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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猿     仙都txt下载     仙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节 虎落平阳被犬欺

    天光昏暗,魂眼如灯,傅谛方一路进,魏十七一路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二人的交手可谓笨拙,有如拳师互殴,在方寸间贴身缠斗,拳脚忽快忽慢,时隐时现,毫无“仙气”可言,但其中的凶险,却远超过法宝飞剑遥遥相击。

    每一击都开山破岳,撕裂虚空,魂魄之力弥漫天地,纯粹的力量与速度的较量,毫无取巧可言,拳脚既是无坚不摧的武器,也是反复承受撞击的要冲,傅谛方身经百战,游刃有余,魏十七硬接对方右拳的重手,渐至皮开肉绽,筋断骨折,双臂稍一迟缓,便被一拳轰出,撞入山崖之中。

    傅谛方得势不饶人,如影随形,右拳毒龙般钻出,一声响,白光耀眼,山崖中开,碎石冉冉升起,化作齑粉,却不见魏十七的尸身。他念头转得极快,双手握拳举过头顶,合身击下,刹那间,大地变成一口沸腾的锅,方圆百丈的土石齐齐往下一沉,被这一击夯实,坚硬如铁。

    魏十七神魂巨震,竟被生生挤出地面,七窍淌出浓稠的鲜血,“魂眼”的光芒亦暗淡了数分,显然受伤不轻。

    傅谛方轻叱一声,肩头微晃,已冲至他身后,右拳自下而上击出,魏十七勉强侧转身,曲右臂阻挡,肘关节被一拳击碎,身不由己飞向高空。耳畔风声嘹亮,傅谛方张开双翅,刷地飞过他头顶,目露凶光,右手五指并拢,顺势插向他心脏。

    身在空中无处借力,魏十七亦不惊慌,对他来说,虚空与实地并无二致,但他没有寄希望于傅谛方会失误,“破晓”有“蹈空”、“地行”二种神通,这一点瞒不过对方,若他所料不差,傅谛方最后一击突破天地极限,随之而来的反噬将拖延他数息,他要做的就是保全性命,趁机逃得越远越好。

    他挥出左拳,将山河元气锁藏于掌心,指缝间露出短短一截鱼口,微不可察。

    以阴锁对付炼成“神兵”的妖奴,他在剑域中尝试过,曾击破傅地右臂腋下的“魂眼”,一举奏功,此刻情势危急,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冒险一搏了。

    傅谛方右手刺出,从指到肘忽然消失,二人之间,只剩下乳白的湍流激荡回旋。毕其功于一役,这是石破天惊的夺命手,魏十七心头一跳,完全看不清对方的动作,恍惚间觉得死神的镰刀已架在他后颈,刀锋砍入颈椎,寒意袭遍全身。

    时间仿佛变缓慢,魏十七眼睁睁看着自己左拳击出,阴锁鱼口一开一合,一寸寸挪向前,却始终未能触及到对方的手臂。避开了,还是穿过虚空上一次距离死亡如此之近,是什么时候他有没有把自己置于万劫不复的死地

    据说人死之前,过往种种将在眼前一闪而过,但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失去了意识。

    来到这个世界数十年,风风雨雨经过,一步步走到今天,他第一次感到害怕了。

    指尖距离对方的心脏要害不足数寸,傅谛方皱起眉头,脸色大变,竟不及取其性命,将双翅一振,身躯倏地弹向高空,消失在浓密的烟尘中。魏十七将身体扭成麻花,以夸张的幅度扑在一旁,足蹈虚空,噔噔噔冲向大地,淹没于土石,就像一滴水融入江河,转瞬消失了踪影。

    就在那生死一瞬,电光石火的刹那,他看见傅谛方的脸庞扭曲变形,肌肤鼓起一个个大包,彼此融合又分离,在他的身体里,似乎有某种黏稠的液体,正竭力挣脱束缚,肆虐地流淌。

    连涛山一战,傅谛方太过托大,被潘乘年摄入先天鼎中,以天一癸水之精禁锢其肉身,傅谛方仗着神兵大成,将天一癸水之精吸入体内,破鼎而出,灭杀潘乘年,盛怒之下,一举摧毁连涛山。然而天一癸水之精又岂是好收的,一旦泄出体外,天翻地覆,足以冲垮万里昆仑,六如真身也扛不住,傅谛方只得潜入东海,耐着性子将其一点一滴炼化,花了数十年光阴,总算小有成效。

    但魏十七之强韧,出乎他的意料,交手之下,傅谛方固然大占上风,但时间一久,锁于体内的天一癸水之精动荡不安,似有失控之虞,那才是他的心腹大患,傅谛方不敢冒险,当即弃下大好形势,掉头就走。

    先天鼎辗转落入阮静手中,鼎内空无一物,再联想到傅谛方的异状,魏十七隐隐猜到了几分真相,仍不敢十分确定。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若傅谛方外受制于天地法则,内有癸水之精掣肘,合黑龙、妖凤与他三者之力,或有一线胜机。

    不过那是以后再考虑的事了,当下之急,是尽快逃得远一些,将伤养好。

    念及自身,魏十七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这一番交手,他从头到脚,由内而外,无有一处完好,连带五处“魂眼”都萎靡不振,魂魄之力时断时续。他不敢再继续地行,生怕伤势发作,被活埋在数十丈深的地下,当下分开土石,奋起余力冲出地面,仰天躺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傅谛方在哪里,“魂眼”暗淡无光,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离,他觉得自己虚弱不堪,饥渴难当。

    勉强转头看了看四周,树影幢幢,似乎是在密林中,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一双双黄绿的眼珠渐次亮起,魏十七咧开嘴笑了起来,这算不算虎落平阳被犬欺

    野兽腥臭的气味扑鼻而来,呼哧呼哧的喘息越来越近,他伸出手去,抓住一头野狼的脖子,五指一紧捏断喉咙,拖到嘴边,张口咬了上去,汩汩吮吸着生血。

    温热的狼血涌入腹中,一股股暖意在周身涌动,血腥滋味唤醒了沉睡的记忆,让他记起很多年前,在流石峰南华谷,失去人的意识,身心被野性攫取,像野兽一样昼伏夜出,茹毛饮血。

    野狼业已断气,他划开狼腹,掏出柔软的内脏送到嘴边,犹豫了一下,丢在一旁。

    林中一片黑暗,天不会再亮了。魏十七静静躺了片刻,慢吞吞爬起身,探出手指,凭空画了一个火符,最后一笔落下,离火之气从四面八方涌来,火焰跳跃不定,光照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

    他拾了些枯枝,燃起一堆火,将狼尸扯成数块,叉在树枝上,就着篝火烤到半熟,迫不及待送入口中。

第九节 竹筒倒豆子

    钻地,斗殴,茹毛饮血,魏十七折腾得灰头土脸,破破烂烂,跟躺在地上昏睡的灾民差不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也不急于寻找那熟悉的气息,径直摸进一户豪宅,取了十来锭金子,回到朱雀大街,挑一家整洁安静的客栈,以金锭开道,要了一间上房,命小二烧热水洗澡,顺便去成衣铺扯几身换洗的衣物来。

    客栈的掌柜姓缪,在洛阳城交游广泛,也算是一号人物,他冷眼旁观,那汉子虎背熊腰,来头不正,十有**是亡命之徒,金子是赃物,来得容易,花得也爽利。不过有钱的就是大爷,小心伺候着就是,他也不打算捅到官府去,江湖事江湖了,他是做正经生意的,最好置身事外,不要瞎掺和。

    一桶桶滚开的沸水倒进澡盆里,一人高的深盆,注满了七八分,不掺半点冷水,魏十七脱得赤条条,跳进澡盆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小二咬着手指看得目瞪口呆,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这还是人吗杀猪也不用这么烫的水

    缪掌柜把小二赶出去,心下越发了然,以他这双招子看来,这八成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童子功,他越发认定了对方的身份,决意闭口不谈。

    魏十七舒舒服服泡了个澡,擦干身体,换上新衣新裤新袜新鞋,从头到脚都是新的,施施然走进饭堂,命小二好酒好肉只管上。

    饭堂里点着火烛,光影摇曳,客人只有一桌,是个疤脸汉子,大马金刀,一只脚踩在条凳上,啃着兔头,咂着烈酒,脸膛红扑扑的,嘴里胡乱哼着小调,自得其乐。

    洛阳城中虽然粮食紧缺,只要花得起大价钱,酒肉不在话下,无移时工夫,魏十七面前就摆了一壶喷香的美酒,四样下酒菜,牛腱,羊腿,鹿肉,肥鸡,堆得小山也似的,惹人眼红。

    那啃兔头的疤脸汉子垂涎欲滴,狠狠盯几眼,喝一口酒,再盯几眼,又喝一口酒。

    魏十七慢条斯理喝酒吃肉,不多会,门外蹩进两个帮闲的破落户,探头探脑,觍着脸凑上来搭话,魏十七正中下怀,招呼小二再加两付碗筷,命他们自便。

    那两个帮闲一姓赵,一姓刘,都是假斯文,真小人,地头蛇,魏十七以酒肉套他们的话,二人吃得口滑,竹筒倒豆子,把洛阳城的近况和盘托出。

    地裂,天崩,中原大地哀鸿遍野,京师汴梁业已沦为一片废墟,当今天子恰好带领文武百官前往东海祭天,逃过了灭顶之灾,不过祸不单行,随之而来的海啸以泰山压顶之势吞没祭天台,活下来的幸存者寥寥无几。

    据说许天子在辛、岳两名心腹爱将的护佑下,轻车简从奔往昆仑山,恳求仙师出手力挽狂澜,途经洛阳,他们进城歇了一晚,第二天又匆匆离去,当晚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只是太守严克己和中坚将军房璧放弃了自立的念头,就此死心塌地,为天子守卫洛阳,绝无二心。

    洛阳城是幸运的,躲过了天灾,只剩下,人的问题,总是好解决的,城内的数千官兵足以维持秩序,再不济,城东三十里外的新丰营还驻扎了数万人马,俱是久经沙场的老兵老将,有新丰营在,洛阳安如泰山。

    涌入城内的灾民有十万之众,房将军抽调新丰营的老兵进城弹压,暂且安分守己,严太守定下釜底抽薪之计,隔天施一次粥,逢初一月半散一次馍,灾民大多吃不饱,也饿不死,昏昏无力,人但凡有一线希望,总不肯提着脑袋跟官府作对,毕竟那些手持刀枪的兵丁吃得比他们好,造反的话不知要填多少性命进去。

    不过城内有十万灾民,城外的灾民更不计其数,洛阳城的富户缙绅都彻夜难眠,生怕有朝一日,饥饿的暴民推到高墙,冲入宅中烧杀掳掠,坏了积攒数代的家业,于是他们联合起来频频拜访太守和中坚将军,奉上古玩珍宝,许以重利,希望把灾民驱逐出城,把危机扼杀在摇篮里,洛阳是高城,是坚城,灾民再多,终究是乌合之众,赤手空拳也奈何不了护城河和城墙。

    驱逐灾民出城摆明了要绝他们的生路,严太守担心惹祸上身,促使动乱提前爆发,打着马虎眼推三阻四,没有搭理他们的要求。那些富户缙绅上蹿下跳闹腾了一阵,纷纷偃旗息鼓,不再向太守府请愿,严克己觉得奇怪,遣心腹人暗中打听,骇然发觉,这些天来城内的灾民逐日减少,每过一夜,就有数十人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灾民中都在传,有妖物出没,吃人如麻。

    无须驱逐,自有人在残害灾民,难怪那些富户缙绅都不说话了难怪

    赵、刘二人喝醉了酒,嘟嘟囔囔,你一言我一语,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倒了出来,让人为之侧目,醉汉毫无知觉,缪掌柜一一听在耳中,有些坐不住了,上前劝慰了几句,软硬兼施,将那两个帮闲劝走了。

    魏十七斟了一杯冷酒,慢慢喝下肚去,脸上似笑非笑,缪掌柜陪着笑道:“灌了几杯黄汤,瞎嚼舌头,帮闲就这德性,客官不要往心里去。”

    魏十七点点头,命小二再上一份酒肉,定定心心吃完了,背着手踱出饭堂,出了客栈,往朱雀大街行去。

    一旁的疤脸汉子插嘴问道:“掌柜的,那汉子是什么来头”

    缪掌柜回头望去,见是西街的巴老三,每回来自带一壶劣酒,点两个卤兔头,完了再吃一碗烂糊面果腹的老主顾,便敷衍道:“做生意住店的”

