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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猿     仙都txt下载     仙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四节 横生一番枝节

    虚空破碎处,一团团漆黑黏稠的异物从天而降,坠落如雨,甫一着地,便挣扎抬起身来,无头无肢,躯干圆鼓鼓颤巍巍如一坨肉冻,探出十余道黑气,化作黝黑粗壮的触手,坚不可摧,吞噬一切血肉生灵。万兽谷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魔兽四散奔逃,节节败退,管大椿大声呼喝,试图收拢部属,但入侵的异物不计其数,谷内乱成一片,除了他手下的一众心腹,应者寥寥。

    南明小主率先反应过来,跨上蛟首龙马,提起雷鸣胫骨锤,灌注血气挥出一锤,霹雳一声巨响,一团血影轰出,正中异物身躯,却如泥牛入海,血气攻击无异于火上浇油,徒增敌资。她将双腿一夹,蛟首龙马惨叫一声,欲仙欲死,身不由己窜上前去,南明小主尖声咒骂,半身后仰,避开呼啸而至的触手,瘦小的胳膊涌起洪荒蛮力,如打马球一般,一锤将那异物砸出十余丈,威风凛凛,喝令儿郎们聚集于一处,小心莫要陷入重围。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南明小主威信甚高,尖声厉啸,振臂一呼,麾下部属有了主心骨,在银背猩猩引领下杀出一条血路,连谷中没头苍蝇般乱窜的魔兽,都如飞蛾扑火,一同聚于跸跋岩前。雷池已毁,巨岩已碎,一片废墟碎石,触目惊心,跸跋岩无险可守,南明小主使个神通,狂飙大作,飞沙走石,筑起一道道粗陋的石墙,临时倚为防线,命强者持兵械上前接战,弱者伤者退下修养,免得沦为异物的资粮。

    顶上去的是多数,退下来的是少数,彼辈眼红脖子粗,凶性大发,一个个拿出吃奶的力气,寸土必争,寸步不退。大伙儿心里都明白,战事若不利,就要优先宰杀那些老弱病残充当血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反正落在外界异物手中也是同样下场,不如贡献出血肉,一身虽没,猛志长存。

    魏十七收起接骨木浮宫,跨上九瘴兽王,四下里一望,南明小主指挥若定,筑起数道防线,外界异物来势虽猛,却不

    足为惧,一群浑浑噩噩的饿兽,无有神智,单凭本能追逐血肉,血气外放的神通奈何不了彼辈,但魔兽本不以神通见长,牙尖爪利皮糙肉厚力大无穷才是它们的看家本领,局势虽然有些难看,但并不危急。

    南明小主亦看到这一点,小脸做出一副穷凶极恶的模样,心中稍稍松了口气,驱使蛟首龙马冲出防线,杀入敌群,将一柄雷鸣胫骨锤舞得如车轮一般,霹雳凭空而作,一声响似一声,异物缩成一团,触手化作黑气溃散,如一颗颗六阳魁首,接二连三飞了出去。银背猩猩人立而起,双拳咚咚捶打胸脯,率儿郎们齐声呼喊,“小主威武!小主无敌!小主威武!小主无敌!”南明小主放声大笑,洋洋得意,圈转蛟首龙马返身杀回。

    外界异物输了这一阵,忽然停下了攻势,十头百头彼此靠近,堆叠在一起,躯干融合吞噬,化作一个三头六臂的巨人,一步踏下,地动山摇,体内黑气缠绕,如龙蛇并起,六条胳膊高举过头顶,托住无形之物,面目狰狞,肌肉急剧鼓胀,显然在酝酿一宗横扫千军的大神通。

    南明小主笑声戛然而止,异物最大的弱点在于不懂神通,但彼此融后,心智百倍提升,脱胎换骨,却是小觑不得。她目露凶光,翻身跳下蛟首龙马,双手合于胸前,身后浮现一头庞然巨兽,由虚转实,四下里晦暗无光,阴影笼罩方圆百丈。

    晦暗的天空,忽然亮起一颗斗大的凶星,光芒万丈,将阴影撕裂,南明小主心神一乱,七窍中淌出黏稠的鲜血,身后巨兽的虚影动荡扭曲,变得模糊不清。她咧开嘴露出尖利的牙齿,尖声怒喝道:“是谁?是谁他奶奶不长眼的在捣——”声音却蓦地低了下去,似乎意识到什么,没由来一阵心虚。

    九瘴兽王足踏瘴气,横空出世,魏十七单臂持定天顶枪,引动大陵五星力下垂,如天外飞仙,一枪洞穿那异物巨人的后背,从前胸戳出半尺。

    那巨人乃百十头异物融合而成,身高十余丈,天顶枪有如一根木刺,戳出的伤口微乎其微,但其体内黑气却染上一层璀璨的星辉,酝酿已久的神通断了头,反噬之力倒灌入体,身躯土崩瓦解,百十头异物滚将出来,无一例外被星力侵蚀,齐齐炸开,瞬息抹杀了生机。

    南明小主收回巨兽虚影,心中有些抑郁,又有些庆幸,仰起头讪讪打了个招呼,见大人并不在意,灰溜溜回转去,砸吧砸吧嘴,觉得满不是滋味。银背猩猩紧握大力牛头锤,目不旁视,做出一副全神戒备的模样,连话都不敢多说,生怕触怒了小主,挨一顿臭骂。

    跸跋岩战事渐趋于平静,管大椿那边也稳住了阵脚,二虎三彪合力,将一**入侵的异物击退,与此同时,驻扎于万兽谷外魔物大军亦徐徐退入谷中,三股力量成品字形遥相呼应,异物数量愈来愈少,剩下一些漏网之鱼,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大局已定,管大椿与樊鸱先后赶至跸跋岩参见魏十七,却见南明小主侍立于旁,顺着大人的目光仰望天空,脸色有些古怪。二人不约而同心中一凛,双双抬头望去,只见苍穹深处张开数十团黑晕,深深浅浅,层层晕染,虚空随之破碎,异物正是从那里入侵深渊的。

    青天白日的,也没个兆头,深渊怎地就戳了这许多破洞出来?南明小主与管大椿不明就里,樊鸱却是猜到了些许缘由。身为奇气衍化的镇将,他对血气波动再熟悉不过,眼前的异象,意味着血战全面爆发,深渊征召镇将,只不过哪里出了点纰漏,镇柱竟打破虚空,游弋于界膜的异物趁虚而入,乱象迭生,横生一番枝节。不过异物虽有些棘手,对他来说只是小麻烦,扛过第一波冲击,接下来就按部就班,徐徐清剿,麾下兵将伤亡在所难免,不过血战是最好的磨刀石,活下来,活下去,才能一步步脱颖而出,成为将中之将,人上之人。

第七十五节 一枪破敌

    正当仰首观望之际,樊鸱忽觉心血来潮,一阵莫名的颤栗从丹田腾起,寒毛倒竖,对杀戮的渴求潮水般涌来,如此甘美,又如此凶险。他已经渡过了无数岁月,从上一轮血战幸存至今,深渊在征召镇将,他并不惊慌,失去了存身立命的根本,固然不能再转世轮回,但这也意味着,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深渊无可奈他何。斩断镇柱的羁绊,如果能永驻于世,那该多好啊!

    苍穹深处,一道奇气从藏兵镇柱逸出,绕行数圈,衍化为一员镇将,疾冲直下,如流星轰然坠地,正落在破碎的跸跋岩上,一声巨响,大地层层崩塌,蔓延至魏十七身前戛然而止,陷落一道半月形的深坑,如狰狞的伤疤,横贯百丈。

    那镇将一步步踏着碎石从坑底登上地面,不急不缓,似乎在思忖着什么,魏十七目光落在他脸上,眸内星云缓缓转动,却窥不破对方的虚实。当年西方之主樊隗如此看重,不惜拗断镇柱,抽取奇气催生藏兵镇柱入世,其中定有缘故,从这镇将身上,或可窥得几分端倪。

    魏十七以梵天之火祭炼藏兵镇柱,断断续续未竟全功,奇气之中蕴含他滴入的精血,虽有一丝羁绊,但未能迫使镇将认主,这是最糟糕的局面,精血羁绊对镇将来说,无异于束缚己身的枷锁,而种下枷锁之人,便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那镇将眼中爆出一连串精芒,微微伏低身躯,十指握处,奇气显化为一柄八棱破甲槊,轻触地面,土石冉冉升起,震颤不已。

    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镇将反噬其主,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魏十七跳下九瘴兽王,打了个手势,命众人退避三舍。樊鸱身为镇将,最先察觉到对方体内气息有异,毫不犹豫上前数步,牵起云纹黑豹,缓缓向后退去,屠真扭过头去望了一眼,深知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心情有些低落,兽王小心肝扑通扑通乱跳,夹紧了尾巴,灰溜溜撵上樊鸱,紧随其后。

    南明小主与管大椿对视一眼,眼色一触即分,还没来得及有所行动,异变又生,苍穹深处黑晕流转,一涨一缩,两团黑影坠入深渊,以雷霆万钧之势落入万兽谷内,人立而起,手足俱全,面目无缺,与之前肉冻一般颤巍巍的异物截然不同。

    星力克制异物,异物也为星力吸引,魏十七腹背受敌,南明小主与管大椿心有灵犀,双双窜将出去,截住那两头异物,分担去些许压力。那镇将提起八棱破甲槊,双腿一蹬,大地轰然巨响,身躯由静转动,将虚空生生撕开一道裂痕,合身挺槊捅向魏十七小腹,槊先刺出,破空尖啸声尾随而至。

    这一槊力量大得异乎寻常,十恶星域困之不住,魏十七挑起天顶枪招架,稍稍慢了半拍,若力量不足以将八棱破甲槊掀起,胸腹要害首当其冲,难逃一劫。枪槊相交,铭刻于枪身的雷纹尽皆亮起,乙木劫雷,巽风劫雷,五色劫雷,三股雷电之力交织在一起,轰然击出,八棱破甲槊寸寸断裂,那镇将神情一僵,露出讶异之色,身躯旋即被雷电淹没。

    整整三载光阴,天顶枪戳/入雷池,鲸吞鲲吸,不知汲取了多少雷电之力,魏十七毫不吝惜,这一击便耗去近半,八棱破甲槊被打回原形,镇将粉身碎骨,形神俱灭,化作一道无知无觉的奇气,回归镇柱,温养七七四十九个昼夜后,再度衍化入世。

    魏十七伸手一招,将镇将遗下的海量血气尽数卷去,凝成大小数块血晶,收于袖中,徐徐回转身来,却见南明小主、管大椿二将各展神通,抵住来袭之敌,樊鸱提着九头穗骨棒在旁掠战,局势还算稳当。他不急于插手,凝神看了片时,若说之前落入深渊的异物只是打前站的兵卒,那么眼前这两头人形异物大致相当于偏将牙将之流,外放的血气打在身上,连浪花都激不起,这是克制血气的天赋神通,而且与佛光不同,佛光只能镇压血气,异物却能吞噬血气,化作壮大己身的资粮。除

    此之外,力量速度亦可圈可点,硬撼魔兽不落下风,但对上万兽谷中的头面人物,如南明小主,如二虎三彪,就有些相形见拙了……

    虽具人形,终不可当人看,异物毕竟是异物,前胸后背,腋下胯下,随时都可抽出黝黑粗壮坚韧皮实的触手,神出鬼没,虎虎生风,令人怀念那早已跳出深渊的西方之主樊隗,不知他在三界之地过得好不好,偶而是不是也感觉有些老……

    一枪破敌,摧枯拉朽,雷电的气息横空出世,笼罩方圆百丈,南明小主与管大椿血脉和应,心中一阵阵发怵,连手脚都慢了几拍。异物游弋于深渊之外,界膜之内,对雷电极其畏惧,那两头人形异物不约而同俯下身来,双臂齐齐向前击出,连同头颅一并化作三条触手,猛地将对手迫退,后背鼓起两个大包,挣出一双肉翼,如蝙蝠般刷地飞起,一左一右分头逃遁。

    异物畏惧雷电,魔兽受制于血脉,同样如此,南明小主与管大椿为雷电气息所慑,稍一恍惚,便失去了追击的时机,樊鸱双眉一挑,正待出手,眼前忽然一亮,一道电光刺破视野,天顶枪贯穿一头异物,横掠百余丈,将其死死钉在了高崖上。那人形异物“嘶嘶”哀鸣,身躯如融化的蜡烛,挣扎着伸出无数触手,甫一触及枪身,便被雷电击成一缕缕青烟。

