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言的结局
“呼……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处昏暗的林子中,一个青年男子正在疾速飞奔!
他身上驮着一头獐子,奔行的速度却比马匹还快!身侧的种种绿色植物,在视线中被拉成一道道残影,绵长的呼吸下,是如同擂鼓一般的心跳。
功力几乎用尽,但他仍竭尽全力地维持着最快的速度,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紧紧追赶一般,只要稍慢半步就会死于非命!
但他身后什么也没有。
在这并不寒冷的天气里,张原每一口呼吸,吐出的空气都是一道道凝聚到极点的白雾,在喷出一米开外才渐渐化开。
若非是此刻气力几乎耗尽,这道白雾能喷出三米以外。
在胸腔内跳动不已的强健心脏,源源不断地将鲜血喷涌到体内各大血管中,他能清晰的感受到,浑厚拙重的气血在涌动时内蕴着无穷的爆发力!
吐气成雾、血流如汞,这本是武道修为到了巅峰的标志之一。
但,这已经是昨日黄花……
在这个时代,武道已经日趋没落,连自保也难做到。
一条连自保之力都没有的路,就不配称之为“道”。
张原奔出森林,只见前方一座华灯初上的城池遥遥在望,脚下步伐不禁又快了几分。
侧首左望,只见极远处连绵不绝的大山之间,一**日渐渐沉了下去,只留下最后一点点日冕在外面,眼看再要几个呼吸的时间,连这点光晕也要彻底消失!
张原心中一沉:时间不够了!
此刻,背上的獐子愈发沉重,如果将其抛下,减轻这份重量,或许还来得及!
正要扔在地上,旋即想到家中那双期待的眼神,张原咬咬牙,鼓荡起最后的气力,拼命朝城门处奔去。
“快些!再快些!”
城门处,蜂拥而至的人群正疯狂地朝内挤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后面催赶。时不时有人被撞倒在地,却一声不吭,跟着连滚带爬地死命挤进城内。
“咔嚓”一声,机关发动,沉重的大门缓缓地从上方降下,暗青色泽的门面之上,一道闪烁着隐隐光晕的巨大符印一点点显露了出来,透着一种不凡的威压和沉重的意味。
这时仍有数十个人还未挤进去,大门的下落刺激得众人更加疯狂。
当最后一点日晕彻底沉了下去后……
光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天地间飞快消褪,仿佛西沉的太阳就像一根被巨人吹熄的蜡烛。
大门,在轰隆声中缓慢而坚决地下落,眼看着,离地上只剩下半人来高的缝隙了!
这时人群中开始发生厮打,绝望在所有人心中蔓延,哭的、吼的、骂的,纷纷乱作一团。
所有人没注意到,一股风尘飞快地接近着这道城门,只听得一连串“砰砰砰”地撞击声,狂奔而来的张原一脸狰狞,接连撞开五六个人,却发现城门处只剩下不足半米的缝隙,密密麻麻的人体在其中塞得满满当当,有的露出个屁股,有的只剩下双腿在外,有的只伸进去一个头……
张原目呲欲裂,当下足底发力、上身向后仰去,整个人如飞鱼般贴地滑行,借着这股力道,一脚踢在一个正在闸门外拼命挣扎的胖大屁股上,将其踹了进去,紧接着收胸贴腹,朝那巴掌来高的缝隙间顺势一滚……
泥沙硌脸,生死一线!
翻滚的一瞬间,由于胯骨太宽,被愈发狭窄的缝隙挤住,张原咬着牙,再次深深吸了口气,忍着疼痛硬生生挤了过去!
忽闻“嚓”地一声,头部陡然传来一阵剧痛!
张原魂飞天外,心中悲苦,以为自己被千斤闸门切得首级分家!
这时,一个身形高大的胖子忽然跪在地上,紧紧搂住他,嚎啕大哭道:“大兄弟啊,多谢你踹俺一脚啊,要不然俺就得腰斩了哇!踹得好!踹得太好了!”
张原一怔,颤抖着双手往脑袋上一摸……
噫!原来是发髻被压断,扯破了头皮!
心中不由长长地松了口气,死里逃生的喜悦充塞胸臆。再看看城门下方,刺目的鲜血中躺着一排排残肢断体,有的拦腰而斩,上半边身子无力地爬动两下便不再动弹;有的双腿齐断,在昏迷中渐渐失血而死;较为幸运的,两只脚掌被大门压成肉泥,却成功地活了下来。
在一片凄风惨雾的哭嚎中,张原无言地挣开这胖子,驮起只剩下一半的獐子尸体,大步向家中走去。
身后的胖子踮起脚尖,遥遥喊道:“俺叫范统,大兄弟,可记住俺了,俺会报答你!”
天,黑了,如漆如墨!
此时,仍有十来个人留在门外,哭声与哀求此起彼伏着,徒然地拍打着这扇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大门。
忽然,一声惨叫撕破了生者的希望,让城内这边正大口喘息、庆幸着死里逃生的人一阵头皮发麻。
黑暗中,大门的另一面传来一声声令人心寒的咀嚼之声,和扭曲到极点的怪嘶之音。
……
张原推开小院的门扉,将半具獐子的身体扔在地上,重重地出了口气,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
“冰儿,我回来了!”
半响,无人应答。
张原环视一周,见到所有房间都黑洞洞的,顿时心生不妙之感。
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摸着黑点亮油灯,只见家中摆设一切如故,桌上摆着三菜一汤,看上去没人动过。
张原怔忪一会,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到嘴里,发现早已冰冷,嚼之如蜡。
或是外出串门了?不对,这年头谁还去别家串门。
正疑惑间,忽然发现桌上压着一张纸,张原抽出一看,一行行熟悉的娟秀字迹映入眼帘。
夫君见信如唔
天地剧变以来,蒙君回护十年有余,妾感恩不尽。
如今旧景不再,生计日艰,人命贱如彘狗,朝不保夕。君醉心武道,堪为旧日骄子。
只是天地大变,日日有新,仙门临世,武道早已不足傍身,妾身劝说已久,无奈夫君总是不听。
前几日,有仙师言妾身资质颇佳,足堪入门。妾思虑多日,决意出世修行。
桌上饭菜,是妾身最后一次为君烹煮,你我夫妻,缘尽于此,望勿以为念!
……
张原轻轻地放下信笺,呆了半响,随即行若无事地抬起饭碗,默默咀嚼,直到桌上饭菜一扫而光。
接着洗了碗,又细细打扫了一遍房间,珍视地扫了一眼周遭熟悉的布置,最后吹熄油灯,在黑暗中合身躺下。
枕被间,残留的芬芳犹自绕于鼻端,挥之不去,张原不知在怎样的昏沉中才渐渐睡去。
过不多久,黑沉沉的穹顶之上,一点金光突然划破了无尽的黑暗。
此刻,众多精于目力的人纷纷抬头仰望,只见一辆满月大小的马车,闪耀着夺目的金光在天空上驰过,在马车跑过的地方,留下一道燃烧着光与焰的痕迹,久久不褪……
一个道人仰首长叹:三年之期,终于又到了!
众多凡人齐齐哀叹:三年之期,怎么又到了!
这时,一点金光从马车上坠落而下,仿佛是马车的主人不小心掉下某样东西,这金光如同流星一般坠入了凡尘之中。
……
旭日东升,天地复现光明,许多人又涌出了城门,或是忙活着一天的生计,或是寻觅着各人的机缘。
张原默默起身,将短了一大截的凌乱头发随意绑上,拿起长剑,推门走出。
刚迈出两步,神情不由一怔。只见几个神情严肃地道人齐齐立在院中,侧面还站了一个……
一个与他生活了十年的女子,司马冰!
这眉目如画的女子眼前一亮,却不是因为看见他而喜悦。
“仙师,小女子昨夜于山顶道院观望,看见那东西就落在此处,因为恰好是妾身住过的地方,所以一下就认了出来。”
为首的道人眼神如电,扫向张原全身,一时间令他产生一种如被透视的感觉。
“东西,交出来!”道人淡淡地道。
张原收回注视女子的目光,沉声道:“在下不知道仙师说什么,还望提点一二!”
司马冰望着张原,美眸中波光一闪,神情冷静地道:“昨夜又有神人巡天,有一宝物自天而降,恰好落到……落到你家中,那东西于你无用,快些拿出来交给仙师吧。”
张原用力捏了捏剑柄,然后阖上双目,深深吸了口气,这才睁开双眼,注视着这女子,低声道:“这是昨天给你猎来的獐子,你不是想吃肉吗?这下够吃一段时间了。”
司马冰皱了皱好看的娥眉,看了看那半具獐子的身体,神情复杂地道:“你胡说什么,快把宝物……。”
张原突兀一笑:“我有什么宝物?能给的都给你了。不信?来搜啊!”
为首道人神情木然,眼中却浮出一片清光,朝四周一扫,陡然间神目含煞:“蝼蚁敢尔!”
这道人朝他戟指一点,一股沛莫能御的狂暴冲击轰然降临,张原只来得及横剑一格,眼前突然蒙上一层血红,整个人顿时四分五裂开来。
“武道……真就比不上道术吗?”这是他最后的念头。
灾变后二人的蜗居小屋,在司马冰淡漠的目光中染上一片腥红。
这时,一点金光自碎裂四散的血肉中冉冉飘飞,在众道人贪婪的目光中光晕大放,朝四面八方覆盖开来……
第二章 重生
“忤逆尊长,不敬嫡母,今天少不得动用家法,让你吃吃教训长个记性,明白什么是本份!什么是礼数!”
一间富丽堂皇的厅堂中,端坐在中间的张夫人如群星拱绕,八个贴身丫鬟端庄地立在四周,个个衣锦服缎,容色秀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风韵犹存的张夫人开启薄薄的嘴唇,面无表情地轻声吩咐着,像是让下人去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来人,拖到院里狠打三十板!”
两个健仆围上来,挟着跪在地板上的半大少年,将起拖往院中,按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两支细长的木板交叉着死死压在他腰上。
这木板乌黑油亮,份量沉重,就是打在壮汉身上也会筋断骨折,要人性命,何况这年未及冠的瘦弱少年!
不过动手的两个健仆心中有数,夫人说的是“狠打”,而不是“往死里打”,那自然是要让对方受尽皮肉之苦,而不会要其性命。
随着板子重重落下,超乎寻常的剧痛如潮水般侵入骨髓!
这两个家仆是打惯了板子的老手,说要让你吃痛,就绝对会打得你皮肉糜烂,痛不欲生,却绝对不会伤到性命。
在众多下人冷漠地注视中,这才十六七岁的少年却一声不吭,紧紧捏住的拳头内,指甲刺破了手心血肉却浑然未觉,眼中除了痛苦之色,就是满满的倔强!
张夫人端起一杯茶,吹了吹热气,轻轻抿了一口,只觉一股清香在腹中升腾,狭长的眼中迸射出的冷光,顿时柔和了不少。
眼见地上的少年昏迷过去,落在身上的板子依旧一下不少地打足了三十下,张夫人微微一笑,道:“这孽种,吃了些苦头才会乖觉些时日。”
手上轻轻一挥,两个健仆会意,将其拖回房中。
地上,一道长长的血痕一直延伸到府中一处偏僻破落的院子里……
然而,这只是大魏王京,洛邑城中,相国府内一件微不足道的家常小事罢了。
这张夫人本姓司马,乃司马氏的嫡女,自从下嫁给张氏子弟后,本就世代联姻的两家,从此联系更为紧密了,已有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架势。
这烈火烹油般的盛世,蒸蒸日上的世家大族,钟鸣鼎食的人间富贵,自然不是一介婢女所诞下的贱种能够享受的。
……
昏暗的光线下,一张秀气文弱的脸蛋上满是痛苦挣扎,双眼虽是紧紧闭着,下面的眼珠子却在剧烈地滚动,仿佛陷入在一场噩梦中。
“媚狐子生的贱种,还要老娘的伺候,真是反了天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粗使丫鬟嘟嘟囔囔的骂着,脸上一片戾色。
想到同为丫鬟,对方生的孩子却要自己来伺候上药,这女人不禁心头火起,伸出手来两个大耳刮子扇在少年脸上,骂道:“快醒来,不要装死了!老娘可不耐烦伺候你这小杂种!”