    巴老三有了几分醉意,大着舌头道:“缪掌柜,别打马虎眼了,那汉子一看就是亡命的游侠,到这洛阳城来,八成是干黑吃黑的勾当,小心被他牵连了,赔掉棺材本”

    缪掌柜板起脸道:“巴老三,你也喝多了,赶紧吃了面回去躺尸,胡言乱语说什么哪”

    他瞪着眼睛声色俱厉,巴老三打了个寒颤,稀里呼噜闷头吃面,吃了个底朝天。

    缪掌柜被巴老三几句话说得心神不宁,他唤来一个机灵的伙计,咬着耳朵叮嘱了几句,命他撵上去,远远盯着那住上房的汉子,看他往哪里去。

    巴老三一一瞧在眼里,嘿嘿低笑着,颇为得意。缪掌柜又瞪了他一眼,取了两只卤兔头,用油纸包了,塞进巴老三怀里,不耐烦道:“钱不用你付了,算我请你,吃完了就快走”

    巴老三揣着温热的油纸包,一溜烟跑了出去,生怕缪掌柜反悔。他心中那个得意,哼着得胜令,摇摇晃晃去找老相好了。

第十节 不灭之躯

    快步出门的伙计姓徐,精壮干练的一小伙,得了掌柜的吩咐,双手笼在袖管里,匆匆追了上去,借着四邻的烛火,远远望见一个高大的背影,沿着朱雀大街往前走,一路走,一路看,十分定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道旁檐下,一溜窝着面黄肌瘦的灾民,一个个东倒西歪,坐的,躺的,靠的,蜷的,凑在一处取暖,眼半开半闭,显然是饿得不行,只等着下一波散粥。

    徐伙计心有不忍只有吃饱了的人才有恻隐之心但城内的灾民实在太多了,纵有援手之意,又能救几人他暗自叹息,稍一分神,再抬头看时,已失去了那人的踪影,他心头一跳,担心误了掌柜的事,加快脚步紧追几步,撵到一条岔巷口,探头探脑往里瞧。

    巷子弯弯折折,一眼望不到头,两旁是高墙,黑灯瞎火,一阵阵穿堂风卷来,寒意刺骨,连灾民都远远避开巷口,四下里空无一人。徐伙计裹紧了身上的棉袍,扶着墙壁慢吞吞走进巷子,没走几步,眼前忽然一花,一张血肉模糊的怪脸凑在跟前,皮肉挂在白骨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眼窝冒出两团碧火,咧嘴嘎嘎而笑,露出满口黑黄的烂牙。

    徐伙计这一吓非同小可,腿脚酥软,一屁股坐到在地,尖叫道:“鬼啊”声音却在喉咙口打转,低得连自己都听不到。

    那恶鬼慢慢张大嘴,嘴角裂开一道血淋淋的大缝,一直延伸至肩头,下颌向前塌下,半个脑袋往后仰倒,打开蠕动的胸腔,露出密密麻麻的利齿,猛地向前一扑,像麻袋装人,将徐伙计一口吞下。

    须臾,头颅恢复了原状,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异状,胸腹鼓鼓囊囊,隐约勒出一个挣扎的人形,那恶鬼摸了摸肚子,双手用力一揉,绞紧胃袋,满腹利齿有力地碾磨着血食,磨成肉糜,榨取精元。无移时工夫,胸腹瘪了下去,恶鬼喉咙咯咯作响,吐出一团衣物残渣,压得紧紧实实,只有拳头大小,如同鹰隼吐出的“毛壳儿”。

    完成了最后一步,那恶鬼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舔舔鲜红的舌头,举步寻找下一个目标。他觉得饿,一个还远远不够,他需要吞噬更多的血食,才能让主人满意。

    “这就是延命的代价吗”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恶鬼心中一惊,猛地转过身,却见一个眼熟的人影,脑中灵光一闪,恍然道:“原来是你”

    黑龙潭下一面之缘,辈分和大义都压不住他,昆仑派的魏十七,他记忆犹新。

    时移势易,当年躲藏在潘乘年羽翼下的那个青年,已经成长到必须正视的程度了,尹陌北隐约感到威胁,这威胁像针刺,并不强烈,但无法忽视。

    魏十七淡淡道:“关敖已经醒了”

    不称前辈,毫无敬畏,对方的语气让他很不舒服,尹陌北脸上血肉抽搐,洞天真人的高傲穿过了数万年时空,重新回到身上,他冷哼一声,道:“口出狂言,胆子不小哇,说吧,是谁在背后给你撑腰”

    魏十七笑笑,他知道尹陌北曾是洞天真人,修炼“合气术”,以黑龙妖气洗炼肉身,伐毛洗髓,醍醐灌顶,得以长存不灭,不过凡事都有代价,一旦他踏出了这一步,就必须尽弃洞天真人的种种神通,沦为黑龙的傀儡,生杀予夺,永无出头之日。他似乎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或者心里明白却不愿正视,倚老卖老的姿态让人觉得可笑,即便是洞天真人重现世间又如何,这方天地,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了

    言语的试探既浪费时间,又显得无力,他伸出食指,轻轻点在尹陌北肩头,一触即收。尹陌北只觉眼前一花,避无可避,一点诡异的魂魄之力刺入体内,猛地炸开来,半边身体血肉纷飞,深锁于体内的妖气失去控制,直冲霄汉,黑龙的气息暴露无遗,藏于腹中的三枚肉球亦随之滚落在地,拳头大小,粉白可爱,在地上滴溜溜直转。

    人身的精元,尽在这小小的肉球中,一枚肉球便是一人,尹陌北为黑龙收集精元,不知残害了多少无辜的性命。

    尹陌北手忙脚乱,急将妖气收拢于体内,白骨节节复生,残破的血肉长出无数肉芽,将身躯再度塑形。

    魏十七没有阻止,静静看着他将肉球收起,念头数转,眼神闪烁,低头又抬头,似乎不情愿学乖,又不得不学乖,种种复杂的心态溢于言表,堪比奥斯卡最佳演员,也亏他那张血肉模糊的鬼脸,能做出这许多微妙的表情。

    “关敖已经醒了”魏十七重复问了句,连语气语调都没有稍变。

    尹陌北凹陷的眼窝中碧火跳跃,先是微微一缩,接着火焰暴涨,态度亦变得决然,狂暴的妖气喷薄而出,他的心神完全被黑龙占据,失去了自己的意志。

    没有退缩,没有畏惧,没有怜悯,没有妥协,只有无尽的杀戮。尹陌北张开双臂,合身扑上前,妖气化作无形的利箭,接二连三射向魏十七。

    这个世界有剑修,有器修,有符修,有体修,有鬼修,有妖修,剑修练剑,器修祭器,符修驱符,体修锻体,鬼修炼魂,妖修化形,尹陌北的情况很特殊,以黑龙妖气灌体,重塑肉身,介于鬼修和妖修之间,是绝无仅有的几个孤例之一。洞天真人的种种手段已经离他而去,他赖以仰仗的,唯有不灭之躯和黑龙妖气。

    魏十七不避不让,妖气刺入他身体,如泥牛入海,悄无声息。五方破晓神兵极度强化了他的肉身,远远超越“金刚”法体,连妖族炼体的极致“琉璃”法体都要逊色三分,黑龙妖气固然霸道,但对魏十七来说,无异于轻风拂面。

    尹陌北张牙舞爪扑上前,被魏十七一拳击溃。这一次,魏十七没有留手,魂魄之力喷薄而出,尹陌北无从抵御,连同那三枚精元在内,一并化作漫天血肉。妖气再度逸出,将血肉收拢于一处,缓缓蠕动,试图重新塑形,却被魂魄之力搅散,迟迟未能站起。

    “出来吧。”魏十七抬头望向黑暗的深巷。

第十一节 穆鸟儿仲曲蟮

    从黑暗中走出的那人,同样是一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脸上血肉模糊,眼窝中燃着两团碧火,熟人了,他的外貌轮廓没有太大改变,佝偻着背,不时咳嗽两声,在魏十七看来,他的咳嗽只是一种习惯,而非需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毫不令人意外,太一宗风雷殿的供奉盛精卫步上尹陌北的后尘,沦为黑龙的傀儡,换取一具不灭之躯。

    他活了下来,又与死去无异。

    注视着那团不停蠕动、迟迟未能塑形的血肉,盛精卫感慨良多,不是他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短短数十年,魏十七便如流星般崛起,拥有了压制黑龙妖气的力量,相比之下,为了延命,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弄成这副连自己都觉得恶心的模样只是旁枝末节,更让人沮丧的是,他失去了原有的一切,再也祭不起一百零八根困龙柱,再也驱不动二十四窍菩提鞭,从此沦为黑龙的傀儡,任其驱使,不得稍离。

    不需要再试探了,尹陌北已经证明了对方的立场和实力,他很快就摆正了心态,低三下四坦言道:“妖凤造访黑龙潭,唤醒了黑龙大人,密谈一夜后离去,大人沉睡万年,腹中饥馁,恰逢灾民齐聚洛阳,血食不计其数,便在此休养生息,我等受大人驱使,采集凡人精元,这城内的十万灾民,大抵能补足大人万年的消耗与亏空。”

    魏十七点点头,盛精卫久居潘乘年楚天佑之下,比尹陌北识趣多了。他随口多问了几句,发觉盛精卫对黑龙的打算一无所知,地位比奴仆更低下,甚至还比不上傅谛方身边的引路党。一味孤傲,不会用人,不懂得扶持土著,看看黑龙和妖凤的行事就知道了,这是天妖一族的通病,难怪在这个世界混得这么惨

    “黑龙关敖现在何处”

    “在城北云门山的石窟中。”

    “那就带路吧。”

    盛精卫扫了尹陌北一眼,嗤之以鼻,堂堂昆仑祖师,洞天真人,如今只剩下一团蠕动的血肉,他不知道魏十七是如何做到的,事实证明,放低姿态才能保全自身,做人不可太嚣张。他毫不犹豫,侧转身伸手示意,道:“随我来”举步往巷子深处行去。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鳞次栉比的洛阳城,一直往北,微光之下,一座大山的轮廓巍然凸显,渐渐接近。

    云门山是一座石山,并不高,亦不险峻,大河绕山而过,洛阳城依山而筑,山、河、城相依相辅,浑然一体。云门山上建有大小近百座寺庙,往日里香烟袅袅,暮鼓晨钟,礼佛的信徒不计其数,施舍的钱财如云如雨,自从天灾降临后,日月隐退,天地无光,吃食极度匮乏,佛祖不能保佑什么,寺庙之中除了少数僧侣固守外,大多散入洛阳城中化缘,为一口果腹物奔走不休。

    当年佛陀初兴之时,云门山的僧人为弘扬佛法,四处募得钱财,聘请手艺高超的匠人,在后山开凿石窟,雕造佛像,绵延数十年,时至今日,建成了一十八大窟,三十六小窟,上万座石佛的胜景,其中著名的石窟有老龙洞,菩提洞,九阳洞,万佛洞,莲花洞。

    黑龙关敖正寄身于最大的石窟老龙洞中。

    云门山笼罩在黑暗中,山路崎岖难行,庙宇的香烛光芒暗淡,盛精卫当先引路,如幽灵般飘荡,足不点地,穿行在山崖间,径直来到后山的老龙洞。

    站在洞口,魏十七嗅到了黑龙的气息,近在咫尺,充斥着狂暴、侵蚀、凶戾、混乱,司徒凰说“姓关的脾气不好,没什么脑子”,现在想来,她似乎在暗示“那条长虫”喜怒无常,不能以常理视之。

    “谁在外面滚进来”老龙洞内响起一声暴喝,回声嗡嗡不绝,盛精卫脸色大变,双膝一软,竟瘫倒在地。

    “真是个暴躁的家伙”魏十七摇摇头,意识到跟关敖心平气和地交谈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有些人喜怒无常,天生就难以沟通,他必须做最坏的准备。

    盛精卫抖抖索索蜷缩在地,双手抱头,似乎承受着痛苦的折磨,一代人精落得如此下场,比起潘乘年和楚天佑,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正主就在眼前,虾兵蟹将可以无视了,魏十七举步上前,踏入了老龙洞。

    洞内空旷幽暗,石佛的轮廓高大宏伟,黑暗之中,一双橙黄的眼珠如灯,如豆,死死瞪着自己,妖气肆虐,充塞了每一寸空间。

    黑龙关敖并没有躲在石窟最深处,相反,他大大咧咧,距离洞口不过数丈,不像那些恪尽职守的关底老妖怪,自恋而矜持。

    魏十七抛出一张青灯符,冉冉升在空中,照亮了整个洞窟。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九座大佛,正中主佛为卢舍那,释迦牟尼的报身佛,脸颊丰满圆润,双眉弯如新月,秀目下视,圆融和谐,安详自在,两旁伫立着迦叶、阿难、菩萨、天王、力士,神情各异,栩栩如生。

