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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猿     仙都txt下载     仙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节 捡个便宜卖个好

    单打独斗,藏兵镇将自是不惧,但此际深入敌阵,正当群魔乱舞,哪有余暇施展手段从容应对,他一时间目露凶光,唤动心意,“噗”一声轻响,颅顶腾起一团纯青色的焚天之火,千百血影骤然静止,一一悬于空中,如风中之烛,摇曳不定。樊拔山大感意外,镇将各逞神通,万变不离其宗,他大多了然于胸,但头顶一团青火,照定血气变化,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虽然样子看上去有点蠢,终是实打实的手段。

    藏兵镇将坐定独角乌烟骓,双臂幻化出重重虚影,八棱破甲槊吞吐伸缩,瞬息连灭十余偏将牙将,爆开一团团血雾,尸骨无存。樊拔山立定脚跟,现出身形举目投望,周身血气翻滚,血影如离弦之箭,倒飞而回,一一纳入体内,然而被焚天之火照定的百余具血影,竟不听召唤,收之不去。藏兵镇将闷哼一声,深吸一口气,将残留的血影血雾尽数吸入鼻窍,焚天之火随之沉入颅顶,将血气一扫而空,涓滴不剩。

    焚天之火一现一隐,耗去海量血气,得不偿失,藏兵镇将心知遇到劲敌,双眸血光大盛,圈转独角乌烟骓,一马当先杀去。樊拔山却不愿与他硬拼,化作一抹血影,在虚实之间变化不定,将对方拖住腾不出手,麾下大军一股脑围上前,如磨盘一般层层碾杀,局势陡然反复。

    藏兵镇将入世未久,兵将成色不足,及不上樊拔山手下这支千锤百炼的强军,一旦遇挫,兵锋顷刻间土崩瓦解,铁血命气一落千丈。正当苦斗之际,樊拔山忽然暴退数丈,藏身千军万马之中,如一滴水融入江海,就此消失无迹,数息前立足之处,冻土豁然开裂,黑烟滚滚冲天而起,乌照暗中偷袭扑了个空,下一刻百余道血影从乱军中涌出,倏忽合而为一,一拳击在他后腰。

    血气无异于大补之物,乌照不避不让,硬接这一拳,不料血气凝而不散,丝毫不泄,拳力如利刃破入体内,他不禁尖啸一声,身躯随之化作黑烟,腾空而起。樊拔山一击得手,哪容他轻易脱身,血影再度蜂拥而出,真身藏于其中,伺机痛下杀手。

    藏兵镇将缓过一口气,手下兵马只剩下小半,正浴血

    苦战,毫不犹豫弃下乌照不顾,收拢残军扭头杀出重围,不再作无谓的消耗。乌照肚子里暗暗叫苦,同在大人手下混饭吃,并肩围剿过南方之主山涛,原以为有几分香火情,不想那厮如此绝情,如此冷酷……大敌当前,唏嘘之念一掠而过,乌照使个神通,黑烟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漫天乱舞,分辨不出虚实真伪。

    乌照存了脱身之心,却也拦不住他,樊拔山不为已甚,血影纵横决荡,将黑烟一一扑灭,旋即撞入将领体内,占据肉身,如臂使指,重整大军从后包抄。樊拔山接管大军,心念甫动,血影响应如神,兵力聚拢成一个拳头,脱胎换骨,以雷霆万钧之势,先后击溃魔兽异物,直奔樊鸱而去。

    这才是血战的真面目,堂堂正正两军相击,个人的武勇不过掀起一团小浪花,左右不了大局,除非是深渊主宰真身降临,机缘凑巧,或有一击定乾坤之力。在樊拔山心中,藏兵乌照之辈,不过是一盘散沙,自取其辱罢了,也唯有樊鸱指挥的魔物大军,才勉强值得看看。

    不过风屏谷外的这场大战,归根到底只是余兴,真正的胜负,要落在风屏谷内。樊拔山百忙之中仰头望去,眼梢瞥见九瘴兽王足踏瘴气,破空遁向风屏谷,背上驼了一人,气息晦涩,若有若无。他不是第一次见着此人,当年的百岁谷,之后的藏兵洞,如今的风屏谷,横空出世,一飞冲天,樊隗若压不住他,千军万马厮杀,即便赢了,也无济于事。

    大军倾巢而出,风屏谷内空虚冷清,连人影都看不到,樊隗全神贯注操纵血气,忽然心肝一颤,血手送了一隙,那物事趁机撕开一道裂缝,卷去小半血气,重又坠入地穴。樊隗挺直身躯,胸中恼怒万分,缓缓扭转头瞪向来人,脸上肌肉一阵跳动,狞笑道:“原来是你!”

    九瘴兽王承受不起西方之主的怒火,乖乖避在一旁,魏十七恍若不察,目光投向青石之上三十六枚血舍利,胸腔内三颗心似有感应,跳得有些紊乱。樊隗不知地穴下的物事是什么,他却猜了个**不离十,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血舍利召唤血舍利,樊隗谋取之物,乃是一枚未经祭炼的血

    舍利,留存下一缕纯粹佛性的“原石”。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一枚血舍利,他势在必得,哪怕撕破脸打灭樊隗,也再所不惜。魏十七指了指地穴,静静道:“此物我取了,你若退去,可免一场争斗。”

    他知晓此物的珍贵,亲身来夺,樊隗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有资格说这个话,但他又如何肯轻易放手。弱肉强食,胜者为王,这是深渊的铁律,拨弄口舌无济于事,樊隗招手收去血舍利,双臂交叉抱于胸前,后背缓缓探出八条触手,暗中催动破灭法目,左眼深深陷入颅骨中,涨大了一圈,瞳仁漾起层层血光,聚拢于一处,凶芒频闪,蓄势待发。

    魏十七毫不犹豫祭起诛仙金符,脑后现出七重光轮,金光流转不息,三颗心脏在胸腔中有力地跳动,恍惚之间,一座满目疮痍、残缺不全的佛国降临于世,将方圆百丈挪出现世,菩提古树镇于东南,娑罗双树镇于西北,一圈圈涟漪漾出,虚影如水纹摇曳不定,殿宇,经阁,佛塔,钟楼,精舍,庭园,天花乱坠,梵音缥缈。

    樊隗大吃一惊,体内血气被佛国镇敕,顿时水息波偃,斗志萎靡,他当机立断,使劲一眨左眼,从瞳仁中射出一道血光,被无形的水纹一扫,足足慢了七八成。魏十七有心试试对方的手段,起拇指重重按下,一道佛光射出,不偏不倚,将血光化去,其中蕴藏的一丝深渊意志,亦随之湮灭。

    说时迟,那时快,深渊意志湮灭的刹那,管虢公感同身受,从虚空中踉踉跄跄跌将出来,重重扑倒在地,眉心镇珠忽明忽暗,头疼欲裂,牙咬得咯咯响。他仗着两份本命血气,一身诡异神通,远远跟着魏十七前来看热闹,隐身于旁,看他二人相斗,想抽空捡个便宜卖个好,没料到魏十七一出手便催动血舍利,召出佛国灭去深渊意志,气机牵引,生生将他逼出虚空。

    樊鸱左眼中收拢的深渊意志,管虢公眉心镇珠内的深渊意志,同出一源,如双生之花,魏十七引一道佛光,灭得了彼,也灭得了此,生杀操纵于人手,怎叫他不胆寒。

第一百三十一节 世事如棋局局新

    樊隗连战强敌,血气消耗极大,佛国镇敕血气,一身神通所剩无多,破灭法目又奈何不了对方,心中早生怯意,此刻见管虢公撞出虚空,呵斥道:“好奸诈,原来打了个埋伏——”话音未落,借由头抽身便走。才踏出数步,身形半虚半实,眼看就要破空遁去,忽听得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你左眼中隐患,并非不可拔除。”

    樊隗猛地收住脚步,身形由虚转实,脸色阴晴不定,破灭法目固然是一宗杀手锏,但每催动一次,深渊意志便侵蚀一分,如肉中刺寸寸深入,一旦占据识海,沦为行尸走肉,再也醒不过来。那厮是确有所恃,还是在诓他?樊隗后背肌肉僵硬,慢吞吞转过身来,喉结上下滚动,沉声道:“你是何人?想要什么?”

    管虢公咧嘴一笑,将食指竖在唇上,示意他莫要急躁,安安静静在一旁候着。樊隗将目光投向魏十七,却见他背负双手,佛国如镜花水月,虚影层层叠荡,梵音愈来愈响亮,震得他头昏脑胀,血气如脱缰野马,左冲右突,直欲破体而出。他幡然醒悟,如此神通,如此了得,这一回败得不冤,幸亏对方意在地穴下那物事,并无敌意,只要拱手相让,不与其争,彼此也没有什么化解不了的利害冲突。

    想通了这一节,樊隗定下心来,暗暗起心意一唤,命樊拔山收拢大军,静观其变。

    魏十七催动胸腔内两枚血舍利,咚咚心跳,一惊一乍,菩提古树与娑罗双树舒展枝叶,佛光一道道降下,佛国之中现出一座祇树给孤独园,大雄宝殿轰然中开,现出一尊古佛,结趺跏坐,面如满月,肃穆庄严,双眸血光萌动,分明是两颗血舍利,嘴唇微动,口吐“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每出一字,变换一种手印,最后一字离唇,掌心蓦地腾起一道纯青色的焚天之火,天地随之禁锢。

    那古佛目光下垂,透过重重地脉,直落地穴之地,将掌中焚天之火一托,蓦地里呼喝一声,“藏兵护法安在!”

    风屏谷外响起一声虎啸龙吟,藏兵镇将跨独角

    乌烟骓破空而至,作金刚怒目状,持定八棱破甲槊扑击青石。一声脆响,青石如琉璃片片崩碎,冉冉升起,一时间地动山摇,北地震撼,神物出世,闹出如此大动静也就算了,更令樊隗心惊肉跳的是,百余息后,风屏谷的上空竟浮现一轮黑日,暗淡无光,奄奄一息。

    毫无征兆,战栗蓦地从心底腾起,摇撼心神,令他几乎脱口狂叫。能撼动深渊主宰的心神,那是何许样的大变故,樊隗咬紧牙关,压下满口血腥味,运足目力朝黑日望去,望得眼目酸涩,这才隐隐看到一团身影,如母胎中的婴儿,手脚蜷缩成一团,血气从毛孔散出,重归于深渊。他倒抽一口冷气,这是赤日沉没的征兆,究竟是谁运气如此之差,在血战中第一个陨落?难不成……难不成是那入主深渊之底的南明王?

    青石崩碎,大地沉沦,地穴深处透出一道淡薄的赤光,一颗拳头大小的血舍利飞将出来,翻来滚去,颠三倒四,径直撞入古佛的胸口,冰雪消融,无声无息湮灭。与此同时,魏十七的胸腔内轰然巨响,第四颗心脏有力地跳动,佛国如潮水般退去,顷刻间抹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片荒凉的废墟,千疮百孔,生机绝灭。

    管虢公长长舒了口气,低低道:“世事如棋局局新,翻手为云覆手雨,这一回又从头来过,且看谁人才能笑到最后!”

    他声音低沉,落在魏十七与樊隗耳中,却似洪钟大吕,扣人心弦。正当他欷歔感喟之际,异象再起,风屏谷上空那一轮黑日滚滚向内崩塌,惊动深渊之底昊天、伏岳、北冥、转轮、阴酆、幽都、地藏、阎罗、平等九位主宰,一十八道目光齐齐投向北地。这一刻,天机开朗,拨云见日,深渊的意志昭然若揭,魏十七、樊隗、管虢公无所遁形,终于浮出了水面。

    黑日崩塌,转眼缩成核桃大小,管虢公长身而立,眉心镇珠爆出一声轻响,意志与肉身合而为一,无分彼此。他仰头望向天空,双眸璀璨似星,南方本命血气催发到极致,喷薄而出,周身燃起血气之火,张开深渊意志,天地轰鸣,山河响应

    ,山涛残存的精元从天而降,落入他口中,腹中血气充盈,精神为之大振。

    这一刻,他不再是深渊意志操纵的一具肉身,而是与之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本体。

    时辰已到,深渊主宰的目光落于此身,无所遁形,管虢公朝樊隗拱拱手,温言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阁下去而复返,辛苦奔波,也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樊隗微微一怔,下意识揉了揉左眼,忽然间福至心灵,脸上显出郑重之色,拱手回礼道:“不敢,物归原主,理当如此。”

    管虢公微微颔首,张口一吸,樊隗左眼飞出一道血箭,深渊意志随之而去。他呆立半晌,一颗心如琴弦颤抖,凝神细察,再无一丝一毫深渊意志的痕迹,纠缠半世,一朝离体,樊隗伤疤纵横的丑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似乎不敢相信如此轻松就摆脱了心腹大患。

    管虢公缓缓转过身,向魏十七躬身致意,一语道破天机:“深渊之底,已无深渊意志,深渊意志,早已落入山河大地,万物微尘之中。尊驾机缘巧合,收留深渊之子,其肉身意识,早已荡然无存,所剩一团本源,可否归还于我?”