这少年虽是张氏子弟,相国的庶子,却由于嫡母司马氏的憎恨,出身之低贱,时不时找个由头把他拖出来折辱痛打一番,因此府中下人没一个将其放在眼里。
见少年仍旧昏迷不醒,这女人又竖起食指,狠狠戳在他白皙的脸上,尖锐地指甲刺得皮肤点点血印。
不料,这少年骤然间圆睁双目,直愣愣地瞪着头顶,唬得这女人吓了一大跳。
随即更加暴跳如雷,又拿手指去戳他的脸:“死贱种,你要挺尸么?”
指尖还未杵到脸上,这少年看也不看,瞪着空气的双眼没有丝毫波动,右手却突兀地捏住对方戳来的手指,用力一扳……
“咔嚓”一声,指骨折断。
“啊!!!!!!!!!”这丫鬟爆发出泼天般的痛嘶,一屁股坐在地上,翻来覆去的打着滚,肥大的身子搅得周遭一片狼藉……
这少年毫不理会,仍自愣愣地注视着空气,只觉得方才那场梦境如潮水般褪去,他拼命想要抓住一丝半点,却如掌中泥沙,越是用力,从指缝间滑出越多……
梦境中所有一切,被他遗忘得干干净净,但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感觉自己似乎又有些不同了。
仿佛,多了些什么!
张原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除了几道血痕外,依旧显得白皙、细小而稚嫩。
心中又觉得不对……
好似这手掌非常陌生,应该不属于自己才是。那么又该是什么样子?
不知为何,脑海中浮出一张筋骨暴凸、粗糙坚硬的手掌来……张原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
没有人去解答他心中的迷惘,唯独觉得自己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
片刻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就是他!人家好心来给他上药,这贱种却掰断了人家的手指头,哎哟……嘶……痛死我啦!!”
“相好的,给我报仇啊!!去砍他,砍他啊!!”
方才那丫鬟跑了出去,带回一个自称相好的壮实男人进来,显然是想报复张原。
这男子挎着一柄腰刀,显然是府中的护院家丁,按照世家惯例,这样的人往往是从军中精锐甄选而来,手底下功夫很硬,等闲五六个人是制不住他的。
这男子一脸狠戾,向着张原缓缓走来,右手缓缓按在刀柄上。
“好奴才,狗胆包天!”张原沉声大喝:“以下犯上,以奴欺主,还敢在我面前动刀,这是夷三族的罪名!”
“再敢放肆,你信不信满门抄斩!!”
话音刚落,心中不禁一怔,隐隐觉得这样的话不是自己能够说得出来的?
大魏律例,这样的罪名的确够得上满门抄斩,不仅如此,连直系亲族也会被连带罪名。
“主”与“奴”,“上”与“下”,是每一个肉食者阶层必定倾力维护的秩序,因为这样的秩序就代表他们的权力和利益,谁敢侵犯,下场就是……
死!
不仅犯者死,还要你全家死,连带亲族一块死!
这就是大魏的立国之本,自上而下的阶层牢牢地把持着这样一套秩序。
这护院脚步一顿,脸上显出几分惊色:这一向懦弱寡语的贱种,言语间怎么就突然变得如此凌厉?
“哼,四少爷,你刚刚才被夫人教训完,现在还不记打么?”
夫人?
张原的脑袋忽然一恍,仿佛听到一个许久不见之人的名字,面上却神色不变,一字一句地道:“母亲自有权力教训,你……又是什么东西?”
“一个狗也不如的奴才,没有母亲的吩咐,你也敢对我无礼?”
“与府内丫鬟私相苟合,又是一条足以活活打死的罪名!”
“滚!!”
张原忽然大声斥喝,逼得那护院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纵然司马氏如何不待见此子,如何折辱痛打,也是主子们自己的事。张原的体内始终留着张家的血脉,没有主子发话,奴才要是敢于自作主张冒犯于他,不闹起来便罢了,若是闹将起来,相国也会狠狠处置!
因为,哪怕是名义上的主子,也还是主子这就是肉食者阶层的思想准则:我没发话,你就不能越矩!
“你……等着瞧!”这护院想通这一点,便不敢再造次,于是放下一句狠话,面色不甘地离去。
这该死的贱种,平日不都是逆来顺受,任由我等欺辱的货色么?莫非今日吃了一遭打,反而打醒了窍门?
“哎?哎?怎么走了?哎哟……你这挨千刀的,晚上休想解老娘的裤带!!”
听着那粗使丫鬟的大呼小叫渐渐远去,不知为何,张原有些悲哀……
仿佛觉得,自己不该这般无力,这般弱小,更不应该只能用言语去逼迫对方放弃侵害自己的打算!!
第三章 小人
枝叶茂盛的相府门口,万点绿意掩盖不住两扇大门上的一片朱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魏律例:非三品以上官员不得漆朱色于门!
看似一个细小的律例,却划分了一道深深的鸿沟。连等闲官员都不配使用的门色,代表着世家无上的尊荣与脸面。
更别提那两座比人还高,雕刻得活灵活现、作势欲扑的巨大石狮!
一队持着长枪大戟的甲士守在门口,令一般百姓避得远远的,不敢靠近百米之内。
这天,一个八抬大轿缓缓从街头行来,在相府前轻轻落下,然后走出一个气质儒雅的中年人来。
正是当朝相国、张氏家主,张文山。
张文山走进客厅,两名俏丽丫鬟立即迎了上来,小心翼翼地取下官帽,褪下官服,换上一件家常便服。
“听说,你昨日又打了原儿,他又犯了何事?”张文山抿了一口茶,不经意地问道。
一旁的司马氏爱怜地抚了抚怀中的金丝猴儿,轻声道:“他好歹也入过学,岂不知圣人有云:‘亥时不眠,辰时不醒’?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得,酉时就睡下了,这样下去怎么能成器?”
“妾身身为嫡母,便需担起这份责任,少不得要严厉管教一番了。”
亥时是晚十点左右,辰时是早八点左右。
亥时不眠,辰时不醒这是规范读书人的作息,惕励士子勤于用功的意思。
司马氏说张原酉时就睡下,也就是晚上七点左右,未免太过懒惰,便以此借口打了他三十大板。
但实则是司马氏扣下了供应张原的灯油,令他天一黑就不得不上床睡觉。
究其原因,无非是司马氏并不希望这个贱婢所生的庶子日后考取功名。张原越是勤奋用功,她就越会千方百计阻挠!
这恶毒用心,也真是无出其右了。
张文山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司马氏嗔道:“就知道关心那婢生子,轩儿卫儿你怎么不过问一下?雅儿入了宫,你可就这几个孩子了。”
“呵呵,你啊你。”张文山云淡风轻地说着:“要不是你手段多,老夫又何止这几个孩子?恐怕两根手掌都数不过来了。”
话语间透露的信息,让身侧伺候的俏丫头直冒冷汗,也亏她是家生奴婢,一辈子生在张家,死在张家,忠诚自是不必说,否则换作旁人,听到这话的下场只有一个死字了。
绕是如此,心中那几丝向张文山献媚引诱、从而飞上枝头的念想,此刻却彻底绝了,又想到张原母亲的悲惨下场,她打心底发誓,再也不去抱这些奢想。
司马氏一怔,随即不当回事地笑了笑,道:“听说轩儿跟妾身娘家那侄女走得很近,你还是早日托媒提亲吧,免得二人把持不住……。”
在大魏国,别说丫头侍女,就是妾,说打死也是打死,没人会置喙半句,最多有知情人暗中议论一句“善妒”罢了。
至于弄死那些不该出现、在某些出身低贱的狐媚子腹中的骨血,更是每个联姻的世家之女出嫁前的必修课程。
大魏王京,诸多世家中,哪家的后院里没埋着几个小小的冤魂?
至于张原能顺利诞下,实则是意外中的意外。
一是给那婢女喂服了汤药,却不知怎的失了效用;二是直到张原诞下,那婢女的肚子也没怎么显怀;最后,那几日偏偏是自家长女被魏帝纳为嫔妃的大好日子,实在不宜见血。
为此,司马氏把那开出药汤的秃驴不知咒骂了多少回,若对方不是往生寺的和尚,说不定已经被她派人乱刀砍死!
于是张原就这么活了下来,在磕磕绊绊中活了十七年。
况且他命也硬,无数次杖责也没能将其打死,几次奄奄一息,眼看就不行了,没想到最后还是挺了过来。
……
数日后,张原艰难地从床上爬起,一步步艰难地往外挪着。
被板子打着的地方仍旧剧痛无比,粗糙的麻布衣裳稍稍碰着一下,就像被一把锋利地刀剐了似的,火烧火燎的痛!
但,令他奇怪的是,仿佛他很能忍受这股剧痛,明明创口处又痛又痒,难受无比,心中仍有个声音在催促他:
起来!起来!!
张原艰难地走到水井边,费尽地拉动着井绳,饮下一口冰凉的井水……
呼!
干渴的唇得到滋润,连创口处的麻痒也好多了。
这时,一队护院从不远处走过,领头的横壮大汉不屑地望了张原一眼,没去理会。
他身后那个曾与张原对峙过的护院,忽然眼珠子一转,附耳在为首大汉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这大汉一听,顿时就炸毛了,气呼呼的走了过去,虎着脸对张原道:“四公子,听说你喜欢偷偷看冬菊的屁股,还说要她侍寝?”
张原一语不发,冷冷地注视着对方。
他认得这人,是府中护院的教头,原先是军中退下的营正,因为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被关进狱中,随后被张家保了出来,干起了看家护院的角色。
此人手上沾过人命,硬桥硬马的搏杀功夫极为了得。上次那番唬住护院的话,极可能对此人无效。而且他颇受司马夫人的信重和笼络,即便与丫鬟有私情,也很可能是得到允准的。
怎么办,莫非真要受这莽夫折辱?
虽说以往不是没有受过下人的欺辱,但此刻不知为何,张原满心满念的宁折不弯,唯独没有“害怕”二字。
身体中似乎有一股本能隐隐提醒着他:仿佛眼前这人根本不值一提,只是一只随手就能碾死的虫子。
“马拉巴子,说话!”这大汉虎目一瞪,大喝一声,像军队中呵斥小兵的将军,一言不合就要拉去行军法!
张离缓缓地放下葫芦瓢,淡淡地道:“冬菊?一介丫鬟罢了,本公子看中她,要她侍寝,是她的福份,也是她的本份,莫说看她屁股,就是要她宽衣解带,暖床伺候,也是理所当然。你一个看门的,来问这些做什么?”
话刚出口,里面的蛮横和霸道连自己也觉得惊讶。他自然没有觊觎过什么冬菊,心中已经满是另一个少女的倩影。
古怪……真是古怪!
“我怎么敢、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张原心中暗想。
这大汉圆睁双目,面上满满的不可置信,手指点了点张原,左右回顾,气得发笑道:“你们听到了么?他怎么敢这样对老子说话?啊?”
方才挑唆的护院阴声道:“这四公子上一遭兴许被打坏了脑子,大人不妨替他清醒清醒。”
大汉哈哈一笑,眼中满含恶意地盯着张原:“好,老子这个看门的,就来帮你这小杂种清醒清醒!”
“今遭要不割了你的卵蛋,老子今晚就叫冬菊给你侍寝!”
锵!
刀光夺目,带着惨烈地气势向张原狠狠的劈去……
第四章 杀人
本该骇得腿软的张原,面对着这道自下而上、向双腿间劈来的刀光,脸上仍旧是一片清冷,没有半点动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一瞬间,也不知道是怎样的古怪,脑海中唰唰地飞快冒出十几种应对方案……
屈指捏刀?不行,现在有眼力却没那指力。
缩身后退?不行,以现在速度没两招就要被砍中。
近身搏击?不行,现在气力不足。
……
各种方案被一一否决,然而刀光已然临体,张原下意识般侧身避过,一拳朝对方喉骨处击去,却被一只铁拳牢牢抓住。
“小贱种,你……啊!!!!!!”
张原另一只拳头捏成鸟喙状,狠狠击打在对方眼窝处,只听得一下令人发麻的眼球爆裂声,大汉的左眼被他活活捣烂!
饶是如此,这大汉也做出迅猛的反击,额头往侧面狠狠一撞,将张原撞飞倒地。
然而对方不愧是百战余生之士,剧痛之下反而刺激出凶性来,持着腰刀疯虎一般再度向他斩去!