    在卢舍那的左臂上,蹲着一个黑壮汉子,双腿叉分露出裤裆,面目粗犷,满头乱发,双手微微颤抖,似乎控制不住冲动的情绪。

    “你就是魏十七”他开口问道,声音急促而低沉,尾音却带上一丝尖细。

    “不错”

    “穆鸟儿说你是仲曲蟮转世,连血脉都没彻底觉醒,转个什么世狗屎扯淡吊”关敖激动地挥舞着胳膊,骂骂咧咧,满口喷粪,像极了粗鄙的庄稼汉。

    穆鸟儿,仲曲蟮魏十七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穆鸟儿是妖凤穆胧,仲曲蟮是巴蛇仲偈,那么司徒凰是怎样反唇相讥的关长虫很有可能

    “他,你敢伙同穆鸟儿骗老子,该死”关敖不知受了什么刺激,黝黑的脸庞涨得通红,猛地站起身,挥掌拍出一团黑水。

    黑水漂浮在空中,缓慢地变幻着形状,将一切光亮尽数湮灭,高悬于老龙洞中的青灯符闪了几闪,骤然熄灭,浓稠的黑暗吞没了一切。

    是不是巴蛇转世很重要吗司徒凰到底是怎么跟他说的不过有一点,魏十七是明白过来了,黑龙关敖脑子有问题。

第十二节 一道黄泉玄水

    在魏十七的认知里,穆胧孤高,阮青悲悯,魏云牙豪迈,郭奎念旧,他们神通不一,性情各异,骨子里却都有自己坚守的骄傲,他一度以为这会是天妖的共性,然而黑龙关敖打破了他的观感,他毫无理性,简直就是个没脑子的疯子

    老龙洞陷入一片漆黑,魏十七心念微动,魂魄之力涌入双眼,天地万物染上了一层绿色的辉光,纤毫毕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见关敖双腿一蹬,从石佛左臂高高跃起,抬手就是一拳,洞内妖气一扫而空,尽数涌入拳锋,关敖的拳头充气般迅速膨大,鼓胀至成人脑袋大小,狠狠砸向魏十七的胸膛。

    黑暗之中,拳去无声,魏十七却窥得分明,他心中转过数个念头,最后亦是一拳击出,后发先至。

    拳撞拳,硬碰硬,关敖大吼一声,骨节噼啪作响,皮开肉绽,白骨寸断,胳膊软绵绵垂下,魏十七顺势挺拳击中他小腹,巨大的力量席卷而至,脏腑尽碎,后背鼓起一个大包,血肉飞溅而出,溅了卢舍那一头一脸,慈悲之色转为狠戾。

    区区硬伤,对黑龙来说只是癣疥小患,不足挂齿,但魏十七那一拳所蕴含的魂魄之力,却激起了当年的刻骨仇恨,如果说之前有几分故作癫狂,有意掂掂对方的分量,此刻黑龙早将妖凤的暗示抛在脑后,彻底陷入疯狂。

    下一刻,地动山摇,老龙洞炸开,云门山坍塌,黑龙现出天妖原形,百丈身躯,堪比山岳,盘踞在洛阳城北,上颚抵天,下颌着地,张开大嘴只一吸,便将数万灾民吞入腹中。

    魏十七闪身避其锋芒,双足没入乱石中,岿然不动,待黑龙合拢大嘴,四下里搜索着对手的身影,他趁机电射而出,在其硕大的身躯上连击数拳,开山裂石,将坚实的鳞甲击得粉碎,造成巨大的创口,对黑龙来说,却如蚊虫叮咬,无法伤其根本。

    黑龙的身躯是如此庞大,若不能攻其要害,终是徒劳,任你用尽力气,砸它千百下,又能伤到多少

    魏十七想通这一节,足踏虚空,三步并作两步登上黑龙的身躯,朝头颅奔去,蓦地脚下一滑,却见黑龙翻身甩尾,一片巨大的阴影当头压下,劲风肆虐,将方圆数十丈虚空禁锢。魏十七闷哼一声,颅顶,后颈,右臂腋下,脐上三分,左腿膝弯,五处“魂眼”骤然亮起,将双肩一摇,暴喝一声,挣脱束缚,跳下龙躯,顺势没入土中,施展地行术远远遁逃。

    黑龙甩尾击地,一声巨响,地动山摇,震波滚滚而去,云门山夷为平地,洛阳城内屋舍尽数坍塌,大地居中裂开一个深坑,犹如天神踏下擎天巨足。

    魏十七身在地下,被震得七荤八素,耳畔嗡嗡作响,身不由己坠入坑中,单臂攀住一块巨石,灰头土脸,模样十分狼狈。

    “他”他吐出口中的沙土,笑骂道,“该死的长虫以为显出原形就奈何不了你了”他催动魂魄之力,再度蹈空而起,看准了黑龙庞大的身躯,如一只小小的蚊虫扑将上去,举起右拳狠狠砸下,半条胳膊深深没入鳞甲之中。

    一开始,黑龙恍若不觉,但数息后,创伤处发黑腐坏,皮肉深深凹陷,黑气朝四下里迅速蔓延,鳞甲之下,妖元精血被源源不断抽去,它发出惊天动地一声怒吼,着地乱滚,魏十七却如附骨之疽,甩都甩不掉。

    那一点点创伤,可以忽略不计,流失的妖元精血,也可以忽略不计,但关敖第一次感到惶恐,仿佛大敌临头,令它忌惮不已。它从烟雾中掉转脑袋,张口奋力喷出一道黑水,甫一落地,便化作一片浩瀚的大湖,节节攀高,将龙躯淹没。

    这水并非凡水,而是它从上界带来的一道黄泉玄水,配合黑龙蒸海功,有无穷妙用。

    魏十七皱起眉头,不敢让黑水沾身,奋力将右臂拔出,蹈空而走。在他右拳食指和中指的指缝中,露出一小节阴锁的鱼口,一张一翕,汲取了充沛的妖元,似乎颇为喜悦。

    不过对山河元气锁来说,黑龙的妖元精血太过浑厚,弱水三千,只能取一瓢。

    黑龙浸入黄泉玄水之中,伤口须臾愈合,它施展大神通,黑水翻滚,冉冉升起,托着它巨大的身躯飞到空中,吼声如雷,暴雨从天而降,将遮蔽天日的烟尘驱散,露出乌云滚滚的苍穹。

    黑龙目露凶光,探出利爪一指,蓦然间一声雷响,天雷劈中魏十七,从头到脚淹没在耀眼的电光中,竟无从躲避。

    一道雷灭,第二道接踵而至,第二道灭,第三道生,接着是第四道,第五道,依青、黄、赤、白、黑五色,是为五色劫雷。

    魏十七遍体被雷火洗炼了一遍,衣衫尽毁,手脚发麻,他仰天吐出一口白气,凝而不散,箭一般射出十余丈。

    黑龙见五色劫雷奈何不了对方,心下也有些惊骇,当即将身躯一卷,正待再下杀手,忽听得天地间一声巨响,洛阳城的废墟中裂开一个巨大的“十”字形沟壑,向四方无限延伸,大地在颤抖,遥远的东海掀起滔天巨浪,吞没了大片陆地。

    魏十七脸色大变,顾不得向黑龙下手,双足凌空一蹬,疾射向远处,凌空翻了数个跟头,一头扎进地下,全力催动魂魄之力,远远逃离洛阳城。

    黑龙卷起滚滚黑水,下意识仰头望去,却见南斗六星止剩其五,天府、天梁、天机、天同、天相浮出乌云,光芒万丈,须臾,天机星摇摇欲坠,化作一个偌大的火球,当头砸下,瞧它坠落的位置,正是洛阳城

    黑龙终于明白那魏十七因何仓皇逃窜,不是畏惧自己通天彻地的手段,而是暂避天威

    以黑龙之强,亦不敢抗拒星陨,它大吼一声,摇头摆尾,遍体鳞甲片片倒竖,黄泉玄水汩汩沸腾,蒸作滚滚黑云,龙躯剧烈颤抖,缩为丈许长,腾云驾雾,急投东海而去。

    片刻后,天机星陨落在地,以洛阳为中心,方圆千里,生灵绝迹,浓厚的烟尘卷向高空,天地昏暗如夜,酷寒如冬。

    星河倒悬,九州陆沉,末日悄然已至。

第十三节 今朝有酒今朝醉

    星陨之力,无人能够硬抗,魏十七仅被余威波及,便身不由己弹将出来,像一颗草芥,在沸腾的大地不停翻滚,他双手抱头,蜷缩成一团,催动魂魄之力护住要害,任凭天地伟力将自己一忽儿抛向高空,一忽儿埋入山岳,撞得七荤八素,遍体鳞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7777772e766f6474772e636f6d

    皮开肉绽,筋断骨折,脏腑搅成一团,七窍淌出黏稠的鲜血,短短数月间,连续两次徘徊在鬼门关,是运气不佳,还是命运使然意识渐渐变得模糊,剧烈的撞击把记忆排挤出脑海,到最后只剩下一副画面,南方温暖而陌生的城市,一个人生活

    那是他再也回不去的过往,刻骨铭心的纪念。

    不知在黑暗中沉睡了很久,然后,亮起了一点光。

    他看见一个中年男子,走在车水马龙的城市里,肩头斜挎着一只背包,耳孔里塞着耳机,听某个大胖女人唱,听某个高个女人唱,听某个拉丁女人唱,沉浸在忧伤的,深情的,激烈的歌曲里,游离于真实的世界之外。

    他看见那个中年男子,在一间租赁的公寓里煮饭,炒菜,饭是杂粮饭,白米里掺了糯米和糙米,菜是菜薹,碧绿生青,在油锅里吱吱作响,黑色的豆豉像附在菜叶上的虫卵。

    他看见他独自一人吃饭,吃两口饭,夹一筷子菜薹,他的鬓角有了白发,他的眼珠昏黄浑浊,他的牙齿染上了黄黑的茶垢,他的牙龈萎缩,露出灰黑的结石。

    他看见他刷锅洗碗,用陈旧的紫砂壶泡上一壶热茶,打开电脑,看一群穿着露脐装超短裙的青春少女蹦蹦跳跳,唱着一句都听不懂的歌谣,青春扑面而来,而他报以淡淡的苦笑。

    他看见他靠在床边,捧着一本书,凑在台灯旁,安安静静看着,窗外夜色如水,灯红酒绿,他一页接一页,一本接一本地看,时间仿佛停滞在这一刻,只有沉浸在别人的世界里,才能够忘记自己。

    然后,他醒过来了。

    魏十七睁开眼,静静躺着,任凭回忆把他淹没。

    他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他并不打算改变什么。回忆安抚他的心,给他以力量,生命是永不回头的时间箭,他活在过去的时光里,无视眼前的一切。

    那些清晰的影像渐渐淡去,永夜的黑暗铺天盖地袭来,世界重新呈现在眼前,他分不清真实还是虚幻,不过,游戏还在继续,他愿意玩下去。

    魏十七笑了起来。

    他走得还算及时,远离天机星坠落的中心,虽然受了点伤,将养个一年半载也就没事了,至于黑龙那狼犺货,逃是逃得出来,估计吃了大苦头。魏十七动了拣便宜的心思,顶着滚滚烟尘,漫无目标地搜索了数日,没发现黑龙的踪影,连妖气都没嗅到分毫,只好断了这个念头。

    他没有觅地养伤,一路地行,马不停蹄,赶往东溟城。

    在他离开的日子里,东溟城陷入了一片混乱,前后两次星陨造成的冲击波及到每一个人,惶恐不安的除了凡人,连修士都未能幸免。末世的传言不知从何而起,长了翅膀,传遍每一个角落,说的有鼻子有眼七杀星陨,是地裂在先,星陨在后,天机星陨,是地裂与星陨几乎同时降临,南斗六星还剩其四,下一次天灾不会有任何征兆,躲是无处可躲的,人烟城池也好,荒山野地也好,海外仙岛也好,没有任何差别,星辰陨落何处,只能听天由命。