    魏十七仰望苍穹,一团团黑晕如丑陋的创口,钉在深渊的天空,每一团黑晕,都意味着一枚失控的镇柱,一员征召的镇将,血战席卷深渊每一个角落,主宰,镇将,异物,还有那暗中拨弄运数的古佛迦耶,无人能置身事外。

    那人形异物虽被重创,生命力却异常强悍,百般挣扎,百计哀求,始终拔不出天顶枪,无数目光投向高崖,震撼之余,心存莫大畏惧。弱肉强食,胜者为王,从这一刻起,万兽谷魔兽真正拜服在新主的脚下,天顶枪所指之处,赴汤蹈火,不敢退缩。

第七十六节 万兽谷主

    入侵万兽谷的异物已彻底剿灭,数日后,魏十七麾下大军完成整编,以南明小主领左前锋,管大椿领右前锋,樊鸱领中军,滚滚杀出万兽谷,兵锋所向,直指七十二莲花峰。

    管大椿暗地里松了口气,不用跟鬼牙将死磕,自相残杀,怎么都好。简大聋占了莲花峰,隐隐然以南疆之主自居,还百般威逼利诱,说动南明山中魔兽前往莲花峰,供其驱使,战事若有不利,就地斩杀夺取血气,血肉充作军粮,忒不像话了,万兽谷打简大聋,勿用多发动,一呼百应,儿郎们奋勇争先,谁都不肯落后。至于前途或有强敌相阻,鸡飞蛋打,一脚踢在铁板上,放在从前还有些许担心,看过魏十七一枪破敌后,简大聋更无疑虑,在他看来,大人一身神通深不可测,西陵主固然瞠乎其后,连南方之主山涛,都在伯仲之间。

    不知不觉,他心中的天平渐渐倒向魏十七,万兽谷的崛起,南疆魔兽的崛起,似乎并不是那么遥不可及。深渊征召镇将,血战全面爆发,新一轮洗牌迫在眉睫,万事皆有可能,管大椿甚至琢磨,对他们这些从龙之众而言,大人夺下本命血气,登上南方之主,会不会是更好的选择?

    深渊浩瀚无垠,深渊主宰扶持的势力犬牙交错,大致来说,地藏王与草窠在东,阎罗王与樊隗在西,幽都王与山涛在南,阴酆王与郎祭钩在北,中原腹地为昊天、伏岳、北冥、转轮王、平等王占据,除此之外,还有大片人迹罕至的蛮荒之地,不可知的险境。血战再起,乱象大作,南疆只是小小一隅,魏十七挥军东进,根本入不了大人物的视野,在深渊主宰心中,左右血战的主力,从来都是镇将。

    然而这一场血战前所未有,诸般机缘巧合,阴错阳差,战局从一开始就失控。先是管虢公心怀不忿,以血气灌注镇珠,将血战的酝酿期缩短为数载,待镇将纷纷降世,四野魔物彼此吞并,方兴未艾,收不得多少精锐兵卒,游弋于深渊之外的异物又横插一杠,如蝇逐

    臭,盯着镇将不放,一时间龙蛇并起,乱成了一锅粥。

    南明小主与管大椿如蛮牛的两只利角,一左一右冲杀在前,二人心存默契,相距数里遥遥呼应,谁都不肯冒进。眼下不是争功的时候,血战也没什么功可争,最重要的是保全实力,保全性命。昼行夜伏,饥餐渴饮,穷山恶水荒芜之地,野物血食不虞匮乏,魔兽如鱼得水,遇上落单的小股异物,叫嚣着围上前,一顿乱打乱砸彻底解决了,权当活动筋骨,遇上血气爆发萌蘖的魔物,叫嚣着围上前,一顿乱打乱砸解决刺头,剩下的用藤蔓串一串,留给樊鸱处置。

    一路平推,风平浪静,顺利得令人胆战心惊,管大椿好几回用力掐胳膊掐大腿,生怕是在梦中,血战又怎会如此平静?

    忽忽过了数十日,莲花峰已遥遥在望,山林沉寂,不见人迹,管大椿心中有些忐忑。他记得当初西陵主有意寻几个靠谱机灵之辈,假意应简大聋之邀,前往莲花峰掺一脚,魔兽多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辈,既要靠谱,又要机灵,还要会假意周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等儿郎统共也拣不出几个来,管大椿思想来去,向西陵主推荐了谷偃。

    谷偃乃是管大椿一手提拔起的心腹,其真身系一头似马非马似鹿非鹿的异兽,遍体雪白,头顶血轮,心思机敏,行事沉稳,之前在浮驼岭拉拢米寿元,有理有利有节,将其牢牢绑定在万兽谷这条大船上,干得着实不错。西陵主从善如流,将谷偃唤回万兽谷,着实勉励了几句,命他领几名得力部属,赶赴莲花峰打探消息,与简大聋虚与委蛇,便宜行事。

    谷偃离开万兽谷后,每隔数月光景,总有消息传回万兽谷,管大椿对莲花峰外的情形多少有些知晓,简大聋对应邀而来的魔兽防备甚严,谷偃正四处活动,合纵连横,待时机成熟,入莲花峰探上一探。然而数载之前,忽然断了联络,谷偃生死不明,同去的几名部属亦杳无音讯,管大椿惋惜之余,

    鞭长莫及,此刻莲花峰在望,倒不觉记了起来。

    夜幕沉沉,一轮明月高挂于林梢,管大椿听着远近鼾声,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总觉得放不下。正独自寻思之际,忽听得远处响起一声轻微的唿哨,如鸱鸺怪叫,转瞬即逝。管大椿眼梢一跳,不觉倒抽一口冷气,静候十余息,确认四下里无人,这才悄无声息摸了出去,潜行十余丈,又听得一声唿哨,仿佛在前引路。

    翻过一个山头,孤身深入老林,管大椿停下了脚步,月光之下,但见高崖下立了一魁梧大汉,手长腿长,虎背熊腰,满脸络腮大胡,正是久未露面的万兽谷主西陵主。

    管大椿毫不犹豫倒头就拜,压低声音唤了声“谷主”,喉咙中略带哽咽,西陵主唏嘘不已,伸出双手将他扶起,迎着月光细细端详半晌,叹息道:“万兽谷既已易主,就不要再叫‘谷主’了!”

    管大椿心情激荡,正待接上一句,“在末将心中,谷主永远是谷主!”不知怎地舌头一僵,讪讪说不出口。西陵主并未察觉到他的尴尬,安抚了几句,问起前因后果,管大椿一一从头道来,及至入雷池洗炼天顶枪,破土而出,地穴崩塌,跸跋岩化作一片废墟,西陵主摇了摇头,面色灰败,身躯摇摇欲坠。

    管大椿住口不语,他深知地穴下三口雷池对西陵主而言意味着什么,那是他一身雷电神通的根本,一朝被毁,如同参天巨木断了根,无可挽回。西陵主定了定神,长叹一声,命管大椿继续说下去,待听得那韩十八催动雷电之力,一枪击破镇将,又一枪将异物钉死在高崖上,愁肠百转千回,喃喃道:“原来雷池的秘密,竟被他轻易窥破,天意,这是天意!”

    管大椿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大人,事已至此,接下来……有何打算?”

    西陵主垂下眼帘,目光落在他脸上,反问道:“你觉得呢?”

第七十七节 有枣没枣打三竿

    我觉得?什么时候轮到我觉得了?管大椿没由来一阵毛骨悚然,思忖良久,他的心情忽然平复下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西陵主既然开口相询,他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大人若能堂堂正正击败那人,除了南明小主,万兽谷无人敢有贰心,一切如旧,若不能……”

    西陵主目光闪烁,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道:“那韩十八神通了得,吾自愧不如,莫说堂堂正正,便是暗中偷袭,也未能如愿。”

    管大椿顿了顿,咬着牙道:“那就保全有用之身,徐徐图之,血战旷日持久,沧海桑田,万事皆有可能。”

    西陵主颇有些意外,深深望了他一眼,又问道:“如何图之?”

    管大椿下意识压低了声音,道:“火中取栗,夺取南方本命血气,或是可行之计。”

    西陵主沉默良久,长叹道:“是啊,比起硬撼韩十八,谋求南方本命血气,似乎还靠谱一些……呃,此事暂且放下,我且问你,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管大椿道:“请大人示下,末将无有不从。”

    西陵主道:“不要你无所不从,要你有脑子,自己想。事已至此,覆水难收,依你的本心,待如何打算?”

    管大椿听他语气中无有愠怒,低头琢磨了片刻,试探道:“末将以为,眼下局势未明,不妨以不变应百变,静观其变。”这是他深思熟虑的想法,血战惨烈之极,以保全性命为第一要旨,眼下摆明车马与韩十八翻脸,无异于自取灭亡,即便他不畏死,万兽谷中的儿郎,又有几个会站在他一边?即便是犁山猱、孔九枭、楼枯山、楼枯河四人,他也有些看不准。

    西陵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赞许道:“好,就如此行事,你且回去,只当不曾来过,山水有相逢,异日总有再会之时,到那时……”他轻轻一推,管大椿打了个踉跄,回转头再看时,西陵主已消失不见,适才总总,却似春梦一场。

    雷池已毁,体内每一滴雷电之力都不可浪费,西陵主迈开两条长腿,身轻如燕,御风而行,一步横掠十余丈,登高山跨深谷如履平地,十余日后赶到莲花峰下,寻了一处干燥的洞穴,盘膝坐定,闭目养神。

    等了数日光景,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清啸,百转千回,鼓风而至,西陵主长身而起,毫不犹豫朝啸声处奔去,数起数落,翻过三五个山头,却见高崖之上立有二人,一人双目炯炯有神,重瞳复重瞳,瞳仁里叠了七八重,一人面如冠玉,双目紧闭,眼角眉梢布面细小的皱纹,正是约定在此相会的管虢公与赵千瞳。

    数载之前,他渡过血脉之厄,回到南明山中,寻了一头魔兽,在其脑海种下一缕神念,如傀儡一般,前往万兽谷打听消息,这才得知韩十八击败管大椿,被群兽奉为新主,入跸跋岩地穴闭关,以雷池洗炼天顶枪。强弱分明,人心隔肚皮,他虽信任管大椿,却也不愿过早现身,当下远走高飞,在莲花峰外逡巡,等待时机夺取南方本命血气。

    说巧不巧,这一日在荒山野林,偶遇管虢公,一番言语之下,得知鬼牙将有意染指本命血气,西陵主正担心孤掌难鸣,当下顺水推舟,请管虢公居中说合,一同潜入莲花峰。原本只是随口一提,闲着也是闲着,有枣没枣打三竿,没想到一来二去,鬼牙将竟满口答应下来,约定时日在此会合。

    鬼牙将有赵千瞳帮衬,西陵主倒起了点心思,有意寻个信得过的心腹。离约定的时日尚早,他知会了管虢公,一路西去,遥遥望见两支魔兽前锋正朝莲花峰进军,便趁着夜色缭乱,将管大椿唤将出来。细细问了一番,比他操纵傀儡所探知详尽了百倍,西陵主忽然改了主意,留下管大椿,孤身涉险,闯一闯龙潭虎穴。

    要么楼上楼,要么楼下搬砖头,拿性命赌上一把了!

    见管、赵二人现身,西陵主举步上前招呼一声,管虢公拱手见礼,南明山赫赫有名的妖王,西有西陵主,

    东有鬼牙将,名义上奉南方之主山涛为主,听调不听宣,南明山有此二人坐镇,约束万千魔兽,不至为祸作乱,这么多年来也算是薄有微功。不过世易时移,南方本命血气行将回归,他们终是按捺不住,冒险来到莲花峰,决意趟这滩子浑水了。

    赵千瞳见他孤身前来,大感意外,忍不住问了一声:“谷主因何独自一人?”

    西陵主轻描淡写道:“离开多时,万兽谷已然易主,那韩十八神通广大,手段高强,麾下还有一支百战之师,原先那些旧部属走投无路,只得奉其为主,眼下也不必去惊动了。”

    披荆棘,栉风雨,一手打下的大好基业,转眼落入他人之手,赵千瞳听他毫不掩饰,毫不介怀,心中倒有几分佩服。管虢公生怕谋事不成,先起内讧,代为缓颊道:“莲花峰中危机重重,道行不够,去了也是枉送性命,谷主一人足矣。”赵千瞳听了微微颔首,万兽谷中出挑的人物,南明小主勉强算一个,一牛二虎三彪等而下之,在他看来也不过尔尔,西陵主少带一人,说不定反是好事。

    西陵主举目四顾,不见鬼牙将踪影,随口问道:“鬼王安在?”