张原在地上顺势滚了几圈,忍着头晕眼花和身后创口的剧痛,狠狠咬了咬舌头,从晕沉中醒来。
“锵!”
刀锋贴面而过,砍在了青石上,溅起几颗火星。
“锵!”
又是一刀砍下,斩断了张原几缕头发。
“啊啊啊啊啊啊!小贱种,老子要你的命!!”
眼见几招不中,这大汉心中更是暴躁,左眼处剧痛得深入脑髓,不禁发起狂性来,什么打法套路都丢开了,只管追着张原乱砍乱斩。
张原瘦弱的身体如狡兔脱笼,连连避过对方的攻势,所有动作仿佛下意识般拈手即来。
见到对方步伐踉跄,显然是瞎眼痛到极致,张原逮住机会伸腿一绊,那大汉便一跤扑倒在地。
张原飞身扑上,骑在汉子身上,一手抓住对方发髻,死死按在地上,一手将那柄压在下巴处的腰刀往脖颈动脉处用力一抹……
气流夹着鲜血,从深深的裂口处一股一股喷涌而出,这大汉挣扎几下,均被张原拼尽全力死死抵住,双手在地上都刨出个小坑来。
随着鲜血不要钱似的汨汨涌出,这护院教头挣扎的力道也越来越小,最后抽搐几下,不再动弹。
几个护院目瞪口呆地望着,绝没有想到会有眼前这一幕。
从围观好戏到意外突发,反被这孺子废了眼睛,接着一番打斗之下,百战余生的教头竟然……竟然死在这废人手下?
张原仍未停止动作,喘着气抽出腰刀,往对方脖颈处狠狠劈下,一连劈了十几下才把首级给剁下来,看得众人眼角抽搐,心中直喊疯子!
张原仍旧面无表情,揪着头发将首级悬在空中,让那唯一完好、怒瞪前方的独目直直地盯着众人。
“以奴欺主者,死!”
“以下犯上者,死!”
木着脸说出的血淋淋话语,瞅着那死不瞑合的独目,让一众护院中的胆小者忍不住失禁了……
“四公子疯了……真的……真的疯了!”有人战战兢兢地道。
瞧着众护院如避恶鬼般退去,张原心头又涌起一阵莫名的悲哀……
什么时候,自己需要用这样的动作和语言来吓人了?为了避免这些人日后再有不轨之念,不得不恐吓一番?
为什么?我不该怕他们的啊!来一个杀一个便是,何尝需要去恐吓?
隐隐约约的记忆似乎告诉他,除了某一种人,自己向来无所畏惧!
等等,这“某一种人”又指的是什么……莫非自己真被打坏了脑袋?以至于经常冒出一些奇怪的念头?
一个时辰前。
一队隆重的仪仗从深深禁宫中走出,朝着相国府行来。
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色的翟舆,上面绘着金云翟鸟,显出一种贵不可言。
翟轿四周围绕着众多身高一致、娉娉婷婷的宫女,个个气质不俗,在扫得干干净净、又洒了一层清水的街道上款款走着。
上百个身形高大、披甲顶盔的骑士护送在侧,警惕地注视着那些远远跪着的百姓,似乎那些密密麻麻的黔首中会随时跳出一个舍得一身剐的死士来。
稍微懂一些的人都知道,京兵多是样子货,但这队甲士不同。
每年都有一批精锐,从驻扎在边远蛮荒之地的军队中抽调出来,进驻王京拱卫皇室,这些经过战阵厮杀的甲士,每一个手底下都有数条蛮人的性命,每一个都是精于搏杀、敢于舍命的勇士!
“拜见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万安”
相国府大门外,基本所有的下人都迎了出来,跪拜着齐齐高声道。
“哎呀呀,贵妃怎么不提前招呼一声就来了。”张文山迎上鸾轿,连声叹道。
按礼,他也要向自己的女儿行礼的。但这不是宫中,他张文山也不是等闲官员,不需要做到这般地步。
司马夫人含笑道:“瞧你说得,女儿回自己家还需要提前招呼?”
一个宫女上前掀开帘布,搀扶着一位宫装少妇缓缓走出,向着四周看了一眼,眼中掠过一丝疲色:“父亲,母亲。”
这少妇就是张端雅,大魏贵妃,司马夫人亲生的嫡长女。
瞧见女儿脸色不对,张文山面色不变,笑着道:“进屋吧,有什么事进去再说。”
司马夫人掉头对一个丫鬟道:“去把刑部轩儿叫回来,就说家中有事。”
丫鬟应声离去,三人在众女拱绕下缓缓走进大厅,然后屏退众人。
“女儿,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快快跟娘亲说来。”眼见周遭无人,司马氏一改雍容不迫的作风,急切地问道。
张文山看似不疾不徐地饮下一口茶,耳朵却竖了起来。
张贵妃脸色有些疲惫,短暂地静默了一会,开口道:“皇上,已经三个月不曾留夜了。”
这话里意思,就是三个月没有得到一次召见,更别提过夜了。
作为仅次于皇后的贵妃而言,这绝对是冷置的前兆。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眼中均有些忧色,还是由司马夫人出声问道:“何至于此,是否女儿不经意间开罪了皇上?”
张贵妃摇摇头,脸色有些凄楚:“本宫留在皇上身边的人说……说……。”
“说什么?”张文山忍不住出声问道。
张贵妃缓了缓气,幽幽地道:“皇上说,司马家和张家坑壑一气,狐鼠一窝!”
话如惊雷,击落在二人心口间。
只听到“唧唧”一声痛叫,司马夫人怀中的小小金丝猴,被她活活抓扯下一把毛来。
第五章 礼法、家法、国法 (一)
厅内的檀香清神醒脑,缭缭青烟在寂静的空气中冉冉升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事之因,三人皆清楚其中底细。
当今大魏,立足于世家之上。世家权重,天下官员多出自其中,无形中威胁了皇室,因此太宗皇帝开了科举,大肆提拔寒门士子。
自开科举以来,世家与寒门出身的官员泾渭分明,时有争斗。然而这近百年以降,世家仍旧占据着牢牢的优势,别的不说,朝堂上三公九卿一十二人,出身于世家的便占了足足八人!
皇室与世家的争斗从未停止过,单一个世家或许不足与皇室对抗,但若是铁了心联合起来,即便是大魏天子,也拿这些人无法。
而吏部尚书,掌管着全国四品以下官员的人事任免大权,这百年以来,世家之间的阴谋阳谋,士族与寒门的你争我夺不知道上演了多少回!而往往是世家胜出的多,寒门出身官员的赢面少。
今遭,便是几家士族同心合力,让司马家的司马温拿下了这吏部尚书一职,出力最大的,就是相国府,张家!
当今天子因此大发雷霆,恨屋及乌,便迁怒到了张贵妃头上。
三人沉默片刻,司马氏忍不住出声道:“要不……过上一段时日,咱们找个由头把吏部尚书的位置让给皇上的人吧?”
张文山摇了摇头,正待开口,门外大步走进一个俊朗的青年,朗声道:“万万不可!”
来者眉目间依稀与司马夫人有着几分肖似,正是相国府的嫡长子,张轩。
看着自己这年纪轻轻便担任了刑部主事的儿子,司马夫人眼中流露出几丝骄傲,却板着脸道:“为何不可?莫非真要让你大姐与皇上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
张文山摇了摇头,暗道果然是妇人不可与谋,当下带着考量地目光看向张轩。
此事可大可小,全看如何处理善后。吏部尚书一位已成定局,却不妨从其他方面略熄皇上怒火。不然天威发作,其他世家又从中作梗的话,张家也许就倒霉了。
平衡各方,和光同尘,乃世家处事之道。
张轩向上首行了一礼,昂然道:“百年前,太祖立国之时有八柱国,每一家都不亚于我张氏,势焰熏天之时,一家之力便足以压制皇室,如今安在?”
“一步退,步步退!天下世家,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今日退让了,皇上就会想要得到更多,到了那时候,让是不让?”
“再者,若是我张氏与司马家没了今日威势为大姐撑腰,别说晋位皇后,恐怕就是贵妃之位也不可保。”
“小弟的话糙了些,还望姐姐见谅。”说完,张轩对着张端雅拱手一揖。
“罢了,小弟也是为了门楣着想。”张贵妃淡淡地道,但作为一个女人,听到这般完全不为她考虑的话语,心底还是恼了起来。
当初怎么说的?
要女儿进宫侍候皇上,处处小心讨得皇上欢喜,以便诞下子嗣后能克承大统,这样一来,将来若发生不忍言之事,也能留出一条后路。
行,女儿去了,这些年来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在深宫大院中过着日子,跟那些机心重重的嫔妃们打着明里暗里的交道,连未出世的孩子都死了两个,好不容易保住一个,瞧着好日子就要到来。
若是在这节骨眼上,被皇上冷落下来,那儿子以后连亲王之位也不可得,何谈克承大统?
区区一个吏部尚书,又不是没有过让寒门官员担任的先例,怎就说得这般严重,仿佛让一让就会家破人亡似的!
其实张端雅也没指望家里能够做出多大让步,这趟出宫主要也是为了透透气、诉诉苦罢了,只有一些寒门蠢女话本看多了,才会幻想皇帝的妃嫔有多么荣耀风光,恨不得一头扎进那大染缸里。
她作为世家女,生来富贵之极,根本就不稀罕什么皇室尊位,更别提里面压抑到让人疯狂变态的生活了!
没料到,想着回家散散心,却听到这番教人心头生恶的话语!
这什么家,什么兄弟!
看着父亲一脸赞赏之色的样子,她越想越是烦恶,正待起身回宫,一个丫鬟却忽然跌跌撞撞地闯进厅堂,咋咋呼呼地道:“老爷夫人,不好了,祸事了!”
司马夫人脸色一寒,认得这是自己的贴身丫头冬菊,狭长的双眼顿时眯了起来,尖声喝道:“来人,将这贱婢拉下去往死里打!”
虽是信任的家生丫头,但这等密议也敢不经通报一头扎进来,自己真是把这帮奴才宠坏了!
两个家丁正要将其拖下去,张文山轻咳一声:“让她把话说完吧,老夫倒要看看,我相国府居然有什么祸事?”
冬菊狠狠一脚跺在一个家丁的脚上,剜了对方一眼,随即跪在堂下连连磕头,惊慌地道:“夫人恕罪,是那贱……是四公子,他……他杀人了!”
司马夫人闻言一愣,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孺子,能杀得了谁?”
“夫人,是真的!四公子把大壮……李大壮给杀了!”
一旁的张轩愕然道:“当真是胡言乱语,李大壮是本官亲自从大牢中放出来的军中猛士,那废物能杀得了他?”
“反了!真是反了!”瞧着冬菊不像说谎的样子,司马夫人喝道:“带几个人去把那小贱种提来,我要倒要看看他能反得了天!”
张端雅的眸中露出一丝兴趣之色,像等着一场好戏开演,又缓缓坐了下来。
相府占地极广,从东一头走到西一头,耗时不下半个时辰,待冬菊带着一批护院气势汹汹地闯进张原居住的小破院落,那曾经与张原对峙,之后又怂恿过教头的护院时不时在她耳边说着什么,令冬菊脸色愈发难看。
一群人走进院中,却愕然看见这少年刚刚把自己清洗得干干净净,披头散发却丝毫不显凌乱,气质娴定而从容,身上一丝血迹也无,没事人似的悠闲地站着。
“哼!”
冬菊轻蔑地望着张原,傲然走到他身前,一张俏丽的脸蛋上满是嘲讽:“四公子,四少爷,听说你想睡我?”
说着,围着张原绕行了一圈,冷笑道:“真不知道你是猪油蒙了心,还是服了什么乱神的药,你凭什么敢那样说我?就凭你那烧火丫头出身的娘吗?”
张原一脸平静,瞥了这女子一眼,目光又投注在天空之上,带着几分思索,仿佛那里有着什么令他印象深刻的东西。
“不说话?还是无言以对?”冬菊冷着脸,抬着下巴道:“不要装疯卖傻,你不是要我宽衣解带吗?敢不敢把那话再说一遍?”