    更何况,南斗六星尽数陨落,就是天灾的终结吗

    粮路已经断了,中原哀鸿遍野,自顾不暇,再也没有粮船抵达赤星城,悲观的情绪四处蔓延,秩序渐趋于崩溃,好在赤星城有陈素真和曹近仁大力弹压,再加上辅国将军欧阳泉鼎立配合,除了粮价飞涨外,还没出什么大乱子,打砸抢烧奸淫掳掠多被扼杀在萌芽状态,但东溟城中的万千修士多是桀骜不驯之徒,局势日渐变得不稳,一些底层的亡命之徒,在幕后黑手的指使下,开始冲击肆廛,寻隙挑事,试探着上层所能承受的底线。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在寻常时节,挑衅城主定下的规矩无异于自取灭亡,但在天灾的威胁下,今朝有酒今朝醉,只求一时快意,性命可以轻抛,这样的想法逐渐蔓延开来,并且影响到了上层。

    背后没有势力撑腰的肆廛受到冲击,陆续关闭,“一斛珠”、柜坊和赤星功德殿亦少人问津,反倒是银钩坊和沉默之歌日益红火,一掷千金,但求享乐的大有人在,他们试图回避随时可能降临的灾难,醉生梦死,借醇酒妇人麻痹自己。

    这些人中,有昆仑弟子,也有旁门散修,有落拓新手,也有元婴高人,凡人的弱点,在他们身上变得越来越明显。

    局势严峻,城主迟迟没有现身,变乱在即,秦贞、褚戈、陆葳、邱天、古齐云分别代表城主一脉、昆仑嫡系、昆仑旁支、南蛮三宗、散修盟会,坐下来商议应对之策。褚戈力主东溟城不能乱,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举,眼下之计,由五方势力召集人手,轮番巡视,如有奸徒作乱,当施以雷霆手段,合力斩杀,杜绝隐患。

    秦贞无可无不可,陆葳唯褚戈马首是瞻,邱天和古齐云面面相觑,觉有褚戈这一举措,显然是针对南蛮三宗和散修盟会。不过话说回来,他二人手下的修士最是冗杂,天灾之下,破罐子破摔的大有其人,谈到“治下”,他们实在说不出什么硬话来。

    管好自己的人,至不济,管好自己的狗,免得被一锅端,哭都没处哭去。

    褚戈的应对可谓及时,在他的铁腕镇压下,东溟城的局势渐渐平稳下来,然而“高压手段”治标不治本,压迫越久,反弹就越猛,褚戈忧心忡忡,不知道这样的“平稳”能维持多久,他心中没什么底。

    在这样一种局势下,魏十七回到了东溟城。

    仿佛一下子有了主心骨,连褚戈都暗暗松了口气,他突然发觉,若魏十七撒手不管,他还真没把握完全掌控东溟城。

    秦贞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有正事,也有闲话,一开始正襟危坐,说着说着,靠在他怀里,玩弄着他的手指,低声细语。大部分时间,魏十七扮演了“嗯嗯呀呀”的倾听者,只在几个关键之处,才打断她多问了几句。

    不知是什么缘故,秦贞隐隐觉得,这一次远道归来,他变了很多。

    秦贞之后,褚戈跟魏十七长谈了一宿。

第十四节 上苍馈赠的礼物

    接天岭太乙谷,金三省从入定中醒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按时节推算,本该是春光明媚,鸟语花香,但天空被浓密的烟尘笼罩,四季只剩隆冬,寒风肆虐,不见天日。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他轻轻抚摸着膝头的飞剑,若有所思。

    二尺七寸长的一柄飞剑,藏于鞘中,不露锋芒。这柄剑是阮师亲手交给他的,叮嘱他用心祭炼,切莫辜负祖师的遗物。所谓剑种易得,飞剑难求,剑修择剑,飞剑亦择主,愈是强大的飞剑,对主人的选择就愈挑剔。幸运的是,阮师郑重其事传下的这柄飞剑与他两相契合,甚至可以说浑然天成,祭炼之时从心所欲,无不如意。

    但他心中总有些隐约的缺憾,似乎少了什么。

    阮师全力栽培他,东溟城的灵丹妙药流水般送到他手中,金三省被药力逼着一路狂奔,突飞猛进,顺利突破了剑气关,不等修为稍加巩固,便向着剑丝关推进。金三省隐隐觉得,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很多事阮师没有明说,但他感觉得到。

    地裂横贯昆仑山,南斗六星从天而降,人间疮痍,民不聊生,他的预感得到了确认。

    金三省将飞剑收入剑囊,起身离开太乙谷,沿着山路走出接天岭,径直来到赤星城中。

    师承昆仑,长老之徒,怎么说都是神仙一流的人物,可金三省并不喜欢东溟城。也许是从底层一步步走到今天的缘故,他对凡人有一种天然的亲近,跟高高在上的“同类”打交道,反倒是一种负担。虽然在柜坊的那些日子,他长袖善舞,左右逢源,能够把自己的情绪掩饰得很好,但他内心深处,更愿意在赤星城的大街小巷闲逛,品尝世俗的食物,跟凡人聊天。

    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担忧,恐慌,焦躁,疯狂,负面的情绪弥漫在城池的每一个角落,撕去温情脉脉的伪善面具,人心的脆弱和自私暴露无遗,让他为之惋惜。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生命是上苍馈赠的礼物,得到固然欣喜,失去也无须留恋,能够到这个世间走一趟是一种幸运,而亲眼目睹末日的降临,更是幸运中的幸运。

    黑暗的天空下,街道冷清,烛火亮点微光,城池投下浓厚的阴影。金三省走了一阵,觉得寒碜得慌,一歪腿,拐进常去的那家兴福酒楼。掌柜的姓杨,见到熟客,脸上堆满了笑,欢天喜地将他迎入内,好酒好菜亲自伺候着,拐弯抹角打听这场祸事什么时候过去。

    山中修行甚是清苦,金三省每隔数月便到赤星城中逛一圈,散散心,到兴福酒楼喝几杯淡酒,吃两口人间的烟火食,权当是缅怀过去,不忘出身。一来二去,他跟掌柜的熟稔起来,杨掌柜知道他是东溟城的修士,特意为他留了雅座,加倍小心伺候着,得了不少钱财,也因此跟金三省结下了一份善缘。

    金三省瞅了他半晌,提点道:“你这家酒楼,还有金银细软,能出手就出手,越快越好,都换成耐饥易携带的干粮吧”

    笑容凝固在杨掌柜的脸上,仙师这是在暗示他,天灾将绵延不绝,直到世界尽头,家当资产会在不久的将来变得一钱不值,有口吃食,活下去,保全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要做到这种地步吗”他的声音在颤抖,心在滴血,失落和沮丧溢于言表。

    金三省喝完杯中酒,留下一锭金子,飘然而去,没有再多说什么。兴福酒楼,杨掌柜,言尽于此,情分也尽于此。

    他独自一人走在赤星城的街头,不无眷恋和惋惜,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他在跟这座城池告别,也在跟自己的一段过去告别,他有强烈的预感,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了。

    金三省花了一天一夜,踏遍赤星城的每一个角落,回想他刚来到这里时,二丫丢给他一串铜钱,他高高兴兴拣起来,买了四个实心大馒头,吃得饱饱的,喝了半桶甘甜的井水,在某个避风的屋檐,蜷缩着度过自己的第一天。

    那一幕,像做梦一样。

    第二天清晨,他披着满身风霜,回到了接天岭太乙谷,闭关修炼青冥诀。

    在金三省闭关期间,魏十七回到了东溟城。

    归来的途中,他权衡利弊,思忖再三,对未来有了一个初步的设想,至于能不能挽狂澜于既倒,他没有把握,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事有轻重缓急,魏十七先到太乙谷见了阮静一面,询问金三省的近况。秦贞把他的口讯带回太乙谷,阮静一下子就猜到了他的用心,将炼妖剑交给金三省,不惜一切代价练成剑灵,这显然是打算重起镇妖塔,她当即不遗余力地督促金三省修炼青冥诀,勇猛精进,哪怕根基打得不够扎实,也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接连破关。

    让人诧异,又在情理之中的是,金三省修为突飞猛进,每一步却走得稳稳当当,丝毫没有错失什么。

    当年运筹帷幄的旗手,如今沦为任人摆布的棋子,有朝一日,金三省记起前尘往事,又会作何感想

    魏十七低头沉思片刻,告诉阮静时日所剩无多,能否挽救这方天地,维系于金三省一身,镇妖塔重现世间,山河元气锁抽取妖元反哺天地,是他们唯一的希望。若事不谐,他们只能抛下整个世界,独自逃生。

    这是魏十七第一次向她坦言自己的打算,猜到他的心思和听他亲口说出完全是两码事,局势真的已经崩坏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了吗阮静心中一片茫然。她忽然想起了生母,首穷天狐,天妖阮青,当年她为了解救矢志不渝追随她的族人,舍身投入镇妖塔,以妖元回馈天地,从此再也没有出来。这一切,值得吗

    魏十七摸摸她的头,安慰道:“不管怎样,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不是吗”

    阮静抓住他的手,在自己脸庞贴了一下,推了他一把,让他去忙自己的事,来日方长,她不需要抚慰。魏十七“呵呵”一笑,抛下所有心思,衣袖飘飘,蹈空踏入东溟城,与秦贞和褚戈先后谈过,心中暗暗拿定了主意。

    陌北真人瀑流剑,洞天至宝藏鬼城,东溟城足以留下这个世界的种子,将希望留到最后一刻。

第十五节 最后的独裁者

    魏十七的归来如定海神针,将不安的氛围一扫空,城主一脉的势力不用去说他,有了主心骨,连腰板都硬了几分,褚戈和陆葳下意识松了口气,寄希望他能拿出个主张来,解决眼下的难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魏十七在赤星城和东溟城走了一遍,走马观花,看了个大概。千万年来,每当末日降临,人心所想大抵相仿,修士与凡人并没有太大差别,他能够设想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求生,绝望,失控,堕落,疯狂,一步步滑落深渊,黑暗的世界和黑暗中的人性光芒,然后从废墟中重新开始新一轮的轮回。

    还能有点新奇的东西吗

    心血不断来潮,不详的预感愈来愈强烈,天地发出最严厉的警告,魏十七长长叹了口气,心知留给他的时间所剩无多。

    三天之后,魏十七在沉默之歌设宴,列席的宾客有阮静,秦贞,成厚,陈素真,朴天卫,褚戈,陆葳,邱天,古齐云,都是各方势力的核心人物,罗刹女提前将沉默之歌清场,叮嘱女儿们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伺候着,切莫有失。

    这一刻,东溟城平静得就像一座“圣城”,连最桀骜不驯、无法无天的狂徒,也收敛起棱角,等待着什么。

    众人猜测魏十七有要事宣告,关系到东溟城的未来和彼此的利益分配,没什么心思吃喝,酒略沾唇,食不知味,妖娆美女过眼,心中都有些忐忑。天灾,暗流涌动,局势是如此棘手,他会施以怎样的手段,妙手回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习惯于放弃思考和挑战,开始紧紧追随魏十七的脚步

    酒过三巡,魏十七挥挥手,命罗刹女把女儿们都带出去,将门掩上,然后拿起筷子敲了敲桌子,道:“入我城来,守我规矩,我不在东溟城中,由秦、褚、陆、邱、古五位合议,便宜行事,很好,今后就以此为定例,不在变更。”

    褚戈与陆葳对视一眼,心知魏十七借此时机,着手布置后事,移交权力,五方势力强弱分明,留下了合纵连横的机会,增加了许多变数,对昆仑派来说,占得五分之二的席位已是极限,留下相对弱小的南蛮三宗和散修盟会,充分表达了公允和诚意,他们自然乐见其成,连朴天卫都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微微颔首。

    邱天和古齐云又惊又喜,这摆明了是将东溟城交于五人共同掌管,对南蛮三宗和散修盟会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分一杯羹的好机会,甚至是强势崛起的好机会。至于成厚和陈素真二人,虽然觉得这么做颇有些太阿倒持授人权柄的意味,但在魏十七的积威下,屁都不敢放半个。

    秦贞以手支颐,神游物外,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在众人眼里,她只是魏十七的傀儡,一个没有想法,心甘情愿的傀儡。然而褚戈却看得清楚,他这个徒弟是聪明人,也是洒脱人,东溟城对她来说比不上魏十七的一个微笑,她刻意选择置身事外,正是不愿沉溺太深,以至于无法脱身。

    阮静眼珠滴溜溜转,瞧瞧这个,瞅瞅那个,觉得十分有趣。早在魏十七把“柜坊”交由“董事会”掌管时,她就猜到这样的尝试迟早有一天会推向整个东溟城,一人独断的时代终将过去,取而代之的是合议,是表态,是交换,是妥协,魏十七将是最后的独裁者。