    赵千瞳道:“鬼王大人先去探一探路,简大聋将莲花峰围得紧囤囤,内松外严,寻个纰漏混进去,想是不难。”

    紧囤囤?西陵主闻言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约略是严实的意思,南明山绵延十万里,支脉不知凡几,赵千瞳不知出身在哪旮旯,言谈冒几个怪词眼,不足为奇。

    鬼牙将一时半刻到不了,三人在高崖上就地歇息,赵千瞳算是半个地主,返身入深林,拖了一头黑熊回来,血淋淋撕碎了充当血食。西陵主来回奔波,腹中正饥馁,抓起一条熊腿,大口生吞下肚,吃得干干净净,胫骨拗断了,骨髓吮吸一空。管、赵二人也不扭捏,茹毛饮血,狼吞虎咽,尽情享用血食,无移时工夫便将偌大一头黑熊分食殆尽。

第七十八节 寄托之物

    又等了数日,当暮色浓郁之时,鬼牙将穿山越岭,如一缕幽影,来到了高崖之上。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西陵主心情复杂,难以言说,同为南明山中的妖王,当初一同对抗山涛,一同低头服软,彼此间知根知底,无须再试探来试探去。他不禁长叹一声,涩然道:“没想到,竟沦落到这等地步……”这些日子的叹息,比过去百年都多,“沦落”二字道出了他的心声。

    鬼牙将对他的际遇了如指掌,莲花峰内波诡云谲,多一个帮手就多一分把握,他上前拍拍西陵主的肩膀,多年前并肩抗争的情形又浮现于眼前。不管怎样,同为南明山魔兽一族,西陵主从不落井下石,在这一点上,他还是信得过的,反倒是那瞎了眼的管虢公,须得小心提防一二。

    鬼牙将沉默寡言,不善言辞,迎送寒暄全由赵千瞳代劳,传言在南明山东,赵千瞳算半个主人,他答允下的事,十有**可行,半个主人虽是一句戏言,由此可见他的分量。不过西陵主心中清楚,赵千瞳只是鬼牙将的影子,比傀儡稍好一些,入南明小主这等刺头,也就是在万兽谷中招摇,放在南明山东,早就被鬼牙将拔掉了,咬人的狗不叫唤,那家伙手段着实狠辣,相比之下,他可以算得上宅心仁厚了。

    简大聋大军驻防,早被摸得一清二楚,存心硬闯也不是什么难事,为免打草惊蛇,引来强敌瞩目,鬼牙将找到了一条崎岖小径,从刺天峰渡过百丈天堑,从西北角突入莲花峰。赵千瞳深谙地理,细细解说了一番,南明山绵延十万里,大体分东中西三段,刺天峰是中段第一高峰,雪线以上气候恶劣,人迹罕至,不知从何时起,冻结了一座冰雪天桥,与莲花峰相接,桥下深不见底,据说直通深渊之底。

    鬼牙将心高气傲,却有自知之明,旁人也就罢了,但草窠、郎祭钩、陈聃岂可小觑,即便与西陵主联手,遇到其中任一人,也不过堪堪自保而已,思忖再三,决意避开他人耳目,神不知鬼不觉潜入莲花峰,先窥探一下虚实再说。

    南方

    本命血气究竟有没有回归南疆,谁都说不清,当赤日流火,天降异兆,他人疑神疑鬼,坐立不安,连陈聃都遣血奴赶往落风谷打探消息,结果闹了个灰头土脸。鬼牙将却是明白人,他有十足的把握,本命血气仍在山涛手中,未曾撒手放归。

    深渊主宰俱亲手凝炼的寄托之物,赐予部属小心保管,一则可引动投影降世,二则斗战之际,有诸般妙用。南方之主山涛凝炼的寄托之物与众不同,乃是一枚拇指大小的枣核,非金非玉,非石非木,两头尖尖,中腹鼓大,刻有百十个米粒大小的血符,正在鬼牙将手中。南疆三将,哈千目资质欠缺,管虢公身负暗伤,简大聋野心勃勃,俱非合适的人选,山涛最终看中了鬼牙将,赐下血符枣核,命他在南明山休养生息,待枣核上血符尽皆亮起,便是本命血气回归之时,届时可往莲花峰寻觅机缘。

    只是连山涛都没想到,南方本命血气竟吸引了这么多目光,连昊天和转轮王都在暗中掰了下手腕。

    计议定当,一行四人穿山越岭,朝刺天峰疾驰而去,管虢公眸子为神通反噬,重创不能视物,进退行动却不受影响,鬼牙将等干脆放开脚力,疾行一日一夜,来到刺天峰脚下。四下里松涛呼啸,荒凉凄冷,仰头望去,山头白皑皑一片,冰雪耀眼,狂风凌厉,不时掀起一团团雪雾,翻来滚去,如龙如蛇。

    刺天峰下,有一支偏师驻扎,扼守住进山的关隘,寻常魔兽自然难以逾越,但鬼牙将一行来说,不过稍费些手脚而已。待到夜色降临,月黑风高,山间风声如鬼哭狼嚎,四人各展神通,以乌云遮蔽形迹,从空中飞遁,径直投入刺天峰中,纵有守夜的兵卒于高处瞭望,亦看不穿鬼牙将布下的遮眼术。

    然而刺天峰并未安稳之地,血战既起,南疆已无一块安稳之地。鬼牙将探过路,当先穿行于密林,向山巅攀去,西陵主等落后丈许,尾随其后,才行出一炷香的工夫,头顶枝叶婆娑,无数宿鸟乱蓬蓬飞起,尖叫声回荡于空山,惊动了驻扎于山脚下的偏师,火光一团

    团亮起。

    西陵主不觉皱起眉头,举目望去,却见参天古树如纸扎竹编一般轰然倒下,现出一具黝黑高大的身躯,挥动十余条触手,舞得密不透风,鬼牙将化作一道虚影,忽进忽退,却似鬼魅一般。是游弋在外的异物,不知怎地摸到刺天峰中,被他们惊动,暴起伤人。西陵主审时度势,眼下不是从容观战的时机,需施展雷霆手段,尽快将其击溃,免得误了大事。

    鬼牙将绕行数圈,接连出手,势大力沉,将对方打倒在地,但异物天生克制血气,皮糙肉厚,经打经挨,没事人一般,触手一卷一扯,便重新立起。西陵主窥得空隙,箭一般窜将出去,五指按处,霹雳一声响,雷电之力化作一柄长枪,捅入异物后腰,鬼牙将倏忽上前,提起右掌插入那异物腹中,生生剜出一颗漆黑的命核,随手捏得粉碎。那异物颓然瘫倒,触手尽皆化作飞灰,身躯溃散,黑烟滚滚而起,被电光一绞而灭。

    赵千瞳抢上数步,沉声道:“山下兵将已被惊动,速速离开方是上策。”

    鬼牙将微一颔首,朝西陵主打个手势,率先登山而去,西陵主回头望了一眼,山下数道火龙逶迤而来,直如烧山一般,一头赤额猛鹫张开双翅扑喇喇飞起,背上立了一将,血气外放化作甲胄,手持一柄丈八长矛,目光炯炯如星,显然是简大聋麾下有名有姓的裨将,不是什么虾兵蟹将阿猫阿狗。

    既然露了形迹,也就无须再遮遮掩掩,西陵主五指一收一放,一道五色劫雷当空劈下,巨响声中,那裨将被劈个正着,吭都没吭一声,就一头栽下高空,赤额猛鹫更不济事,被雷电劈成焦炭,四分五裂,当场毙命。

    头领坠地,生死未明,兵卒齐声呐喊,救人的救人,纵火的纵火,天干物燥,刺天峰脚下腾起熊熊烈火,迅速向上蔓延。赵千瞳低低咒骂了一句,简大聋练兵果然有几分手段,事出仓促,彼辈的应对迅捷狠毒,可圈可点,原想暗中潜入莲花峰,如今也只能明闯了。

第七十九节 一株莬丝子

    火借风势,席卷而上,刺天峰如一支硕大的火炬,光耀千里,七十二莲花峰内外,有目共睹。

    简大聋听得巡哨来报,拍案而起,急匆匆冲出洞府,举目遥望,脸色阴晴不定,姬胜男随后而至,立于他身后观望许久,轻声道:“有人偷偷潜入刺天峰,为外界异物发觉,惹出偌大动静,那人操纵雷电之力将异物击毙。驻扎在刺天峰下的是江流子,控赤额猛鹫前往探查,被五色劫雷击落,生死未明。”

    简大聋冷哼一声,道:“共有几人偷入刺天峰?”

    姬胜男道:“人数未知,当不止一人。”

    正沉吟之际,忽听得一声巨响,简大聋仰头望去,但见风云刹那变色,朗月隐退,万里彤云压住七十二莲花峰,滂沱大雨倾泻而下,水汽水雾铺天盖地,三尺之外不见人影,刺天峰的大火转眼扑灭,一切都沉浸在永夜的黑暗中。

    简大聋浑身上下血气弥漫,将雨水隔绝在外,忽道:“你觉得这雨水,是天象,还是人为?”

    姬胜男心头一跳,犹豫道:“操纵天候,谁人能为之?便是深渊主宰,也未必有此神通……”

    简大聋长长舒出一口寒气,嘿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但愿如此。”

    姬胜男微觉冷意,将手缩入袖中,岔开话题道:“操纵五色劫雷,当是南明山万兽谷的西陵主,他偷偷潜入刺天峰,心怀叵测。”

    简大聋道:“从天桥偷渡莲花峰,这是一条捷径,不过西陵主处心积虑要瞒过的,可不是我等。”

    姬胜男心知肚明,低低道:“西陵主担心的是草窠,郎祭钩,是陈聃。”

    简大聋沉默片刻,忽然展颜一笑,道:“当真如此,他却是失算了,魔兽终究占了个‘兽’字,脑子里少根筋。血战爆发,莲花峰最大的凶险,不是草窠之辈,而是深渊征召的镇将。”

    此时此刻,立定于狂风暴雨中,简大聋哪有半点鲁莽粗疏,在姬胜男跟前,他不用再掩饰什么,神采飞扬,侃侃而谈,“当日镇柱失控,投入苍穹深处,莲花峰上空张开重重黑晕,外界异物从天而降,你可曾看仔细,究竟惊动了几根镇柱?”

    几根?姬胜男眼中露出一丝茫然,她道行平平,目力不济,只知天翻地覆,鏖战拉开大幕,根本未曾看清个中细节。她下意识抬头望去,雨幕障天,视野内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清。简大聋也无须她作答,自顾自说下去,“七根镇柱,七重黑晕重叠在一起,异物坠落如雨,漫山遍野……谁会想到,这许多镇柱,平日里难得一见,竟然齐聚于莲花峰……”

    他伸出手去,摊开掌心接住瓢泼冷雨,心情渐舒畅,“那些异物就是一群不知进退,只会咬人的疯狗,草窠之辈躲得再深,也会被揪出来,再加上七员征召的镇将,莲花峰中卧虎藏龙,将异物尽数剿灭不在话下,剩下一些漏网之鱼,也掀不起多少风浪,否则的话,那些守在山脚下的兵将,岂会如此轻松!”