张原皱了皱眉头,风轻云淡地道:“我是这样说过,但现在改变主意,不想睡你了。”
“哦?”冬菊撇撇嘴角:“知道服软了么?你明白就好,我是夫人身边的丫鬟,将来就算不是老爷的妾室,也会是二位公子的人,至于你,若是夫人开恩,也许会配一个跟你娘一般出身的烧火丫头给你,那才是你的本份,懂么?”
张原头也不回,继续仰首看天,心中隐隐觉得那里会出现一个很重要的物事,但具体为何、几时出现,却说不出个究竟来。
不可能!天空中除了日月星辰,还能出现什么?
蓝天是如此清澈高远,身边却总有小人进逼……他不耐烦地抬起手臂,对着冬菊摆了摆手,淡淡地道:“你身上有浊气,心中有俗气,站远一点,不要熏到我。”
第六章 礼法、家法、国法 (二)
冬菊还未来得及发怒,一旁那护院便大声道:“说什么呐,冬菊姐身上这么香!”
张原面无表情地瞟了冬菊一眼:“你非完璧之身,身子沾了男人的浊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心中又有俗气,惹得五脏不调,内毒难出,这一路跑来,汗水和口气中便夹着臭气。”
“似你这般臭浊之体,只有那些粗莽汉子愿意睡你,怎可近得我身?”
众护院目瞪口呆,目光不禁瞄向冬菊那满月似的臀儿,心中直呼俺们愿意啊!又想到李大壮那死鬼竟然夺了此女的红丸,不禁又妒又恨。
冬菊咬牙切齿,眼中怨毒之色愈浓,当下一言不发,往前走了一步,抬手一耳光狠狠抽去……
“啪!”
不知道怎么,冬菊只觉得眼前一花,左脸上便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不可置信地望着张原。
“区区奴婢,竟敢对本公子动手。”张原木着脸,抬手又是一耳光,这女子的右脸跟着肿了起来,两边脸颊渐渐鼓得像一块馒头似的。
陡然间醒悟过来,冬菊尖叫一声:“你们愣着作甚?给本姑娘斩死他!”
其他人尚在犹豫之时,一名护院脑袋一热,闻声拔刀劈下,张原身形微动,一把扯过冬菊挡在前方,那护院大惊,硬生生收住刀势,憋得胸口难受之极。
张原趁势一拳捣在对方心口,也不知道他打中了什么位置,只见那护院捂住胸口连连退后,脸上满是痛苦之色,最后一跤跌在地上,嘴中“嗬嗬”出声,吐不出半个字来。
在冬菊和众护院惊恐地目光中,这人在地上开始羊癫疯似的抽搐着……
“以奴欺主者,死!”
张原口中淡淡地说着,像在叙述一件平常的事,一边走近那抽搐不已的护院。
“拔刀相向者,死!”
“死”字出口,张原抬起右脚,闪电般踩在对方的喉骨之处,只听得“咔嚓”一声……
“啊!!”冬菊一声尖叫:“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惊呼间,这女子双腿战战,一股热流喷涌而出。
这时她才醒悟,这张原可是杀了教头的凶人啊。方才别人同她说的时候,她还以为是出了什么意外,才导致李大壮意外身亡。
此刻亲眼目睹,她才对护院口中的废人变得如此凶悍而深信不疑,但心中还是难以置信……
天下承平已久,生活在这钟鸣鼎食之家,绝少外出的家生奴婢,除了勾心斗角、玩弄心眼,哪里见过这般情景!
眼见着张原一步步朝她走来,不禁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语无伦次地道:“不要过来!不要杀我!婢子给您睡,婢子会侍候好公子的!!”
一旁围观的护院也是心寒,他们虽是沙场退下的老卒,但也是安稳日久,血气已褪。若仅仅是杀人,却还吓不倒他们,但张原手法太过诡异,倒像是江湖上那些高来高去的人才会的伎俩,加上他相府公子的身份,怀着这份忌惮便不敢再向其动手。
“走吧,不是要带本公子去见家主么?还愣着干什么?”
张原负着手,一马当先朝着正堂方向走去。一伙人跟在后面,倒像是随从了。
唯独留下冬菊坐在草坪上,捂着脸放声痛哭。
……
是什么时候,自己学会了这些手段呢?
在与李大壮一番厮杀后,脑海中的闸门似乎开了一条缝,涌出了很多熟悉而陌生的信息。
发力的诀窍、人体的脆弱点、攻击的手段……一点一点地出现在脑海中,不像是刚刚学到的东西,倒像是回忆起已经遗忘的事物。
涌出的东西越多,越觉得自己遗忘得更多!
张原走进大厅,看到上方正首一名宫装女子后,不禁怔了怔,还没来得及想更多,就听得司马夫人重重地喝道:“又杀了一人?”
“好哇,想不到我相府出了这么个凶人来,老爷,这都是妾身教导无方啊!!”
嘴上这般说,心中却平添了几分震惊和忧惧,莫非这懦弱庶子真被自己打出凶性来了?
张文山一双锐目盯着张原,开口道:“说说,怎么回事?”
“敢问父亲,何为‘礼’?”张原拱手道。
张文山哼了一声,不耐烦地道:“休要扯这些,直说!”
张原不为所动,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说道:“母亲总说我不知礼数,儿子便把‘礼’字放进了心里。只是恶仆欺主,算不算为礼?拔刀伤主,算不算礼?恶言相欺、奸人挑唆、当面辱骂,算不算礼?”
“儿子虽是庶出,自知身份低微,但到底流着张氏的血脉,如今却被这些恶仆万般欺辱,这,又算不算礼?”
张原一口一个“礼”,只因这个礼字,便是代表这个世间的所有道理。
以孝治国,孝是礼;以德厚民,德就是礼;以忠报君,忠就是礼;以仁示天下,仁就是礼!
往大了说,凡事利于大魏统治稳固、利于世家繁荣昌盛的标准,都是礼!!
礼是秩序,大魏建立在这个秩序上,世家也生存在这个秩序上。张原一口一个礼,就把自己放在了道德最高点。
若是私下里,世家为了利益可以撕破脸皮干出非“礼”的勾当来,但张原这般堂而皇之的将之搬出用作杀人的理由,作为维护“礼”的代表之一,张文山不得不承认他杀之有理,甚至还得说“杀得好”!
不然,众世家都会非议,质疑,你张文山还有没有资格代表我们?
张文山不再吭声,一旁的司马氏却不肯这么轻易饶过他,连连冷笑道:“说得好,几天没见着,嘴巴变利落了!”
“只是我要问你一句,恶仆欺你辱你,你为什么不上报老身?冬菊一介弱女子,难道也能欺你辱你?你自行其是,草菅人命,心里面还有没有把老身当做是母亲?当做是这相府后院之主?”
这话却是站在另一个角度来非难张原了:纵然恶仆有错,也该由我这个后院之主来处理!你不上报于我,却自行处理,还打了我身边丫头,眼里面究竟还有没有家法和规矩?
若是说不出个道道来,司马夫人便可从容用家法再度收拾他一遭,而且真正要往死里打了。
“嗯?”张原却一脸惊奇地道:“前几日孩儿吃了母亲教训,卧病在床,也动弹不得,便托了李大壮来禀告母亲,将这些恶仆管上一管,顺便派人给孩儿添点灯油……莫非那厮并没有上报?”
张文山听得眼角直抽,倒不是心疼张原,而是这话太诛心了。
毒打庶子是一桩,纵容恶仆行凶、管理不力是一桩,苛待张原、连灯油都不供应,又是一桩……
这要传扬出去,就不是只有几个人在背后非议“善妒”了,而是满朝文武都要说他“治家无方”,甚至皇上那里也少不了一个“恶毒”的评语!
更别提民间士林,那些寒门一系的官员会如何指摘于他,甚至是御史闻风参他一本,也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
至于他托李大壮传话一事,死无对证,谁能说张原没有上报?
司马夫人气得浑身哆嗦,半响无语。两只手掌却越捏越紧,怀中的金丝猴“唧唧”两声,连忙知机地跳了出来,躲得远远的,生怕再受到城门之火的连累。
第七章 礼法、家法、国法 (三)
富丽堂皇的大厅中,无论身份高低,每一个人都在用不同的目光注视着堂下的张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或惊奇、或鄙夷、或戒惧、或厌恶……
下人们无非在想,不过一个烧火丫头被老爷醉后临幸,撞了大运才生出来的孩子,与我等相比,又能高贵到哪里去?
司马夫人的心中则转动着无数念头,虽然她知道张原绝无可能和她两个儿子争夺张氏的政治遗产,但这样低贱的出身,在她眼皮子底下意外诞下并成长起来,这令她无比厌恶和愤怒,恨不得立马抹除对方的存在!
究竟有什么法子,能够毫无后患地解决这个祸害?
张文山则用审慎地目光打量着自己这第三个儿子,印象中张原从来都是逆来顺受的性子,被打被骂也从不吭声,如今性子大变,甚至一朝奋起杀人,这样的变化、这样的成长,令他暗暗心惊。
他与司马氏不同,张文山年轻时曾在军中历练过,虽是文职,但他深深明白一点:一个刚放下锄头的新兵,一旦杀过人、手上沾了鲜血,就能飞快地向精锐悍卒靠拢。
这样的张原,还能留在富贵安稳的相国府吗?
张端雅则心想,这个被自己从小欺负着长大的便宜四弟,究竟什么时候发生这样大的变化?这死水不波的相国府中,有了这么一个打破平静的人,倒颇为有趣。
她心中甚至隐隐有些愉悦:我在深宫之中,每一天都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喝一口水,吃一口菜都要掂量防范,你们却安安稳稳地呆在相国府中,随心所欲地过着好日子,如今好不容易出现个搅局的,倒不可让他们随意处置掉了。
正自沉默间,张轩忽然阴恻恻地发话了。
“大魏律例,主杀仆,罚金一百,杖一百,徙三千里。”
“四弟啊四弟,不是二哥不帮你,我大魏以法治国,相国府以法治家,若是徇私枉情,难免为人背后非议。”
“二哥我身为刑部主事,审核犯人量刑,也实在做不出违背官德之事啊。”张轩自矜地道。
司马夫人眼前一亮,嘴角上浮起一丝笑容。
杖一百,徙三千里,无论是哪一条都能弄死这小贱种!
一百个板子,稍稍打重些,死!
徙三千里,那理由就更多了:路上病死,遭贼而死,落水溺死,坠山摔死,虎豹咬死……
甚至随便拿出个几十两买通差役,走出王京几十里路就能一刀结果!
“果然不愧是我儿!看你这下还有什么话好说!”司马夫人恨恨地盯着张原。
实际上律例归律例,但就算寒门一系的官员,也不会将其当真。
除非是那些富贾或小地主的家庭,打死奴仆或会被治罪,但正经官员家中打死个把仆人,是常有之事,谁也不会处置谁,就更别提世家了。
若是这样处置张原,就是一个家族内部的事情,不会惹得官员反感,最多背后嘀咕几句罢了。
这正是:平时惯拿礼法来治你,一旦你和他说起礼法,他又和你说家法;家法说不过,他又搬出国法。
无论礼法、家法还是国法,总之就是要拿捏你、吞吃你!
而张原等的就是这句话,一旦走出王京,那就是天高任鸟飞,潜龙入大渊,至于押送差役?
若不是那些沙场上持大戟、背弩弓的甲士,些许差役,有何惧之?当他还是以前那个弱质孺子么?
这样迷之自信,他自己也不知道从何而来。
张轩望了父亲一眼,见张文山并无反对的意思,当下眼中掠过一丝阴毒,喝令道:“来人!”
“且慢!!”
一直冷眼旁观的张端雅突然轻喝一声,制止来人。
“越闹越不像话!四弟的体内好歹留着张家的血液,让那些贱役刀吏任意折辱,张家岂非颜面扫地?”
“不过就是两个不知死活的莽夫也罢,死了就死了,值得这般大动干戈?”
张原诧异地望着这位贵妃,隐隐感觉对方并不真是为自己说话。
张端雅摆出贵妃派头,呵斥了两句,又目视着张轩道:“你只知官德官声,岂不闻父为子隐,兄为弟隐?”
“若为外人得知,你亲自惩治四弟,信不信明天就有出身寒门的御史参你一个不友不悌的罪名?”
“有了这样的罪名,你日后还奢望晋位尚书,宰执?”