    魏十七道:“末日已经降临,地裂,星陨,海啸,汴梁和洛阳都毁了,中原死难无数,许朝完了,下一个也许就会轮到东溟城。不过东溟城不同于汴梁和洛阳,这座城池是洞天至宝瀑流剑幻化而生的鬼城,当年太一宗灭门一战,瀑流剑在楚天佑手中受损,剑内洞天亦残留无多,这些年得地脉之气滋养,尽复旧观,亦足以护佑天下修士。”

    众人身处东溟城多年,或多或少看出一些端倪,此刻听魏十七一一道来,无不感到震撼。

    “星河倒悬,九州陆沉,天下虽大,无处能够幸免,中原已两度遭受星陨,反倒最为安全,我打算将东溟城迁往星陨之地,暂避天灾。连涛山距离东海不远,恐受海啸侵袭,洛阳城在中原腹地,已被夷为废墟,方圆千里生灵绝迹,正好安置东溟鬼城。”

    “从明日起,赤星外城的凡人可陆续迁入东溟内城,听其自便不强求,从此仙凡混居,规矩如一,再无内外之别。天灾之下,凡人也罢,修士也罢,自当戮力同心,相互扶持,如有人不愿,请止步于东溟城外,莫谓言之不预。迁民之事,由成厚、陈素真、陆葳三人统筹,内城的修士,由褚戈、邱天、古齐云三人安抚,昆仑嫡系和旁支,如不欲留人看守宗门,不妨一并迁至东溟城中,前往中原避难。”

    不留人看守宗门,意味着弃下祖师开创的基业,将历年历代的珍藏尽数投入东溟城,断绝传承,数典忘祖,魏十七的提议究竟是出于公心,还是暗藏祸心,一时间谁都看不明白。众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昆仑掌门朴天卫,看他如何应对,朴天卫在众目睽睽之下捻着胡须沉吟良久,道:“兹事重大,需从长计议。”

    众人又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回魏十七,魏十七并不在意,颔首道:“好,此事听凭朴掌门自决。诸位,以十日为限,十日之后,东溟城闭城,迁往洛阳。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言尽于此,来,满饮此杯,今日就此作别。”

    众人举杯同饮,各自辞去,沉默之歌只留下阮静和秦贞,一个殷勤地为他斟酒,一个笑靥如花,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是什么意思”

    魏十七喝下杯中温酒,摸摸她的头,道:“意思是,再浓烈的感情,都会变淡薄,唯有利益,才能长久维系彼此的关系。”

    阮静怔了一下,若有所思,回头望了秦贞一眼,她报以淡淡一笑,提着袖角拎起酒壶,美人似玉,皓腕凝霜雪。

    美酒注入杯中,醇香扑鼻,魏十七食指在桌上轻点数下,道:“着小白把火鸦殿迁入东溟城,接天岭上的妖物,如有可观的,一并带来。”

    阮静答应一声,道:“那么阖天阵图下的妖魂呢”

    魏十七忖度片刻,“暂且由它去。大浪淘沙,若能熬过这一场天灾,再来收它们。”

    阮静将下颌磕在手背上,歪头望着他,叹息道:“数十年匆匆而过,转眼又要离去,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什么时候变得多愁善感了想太多容易老,开开心心就好。让罗刹女进来,歌照唱,舞照跳余瑶呢叫她一起来”说着,魏十七将酒杯推到她面前。

第十六节 今夜无人入眠

    东溟城沉睡在黑暗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有光的地方,是柜坊六部,是一斛珠,是银钩坊,是沉默之歌,是赤星功德殿,没有光的地方,鬼影幢幢,阴气森森。

    今夜无人入眠,修士尽数离开东溟城,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立于高处俯瞰城池,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寂寥的长街上,一个彪形大汉手持竹竿彳亍而行,所过之处,烛火一一消失,东溟城最后的光亮渐次熄灭,比黑暗更浓稠的阴影笼罩了一切,风声呜咽,如泣如诉,多少年了,终于可以不再压抑,不再畏缩,可以纵情一哭,一声悲凉的鬼哭接着一声苍凉的鬼哭,此起彼伏,在永夜的天空下连成一片。

    在众目睽睽之下,万千鬼物蜂拥而出,沐浴在冰凉的空气中,嘎嘎悲鸣。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除了七月十五鬼节,三百六十四个日夜,它们藏身于地下,忍饥渴,服苦役,充当鬼王的眼,鬼王的耳,鬼王的嘴,鬼王的手,这一次,压在肩头的大山不翼而飞,它们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泄一回,哪怕不久之后将再度沉沦。

    徐壶停下脚步,仰头望向魏十七,干枯的眼窝木然注视着他,仿佛什么都看得见。

    魏十七朝他打了个手势,徐壶低下头,张开双臂,脚掌渐渐没入土中,念动咒语,身体与东溟城融为一体,源源不断抽取地脉之气。深埋于地穴中的“四眼”从沉睡中苏醒,微微颤抖着,愈来愈剧烈,忽然向上一跃,朝着徐壶所在的位置游弋而去。

    地脉之气透过重重土石,将徐壶和“四眼”连接起来,徐壶双腿一沉,犹如吊上了七八十个溺死鬼,一点一点没入土中,每下沉一分,身体便与东溟城多融合一分。他脸上流露出不安的神情,若是彻底跟东溟城合体,意志将就此消亡,成为这座洞天鬼城的一部分,他无法接受这样的命运,哪怕是鬼物,也渴望保有自我,但强行抽取地脉之气好比逆水行舟,一旦开始就不能松懈,否则的话,他会以更快的速度坠入深渊。

    脚踝,小腿,膝盖,大腿,身体不断下沉,“四眼”却性灵大增,有了挣脱束缚的意图,百般不情愿,进一步,退三步,宛如上钩的大鱼,竭力游回地穴,徐壶绝望地仰起头,伸长双手试图抓住什么,颤抖得像风中枯叶。

    关键时刻,魏十七伸出援手,蹈空跨到他身后,五指叉开凌空一抓,周身五处“魂眼”尽皆亮起,魂魄之力喷涌而出,徐壶只觉肩膀一紧,身不由己向上升起,像拔萝卜一般,硬生生钻出地面。他长长舒了口气,收敛心神,专心致志汲取地脉之气,不再顾及其他。

    片刻后,身躯鼓胀了一圈,筋骨被地脉之气淬洗,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力量,徐壶又惊又喜,醺醺然如饮醇酒,连干涸多年的眼窝都隐隐作痒,双目似有复生的迹象。

    “四眼”在地下拼命扭动,终是强不过徐、魏二人合力,挣扎之意为之一松,倏忽穿透土石,星驰电掣,从徐壶右脚脚心涌泉穴钻入他体内。一股充沛的地脉之气左冲右突,席卷全身,徐壶眼窝一阵剧痛,竟硬生生探出一双手来,五指曲张,掌心赫然长有两只眼睛,神光如电,照彻幽冥。

    魏十七“哈哈”一笑,伸手按在徐壶背心,将地脉之气引出,源源不断注入东溟城中。

    最先受益的是城内万千鬼物,它们一个个如淋甘露,体型暴增,上下颌“咯咯”开合,尽皆望向魏十七,感恩戴德。片刻后,它们一头扎入地下,肩挑背扛,齐心协力,为主子卖命。

    刹那间,狂风四起,雷声隆隆,笼罩苍穹的烟尘破开一个大窟窿,星光和月光再度洒落在东溟城。

    地动山摇,城墙向外拓展,空出大片土地,地下的鬼物合力将“炼妖”广场节节抬高,隆起一座巨大的山丘,形同梯田,屋舍商铺客栈酒肆绕坡而筑,一层层鳞次栉比,密密麻麻犹如蜂巢。山丘之下,河道蜿蜒,波光粼粼,黑水穿城而过,三座石桥横跨两岸,倒映在水中,如梦如幻。山丘之顶,喷泉雕像犹在,东面是银钩坊和钟楼,西面是一斛珠和沉默之歌,南北两座大殿遥相呼应,南为火鸦殿,北为赤星功德殿,柜坊六部散布其间,东溟城最核心的几个去处,尽在眼下。

    地脉之气继续注入东溟城,山丘开裂,故辙中开,共有八道石阶山路通往山顶的广场,若干山门错落有致,多寡不一,环山有一十八条栈道,靠山一边为屋舍,另一边伫立着四方石桩,雕琢鬼物之形,铁链相接,倚为栏杆。

    一开始只是初具规模,在地脉之气的持续灌注下,一石一木,一檐一柱,都变得精雕细琢,井井有条,众人为之惊叹不已,天翻地覆,鬼斧神工,不外如是。

    如此浩大的手笔,将千万年积蓄的地脉之气消耗殆尽,徐壶体内“喀嚓”一响,“四眼”碎作数块,化为齑粉,魏十七缓缓收回手掌,负手而立,笑道:“如何”

    徐壶望着城中之山,山下之城,感慨万千,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星光暗淡,烟尘重新笼罩了夜空,黑暗再度笼罩大地,然而那短短片刻的瞩目,足以让人震撼。东溟城一朝获得了新生,匆匆一瞥,很多人看到了熟悉的影子,心有戚戚山城合一让人想起连涛城,环山栈道让人想起无涯观,三桥飞渡让人想起信阳三桥,黑水映带让人想起赤水崖。

    魏十七举步踏上虚空,伸手一招,东溟城中一道剑光冲天而起,稳稳落入他掌中,正是洞天至宝,陌北真人瀑流剑。他将飞剑轻轻一振,东溟城顿时化作滚滚黑烟,涌入飞剑之中,洞天关闭,鬼城消失无踪。

    城,山,河,桥,屋,楼,殿,万千鬼物,鬼王徐壶,尽皆收入瀑流剑。魏十七轻弹剑身,嗡嗡而鸣,低声吟道:“混沌从来不记年,各将妙道补真全。当时未有星河斗,先有吾党后有天当时未有星河斗,先有吾党后有天洞天真人,果然了得”

    洛阳城中,他虽轻易制服尹陌北,但败在他手下的,并非是那个仗剑纵横天下的洞天真人。往事已矣,今日之天下,沉浮又有谁人定

第十七节 这是多么残忍

    当着一应修士的面,魏十七坦坦荡荡将东溟城收入瀑流剑中,众人在惊叹之余,不无忌惮,一旦入了他的洞天,岂不是任人宰割但东溟城提供的种种便利又无法抗拒,如何取舍,让人为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褚戈目光闪烁,反复猜测着他的用心,却猜不透。易地而处,他无论如何都要把洞天的秘密掌握在自己手里,哪会如此坦荡,公之于众。魏十七想要什么难道他真的飞升在即了就算如此,他也应该把瀑流剑传与秦贞,留下一招后手,助她掌控东溟城才对伤脑筋,真是伤脑筋

    低头沉吟片刻,魏十七开口道:“都散了吧明日一早,如有意寄身东溟城中,躲避天灾,到成厚处落籍,炼妖山上柜坊、功德殿、银钩坊、沉默之歌、诸派肆廛仍循旧例,各家自行打点,多余的商铺屋舍,或租或卖,交柜坊全权处置。山下的居所,由陈素真拟个章程出来,妥为安置入迁的凡人,不得有失。”

    他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清清楚楚传到每一个人耳边,众人细细咀嚼着话中含义,稍有些头脑的,无不心中一凛。东溟城的崛起打破了门派的分野,宗门传承变得不那么重要,取而代之的是城主一脉、昆仑嫡系、昆仑旁支、南蛮三宗、散修盟会等抱团的利益团体,在这些团体中,出身固然意味着捷径,但并非绝对,心性和能力才是晋身的根本,金三省区区一介凡人,经金小蝶推荐进入柜坊,在褚戈手下从学徒一路做到掌柜,转投阮静门下,成为城主一脉的中坚,就是最好的例子。如今,魏十七终于踏出了关键的一步,“落籍”意味着他们在接受东溟城庇护的同时,也将承担相应的责任,比如说,赋税和劳役,宗门将被进一步打散,或许他们从此同属于一个门派,东溟派。

    众人各怀心思,各自散去,魏十七将瀑流剑抛给阮静,忽然觉得意兴阑珊,他朝秦贞招招手,道:“陪我走走。”

