有裂痕的交汇处。
顾慎为现在可以光明正大的练习武功了，除了吃饭睡觉，他将几乎全部时间都用来练武，即使从雪娘那里回来，他也要去鬼叫崖修行“合和劲”，他要把浪费掉的十来年时光全都追回来。
雪娘迫切希望她将要推荐的两名少年能在东堡出类拔萃，所以督导极为严厉，甚至插手欢奴的内功修练，她这也是怕遥奴的悲剧重演。
雪娘可不像顾仑，传授内功时循序渐进求稳不求快，她近乎是以暴力手段推动欢奴提升内力，顾慎为每天都要在她面前练一次“合和劲”，她则时不时在他身上戳一指，每下都命中不同穴位，输入一股霸道的热气，帮助他打通经脉。
这对修练内功自然大有益处，可是也痛苦万分，没几天，顾慎为就已全身遍布青淤，晚上睡觉时都找不到舒服的姿势。
与荷女的每日对练更是痛上加痛，这个沉默的少女对欢奴从一开始就产生了莫名的嫉恨，等到雪娘单独帮助他修练内功，更令她将同门少年视若仇敌。
顾慎为还从来没被人这么痛恨过，他对此非常茫然，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恼怒和不服气，他想要压过荷女。
学习伏虎拳时，这一目标很难实现，顾慎为本来就不怎么擅长拳脚功夫，入雪娘门下又比荷女晚了近两个月，但是十天之后雪娘传授刀法时，情况就不一样了。
东堡每年一次招收新学徒的日期已然临近，雪娘为了赶进度，必须在短时间内传授尽可能多的武功，她提醒欢奴与荷女：
“练武之人，拳脚是根基，身轻体健，再学其它兵器自然水到渠成，可是拳脚也只是根基，不要指望用它与人争斗，无论你的拳脚功夫有多好，握着一把利刃只会让你更强。有人赤手空拳打败刀枪剑戟，那是因为双方实力差距太大，而不是拳脚胜过了兵器。记住，你要当一名杀手，以杀人为业，你的对手不是由你选择，而是由主顾指定，所以，你千万不要想着以拳胜刀，只有以刀胜刀，以刀胜拳。”
雪娘自己练的是铁指功夫，与她的这番理论不大适合，可她不是杀手，也不想当杀手，而且常年在深宅大院中服侍小姐，的确不怎么需要刀剑。
顾慎为对家传刀法烂熟于心，但他已经说过自己学得不到家，所以刻意隐藏，好在雪娘也不在意，她传授的是实战刀法，没有固定套路，共是一十八势，每势都很简单，或劈或砍或刺或格，殊少变化，但是练熟之后，雪娘要求两人自行将十八势组合，又演变出无数新招来。
雪娘说这套刀法是“铁山刀法”，是铁山匪帮赖以纵横大漠的武功之一。
顾慎为觉得“铁山刀法”不如自家刀法精妙，但胜在易学好懂变化多端，他偶尔在组合一十八势时加入一两招顾家刀法，竟也大有益处。
对荷女来说这却是一道难关，在此之前，她连真正的刀都没拿过，光是熟悉握刀姿势和用力方法就用了好几天，因此在对打中，她远远落后，有时差距太大，雪娘不得不亲自入场与欢奴对阵。
荷女因此变得更加沉默阴郁，顾慎为每次来都看见她已经在练刀，走的时候她仍然刀不离手。
顾慎为的“合和劲”进展也很神速，一个月过去，他连闯两送，阴阳二劲都达到了第二层。
自从进入金鹏堡以来，顾慎为从来没感觉这么好过，报仇的信心也大为增加，虽然他现在离最终目标还隔着千山万水，但是他已经能隐隐望见那座最高的山峰，他要成为最强的杀手，再向杀手们复仇。
“大头神”的女儿无聊的时候会来看雪娘传授武功，当然还是要隔着屏风，她在铁山时的许多习惯都被迫放弃了，只有这一条越发坚持，不仅丈夫以外的男人禁止看她，就连堡内一般妇女也看不到她的真容。
据说小姐每天向婆婆请安时也要戴着好几层面纱，这也就不难理解，婆媳之间的关系为何如此恶劣了。
顾慎为与荷女练“铁山刀法”时，小姐有时会点评几句，“称心遂意”那四名贴身丫环就会借着话头跟小姐一块回忆从前的快乐时光。
从这些罗里罗嗦的回忆中，顾慎为发现小姐一点武功也不会，“铁山”也不是真实的地名，匪帮营地扎在哪，哪就叫“铁山”，雪娘也不是货真价实的乳娘，她在小姐几岁时才加入匪帮。