    当日魏十七引动命星,将磅礴星力压缩至针尖大小,伏于深渊之子心窍中,及至落风谷前,南方之主山涛引动赤日全力一击,魂眼闭合,洞天崩塌,深渊之子逃入祇树给孤独园,意图吞噬焚天之火,撕开魏十七的肉身,重归于深渊的天空下。恶念一起,星力炸开,深渊之子赖以寄身的躯壳土崩瓦解,剩下一团本源意志,藏于星躯一角。

    一个时代结束了,一个时代又开始了,能亲眼目睹深渊改天换日,置身其中,搅动风云,这才是他真正的机缘。魏十七屈指轻弹,一枚星光缠绕的莲子落入虚空,暗暗唤动十恶命星,降下一道血光,如春风,如雨露,那莲子孕育数息,生根发芽,开枝散叶,绽放出一朵摇曳的莲花。管虢公将手一招,一道意志摆脱花心的束缚,落入掌中,如溪流终归江海,消融于体内。

第一百三十二节 胜者为王

    “多谢尊驾襄助,成全之德,铭记于心!”管虢公呵呵一笑,盘膝坐定,右手指天,左手指地,身躯浮于虚空中,鼻窍轻哼一声,散落于深渊大地的戾气掠过千山万水,过去未来,星星点点没入他体内,气息扶摇而上,直冲霄汉。

    戾气从八方汇集,隔断九位主宰的窥探,管虢公的身影愈来愈模糊,“深渊之底,已无深渊意志”,此言落入耳中,振聋发聩,眼上的鳞片倏忽落下,胸中无不大震。昊天执掌神域禁锢深渊意志,第一个反应过来。原来如此!

    深渊意志非是生灵,与本源伟力融为一体,不增不损,不死不灭,昊天合众人之力,叠加九道血气神域,将其禁锢于深渊之底。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扑,压迫愈久,反扑愈猛烈,昊天与深渊意志斗智斗勇,早明白堵不如疏的道理,与其严防死守,不如相机疏导一二,宣泄戾气,引发血战,推动新一轮血气流转,才是长久之计。

    然而谁都不曾料到,深渊意志暗暗剥离本源伟力,化整为零,历千万载光阴,借戾气脱逃,神不知鬼不觉凝成一颗镇珠,操纵血战,占了管虢公的肉身,应运而起,夺得两份南方本命血气,将散失在外的意志一一收回,重现于天日之下。他从未将希望寄托于迦耶,他不惜弃下全部本源伟力,也要将命运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

    迦耶窥破天机,殚思竭虑,布下弥天棋局,将魏十七这一变数之人送入深渊,与转轮联手,意欲瞒天过海,借他之手打破神域,放出深渊意志来。迦耶与转轮算计可谓丝丝入扣,然而世事难料,天机变换,谁都没有想到,指掌间的那枚棋子竟横空出世,脱离掌控,与二人比肩而立,现出一飞冲天之势。他不再是棋局中的一子,而是跳出棋局,成为落子之人,足以与四皇六王一争高下。

    昊天神目如电,终于正视这一场意料之外的变局。管虢公纵然收拢深渊意志,显化入世,不得本源

    伟力,癣疥之疾而已,与此同时,剥离了深渊意志,本源伟力只是死物,留三四人看顾即可,其余深渊主宰不再受羁绊,大可抽身介入血战,将对方彻底碾杀,一劳永逸。

    他当机立断,起神念唤来伏岳、北冥、转轮、阴酆、幽都、地藏、阎罗、平等八位主宰,合力推动九道血气神域,推衍变化,果不其然,深渊意志业已从本源伟力剥离,不知所踪,落在神域之中的只是区区死物,藉着本能挣扎冲突,只需三皇联手,即可从容化解。

    众人一一确认无误,各怀心思,若能离开深渊之底,谁有愿意继续枯守下去?只是终究有人要留下,防备深渊意志暗中潜回,夺取本源伟力。主持神域之人不得轻离,昊天抬起双眸,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有如实质,他沉吟片刻,乾坤独断,命转轮、阴酆、幽都、平等先行一步,聚拢本部势力,收服镇将,携草窠、郎祭钩等剿杀深渊意志,伏岳、北冥、地藏、阎罗暂且留下,与他合力炼化本源伟力,补全血气法则。若事不济,转轮等回转深渊之底,替换出伏岳、北冥收拾残局。

    昊天等各掌一部血气法则,多寡不一,深浅有别,无有深渊意志掣肘,定定心心借本源伟力补全血气法则,也算长久之计,深渊主宰与赤日和光同寿,入定百年,只作弹指一挥。深渊主宰以昊天为首,此番安排亦可谓妥当,管虢公并非孤家寡人,身旁聚集起无数如狼似虎的大军,搅动血战大势,不可小觑,地藏与阎罗心性淡薄,孜孜专注于修炼,麾下兵将势力单薄,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人物,清扫虾兵蟹将,总不见得频频亲自出手,失了身份,不如留在深渊之底为好。

    众人都无异议,各自散去,自行其便。

    北地冰原之上,管虢公舒展手脚,双足无声无息落地,激起一团纷扬的雪雾。从这一刻起,深渊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镇将不再是推动血气流转的主力,深渊主宰将亲身

    降临,结束最后一轮血战,棋局变成一场赌局,押上了所有的筹码,赢家通吃,胜者为王。他郑重其事相邀,向魏十七道:“血战席卷深渊,任谁都不能置身事外,尊驾握有一支强军,可能助吾一臂之力,重返深渊之底,击破昊天,夺回本源伟力?”

    这一问是说给西方之主樊隗听的。虽然跳出棋局,有资格成为落子之人,魏十七理所当然站在深渊意志一边,没有旁的选择,他们的利益纠缠在一起,尽管处于弱势,也只能奋起一搏。

    管虢公又将目光投向樊隗,问道:“同在一条船上,合当共济,樊将军意下如何?”

    樊隗一张丑脸上肌肉跳动,刀疤抽搐,沙哑着嗓子应允下来,并无贰心,昊天等早已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此刻再三心二意倒过去,无异于自寻死路,还不如一条道走到黑,或许有一线生机。即便魏十七许诺,他也并不看好管虢公,深渊四皇五王人多势众,又有草窠、郎祭钩倾力相助,单凭他们这些人马,说什么重返深渊之底,夺回本源伟力,只是一句空话,笑话,谎话。

    管虢公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不动声色,抬手轻轻一招,三十六枚血舍利从樊隗怀中飞出,飞舞盘旋,列成星斗之形,光泽晦暗,气息奄奄,直如土石死物一般。樊隗心中一凛,管虢公此举意欲何为?难不成是再度打破界壁,从三界之地引入强援?

    仿佛预感到什么,魏十七胸腔中四颗心脏咚咚跳动,循着某种诡异的节律,此起彼落,忽快忽慢。深渊天空暗淡无光,彤云密布,日月潜行,十恶命星悄然现形,血光如泣如诉,魏十七双眸星云转动,隐约看到一道道佛光穿越时空,落于三十六枚血舍利之上。血舍利熠熠生辉,方圆百里自辟天地,光阴回溯,沧桑更迭,蓦地张开一座传送大阵,天花乱坠,梵音缭绕,一尊古佛的虚影浮现于风屏谷上空。

第一百三十三节 铁板一块

    他望得真切,那眉眼,那神态,那气息,即便是烧成了灰也认得出来,最初的深渊之子,古佛迦耶终于回归深渊。魏十七眼中星云退去,剩下一片旷远幽深的星域,左眼亮起一颗凶星,血光萌发,是为十恶命星,右眼亮起又一颗凶星,一主二伴,是为大陵五,在他双眸注视下,过往因缘变化,昭然若揭,他心如明镜,隐隐望见天机的演变。

    物极必反,否极泰来,佛法当兴,道法当灭,天帝的种种努力,终是水中月,镜中花,梦中影。

    仿佛为了印证他心中所想,迦耶垂下眼帘,朝他深深看了一眼,百丈金身急剧缩小,由虚转实,一步跨出大阵,踏上了深渊的土地。他会转身来,朝管虢公合十作礼,见过深渊意志的化身,拂动衣袖,七十二枚血舍利鱼贯而出,投入大阵,涸泽而渔,榨干最后一丝威能,魔气氤氲而起,勾勒出变幻莫测的轮廓,一个身影浮现于虚空,面目模糊,气息深沉。

    他化自在天魔王波旬,终于跨出了最关键的一步,真身穿越界壁,降临于深渊。功行愈深厚,深渊的排斥愈强横,迦耶耗尽一百零八枚血舍利,才将波旬接引至深渊,在棋局之上落下的最后一子。

    一百零八枚血舍利齐齐炸开,传送大阵烟消云散,风屏谷地动山摇,塌毁了大半,北地风雪再无遮挡,席卷而至,一时间天昏地暗,鬼哭狼嚎。迦耶宣一声佛号,金身大放光明,缓缓举起右手,施无畏印,脑后显出一轮佛光,刹那间风偃雪止,彤云滚滚拨开,涌出四轮赤日。

    管虢公仰头望向深渊的天空,四轮赤日,昭示着昊天、伏岳、北冥、转轮四皇,深渊之底人心各异,非是铁板一块,若他们齐心合力,岂有他可趁之机?

    魔气滚滚向内塌陷,铸就天魔之躯,波旬睁开一双空荡荡的双眼,起心意一唤,远在千万里之外,魔女正追随周吉高飞远走,忽然心有所动,惊呼一声,化作一道天魔气,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倏忽破空飞去,投入波旬右眼之中,化作一枚漆黑的瞳仁。一十三员魔将

    感应到魔主的召唤,立马扭头奔赴风屏谷,剩下周吉孤零零一拨,立于茫茫冰原之上,身旁没了魔女指引,心中空落落的,仿佛缺了一块。

    当年波旬深居他化自在天,隐隐察觉大变之局,以左右双眼化作两魔女,一女先投入迦耶座下,一女后投入天庭为质,借以窥探天机。迦耶以无上佛法点化魔女,与魔主暗通款曲,及至魏十七飞升天庭,变数落入棋局,他命魔女追随周吉,传下天魔书,历千百劫,始终不离不弃,助其参悟小神通,洗炼眷属,于一十八魔将外,别立一支势力,投入深渊,置下一招后手。深渊主宰神通广大,血战九死一生,若魏十七不幸陨落,则周吉应运而起,尚有一线回寰余地。

    当年处心积虑落下的一子,终成为一招废棋,魏十七于深渊成就十恶星躯,操纵法则,另辟蹊径,凭一己之力,推演无上域界神通,生生跳出棋局,成为推动变局的落子之人,其中的利弊得失,迦耶看不清,猜不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魔王波旬不愿留下芥蒂,毫不犹豫收回右眼,弃周吉不顾,而对左眼所化的离暗不闻不问,足以表明倾向。

    如魏十七当真看重离暗,便是以左眼相赠又何妨!