张轩猝不及防,被这么一通劈头盖脑的训斥说得有些发懵,一时不好抗辩,免得真惹恼这位贵妃姐姐。司马夫人却接过话头道:“这话是怎么说的,我相府内部的事哪轮得到他人说三道四?”
诚然,若张氏一直这么强盛下去,就算有几个御史嚼一下舌根也没什么大不了。但司马夫人却没听出自家女儿话里的意思。
若是日后有机会晋升尚书、宰执,也别指望我去替你尽力了!
张端雅微微冷笑两声,兴致乏乏地甩了甩长长的衣袖:“本宫言尽于此,摆驾回宫!”
说完,就在一群宫女的环绕下走了出去。
司马夫人脸色愕然,低声喝骂道:“你看看,你看看!女大不由娘啊,进宫才多少年时间,脾气就这么大了!”
张文山轻叹一声,老于算计的他自然明白女儿心中的忿懑,再瞧了瞧张原,心中便有了定计。
当下吩咐道:“来人,将四公子送到往生寺,再把我手书一卷交给住持方圆大师,着其督导他面壁思过!”
又对着张原冷冷地道:“到了往生寺,汝要诚心忏悔,多读些经文,化解心中戾气,一日不明白道理,便一日不许外出。”
这话里意思,就是要将他羁押终生了。
司马夫人一怔:“老爷……。”
张文山摆摆手,示意不要多言,冷淡地对张原道:“去吧,去吧。”
张原沉默少许,突然回头问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话刚出口,朦胧中产生一种“我怎么又问了这个问题”的错觉?
司马夫人勃然变色,将茶杯重重顿在桌上:“又忘记礼法不成?注意你的称呼!那贱婢也配称母亲?”
张原沉沉一笑,再不说话,转身走出门去……
还不到下雪的季节,天空已飘起了零零星星的雪花,给整个喧嚣沸腾、如火如荼地大魏王京增添了几许冷意。
冬天来了,春天……应该也不远了罢!
第八章 此子与佛有缘
在大魏国,是没有大夫或郎中这样一种职业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无论升斗小民,抑或是皇族世家,小到头疼脑热,大到各种疑难杂症,全由道佛二门包揽。
这二门有着种种神异之处,道院的一杯符水,佛门的一声禅唱,往往就能解决大多数疾疫,若是复杂些的病情,再配合一些草药服下,除非是绝症,很难有不愈者。
因此,这道佛二门极度昌盛,地位尊崇。不管是信仰宗教,还是指望其手到病除的本领,就算是皇族世家,也对其客客气气,特别是与二门中那些大德高士,之间的来往颇为频密。
往生寺,就是大魏境内规模最大的一家寺院,其分院遍布天下,影响力首屈一指。
其中的方丈方圆大师,与张文山交情不错,因此便把张原这个不好处理、又难以留在府中的庶子一脚踢了过去。
在张相国想来,就这么让张原青灯古佛一生,也算仁至义尽了。
……
“阿弥托佛。”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沙弥围绕着张原转来转去,不停地念唱着佛号,试图引起对方注意。
方太搞不明白,这个与自己年龄仿佛的少年,怎么就耐得住性子,一声不吭,一个字都不吐?
若非是无意中听见对方梦中呓语,他还当张原是一个哑巴。
“无趣!无趣!你这个长着头发的人,怎么比我们这些光头还要无趣呢?”年方十七的方太小和尚苦恼地挠了挠光秃秃的头皮,好不容易寺中有了个同龄人,怎就这般无趣呢?
张原恍若未闻,默默地扫着地上落叶。
“佛前无闲人。”方圆大师一句话取消了面壁思过的功课,直接发配张原去扫地。
日日扫,时时扫;有叶扫叶,有雪扫雪。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张原一直埋头扫地,哪怕地上的青石光亮照人,他依然勤加拂拭。
在默默观察了一段时间后,方圆用“别人家孩子”的语气对方太这个隔辈的小师弟说了一句:“此子有佛性,汝要多学学。”
年少的方太自然不服,试图与张原攀比一二,结果招来好大个没趣。
瞧着张原闷头闷脑的样子,方太眼珠一转,灵活地绕到前方,一脚踩住对方手中的竹枝扎成的扫帚,指着上面早已枯黄的枝条道:“这枝条也是有生命的,你怎么可以用来扫地?”
张原停下动作,静静地注视着对方。
方太嘻嘻一笑:“不信?那你赶紧求我,我变个戏法给你看,保证有趣得很。”
张原:……
方太面上现出几丝恼色:“你这么瞅着我做甚?快说,要不要我变戏法给你看?”
默默僵持了两分钟,仍旧被张原默默地瞅着,方太气得暗暗咬牙,涨红着脸道:“你……你给我看好了!”
只见方太轻轻捏住一根扫帚上干枯的竹枝,也不见有什么动作,那早已枯黄的枝条竟然慢慢变绿,又由绿变青,最后还生出两片翠生生的绿叶来。
“看到了吧?化腐朽为神奇,白骨生新肌,这可是‘和尚’才有的修为!”方太脸色发白,气喘吁吁地道:“还不赶紧膜拜我?还不赶紧……。”
话音未落,小眼珠子一翻,晕了过去。
张原眼中露出一丝无奈,俯下身扛起方太,一步步走回院里,将其放在塌上,然后不疾不徐地走了出来,继续拿着扫帚清扫着已经光亮如新的青石地板。
有着种种神异的道佛二门,自然也有着相应的位份。
在往生寺,‘沙弥’是最初的位份,往上就是‘和尚’。
和尚二字,是师者的意义,代表着具有了传道解惑的资格,也只有到了这一步,才算真正入了佛门。
沙弥,能通过禅唱给人安神醒脑,配合汤药治人疾疫。
而和尚,则真正具有了白骨生肌、腐朽化生的神异能力,只是偌大的往生寺,达到这一步的人也并不多。而方太并未彻底跨过这一步,勉强施展出那般神异能力,自然脱力晕迷了。
但这般年纪就有了这样的修为,已是实属难得。
厢房内,方圆不知何时站在了方太的床头,暗叹了一声,伸出手掌按在对方额头上,只见相触之处,蒙上了一层极淡的金光,方太苍白的小脸也随之很快恢复血色,进入酣甜的梦乡中。
“天资有余,心性不足啊。”
方圆感叹着,目光投向院落外,那道瘦弱的背影上。
也许自己衣钵,有着更好的传人?
张原扫着扫着,忽觉不对,平静的心湖像是被扔进一颗石子,荡开层层涟漪,骤然转身一望,只见数丈外的石桌椅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上了一个人,目中神光炯炯地注视着他。
“咦?”
那个留着一副长须,面相儒雅的中年人意外地打量着他:“静中知动,好专注的小子!”
张原心头掠过一丝迷惑,只觉得眼前此人有些熟悉,淡淡的亲切中,又夹杂着几丝道不明的复杂意味。
“小子,你习过武?”中年人有些吃惊,他自忖坐在此处,天底下没几个人能够发现他的动静,怎么偏偏被这少年发觉了?
张原微一犹豫,摇了摇头。
中年人不信,上前去出手如风,将他四肢全部捏了一遍,这才惊疑不定地望着张原。
果然不是练家子,莫非这静中知动状态是天生而来?
人有五官,分别是看、闻、听、嗅、触,通过这五个途径去认识这个世界。资质越好的人,这五官就越是灵敏。
而通过修习武学,修为造诣到了一定程度,便会渐渐生出第六官来,那便是“感”。
心感,意感,神感!
通过更深层次的感知,去认识和理解这个世界的细微和幽深,明悟天地,洞彻己心,不为外物阴邪所侵,神而明之。往往这样的人也能在武道一途走得更远。
如果一个武者修到了神感的地步,神与天交,神与地合,那绝对是继往开来、冠绝古今的大高手!在这样的人手里,随随便便一拳一脚,就能造成莫大威力。
“小子!拜我为师!”想到此处,中年人神情急切地道。
张原还未来得及说话,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意味悠远地禅唱:“阿弥陀佛,此子与我佛有缘,无相子施主还是另寻传人吧!”
第九章 誓愿 一
不知何时,往生寺方丈方圆正双手合十,站在了那颗菩提树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被成为无相子的中年男子冷哼一声:“老货,是否你看上的东西和人,都与佛祖有缘?”
方圆也不生气,笑眯眯地道:“佛门本无槛,只渡有缘人。这位小施主能入得我往生寺,自然是与佛祖有缘的。”
无相子戏谑一笑:“做秃驴有什么好?会那几手把戏又有什么用?不过换来一些愚夫愚妇的膜拜罢了,长枪大戟之下,还不是皇室世家的一条狗,想杀就杀?”
“阿弥陀佛,施主不可……。”
无相子脸色一变,儒雅的面相忽然多出几丝狠戾:“你师父死得像条狗,你活得像条狗,还要糟蹋良才美玉继续当狗?”
“阿弥陀佛,施主休要……。”
“长枪大戟之下,和尚又如何?住持又如何?要你死的时候,你就是一条死狗,连蹬蹬腿也做不到的死狗!”
“住嘴!!”方圆听得面皮抽搐,忍不住大喝一声。
张原看见这样一幕:随着这声呵斥出口,周围的空气似乎凝住了一瞬,接着震得树上的叶子微微颤动,扰得体内气血浮躁,一股淡淡地威慑弥漫开来。
无相子却满不在意地一笑,脸色又变得儒雅,道:“佛门的把戏是不错,但我还是那句话,这只能蒙蒙那些愚夫愚妇,长枪大戟一逼,你吼得再大声又如何?”
“和尚”是位份,“住持”也是更高一级的位份。
住持与方丈都是这一位份上的不同称呼,方丈者,人心方寸,天心方丈;住持者,乃安住维持,统授寸丈之地的意思。
到了住持这一位份后,不仅寿命悠长,百岁高龄不在话下,体魄自生气场,尘埃不沾,同时神魂稳固,筋骨强健,刀剑难伤。
刀剑难伤并非刀枪不入,而是造成的伤害非常有限,尽管如此,仍抵御不了弩弓的攒射。
佛道二门,虽是地位崇高,掌握着医治疾疫的手段,但在真正的上位者眼里,仍旧是挥之即去的小角色。
如无相子方才所言,方圆的师父,便死在太宗皇帝一道令旨之下,原因,只是为了他没能治好身患绝症的皇子!
八十多年前,大魏太宗皇帝最心爱的皇子身染重疾,召往生寺住持医治,不果,被推出殿外连打一百大板,行刑结束后,这位住持安然无恙。
太宗愈发愤怒,令推出午门斩首,结果,鬼头大刀一连磕坏了近十把,才把当时住持的脑袋砍下来。
接着皇子身故,太宗犹自不解气,令重弩攒射住持尸身,直到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才肯罢休!
这也是无相子所说“死得像条狗”的原意。
这二门中,佛门修体,道门善术,即便有着世俗人眼中种种神异之法,奈何没有争斗杀伐之技,所以仍旧是长枪大戟下随时待戮的“彘狗”!
这一点,是所有道院佛门中人的悲哀。每一次修为有成的同门被官府世家折辱杀害时,他们在民众间的巨大威望和尊崇没有起到丝毫作用。
无他,唯独一个弱字。
对无相子这等动辄一眼不顺、杀官取首级的江湖凶人而言,佛道二门,实在是没什么前途的出路,白白浪费了良才美玉。
方圆闭着双目,低声颂念几句,很快恢复脸色,微微一笑道:“老衲见你情绪不稳,喜怒不由心,想必是修炼无相寂灭经出了岔子吧?”
无相寂灭经是一部威力极大的心法,越到后面,心性越是不稳,喜、怒、憎、怨往往不由自己,最后发疯发狂也不是没有前例。
无相子眉毛抽了抽,傲然道:“是又如何?你呢?还能活多少年?五年,还是十年?”
方圆看似五十岁左右的样子,肤色宛如中年,实则已经接近百岁高龄。
听到无相寂灭经,张原心中动了动,涌来一股似曾耳闻的熟悉感。
无相子瞧了他一眼,开口道:“罢了罢了,老夫也不跟你争执,且问问这少年,愿意拜谁为师?”