东堡招收杀手学徒的那一天刚好入秋，头天晚上降下当年的第一场霜，天空阴沉，绝峰之上的空气却很清新。
雪娘亲自带着欢奴与荷女前往东堡，堡内建筑众多，巷路纵横，宛如迷宫，若不是有人带领，外人寸步难行。
进堡时间也不太长，雪娘就对复杂的路径了若指掌，顾慎为对此并不意外。
东堡和西堡一样，也有数不清的院落，雪娘带两人进了一座很小的院子，和金鹏堡许多地方一样，历经百年风雨的小院已有破败之象，但是长桌后面的记名先生却保持着威严，让人觉得，金鹏堡的实力在人不在房屋。
记名先生抬头看了一眼来者，这是第一拨新学徒，他的簿子上还没有留下墨迹。
“哪个院的？”
“八少主。”
“姓名。”
“荷女。”
……
记名先生发问，内容繁杂，连学过哪些武功都一一记录在册，问题全是雪娘代答，顾慎为与荷女只需要在一旁静静等待。
一切顺利，荷女成为今年第一名记录在案的杀手学徒。
这时又来了两三拨新学徒，小院里显得有点拥挤。
轮到顾慎为，本来一切也很顺利，欢奴的名字已经写在簿子上，只差最后几项，问到所学武功时却出了纰漏。
“他学过内功？”
“嗯，学了一点入门功法。”还是雪娘替他回答，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记名先生低下头，将簿子上“欢奴”名下的记录一一划掉，然后抬起头，说：
“他不能进东堡。”
第二十七章 敌视
一点，只差一点，顾慎为就能在复仇之路上迈出完美的一步，他做好了全部准备，却在最后时刻打了一个趔趄，从光明大道上跌入不见底的阴沟。
院子里有人认出了雪娘，知道她是八少奶奶带来的人，互相指点，一起发出恰到好处的嗤笑声，大到可以让人听到，又短促到当雪娘回头时找不到目标。
雪娘腊黄的脸上微微泛红，一句也没多问，留下荷女，带着欢奴迅速离开，回到八少主院中。
顾慎为被留在前院，雪娘赶去见小姐，过了一会，从后院隐隐传来小姐的怒斥声。
几名仆人经过，看到去而复返的欢奴都很意外，听到小姐的声音又都很惊慌，匆匆离去，不敢询问事情经过。
大概一刻钟以后，雪娘快步走出院子，经过顾慎为身边时，一眼也没瞧，好像他不存在似的。
顾慎为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惶慌不安，他现在不仅进不了东堡，而且失去了利用价值，雪娘和小姐会怎么对待他？直接交给八少主？还是放任不管，由他自己去找某位杀手报仇？
如果是前者，他得想个办法杀掉八少主上官怒，这是他报仇的底限，上官怒是亲自动手杀他父母兄长的人，也是他心目中第一号仇人。
一个时辰以后，顾慎为办法还没想出来，雪娘回来了，从表情上猜不透她的心思，她盯着茫然失措的欢奴看了好一会，似乎在进行某种权衡，最后她说：“去收拾行李，今后你留在院里干活儿。”
这比最差的结局要好一点，顾慎为躬身应是，自己寻路回“积薪院”，步履沉重，好似背负着千斤重担，但是路走了一半，他又乐观起来，虽然没能如愿进东堡，可是留在了八少主院里，这意味着他今后有机会接触上官怒，也就有机会报仇。
顾慎为白天跟雪娘学武时，从来没见过院邸的主人，上官怒似乎早出晚归，从不恋在家里。
“积薪院”里早已流言四起，快要乱成一锅粥，看到欢奴一个人回来，少年们蜂拥而至打听消息。
顾慎为道出实情，少年们的脸色也随之变化，不过听说他今后留在八少主院中做事，几个人还是羡慕情绪居多，不管在哪干多苦多累的活儿，也比在“积薪院”侍候死人强得多。
五名少年缺了一名，顾慎为说完自己的倒霉事，累奴告诉他另一件倒霉事：雪娘把遣奴领走了，据说要推荐他进东堡。
雪娘和小姐犯了一个简单的错误，她们是外人，对金鹏堡杀手制度一知半解，以为武功好就会受欢迎，小姐探听消息的对象是自己的夫君，也很有问题，上官怒是“独步王”的儿子，从一出生就进入杀手名册，从没经历过选拔，对这种小事同样知之不详。
结果，雪娘辛辛苦苦培养苗子，却从来不知道东堡招录学徒的一条重要规定：进入东堡之前不能修行任何内功。