    魏十七合上双眼,停了数息缓缓睁开,眸中双星已隐没不见。管虢公上前与迦耶、波旬招呼,全不以深渊之主自居,他空有意志,尚未取回本源伟力,深渊的铁律是弱肉强食,胜者为王,无有强横的实力,一切都是枉然。樊隗悄悄挪动脚步,靠近魏十七一边,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他本能地觉着,迦耶与波旬都不可深交,反倒是魏十七劫了他的镇将樊鸱,又劫了他的镇柱藏兵,算不上欠人情,也有几分香火情,或许可以打打交道。

    虽然因深渊意志走到了一起,但他们各怀心思,也不是铁板一块。

    血战方兴未艾,昊天等绝不容他们从容壮大,来自深渊之底的第一波反扑随时都可能杀到,管虢公居中合纵连横,四巨头很快达成一致,迦耶护送管虢公,魏十七、樊隗

    、波旬各自收拢麾下大军,取道东行,遥相呼应,一路收服镇将,去往东方日出之地,聚于参天巨桑之下,相机而动,突入深渊之底,夺取本源伟力。

    计议定当,各自收拢麾下兵将,兵荒马乱闹腾了一阵,小摩擦小冲突不断,彼此骂骂咧咧,威胁来威胁去,终于安定下来。仓谷糜打听得形势急转,交战双方握手言和,风屏谷中的老弱病残,谁都没有去招呼,他心中惴惴不安,待要找柯轭牛商量一二,却见他早引了山鸫、阎虎、阎狼及一干亲信,悄无声息往谷外摸去。

    仓谷糜脑中灵光一闪,急忙撵了上去,拦住柯轭牛问个明白,果不其然,他们腰杆子硬了,决意投旧主而去。他肚子里转着念头,柯轭牛的旧主却也不是生面孔,当年与契染联袂南下,颇有交情,眼下正无路可走,不如投上前求个收留,该不会被拒之门外。一不做二不休,仓谷糜瞪起一双铜铃大的眼睛,瓮声瓮气,没费几句话就说服了柯轭牛,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风屏谷外,魏十七召集起兵马,重加整编,命藏兵镇将为前锋,以姬胜男、乌照为副手,领一支偏师,樊鸱坐镇中军,以魔女离暗、南明小主为副手,胡触、邓犁、施旋豹三将各领一支精锐,管大椿统御魔兽。他手下缺少独当一面帅才,无论是樊鸱还是藏兵,与樊拔山相比,都有所不及,不过深渊之中,堪与樊拔山相提并论的,又能有几人?

    长空万里,残阳似血,九瘴兽王足踏五彩瘴气,稳稳浮于空中,魏十七立于其背,举目远望,樊隗麾下大军整饬肃穆,令行禁止,魔物天性桀骜,被樊拔山调教得如此听话,非常人所能及。正观望之际,屠真跨云纹黑豹疾驰而至,言说仓谷糜与柯轭牛引了一干手下,押送血食前来酬军,欲投靠主人,鞍前马后供驱使,风里风里去,雨里雨里去,但凭吩咐,绝无二话。

    九瘴兽王瞪大了眼睛,觉得这几句话好生耳熟,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琢磨了半天,张张嘴,忽然觉得有点难为情。

第一百三十四节 碾杀一只蝼蚁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昏昏沉沉,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周吉为眷属簇拥,但这一刻,却感到无比孤单,仿佛赤身**遗弃于天地间,浑身冰冷,无有依靠。他抬起眼,朝麾下眷属一一望去,阎青阳、阴白藏、文三清、葛阳真人葛蓬莱、松骨真人、长息真人、居延真人、黄四海、季沉霭、杜千结、阳罡、阳隆、闻薰、闻铎、班阙……再有那肩扛赤铜铸恨棍,费了无数心力才降服的铁猴,这是他的班底,他的追随者,只要眷主不灭,魔核不毁,眷属受伤再重,也能不药而愈。

    凡事有得必有失,从炼为天魔眷属的一刻起,他们就失去了一件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自我。他们依照周吉的心思行事,如臂使指,不惧生死,但他们终究只是听命于人的傀儡。对于这一点,周吉刻骨铭心,感同身受。

    他并非卵生、胎生、湿生、化生的生灵,他是魏十七的一具分身,承载了他的过去,他的记忆,他的软弱,他作为世俗凡人的一面,拥有自我的意志,正是这点自我意志,驱使他舍弃身躯,将本源化作一团魔气,逃出天庭,落入下界。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大逃往,始作俑者是宇文始,而插手掩盖形迹的,却是那只手搅动天机的古佛迦耶。

    周吉很早就知道,他虽是一具分身,却是千载难逢的道门种子,资质之佳,惊才绝艳,修炼紫虚一元功,行乎当行止乎当止,上应天道,下合心性,前途不可限量。然而他为逃脱魏十七的五指山,决然舍弃肉身,借祁丙之身还魂,祁丙只是一介金甲神人,碧落殿的接引使者,资质等而下之,周吉很快就意识到修行之途的艰难。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机缘不可谓少,周吉得真如大师传下天魔书,后又有魔女指点修炼五义六谛七偈八颂二十六门小神通,但这些年来孜孜不倦,也只悟得“蚀”、“破”二谛,再无寸进。周吉还是有自知之明,既然不能求其“博”,那就转而求其“深”,

    他在“蚀”、“破”二谛上下足了工夫,短短数百年就着手点化眷属,将松骨真人等尽数降服,于一十八魔将外别立一帜,进展可谓神速。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但这一切与魏十七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周吉与魔女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天长日久,渐渐明白过来,眷顾他的并非西天灵山如来佛祖,而是与如来争夺大雷音寺的“伪佛”迦耶。他上了一条贼船,沦为他人手中的棋子,从此再不能脱身,迦耶要他修炼魔功,他只能修炼魔功,迦耶要他入深渊,他只能入深渊,有朝一日,迦耶要他死,他又该如何?当初若是留在魏十七身旁,老老实实当一具分身,会不会比现在更好?

    周吉觉得一阵迷惘。他将目光投向云天深处,在深渊东方日出之地,有千里海岸,参天巨桑,他是孤身一路向东,还是回转风屏谷,赌一下运数?魏十七身旁,还有他站立的一席之地吗?

    患得患失,犹豫不决,周吉拿不定主意,正徘徊之际,风屏谷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啸,他浑身战栗,扭头望去,只见一道天魔气冲天而起,如撑拄天地的巨柱,一十三员魔将重归于魔主麾下,气息节节攀高,如日方升,不可限量。他心中猛一沉,身处弱势,最忌首鼠两端,这道理浅显得很,难不成他还奢望自立一股势力,与魏十七、迦耶、波旬、樊隗相抗衡?

    诸般念头此起彼伏,周吉心灰意懒,低头长叹一声,圈转坐骑,引着一干眷属朝风屏谷赶去。

    心神不宁,一时间乱了方寸,竟忽视了迫在眉睫的危机,行不过百里,南方烟尘四起,一彪人马奔袭而至,为首是镇将汉钟离,麾下回鹘、洄水、逆相三将引了数千魔物,风卷残云般杀上前。周吉这一惊非同小可,双目一瞪,鼻中闷哼一声,喷出两道天魔气,将诸多眷属一裹一卷,贴着冰原滚滚遁去。汉钟离“咦”了一声,天魔神通诡异,稍稍疏忽了

    一瞬,就被对方抢在大军合拢前突出重围,他随手扯动天地伟力,振臂砸去,周吉驾驭魔气,忽然扭出一道蛇形,堪堪避开一线。

    “有意思!”汉钟离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利齿,催动体内奇气,五指扯动天地伟力,再度迎头砸去,这一回全力出手,伟力有如实质,覆盖方圆百丈,任凭对方如何腾挪闪躲,都无处可避。周吉浑身寒毛根根倒竖,百忙之中催动“破”谛,丹田内魔池一扫而空,挥拳击出一点魔埃,送入冻土之下,一声闷响,生生炸开一条鸿沟,裹挟眷属躲入地下。

    天地伟力轰然击落,方圆百丈冻土齐齐往下一沉,夯得坚如铁石。数息后,一根赤铜铸恨棍戳破地面,铁猴随之窜将出来,暴跳如雷,呲牙咧嘴,扑向汉钟离抡棍就打。

    汉钟离哪里将区区一头畜生放在心上,伸手一拨,铁猴被天地伟力撞个正着,如断了线的鹞子一般飞将出去,摔了个灰头土脸,半晌爬不起来。回鹘镇将见那猴头手中一条棍颇有异处,瞥了汉钟离一眼,见他目光炯炯扫视冻土,搜寻猎物的踪影,当下悄悄掩上前去,一脚踏在铁猴胳膊上,弯腰将赤铜铸恨棍拣起,掂了掂分量,随手一棍,将铁猴的脑袋砸得稀巴烂。

    汉钟离看了一回,探出五指凌空一抓,冻土四分五裂,一道身影飞将出来,周吉双手撑拄五色神光镰,下半身为天地伟力砸成肉饼,模样狼狈不堪。深渊镇将何等强悍,他在下界苦苦修炼这些年,竟挨不起对方一击之威,眷属尽毁于地下,连己身也难逃覆灭之厄。一切开始,都将终结,他的末途近在眼前,周吉惨然一笑,心中的不甘如火如荼,目眦欲裂,发尽上指。

    打灭周吉,就像碾杀一只蝼蚁,汉钟离扬起右手,正待重重拍下,动作忽然一僵,眼前万物扭曲变形,尖锐的啸叫声刺入耳膜,心魂随之震颤,刹那间一柄八棱破甲槊横空出世,破空击来。

第一百三十五节 弃我去者

    八棱破甲槊上,缠绕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纯青火焰,汉钟离心中一凛,双掌一合,扯动天地伟力,将破甲槊牢牢夹住。近在咫尺,他窥得真切,那一抹青焰摇曳不定,僵持数息,视伟力如无物,箭一般射向眉心,汉钟离大叫一声,撒开双手一个懒驴打滚,着地滚了十八个跟头,避之唯恐不及。

    天地动荡扭曲,藏兵跨独角乌烟骓撞破虚空,单手接住八棱破甲槊,虽是孤身一人,却有千军万马的气势。

    汉钟离翻身爬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猛然望见风屏谷方向黑压压一片,烟尘四起,冰原震动,大军正席卷而来。他心念数转,朝藏兵摊开双手,示意并无争夺之意,既然他要插手,姑且退让一步。回鹘、洄水、逆相三镇将见对方势大,也不愿横生枝节,当下圈转马头,追随汉钟离绝尘而去,心中都有些纳闷,不知藏兵镇将为何要横插一杠,救下那头天魔。

    藏兵居高临下,凝神打量周吉,隐隐察觉异样,眼前这狼狈的天魔,似与大人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他也懒得去琢磨,匹马单枪守在一旁,静观其变。周吉瞥了他几眼,见这镇将默不吱声,摆明了车马等候正主处置,心知这一回是躲不过了,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干脆熄了念想,催动魔气疗伤,无移时工夫,双腿便恢复了七八成,不用再拄着五色神光镰撒不开手了。

    他将目光投向倒地不起的铁猴,结结实实吃了汉钟离一记天地伟力,又挨了回鹘镇将一记狠的,可怜,骨碎筋断,脑瓢儿稀巴烂,奄奄一息,模样惨不忍睹,好在它已经炼为天魔眷属,魔核完好,只须灌注天魔气,既能死而复生。他麾下许多眷属,属这猴头资质最佳,也不枉他费尽心思,央魔女出手相助,才得大功告成。

    等了百余息光景,大军前锋席卷而至,姬胜男老老实实见过藏兵镇将,候立在旁不声不响,乌照只随意拱了拱手,绕着周吉转了半圈,啧啧称奇。他本是外界异物,炼化一滴本命血气,得以永驻于世

    ,感应敏锐,早嗅到一丝异样的气息,看了藏兵镇将一眼,也不说破,心中暗暗转着念头,猜测那天魔与大人是什么关系。

    前锋将他团团围定,密不透风,插翅难飞,周吉暗暗苦笑,眼不见为净,干脆盘膝坐定,五色神光镰搁于腿上,合上双眼,默默催动魔气,沿经络每作一循环,略略增厚些许,比起直接炼化魔核,微乎其微,几近于无,不过心神沉浸其间,物我两忘,暂时摆脱了忧惧。

    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过了多久,周吉心中一阵悸动,猛地从入定中惊醒,颈椎咯咯作响,如生锈的铁门枢,他艰难地抬起头,只见一双妙目静静望着自己,瞳仁中映出一个盘膝而坐,双手按定五色神光镰的身影。是魔女离暗!那曼妙的身姿,熟悉的容颜,无论经历多少次轮回,也不会从记忆中磨灭。然而她却静静望着自己,就像望着一个素未平生的陌生人,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只有谨慎和好奇。

    周吉张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察觉到哪里不对劲,眼前的女子是魔女离暗,却不是他认识的那个魔女离暗,他眼中露出迷惘之色,一颗心直往下沉,下意识抬起头,却见一头足踏瘴气的异兽立于空中,背负一个男子,黝黑魁梧,五官粗犷有力,正是他命中注定的对头,竭力逃脱的噩梦。

    魏十七目光落于周吉身上,双眸精光四射,左眼红瞳,十恶命星血光大盛,右眼银瞳,大陵五三合星一主二伴,动念之间,便可将他碾作齑粉。有些人,看你一眼,你就死了!绝望如潮水淹没了身心,周吉这才意识到自己与魏十七的差距是如此之大,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可望而不可即。

    一念生,一念死,一念兴,一念灭。周吉猛地摊开双手,大大小小的魔核从指缝间掉落,语无伦次道:“这是葛阳真人,你知道的,无垢洞洞主,现在是葛蓬莱……这是松骨真人,昆吾洞洞主,这是长息真人……这是居延真人,你也认识的,神兵洞……这是黄四海,

    这是季沉霭,还有李津泽、卢一苇、曾平漠、陈渡泸、贾榕樟……斜月三星洞的核心弟子……这是阎青阳、阴白藏、文三清,是我收服的手下……还有杜千结、阳罡、阳隆……闻薰、闻铎、班阙,他们是广闻派的,来自截海岁寒洲……对了,还有铁猴孙悟空,孙悟空,孙行者,美猴王,孙猴子……雷公脸,火眼金睛,如意金箍棒……它也是我的眷属,听我指使,不离不弃……没有死,还能活转来……”

    他伸手一指,一道天魔气将铁猴残躯卷起,一颗漆黑坚硬的魔核跳将出来,欢喜万分,将魔气一扫而空,重又沉入丹田,铁猴破碎的脑壳“咯咯”作响,白骨生肉,转眼死而复生,蹦蹦跳跳来到周吉身旁,抓耳挠腮,全然不认魏十七。

    周吉强笑道:“这猴头没了棍使,没了棍使……那棍子被镇将拿走了……”他声音越来越低,脸色越来越难看,当年的情分,过去的情分,再加上这些筹码,能不能打动他?能不能说服他高抬贵手,留自己一条活路?