    阮静抱着飞剑,下意识扁扁嘴,欲言又止。她的心有些乱。

    寒风呜咽,黑幕障天,秦贞并肩走在魏十七身旁,伸出手去挽住他的胳膊,心情一点点好起来。她絮絮叨叨跟他说话,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比如说谢景岚带着他的胡人老婆和混血女儿来到了东溟城,老婆不会说汉话,一味微笑,女儿叫乌维,聪明可爱,一副小大人模样,喜欢吃血肠,再比如说中原横遭惨祸,地裂星陨,死难无数,许砺在辛老幺和岳之澜的护佑下赶到东溟城求援,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找不到门路,秦贞有心帮忙,却也无能为力。

    魏十七静静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他知道秦贞需要的是倾听和陪伴,她跟余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她聪颖,坚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愿意付出代价,也懂得取舍。相对而言,余瑶要更柔弱一些,这种柔弱更多表现在精神上,她有点优柔寡断,患得患失,坚硬的是外壳,而非内在。余瑶宁愿选择抛弃肉身,投入八女仙乐屏,逃避残酷的世界,读诗,度曲,平静地度过余生,也不愿在尘世挣扎等待。这是她的选择,魏十七愿意成全她,无所谓对错,无所谓为她好不为她好,想清楚了,要去,那就去吧。

    说了一阵话,秦贞话题一转,问起飞升的事,魏十七想了想,觉得没必要瞒她,便简略解说了几句。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此界与上界光阴流速不一,飞升上界要经历时光洪流的冲刷,肉身溃败,百无一存。古修士殚思竭虑,不知花费了多少工夫,终于创出了“炼魂神兵”,开魂眼,摄精魂,以魂魄之力洗炼肉身,抵抗时光洪流,得以飞升。

    秦贞听得很仔细,也很细心,她问道:“时光洪流冲刷肉身,对魂魄无碍”

    “不错,飞升失败的修士,肉身无不溃败,魂魄却完好无损,如以秘术延命,亦可长存于世。”魏十七记起镇妖塔下的黎洄、郑尺八、刘云霄、过源,黑龙潭下的尹陌北和盛精卫,前者依托洞天至宝,后者借重妖气灌体,以不同的方式延续了意识,但毫无疑问,他们都算不上是“人”了。

    “飞升失败,魂魄还能夺舍转世吗”

    “嗯,按理说可以,不过你要知道”魏十七竖起一根食指,“首先,夺舍和转世是两码事,夺舍指魂魄强占他人肉身,如同倾水入空瓶,转世指一点神魂不灭,投入母胎重新为人。其次,夺舍谈何容易,你看普天下的修士,有几人夺舍成功妖族传有夺舍秘术,那是因为它们的魂魄足够强横,经得起夺舍的冲击,换成此界之人,早就魂飞魄散,湮灭于无形了。阮静夺舍卞雅的躯壳,似乎轻而易举,不要忘了她是天狐之女,熬过了血脉觉醒,魂魄坚韧,又有九黎动用镇妖塔相助,这才险之又险,觅得一条生路。至于转世,需抛弃通天修为,泯灭所有记忆,甘受六道轮回,先不谈投得人身有多艰难,退一步,就算侥幸投胎成功,如无师门护佑,重修道术,也只能以凡人之躯,浑浑噩噩,度过碌碌一生,再退一步,即便有人引入师门,资质根骨未必上佳,如若沦为迎来送往打杂服役的下等弟子,饱受白眼,可甘心转世这条路,其实并不比夺舍容易到哪里去,只有神魂不灭,突破天人之际,回想起前生今世的一切,才算真正实现了两世为人。”

    秦贞静静道:“就像金三省那样”

    魏十七停下脚步,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秦贞向他甜甜一笑,紧紧抱住他的胳膊。

    “是阮静告诉你的”

    “嗯,阮长老告诉了我很多事,原来你都瞒着我”秦贞幽幽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

    魏十七将她搂在怀里,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金三省是昆仑掌门紫阳道人转世,对吗”

    “对,还有呢”

    “阮长老夺舍卞雅之躯,炼化山河元气锁,锁住元气,能够随你一同飞升上界,是吗”

    “还有呢”

    “神魂摄入八女仙乐屏中,可以穿过时光洪流,不惧光阴之力,对吗”

    “”

    “你打算带余瑶走,弃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留在这方天地,师兄,你可知道,这是多么残忍”

第十八节 一语惊醒梦中人

    魏十七捏着她的下颌,抬起她的脸,看见她眼角的泪痕,伸出拇指擦了擦,沉默片刻,问道:“你想跟我走”

    “嗯”秦贞抽抽鼻子,声音里带着哭腔,“不跟你走,我能到哪里去”

    “我本打算把东溟城留给你算了,不说这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你是怎么打算的”

    秦贞任他捏着自己下颌,仰着头,不挣也不闹,道:“既然魂魄可以穿过时光洪流,跟随你一同飞升上界,那我就干脆舍弃肉身,当一名鬼修。阴火洞祖师留下的功法,我已记在心中,只是阴火泉干涸,不知如何才能化去肉身,所以迟迟没有修炼。我本打算本打算”

    “本打算先斩后奏,练了再说”

    秦贞有些不好意思,讨好道:“想过,只是想想罢了,这么大的事,总要先跟你说的是吧”

    魏十七抚摸着她滑腻的脸庞,心中微微一荡,道:“化骨之苦非同小可,你忍得住”

    “不试试,总是不甘心。”

    “真心想试试看”

    “真心的。”

    “好,我来想想办法。”

    秦贞怔了一下,“你不劝我了你不是要把东溟城留给我吗”

    “只要你开心就好,东溟城留给谁不都一样。不过舍弃肉身,只存魂魄的话,终究是麻烦事,鬼修要练到重塑肉身,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

    秦贞抿嘴笑着,一颗心几乎要炸开来,这是她努力争来的机会,可以继续留在师兄身边,不离不弃,不用担心“飞升”会把他们强行分开,吃点苦头又算什么。这才是她熟知的师兄他不是不喜欢她,不在乎她,他只是不把自己的喜恶强加于人,无善无恶,无是无非,无对无错,这样的心性,他应该修炼混沌诀才对。

    脑子里胡思乱想着,秦贞眼中神采奕奕,担心了许久的事终于放下,她渐渐平静下来,主动提出要陪师兄喝两杯,庆贺一下,就他们两个。

    “这荒山野地的”魏十七嘀咕了一句,心中一动,搂着她的腰蹈空而起,破空而去,倏忽来到赤星城中,也不挑拣,随意踏进一家尚未打烊的酒肆。

    商道断绝,粮价飞涨,赤星城中骚动不安,酒肆的生意并不好,冷冷清清,一个客人都没有。掌柜的姓田,不久前刚刚打发掉厨子和伙计,再撑几日,估摸着也撑不下去了,只好关门了事。他是最早来到赤星城的那批生意人之一,从青做到壮,从壮做到老,早把这里当成故乡,眼睛毒,一眼看出那一男一女不是俗人,提起十二分小心伺候着,命老婆子到后厨准备酒菜。东西不多,倾尽所有,一大盘蒸腊肉,一大盘蜜汁火腿,一大锅咸鱼豆腐汤,酒是寻常的村酿,谈不上精美,但别有一番乡土风味。

    魏十七不甚挑剔,就着腊肉火腿喝酒,酒到杯干,秦贞陪他喝了五七杯,眼角眉梢平添了几分春意。二人两两相对,有一句每一句地闲谈着,过去的已过去,未来的还未来,只有眼下此刻,才最值得珍惜。

    过了片刻,田掌柜又奉上一坛村酿,搓着双手站在一旁,惴惴不安,犹豫来犹豫去,鼓起勇气开口向仙师讨个说法,这天灾,还能不能避开。

    魏十七不置可否,秦贞看了师兄一眼,动了恻隐之心,小心翼翼指点他,今后若有机会迁入东溟城,千万不要错过。田掌柜的一头雾水,把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不过他始终没想明白,小小的凡人,怎么会有机会迁入仙城。

    到底是年岁大了,撑不住瞌睡,不知不觉,田掌柜趴在柜台上小睡了片刻,惊醒时,二位仙师已不知所踪。桌上空杯空盘犹在,酒壶更是空空如也,柜台上留下了一锭黄金,提醒他昨夜发生的一切并非做梦。

    田掌柜洗了把脸,收拾起杯盘,沏一壶浓茶,还没喝上两开,忽听得门外有官府的差役“当当当”敲锣,敲得震天响,扯直了嗓门嚷嚷,说什么为避天灾,东溟城将于十日后徙往中原,如有人欲同往,可及早迁入内城,并招呼众人到官衙前观看榜文。

    田掌柜心中打了个咯噔,匆匆忙忙跑出酒肆,紧赶慢赶来到官署衙门的八字墙前。他来得还算早,抢到了最前头,墙下一溜燃着火盆,火光熊熊,照得四下里如同白昼,墙上新张贴了榜文,内容与差役所言大抵相同。

    身后围观的小民七嘴八舌,田掌柜侧耳倾听,众人对于搬迁一事,颇有疑虑。中原天灾盛行,昆仑山乃仙境东溟为鬼城,生人不宜时限太过仓促,家业难以变卖故土难移,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仙凡混居,多有不便一二三四五六,你一言我一语,总之,谁都拿不定主意。

    田掌柜听了半晌,觉得众人所言都有道理,一动不如一静,似乎没必要冒这个风险,但他忽然记起昨夜仙师所言,一颗心跳了数跳,知道自己是魔怔了,犯糊涂了,当下挤出人群,一路小跑着赶回酒肆,叫老婆子赶紧收拾细软,准备迁入东溟城避难。

    田掌柜膝下无子,止有一个女儿名蕉,貌比无盐,尚未嫁人,见老父如此慌张,急忙问明了原因,思忖片刻,忍不住道:“爹爹,女儿听说兴福酒楼的杨掌柜早就将酒楼贱价变卖,高价收购米面干货,莫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一语惊醒梦中人,田掌柜哪还不明白,用力一拍大腿,懊恼道:“女儿,你怎地不早说这下子亏大了”

    田蕉笑了起来,道:“爹爹若早知道,可会学他的样,将酒肆贱价变卖了”

    田掌柜顿时为之语塞,不过女儿的话让他拿定了主意,榜文一出,人心惶惶,他也无处变卖家当,只求不要错失了仙师所说的“机会”,就上上大吉了。

    三人一齐动手,收拾了金银细软,贴身收藏。田蕉心细,下厨烙了几十张饼,用包袱裹好,又取了一坛咸菜,连同米面腌货在内,一并放在小车上。田掌柜里里外外兜了一圈,心中着实有些唏嘘,田蕉催促了几声,他恋恋不舍锁上门,推起小车,一行三人朝东溟城行去。

    旁人还聚在官衙前看榜文,议论纷纷,田掌柜一家已经收拾妥当,干净利索地踏上了行程。

第十九节 两头大叫驴

    厨子伙计都已经遣散了,田掌柜只要亲自推车,推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老婆子和女儿毕竟是女流之辈,没什么力气,只能搭把手,田掌柜几次想丢掉点东西,又百般不舍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街道上人来人往,不是去官衙的路上,就是从官衙回转的路上,像田掌柜这样听风就是雨,弃下家产,带着不多的细软贸贸然赶往东溟城的,寥寥无几。相熟的街坊邻居啧啧称奇,田掌柜一向沉稳,怎么一把年纪,越活越回去,反倒冲动了一回,还有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调侃,老田既然赤膊逃难,何不把酒肆送与他家,多少还值两钱。田掌柜面红耳热,尴尬万分,借着推车掩饰自己的狼狈,还是女儿田蕉沉着冷静,丝毫不为所动。

    行一程,歇一程,距离东溟城已经不远了,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田蕉远远望见有人赶着大车,不慌不忙朝前走,坐在车驾上的那人是个中年汉子,五短身材,顶着一头蓬草也似的乱发,身披老羊皮袄,有一搭没一搭甩着长鞭,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田蕉认识他,他是兴福酒楼杨掌柜的远房亲戚,小名瓠子,在后厨打下手,勤快人,磨得一手好刀,赶得一手好车,就是饭量大,堆尖的饭碗,一顿要吃三四碗,还嚷着不够。拉车的是两头大叫驴,膘肥体壮,毛色光泽,每走一步,健硕的肌肉在皮肤下滑动,让人赏心悦目。只有吃饱了的驴,才会这么滋润,看来杨掌柜收罗的粮草多得吃不完,生怕惹人眼红,尽多尽少只喂牲口了。

    田掌柜叹了口气,杨家有两头大叫驴,两头驴,一辆大车,他却只能五筋狠六筋,拼着死力气推车。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啊不过转念一想,比起那些还在犹豫不决的凡夫俗子,他算是幸运的。