据说金鹏堡自有一套内功，与武林中所有功法格格不入。
不管原因是什么，顾慎为废寝忘食修练的“合和劲”，成为他进入东堡的绊脚石。
雪娘知道错误之后，立刻与小姐商量办法，又找来护院的杀手，问明白了所有规则，发现还有纠正的机会。
原来东堡训练杀手并不在乎学徒的武功根基，即使半招不会也没关系，反正进了东堡都要从头练起。
就这样，雪娘来到“积薪院”，在五名少年当中重新挑选，于是莫名其妙的遣奴品尝到了天上掉馅饼的味道，放下手里的活，转身成了杀手学徒。
在顾慎为回来之前，剩下的四名少年已经打听到大部分信息，雪娘在东堡丢脸的事情早已传遍堡内，连偏僻的“积薪院”也传到了，反而是顾慎为一无所知。
八少奶奶在金鹏堡内的孤立地位和没人缘的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天意弄人无过于此，顾慎为固然难以接受，另外四名少年也愤恨不已，最聪明的遥奴当杀手他们能接受，会武功的欢奴进东堡他们能理解，遣奴并无特异之处，跟他们没有区别，竟然拣到这么大的运气，实在令人深感不公。
“他熬不过去的，最多一个月，就得抬回来。”累奴信誓旦旦，杀手学徒虽然对武功根基没有要求，但是按惯例，会点功夫总有好处。
没什么可说的了，等遣奴风光地回来，少年们包括累奴在内，都会去拍他的马屁。
顾慎为又去见新院管，说自己回来取行李，结果遇到一点麻烦，奴仆留在哪个院里做事，不是雪娘随便一句话就能决定的，尤其是“积薪院”的奴仆越来越少，想再找人顶替也很难。
不过问题很快就得到解决，雪娘做事细致，已经补走了程序，以八少主的名义正式要走欢奴。
于是，当天下午，顾慎为抱着铺盖卷住进了一间小石屋，紧挨八少主院邸的后院，与他同住的是五十多岁的马夫老张，两人的职责就是照看马棚。
金鹏堡的男仆都叫“某奴”，老张也不例外，不过所有人都叫他“老张”，在一片“奴”声中，这个最普通的称呼反而具有极强的辨识度。
老张可算得上是模范奴仆，忠心不二、干活认真，每天回到屋里倒头便睡，从不多嘴多舌，顾慎为住进来几天，和他说的话也没超过十句。
对马匹，顾慎为很熟悉，不过从前是别人为他照看，他只管自己那匹小马吃得是否好，毛色是否鲜亮，如今他是在为仇人喂马。
他尽量不让自己回想从前的生活，怕控制不住情绪泄露自己的秘密，这里危机四伏，走每一步都要小心再小心，韩世奇已经死了，可是谁也不能保证八少主的属下没有第二个认识顾家小少爷的人。
还有已经进入东堡的遣奴，他脱离了欢奴所能触及的范围，会不会无意中说出白绢的事？
雪娘也是一个潜在的威胁，顾慎为明白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留在院邸，无非就是要就近监视，毕竟，她与小姐在欢奴面前已经透露了太多的信息。
话是这么说，雪娘却很少出现，除了每天早晨的例行请安，他基本没再见着她。
老张是金鹏堡家仆，不用向小姐表忠心，顾慎为猜测，这就是他从来不跟自己闲聊的原因，他们是两派人，各为其主。
金鹏堡主人之间的矛盾顾慎为早已看在眼里，还听说了许多，但是却无法加以利用，他的地位太低力量太渺小，一座大山即使有裂缝他也撬不开。
他唯一能做的还是刻苦练功。
他会内功的事情已经不是秘密，人人都以为是雪娘教他的，所以也就无需隐瞒，每天照料完八少主的十余匹壮马，他都会找地儿练功，“合和劲”、伏虎拳、铁山刀法至少要练一遍。
老张冷眼旁观，不反对也不支持，他只把持一项“特权”，那就是凌晨牵马去前院大门口恭候主人，傍晚再准时去前院将马牵回来。
顾慎为根本没机会见着上官怒，但是对他的生活习惯却了解了不少。
八少主的作习时间从来不变，早出晚归，风雨无阻，每隔五到十天，他都会多带马匹出门，三五日之后归来，这时的马匹全都变了模样，又脏又瘦，有时还会少一匹。