    魔物大军默然肃立,四下里鸦雀无声,唯有风声呜咽,如泣如诉,魏十七静静注视着周吉,注视着另一个自己,那个过去的自己,软弱的自己,无能的自己,逃避的自己。他心如止水,毫无留恋,沉声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周吉如遭雷击,僵坐不动,神魂在魏十七注视下灰飞烟灭,天魔之躯随之土崩瓦解,五色神光镰一声哀鸣,化作一蓬尘埃,冉冉散去。眷主既已湮灭,眷属亦难逃一劫,魔核一枚枚砰然破碎,魔气氤氲而出,惶惶然无有依附,魔女离暗微微叹息,伸手轻揽,将天魔气收拢一处,纳于天魔殿堪舆图内。

    魏十七拂动衣袖,周吉留下的痕迹荡然无存,从这一刻起,南方的城市,钢筋混凝土森林中那个“我”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老鸦岭枯藤沟,一个食肉的猎户。他的所有记忆从那里开始,到这里结束。

第一节 帝子沉寂

    天庭鼎盛之时,三十六宫,七十二境,十万天兵天将,一场倾天之变,祸起萧墙,四分五裂,直打得天崩地裂,死伤无数,到头来剩下三十三天、南天门、瑶池、正阳门等大小七八处小天庭,漂浮于星域,如渡海之槎。

    正阳门小天庭,原有四宫二十八殿,四宫者,王京、餐霞、御风、骖鸾,每宫下设七殿,合计四七之数。及至帝子归来,重立天庭,再辟五明宫,拔擢魏十七为五明宫主,于连城、江郭、山都三殿外,将餐霞宫云浆殿、王京宫广恒殿、菩提宫彗月殿并入五明宫,合称五明六殿。而后瑶池醴泉二宫循气机横渡星域,归附天庭,帝子连七处仙界为一体,与南天门、三十三天鼎足而三,拨乱反正,羽翼渐丰。

    五明宫原有的格局是一体两翼三殿,以山都殿为首,连城、江郭二殿为辅,魏十七手下可用之人不多,干脆封禁连城、江郭二殿,只留山都一殿,又别立天魔殿,安置他化自在天魔王波旬之女离暗,是以五明宫实存云浆、广恒、山都、彗月、天魔五殿。天魔殿名存实亡,只剩个空壳子,余下四殿,云浆殿殿主梅真人,广恒殿殿主温玉卿,山都殿殿主龙王,慧月殿殿主仇真人,来历不同,心思各异。

    魏十七动身前往深渊,临行之时,将五明宫的权柄交与云浆殿主梅真人,着她闭宫锁关,谨言慎行,非得帝子召唤,不出云浆殿半步。

    只是他这一去,搅动天机,风起云涌,百余载光阴流驰,帝子迎来了第一重劫难。

    昔日迦耶与如来争夺大雷音寺,不敌而退,金身破碎。其后天帝窥得天机,孤身前往大雷音寺,直打得灵山崩塌,神佛湮灭,将如来拖入寂灭。历无穷岁月,如来从寂灭中苏醒,补全金身,意有所动,却被古佛迦耶阻止。破而后立,败而后成,迦耶亦借血舍利重铸金身,回复鼎盛之时。如来生怕天机一乱再乱,不愿与之争斗,迦耶顾念深渊大势,心存忌惮,双方遥相对峙,彼此存了默契,谁都没有出手。

    不过迦耶只是孤身一人,座下弟子尽归餐霞宫碧落殿,而如来坐镇大雷音寺,门徒三千,人多势众,人

    多势众,他真身不得暂离灵山,遂以无边佛法施展大神通,借天帝陨落时截留的一缕气息,将三大士、六观音、八菩萨一气送入云池,合力绞杀帝子。

    这一神通唤作“降世泡影”,持续短短三息,来无影,去无踪,帝子心中甫起征兆,二十一道降龙伏虎的手段已落于己身。三大士、六观音、八菩萨出尽手段,旋即化作泡影溃散,留下一道佛痕,久久未散,帝子猝不及防,生生承受诸般手段,被打入寂灭,沉于云池之底,紫微星星光暗淡,摇摇欲坠。瑶池宫主西华元君后知后觉,慢了一线,匆匆赶到云池之畔,先挥出一道法力,护住帝子一灵不灭,脸色阴晴不定。

    一杯气运,再续前盟,西华元君与帝子气运相连,见微知著,双眉微微一皱,祭出佛前娑婆灯,一点微光照彻天地,流转不定,将姜夜与青岚摄出云池,落于一旁。姜夜眉目如画,稚气消退了几分,果然冠绝天宫,我见犹怜,青岚持玉牒随侍,腰系青白五德鱼,鱼口衔一枚天启宝珠,殷红欲滴,触目惊心。

    西华元君五指捏了个法诀,一道匹练也似的白气冲天而起,化作云山雾海,龙象隐现,铁血煞气缠身,咆哮声如惊雷四起,将云池重重封禁。

    姜夜心知有变,扬起两道秀眉,耐着性子问道:“元君何故鲁莽?”

    西华元君看了她一眼,轻描淡写道:“事出有因,迫不得已,望天后见谅。”

    一句见谅,毫无诚意,绝口不提缘由,姜夜心中颇为不悦,不过西华元君乃帝子之下第一人,眼下天庭正处风雨飘摇之际,不宜横生枝节,她按捺下心绪,轻哼一声,不再多言语。青岚对天后和元君的恩怨洞若观火,大气都不敢喘,眼观鼻鼻观心,谨守本分,不逾矩半分。

    无移时工夫,曹木棉、崔华阳、闻南塘、谢东阁、蓝容与五位宫主闻讯而至,却见西华元君鼓荡法力,头顶悬一盏佛前娑婆灯,微光洞彻天地,纤毫毕现,无所遁形,身后浮现茫茫云海,孤峰撑拄天地间,瑶池天水,寒意彻骨。

    正阳门小天庭,以瑶池天水、

    天机七柱、云池龙象分镇三方,轻易不动,西华元君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毫不掩饰戒备之意,究竟发生了什么?停了片刻,曹木棉等面面相觑,蓝容与上前半步,温言道:“敢问元君,可是大敌来扰?”

    西华元君微一颔首,心念数转,斟酌道:“变生不测,外敌来袭,帝子沉寂,诸位宫主加意戒备,提防有变,有劳天后暂往他宫栖息。”

    曹木棉一颗心漏跳了半拍,脱口道:“外敌来自何方?现又去了何处?”

    西华元君沉默良久,叹息道:“不知其来自何方,亦不知其去了何处,倏忽而来,奄忽而逝,云池之中……云池之中留下了一道佛痕……”

    众人心中大震,顿记起“天机轮转,道法当灭,佛法当兴”这一十二字,心中空荡荡的,仿佛失了依托。紫微星光芒暗淡,帝子陷入沉寂,若他永远都醒不过来,正阳门小天庭又当何去何从?

    沉默片刻,天后姜夜一字一句道:“帝子沉寂,可是元君亲眼所见?确凿无误?”

    青岚闻言心中一颤,天后这是在质疑元君,不过帝子若……帝子若当真有个好歹,西华元君隐瞒真相,意欲何为?诸位宫主齐齐将目光投向元君,显然天后这一问至关要紧,既然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谁都不能坐视不理。

    是其心可诛,刻意启衅,还是关心则乱,慌不择言?云池之畔万籁俱寂,风云平息,龙象噤声,西华元君静静道:“瑶池在上,云池在下,帝子沉寂,确凿无疑。”

    西华元君指着瑶池云池,口吐真言,大罗金仙,心口相应,瑶池不动,云池亦不动,众人心中释然,疑虑一扫而空。姜夜目视她良久,心灰意懒,幽幽叹息道:“元君欲将我安置于何处?”

    西华元君见她主动退让一步,为大局计,也不为已甚,道:“元君欲往何处栖息,悉听尊便。”

    天后姜夜一一看过五位宫主,目光闪烁,道:“五明宫甚好,暂且容身,俟帝子醒来,再作打算!”

第二节 请神容易送神难

    佛痕现于天庭,乱象迫在眉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姜夜的心思瞒不过有心人。帝子遭佛门偷袭,迫不得已陷入沉寂,维系一线生机,千载之内醒不来,风雨飘摇之际,谁都想壮大手头的实力。五明宫主奉帝子之命入深渊探查,黄鹤一去,杳无音讯,平安回归天庭的可能极其渺茫,天后姜夜察觉到机会,抢先插手,断了其余六宫的念想,也不是什么坏事,有天后亲身坐镇,五明宫才不至沦为鸡肋。

    帝子沉寂于云池之底,不容外人打扰,天后此举虽有趁火打劫之嫌,大面上合情合理。西华元君沉吟良久,颔首道:“天后既有此意……”顿了顿,她抬起双眸,目光扫过诸位宫主,曹木棉等沉默不语,摆明了置身事外,不愿出头趟这浑水,蓝容与唯其马首是瞻,自不会多嘴,西华元君暗暗叹息,道:“那便如此定议!”

    青岚心中大震,秀眉微蹙,俏脸上不无忧色,她悄眼瞅了瞅天后,暗地里为那人不值。

    五明宫虽然空虚,终究同属天庭一脉,不可乱,不可耗,西华元君想了想,语重心长提点了一句,“深渊界壁阻隔气机,五明宫主不知平安否,不过帝子曾赐下一杯气运,若无意外,当可护得他周全。”这句话不仅提醒姜夜,亦是冲着曹木棉等诸位宫主所发,万事和为贵,否则的话,有朝一日魏十七回归天庭,难免又生波澜?

    姜夜展颜一笑,如春花乍放,秋月无痕,许诺道:“山雨欲来,元君宽怀,止借一宫容身而已,岂有他意!”

    西华元君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帝子沉寂一事,起于云池,止于云池,不入他人之耳,若有人问起紫微星因何暗淡,不妨对以洗炼紫微星躯,以免扰乱人心。”

    姜夜接口道:“元君所虑极是,合当如此,事出突然,当镇之以静,吾等不可自乱阵脚。”

    崔华阳将二人言语听在耳中,帝子沉寂,西华元君主持大局,天后姜夜趁势分其权柄,将一干老人呼来唤去,视若无睹,委实有些不悦,不过这正阳门小天庭中,无人能与之相抗衡,难不

    成还指望曹木棉?

    西华元君不愿与姜夜多费口舌,心念动处,瑶池天水荡漾,身影渐渐淡去,没入孤峰深处。众人静立片刻,各自想着心事,谁都没有招呼天后,姜夜也不以为忤,她被西华元君摄出云池,无有车驾代步,当即招呼青岚一声,自顾自朝五明宫飞遁而去。

    曹木棉目送她飘然远去,长长叹一声,喃喃自语道:“山雨欲来,山雨欲来风满楼!”