    自从天现黑晕,异物坠入深渊,麾下兵将便惴惴不安,枕戈待旦,戒备了数十日,并未遇到意料中的冲击,偶有异物从莲花峰内冲将出来,或零零星星,或成群结队,却似仓皇溃逃,战力大打折扣,多费些气力围剿便可灭杀,纵有伤亡,也不至伤筋动骨,姬胜男隐隐猜到缘故,此刻被简大聋点醒,恍然大悟。

    “不管是天象还是人为,时间差不多了,我将潜入莲花峰寻觅机缘,你留在这里掌控大局,若势不可为,切记壮士断腕,收拢兵力退避三舍,能保全几分,就保全几分,我若能平安退出莲花峰,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若退不出——”他垂下目光,落在姬胜男脸上,伸手捏了捏她的下颌,“挑一个最强的势力,投靠过去,全心全意辅佐,莫生贰心。记住,血战旷日持久,什么都可能发生,唯有最强者,才能活到最后。”

    姬胜男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嘴唇苍白,颤抖着说

    不出话来。

    “莫要忘了你的出身,你是一株莬丝子!”简大聋拍拍她的手背,身形骤然消失于暴雨中。姬胜男胸口急剧起伏,呆了半晌,双肩忽然塌下来,血气萎缩,雨水如鞭子抽打在身上,顷刻间湿透。

    炼化本命血气非是易事,哈千目陨落已久,管虢公退出莲花峰,南疆之地,有资格接收南方本命血气的,只剩下西陵主与鬼牙将,简大聋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山涛看中之人,非此即彼,绝不可能有神秘的第三人。西陵主现身刺天峰,这是一个讯号,时机成熟,终于轮到他闯入莲花峰了。他是最后一个加入争夺的猎手,趁着风狂雨密,穿行于深山老林,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头,如一柄利刃,直插莲花峰腹地。

    七十二莲花峰乃南方之主山涛清修之地,外人所知仅限于此,简大聋却知晓,山涛在三生崖下有一座洞府。

    发觉这座洞府纯属偶然。山涛坐镇南疆千万载,修为突飞猛进,压过草窠、郎祭钩与樊隗,脱颖而出,应三皇之邀入深渊之底修炼。简大聋胆大包天,趁山涛离开之时,偷入莲花峰游荡,转了一遍又一遍,如自家后花园一般,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一日他在三生崖下逡巡,发觉一棵参天古木之上,缠绕着一株莬丝子,高高盘踞于树梢,覆盖整个树冠,形同“狮子头”。他一时兴起,费了好大工夫,才将莬丝子完整取下,带出莲花峰,四下里搜罗天材地宝,榨取灵液,隔三差五浇灌一回,那莬丝子得了好处,道行日渐增长,化作人形,与南明山中的魔兽无异。

    草木成妖,颇具灵性,菟丝子开智前浑浑噩噩,直如初生的婴儿,前尘往事俱已模糊,但她仍记得一事,铭刻于记忆深处,须臾不曾忘怀。有一道高大的身影,数度往返于三生崖下,窒息的压迫,内心的畏惧,令她不顾一切攀着古木向上生长,逃得越远越好。

    简大聋将她留在身边,悉心栽培,并给她取了个名字,唤作“姬胜男”。

第八十节 七根镇柱

    暴雨笼罩莲花峰,契染与莫澜并肩坐于山洞中,暴雨如注,电光不时照亮漆黑一团的天空和山谷,雷声隆隆滚过,近在咫尺。在莲花峰中待了这许多时日,契染将丹田内暴戾的血气尽数降服,容颜也多了些许刚毅与自信,莫澜体内剧毒尽去,战力业已回复至巅峰,经此一番磨砺,血气非但不曾衰落,反而因祸得福,突破一处困扰已久的瓶颈,更进一步。契染非当初的契染,莫澜亦非当初的莫澜,此消彼长,她估摸着二人的战力当在伯仲之间,二人联手,或可与陈聃一战,前提是他并未跨出最后一步,练成域界神通。

    光阴之河可倒流,契染可执掌镇柱,陈聃为什么不能握有域界的底牌?这一路走来,什么事都在发生,莫澜已经不惮以最坏的打算揣测局势,她甚至怀疑,昊天和转轮王会不会亲自下场,真身降临莲花峰,争夺南方本命血气。

    一道电光刺破黑暗,照亮了山崖脚下肃立不动的黑骑,一百零八转轮黑骑,此外更有一员转轮镇将,暂时追随契染。血战一旦全面爆发,深渊征召镇将,收拢魔物大军,各自为战,无人能够左右其行径,但转轮王祭炼转轮镇柱不知多少万年,深深烙下自身的印迹,他若真身降临于莲花峰,催动烙印,转轮黑骑便奉其为主,如臂使指,但契染身上只有一枚千枝万叶血气丹,凭借转轮王一缕气息引动烙印,只能留黑骑数载光阴,之后便无从约束。

    数载光阴便已足够,他不信南方之主山涛还能将本命血气扣留这么久!

    七十二莲花峰占地极广,远在西北一隅,陈聃与血奴立于一块巨岩下避雨,身旁立着一员镇将,跨麒麟,贯黑甲,持铁戈,沉默不语。莲花峰强者汇聚,血气如暗夜的火炬,七重黑晕重叠,界膜与深渊畅通无阻,强悍的异物蜂拥而至,过去的百十日间,陈聃陷入苦战,直到镇将现身相助,将异物一一击溃,才得以从容喘息。

    无独有偶,陈聃所持镇柱名为“渡空”,凭借昊天赐下的寄托之物,尚能约束

    镇将为己出力,不过深渊的召唤无可抗拒,终有一日他会弃己而去,收拢魔物大军投入血战,留给他的时间不会太久。

    不知过了多久,渡空镇将忽然抬起头来,目光穿透暴雨,似乎发觉什么异状。陈聃心中一动,双眸燃起两团血气之火,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座山峰如擎天巨柱,撑拄于天地间,挡住疾风骤雨。那是七十二莲花峰外围的天谴峰,峰顶有一座冰雪天桥,接通百丈之外的刺天峰,天桥宽不过尺半,冻得结结实实,滑不留足,向来无人问津,之前刺天峰燃起野火,后被暴雨扑灭,难不成是有人从那边摸了进来?

    冰雪天桥之下,便是深渊天堑,如一条长河,曲曲折折环绕七十二莲花峰,古老相传,天堑不得飞渡,否则必堕深渊,不得超生。入莲花峰的路径共有七条,简大聋设下关隘,驻以重兵,号称连苍蝇都飞不进去,刺天峰冰雪天桥是最难走的一条,如非为了掩人耳目,如非有十足把握,断不会知易行难。

    陈聃思忖片刻,命血奴留在原处戒备,闪身撞入暴雨中,渡空镇将默不吱声跟上前。二人一先一后分开雨水,如两道晃动的虚影,倏忽穿过山林,来到天谴峰脚下。冻雨渐稀,寒意渐浓,冰珠冰雹噼里啪啦打下,四下里如泥沼泽国。

    陈聃足下腾起一团团血云,衣袖飘飘,凌空遁行,无移时工夫便攀上天谴峰。一过雪线,气温骤然下降,狂风怒号,暴雪席卷而至,陈聃眸中血气燃烧,于茫茫风雪中看准方向,身如离弦之箭,倏忽横掠千丈,几个起落,便来到冰雪天桥之旁。

    漫天风雪中,有一个孤独的身影,小如豆粒,在天桥彼端缓缓蠕动。

    低头望去,深渊静默不语,如一道通往地狱的裂口,雪花坠入其中,便消失无踪。天堑不得飞渡,陈聃虽不十分相信,却也不愿以身试险,当初他变化了形貌,混入驻军之中,从另一处关隘潜入莲花峰,以他的神通手段,断不会留下蛛丝马迹。

    天桥乃冰雪固结,他若有意下毒手,大可趁对方行至中段,进退两难之际,忽施手段打破冰雪,任其坠入深渊,一了百了。放在落风谷之败前,陈聃定然毫不犹豫清除一切潜在的对手,但如今他的想法稍有改变。南方本命血气乃众矢之的,韩十八迟迟没有现身,并不意味着会轻易放过,单打独斗,他无有把握,若能多引一些强敌消耗对手,或有可趁之机。

    他一向独来独往,此刻却觉得,如有一干得力的部属在旁帮衬,即便不是消耗,只是牵制一二,关键时刻也能左右战局。

    西陵主等三人留在刺天峰观望,鬼牙将独自彳亍而行,头顶是虚空,脚下是深渊,风雪怒号,全靠一道狭窄的天桥支撑住身体,踏错半步,便不得超生。旁人或许心存怀疑,但南明山魔兽口口相传,七十二莲花峰外的天堑,只能脚踏实地,决不可飞渡,鬼牙将深知其中的凶险,暗暗使了个神通,一步一顿挫,每一步都走得极慢极稳当,印下寸许深一行脚印,风雪拂过,磨不去,填不满。

    陈聃收敛气息,运足目力窥破风雪,却见天桥上那人瘦瘦长长,从头到脚包裹在一袭黑袍中,行动透出一丝鬼气,看似轻盈,实则凝重。他肚子转着念头,暗暗揣测对方的面目,忽然心生警惕,霍地扭转头,却见黑暗中挥出一根铁棍,劲风凌厉,如千军万马呼啸而至。

    渡空镇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蓦地抢上半步,铁戈斜斜撩起架住铁棍,撞击声尖锐刺耳,直抛入云霄,雨水朝四面八方喷泻而去,方圆十丈滴水不沾,一道闪电劈落,光影闪烁,却见两员镇将双双发力,胶着不下。

    莲花峰中,前所未有聚拢了七根镇柱,契染握有转轮镇柱,陈聃握有渡空镇柱,东方之主草窠握有“大丘”、“回鹘”、“沧澜”三根镇柱,北方之主郎祭钩握有“洄水”、“逆相”两根镇柱,与渡空镇将相持不下的,正是应深渊征召而入世的沧澜镇将。

第八十一节 无所不用其极

    祭炼镇柱耗日持久,非一朝一夕之功,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草窠自得道以来,只在大丘镇柱内烙下自身的印迹,于回鹘、沧澜二镇柱,粗粗祭炼一番,可供驱使而已。四方之主乃深渊最顶尖的人物,无人敢觊觎他手中的镇柱,但血战降临,镇柱失控,深渊征召镇将,大丘镇将固然听其号令,回鹘、沧澜二镇将却弃之而去,自寻出路。

    王不得见王,镇将一旦与镇将相遇,强弱悬殊不大,便是一场殊死拼杀,胜者夺得海量血气,败者形神俱灭,化作奇气回转镇柱,温养七七四十九日后再度衍化。只是这一场血战来得太快,太过仓促,镇将落于七十二莲花峰内,还没来得及收拢魔物大军,便狭路相逢。月黑风高,雪雹如注,沧澜镇将忽施偷袭,被渡空镇将截住,双臂连催三股巨力,都不能将铁戈压下,反而被对方趁着力衰之时,只一掀,铁棍便远远荡开去。

    渡空镇将双腿一夹,胯下麒麟倏地窜出,挥动铁戈啄向对方颅顶,戈长棍短,沧澜镇将抢上三尺,挥棍猛击麒麟后腚,却打了个空,“砰”一声轻响,麒麟化作一道黑气,反将他双腿缠住,铁戈划过一道弧线,撕破虚空,啄向他后心。沧澜镇将双腿被锁,行动不便,却不慌不忙,着地一滚遁出数丈,翻身立起,引动体内奇气,铁棍嗡嗡作响,黑气颇具灵性,不待他动手,刷地解开束缚,一溜烟窜回渡空镇将身旁,化作一头麒麟,呲牙咧嘴,怒目而视。

    二将交手片时,兔起鹘落,瞬息万变,连陈聃都将注意投向战局,一时无暇旁顾。凭力量,凭速度,渡空镇将压过沧澜镇将一头,但镇将相斗,归根到底是奇气的较量,万一失手,奇气回转镇柱,要足足四十九日不得现身,若南方本命血气恰好在此期间降临,他却是少了一得力臂助,此消彼长,未必争得过契染。渡空镇将不容有失,陈聃眸光一凝,暗暗张开“昊天神域”,含而不吐,随手准备插手。

    沧澜镇将活动一下头颈,骨节噼啪作响,适才不过是热身,争斗才刚刚开始。

    天谴峰二镇将殊死拼杀,直打得天崩地裂,峰

    顶积雪隆隆滚入深渊,没入黑暗,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天桥为之震荡,冰锥接二连三断裂,鬼牙将依然低垂着头,不紧不慢向前行去,每一步都踏得极其踏实。陈聃见渡空镇将持定铁戈,稳稳压制对手,不令其近身,这才分心旁顾,看了天桥一眼,这一眼看过,就再也挪不开视线,那黑袍人从刺天峰一步步走来,身躯愈来愈淡,风雪一穿而过,竟是虚形,而非肉身。

    沧澜镇将转守为攻,铁棍舞成一团黑影,着地翻来滚去,逼得渡空镇将且战且退,渐渐靠近天桥,余威波及,“喀喇喇”一声巨响,冻结的冰雪炸将开来,天桥不堪重负,摇摇欲坠。陈聃不觉摇了摇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镇将相斗何等凌厉,天桥横跨百丈天堑,凌空度虚,无有支撑,崩塌近在眼前。

    说时迟,那时快,鬼牙将堪堪走过最后数步,双脚踏实天谴峰,身躯彻底隐没于虚空,黑袍颓然落地,如一口空空如也的布袋,再也撑立不住。陈聃心头猛地一跳,遥遥望见一道道血气拔地而起,沿着天桥从刺天峰蔓延至天谴峰,化作一个个迈步前行的虚影,立于黑袍人留下的脚印中,数以千计,密密麻麻连成一串。