方圆微微颌首,目光也投向张原,和声道:“本座言道,你与我佛有缘,实则并非妄语。你心性沉静,不浮不佻,日后一个住持的位份万万少不了。届时人人尊崇,总比流落江湖,为官府仇敌四处追杀要好。”
顿了顿,又道:“至于相国府,你大可不必担心,老衲自会替你遮掩,糊弄过去。”
无相子大骂:“你放屁,谁敢追杀老夫的弟子?”又掉头对张原道:“相国府与你有怨?那也没什么打紧,我无相剑派别的没有,就只有一剑一心经,届时你修炼有成,找上门去,一剑一个,谁也挡不住你!”
方圆打了个哈哈:“施主怎么不说杀进皇宫?那相国府供奉高手无算,岂是一两个人就能杀进去的?届时乱箭齐下,就是跑也跑不脱!”
“无胆秃驴!我等武人宁可战死,总好过被人屠狗般活活打死!”
“无相子!你此次前来有何求?”方圆忽然一声断喝。
“老夫来找你治伤!”无相子脱口而出,顿时反应过来,脸色涨得通红。
方圆念了一声佛号,笑而不语。
见状,无相子眼中露出一丝决然:“小子!跟这秃驴还是跟老夫,你一言而决!若是跟老夫,便是拼着这伤不治,也要带你回山!”
无相子与道门有着恩怨,故而只能来佛门求医,未料到见才心喜之下,什么都不顾了。
不知何时,张原复又拿起了扫帚,认真地清扫着已然干干净净的青石板,神情之认真,仿佛地上真有着许多脏东西。
听到无相子的问话,这才转过身来,竖掌行了一礼,低头道:“弟子愿修佛,也愿习武。”
按照本心,他对着武道有着莫名的向往和好感,但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个念头在呼唤着选择佛门,仿佛这才是正确的道路。
微一犹豫,索性两边都选了。
二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半响,方圆叹了口气,劝诫道:“世间万物,唯有专心致志方能有所成就,若是分心两处,只能一无所成。”
无相子又恢复了儒雅的气质,淡淡地道:“小子,你可知道本门的无相寂灭经,老夫一心一意,足足修了三十年,如今还未臻至圆满地步?”
这话自是至理明言,任何事情,唯有专心致志、矢志不移才能水滴石穿,什么都想得到,什么都想尝试,只会杂而不精,一无所成。
张原虽是低头受训,但神色平淡,显然不为所动。
“大师,前辈,小子只是想知道,佛武合一,能不能将那些皇族世家,统统打进粪厕烂泥之中!”
声音不大,却如云中闷雷,宏阔高远,已深得禅唱精髓。
一语既出,二人震悚!
第十章 誓愿 二
杀官屠吏,无相子不是没做过,但那多是世家门下的走狗爪牙,杀之后患不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皇族世家,江湖中人嘴上虽是轻蔑,但实则也不愿硬碰硬对上,不然天下之大,可以说难有容身之处。
皇族实质上也是世家,充其量是最大一个世家,那世家是什么?
是持着长枪大弩的百万甲士,是无数甘为爪牙的精英文人与武者,是密布在万民上空的弥天大网!
这样的庞然大物,谁敢放声说,要将天下的他们统统打进粪厕烂泥之中?
谁敢这样说,那定是疯子,狂徒!
无相子与方圆对视一眼,彼此神情严肃。
张原掷地有声,以不知何时修成的“禅音”道出这番话来,这已是“立志”!
因为本性虚妄、欺瞒的人,是修不出禅音的;修成禅音者,必是诚于己心的人。
禅自心出。
平日或可大言欺人,但用“禅音”说出来的话,必定是发自本心,近乎立志。
立志,在佛门中就是“誓愿”!
这是断断没有半分虚假、切切实实的心中大愿!
二人知道这一点,故而心中震惊、复杂。
无相子“哈哈”一笑:“好志向!好志气!已经大大胜过老子我了。好好好,便让你佛武同修又如何?”
“老友!这几日就少不得叨扰了。”无相子注视着张原,森冷地道:“往后几日,老夫便授艺于你。但,心经剑法,老夫只说一遍,若是记不住,或是领悟迟缓,休怪老夫一掌劈死你,也免得将来你像条狗一般死在世家手中!”
方圆低声念了句佛号,心中有了放弃的念头。他几乎断定,将来张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本是存着寻找衣钵传人、光大寺庙的念头,免得被老对手问天观挤压下去。
如果张原注定早夭,那又何必……等等!
方圆古井不波的脸上忽然僵住,不可思议地望着张原:“小施主你……你何时学会的禅音??”
方才由于对方的话语太过耸人听闻,让他忽略了更重要的一点。
菩提树下,张原神情恬淡,丝毫看不出刚刚才立下了杀气冲霄的誓愿,只见他无声地伸出手掌,静静停留在胸前。
微风拂过,一颗菩提坠下,恰在掌心,其色青青。
眼神专注地望着这颗菩提,张原神色清淡:“执帚扫叶,耳闻晨课暮诵,自然水到渠成。”
听到这里,方圆双眼暴凸,腮帮子都在抖动,已是少有的失态……
旁人往往花费数年的功夫,即便是那天资横溢、让自己不惜代替亡师收徒、以便将来执掌寺院的方太小师弟,也足足用了三年时间,才成功学会禅唱,正式成为一名沙弥。
勤阅佛经,朝夕颂念,为抓住一缕灵光,往往壁前枯坐数日,这数年乃至十数年的种种苦功,竟被此人扫了一个月的地,旁听了一个月的早晚功课,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学会了?
方圆竖起手掌,想要习惯性地念上一句佛号……
只是手上发颤,喉中干涩,怎么也念不出来,一颗修了百年的佛心近乎忘却。
……
“唰!唰!唰!”
往生寺一处偏僻的小院中,一个人影正运剑如风,半个呼吸的时间内便飞快地刺出三剑,剑锋破空之声锵然作响.
无相子手上一颗石子飞出,重重击打在张原手臂上,皱眉大骂道:“蠢!什么叫无相?无状之状,无相之相,音不可闻,气不可觉,无迹可寻,无物可追,是谓无相!”
“你使出这般大的声音做什么?吓唬人么?再来!”
无相子嘴上虽是严厉训斥,实则心中暗暗咬牙,妒恨交加。
“草妈们的娘白希,要不要学得这般快,再这样下去,老子伤还没治好,一身本事却要被你小子掏得干干净净了。”
无相剑派武功不多,唯独一本无相寂灭经与一套无相摧魂剑,但却足以称雄天下,屹立在武道门派中的巅峰。
只是这一剑派向来不喜大肆发展门徒,每一代只有寥寥二三传人,因此势力却是不大,不像别的门派,动辄门人成百上千,产业无数,俨然一方豪强。
这也是无相子敢于刺杀官吏的缘故,无家无业,门人屈指可数,随时能够转移据点,无惧官府围攻。只要不是惹恼了世家,发动甲士与高手满天下追杀,可以说是真正逍遥世间的武者。
张原默然半响,反复地揣摩着剑法精义,挚剑再度刺出……
剑出无声,剑光大作!
“蠢!”无相子的飞石再度砸来,喝骂道:“剑光太盛,靠这刺瞎敌人狗目么?收神敛意,凝气于剑!”
嘴上这样说,心中却无力吐槽了虽然还有瑕漏之处,但每每指出问题所在,此子都能迅速纠正过来,进步堪称神速!
这套剑法化繁复为至简,一共只有九式,威力却大得惊人。
这九式分别是荡魂式、破魂式、诛魂式、灭魂式、崩魂式、戮魂式、斩魂式、镇魂式、催魂式!
荡破诛灭崩戮斩镇催!
天下剑法精义,皆被浓缩在这九式之中,修至圆满,配合心法使出,天下无人可御!
这九式剑招,张原一日入门,三日小成,五日大成,若不是自己反复检查,他真怀疑对方早早偷学了自己门派的武学!
无相子确实是又妒又恨,妒的是这般资质怎么我就没有?恨的是自己习练十年方才圆满的剑法,被这小子短短几日近乎全盘掌握!
那岂非显得老夫蠢如猪狗?
不行,非得要打压打压不可,于是就出现了上一幕的情景……
剑在手,意在心,气沉丹田。
随着时间过去,张原愈发肯定自己练过这套剑法,这样的上手速度、这样熟练的感觉,绝非是自己的错觉。
冬夜的雪,下得愈发大了。
入目之处,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屋檐上的滴水逐渐变成长长的一串冰溜子,一根根整齐有序地排列着,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一日前,张原送走了无相子,当看到对方的背影渐渐远去,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无言的悲呛来。
又是说不清、道不明……
黑暗中,张原盘膝而坐,五心朝天,默默地运行着寂灭心经。功法精义他能够迅速掌握,但功力却只能缓缓积累了。
无相催魂剑,九式皆到了大成的地步,更进一步的圆满之境在短时间内却难臻至了,或许自己原本就是这么笨?
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张原调息收功,默默地注视着窗棂外的世界。
雪白天地,冷寂无人。
忽然,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周遭的死寂,方圆推门而入,屋外冰冷的气流随之席卷而来,可他似无所觉,眼中还带着几分狂热之气。
“张原!我且问你,可愿成就‘圣僧’否?”
第十一章 圣僧
少年时期的方圆,看到把自己一手养大的师父变成一堆破破烂烂的碎肉后,那一幕血色就永远定格在他心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说什么戒律清规,说什么往生极乐,在那一刻,统统化作梦幻泡影……
心中不敢恨,也不想恨,信念破碎,再不去想什么今生来世。
一条砧板上的鱼,还坚持什么清规戒律,追求什么往生极乐,岂非可笑之极?
他曾经哭着去问寺里的师叔师伯,为何吾等广施善缘,勤修己身,却换不回一个好下场?
他也曾对着信众声泪俱下,问他们佛是什么?佛在哪里?佛……知不知道我们?
随着年月渐长,问题问多了,答案自然就浮现了。
只因为,皇权世家之下,都是彘狗!都是蝼蚁!平日里的尊崇客气,只是没有撕下那一层伪善的面具!
这天地间,也没有佛,更没有什么来世和极乐!
修善因而无善果,这佛……还修他作甚?
方圆一头扎进浩瀚的佛经中,似在寻求答案,也似在忘怀过去,八十多年时光匆匆而过,当初的小沙弥变成了和尚,又晋升为住持。
原以为,这住持的位份,已然攀至最高,前进无路。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在一本佛经中发现,这住持之上,还有着更高的层次。
圣僧。
何等僧侣,何等神异,敢以圣为号?
沙弥,能以禅音驱邪治病;和尚,能化腐朽、生白骨;住持,自生气场,不沾尘埃,刀剑难伤。
圣僧,又是什么?
昔有阿罗汉问佛:何为圣?
佛曰:证果为圣,金身为圣,无量为圣。
阿罗汉又问:圣,有何神通?
佛曰:不朽不坏,不垢不灭,不增不减。
方圆看到这里,心头一跳,不禁想到:“若是师父修得圣僧位份,岂不是依然活得好好的,再不惧什么大刀重弩?”
再往下看,心中顿时凉了一半。
八百年前,大洪帝国。
有一个屠夫叫范大,以屠宰彘羊为生,婚后育得两子,很是美满。
有一天,不到半岁的小儿子突然不见,家里人找遍村子也不见其人,最后都觉得被人牙子拐走,寻回希望渺茫,只得无奈放弃,范大的母亲因此郁郁而亡。
过了一年,有一日范大宰羊,大儿子在旁玩耍,不慎坠入河中。但因为羊的惨叫遮盖了孩子的求救声,导致儿子溺死,因为这件事,范大父亲又悲痛身亡。
夫妻二人缓和过来后,决定再生一个孩子,怀胎十月,却没想到最后难产,母子俱亡。范大万念俱灰之下,遁入了佛门,所幸师父待他很好,他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把寺院当做了自己的家。
后来师父替一家官员的儿子看病,结果没治好,被这官员杀了,范大愤怒之下,假装自告奋勇来替对方看病,趁其不备之下,一刀结果了那官员和孩子。
正待离去之时,他在孩子尸身上发现一个胎记,竟然是他早年失踪的小儿子!