    餐霞宫主崔华阳目光一闪,右手缩于袖中捏了个法诀,一片金叶凭空消失,视禁制如无物,瞬息送入云浆殿中。

    金叶舒展蜷曲,从虚空中缓缓飘落,流苏“咦”了一声,快步上前摘下金叶,脉络之间似有字迹,她不敢细看,急急送至梅真人手中。梅真人心只有异,将金叶缓缓展开,细读一遍,字迹随目光消失,金叶亦渐虚渐淡,溃散于无形。

    五明宫闭宫锁关,这金叶传书神不知鬼不觉送入云浆殿,当是餐霞宫主的手段。梅真人合上双眼,静静思忖片刻,唤来金茎露,命她撤去禁制,请广恒、山都、彗月三殿殿主至云浆殿,有要事相商。

    温玉卿、龙王、仇真人来到云浆殿,与梅真人一一见礼,听她说起帝子封禁云池,闭关洗炼星躯,天后姜夜欲借五明宫暂居一事,三人为之愕然,心念数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猜不透梅真人的用意,欲言又止。停了片刻,温玉卿轻咳一声,斟酌道:“雪压青松,宁折不弯,反不如竹枝随风偃伏来得长久。”

    她打了个譬喻,一听即懂,温玉卿是劝梅真人莫要硬顶,安置下天后,且看她如何行事。

    仇真人苦笑道:“只怕是请神容易——”转念一想,天后选中五明宫,并非他们一力相邀,谈不上个“请”字,嘴一合,将剩下半句话咽下肚。

    梅真人将目光投向龙王,后者摊开双手,直截了当道:“真人问我,我只有个笨主意。天后要来,是看中五明宫无主,没人为我们说话。她要来就来,要住就住,要收服什么人也由她,没有

    仙界锁钥,说破了天也没用,等宫主从深渊归来,自有分说。”

    仇真人忍不住道:“那位可是天后……即便宫主归来,能拗得过她吗?”

    龙王呵呵一笑,道:“那也是宫主拿主意,你我操什么闲心!”

    梅真人道:“山都殿主看得分明,阻不了,就迎进来,有劳三位吩咐下去,天后客居五明宫,礼数不可缺,各安本分,有事无事不可相扰。”

    仇真人听懂了梅真人言外之意,搔搔脑袋,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若有那些心思活络的,赶着上前投身又如何?”

    龙王抢着道:“随他去,等宫主从深渊归来,自有分说。”

    仇真人心中犯起了嘀咕,又拿这句话搪塞,归来归来,若归不来,岂不是两头不着落!不过瞧梅真人的意思,似乎颇为看重龙王,他自忖出身菩提宫,终究是外人,寻思了一番,心思有些活络。

    梅真人将事先拿定的主意一一关照过,命温玉卿、仇真人退下,留了龙王又多说几句。

    五明五殿,云浆殿把持在她手中,天魔殿是一座空殿,剩下广恒、山都、彗月三殿,良莠不齐,难保不动心,水至清则无鱼,她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不过魏十七既然将五明宫托付给她,她总得为他保全这一份基业,至少,三位殿主不能倒向天后。

    她目视龙王,郑重问道:“山都殿主,我可以信赖你吗?”这一问,她催动了“言出法随”的神通,直指人心,不容隐瞒。

    龙王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坦然道:“当日我斩了宫主一刀,以卵击石,自不量力,却也就此窥得些许天机。宫主修炼命星秘术,十恶凶星虽是辅星,却夺了紫微的气运,有朝一日,可争一争天帝之位。从那时起,我就拿定主意,站在他的一边。所以,真人可以信我。”

    梅真人暗暗松了口气,嘴唇微动,叮嘱了几句要紧之言,龙王先是一怔,旋即慨然应允。

第三节 我见犹怜

    天后姜夜的到来波澜不惊,梅真人亲自引了温玉卿、龙王、仇真人三位殿主出迎,礼数周到,不卑不亢,她素闻姜夜性情孤傲冷淡,喜怒无常,言谈举止都十分小心。不知何故,姜夜这一回行事颇为低调,青岚代为招呼一二,便指了天魔殿容身,就此安置下来。五明宫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多了两位尊贵的客人,但梅真人心中清楚,这只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平静,该来的总会来,拖得越久,爆发得越猛烈。

    这一日,青岚孤身离开天魔殿,一路兜兜转转,来到云浆殿。梅真人早迎上前来,问及来意,青岚笑嘻嘻道,天后欲炼制丹药,听闻云浆洞天中有一味石生花,命她前来采取。梅真人倒也听说过石生花,此物产自云海深处,附于阴湿悬崖上,百年一开花,花时不过一昼夜,摘下封于玉盒内,药力缓缓散失,十余日后便不堪大用。

    此物虽不是什么罕见之物,要正好候着花开,及时摘下,倒也要几分运数,青岚这个由头寻得恰好,令梅真人无法推脱。她微一沉吟,客客气气延请青岚入殿,流苏奉上茶水,俏生生侍立在旁,我见犹怜。青岚顿记起贴身小婢朱蝉,她被困于云池之下,不得脱身,不禁多看了流苏几眼,心道:“这傀儡巧夺天工,好生精巧,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是了,广恒殿主精研傀儡术,这侍女定是出于她手,日后有机会,倒要上讨几个……”

    梅真人陪了一盅茶,开口道:“魏宫主离开前曾提及,当年与青岚仙子有一份交情在,恕贫道冒昧,敢问仙子,此来云浆殿,当真只为石生花吗?”

    提及五明宫主魏十七,她也不愿打虚诓,青岚微一沉吟,暗示了几句,“天庭三十六宫七十二境,八百下界三千洞天,洞天之中各有所产,得失但凭运数,天后炼药所需数物,妾身代为奔走,也是应有之义,还望真人大开方便之门。”

    梅真人心中有数,微笑道:“天后所用,自当奉上,眼下魏宫主不在,贫道便做一回主,不过仙子若有所得,还请告知一声,日后宫主问起,也可回话。”

    青岚内心殊不愿得罪魏十七,梅真人所请合情合理,当即答应下来。

    二人坐谈片刻,搁下茶水,梅真人引了青岚来到后殿,绕过云锦屏风,来到一块厚重的青石前,石面镂刻云龙之形,右爪探向一颗明珠,张牙舞爪,栩栩如生。梅真人暗暗引动气机,云浆殿嗡嗡作响,朝明珠指上一指,龙口顿时射出一道白光,将二人挪入洞天。

    峰峦如聚,云海如怒,莲花峰上郁郁苍苍,接骨木浮宫为魏十七携往深渊,峰顶只剩下一座石塔,九层八面,铁马叮当,沐浴在夕阳之下。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青岚感应到石塔的气机,呼吸戛然而止,双眸闪闪发光,脱口道:“敢问真人,此塔何名?有何来历?”

    梅真人看了她一眼,不知青岚为何对这石塔如此在意,她想了想,慢吞吞道:“此塔名为‘镇妖’,乃是魏宫主从下界携来的一宗宝物。”

    原来是镇妖塔!青岚皱了皱眉头,旋即舒展开来,梅真人并不知晓她的真身乃是万妖镜灵,“镇妖”二字犯了她的忌讳。青岚驻足不前,目光遥遥投向镇妖塔,顿生出一股冲动,要将这石塔打得粉碎,方能纾解心中郁结,梅真人纵然祭炼了云浆殿,也挡不住她含嗔出手。

    但她什么也没做,只在心中转了转念头,漫不经心道:“这镇妖塔下,可镇有什么妖魔鬼怪?”

    梅真人微微摇首,道:“云浆洞天中,哪来的妖魔……”话音未落,塔后转出一个高挑窈窕的身影,双眸黑白分明,像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轻轻冷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青岚“咦”了一声,问道:“那傀儡为何在此独自徘徊?”

    梅真人没有来心头一跳,含糊道:“那是炼废的一具傀儡,神魂迷失,灵智大损,远不及流苏灵巧。”

    青岚目视那高挑傀儡,心中疑念大生,隐隐觉得在哪里见过,她试探道:“既是炼废的傀儡,真人可

    否解囊相赠?”

    梅真人委婉回绝道:“这傀儡乃魏宫主私藏之物,贫道不敢擅作主张。”

    青岚眼珠一转,道:“妾身有几分薄面,可请天后出手,将神魂补全,真人何不试上一试?”

    梅真人道:“多谢青岚仙子厚爱,还是等宫主归来,再作定夺。仙子,这边请——”

    青岚目不转睛盯着那高挑傀儡,循着一缕气息追溯时光之河,眸光越来越亮,无数光影一掠而过,忽然凝结为二屏一镜,一屏是八女仙乐屏,另一屏是青雀精魂屏,一镜是月华轮转镜。她看到两道神魂在镜屏中飘来荡去,彼此缠绕,俄而一道飞掠而出,落在那高挑傀儡体内,另一道投入青雀精魂屏,温养壮大。

    光影再度飞逝而过,忽然跳出一座恢弘大殿,丹陛之下,仙妖魔灵的尸骸不计其数,肉身不毁,卑微地仰望鱼龙殿,愤懑惊恐之情溢于言表。

    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她头疼欲裂,光影黯然退去,鱼龙殿却巍然矗立,天后姜夜足现青莲,一步一莲花,冷冷看了魏十七一眼,真仙之躯土崩瓦解,藏于体内的八女仙乐屏和月华轮转镜被星力一扫,顷刻间碾作齑粉,青雀精魂屏嗡嗡震颤,血光紧锁。姜夜伸手一指,血光退去,一道浑浑噩噩的神魂飘出,湮灭于无形。

    青岚合上双眼,眼角淌下两行酸涩的清泪。

    破而后立,败而后成,脱胎方能换骨,魏十七得天后之助,将命星秘术推到前所未及的境界,然而那一道神魂……那一道神魂……青岚感到彻骨的寒意,每一个毛孔都被冻结,没有光,没有热,永夜张开双翼,将她紧紧包裹……

    梅真人察觉到异样,轻咳一声,缓缓伸出手去,阻断了她的视线。青岚打了个寒颤,猛然惊醒,指着那高挑傀儡,断断续续道:“那傀儡……如何称呼?”

    梅真人犹豫片刻,轻声道:“她姓余,唤作余瑶。”

第四节 病急乱投医

    夕阳终于沉入云海,暮色笼罩天地,镇妖塔隙开一线,阴元儿缓步而出,向梅真人与青岚躬身行礼,拉了浑浑噩噩的余瑶回转塔内,掩上门户。青岚长叹一声,低低自语道:“这云浆洞天,果然令人意外……”梅真人听她话中有话,意有所指,琢磨了好一阵,她知道余瑶乃是下界追随宫主的旧人,却猜不透青岚为何对她如此关注,乃至于失神落魄。

    记忆埋藏于心底,青岚怅然若失,她理了理衣袂,整了整鬓脚,向梅真人展颜一笑,道:“思忖旧事,一时出神,令真人见笑了。云海之底,妾身自去即可,无劳真人玉趾。”

    梅真人道:“青岚仙子请便,如有所需,只管唤贫道一声。”

    青岚略一颔首,身影微晃,顿时化作一抹镜光,消失于云海深处。梅真人沉思良久,将阴元儿唤来,命她留守镇妖塔,小心戒备,而后携余瑶出得云浆洞天,托付给流苏照顾。

    独自徘徊良久,梅真人终觉心中忐忑,拿不定主意,当下驾一道遁光,悄无声息离开云浆殿,没入云山雾海之中,化作一抹虚影,向西飞掠而去。行了数百里之遥,云雾愈发厚重,眉梢鬓角缀上细小的水滴,衣衫渗透湿意,梅真人按落遁光,随手祭起吞阳宝珠,如赤日初生,雾气滚滚退去,眼前豁然开朗,却见一座倒立的青峰浮于云海,巅峰在下,山底朝天,被大神通削得平平整整,阳钧炉落于一角,雷熄火灭,有如死物。

    梅真人飘然落下,极目四顾,自觉渺小如蚁,她招手收起吞阳珠,雾气四合,将山峰裹得严严实实,天光暗淡,直如昏夜。阳钧炉火眼喷出一道雷火,隆隆作响,兜率宫主李老君步出洞天,停于梅真人身前,捻着胡须呵呵笑道:“小娃娃急冲冲来找老道,可是手足无措,被吓着了?”

    梅真人躬身见礼,微笑道:“世事难料,山雨欲来,还请老君指点一二。”

    李老君抬头看了一眼,目光透过重重迷雾,望见星域深处的紫微星,叹息道:“老道在此无人问津,消息闭塞,说说看,你都听说些什么?”

    梅真人将餐霞宫主金叶传书一节细细说了几句,言简意赅,不增一辞,不减一字,顿了顿,又言及天后姜夜业已驾临五明宫

    ,暂停于天魔殿,闭门不出。李老君“啧啧”感叹,点了点梅真人道:“小娃娃,你的祸事临头了!”

    梅真人心中有几分猜测,顺着他的话道:“敢问老君,是何祸事临头?”