    西陵主毫不犹豫一步跨出,身形与鬼牙将留下的虚影相重合,一穿而过,瞬息横掠百丈,落于天谴峰上,周身雷电缠绕,蓄势待发。赵千瞳紧随而至,只迟了数息,接着渡影而至的是管虢公,三人守在天桥前,戒备森严,目睹镇将战作一团,冰雪飞溅,劲风刺面,不禁微微变色。

    陈聃眸中燃起两团血气之火,极目远眺,却见百丈之外,位于天桥最远处的虚影向前迈出一步,与前一个虚影相重叠,稍稍凝实了些许,又向前迈出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愈来愈快,千余虚影合而为一,急速跨过百丈天桥,最后一步迈出,落地的黑袍骤然立起,显出一个瘦长的人形。

    沧浪镇将闷哼一声,双臂高举铁棍狠狠砸落,渡空镇将侧身避让,鬼牙将等四人隔得虽远,却吓了一跳,急忙闪避。铁棍收势不住,落在天谴峰上,轰然巨响中,一道沟壑曲曲折折向前蔓延,成为压

    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冰雪天桥终于承受不住冲击,断为十七八截,轰然堕入深渊,被黑暗一口吞没。

    风雪暴雨渐次退去,东方第一缕晨曦染红万里长空,二镇将依然缠斗不息,鬼牙将深深望了陈聃一眼,打个手势,引着西陵主等离开天谴峰。陈聃稍一犹豫,没有出手阻拦,一则渡空镇将被沧澜镇将缠住,一时半刻脱不开身,二则对方有四人,为首那黑袍人一手虚影横渡的神通,着实不凡,非是易与之辈,一动不如一静,暂且放他们一马。

    鬼牙将等没入密林,匆匆赶路,远遁出数百里才停下脚步,天谴峰顶的激斗隐约可闻,戈棍相击,一忽儿密如羯鼓,一忽儿疏如撞钟,西陵主目光闪烁,忽然开口道:“桥头那人可是陈聃?”

    赵千瞳看了鬼牙将一眼,颔首道:“不错,正是陈聃,昊天麾下第一人!若非有镇将搅局,只怕我等未必能如此轻松渡过天桥。”

    从刺天峰天桥横渡百丈天堑,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但对鬼牙将来说,却有八成以上的把握,他谋算面面俱到,争夺本命血气无所不用其极,天桥彼端或有人心怀叵测,暗中伏击,故此不惜耗费血气,施展“虚影横渡”的神通,进退自如,瞬息便至。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候在天谴峰桥头的竟然是昊天麾下第一人,更令人意外的是,从始至终他只袖手旁观,并无出手之意。

    只是好奇,想看看他们是谁?还是因镇将突袭分心,错过了时机?鬼牙将默默沉思,忽听赵千瞳猜测道:“陈聃操纵持戈镇将,欲对吾等不利,不巧为另一持棍镇将偷袭,无暇旁顾,才放弃预谋。”

    西陵主与鬼牙将对视一眼,心道,这却是说得通了。

    管虢公提出异议:“血战重启,深渊征召镇将,陈聃如何操纵得了?”

    众人沉默片刻,西陵主涩然道:“万事皆有可能,异物尚能突入深渊,谁说镇将不得操纵……”他深深感到无力,甚至怀疑这一趟潜入莲花峰,是否是明智之举。

第八十二节 一滴何曾到九泉

    鬼牙将侧耳倾听,天谴峰头镇将相争,一时半刻还分不出胜负,陈聃暂时脱不开身,这是他们脱身的好机会。他暗暗握住寄托之物,灌注血气,枣核滴溜溜转了数圈,指向某处,当下轻轻咳嗽一声,毫不犹豫向前遁走,西陵主等微微一怔,紧随其后而去。

    七十二莲花峰绵延不绝,有内外三十六峰之说,山与山之间河川纵横,丘陵起伏,占地极广,几乎相当于一座洞天福地。鬼牙将乃魔兽出身,嗅觉灵敏,异物来自界膜,镇将乃奇气衍化,二者无有体味,分辨不出行迹,但天人魔人系深渊土著,再怎么小心,总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一嗅便知。他凭了这宗天赋神通,审时度势,趋利避害,在山林中蜿蜒穿行,弯弯绕绕行了大半日,才寻了个隐蔽的峡谷歇息。

    刺天峰冰雪天桥前催动“虚影横渡”神通,耗费的血气精元不是小数,鬼牙将朝赵千瞳打了个手势,独自避开众人,挑了一株不知渡过多少春秋的参天古松,立定于树阴下,吞了数丸丹药,身形一阵扭曲,无声无息湮没于树干中。那古松原本枝繁叶茂,顶天立地,转眼便生机泯灭,委顿凋零,枯黄的松针坠落如雨,积了一层有一层。

    莲花峰危机四伏,随时都可能遭遇强敌,本命血气回归之前,明哲保身是第一要旨,鬼牙将虽然不声不响,见识手段却着实高明,西陵主自忖易地而处,断不能如他这般从容,赞叹之余,不禁暗自提防。人心隔肚皮,眼下合则两利,当真到了刺刀见红时,莫要被他翻脸给卖了。

    雨过天青,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的清香,偷得浮生半日闲,西陵主坐于树下,大大咧咧叉开双腿,阳光照在他胯间,一股暖意从丹田腾起,毛孔舒张,犹如抛在温泉中。赵千瞳望了他一眼,慢慢挪开视线,心中有些羡慕,身处险境,犹能如此从容,妖王终究是妖王,他自忖心坚如铁,见识了天谴峰上镇将相斗,惊天动地,此刻置身莲花峰,如

    井底蛙一时梦醒,兀自有些忐忑。

    短短半个时辰,古松彻底化作枯木,喀喇喇一阵轻响,鬼牙将缓步而出,神完气足,血气精元回复到巅峰之时。不知何故,他突然停住脚步,鼻翼微微颤动,眉头纠结成一团,急促地道了声:“走!”二话不说,倏地掠出,急急如漏网之鱼。西陵主心知不好,心急火燎跳将起来,迈开两条长腿赶上前,一步横跨数丈,落地悄无声息,片尘不惊。

    鬼牙将数度变向,兜了一个大圈子,才将嗅到的气息远远抛在身后,他放缓步伐,暗暗掐动寄托之物,辨明方向,朝枣核所指处行去。西陵主见他不再急急遁避,心知危机已去,当下三步并作两步追到他身旁,稍稍落后半个肩膀,压低声音问道:“是谁?”

    鬼牙将“嗯”了一声,隔了良久,等得西陵主心焦,这才慢吞吞道:“当是莫澜。”许久之前,他曾与莫澜有过一面之缘,旁人是过目不忘,他却是个脸盲,天人魔人在他看来都差不多,不过各人体味各异,鬼牙将一旦嗅过,便铭记于心,绝不会弄错。

    西陵主松了口气,道:“原来是阴酆王麾下的女将莫澜——”言下之意,无须如此紧张,狭路相逢,紧张的应当是对方。

    鬼牙将目不旁视,心中却暗暗冷笑,无知者无畏,西陵主被赶出万兽谷,无处可去,一时冲动,临时起意,才入莲花峰碰一碰运气,根本没有打听仔细。虽然他只嗅到莫澜一人的气息,但她与契染结伴而行,从九瘴谷一路深入南疆,那对男女,秤不离砣,公不离婆。契染又是何许样人物?莲花峰内,至少有邓剥松千枝为羽翼,又有两位深渊主宰撑腰,此刻对上他是以卵击石,生死操纵于他人之手。

    西陵主见他不再吱声,心中自己猜错了什么,他放慢脚步,待赵、管二人赶上来,不耻下问。同在一口锅里舀食吃,赵千瞳斟酌着将契染的背景说了几

    句,西陵主恍然大悟,他在万兽谷中称王称霸,眼光局限于南疆一隅,对深渊局势关心不多,不过鬼牙将赵千瞳亦是南明山中魔兽出身,又从哪里打听到这许多隐秘?他沉吟良久,目光落向管虢公,若有所思,只有南方之主山涛的心腹,消息才会如此灵通。

    鬼牙将如识途老马,避开一应可疑之人,兜兜转转,走走停停,奔波了七八日,引着众人来到沉渊湖前。好一汪大湖,风平浪静碧如玉,映得众人须发俱绿,湖心孤零零矗立一座山峰,山不甚高,也不甚峻,点缀着几棵扭曲的黑松,臃臃肿肿,像一个大坟头。

    沉渊湖位于内外三十六峰交界处,湖心孤峰亦是七十二莲花峰之一,唤作“九泉峰”。

    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鬼牙将静静立于湖边,遥望九泉峰,目光落在山脚下一座突兀的山崖上,如果说九泉峰像一个大坟头,山崖便是坟头前的墓碑。他忽然开口道:“去那座山峰,看上一看!”这是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声音沙哑,撕心裂肺,仿佛中门缝中硬挤出来。

    西陵主搔搔脑袋,觉得鬼牙将神神秘秘,什么都不肯说透。那座坟头一般的孤山,看是没什么可看的,难不成本命血气回归,便落在彼处?倘真如此,鬼牙将又是怎么知晓的?他眼珠一转,目光不经意扫过管虢公与赵千瞳,二人面无表情,可西陵主却敏锐地察觉出,他们亦不明就里,鬼牙将瞒得“紧囤囤”,完全是他一人在拿主意。

    鬼牙将折了一截树枝,随手丢入沉渊湖,却似落在流沙中,缓缓沉没,激不起半点涟漪。西陵主“咦”了一声,颇觉意外,俯身拈起一片枯叶,屈指一弹,轻飘飘贴在湖面上,打了个旋,沉入碧水之中。

    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

第八十三节 富贵险中求

    鬼牙将思忖片刻,又折下一根树枝,抛入湖中稍远一些,依旧缓缓沉没,激不起半点涟漪。这一次西陵主察觉到他的意图,亦折了一根树枝,向湖中抛得更远,果不其然,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吸力所攫取,树枝迅速沉入碧水中。

    赵千瞳颔首道:“这沉渊湖有古怪,愈往湖心去,吸力愈大。”

    西陵主随口提议道:“从高处飞渡又如何?”

    赵千瞳看了鬼牙将一眼,见他闷头用树枝试探湖底吸力,从始至终都没有考虑过飞遁手段,心中亦有些疑惑。他稍稍避开数丈,弯腰拾起一块石头,奋力朝湖心掷去,一掷之力大得异乎寻常,石如离弦之箭笔直射出,飞出七八丈,忽如断崖跌落,“咚”一声轻响,将平静如镜的湖面砸出一个窟窿,数息后才被碧水填没。赵千瞳摇了摇头,湖底吸力神出鬼没,竟能探及空中,令人始料未及,魔兽虽有飞遁之术,离地不过十余丈,再往高处去,血气有所不逮。

    鬼牙将有备而来,早就知晓沉渊湖的古怪,西陵主心中愈发警惕,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南方本命血气独一无二,他既然如此有把握,为何又要故作慷慨,邀自己一同入莲花峰?当炮灰,还是分担重压?西陵主非是鲁莽之辈,越是思忖,越觉得其中水/很深。

    鬼牙将一一试探无误,印证了心中所想,抬头望向西陵主,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十分难得解释了一句:“富贵险中求。”

    西陵主心中一凛,旋即平复下来,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利齿,鬼牙将说得不错,不论他在打什么念头,如此坦坦荡荡说出口,便是过人之处,富贵险中求,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选择的路,哪怕是跪着也要走到底。他“呵呵”笑了几声,主动问道:“鬼王可有良策?”