唯有这个时候，冷漠的老张会显露出一丝感情来，不管马匹归还的时间有多晚，他也要叫起欢奴，跟他一块为它们洗澡、添加饲料，他会轮流抱着每一匹劳累过度的爱马，喃喃低语，好似盼子回家的慈母。
顾慎为发现自己又一次困在半路上，前进不得，后退也没有余地，他跟着一位爱马胜过爱人的老头子消耗时光，一墙之隔的仇人却照常生活照常去杀人。
十四岁的顾慎为已经培养出他从来没有过的耐心，他知道要等待，只能等待，必须等待，因为他有神意在身。
成为马夫助手的两个月以后，当金鹏堡的地面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顾慎为终于等来了一个机会。
那天下午，他正拿着一根木棍练习铁山刀法，这是雪娘教给他的，为了隐藏身份，他只能忘掉更擅长的顾氏刀法，但是他练得颇不顺畅。
铁山刀法是一套极为注重实战效果的刀法，一十八势简单易练，组合招式却是千变万化，顾慎为没有对手，就好像射手没有靶子一样，练得再刻苦也不得要领。
他还总是无意中插入一两招家传刀法，那套刀法他太熟悉了，想忘也忘不了。
顾慎为练得入神，很久之后才猛然发现有人在十几步以外观察自己，那人似乎已经站在墙边很久，也没有特意掩饰，但是不知为什么，却一点也不惹人注意，这是一名项尖杀手该拥有的素质。
顾慎为一下子僵住了，他一直期盼着能靠近仇人，没想到仇人主动靠近了他。
来的人是上官怒。
仇恨与愤怒像一团易燃的柳絮，瞬间就烧光了，留下的是一堆坚硬的恐惧种子。
八少主终于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了？顾慎为觉得腿在发颤，这不是他预想中的见面，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上官怒盯着前方那个稍显阴郁目光复杂的少年，心中稍稍一动，仅存的左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刀柄。
第二十八章 换主
上官怒从少年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深切的敌意，本能促使他握住刀柄，但是少年的敌意稍纵即逝，随后流露出来的是奴仆该有的惶恐与呆滞。豆腐小说无弹窗www.uu234.com
上官怒脑子里闪过某个不成形的想法，同样稍纵即逝，他甚至没来得及抓住它。
这是自己土匪出身的妻子带来的奴仆，见到金鹏堡少主而惊慌失措，上官怒决定原谅这名无知少年一次，他还有点遗憾，少年的刀法不错，眼神中也充满了斗志，应该是杀手的好苗子，可惜东堡不收。
“你是欢奴，东堡不要的那个？”
“是。”
恐惧之后的放松让顾慎为彻底失去了力量，然后他又想起自己的身份地位，单腿跪下，补充说：“小奴不知少主驾到，请少主恕罪。”
上官怒还是没什么表情，他在心中衡量少年的斤两，过了一会才点点头，嗯了一声，转身走了，留下不明所以的顾慎为。
接下来的几天，顾慎为一直忐忑不安，猜不透上官怒是何用意，那次见面明显不是偶然。
最终是雪娘解释了一切，她带他去面见小姐。
“少主把你送人了，从明天开始，你去‘摘星院’，给小公子当伴随。”
顾慎为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原来上官怒没有认出自己，但是他不敢开口说话，因为屏风后面的小姐极为愤怒，砰的一声摔碎了什么东西。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她孟家不是奴仆成群吗？干嘛要我的人？”
顾慎为恍然大悟，“独步王”的正妻姓孟，来自璧玉城中的首富之家，从罗宁茶进入金鹏堡的第一天，婆媳两人就不和，这件事不仅堡内尽人皆知，就连山下城里也颇有传闻。