    李老君伸出两根手指,剪了三五下,悠悠道:“天庭三十六宫,五明宫只能算末等,随波逐流,无根浮萍,全靠两个人,才留到今日,你心中有数吧?”

    梅真人颔首称是,五明宫乃帝子钦点,魏宫主独力支撑,去了这两根主心骨,但靠她一人,断无可能保全,天后姜夜暂居于此,不管有何用意,旁人要伸手,总得权衡利弊,好生思量一番。

    李老君眯起眼睛瞅了她半天,提点道:“天后的性情手段……嘿嘿……听闻五明王京结盟,你为何不去找曹木棉?”

    梅真人斩钉截铁道:“曹宫主非是可托付之人。”

    李老君怔了怔,品出了几分味道,反问道:“小娃娃,难不成你找上门来,不是要老道指点迷津……”

    梅真人郑重施礼,恳请道:“还请老君鼎力相助!”

    李老君失笑道:“老道可不想接这烫手的山芋,你这是病急乱投医!”

    梅真人道:“魏宫主离去之前曾关照,若遇不决之事,可来此请老君相助,眼下正当风雨飘摇之际……”

    李老君打断道:“魏小子当真这么说的?”

    梅真人顿了顿,道:“魏宫主说,欠老君一个人情,日后自当奉还。”

    李老君眼中一亮,他留在正阳门小天庭,羁縻不去,一来受帝子约束,不得违背誓言,二来是窥探天机,另有用意。道法灭,佛法兴,天机不可违,天帝心性坚忍,神通了得,逆天改命,不惜舍弃星躯,重创佛陀,而后借珠胎转世,重临星域,点亮紫微星登上帝位,然而这一切在他看来还不够,唯有一退到底,将天庭,将道法,将紫微帝星一并舍弃,才有一线生机。

    天帝心高气傲,如何肯泯然于众人?

    于细微处见知著,于无声处听惊雷,五明宫主修炼命星秘术,帝子不吝赐下一杯气运,及至阳钧炉

    内,龙王挥出杀狗刀斩向他的过往,魏十七一举将气运占为己有,十恶命星越过那一条无形的界线,与紫微星争辉,从那一刻起,李老君才看清天机之外的变数,究竟落于何处。

    不过是为梅真人撑撑腰,与天后姜夜顶顶牛,送上门的人情,何乐而不为呢?李老君转念拿定主意,心花怒放,呵呵呵笑了三声,指着梅真人道:“看在你家宫主份上,就帮你这一回!”

    梅真人心中暗松一口气,道:“雪中送炭,自当铭记在心。”

    李老君道:“不要你铭记在心,是你家宫主欠老道一个人情,这一节敲钉转脚,万不可弄错!”

    梅真人笑道:“是,老君所言甚是。”

    李老君满意地点点头,道:“闲话休提,言归正传,你可知这正阳门小天庭,会迎来何许样的风雨?”

    梅真人猜测道:“大雷音寺这一趟出手,未必存了毕其功于一役的决心,元君担心的,莫不是六欲天?”

    李老君道:“他化自在天魔主吞并六欲天,一家独大,佛法兴盛,我若是他,断不会与天庭为敌。”

    梅真人心中猜测得到印证,笑道:“不是魔主,那便是萧墙之内的纷争了。”

    李老君道:“明明猜到了,还拉出六欲天来作幌子,小娃娃真是狡黠……嗯,继续说下去!”

    梅真人见他露出考校之意,微一沉吟,又道:“萧墙内的祸事,不外乎三十三天,抑或是南天门,敢问老君,是落在哪一处,还是两处齐至?”

    李老君摊开双手道:“这个老道也不知道。三十三天攻打正阳门,铩羽而归,未必会再兴刀兵,南天门虽然貌合神离,终究奉天帝为正统,不至于行违逆之举。当日帝子于正阳门祭天,将仙界连为一体,立天庭一角,气机牵引之下,散落星域的诸宫诸殿彼此靠拢,终将合并于一处,落于紫微星光芒之下,究竟是哪一处先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梅真人追问道:“不知天意应在何时?”

    李老君道:“……也许永远不来,也许明天就来!”

第五节 方便之门

    帝子遇袭,群龙无首,紫微星光芒暗淡,正阳门小天庭暗流涌动,西华元君以雷霆手段封禁云池,继而镇之以静,听凭诸宫诸殿各怀心思,自作主张,她自恃神通广大,决意待外敌出现,再一举清除内忧外患,还天庭一个朗朗乾坤。

    一入天庭成走卒,真仙之上更无境,天庭真仙虽无境界高下,神通手段却相去甚远,当天帝执掌天庭之初,敕封三十六“天仙”执掌仙界,各领一宫,然则以战力论,蓝容与、伯蓍真人、敖南海绝非寻常天仙可比,西华元君更是得天帝赐下气运,推心置腹,位列“大罗金仙”,单凭一己之力,便可横扫王京、餐霞、御风、骖鸾四宫,连天后姜夜亦要避其锋芒。

    如今的正阳门小天庭,瑶池、醴泉凌驾于诸宫之上,王京、餐霞、御风、骖鸾四宫等而下之,唯有五明宫乃无主之地,姜夜正是看准这一点,才横插一杠,但她缺少名分大义,又无有羽翼辅佐,只能徐徐图之,伺机将诸殿纳入掌控。然而西华元君却不打算给她这个机会,她暗示王京宫收回广恒殿,餐霞宫收回云浆殿,将五明宫肢解,削剩下山都、彗月、天魔三殿。

    西华元君与天后姜夜向来不和,背地里动些手脚,并不让人意外,曹木棉、崔华阳乐见其成,但当真要他二人顶在前面,却得好生思量一番。如若五明宫主从深渊归来,他们又如何自处?

    两大之间难为小,得罪了谁都不好过,正当二人权衡之际,正阳门小天庭又生一变数,将他们轻轻推在一旁,就连西华元君也得谨言慎行,好生斟酌一二。

    这一日,云浆殿上空风雷之声大作,撼动漫天星光,坠落如雨,瑶池、醴泉、王京、餐霞、御风、骖鸾诸宫俱被惊动,群仙纷纷踏出洞府,将目光投向五明宫,却见一道赤光冲天而起,阳钧炉落于云浆殿前,七条雷蛟钻出钻进,足足嬉戏了大半个时辰,才消失于火眼之中。

    连兜率宫主李老君都不甘寂寞,插手五明宫归属,头疼的是天后姜夜,是西华元君,曹、崔二位宫

    主顺势退让,冷眼作壁上观。然而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天后、老君、元君鼓荡气机,一触即分,明示暗示表明了态度,旋即各自收手,保持某种微妙的平衡,五明宫无主胜似有主,云浆殿主岿然不动,广恒、山都、彗月三殿依然奉其号令,什么都没改变。

    兜率宫主道行深厚,西华元君忌惮他三分,帝子沉寂,无人能制李老君,他不趁机回转三十三天外,逗留在正阳门小天庭,又意欲何为?如若光明、斗牛、弥罗、妙岩、菩提诸宫来袭,是用他还是不用他?他若存了异心,里应外合,又如何是好?西华元君越琢磨越觉得棘手,心中闪过一念,先下手为强,将其镇压,以绝后患,旋即又打消了念头,李老君岂会束手就擒,阳钧炉,藏兵令,先天一气阴阳袍,当真动起手,只怕这小天庭打成一片废墟,无人可幸免。

    投鼠忌器,莫外如是。

    云浆洞天,茫茫云海深处,青岚目射镜光,三心二意搜寻着石生花,忽然心血来潮,双肩如被一双无形大手牢牢按住,动弹不得。她脸色微变,冷哼一声,正待发力挣脱,耳畔骤然响起“叮——”一声轻响,余音冉冉不绝,青岚稍一犹豫,放松身体,被天地伟力挪出洞天,落入云浆殿内。

    大殿嗡嗡作响,星光迷离,如泣如诉,青岚抬眼望去,却见云浆殿主梅真人立于左首,山都殿主龙王立于右首,李老君白发白眉白须,身披先天一气阴阳袍,手捧藏兵令,屈指轻弹,“叮——”一声响,星光聚拢于一处,明灭隐现,如星云缓缓转动,梅真人拂动衣袖,将一枚枚拳头大小的星核投入其中,一蓬蓬晶丝璀璨夺目,俱是可遇不可求的“五轮”神品。

    李老君看了一眼青岚,呵呵笑道:“小娃娃,恰逢其会,也是你的运气,看仔细了——”他五指提起黑黝黝的藏兵令,如有千钧重,朝星云中心一指,星光顿如水纹漾开,现出一道幽深的门户,通往未知的地域。

    青岚心头猛一跳,凝神细看,门户之外一片漆黑,片刻后,点点星光渐次亮

    起,狂暴的星力如惊涛拍岸,冲击着这一道门户。

    李老君喝一声“咄”,一字一句道:“今日大开方便之门!”话音未落,龙众三三两两零零星星穿过方便之门,一头栽倒在云浆殿中,衣衫褴褛,骨软筋酥,多半是龙婆龙女,龙子龙孙,其中亦夹杂了不少奇形怪状的诸部天众。

    当日六欲天诸天众攻打正阳门,持国、增长、广目、多闻四天王,帝释天,跋提神,阿修罗王,龙王,夜叉王,迦楼罗王,挟雷霆万钧之势,为帝子与西华元君所阻,一场大战,铩羽而归。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化自在天魔王波旬趁后方空虚,麾下魔将倾巢而出,打下四王天、忉利天、夜摩天、兜率天、化乐天,断了彼辈的归路,将六欲天收入囊中。

    魔王蓄谋已久,施展无上魔功,鼓荡魔气席卷六欲天,将留守的天众尽数吞蚀,转为眷属,凭空多了无数骄兵悍将,不死不灭,严阵以待。大败而归,阿修罗王陨落,龙王投向天庭,少了最能打的两员猛将,拿什么与魔王去拼?帝释天只得退避三舍,在星域游荡,如无根浮萍,找不到落脚之处,天长日久,人心渐散,以至于四分五裂,各奔东西。

    李老君祭起藏兵令大开方便之门,龙王召唤散落在外的部属,给了他们一条久违的生路,龙众之外,更有阿修罗部、夜叉部、迦楼罗部的残兵败卒,一并裹挟而至,糊里糊涂撞入云浆殿中,无路可投,老老实实听从龙王号令。

    方便之门如一道光,一抹影,循着龙众的气息扫过星域,无远弗届,足足持续百息,门户隐没,星光随之溃散。龙王举目一扫,麾下龙众七七八八,统共剩不到三成,他暗暗叹息,心下有些抑郁。

    不过在青岚看来,山都殿一下子多出这许多龙众,唯龙王马首是瞻,天后的谋划,又多了许多障碍。她小心翼翼看了李老君一眼,肚子里转着念头,心道,老君如此卖力,究竟是为自己打算,还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第六节 三十三天诸宫

    云浆殿发生这么大变故,青岚心中打鼓,无意恋栈,辞别老君与两位殿主,匆匆赶回天魔殿。

    离暗离去之时,留下八位天魔女打理天魔殿,天后姜夜身边缺人使唤,顺手抹去彼辈意识,权作傀儡使唤,干些洒扫庭除的粗活,云浆殿主做事不留把柄,亲自选了一十六名侍女入殿服侍,彼辈性情温婉,恪守本分,虽不十分机灵,倒也挑不出什么错。青岚挥手命侍女退下,举目望去,只见天后静静立于前殿,仰头注视着壁上所悬弓鞭,若有所思。

    一副弓箭,一支硬鞭,弓臂反曲,五支骨箭,三长两短,形制各异,鞭长三尺五寸,后粗前锐,呈竹节之形,此二物乃是深渊魔物筋骨炼成,经历了这许多岁月,雷火气息分毫不减。天后姜夜注视良久,轻声道:“阳钧炉炼器,果然有独到之处。”

    青岚心中一凛,应了声:“是。”她从袖中取出三只玉盒,青白相间,寒气氤氲,奉于天后座下。

    天后姜夜拂动衣袖,掀开玉盒,扫了一眼石生花,其中一朵是七日前摘下,药力散失,急待处理,剩下两朵尚可搁置七八日光景,总以及早炼制为好。她命青岚前往云浆洞天,明面上摘取石生花,实则是为了云海之下一宗天生地长宝物,被李老君打了个岔,只得了三朵石生花,聊胜于无罢了。

    她沉默片刻,道:“可曾见过李老君了?”