    鬼牙将朝管虢公打了个手势,沉吟片刻,沙哑着嗓子道:“三丈结一柱,撑足十五息。”

    管虢公慢吞吞走上前来,丹田内血气层层消解,面容变幻不定,一忽儿丰

    盈饱满,面如冠玉,一忽儿皮包骨头,佝偻苍老,寒毒如山洪暴发,四下里气温骤降,如严冬张开双翼,笼罩天地,冰霜冻结大地,六出纷飞,一团团滚入沉渊湖中。

    西陵主冷眼旁观,管虢公此举,显然早有预谋,这个临时的小团体,他是最后加入的一员,有意无意被蒙在鼓里,心中虽有些不舒服,却也无可奈何。寒意如针如刺,从四方袭来,西陵主体内蕴藏雷电之力,岿然不动,赵千瞳毕竟不是妖王,道行稍逊,有些坐立不安,他也不硬撑,大大方方吞下一枚丹药抵御寒气,以免白白耗费血气。

    管虢公酝酿许久,忽然张口一喷,一道苍白的寒气窜将出来,化作一条活灵活现的六翼冰蛇,落入沉渊湖中轻轻一点,又腾空飞起,掠过三丈再度落下,如打水漂一般向湖心九泉峰弹去,随着寒气损耗,身躯急剧缩小。

    寒气钻入湖底,湖水冻结成柱,碧玉中点上一行白斑,鬼牙将飞身跃出,足踏冰柱,紧随冰蛇而去。西陵主听得分明,三丈结一柱,只能维持短短十五息,时机稍纵即逝,当下迈开长腿,毫不犹豫踏上冰柱。湖底吸力勃然而作,身形骤然一滞,好在三丈之遥一步可至,便是肩负山岳亦无妨,西陵主行有余力,细细体察,吸力时断时续,并非一成不变,靠近湖心愈发强韧,脚下如无冰柱支撑,断难逃落水之虞。

    那大湖称为“沉渊”,是否会沉入深渊之底,他可不愿拿性命试水。

    九泉峰近在眼前,六翼冰蛇越缩越小,钻入湖中消失不见,鬼牙将跨过最后一步,双足踏上实地,饶是他算无遗策,胸有成竹,一颗心也不禁提到了嗓子眼。西陵主随后而至,稍稍落后数息,赵千瞳和管虢公紧赶慢赶,堪堪在冰柱溃散前抵达九泉峰,回首望去,沉渊湖一汪碧水,波澜不动,掩藏了无数秘密。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管虢公脸色极其难看,白里透青,青中发黑,忙不迭盘膝坐地,接连吞了十余粒赤红的丹药,凭借药力压制寒毒,身下三丈之地笼罩一层严霜,

    冻得结结实实,草木枯萎,蛇虫无一幸免。缠绵千年的顽疾,根深蒂固,旁人也帮不上什么忙,赵千瞳看了数眼,将目光投向鬼牙将,心中猜测不定,等候下一步行事。

    隔着沉渊湖遥望,九泉峰不过是一个大坟头,但当真立于山脚,顿觉自身的渺小。鬼牙将按捺下冲动,绕过数棵参天古木,举步行至山崖下,仰头望去,藤苔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将山岩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一丝石纹石理。

    九泉峰是坟头,山崖如墓碑,既然是墓碑,应当刻上几个字才对。鬼牙将伸手一抹,掌心燃起一团血气之火,落在藤苔之上,如汤消雪,无移时工夫便烧得一干二净。果不其然,山崖右侧靠下,刻有“三生”二字,笔划入石数寸,剑拔弩张,锋芒逼人。

    九泉峰下三生崖,山涛洞府所在之处。

    鬼牙将抬起右手,食指描摹“三生”二字,心绪隐隐不安,如此顺利便来到三生崖前,未必就是好事,天道轮转,泰极丕至,他虽握有寄托之物,受山涛垂青,但枣核指引到此为止,接下来要做什么,会发生什么,他一无所知。

    山涛留下的嘱托只有一句话,携同部属,跟随枣核指引,至三生崖前,静候其变。为何要特地点出“携同部属”,鬼牙将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时辰未到,不得其门而入,多思亦无益,他退后数步,身形没入古树的阴影,静静等待变数出现。

    西陵主绕着三生崖前前后后敲敲打打探查了一回,这座突兀的高崖与九泉峰浑然一体,内外坚实,找不出半点蛛丝马迹,鬼牙将引他们来到此地,究竟意欲何为?他回头望了赵千瞳一眼,鼻孔轻哼一声,以示询问,后者朝他摊开双手,示意自己一无所知。

    等了大半日光景,暮色苍茫,笼盖四野,九泉峰深处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声响,旋即消失无踪。西陵主不觉皱起眉头,心道:“这等偏僻之地,也有人赶来凑热闹,鬼王得来的消息,恐怕不是独一份!”

第八十四节 时辰到洞府自开

    如同一块碎石落入池塘,激起层层涟漪,渐远渐逝,片刻后,九泉峰再次回复了沉寂,水光映在三生崖上,透出一层如晕如染的碧色。西陵主与赵千瞳双双收敛气息,目光闪烁,静候猎物出现。

    等了许久不见动静,对方似乎察觉到异样,又不愿就此退去,立于原地观望,足足停了数个时辰,才万分小心挪动脚步,朝三生崖摸来。月上中天,银辉似水,九泉峰半明半暗,光影悄无声息流淌,西陵主耳廓忽然一颤,数息后又一颤,心念动处,脚下霍地张开一团电光,身形凭空消失,下一刻出现在九泉峰上,扼住对方的退路。雷遁神出鬼没,迅捷无双,那人猝不及防,竟为西陵主所趁,身形随之暴起,不再掩饰行迹,横掠十余丈,落在三生崖旁,又被赵千瞳堵了个正着。

    “原来是简大将军!”赵千瞳猛然间窥得那人容貌,不觉笑了起来,鬼鬼祟祟摸上九泉峰的不是旁人,正是山涛麾下首屈一指的大将简大聋。

    电光又一闪,西陵主立于三生崖头,衣袍猎猎作响,体内雷电之力急速飞旋,五色劫雷引而不发,心中却有些纳闷,怎会是简大聋孤身涉险?利令智昏,他不要命了吗?

    腹背受敌,都是扎手的硬点子,简大聋寒毛倒竖,心中暗暗叫遭,却故作镇定,哈哈一笑,朝西陵主拱拱手,又回转身向赵千瞳拱拱手,目光在管虢公身上一转,直截了当道:“幸会,幸会,看来三位也听到了风声!”

    赵千瞳心中打了个咯噔,反问道:“什么风声?”

    简大聋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神情一僵,脸色变得有点难看,双手紧紧握拳,骨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沉默不语。西陵主按下五色劫雷,飘然跃下三生崖,目视简大聋,半身前倾逼迫道:“说说看,听到什么风声?”

    话音未落,不远处树阴下透出一道强横的气息,鬼牙将踏出半步,鼎足而三,将简大聋围在中央。一东一西,南明山的魔兽联起手来,稳稳吃定了他,简大聋手足发麻,有如针刺,对方摆明了车马,若不吐点消息出来,下一波便是迎头痛击,当场格杀,他只得双

    手一摊,苦笑道:“南方之主清修的洞府落在三生崖,你们难道不是为此而来?”

    鬼牙将是个闷葫芦,瞒得滴水不漏,问他是问不出什么来,西陵主当即转向管虢公,“可有此说?”

    管虢公如梦初醒,缓缓站起身,冰屑簌簌抖落,沉吟道:“七十二莲花峰乃南方之主清修之地,有没有洞府,是不是落在三生崖,不得为外人所知。”

    西陵主咧嘴笑道:“你可不是外人!”

    管虢公咳嗽数声,举步上前,一双紧闭的双眼正对简大聋,郑重道:“简将军,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简大聋搔搔头,吞吞吐吐道:“这个……却是……机缘巧合,偷窥见到……大人身影一晃,就没入三生崖中,不知是怎么回事……”

    山涛不怎么待见简大聋,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偷窥云云破绽百出,唯其破绽百出,才不像捏造的诳语。西陵主满腹狐疑,斜眼瞥向鬼牙将,简大聋心中不由一动,看来这四人虽是一伙,却并非一条心,西陵主显然被蒙在鼓里,鬼牙将才是幕后主事之人。

    西陵主道:“既然亲眼所见,你且把这洞府打开!”

    简大聋瞪大了眼睛,咋咋呼呼道:“谷主这是什么话,强人所难!若能打开洞府,还等到今日么?”

    这倒是句大实话,山涛百年前就离开莲花峰,简大聋在南疆之地一家独大,要动手早就动手了,分明是不得其门而入,才拖到了此时。西陵主大皱眉头,简大聋直来直去,没什么城府,逼死他也没用,总归是南疆一脉,不如留着一同对付外敌,只是鬼牙将到现在还不吱声,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鬼牙将本不打算这么早就说破,但简大聋现身揭开了盖子,瞒下去也没有意义,他斟酌片刻,开口道:“时辰到,洞府自开。”

    果然,他知道山涛洞府在九泉峰三生崖!西陵主松了口气,赵千瞳松了口气,简大聋也松了口气,紧绷的气氛松弛下来,彼此有了斡旋的余地。

    虢公心细,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时辰到,可是南方本命血气降临之时?”

    鬼牙将道:“静候即可。”

    这便是默认了!西陵主本打算问他消息从何而来,但想了想又按下了好奇,事关隐秘,追根问底徒生罅隙,不如装糊涂含混过去。赵千瞳冷眼旁观,急忙岔开话题,道:“敢问鬼王大人,这简大聋怎生处置?”

    简大聋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却听鬼牙将道:“留下,一起等。”

    西陵主颇感意外,本命血气只有一份,鬼牙将前后召集了这许多南疆之人,是为了壮声势,一齐对外,还是打算分一分,见者有份?有意思!捉摸不透!他嘿嘿一笑,朝简大聋道:“你运气不错,待会有用得着处,卖力些,不要小家子气!”

    简大聋这才放下心来,摸摸脑袋,掌心沾上一层冷汗,他瞪了管虢公一眼,扁扁嘴,心中嘀咕道:“说什么退出莲花峰,攀上两个妖王又偷偷摸摸混进来,出尔反尔,山涛大人的脸都给你丢尽了!”管虢公眼目不便,这些小动作一概看不见。

    赵千瞳忽然记起一事,又问他是如何渡过沉渊湖的,简大聋没有隐瞒,老老实实交待了一番,原来他手中有不少水生木的种子,种入湖底淤泥中,以血气激活,透支生机,气根粗如椽木,绵延数里,百余息后化作齑粉,足够支撑他横渡湖面。为证明他所言不虚,简大聋大大咧咧掏出一把莲实大小的种子分给众人,深渊水生木甚是少见,种子里蕴含蓬勃生机,得血气滋养,如火山爆发,瞬息猛增千百倍,也亏他想得出,凭借此物横渡沉渊湖。

    一夜光景过去,月色渐淡,曙光照亮天际,霞光万丈,赵千瞳深深吸了口气,活动一下筋骨,偶一抬头,却见三生崖上多了一骑,跨麒麟,贯黑甲,持铁戈,静默无声,如铜浇铁铸一般,双眸血气缠绕,森然下视。

    呼吸戛然而止,赵千瞳僵立于原地,十指冰凉,口中泛起苦涩的滋味。镇将,天谴峰,陈聃,昊天麾下第一人,神不知鬼不觉动了手脚,一路尾随他们来到了九泉峰三生崖!

第八十五节 两大之间难为小

    镇将是如何瞒过所有人的耳目,悄无声息出现在三生崖上的?旁人或许会大惊小怪,但对这些经历过上一轮血战,从修罗场中爬出来的老卒来说,又有什么不可接受的。血战搅动血气流转,镇将便是那恶心的搅屎棍,不死不灭,愈战愈强,所有的匪夷所思,到头来都将习以为常。

    但这一次,西陵主鬼牙将等却有些心中没底,立于崖头那镇将,似乎是有主的!

    不战,不走,不言,静静等待着什么,简大聋一颗心沉到谷底,难不成镇将也是为了南方本命血气而来?他纵然自恃手段了得,却也不愿与镇将硬拼,眼梢一瞥,见西陵主等神色凝重,显然是心存忌惮,当下悄悄挪动脚步,与他们站于一处,互为援助。大敌当前,南疆之众抛开利害纷争,一致对外,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西陵主等丝毫不感到意外。

    五人合力,战力凌驾于镇将之上,若以雷霆手段将对方扑灭,至少可得四十九日安稳,然而鬼牙将却于这当儿轻轻咳嗽一声,退后半步,身形再次没入树阴,赵千瞳亦步亦趋,旋即向后退却,士气顿为之一挫。西陵主心念数转,三生崖事关本命血气,如此要紧,鬼牙将却甘愿退缩,一点血性也没有,他姥姥的,他究竟在盘算些什么?