上官夫人为“独步王”生了一对龙凤胎，哥哥叫“飞”，妹妹名“如”，丫环小如就是因为这个女孩而不得不改名的，据说两人极受宠爱，金鹏堡上上下下无不视为珍宝，连上官怒也要想办法讨好这对弟弟妹妹。
给小公子当伴随，顾慎为猜想自己今后就要服侍双胎胎当中的上官飞了，他突然有些心酸，这个小公子大概是和从前的“顾家小少爷”差不多的人物，仅仅几个月，世事难料，他就由主变仆。
顾慎为跪在地上低头不语，雪娘走到屏风后面劝慰小姐：
“少主此举自然有他的理由，欢奴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事可做，小姐，你现在身为人妻，忍让些吧。”
“可是、可是我咽不下这口气，那群婆娘又会在我面前假装不经意提起这件事，故意给我难堪。”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咱们在这堡里势单力孤，暂时退让一步，一切等‘大头神’来为小姐作主。”
“我爹什么时候才来？我出嫁几个月了，他也没说看我一眼。”
小姐似乎有一肚子怨气，又摔了一件什么东西，瞎眼无舌的小丫环翠女蹲在地上摸摸索索地收拾碎片，不知哪惹恼了小姐，平白无故挨了一脚，哎哟一声，又急忙将呼痛声咽了回去。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翠女似乎越受虐待就越得小姐的欢心，她现在比“称心遂意”四个丫环服侍小姐的时间还要长。
雪娘继续低声劝慰，过了好久，小姐终于心情舒畅了一些，但她还是忘不掉自己所受的耻辱，对屏风外待命的少年说：
“你发誓，不管你去服侍谁，都要向我效忠，只有我才是你真正的主人。”
“欢奴对天发誓，既已姓罗，终生姓罗，忠于小姐永不背叛，小姐一声令下，小奴勇往直前，如有丝毫违逆，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
类似的誓言顾慎为还能顺嘴说出好些，几乎每隔四五天小姐都会要求奴仆们重新发誓，他早已习以为常。
小姐嗯了一声，似乎不太满意，“我要是听说你向着孟家的小鬼头，就把你交给我夫君，你不是杨什么的儿子吗？夫君会很愿意斩草除根的。”
小姐还记着欢奴的把柄，这表明她也不是完全没有头脑。
顾慎为接连又发了三个不同版本的誓言，小姐才放过他，可是突然间又提出意想不到的要求：
“欢奴，等你进了摘星院，我要你找机会把那个小鬼头杀了，让姓孟的女人痛苦一辈子。”
顾慎为一下子呆住了，当然不是因为心慈手软，金鹏堡内所有姓上官的人都在他的复仇名册上，可是如此冒失地暗杀“独步王”的儿子，无异于自寻死路。
“小姐！”雪娘尖声叫道，显然非常不同意这个计划。
小姐对此却很兴奋，在屏风后面来回踱步，不顾雪娘的阻挡，说：“先取得小鬼头的信任，然后偷偷摸摸的杀了他，你武功不错，人也聪明，应该不会被抓住，总之，要神不知鬼不觉，做好这件事情，我会让父亲重重赏你。呃，还会让我夫君查出杀你父亲的凶手，任你处置。”
顾慎为越听越是目瞪口呆，这个女人简直是疯了，不仅要害了一名奴仆，还把她自己也带入深渊，杀了那对双胞胎，即使她是“大头神”的女儿，也一样小命难保。
顾慎为没敢吱声，小姐突然止住脚步，厉声道：“怎么不说话，你敢违抗我的旨意？”
“小奴不敢。”
“去想办法，三天之内就要办成。”
“是，小奴尽力。”
雪娘低声劝说，小姐听了几句，忽然抬高声音，斩钉截铁地说：“就这么定了，我不怕，也不反悔。”
雪娘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她的脸孔平时不露声色，这时也显出几分恼容，只说了一个字“走”，领着欢奴出房间，到前院无人处，停住脚步回头看着他。
“你知道自己要怎么做？”
“小奴忠于小姐，但是会听雪娘的吩咐，因为小奴知道雪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小姐好。”