    田蕉看了父亲一眼,小跑着上前,跟瓠子打个招呼,瓠子把驴车停下,杨掌柜掀开布帘探出头来,张望了几眼,跟田蕉交谈数语,叮嘱了瓠子几句,田蕉施礼相谢。

    瓠子跳下车驾,麻利地卸下一头大叫驴,牵到田掌柜的小车前,拴上驴,把缰绳交给田掌柜,咧嘴一笑,露出焦黄的牙齿。田掌柜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轻轻捶着酸疼的后腰,老脸笑容可掬,待女儿回来,纳闷地问道:“咋回事这是咋回事”

    田蕉扶着老娘坐上小车,轻描淡写道:“我跟杨掌柜说,有两位相识的仙师指点我们去东溟城,莫要错失了机会,他便主动把驴子借给我们,结个善缘。”

    女儿丑虽丑,脑子却灵光,田掌柜老怀大慰,颔首道:“嗯,东溟城中仙凡混居,初来乍到,彼此有个照应,是好事。”

    田蕉见父亲明白过来,笑道:“快走吧,进了城,安顿下来,把驴子还给杨掌柜,爹爹,到时候你去,我陪着娘亲。”

    田掌柜牵着大叫驴走在前,老婆子坐在车架上,女儿跟在后,三人在“的的”蹄声中走近了东溟城。

    三三两两的人丁汇聚到城外,扶老携幼,背着细软财物,畏畏缩缩朝东溟城走去。城门口搭着一个凉棚,段文焕端坐在棚中,往一本厚厚的账簿上记录来人的姓名和户籍,安排下居所,曹近仁转手交给他们一块小木牌,并赠以元阳丹,每人一粒,嘱咐他们即刻服下,以抵御城内阴气。

    杨掌柜一家先进城了,田掌柜牵着驴跟在后面,耐心等候了片刻,轮到他时,满脸堆笑,报了三人的姓名,段文焕一笔一画写清楚,道:“三口之家,去己丑六户。”曹近仁将三粒元阳丹并一块小木牌交给他,他在赤星城多年,认得田掌柜,也打过交道,朝他微微一笑,多解说了两句,“己为街,丑为道,莫要走岔了。”

    田掌柜弯腰躬身谢了两句,恭恭敬敬退出凉棚,招呼老婆子女儿过来,将元阳丹一一交给她们。田蕉托在掌心,仔细端详着,豆大的一粒丹药,色泽嫩绿可爱,凑到鼻下嗅了嗅,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她仰脖将元阳丹吞下,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暖洋洋的热力渗透入脏腑肌理,精神顿为之一振。

    田掌柜按捺下兴奋和好奇,故作镇定,牵着驴子踏进东溟城。

    才过城门,大叫驴就像蔫败的庄稼,四蹄发飘,东倒西歪,耷拉下脑袋,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勉强行了数步,再也拖不动小车。“坏了,该不是把驴子给累坏了不会啊,这一点路,哪能就瘫了呢”

    这个节骨眼上,一头大叫驴可不便宜,田掌柜脑子有些发懵,杨掌柜是好意,雪中送炭,借给他们一头驴子,别闹出什么幺蛾子,善缘没结下,反坏了两家的交情。

    田蕉拉拉父亲的衣袖,示意他抬头看,田掌柜眯起眼睛,这才发觉杨掌柜的大车就停在街旁,那头原本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叫驴也变得像蔫败的庄稼,摇摇晃晃,前蹄一软跪倒在地,连脑袋都撂了下来。

    “这是这是咋回事”

    田蕉笑道:“那两头驴子可没元阳丹吃”

    田掌柜恍然大悟,只得将驴子卸下来,上前跟杨掌柜合计。飞来横祸,始料未及,杨掌柜苦着脸不知如何是好,瓠子跪在驴旁,把驴头搁腿上,掰开嘴看了半晌,又凑到胸口听音,瓮声瓮气道:“不该啊,明明没事,怎么就瘫了”

    杨掌柜也是一时糊涂,得了田掌柜提点,当即明白过来,要救这两头驴子,就得多讨两粒元阳丹。他是精明人,权衡利弊,口头相谢一声,把老婆小妾一儿一女都叫下来,嘱咐瓠子仔细照看大车和驴子,自去城门口候着,招呼迁入东溟城的人丁,挑精壮汉子帮忙,许以钱财和干粮,帮忙把大车推到居所去。

    田掌柜把驴子还给瓠子,道谢一声,推起小车往己丑六户行去。

    一条笔直的通衢大道向前延伸,铺以青石,平整妥帖,尽头是一座云雾缭绕的山丘,隔得远了瞧不仔细,两旁的街道冠以“干支”之名,天干为横街,地支为纵道,歪斜宽窄,长短不一,错落有致,将屋宇分割为大小不一的街坊。

    田掌柜两旁看着,头摆得像拨浪鼓,无移时工夫便找到了己街。那是一条幽深的长街,弯弯折折,一眼望不到头。

第二十节 本姑娘兰心蕙质

    阮静站在城头,双手托着下颌,曲肘搁在城墙上,望着络绎不绝的人流,嘀咕道:“那是个做生意的,无商不奸,一脸奸相那个是铁匠,带着全套家伙,生怕人不知道哈,那家还赶着驴车,驴倒是挺精神的,进了城就难说了”

    魏十七靠在她身旁,微笑着听她嘟囔,手中玩弄着山河元气锁,阴鱼在他指间翻来转去,如穿花蝴蝶,什么横扫千军神龙摆尾斗转星移移花接木,耍出种种繁复的花样,看得阮静声音越来越小,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五方破晓神兵排斥外物,藏雪剑丸早就束之高阁,阴鱼与他的本命联系业已切断,神物自有灵性,被他戏耍得团团转,满心不情愿,又迫于淫威,不得反抗。阮静透过眉心的阳锁察觉到阴锁的心意,暗暗觉得好笑,先天至宝也会欺软怕硬,遇上螭龙青鸟祸斗帝江九头鸟火麒麟何等威风,当着黑龙妖凤天狐天狼就有些不够看了,此刻在魏十七手中,乖巧得像一条养熟的鱼,哪敢露出丝毫桀骜来

    魏十七手上的动作一顿,将阴锁紧紧攥在掌心,只在指缝间露出一点鱼口。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拳头,若有所思,似乎不大满意。阮静留意到他的举动,心中觉得好奇,足以硬撼妖凤三十二如来金身的拳头还不够,是什么样的对手,需借助山河元气锁来攻坚

    魏十七寻思了一阵,将阴锁收起,道:“火鸦殿什么时候能到位”

    “听小白说,火鸦殿家大业大,怎么也得三五日。”

    “着她来见我。”

    “是。”阮静斜眼乜着他,犹豫了片刻,笑道,“这次回来,你似乎变强势了。”

    “是吗”

    “有人很欢迎,很多人不大习惯,觉得你从庆历十三年起放手不管,突然又插手,会不会变本加厉,坏了这些年来大伙儿公认的规矩。”

    “如果不是天灾临头,我本不想再染指这些俗事。”

    阮静嗤笑道:“赫赫有名的东溟仙城,在你心中反倒是俗事,说出去会让人笑话的。”

    “不习惯的是昆仑嫡系和旁支吧,秦贞不大管事,褚戈和陆葳有没有弄权”

    “弄权倒不至于,褚戈是聪明人,也是精细人,其实你若彻底放手,也只有他镇得住东溟城的场面,你的那个秦师妹一门心思,差远了。”

    “她另有想法,意不在此”魏十七揉揉她的头发,屈起食指顺手在她额头轻轻敲了一下,“你呀,尽添乱”

    阮静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嘻嘻一笑,抱住他的胳膊,岔开话题道:“这趟在外面兜了一圈,是不是受挫了,急着要打造一柄厉害的武器”

    “真聪明,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受挫很明显吗”

    阮静踮起脚尖,伸手勾住他的后颈,道:“本姑娘兰心蕙质,蕙质兰心,随便猜猜就猜到了。”

    魏十七弯腰将她抱起,放在城垛上,阮静笑嘻嘻看着他,两只脚一荡一荡,问道:“折在谁手里了,急着找回场子”

    魏十七也不瞒她,简略说了几句,“流年不利,先是跟傅谛方做了一场,养了半年的伤,后来在洛阳城云门山的石窟里遇到黑龙关敖,没头没脑,又打了一架,没分出胜负,就被天灾打断了,只能各逃各的路。”

    阮静吐吐舌头,心下隐隐担忧,又不便表露在脸上,身子前倾,轻轻靠在他怀里,道:“那么,我们先对付谁”

    魏十七捏捏她的下颌,道:“傅谛方有通天彻地之能,他若愿意,随时都能踏破虚空,遁出这方天地,我甘拜下风,这次若不是他伤势未愈,关键之时变生肘腋,只怕你是见不到我了。不过这样也好,傅谛方引动了旧伤,势必消停一阵子,柿子挑软的捏,腾出手来先对付黑龙再说。黑龙关敖虽是天妖,实力大抵与妖凤相仿,他身躯庞大,不好对付,不过我也不惧,拿他开刀最好不过了。呃顺便说一句,要对付黑龙的是我,不是我们。”

    阮静张开手臂紧紧抱住他,沉默片刻,有些不甘心,幽幽道:“我帮不上什么忙吗”

    “黑龙的五色劫雷太厉害,你帮不上忙,只会是拖累。”

    阮静撅起嘴埋怨道:“就不能说得委婉些嘛,算了,不跟你一般见识对黑龙下手,是为了抽取妖元,挽回这方天地吗”

    “挽回是挽回不了了,死马当活马医,运气好的话,把天灾再推迟个百八十年,吊上一口气,这是最好的结果了。不过这还取决于金三省能不能修成剑灵,将九黎和镇妖塔放出来,你留在东溟城,帮我盯着他,别让他松懈,哪怕用天材地宝灵丹妙药砸,也要砸出个剑灵来。”

    “不打算跟黑龙妖凤联手了”

    “哼,黑龙是个疯子,跟他联手太危险。”

    “那么妖凤呢这么做岂非狠狠得罪了她”

    “两害相争取其轻,也只能这样了。我执意将赤星城并入东溟城,迁往洛阳之地,固然是为了躲避天灾,也有提防妖凤恼羞成怒的意思嘿嘿,她若知趣,便任她再逍遥一段日子,否则的话,就一并做了她。”

    阮静察觉到魏十七心态的微妙变化,先后与傅谛方和黑龙关敖交手,让他对自己的实力有了清晰的定位,他自承不是傅谛方的对手,但对付黑龙妖凤,显然有几分把握,局势如此恶劣,天地大变步步逼近,与其跟黑龙妖凤联手算计傅谛方,何不换个思路,站到傅谛方一边,谋取天妖的肉身,挽救这方天地胆大妄为,又似乎可行,她再三思忖,暗暗觉得心惊。

    “不过黑龙的身躯太过庞大,阴锁一击,扎进半条胳膊,好比蚊子叮了一口,不伤及根本。我打算让小白打造一柄大刀“魏十七伸长手臂比划了一下,有一人多高,“要大,要硬,不求锋利,给黑龙好生放放血。听说在龙血中洗浴过,可以刀枪不入,水火难伤,不知有没有这回事。”

    阮静勉强笑了笑,“屠龙刀”

    “嗯,屠龙刀。”魏十七拍拍她的脸,凑到她耳旁轻声道,“别担心,杀条长虫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关敖的嘴很臭,他叫妖凤穆鸟儿,叫巴蛇仲曲蟮”

    阮静轻声道:“我知道,关长虫,穆鸟儿,阮猫儿,魏小狗,仲曲蟮关敖觉得,跟黑龙相比,巴蛇细得就像一条曲蟮”

    魏十七抱紧她娇小的身体,下颌磕在她头顶,望着城下的人流,微微一笑,心道:“屠龙刀,倚天剑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

第二十一节 与流石峰共存亡

    凡人的动迁只是区区小事,实际经手操办的是段文焕和曹近仁,陈素真只在欧阳泉入城时露了下面,寒暄几句,成厚和陆葳遥遥把控,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从第三日起,入迁东溟城的人丁达到了高峰,扶老携幼,拖儿带女,从早到晚源源不断,段文焕来者不拒,只管往城里扒拉人,厚厚的账簿写完一本又一本,依旧坐得笔直,毫无倦怠。