    青岚早就打好了腹稿,有一说一,将李老君祭起藏兵令,大开方便之门,龙王将散落在星域的部属召至麾下,山都殿水涨船高,业已凌驾于云浆殿之上。不知何故,她鬼使神差多加了一句,说梅真人病急乱投医,也不怕龙王反客为主,夺了她权柄。

    天后闻弦歌知雅意,看了青岚一眼,知她为自己担心,又不敢明说,只能暗示李老君态度暧昧,与梅真人沆瀣一气,不觉轻笑道:“有李老君在,轮不到龙王出头,倒是那云浆殿主……”

    兜率宫主横插一杠,彻底打乱了她的谋划,梅真人背后有李老君撑腰,轻易动不得,一切又回

    复到从前,只有她枉作恶人,处处得罪人。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西华元君,兜率宫主,一个个跳出来挡住她的路,连一个小小的殿主也敢起异心,暗地里搅乱浑水,真当她不敢动手么?天后眯起凤眼,嘴角紧绷,眸中寒芒闪动,青岚没由来打了个寒颤,暗暗叫遭,拼命转动脑筋,顾不得细思量,急道:“李老君不识进退,待三十三天诸宫卷土重来,看他如何自处!”

    天后闻言心中一动,“为何是三十三天诸宫?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青岚吐吐舌头,扭捏道:“奴婢瞎猜的……”

    天后若有所思,低头琢磨片刻,淡淡道:“你且说来听听。”

    这片刻工夫,青岚已理清了思路,道:“昔日帝子截取李老君一缕气息,施展神通,接引三十三天诸宫,终得回应。如今紫微星暗淡,正阳门空虚,人所共见,光明、斗牛、弥罗、妙岩、菩提、兜率六位宫主,李老君归附,燕南征、无常子、陆海真人陨落,只剩列御寇与曲圆荷,孤掌难鸣,要么趁此机会作倾力一搏,要么弃了仙宫仙界,遁入星域独自藏身,两害相争取其轻,三十三天的反扑,迫在眉睫,在所难免。”

    天后颔首道:“你猜得有道理。还有么?”

    青岚得天后首肯,心中大定,想了想又道:“依奴婢看来,李老君断不敢起贰心,这些年兜率宫主如此老实,当是受制于人,束手缚脚,列御寇与曲圆荷卷土重来,元君定不容他缩在后面,莫如静观其变,徐徐图之。”

    天后沉吟片刻,对青岚刮目相看,她这几句话切中要害,与其落个内争的话柄,不如暂且置身事外,借他人之手消磨李老君,或许不用她亲自出手,便可将五明宫拿下,不过其中的时机与关节,却须好生把握。她温言勉励了几句,挥手命青岚退下,将三朵石生花收起,凭空召出一只鼎炉,并十余种珍稀灵药,着手炼制一味丹药。

    当年六欲天天众来袭,天后奉帝子之命施展杀伐禁术,以己身为桥,接引星爆

    之威,投诸现世,击杀阿修罗王真身,毕生修为付诸东流,凭借青莲逆转光阴,回复幼年之时,仅以身免。这些年来她于云池闭关潜修,身形容貌渐次回复曩昔,道行却无法一蹴而就,幸而帝子传下十余张仙方,炼制丹药,依序服用,炼化药力固本培元,省去了千载苦功。仙方之中,有多味辅药产自云浆、广恒二殿,用量颇大,天后选择五明宫,也有这方面的长远考虑。

    天后姜夜性情喜怒无常,手段激烈,青岚听出她对云浆殿主颇有微辞,担心她一念之差,害了梅真人,来日魏十七回转正阳门,断不肯善罢甘休,急忙以言语岔开,原本只是灵机一动,没想到一语成谶。

    这一日,星域动荡,如一锅煮沸的热粥,星力掀起狂潮,星辰坠落如雨,正阳门小天庭如同一叶扁舟,在滚滚波涛中起伏跌宕。西华元君以瑶池天水、天机七柱、云池龙象镇住诸宫诸殿,蓝容与、曹木棉、崔华阳、闻南塘、谢东阁五位宫主于空中显出法相,各展神通,祭起玄黄印、镇魂高牙纛、半卷天书、阴阳葫芦、轩辕古镜,宝光万丈,气象万千。

    天后姜夜足踏青莲,冉冉升于空中,青岚侍立一旁,手捧玉牒,腰系青白五德鱼,双眸掠过一道道镜光,凝神望向星域深处,只见极西之处,云山雾海滚滚涌来,云雾之中,数十座宫殿时隐时现,嗡嗡作响,与正阳门小天庭气机相应。

    三十三天六宫三十七殿,终于应帝子召唤,穿越茫茫星域,无穷时空,出现在正阳门之外。

    西华元君掌心放一道惊雷,瑶池天水倒卷而起,云池龙象齐声咆哮,天机七柱雷火缠绕,一道匹练也似的白光冲天而起,仙乐缥缈,正阳门节节升高,雷火损毁处一一补全,苍龙赤凤左盘右旋,一股荒凉的气息直扑星域,牵引三十三天诸宫,如汪洋中的两块陆地,彼此靠近,祭起惊涛骇浪,破碎虚空。

    光明宫主列御寇负手而立,脑后浮现一圈圈念轮,宝光明灭,声如洪钟,大喝道:“元君,紫微暗淡,帝子安在?”

第七节 名不正言不顺

    西华元君置若罔闻,伸手一指,瑶池天水化作一条苍龙,摇头摆尾扑入星域,张开大嘴虚虚一衔,三十三天诸宫剧烈颤抖,与正阳门小天庭连为一体。气机相合,帝子气运暴涨,紫微星骤然亮起,星光落下,云山雾海豁然散开,光明、斗牛、弥罗、妙岩、菩提、兜率六宫三十七殿现于眼底目下,止缺了铸铜、彗月二殿。

    佟丁牛身死道消,铸铜殿被蓝容与炼为一根赤铜铸恨棍,慧月殿连同仇真人一并投入五明宫,帝子权柄所在,三十三天永远少了这两座大殿。

    紫微星照耀下,一切言语都是多余,列御寇舌底泛起一丝苦涩的滋味,西华元君与帝子分享气运,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他纵有心与之争上一争,却争不过大势。天意如此,非人力可挽回,即便是大罗金仙,也不得违逆。他举首望去,目光扫过蓝容与、曹木棉、崔华阳、闻南塘、谢东阁诸位宫主,在天后姜夜脸上略作停留,最后落于李老君身上,出言道:“兜率宫主何去何从?”

    李老君身披先天一气阴阳袍,手捧藏兵令,掀动白眉,展颜笑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老道顺应大势,重归帝星之下。”

    列御寇长叹一声,兜率宫主李老君道行深厚,失陷在正阳门小天庭中,动摇了三十三天的根基,他若站在自己一边,西华元君亦要忌惮一二。他心中念头数转,正待开口,忽然察觉一丝异样,“重归帝星之下”,为何是重归帝星之下,而不是重归紫微星下,抑或重归天帝麾下?他下意识望向紫微星,一颗心跳乱了半拍,沉吟不决。

    帝子沉寂,西华元君最担心的便是兜率宫主李老君,她与帝子分享气运,终非天庭之主,单凭一己之力,护不住诸宫诸殿,若是李老君发动阳钧炉,列御寇祭起大光明宝轮,二人联手来攻,她有瑶池天水护身,可保无恙,帝子的基业难免毁于一旦。如今李老君站在帝子一边,消除了一宗隐患,令她暗暗舒了口气,但李老君两不相帮还不够,六宫三十七殿倾

    力来袭,照样可以把天庭打得四分五裂,打成一片废墟,所谓投鼠忌器,莫过于此。

    在瑶池宫主、兜率宫主、光明宫主这等强者面前,没有帝子坐镇的天庭,有如珍贵易碎的瓷器,轻易就能砸得粉碎,西华元君微微皱起眉头,思量该如何减少内耗,收拾残局。

    妙岩宫主曲圆荷见他久久不语,心中有些不安,三十三天诸宫向来同进共退,以光明宫马首是瞻,列御寇也不负众望,合纵连横,当断则断,在倾天之变中损失不大,最终与瑶池、南天门鼎足而三。然则当帝子崛起,列御寇却下错一子,倾巢而出攻打正阳门,一脚踢在铁板上,铩羽而归,好在燕南征、无常子、陆海真人、李老君四位宫主陨落的陨落,失陷的失陷,有她相助,列御寇尚能控制大局,如今三十三天何去何从,到了最紧要的分岔口。

    西华元君沐浴在紫微星光下,周身忽然响起潺潺水流之声,沉声道:“三十三天回归天庭,光明宫主,妙岩宫主,汝等可有异议?”

    曲圆荷垂下眼帘,退后半步,隐于列御寇身后,以示支持。列御寇目光闪动,微一摇首,紫微星所照之处,即为天庭,帝子气运犹存,他只能退而求其次,熄了自立之心。

    西华元君又道:“当日汝等攻打正阳门,犯上作乱,罪不可赦,不过眼下天庭正当风雨飘摇,过往种种,不妨暂且记下,如若护佑天庭有功,自然一笔勾销。列宫主,我郑重问你,可愿重归天庭,执掌光明宫,将功赎罪?”

    前一句,问的是大势,后一句,问的是私意,若列御寇愿留下,一切从头开始,若他要离去,西华元君亦可网开一面,免去一场争斗。不过星域虽大,失了经营万载的根本,要再寻一处落足地,谈何容易。列御寇展颜一笑,朗声道:“若得帝子亲口应允,自然无妨,元君不过执掌瑶池一宫,有何权柄自作主张?”

    天后姜夜听在耳中,对光明宫主的观感好了数分,帝子

    沉寂,天庭轮不到西华元君做主,名不正言不顺,列御寇的反驳一针见血,直指要害,无论她如何狡辩,都难以服众。天后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此刻她若出言支持,自能遏制列御寇的气焰,但她偏默不吱声,看西华元君如何打破这僵局。

    西华元君道:“天庭肇造,天帝以无上神通,收拢诸天诸界灵机,点化三十六处仙界,奠定天庭根本,登临帝位。帝位以神通立,非以名分立,无有神通,则无有天帝,止有重元。”

    元君声音清朗,铿锵有力,众人心中无不大震。

    西华元君又道:“汝等看这紫微星,此星乃重元之命星,重元登临帝位,此星称为‘帝星’,重元不在帝位,此星便于他星无异。光明宫主——”

    列御寇耳畔响起洪钟大吕,心头连跳四下,脑后念轮转动,双眉纠结于一处,眉心凸起,如一颗肉珠。

    “万载之前,天帝赐下一杯气运,万载之后,帝子赐下一杯气运,我有两杯气运在身,仍做不了天庭的主。帝子陷入沉寂,大变在即,正如天庭肇造之初,谁人神通最大,谁人执掌权柄,如有不服,镇压即可。”西华元君心意落处,瑶池天水倒卷而回,化作一条曲折长河,将其团团围绕,每一滴水中,都映出无数星辰,明灭隐现,“我执掌这瑶池仙界,一池天水,光明宫主如有意,你我去往星域,做上一场,定下主次之位,如何?”

    将天庭打得四分五裂,诸宫真仙十不存一,对他有何好处?西华元君此言正中心意,列御寇神情一肃,顺水推舟道:“与元君论道,固所愿也。”他拂动衣袖,脚下生出五彩云霞,冉冉升向空中,似慢实快,无移时工夫便落入星域,狂暴的星力呼啸而至,被脑后念轮一一驱散,不得近身。

    西华元君留下天机七柱、云池龙象镇护天庭,将瑶池天水一卷,一声水响,纵身撞入星域,直面光明宫主列御寇。

第八节 大光明宝轮

    昔日天帝远赴灵山,一去不回,三十三天应劫而起,犯上作乱,天庭陷入一片混战,三十六宫七十二境十万天兵天将卷入其中,直打得天崩地裂,无人幸免。天庭虽破,底蕴犹在,三十六宫,每一宫应一处仙界,七十二境,每一境孕一宗至宝,诸宫如浮海之舟,在茫茫星域飘荡,寻觅散失的胜境,直如大海捞针,机会渺茫。

    正阳门小天庭机缘巧合,得了两处胜境,王京宫占了天机台,餐霞宫占了云池,成为立足的根本,压过御风、骖鸾一头。及至西华元君携两宫来投,手头竟握有三处仙境,一为瑶池胜境,孤峰撑拄天地间,孕育一池天水,至妙之气化生,先天阴气凝聚,乃元君出身之处,二为桃园胜境,种有紫纹缃核异种,九千年一开花,九千年一结果,又九千年才得成熟,吃一口,与天地同寿,日月齐光,三为灵泉胜境,神泉千年,不溢不涸,一滴即可活死人,医白骨,续寿元,有无穷妙用。桃园原在瑶池之旁,西华元君看中那一眼神泉,将蟠桃园迁入醴泉宫,命蟠真人日夜以泉水浇灌,仙桃开花结果成熟,能缩短近半年月,近水楼台先得月,蟠真人因此成就大神通,继上一任宫主陨落后,得以执掌醴泉宫。

    三十三天外六宫,光明宫为首,宫主列御寇亦握有三处胜境,以光明顶首屈一指,冠绝天庭。光明顶上孕育一物,至阳至刚,至刚至阳,唤作“大光明宝轮”,列御寇身无长物,一门心思祭炼此物,但神物择主,正如兜率宫主李老君无法完全掌控阳钧炉,列御寇也只能操纵一二,谈不上如臂使指,运转自如。饶是如此,凭借大光明宝轮,当年他有底气犯上作乱犯上作乱,如今他有底气硬撼西华元君,与她争一争天庭的权柄。

    帝子祭天,仙界连为一体,大势不可违逆,三十三天诸宫回归天庭,可以,不过列御寇愿意向帝子低头,并不意味着他愿意向西华元君低头,就算当不成帝子座下第一人,也要与元君

    分庭抗礼,各有所执。风雨飘摇之际,唯有显露强横的手段,才能洗脱犯上作乱的罪名,逼得天庭容他一时。列御寇有这样的自信,只要容他一时,天庭就不得不容他一世!