雪娘冷哼一声，“你从遥奴那里也学了不少东西，有前途。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从明天开始，你要把这一套都用在小公子身上，让他喜欢你，信任你，这比你进东堡当杀手还重要。小姐那里我自会解释，你给小公子当伴随，但是还要住在这里，明白吗？”
“是，明白，我会竭尽所能。”
“光竭尽所能还不行，必须成功，小公子要是喜欢你，你今后在堡内就是人上人了，他要是不喜欢你，我会亲自送你去见你亲爹。”
雪娘的语气可不像开玩笑，她也不是那种能开玩笑的人，顾慎为回到小屋里越想越是疑惑，讨好小公子对雪娘到底有什么好处？而且这个好处和当杀手学徒还很一致。
不管雪娘的目的是什么，暂时都与顾慎为的复仇计划没有冲突，他肯定是要讨好那个小公子，这就相当于抓到圈里的一只羊，他或许可以利用小公子报仇，也可以在无路可走时杀了小公子，给自己的报仇名单上添上重要的一笔。
怀着这种想法，顾慎为睡得很踏实，老张的鼾声一点也没影响到他。
次日一早，在向小姐请安之前，雪娘就带着他去“摘星院”报到。
“摘星院”是堡里的学堂，上官家的子弟都在这里读书，位于西堡靠近内宅的地方，离“洗心院”、“积薪院”这种地方很远，前后要过三道门，每道门都有人把守，查看来往人等的腰牌，没有雪娘带路，顾慎为连第一道门都进不去。
学堂外面已经站了一群奴仆，主子们早已进去，他们留在冷风中，一边跺脚向手心里哈气，一边闲聊天。
小公子的大伴是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叫“清奴”，在众奴当中岁数也最大，神情和蔼，很是机灵，一见着雪娘就认出她，非常客气地收下欢奴，发给他相应的腰牌，等雪娘转身离去，他的笑脸消失无踪，冷淡地说：
“明天早点来，别让主子等奴才。去那儿站着。”
清奴指给欢奴的位置在最外面，已经有几名少年奴仆站在那里，个个缩头缩颈，脸上还有青肿的痕迹，好像挨过打。
没人跟新来的奴才说话，顾慎为也就老老实实地听别人聊天。
在学堂里读书的上官子弟有十几个，除了“独步王”的儿子，还有其他支系的子孙，看仆人的神态就知道主人的地位，清奴虽然没什么职位，但是守在最靠门的地方，掌控着谈话的内容与方向，其他人都在拼命讨好他。
话题总不外是主人们的各种传闻，被提到最多的就是“九公子”，似乎这个小孩很顽劣，搞出不少是非来，但是人人话里话外都显得很喜欢他，甚至以见过他一面、说过一句话为荣。
过了一个多时辰，学堂内传出一阵响亮的喧闹声，像是有人在打架，清奴一干奴仆却都不在意，互相使出心照不宣的眼神。
“主子们休息，九公子又在玩了。”
顾慎为猜测这个“玩”字的含义与一般情况下有所不同，因为学堂里传出的喧闹声中明显杂着惨叫。
他正努力理解新环境，学堂的大门打开了，一个人被推了出来，里面传出一个声音：“再换人来。”
被推出来的是名少年，大概十四五岁，步履不稳，直接倒在清奴怀里，清奴皱着眉头推开他，向人群最外围招手，“来！”
顾慎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身边那几个少年就一起把他推了出去。
人群的众多手臂如同巨大蜈蚣的触足，把顾慎为像猎物一样传到最里面，清奴看了他一眼，有些犹豫，但是学堂里面又催了一次，他只得抓住新来者的肩膀，从门缝里塞进去，只来得及交待一句，“长点眼睛……”
第二十九章 十招
第二十九章十招——
学堂里挤了几十人，有奴有主，围成一个圈子，因为院子不太大，所以显得很拥挤。
顾慎为刚一进来，就被连推带搡地拥进圈子里，学童们兴奋喊着“来了，来了”、“这次能打几个回合”。
身上的手一只只离开，他终于摆脱束缚，孤身一人，茫然不解地看着面对的少年，心脏突突直跳。