    正当双方对峙之时,隔着波澜不惊的沉渊湖,风吹草动,百余黑骑如一阵风扑至岸边,齐齐勒住坐骑,持锤棒枪盾,控狰狞恶兽,甲胄护身,不动如山。为首一将举目遥望九泉峰,右手握拳打了个手势,双腿一夹,胯下凶兽梼杌将四足一蹬,连人带兽凭空消失,化作一缕奇气,瞬息横掠沉渊湖,无声无息落于九泉峰脚下。

    三生崖上是渡空镇将,三生崖下是转轮镇将,隔湖还有一百零八黑骑虎视眈眈,西陵主顿觉压力如山,出头椽子做不得,只得步赵千瞳后尘,亦退到鬼牙将一遍。

    镇将默默对峙,谁都没有出手的意思,赵千瞳有些遗憾,南方之主的洞府看来是藏不住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打得天翻地覆才好,搅浑了水才有可趁之机,镇将不是水火不容么?怎地变得如此精明谨

    慎了?他小心翼翼瞥了鬼牙将一眼,却见他老神在在,一副智珠在握的态势,只得按下焦躁,耐心等待。

    又过了片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长笑,湖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兜底搅动,掀起惊涛骇浪,“哗啦”一声分在两旁,露出黑黝黝湿漉漉的礁石,犬牙交错,蜿蜒曲折,两道身影一先一后踏石而行,血气蒸腾,健步如飞,湖底吸力加诸于身,却似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

    湖水在身后倾泻而下,将礁石重新淹没,二人从容踏上九泉峰,立定于转轮镇将身旁。

    简大聋谋划已久,对争夺本命血气的人物了然于胸,一看便知,分开湖水踏石而来的一对男女,正是契染与莫澜。短短数载光阴,修为突飞猛进,已不容小觑了,就算没有深渊主宰在背后撑腰,也足以自立门户,与己方掰一掰手腕。更何况,他手中还握有额外的筹码,三生崖下的镇将,沉渊湖畔的黑骑,有彼辈鼎力相助,除了昊天麾下第一人,谁还敢跟他争?

    作弊啊!倒霉啊!夭寿啊!简大聋一口气叹在了肚子里,原以为自己的消息是独一份,不想流年不利,先被西陵主鬼牙将揪出了行踪,又被两员镇将压在了头顶,三生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有名,一个个强人追着赶着扑上来?

    契染目光一扫,西陵主,鬼牙将,赵千瞳,简大聋,管虢公,都是南疆有头有脸的人物,聚在一起倒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他们聚在这里做什么?他挪开视线,落在三生崖上,藤苔显然最近才清扫过,“三生”二字当出自南方之主山涛之手,至于盘踞于崖头那镇将……他心中忽然一动,扭头望去,却见陈聃凌空渡虚,踏浪而来,落足处激起层层涟漪,湖底吸力仿佛在一瞬间荡然无存。

    他胸中不由大震,操纵法则,自辟天地,这是深渊无上域界神通,陈聃一身道行,竟深厚如斯?

    众目睽睽之下,陈聃风轻云淡登上九泉峰,对契染鬼牙将等视若无睹,凝神打量着三生崖,似乎察觉到什么,探出食指重重一戳,只留下浅浅一点白痕

    ,与山涛书“三生”二字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契染嘴角微微一动,脸上似笑非笑,脑中忽然念头一转,陈聃道行何等了得,纵然不及山涛,亦不会差得如此之多,他这一戳只是寻常手段,三生崖坚不可摧,山涛定是使了什么神通,才留下这二字。

    陈聃沉吟片刻,将“昊天神域”投入现实,罩定三生崖,再度探出食指,举重若轻,在坚石上划下一撇,如刀如剑,望之令人血脉喷张。

    只有一撇,入石三分,飞扬跋扈。他没有继续写下去。当昊天神域落在三生崖上,陈聃察觉一股诡异的力量从中作梗,有如执笔书写之时,有小儿捉住你的笔杆扭来扭去,耗费十倍之力,才能维系域界。与山涛相比,他尚有不如,大敌在旁,也不宜白白耗费气力,三生崖不会凭空飞去,待尘埃落定,再细细推详不迟。

    陈聃退开一旁,渡空镇将催动麒麟,从崖头一跃而下,那麒麟四足黑气氤氲,落地无声,伫立于其身后,与转轮镇将遥遥相对。

    契染望着三生崖上那新添的一撇,心情有些凝重,又有些欣慰,陈聃显露域界神通向他施压,这既是认可,又是威胁,据他所知,深渊四方之主,唯有山涛一人迈出这最后一步,虽说域界神通并非无往不利,但眼下要挑动他人与陈聃相争,殊非易事。两大之间难为小,南疆之众成为左右战局的关键,若他们因此倒向陈聃,又该如何是好?

    契染审时度势,当即将扣于指间一枚玉骨拗断,百余息后,沉渊湖畔多了数个身影,气息冲天,搅动漫天云霞。陈聃心血来潮,回头望了一眼,眸中血气之火骤然明亮了百倍,连带渡空镇将亦提起十二分警惕。契染终于揭开了最后一张底牌,当草窠与郎祭钩双双出现在沉渊湖畔,即便只是袖手旁观,南疆之众亦不敢轻举妄动。

    怎么办?怎生是好?简大聋额头渗出一层冷汗,他出身低微,从最底层魔人一路崛起,对深渊主宰的气息再敏锐不过,连他们都公然插手南方本命血气的归属,这世道……这世道……还有没有公道可言了!

第八十六节 八千陷阵营

    七十二莲花峰为天堑环绕,入山七条路径,以平川谷为首。平川谷位于连枷峰与鹿力峰之间,顾名思义,一马平川,了无阻挡,简大聋亲自坐镇,精兵强将扼守关隘,重重布防,四下里围得如铁桶一般,自从他于暴雨之夜离开后,平川谷主持大局之人是他的心腹姬胜男。

    简大聋手下的这些精兵强将,几乎等同于骄兵悍将,姬胜男战力平平,不足以服众,真正约束兵将的另有其人。简大聋手下原有四员得力裨将,都是跟随他打生打死的老人,其中阳九不入调,得罪了姬胜男,被发配到南疆荒芜之地,领一支偏师防备魔兽,遇上南明小主,摘去了六阳魁首,一命呜呼,江流子驻守刺天峰,被西陵主一记五色劫雷打落高空,摔得七荤八素,还在养伤,剩下二将,铁枫斛在他处镇守,留在平川谷的是沙郡沙太保。

    沙太保在平川谷过得并不愉快,驻守关隘责任重大,却也枯燥乏味,这许多人马堵得水泄不通,寻常人物不敢探头,厉害人物根本防不住,沙太保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闲得筋骨发霉,头上落鸟,屁股下长草。这一日,巡哨像打了鸡血一般飞驰来报,平川谷外有魔兽来袭,飞沙走石,数以千计,紧接着又一巡哨飞驰来报,万兽谷魔兽分左右两拨来袭,一拨以南明小主为首,一拨以管大椿为首,你追我赶,气势汹汹。

    沙太保脑筋转得极快,不久之前万兽谷主现身刺天峰,以五色劫雷击落江流子,从天桥闯入莲花峰,如今他麾下二号三号人物万里奔袭平川谷,显然是为接应西陵主,一个两个漏进去也就罢了,兴师动众攻打平川谷,也太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沙太保霍地站起身,领着数十亲卫大步流星赶到谷口,与姬胜男匆匆打个招呼,放眼望去,只见两拨魔兽相隔十余丈,翻山越岭,泾渭分明。

    姬胜男秀眉微蹙,南方之主山涛行将入主深渊之底,本命血气不知落于何处,局势尚未明朗,万兽谷为何突然撕破脸皮,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进攻莲花峰?又是谁人在背后挑

    唆撑腰?他们就不怕山涛一怒之下屠灭万兽谷?

    平川谷无险可守,大军出谷迎击方是上策。姬胜男当机立断,道:“有劳沙将军了。”

    沙太保见她甚是知趣,并不胡乱插手,呵呵一笑,应道:“姬将军尽管放心,平川谷固若金汤。”他一声令下,麾下兵将潮水般冲出平川谷,占据地利,居高临下,窥准时机投下滚石檑木,将魔兽堵在峡谷中。

    南明小主将马首一拍,蛟首龙马厉声长啸,四蹄一磕,如腾云驾雾般凌空跃起,一路踏着连枷峰逼近谷口。管大椿亦不甘落后,显出人身马原形,埋头硬撞硬闯,滚石檑木落在身上,震得粉碎,直如搔痒一般,浑不当回事。

    沙太保早有防备,右臂一挥,身后八千精锐齐声呐喊,血气连成一片,凝成一只大手印,铺天盖地拍落,南明小主提起雷鸣胫骨锤,使出浑身力气一锤击出,一声雷鸣响彻天地,大手印破开一个斗大的窟窿,旋即被血气填没。八千之众合力同心,势不可挡,南明小主只得圈转蛟首龙马返身冲下,大手印慢了半拍,擦着马尾落在连枷峰上,一声巨响,山崩地裂,巨石滚滚砸落,南明小主左闪右避,一口气挥出七八锤,将落石击碎,闹了个灰头土脸,筋骨酸软。

    管大椿从正面冲击平川谷,四蹄踢踏,势如破竹,沙太保眯起眼睛,右手向下按落,血气牵引,发动峡谷内一道埋伏,方圆十丈齐齐塌落,九道血气锁链窜将出来,五花大绑,将他缠得结结实实,一时动弹不得。八千精锐再发一声喊,连接血气凝成一支血毒枪,以雷霆万钧之势投向管大椿,疾如风雷,甫一离手,下一刻便出现在他胸腹之前。

    千钧一发之际,血气从周身毛孔喷薄而出,管大椿周身燃起血气之火,双臂一振,将锁链尽数挣断,身躯生生扭开半尺,枪尖擦过腰眼,留下一道浅浅的创口,血毒侵入体内,麻木不仁。管大椿大叫一声,将血气逼在腰眼,五指如铁钩狠狠插落,剜去碗口大一坨肉,

    血如泉涌,痛彻心肺,这才松了口气,歪歪扭扭退回峡谷。

    沙太保手下这八千陷阵营乃是南疆首屈一指的强兵,从血战中熬炼出来的手段,南明小主与管大椿一时不慎,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双双败下阵来,千军万马厮杀不同于单打独斗,麾下无有兵将,单凭一己之力,殊难破敌。

    这一阵打得实在憋屈,滚石檑木下死伤无数,十亭中折了一二亭,对方却毫发无伤。二人对视一眼,只得收拢残兵败将,缓缓退后,不愿再舍命冲击平川谷。沙太保见彼辈败退三舍,士气低落,却并不慌乱,显然还有后手,当下命辎重营加紧运送滚石檑木,陷阵营就地歇息,轮番进些水食,养精蓄锐,随时准备接战。

    姬胜男冷眼旁观,沙太保确是一员悍将,以己之长击敌之短,打退了万兽谷第一波冲击。魔兽生性散漫,欺软怕硬,纵有南明小主之辈弹压,伤亡超过四成,便溃散逃窜,如无意外,打赢这一仗十拿九稳。不过来得若是万兽谷主又如何?五色劫雷从天而降,直击陷阵营,沙太保还有什么应对的手段?她摇了摇头,平川谷无有简大聋坐镇,便是致命的弱点。

    万兽谷的第二波冲击迟迟没有发动,魔兽聚于一处,不进,亦不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姬胜男心中一动,登上高处极目远眺,却见山林深处巡哨往来,一支魔物大军直扑平川谷而来,不急不躁,井然有序,峡谷外的魔兽纷纷起身让在一旁,一个个垂头丧气,非但不慌乱,神情反有些羞赧。

    羞赧?羞赧个鬼啊!姬胜男脑中一闪,他们竟然是一伙的,魔兽打前锋试探虚实,魔物大军从后缓缓压进,平川谷大战还没有拉开序幕!沙太保亦察觉异样,命陷阵营集结备战,投掷滚石檑木的兵将加了一倍,沿着连枷峰鹿力峰一线排成两条长蛇。

    九瘴兽王足踏瘴气,奔走如飞,云纹黑豹紧随其后,山重重,水迢迢,魏十七终于来到七十二莲花峰前。

第八十七节 天时不如地利

    这是姬胜男第一次见到魏十七。事后回想,痛定思痛,那意味着一场噩梦的开始。

    连枷峰鹿力峰如两道壁垒,两山之间的峡谷一片狼藉,滚石檑木之下,魔兽抛下无数尸骸,血肉成泥。峡谷尽头是一道缓坡,黑压压重兵驻守,为首二将,其一曰姬胜男,其二曰沙郡,号称“太保”,俱是简大聋麾下心腹。樊鸱举目眺望,心中有些纳闷,平川谷乃通往七十二莲花峰的关隘要道,简大聋亲自坐镇于此,为何不见人影?他竟如此托大么?