    西华元君裹挟瑶池天水,撞入星域之中,狂暴的星力豁然分在两旁,紫微星光落于她身上脸上,晶莹剔透,如泣如诉。列御寇毫不犹豫,道一声:“元君小心了!”起心意一唤,星域之中骤然腾起一轮赤日,光芒万丈,热力喷薄而出,大光明宝轮从天而降,朝西华元君当头砸落。

    王京宫主曹木棉看在眼里,心头突地一跳,大光明宝轮无坚不摧,任凭什么法宝都挡不住,隔了如此之远,犹能察觉热力磅礴,摧枯拉朽,镇魂高牙纛偏向于阴邪,为宝轮所克,如非有天机七柱、云池龙象二物镇护,正阳门都不大稳当。他心中忽然转过一个念头,阳钧炉不在兜率宫中,三十三天又是何物镇护?难不成是弥罗山镇神玺?天帝陨落,还有谁人能驱使此物?

    大光明宝轮光热滚滚如潮,诸般念头此起彼伏,终归于平静,曹木棉长叹一声,心中有些落寞。天庭三十六宫,亦分三六九等,瑶池、光明、弥罗、兜率、上清、太清、玉清七宫乃个中翘楚,凌驾于诸宫之上,若得四五位宫主联袂进言,便是天帝亦须斟酌一二。昔日的荣光,早已成为明日黄花,天庭四分五裂,仙宫散失于星域,天帝座下的重臣,一个个不甘寂寞,撕破脸皮争夺权柄,与他们相比,小小的王京宫又算得了什么?

    大光明宝轮粗暴地砸下,没有附加任何操纵变化,虽然只是一次小小的试探,蕴含的威能却远非寻常宫主可承受,西华元君眉梢一挑,环绕周身的瑶池天水化作苍龙,扶摇而上,与大光明宝轮硬拼一记。光热当头压下,无穷无尽,天水点滴化为蒸汽,蒸汽弥漫散作云雾,云雾又降下蒙蒙甘霖,扑入苍龙体内,至阴至柔,与至阳至刚,一时间僵持不下。

    列御寇见这一池天水生生不息,以柔克刚,托住大光明宝轮,一时竟不得下,对西华元君的忌惮又深了一层。他伸手一指,法力落下,大光明宝轮徐徐转动,只数息光景,一道沛然伟力搅动天水,十余水滴失去控制,倏忽投入茫茫星域,不知所踪。西华元君心中一凛,瑶池天水生生不息,虽不惧磅礴热力,被宝轮抛入星域,一时半刻收不回来,却与平白损耗无异。列御寇神通如此了得,逼得她催动无边法力,将天水化作一条长河,如布匹一般,绕着大光明宝轮裹了百十圈,严丝合缝,将宝轮光热隔绝于内,将御主意念隔绝在外。

    无有御主,单凭无穷光热,大光明宝轮冲不破瑶池天水,列御寇输了一招,落在下风。西华元君随手祭起佛前娑婆灯,微光照定虚空,屈指一弹,一朵灯焰飘出。列御寇猝不及防,被一点微光禁锢,腾挪不得,只得催动脑后念轮,神念化作一只大手,捉住灯焰一揉一捏,化解对方一记杀手,摇动双肩,从微光中脱身而出。

    他目视西华元君,沉声道:“这‘佛前娑婆灯’乃是西方佛宝,元君沾染因缘,终是不妥。”

    西华元君掌托佛门古灯,轻吹一口气,灯焰拔高数寸,光芒之中映出列御寇的身形,道:“此灯在如来之手,便是西方佛宝,在本宫之手,便是道门之宝。”她以三指拿住灯焰,轻轻一捏,一道伟力凭空而作,落于列御寇之身,灯焰一灭,肉身随之崩溃。令西华元君意外的是,三指间传来一阵抗拒之力,灯焰竟捏之不动,列御寇负手立于星域,凌虚蹈空,衣袖飘飘,佛前娑婆灯引动的天地伟力,竟不能伤其分毫。

    西华元君凝神看了他一眼,松开三指撤去神通,灯焰随之落下,只余豆大一点,摇曳不定。她微微蹙起眉头,道:“原来你已将光明顶炼入己身,难怪如此托大!”

第九节 和而不同

    大光明宝轮在光明顶上孕育而出,列御寇不能完全掌控宝轮,干脆另辟蹊径,将光明顶炼入己身,虽不能克竟全功,亦非瑶池天水可困。他呵呵一笑,催动光明顶,眉心肉珠裂开一道缝隙,射出一道匹练也似的白光,落于瑶池天水之上,穿云裂帛一声响,大光明宝轮跳将出来,光热磅礴,如日中天。

    西华元君收回天水,心中暗暗叹息,天庭七十二胜境,只有一处光明顶,也只有他一人,将胜境生生炼入己身,光明宫主果然道行深厚,堪为劲敌,光明顶炼金刚不坏,大光明宝轮无坚不摧,攻守一体,却是怎么被他想到的。

    列御寇脑后念轮缓缓转动,大光明宝轮挟万钧之势,轰然落下,这一回,西华元君不感怠慢,一道先天阴气托住宝轮,至阴至阳撞于一处,虚空如龟裂的瓷器,片片剥落,张开一眼幽深晦暗的黑洞,吞噬一切光热。

    二人有天水宝轮护身,自然不惧,但继续打下去,黑洞源源不断扩张,吞噬星辰,势必波及诸殿。西华元君与列御寇不约而同收起神通,双双退后,一降于正阳门,一降于三十三天,周身法力鼓荡,遥相对峙,各存忌惮。李老君起手虚按,三条雷蛟从阳钧炉火眼中飞出,张牙舞爪,咆哮着直扑中天,一声雷鸣,烈焰障天,将黑洞湮灭。

    列御寇扭头望去,只见阳钧炉镇于云浆殿前,眼梢不觉一跳,明知故问道:“兜率宫主为何插手?”

    李老君捻着白须道:“瑶池宫主,光明宫主,二位宫主神通广大,万一收不住手,打破了这一方星域,于事无补,反倒坏了天庭的根基。”

    西华元君沉吟片刻,决意退让一步,道:“依老君之意又如何?”

    李老君看了列御寇一眼,道:“南天门一十三宫尚未回归,即便眼下定下主次之位,待上清、太清、玉清三位宫主到来,又如何处置?元君可有把握一举压服三清?”

    南天门一十三宫与他处不同,上清、太清、玉清三位宫主乃是同门师兄弟,一向同进共退,老君此言切中要害,西华元君默默无语。

    李老君又向列御寇道:“光明宫主可有把握一举

    压服三清?”

    列御寇心念数转,展颜笑道:“老君之意,莫不是待南天门回归,再做计议?”

    李老君颔首道:“天庭诸宫,向来和而不同,正阳门与三十三天,又何必分个主次高下,对内各行其便,对外齐心协力,岂不省去一场内耗?即便是上清、太清、玉清三位宫主到来,老道也是这几句话。要知道,帝子沉寂,西天灵山大雷音寺那位佛祖,可不大安分!”

    西华元君与列御寇俱是心高气傲之人,李老君这一番话若说得太早,无济于事,但交手试过一场,彼此都心知肚明,论道行,论神通,论手段,谁都奈何不了谁,继续打下去,无非是天崩地裂,星辰崩坏,诸宫纵有至宝镇护,也难以周全。西华元君自知势单力孤,姑且不论能不能击败光明宫主列御寇,即使勉强压过一头,如老君所言,三清到来又如何?何况还有大雷音寺如来佛祖,于西天灵山,虎视眈眈。

    列御寇目视西华元君,试探道:“那便依老君之言,和而不同,一致对外?”

    西华元君眸光一凝,瞳仁之中有无数星辰明灭,星域深处,紫微帝星降下一道纯粹星力,凝成一支长矛,落于元君之手。一股战栗从心底腾起,列御寇浑身寒毛倒竖,下意识退后数步,落足之处,虚空绽开惨白的裂痕,如冰纹层层破碎,脑后念轮左旋右转,层层扩张,念轮之中,隐隐显出一座高崖的虚影。

    李老君脸色一苦,大皱眉头,西华元君分享帝子气运,竟能引动帝星,以星力凝成一支紫微光矛,列御寇将光明顶炼入己身,可挡得住这石破天惊的一击?星力一击,粉身碎骨,魂魄无存,西华元君这是要不顾一切痛下杀手了?云浆殿前,阳钧炉嗡嗡作响,火眼齐开,七条雷蛟钻出钻进,雷火冲天而起。

    西华元君随手一掷,紫微光矛倏忽消失,下一刻插落天庭,端端正正,落于正阳门与三十三天交界之处。光矛闪动数息,散作一道星光,刺入星域极高极远处,光华流转,撑开一个“十”字,久久不散。

    “依光明宫主所言,就此罢手。”西华元君一拂衣袖,卷起瑶池天水,化作一道流光,投云池而去。列

    御寇立于虚空,嘴角微微抽搐,念轮渐次隐没,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光明顶又能挡得住几支紫微光矛?西华元君这是在告诫他,若她不惜代价引动帝星,无论是大光明宝轮还是光明顶,都救不了他一命。“万载之前,天帝赐下一杯气运,万载之后,帝子赐下一杯气运,我有两杯气运在身,仍做不了天庭的主……”元君之言在耳边回响,列御寇长叹一声,神情有些萧瑟。

    李老君松了口气,西华元君终究还是识大体,退让了半步,免去一场纷争,为天庭保留了一分战力,只是众目睽睽之下,列御寇能否咽下这一口气?他冷眼旁观,见光明宫主略一失神,便回复了常态,足踏五彩云霞,落于三十三天,仰头望着那一道刺眼的星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场风波消散于无形,列御寇与西华元君争夺天庭权柄,虽未落败,却居于下风,黯然收场,不过大光明宝轮撞破瑶池天水的一幕,令人心生忌惮,元君之外,还有谁人能挡宝轮一击?天后姜夜看在眼里,平添三分烦恼,一个元君已如此强势,再加上兜率宫主李老君、光明宫主列御寇,这天庭之中,留给她回旋腾挪的余地越来越小了。

    云浆殿内,梅真人虚心求教,李老君不吝指点,这一番交手,从表面看元君略占上风,但她只是借帝子气运引动紫微星力,若列御寇全力催动大光明宝轮,一击连一击,不留空隙,元君一时腾不出手,胜负尚在两可之间。他二人若倾力联手,可与上清、太清、玉清三位宫主一争高下,可惜天后姜夜不复鼎盛之时,否则的话,即便帝子沉寂,三清又何足虑。

    亲眼目睹天庭大能的神通手段,高山仰止,梅真人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与他们相比,五明宫主又差了多少?李老君不觉笑了起来,意味深长道:“五明宫主,若他能从深渊平安归来,这天庭之中,定有他一席之地。”有些话,他看得分明,不便挑明,十恶命星侵夺紫微帝星,已经露出了些许征兆,梅真人作为魏十七倚重的谋主,是福是祸,无人说得清。李老君觉得天机一片混沌,破局之人迟迟未现,心中不禁猜测,帝子沉寂,会不会是那魏小子的机会?

    只是他远赴深渊,杳无音讯,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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