曾经在目睹“大头神”的真容时，他感叹世怎么会有长相如此凶恶的人，现在他脑子又蹦出类似的想法：世上怎么会有长得如此精致美丽的生物？
那少年看样子才十来岁，肤色白得发亮，好似一整块极品美玉雕刻出来的人形，双颊因为运动过多而流荡着两抹淡红，就像是化开在清澈水面上的两滴鲜血，墨黑色的眼眸大得奇异，仿佛才会走路的小兽，对这世界既好奇又充满了控制欲，小巧的鼻尖微微上翘，显出对周围的人群和新来的对手满是不屑。
顾慎为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中原王公贵族的儿女不知见过多少，此时却像意外获准进入皇宫的乡下少年，惊得呆若木鸡，直到耳边的耻笑声越来越大，他才恍然醒悟，脸上不由自主地红了，急忙单膝跪下，垂头说道：
“欢奴拜见小公子。”
四周的喧闹声戛然而止，“我不是小公子。”一个清脆而且恼怒的声音说，将“小”字咬得很重。
顾慎为惊诧地抬起头，他想当然地以为这个众人围绕身着男装的孩子就是小公子上官飞，这时才反应过来，如此精美的人物，怎么可能是男孩？
他的脑子飞快转动，这不是小公子上官飞，大概就是双胞胎当中的女孩上官如，该怎么称呼她？小姐？她既穿着男装自然不会喜欢这个叫法。
顾慎为又在发呆了，学堂里显然有一些微妙的规矩，可是他才来不到半天，谁也没告诉过他。
上官如的眉毛挑起，围观者乐得看热闹，笑声又起。
顾慎为目光扫动四处寻找援助，终于在上官如身后得到了提示，那也是一名着男装的少女，年纪与他相仿，细手细脚，个子却非常高，在院子里几乎是鹤立鸡群，她用唇语无声地重复三个字。
“九公子，欢奴拜见九公子。”
上官如嘴角微微一扬，高个少女身边的一个孩子却不高兴了，“瞧瞧八哥送给我的好奴才，讨好别人连正经主子都不认了。”
那孩子眉宇间与上官如长得十分相似，只是多了三分英气，毫无疑问，这才是顾慎为真正的主人上官飞。
双胞胎当中上官飞是哥哥，上官如是妹妹，可到底谁才是“小公子”，顾慎为也搞不懂了，他奉命来讨好小公子，谁知出师不利，初次见面就把两个人全得罪了。
高个少女大概也是堡中小姐一类人物，在一群男孩子当中，她和上官如是仅有的两名女孩儿，地位却也最高，她伸开双臂将上官飞挡在身后，大声说：“来来，新一局开始，我押十招，十招之内这小子必然倒地。”
众学童纷纷下注，有赌上官如的，也有几个人押新来的奴才。
顾慎为明白自己这是要和“九公子”上官如比武，不用想他也知道自己必须得输，对手是一名玉雕般的小女孩，他得尽量装得笨手笨脚才行。
可是事情却没这么简单，双胞胎哥哥上官飞竟然没有将赌注压在妹妹身上，他跑到顾慎为这边，拽着新奴才的一只耳朵，“十招之内不准倒下，否则我让八哥收拾你。”
顾慎为陷入两难境地，那个清奴肯定知道如何处理这种局面，可是他在大门外面，一点忙也帮不上。
上官如已经等得烦了，摆出进攻的架势，喝道：“让开。”
围观的人群让出场地，顾慎为脚步还没站稳，对面的上官如已经纵身跃起，凌空一脚踢向他的面门。
这可不是十岁小女孩该有的身手，动手与力度都十分凌厉，就是练武多年的成年人也未必能做到这种程度。
顾慎为原来还想着如何隐藏实力，这时却要使出浑身解数才勉强躲过这一脚。
上官如一招既出，后招源源不断，果敢勇猛与她外表截然相反。
顾慎为来不及考虑太多，辗转腾挪全力自保，他的拳脚功夫本就一般，学的伏虎拳又是刚猛路数，擅攻不擅守，他不敢出狠招，自然更落下风。
五六招一过，四周的助威声响成一片，高个少女与上官飞分别是两方主力，喊得声嘶力竭。
堪堪已是第十招，上官如出手越来越狠，蓦地使了一个花招，转身似乎要拉开距离，却突然低俯上身，反脚踹出。
这一脚出人意料，顾慎为却也不是完全避不开，可是他心里犹豫到底该输还是该赢，按理说他的任务是讨好“小公子”上官飞，可是这个上官如似乎比哥哥更受宠……
就这么一转念间，上官如的脚已经结结实实踹在他的腹上，顾慎为整个身体向后飞去，撞在一名正卖力叫好的学童身上。