范大如遭五雷轰顶,昏迷过去,接着被官府抓住处以极刑。
未料到……斩首,刀断头不断;绞架,悬吊一日一夜依然无事;五马分尸,反而被其倒拽而回;火烧水浸,重弩攒射,也不能伤其分毫。
最后范大被释放,从此行走天下,行善救人……
方圆看到这里,便知道这记载多有虚化之处,他对于佛门中劝善惜生的作风太过熟悉。
但是,这么一个怎么也弄不死的人,应该是确实存在过,但令他心凉的是,记载中明言,能够成就圣僧者,唯有天生佛性的人!
并且,千年光阴,七朝更迭之下,也只出了这么一个圣僧!
什么叫天生佛性?方圆不知,佛经上也没有这方面的详实叙述,直到发现无师自通了禅音的张原,心中才重新燃起希望!
旁听一个月就能学会禅音,这应该便是天生佛性了罢?
以他对皇室世家的怨恨,又立下了那般大誓愿,若是修成圣僧,又身怀杀伐之技,那么师父的仇……
方圆以为自己早忘了杀师之仇,毕竟连下令的太宗皇帝都早已作古,这大概是佛门唯一胜过皇室世家的地方了。未料到突然之间,被张原勾起这股念想,方圆这才明白,自己修了几十年的佛,全都是表皮上的无用功!
仇恨,只是被埋在最深处,一旦为天雷勾动,便会滋生而出,熊熊蔓延万里!!
方圆直勾勾地盯着他:“张原!我且问你,可愿成就‘圣僧’否?”
张原目中波光一动,平静地道:“敢问大师,何为圣僧?”
方圆照搬佛经,眼中似有火光燎过,一字一句地道:“不朽不坏,不垢不灭,不增不减。”
张原沉思片刻,莫名地觉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记忆的闸口又放出一股信息,仿佛自己多日来不曾设法离去,就是为了这一刻。
“我愿。”
并不刻意,却自发隐隐禅唱之音。
“落发受戒,你愿否?”
张原笑道:“本来无可无不可,但尚需留着俗世身份,将来还有用处。”
方圆本想说不合规矩,但心思一转:这人没经过那一道关也照样悟了禅音,我又何苦着相?
当下点点头道:“从今日起,藏经阁对你开放,任你翻阅,每日我会单独为你**一次,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待方圆离去,张原重新坐回塌上,一边运功,一边默默地从脑海中凌乱的记忆中整理出有用信息。
圣僧,这两个字他有印象,并不是圣僧本身有多么了不得,似乎……似乎是一块很好的敲门砖。
但是目前来说,的确有着大用。如果真的不朽不坏,那么皇族世家再也威胁不得,从此摆脱了世俗力量的制约,朝着更高层次进军。
嗯?我为什么会想到“世俗力量”?莫非还有着不属于世俗的力量不成?
一夜过去,大雪渐渐止歇,冬日暖阳一出,映射得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
往生寺外,一男一女正骑着马缓步行来。
马是高头大马,人是俊俏璧人。衣锦服缎,一看便是世家子弟。
“世兄,这大雪天的,偏生跑来这往生寺做什么?”说话的女子容色不俗,身上裹了一件银色狐裘仍然显得身段婀娜有致,眉宇间颇有些骄纵之气。
男子正是张轩,闻言笑道:“家母有命,嘱咐为兄来探望一个人。”
女子露出不解之色:“派遣一个奴仆过来不就成了么?何须世兄亲来?”
“本来奴仆也是行的,但母亲放心不下,总得亲自瞧上一眼的好。”张轩跳下马来,将马匹交给知客僧,随即搀扶着那名女子下马。
“呵呵,究竟是谁,能劳动世兄大驾?”女子漫不经心地将手中马鞭挥了挥,在空气中打出一声爆响。
“是我一个好弟弟。”
“张卫?他不是随军去南方征讨山夷人了么?”
“不不不。”张轩露出颇有几分古怪的微笑:“冰妹可猜错了,他只是一个烧火丫头生下的贱种而已。”
司马冰眼珠一转,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跟着走进了往生寺的大门。
第十二章 斩杀
寒梅初绽,曲径幽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张轩二人在一名和尚的带领下,走入张原所居的屋子时,看到这个让他蒙羞的四弟,在这所雅致的庭院中,正捧着一本《三朝文选》看得津津有味,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张原!父亲叫你来此面壁思过,应当身居陋室,衣食不继,这才是克勤维艰的道理!你怎敢住上这样雅致的地方?贪图享乐?嗯?”
说完,张轩一脸冷厉,又掉过头来对那引路的和尚道:“是否他逼迫尔等,让你们好吃好穿的供着他?”
那和尚一脸惶恐,唱了句佛号道:“这是住持方丈的意思,贫僧也不知道啊。”
张轩皱皱眉,心中对方圆记了一笔账,又对着张原冷冷地道:“你读的什么书?《三朝文选》?你竟然还敢读经义?让你来此,是为了读佛经化戾气,明白什么是祥和慈悲,什么是与人为善,你不仅不看佛经,反倒读起经义来,你这是想做什么?”
“难道你还想考科举?妄想出人头地?”
张原淡淡地望着眼前这个大放厥词的人,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明明自己轻轻一剑,就能取了对方的首级,他又怎么有底气在此对自己大呼小叫?
是名份?是世家?是朝廷?
借势么?
张原向着后方瞟了一眼,神色中瞧不出什么喜怒:“大魏律例,适龄男子当重文修学,家有余财而不供子弟进学者,罚没家产。”
“你是刑部主事,怎么连这也不知道?还是故意违反国法?”
你既然喜欢讲国法,那我就用国法来问你!
说到这里,张原顿了顿,瞧着张轩变幻不定的神色继续道:“礼法有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上古大贤有云: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你区区一介主事,怎敢违背礼法,阻我上进之路?”
不但用国法压你,还要从礼法上批倒你!
说到这里,张原戟指大喝:“我欲读书考举,报效朝廷,正是秉行大义,履行正道之举,你何德何能,敢说这通天之途是‘妄想’?”
“莫非你张轩胆敢把持社稷神器,阻塞天路不成??”
以势压人,谁人不会?
说话间,张原袖袍鼓荡,气势迫人,枝头积雪被他喝得纷纷坠下。
只见张轩脸色泛青,听得张原每一句话落下,他脸颊上肌肉便抽动一次,神色难看之极。
“咦!你嘴巴利得紧啊,怎么外面都传言你话都说不利落,是个痴儿?”司马冰好奇地道。
张原看了她一眼,瞳孔微微一缩。
心中怎一个复杂堪言?
数年前在府中无意间的邂逅,自此心生爱慕,对方一颦一笑,莫不回味良久,每一次被司马氏命人痛打、在塌上偷偷哭泣时,脑海中也满是对方的倩影,给他不知道带来多少安慰,甚至是活下去的勇气!
可是怎么……感觉很是平淡,心中没有掀起丝毫波澜呢?
甚至,隐约还有一丝厌恶?
她可不曾得罪自己,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念头?
司马冰见这少年痴痴地瞧着自己,以为自此又多了一个裙下之臣,心中不禁得意起来,轻轻白了张原一眼。
一旁的张轩看得真切,彻底气爆了肺,心中一横,当下大喝一声:“来人,将这小贱种当场斩杀!”
“砰!砰!”
两道人影从墙外跃出,重重地落在地上,各自挚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向张原刺来,剑锋所指之处,鸡皮疙瘩都冒出一片。
这是相国府招揽的江湖高手,一直暗中保护着张轩二人。
世家子外出,纵然低调行事,也从来不会真的白龙鱼服。
说不过你,就直接来打你杀你,这才是世家真正的行事作风!小小庶子,不知谨慎保身,竟然如此猖狂,还能翻了天去?
司马冰神色不变,似乎早料到会有这样一场局面出现,当下不但不惧,反而有些期待。
她自幼崇拜个人力量,也曾跟家**奉的高手学了不少,虽然三心二意没能登堂入室,但对付几个男子是不成问题的。
“荡!”
她似乎听得张原轻轻吐出一字。
接着又听得“锵啷”一声清响!
一道璀璨剑光突然从黑衣黑裳的张原身上爆闪而出,连这天地间的素白都似乎黯了一瞬!
那两个高手一左一右,从张原擦肩跑过,像是没有看见这个人……
机械地又跑了三四步的距离,忽见一人头颅落地,一人的头颅连带一只胳膊斜肩削断!
无相摧魂剑荡魂式!
这荡魂一剑,精义便在于以少敌多,配合身法从诡异的角度施以斩切,从而诛除群敌。
猩红满地,武者体内强悍滚烫的鲜血所流动之处,融得地上的积雪都薄了一层。
这两条亡魂身死佛门清净之地,也省去了超度的功夫。
张轩与司马冰呆呆地看着地上的残破尸体,直到张原缓缓归剑入鞘,这才醒悟过来,眼神中满是惊惧与难以置信……
这两人,可是流窜半个天下的有名凶徒啊,多少武道门派的弟子死在他们手中,竟然就被这么一个孺子、不费吹灰之力斩杀当场?
张轩身体颤抖,不知是气还是怕,但世家子弟的骄傲仍未令他低头,盯着张原连声放话道:“好!好!你出息了!让你来佛门修身养性,化解凶戾,却不知哪里学来这一身凶残邪功,更甚往日!”
还想在说什么,只觉自己额头中间一阵冰凉刺痛,仿佛有着一把剑正缓缓刺入……
张轩不明所以,但仍旧咬着牙,面色强硬地道:“你还想怎样?灭亲弑兄?弑杀朝廷命官?”
“你……你敢杀我???”
世上就有这样一种人,他做什么都是对的,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但你这样做,就是不合法、不合理、不合情。
张原已经懒得多说,身形微微一晃,便站到了张轩身前,竖起剑柄朝对方腰部一撞……
张轩只觉得体内微微一痛,虽是轻微得很,但也完全摧垮心中那一层虚薄的勇气:他敢对我动手!他怎么敢对我动手!!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对,就是这样,先避开这凶人,再找法子从容收拾!
当下怨毒地望了张原一眼,连司马冰也没招呼,转身疾步离去,一直到走出门外之前,后脑勺仍被一股锋锐迫人的刺痛遥遥笼罩着,许久后才慢慢消去……
司马冰呆立半响,直到张轩离去,才醒过神来,说了一句:“你很强啊,教我好不好?”
第十三章 本心为何?
司马冰跳到张原身前,满满崇慕地望着他,一双美眸晶莹剔透,肤色似雪,容光娇艳,婀娜有致的身段散发出诱人的魅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二人距离极近,银白的狐裘内露出一抹雪白,馥郁的处子甜香将他包围,似乎下一刻少女就会投怀送抱,求他爱怜。
张原的气息微微一乱,随即明心照神,眸中清清如玉,不复迷乱。
淡淡地瞥了这女子一眼,一言不发,独自转身回屋。
司马冰眨了眨眼睛,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待一声闭门声响,这才发觉自己被人无视……
这人,是瞎子么?
司马冰先是茫然片刻,不能接受自己被人这么冰冷拒绝的现实,在雪中呆呆站立半响,这才狠狠一跺脚,眼中露出羞恼之色:“呸!一个低微庶子罢了,有什么了不起!”
说罢,随即转身离去。
张原再度翻开《三朝文选》,看到其中一段记载。
五百年前的大祟帝国,一个开国有功的将军被封为一国诸侯,但其人年老后昏聩无比,不仅悖逆五常,还玷污臣妻,杀妻灭子,祸乱民间,肆意纵兵劫掠烧杀,闹得国内人人自危,纷纷往外逃亡。后来却被他一个逃跑的儿子,带领早已心生不满的臣僚反攻弑杀。
但这以下犯上、以子弑父的举动为舆论不容,大祟天子调兵遣将,准备将其剿灭示众,以儆效尤,当时群臣赞同,唯有一个大臣站了出来,向皇帝上了一道奏折,其中一段话流传至今。
君事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父视子以亲,子事父以孝;然君父视臣子如草芥,臣子则视君如寇仇!
“父亲待我还不如一个下人,嫡母与兄长更恨不得将我置之死地,母亲死得不明不白,自己又几次险死还生,这样的家庭,这样的亲人,我如破门而出,反攻倒算,也符合了上古圣贤的道义。”
张原看着史书中的每一个字,每一段句子,无不浸润着血淋淋的杀戮。
“历史的车轮在杀戮中滚动,人类也在杀戮中步步前行。我如今提三尺利剑,退可逍遥江湖,进……却不知朝何方前行,仅凭这一身武艺,不足对抗皇室世家。莫非只能学无相子师父,在草泽中浪荡一生?”