    在仙云峰枯守了十多年,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让他想通很多事情。他资质有限,再怎样努力,也不可能突破自身的极限,旁支毕竟是旁支,底蕴有限,这么多年来,也只出了一个荀冶。但重要的并非是修为,而是能不能在适合的时间,抱住一条粗大腿。同在仙都卫师门下,陈素真就是脱颖而出的幸运者,这份幸运,来源于她在某人“寒微”时结下的善缘。

    当年他瞧不上眼的那人,一鸣惊人,青云直上,将昆仑踩在脚下,人生的际遇,竟会如此离奇早知现在,又何必

    向现实低头并不可怕,人总要试着学会长大,想通了就好,段文焕厚起脸皮,来到东溟城,央求卫师垂怜,卫蓉娘有意把他留在赤星功德殿,向荀冶荀师兄提起,向魏十七讨个人情,荀冶寻思片刻,没有直接反对,只是说了句,魏十七出身仙都,当年的那点情分,用掉一点就少一点,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于是卫蓉娘把段文焕托付给另一个徒弟陈素真,到赤星城跟一帮子低贱的凡人打交道。

    在赤星城的那些年,段文焕不卑不亢,没有表现丝毫不耐,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事,不畏难,也不冒进,他的一举一动落在陈素真眼里,她暗中照应,让他逐步取代曹近仁的位置,成为赤星城的第二号人物。至于曹近仁,早有人看中了他,待到东溟城迁往洛阳,这位仙都的外门弟子将转投成厚麾下,成为他的左臂右膀。

    在东溟城,修为从来不是最要紧的,就连褚戈也认同这一点,如果曹近仁有意另谋高就,柜坊六部的执事随他选,就算是掌柜一职,也可以商量。

    真正关系重大的“落籍”一事,进展得也同样顺利,一方面,作为眼下的既得利益者和未来的掌权者之一,褚戈、陆葳、邱天、古齐云力排众议,率先落籍,另一方面,有魏十七亲自坐镇,小鱼小虾掀不起什么浪头,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其中成厚统筹帷幄,出了大力。

    天昏地暗不计时,十日光阴,飞驰而过,这一日,魏十七在诸多翘首观望的修士面前,将东溟城收入瀑流剑中,招呼一声,与阮静、褚戈踏上如意飞舟,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在天边。众修士一哄而散,各展神通,投洛阳而去,虎子沟人去楼空,只剩下半城的凡夫俗子,恋栈不去,留在了昆仑山中。他们却是没想过,少了东溟城,赤星城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阮静站在舟首,专心致志地操纵着飞舟,心无旁骛,如意飞舟遁速极快,闪了数闪,便消失在茫茫黑暗中。

    魏十七这一次归来,雷厉风行,独断专行,又走得如此之急,与他一贯的处事截然不同,褚戈猜出了几分端倪,此刻没有闲杂外人,径直问道:“师弟,下一次星陨,莫非正在虎子沟”

    魏十七笑了起来,道:“我又不是神仙,哪能算得这么准。不过,心血来潮倒是真的,中原之地已承受了两度星陨,残破不堪,下一次,只怕不在东海,就在西域。”

    褚戈心中一沉,魏十七曾建议昆仑嫡系和旁支一并迁至东溟城,朴天卫没有答应,魏十七也没有强求,旁支也就罢了,若是流石峰当真毁于天灾,朴天卫当如何自处昆仑派又当如何自处他关心则乱,忍不住道:“有几分把握”

    魏十七道:“老天爷的事,能有什么把握只能说,星陨再次降落在洛阳一带的可能性,倒是小得微乎其微。”

    褚戈把握了他的想法,不过,仅仅是可能性吗他隐隐觉得不安,又难以启齿。

    “朴掌门留在了流石峰”

    “是啊,师尊他老人家不愿弃下祖师的基业,送走了所有人,流石峰上,只有他和孙嬷嬷留守。”

    魏十七哂笑道:“与流石峰共存亡”

    褚戈苦笑道:“师尊没有明说,应该是这个意思了。”

    “是啊,三洞四谷,赤水崖,石梁岩,鼎炉坑,那么多好去处,的确让人不舍。”魏十七若有所思,他在流石峰多年,说一点留恋之情都没有,那是死鸭子嘴硬,无论是紫阳道人,清明,还是朴天卫,褚戈,对他都不错,是否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无关紧要,缺失了那一段日子,就没有今天的自己。

    寥寥数语,褚戈察觉到自己的弱势和无奈,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必须仰视魏十七了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把酒言欢的机会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魏十七愈来愈强,他们也变得愈来愈疏远。但褚戈隐约觉得,这一切并非魏十七有意为之,修为的精进让他改变了很多,他似乎在压制身体里的猛兽,竭力保持清醒和自我。被这个世界所排斥,命运的丝线一根根扯断,到最后只能离开,什么都带不走,什么都留不下,这是强者必然的结局。

    他摆正了心态,将修士“落籍”一事略说了几句,问道:“那些没有落籍的修士,如何处置”

    “无妨,随他们去。”

    褚戈忍不住问道:“落籍与否,可有什么分别”他以强势的姿态推动此事,绝不可能雷声大雨点小,必定有后手。

    “只是留一个伏笔比如说,落籍的修士需定期纳赋税,服劳役,不落籍的修士有种种限制,不得在东溟城开设肆廛,不得在赤星功德殿发布接受委托,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具体怎样定,由你们五人合议,斟酌行事,我不插手。”

    五人指的是秦贞,褚戈,陆葳,邱天,古齐云,分别代表了城主一脉、昆仑嫡系、昆仑旁支、南蛮三宗、散修盟会的利益,掌控东溟城大小事务。褚戈心头突地一跳,魏十七的几句话为他打开了一方全新的天地,原来貌似寻常的“落籍”,竟可以做出这么多文章,他脑筋转得极快,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纳赋税,服劳役,人间的官府,在仙域称作什么”

    魏十七望着黑黝黝的天际,道:“五人合议,何不称作议会”

第二十二节 字面上的意思

    从虎子沟到洛阳城,千万里,如意飞舟穿越关山河谷,疮痍大地,穿越黑暗和沉默,烟尘和严寒,降落在昔日的云门山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7777772e766f6474772e636f6d繁华成一梦,佛祖护佑不了城池、百姓、寺庙、僧侣和石窟,洛阳城是荒芜的死地,鸟虫绝迹,寸草不生,绕山而过的大河改道向南,洪水泛滥,一片泽国。

    阮静收起如意飞舟,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生灵湮灭,鬼气森森,滔滔河水将腐臭和瘴气撒播到每一个角落,她不禁扁了扁嘴,心道,比起接天岭虎子沟,这里差远了。

    魏十七徒步登上乱石堆,拂开那些似曾相识的石佛残片,找到一块平整的山岩,深埋入地下,侥幸躲过地裂星陨,幸存了下来。他单膝跪地,举起右拳,开声吐气,重重砸在了山岩上,魂魄之力喷涌而出,凝成一束,在坚硬的岩石上凿出一个头颅大小的圆孔,直达百丈深的地穴。

    从容不迫,举重若轻,这一刻,山河大地变得温顺而驯服。

    魏十七将瀑流剑投入地穴中,侧耳倾听飞剑坠落,叮,叮,叮,一声比一声轻,一声比一声微弱,一声比一声遥远,他面带微笑,将一尊尊石佛的残片投入地穴,头颅,身躯,手臂,腿脚,衣袂,法器,最后拍了拍双手,伸足轻轻一踏,地穴合拢,深埋飞剑,再挪开脚掌时,黑烟滚滚而起。

    阮静并肩站在魏十七身旁,双手抱住他的胳膊,褚戈立在稍远处,三人静静看着洞天中开,东溟城重现于世间。瘴气消散,洪泽退却,枉死在天灾下的孤魂野鬼涌入城中,成为东溟城的一部分,黑水静静流淌,注入大河,循故道逶迤东去,炼妖山笼罩在雾气中,烛光明灭,静谧而美好。

    魏十七向褚戈点点头,示意他自便,背负双手,举步朝山顶行去,阮静跟在他身后,一路贪看些景致,笑靥如花。

    二人穿过数座山门,远远望见火鸦殿,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此起彼伏,像一首悠扬的曲子。小白匆匆上前,见过魏十七和阮静,将他们迎入火鸦殿。行过重重殿宇,寂寂庭院,来到一座高阁中,沿着石阶下行,来到山腹的静室。

    不等魏十七问起,小白展开一张图纸,推到他跟前。魏略扫了一眼,图纸上绘了一柄笔直的大刀,应他的要求,制式类似于柴刀,直,宽,厚,长,重,丑,刀身靠近握柄处开了三处“虚位”,朱笔注明摄入两道六翅水蛇的精魂,一道血蟒的精魂,打造为“双陆血铁刀”。

    魏十七对魂器的神通并无苛求,只需锋利坚韧即可,火鸦殿冶炼魂器,已知的精魂搭配共五种,“双陆血蟒”并非最强,却最为契合。

    如此笨重丑陋的大刀,显然是用于屠灭庞然大物,当时小白问起,铸造此刀是为了对付谁,魏十七顿了顿,轻描淡写告诉她,这是一柄屠龙刀,屠龙,屠龙,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这把刀,要宰一条真龙。

    断龙剑断不得龙,寻龙剑寻不见龙,困龙柱困不住龙,飞剑法宝冠以“龙”之名,其实只是虚张声势,魏十七要打造的屠龙刀,才是真正屠龙的利器。这方天地有真龙吗有,天妖中的至强者,地渊黑龙,关敖。小白呆了半晌,被吓坏了。

    不过身为下属,就要有下属的觉悟,既然魏十七出了题目,无论多么荒谬,她都得尽心尽力写好文章。屠龙刀的关键在于材质,小白不眠不休数个昼夜,推翻了上百种组合,最终决定以上好的青铜打造刀胎,千锤百炼,以“百折法”反复锻打成形。

    “上好的青铜”取自先天鼎,这是小白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材质。

    先天鼎先后被傅谛方和魏十七重创,洞天残破不堪,只能用来摄人砸人,鸡肋而已,留在手中也是无用,不如废物利用一下,取鼎身青铜,铸造屠龙刀。

    阮静毫不可惜,当下将先天鼎交到小白手中,并将祭炼的口诀一并传与她。小白一听便知,这祭炼的口诀来自上界,乃妖族强行洗炼法宝的手段,当下一一记在心中,凝神参悟。

    魏十七见她不闻不问,若有所悟,也不去打扰她,朝阮静打了个手势,二人悄悄离开静室,回到炼妖山顶。

    东溟城从沉睡中苏醒,越来越多的光晕亮起,有松明,有烛火,有油灯,有符箓,光亮连成一片,鬼物一一遁形,城池舒展着身躯,打了个哈欠,三三两两的行人出现在户外,彼此打着招呼,街市热闹起来,人流分分合合,人声忽高忽低,充斥着市井特有的生机和活力。

    门户洞开,杂役洒扫,诸多修士衣袖飘飘,沿八道石阶山路登上炼妖山,散入肆廛,赤星功德殿、火鸦殿、柜坊六部、一斛珠、银钩坊、沉默之歌,各怀各的心思,各办各的事,享受着东溟城提供的种种便利和机会。一夜之间,城池飞跃万水千山,从昆仑虎子沟到中原洛阳城,他们没有感到任何差别,洞天至宝的妙处,难与外人道也。

    东溟城是繁华的仙域,是这方天地最后的避难地。

    如果魏十七愿意,大可将瀑流剑内的洞天关闭,营造一个日月经天江河匝地的小世界,安全,隐蔽,万事万物无不具备,但他没有这么做,他相信,每一个修士的内心深处,都藏着一份渴求自由的桀骜,他们宁可活在永夜的阴影下,呼吸着阴霾的空气,也不愿意缩在封闭的洞天内,苟延残喘。在这里,在这座废墟上的城池里,他们有选择的权力,他们选择了“落籍”,付出一些东西,来换取另一些东西,但是只要他们不乐意,随时随地都可以离开,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容身

    正是这一点选择的权力,让他们心甘情愿留在了东溟城,人的心态,有时就这么简单。

    “铮”一声轻响,片刻后,又是一声,阮静脸色微变,皱起眉头,从眉心放出一道白光,阳锁跃然而出。魏十七从袖中摸出阴锁,随手一抛,二锁游弋于空中,摇头摆尾,彼此追逐嬉戏,却都有些心不在焉,表现得既欣喜,又畏缩,欲迎还拒,首鼠两端。

    魏十七低笑道:“呵呵,有意思,那条长虫知道我们来了”

    阮静心中一凛,脱口道:“地渊黑龙”

    “黑龙关敖,关长虫,关疯子他往这里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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