    南明小主与管大椿上前拜见,魏十七问了几句,大略知晓战况,天时不如地利,平川谷外地势险要,连枷鹿力二峰如两道坚不可摧的城墙,从峡谷强攻三面受敌,难怪他们双双受挫,面上无光。

    管大椿腰间剜去一大块血肉,受伤着实不轻,魏十七看了一眼,屈指弹出一枚血晶,却是来自大力牛王,同为魔兽,气息相通相融,赐予他疗伤。管大椿接在手中,恭恭敬敬谢过大人,催动血晶往创口一按一抹,顿觉血气蓬勃而作,一股暖流涌遍全身,精神为之一振。

    魏十七心中有数,千军万马平野上厮杀,南明小主一骑当千,是夜空中最亮的星,但陷在如此险恶之地,一身神通难以施展,反被对方以逸待劳,从容压制,却也怪她不得。他将樊鸱唤上前,轻声问道:“若你来指挥,当如何攻打平川谷?”

    血战拉开序幕,镇将如彗星崛起,南明小主心高气傲,不惧单打独斗,却自知领兵攻略,远不是他们对手,不懂就要学,她急忙竖起耳朵,听樊鸱如何应答。樊鸱略加忖度,徐徐道:“连枷险峻,鹿力稍缓,南明小主不妨引若干精兵强将,从鹿力峰一路清剿驻兵,步步为营,多费些时日自然扫平。”至于为什么是南明小主引兵攻打鹿力峰,山路狭窄,无处回避,她只须催动狂风血刃,如秋风扫落叶,十拿九稳。

    听上去似乎可行,南明小主绞尽脑汁想了一回,一拍大腿道:“如对方不顾伤亡,施以大手印拍下,

    又如何应对?”

    山路狭窄是一柄双刃剑,守兵固然无处回避,南明小主亦腾挪不便,大手印铺天盖地压下,以一己之力硬撼八千之众,哪怕使出压箱底的手段,唤醒血脉,解脱真身,亦要耗费数十息工夫,仓促接战,她心中委实没底。

    樊鸱轻描淡写道:“抢先一步将手印击溃即可。”

    南明小主怔了怔,反问道:“彼辈守在平川谷外,相隔如此远,如何抢先一步将其击溃?”她肚子里转着念头,这不是什么难事,如若大人肯出手,引动雷电之力,五雷轰顶,足以将对方尽数剿灭,根本不用她去爬什么鹿力峰。明明有捷径,为何还要绕远路,她大可留着气力杀入平川谷!

    樊鸱道:“吾将亲力为之。”

    南明小主看了魏十七一眼,脸色有些犹豫,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押在樊鸱身上,若他不能抢先一步击溃大手印,遭殃的是她自己。那家伙是个镇将,镇将说的话,有几分成色?她搓着小手嘿嘿笑道:“大人,你看这……”

    “去试试。”魏十七打断了她的话。

    南明小主小嘴一扁,无精打采答应了一声,转眼见管大椿挺胸叠肚,精气神十足,显然从血晶中得了不少好处,她眼珠骨碌碌一转,万兽谷的精兵强将,除了“一牛二虎三彪”,还有哪个配得上!她清了清嗓子,点了管大椿、楼枯山、楼枯河三个,犹豫了一下,放过犁山猱和孔九枭这两个病秧子。

    魏十七吩咐下来的事,管大椿等推脱不得,只得领命,一个个瞪着南明小主,心里犯着嘀咕。南明小主四下里一望,又唤了银背猩猩相帮衬,提起雷鸣胫骨锤,一马当先跳上鹿力峰,泼开两条小短腿,朝山顶一路飞奔。银背猩猩双拳“咚咚”捶打胸脯,凶性大发,毫不犹豫尾随而去,管大椿与蝼蛄兄弟落后丈许,众目睽睽之下,却也不敢马虎偷懒。

    驻守鹿力峰的牙将察觉魔兽异动,急忙调集兵力,投下

    滚石檑木,银背猩猩怒吼一声,纵身跃上前,抡起大力牛头锤,舞得入车轮一般,将木石尽数砸开。那猩猩身高臂长,力大无穷,滚石檑木根本不得近身,沙太保遥遥看在眼里,却无可奈何,鹿力峰不像连枷峰那么陡峭,魔兽走惯了山路,履险如夷,相隔又实在太远,大手印鞭长莫及。

    有银背猩猩在前开路,南明小主趁机攀上山崖,使个神通,狂风卷动血刃,沿着山路向前推去,守兵哪里抵挡得住,不是被血刃碎尸万段,就是跌落悬崖,摔得粉身碎骨。那领头的牙将见势不妙,忙不迭退后数丈,起血气一按,发动一道埋伏,只听得天崩地裂一声巨响,鹿力峰居中裂开一道深渊,土石滚滚坠落,山路为之中绝,留下一个大豁口。

    银背猩猩立足不稳,笨重狼犺的身躯滑落深渊,南明小主催动狂风,瘦小的身躯浮于空中,伸手一指,一道血气电射而出,缠住银背猩猩的手臂,将他生生提了起来。管大椿显出人身马原形,疾冲而前,四蹄猛一蹬,凌空越过十余丈宽的豁口,直扑守兵而去,楼枯山楼枯河兄弟背插双翅,一掠而过,率先闯入敌阵,杀得血流成河。

    南明小主催动血气,将银背猩猩甩上山崖,卷起狂风血刃猛扑上前,山路狭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挡不住人身马银背猩猩横冲直撞,南明小主蝼蛄兄弟直撞横冲,守兵殊死力战,却落得个雪狮子向火,转眼被屠戮一空。

    对方既然凭借地利摆下口袋阵,就不要傻乎乎地硬闯,多费些手脚,从薄弱处掩杀,方是破敌之道。果不其然,南明小主等一路平推,势如破竹,鹿力峰的守兵一退再退,只得接连发动埋伏,将山路炸得七零八落,却仍挡不住攻势,会飞会跳是无解的难题,他们拼尽全力,仍然逃不脱覆灭的厄运。

    一行人渐渐迫近平川谷,八千陷阵营血气涌动,时候差不多了,樊鸱挺身而出,提起九头穗骨棒重重一顿,身后浮现九头蛇庞大的身影。

第八十八节 顾头不顾腚

    沙太保摆下的阵势太过凶险,樊鸱不愿拿手下去填,即便最终拿下平川谷也是惨胜,凝不成铁血命气,这种胜利毫无价值,血战旷日持久,眼下才刚刚开始,他宁可多耗费些血气,唤出九头蛇一锤定音,破了对方的口袋阵。

    姬胜男性子沉稳,沙太保身经百战,乍见九头蛇横空出世,不约而同倒抽一口冷气,眼珠都快掉了出来,这等天生地长的深渊魔兽,说召就召了出来,哪怕是一道虚影,又有几个能挡其一击!沙太保忽然觉得有点委屈,这种情绪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好像在血战临近尾声,波澜渐次平息,昊天麾下大将陈聃忽然发力,连屠数员镇将,将简大聋简将军打得落花流水,如丧家之犬,一路逃回南疆……

    都这么厉害了,为何不去更广阔的战场,还要在这野猫不拉屎的小地方逞威风!

    樊鸱将九头穗骨棒又一顿,九头蛇穿过他的身躯飘然上前,由虚传实,一十八只蛇眼如灼灼明灯,沿着峡谷向平川谷游去,鹿力峰一线被南明小主等压着打,根本腾不出手来,连枷峰一线的守兵奋力投下滚石檑木,却只砸到一具虚影,无济于事。

    沙太保面临前所未有的危局,鹿力峰全线溃败,南明小主等业已杀至眼皮子底下,反倒是九头蛇犹在峡谷中不紧不慢游动,两害相争取其轻,他当机立断打了个手势,八千陷阵营连接血气,凝成大手印,朝鹿力峰狠狠拍去。说时迟,那时快,九头蛇合上一十八只蛇眼,降下一道大神通,蛇身旋即溃散,樊鸱以九头穗骨棒一指,射出一道黯淡的绿光,稍纵即逝,大手印被刺穿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孔,瞬息失控,血气翻滚鼓荡,轰然炸开。

    管大椿心中大喜,四蹄一蹬,高高跃入空中,以雷霆万钧之势踏落谷口,震波滚滚,将陷阵营搅得人仰马翻。沙太保这一惊非同小可,算到了一切,却没算到来袭的

    魔兽飞得如此之高,跳得如此之远,事先设下的埋伏尽数引发,将山路炸成十七八截也挡不住,他只得挺起绿沉枪冲上前,燃烧血晶,倾尽全力,趁对方立足未稳之际,当胸一枪捅去。

    管大椿伸手一格,双臂吃到分量,四蹄没入土石中,向后划出半尺,旋即稳住身形,猛一发力,将绿沉枪架开。缓了这一口气,陷阵营已连接血气,堪堪凝成一支血毒枪,还没来得及投出,银背猩猩从天而降,如流星坠地,大力牛头锤抡起一阵旋风,南明小主扑至当空,一身七杀,闯入陷阵营中大肆杀戮,搅得血气不稳,毒血枪随之溃散。沙太保气得要发疯,眼梢瞥见楼枯山楼枯河兄弟双双杀到,心知不好,舌绽惊雷猛喝一声,陷阵营随之变阵,将来敌团团围住,舍命厮杀。

    南明小主顿时心中大定,只要不是八千个打一个,一骑当千,她又怕过谁!七道身影倏忽合拢,南明小主催动血气,抡起雷鸣胫骨锤,向陷阵营滚滚杀去,雷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管大椿缠住沙太保,犹有余力分心旁观,却见那八千陷阵营训练有素,韧性十足,每每十余人连接起血气,从侧方背面施以偷袭,逼得南明小主返身招架,顾前不顾后,顾头不顾腚,模样有些狼狈。

    不过只要将陷阵营缠住,这一仗便赢了大半。樊鸱察觉战机,一声令下,胡、邓、施三将率军突入峡谷,贴着鹿力峰杀向平川谷,连枷峰上的守兵拼命投掷滚石檑木,终究隔得太远,杀伤有限,挡不住大兵压进。为首的牙将见局势不妙,急命兵卒退往平川谷,拦截来袭的敌军,与此同时,驻守两翼的兵将一拥上前,双方在峡谷尽头的缓坡上反复拉锯,直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犁山猱与孔九枭见有机可乘,喝令万兽谷魔兽一股脑冲上前,彼辈现出原形,一个个皮糙肉厚,力大无穷,乃是冲阵攻坚的好手,对方只抵挡了百余息,便溃不成军

    。沙太保使出吃奶的力气,勉强将管大椿迫退数步,急急退入陷阵营,分出数千精锐上前接应,南明小主等顿时压力一轻,各施手段从后反扑,陷阵营腹背受敌,死伤不计其数,眼看撑不了太久。沙太保眼眸血红,几乎要滴出血来,厉声喝道:“姬将军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沙太保麾下的精兵强将尽数布置在平川谷外,后方除了辎重营,只剩一些打更洒扫拾柴烧火的老弱病残,姬胜男手头还有一支偏师,是简大聋特意留给她的,数目虽不大,却是堪与陷阵营相提并论的精锐,但无论沙太保急成什么样,姬胜男始终按兵不动,冷眼旁观。双方在平川谷外投入大量兵力,一片混战,在她看来,沙太保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失误,对方顶尖的战力实在太强,南明小主,管大椿,楼枯山楼枯河兄弟,还有那唤出九头蛇虚影的镇将,几乎相当于万兽谷倾巢出动,己方除了沙郡沙太保,没有什么可与匹敌的人物,凭借地利支撑到现在,已出乎她的意料。

    姬胜男一直在等,等待时机出现,批亢捣虚,一举扭转战局。不过她心中也清楚,即便打退对方的攻击,平川谷也是守不住的,简大聋虽然兵多将广,为堵住通往莲花峰的七条路径,分兵在所难免,又有谁能想到,血战再起,万兽谷竟与镇将联手,聚集起如此强悍的一支大军,抢占了先机。

    樊鸱遥遥观战,双方陷入僵持,手下三员牙将可圈可点,胡触、邓犁奋勇冲杀在前,施旋豹立于高处,持骨弓骨箭狙射,渐渐凝聚起铁血命气,飘摇不定,尚不成气候,这一仗若能顺顺当当拿下,离他的目标便又近了一步。镇将的命运早已注定,镇柱是根本,亦是囚笼,稍有不慎便泯灭了意识,沦为一具空白的傀儡。他侥幸摆脱了镇柱的束缚,又恰逢血战,借铁血命气滋养壮大奇气,暂且无虞,但血战迟早会终结,他必须抓住机会,改天换命,永驻于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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