学童猝不及防，好在身子壮实，哎哟一声后退好几步，被其他人扶住，顾慎为借助这股反弹的力道，脚步踉踉跄跄向另一个方向退去，眼看又要摔倒，却被人在身后一推，又站了起来。
“十招了十招了，他没倒，我们赢了！”
上官飞从顾慎为身后站出来，兴奋地叫喊着。
“咦，耍赖，他明明就要倒地了，被你们一推才站住的。”
高个少女两步迈到上官飞面前，双手插腰，气势汹汹地叫嚷，她应该也是“独步王”的亲生女儿，才敢在小公子面前寸步不让。
两伙人就这么吵了起来，接着大家想起当事人还一句话没说，上官如指着顾慎为，“你说你是不是被人推起来的？”
上官飞贴在他的耳边，大声命令道：“你是自己站稳的，对不对？”
兜了一个圈子，顾慎为重新陷入左右为难的尴尬境地，只能支吾着不做准确回答。
上官如拨开挡路的人，站到顾慎为身前，与他面对面，白瓷般的脸上因为生气而透出绯红，“难道你不认输？”
两人离得非常近，她那气恼的呼吸喷到了他的脸上，顾慎为觉得自己没法反驳这个质问，他得说出实情，他得认输，他不想让这个小女孩如此生气。
“我……”
关键时刻，终于有人开口把他挽救出来。
“咳嗯，全都回学堂。”
说话的是一位气质威严的老先生，背负双手，冷傲地看着院内的一众学童。
老先生的话很有效果，十几名学童连同他们的伴读书童，甚至连小公子上官飞在内，都像老鼠见了猫，乖乖地住声，转身走向学堂，连步子都不敢迈得太大。
只有“九公子”上官如还留在原地，怒目瞪着不识趣的奴才，她明明赢了，他竟然敢不承认。
“回去！”老先生加重了语气，在金鹏堡里教书，没点气势是不行的。
上官如脸上越来越红，好像装着葡萄酒的玉杯，但是她也不能违逆师命，只得转向学堂，突然又扭过身来，抓住新奴才的耳朵，狠狠地拧了一圈。
“独步王”最宠爱的女儿就这样在顾慎为身上留下了印迹，疼痛很快就退去，伤口却要好久以后才会痊愈。
走出学堂大门，一直在外面听声的清奴狠狠地训斥了欢奴，怪他没有眼力，把两位“公子”全都得罪了，“叫‘公子’不就得了，干嘛又是‘小公子’又是‘九公子’的？咱们私下里说‘小公子’是指小姐，当面说‘小公子’是指小少主，‘九公子’只有小姐才喜欢听，‘小公子’听了怎么会高兴？”
清奴杂七杂八地说了一大通，除了他自己，估计没人能听得懂，顾慎为除了低头认错，没有别的选择，一个称呼而已，竟然有这么多说道，他心中可是很鄙视。
按清奴的解释，上官如从一出生就被当公子来养，长大之后比哥哥上官飞还像男孩子，尤其好强，总要在排行上比“哥哥”高一点，从不承认自己是妹妹，所以称呼起来就乱得很。
高个少女也不是“独步王”的亲生女儿，而是双胞胎的堂姐，名叫上官雨时，脾气禀性也和男孩子一样，跟上官如是死党。
“要称她为‘雨公子’，千万别叫‘小姐’，否则你就不是伤一只耳朵，小命都难保。”
对清奴的“谆谆教诲”，顾慎为只能虚心接受。
上官家的子弟上午读书，下午习武，中午学童们一哄而散，两位“公子”的伴随众多，有十好几人，清奴留下几位，其他的就都遣散了。
顾慎为没被选中，一个人回去见雪娘。
听欢奴讲完第一天的经历，雪娘又斥责了他几句，怪他讨好主人不力，可是她也和清奴一样，回避了最重要的问题：当双胞胎意见相左的时候，到底该倒向谁。
这个难题顾慎为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
老张出去照料马匹，顾慎为一个人躺在小石屋里，如何讨好主人，这对他总是一道坎，他不是遥奴，天生奴才，奉承拍马已经成了本能，他已经不再是顾家小少爷了，可是也没办法坦然接受“欢奴”的地位。
十四年来，他不懂得如何讨好别人，只知道别人讨好他。
顾慎为突然坐起来，没错，他不熟悉奴才的规矩，可是他了解主人的想法，什么样的奴才能让主人真正高兴？对此，他经验丰富。
他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