“逍遥江湖,听上去似乎非常自在,但却不是我平生所愿。”
“我生平所愿……。”念头转到这里,张原又发现自己似乎忘了什么……
打灭皇室世家的尊荣,那是际遇影响下生出的誓愿,并非是一个人发自内心、真正的追求。
我的真正追求,又会是什么?
佛武合一,前路渺渺。一个不怕长枪重弩的武道高手?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例子,我又怎会动了这样的念头?真是稀奇古怪!
摇了摇头,当下丢开这些杂念,继续翻阅着手中经史。
张原准备报考科举,并非一时心血来潮,也不是为了做官。就如同“圣僧”二字一般,举人与进士这两个身份,也令他莫名地觉得非常重要,似乎在未来的某一天起到不小的帮助作用。
因此每日分配时间,整夜修习心法,用这完全代替睡眠,然后不到五点便起床练剑,日上中天之后,开始阅佛经、览经义,直至午夜时分。
功课虽多,但并不令他感到繁重难以忍受,反而有些乐在其中,不知疲惫。这种每一天都有进步的感觉无比美妙和充实,整个身心都在朝着一个更高的方向升华。
脑海中时常冒出的念头和预感,已经让他隐约明白自己身怀秘密,如果一味无视,或者虚度年华,将来只会“直叹光阴不由人,岁月磋磨事无成”!
……
相国府。
大厅内,司马夫人垮着一张长脸,正听着张轩的疾声痛诉。
室内温暖如春,暖烘烘的地龙熏得所有人昏昏欲睡,唯有司马夫人眯着一双狭长的细眼,心中愤恨不已。
“无法无天!真正的无法无天!!”司马夫人突然将一盏上好的青花瓷杯重重的砸在地板上,惊得身侧的丫鬟齐齐一凛,些许睡意立马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贱种现在变得凶残无比,母亲,是时候下重手,一举剪除祸患了,若再任其成长下去,儿子担心,今后恐有不测之危啊!”张轩劝道。
“说得轻巧,怎么剪除?动用大批甲士围攻?这里可是大魏王京!”
司马夫人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拍了拍桌子道:“动用甲士岂是等闲事件?别说军队,就是聚集百人以上的家丁外出都会惹得皇室和其他世家绷紧了脑袋,死死的盯着!”
“那竖子反杀两个好手,此事恐怕已经传扬出去。若再派遣家**奉,人少了也是送菜,人多了事机必泄,届时你让天下人怎么看我们张家?”
“杀一个庶子,还那么大动干戈?脸面还要不要了?”
张轩焦虑地道:“难道就任由他参加科考,日后与寒门那些人纠合起来与我等作对?”
司马夫人想到一事,顿时定下心来,脸色恢复许多:“问天观里的人有些鬼把戏,倒不妨找他们出马。”
“问天观?”张轩愕然,“那些神神叨叨的道士?不过跟和尚一样,能治疗些疾疫罢了,有何能耐对付那竖子?”
司马夫人摆摆手,面带回忆地道:“有些事情你是不知道的,你可知甄淑妃有过一个儿子吗?”
张轩奇道:“甄淑妃?不是早就打进冷宫了么?哪里有过儿子?”
司马夫人轻蔑一笑:“甄淑妃出身寒微,腹中怀了龙胎却不敢说出来,就怕有人暗中加害,一直藏到分娩那天才暴露出去。”
“甄淑妃产子后,仅仅过了一天,就发觉此子突染疾疫。甄淑妃召来道士治疗,当时是看好了,可是不到一周,那皇子便突然失魂而死。”
“接着,甄淑妃也被治了个照料不善的罪名,打入了冷宫!”
“母亲是说……那道士使邪法害死了皇子?这怎么可能?”张轩有些不信,若道士有此本领,岂不是人人自危?
司马夫人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轻哼一声道:“你可知为什么,无论皇室世家,孩子尚在腹中之时便要进行册封吗?哪怕是九品骁骑卫?”
“法不加贵人!若甄淑妃并未秘密产子,而是事先告诉了皇上,得到了册封,那道士的邪法便害不了皇子!”
她还少说了一句:若甄淑妃不曾命令道士给儿子治病,在皇宫禁院之中,道士也断断使不出法力来!
“你且带我一封书信去问天观,找一个叫广元子的道长就行了。邪法无影无形,任凭那张原天大本领,也决计敌不过他!”
“到时候,要他三更死,就绝对喘不到五更!”说到最后,司马夫人脸色刻毒,憎恨之意溢于言表。
第十四章 漫长一夜 一
“师弟,你真的要去?”一个满面苦相的道人缓缓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师兄,我问天观的威望和影响已经超过了往生寺,正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好时机。若是违逆了相国府,只怕又遭打压啊,届时师父在世时的一番心血,又白白浪费了。”
“……那你去罢,小心些,切记!性命第一!”
中年道人笑道:“不过一个庶子罢了,既无官品在身,也没有相国府气运的保护,只要那群秃驴不在身边,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师兄且等着好消息吧!”
说完,这道人盘腿而坐,闭上眼睛,只见屋中的灯光微微一闪,就再无别的动静了。
……
往生寺一处偏院中,一灯如豆。
“幻身灭故,幻心亦灭,幻心灭故,幻尘亦灭,幻尘灭故,幻灭亦灭,幻灭灭故,非幻不灭,譬如磨境,垢尽明现。”
张原合上手中的佛经,静静地望着油灯中一点灯焰,目中若有所思。
幻身,幻心,幻尘,幻灭诸幻皆由后天之欲而来,看似孜孜以求的东西,并非是本心中真正想要。
《牧牛记》曾记载这样一则故事:有一牧童,自幼家穷,受尽白眼和欺辱,于是决定入学读书,改变命运。寒窗十年,在赶考途中夜宿山神庙,半夜遇一美女求欢,他经不住引诱,一宿欢悦后,这书生发现自己灵智尽失,回忆不起半点经义上的内容来,科举一途因此断绝。无奈之下,只得上山为贼,却因为瘦小无力,受尽群贼欺辱。书生一气之下,决定拜师学艺,于是遍访名山大川,寻找武林高手,结果武艺没学到,反而闹得风霜满面,未老先衰。仓皇失落之下,翻到一本志怪神仙的话本,看到里面主角的奇遇,脑袋一热,决定跳崖碰碰运气……
结果这书生在一阵疼痛中醒来,发现自己依旧是个孩童,躺在草地上呼呼大睡,正在被自己放牧的青牛用角顶着。
抛却其中佛门惯有的暗喻和说教手法,其中道理还是很明显的。
张原长身而立,踱步到窗前注视着外面的夜中雪景,心中涌动着一股明悟。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身边少不了强者打压、小人如鬼、恶人惦记,特别是告别了相国府,今后各种风刀霜剑更会接连而来。
遭遇的事情多了,人就会丢掉初心,忘记本来的追求。但若是害怕失去自我,而躲藏在安逸的角落中作鸵鸟状,那只会令明镜蒙尘,渐生锈迹。
“譬如磨境,垢尽明现……譬如磨境,垢尽明现!”张原反复地念诵着这句佛经上的话,随着一呼一吸,体表上数之不尽的毛孔也在细微地一张一合,仿佛十万八千张小嘴活动开来。
这是晋升“和尚”位份的征兆,下一步便是从这些毛孔中生出气场,隔绝污垢,成就住持之位。
人心如境,既要打磨,才能不锈不垢,也不能在打磨中忘却本心,走上歪路歧途,徒费光阴。
屋内寒素,屋外飞雪,漫漫长夜之中,张原的眸中愈发澄透。
突然,屋内一暗,灯芯上的火光毫无征兆地熄灭了,一种不同于窗外风雪的阴冷渐渐弥漫开来。
大门,无风自开,“吱嘎”的摩擦声,在这死寂的夜里让人心头发毛。
一股阴风灌了进来,打在了张原身上。以他现在的修为,也感到一丝发自心底的寒凉。
接着,一个人形的黑影,突然出现在门口地板上,在微弱的反光下,这黑影被拉得老长……
张原抬头一看,门口明明空无一人,这黑影又是怎么出现的?
地板上的黑影开始一步步向他逼近,就像一个无形却有影的人在向他走来,只是细细看去,这黑影的身体和四肢部位在不停地扭曲晃动着,怪异之极!
剑光一闪,张原持剑一撩,剑锋划过处空空如也,除了让这黑影扭曲得更加厉害以外,似乎毫无成果。
忽然,地上的黑影动作一变,似乎高高跃起,朝他兜头扑来,一时间,阴风大作,刺人肺腑……
情急之下,张原来不及再去思考什么,下意识地作出忿怒明王相……
哼!
这重重一哼,仿佛张原怀着恨天遮眼、恨地缚身的莫大忿怒,体表毛孔大张,一股至阳至刚的无形气场透体而出。
“呃呃呃呃咕哇哇嘎……。”下一个眨眼的功夫,这黑影就扑在这气场上,只见微弱的金光一闪,黑影被重重地弹飞出去,仿佛被厚厚的绸布捂住了嘴巴,发出扭曲怪异地嘶喊出来,在地上剧烈地滚动攀爬着,连那层漆黑也淡了一些。
此时,张原面目狰狞,再不复往日的清淡,狠狠地盯着地上的阴影,嘴中吐气开声,又是一个音节吐了出来。
“哈!”
寒凉的空气中,突然热浪滚滚,仿佛大日降临,一股无形无色地气浪朝地上翻滚的黑影滔滔涌去……
只听得一声无言地惨嚎,刺得张原的耳膜都一阵生疼。地上的黑影在这气浪的冲击下,顿时飞快地变淡变浅,四分五裂地碎了开来,较为粗大的几股黑影重新拧结在一起,飞快地从门缝中钻出,剩下的碎片则慢慢隐没在了空气中。
张原重重喘息几口,只觉得脑袋中嗡然作响,那股莫大的愤怒仍未消褪,让他恨不得将眼前一切全部撕碎……
这是……忿怒明王心经的后遗症?
张原一手拄剑,一手扶着书桌,一边喘息,一边尝试着念诵《般若波罗蜜经》,心神才渐渐冷静下来。
佛门善于驱除病人体内阴邪,但先要要求僧侣修持正经,清心明神,原来就是为了抵御这种暴烈到极致的功法!
难怪!难怪!
忿怒明王心经上有言,“哼哈”二音最能驱阴祛邪,但阳刚暴烈,有迷失心神之危,当初看时还不以为然,没想到果不其然!
张原捂着胸口,心脏犹自砰砰跳动,又疾又重,几乎达到不堪承受的地步。
忽然脑海中又响起方圆的话语:正经修为不足,断断不可使用心经上功法。什么层次就使什么,万万不可逾越。
这“哼哈”二音,必须得佛法精深、修持年久的和尚每日才能使用一次,多了都不行!唯有到了住持一级,才可随心所欲运用。
“这番好险,只是谁要杀我?使的又是什么邪法?”
张原调息几口,恢复大半后便提着剑推门而出。
报仇不过夜,岂能让死敌继续潜伏,随时暴起一击?
此时,屋外飞雪连天,掌中剑锋如霜!
这满天满地的雪,实在太白太单调,须得染些猩红,才教人知道真颜色!
第十五章 漫长一夜 二
张原刚刚走出房门,大雪纷飞中,一个胖大人影从墙上一跃而下,轻飘飘地滑行一段距离,又倒持着一柄长刀在雪地中疾行数步,在五六丈处立定身子,长声而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好好好!咱家就知道那些牛鼻子不靠谱,果然还是二公子英明,若非留了这一手,又让你见着明天的太阳了!”
“你说你一个庶子,不安安稳稳的呆在相国府里面,跑来这和尚庙,这不是造作么?”
张原拄剑一立,“就你一个人?”
胖子一愕:“你不知道咱家是谁?”
“噢?那你是谁?”张原无所谓地说着。
胖子淡淡地道:“咱李大山纵横江湖二十年,一柄长刀打遍江湖无敌手,道上朋友都称我一句‘断流刀’,你竟然不知?真是狗屁不通!”
接着道:“宝物,交出来,咱家就放你一马。”
张原正待突下杀手,却不料听到这一句话,皱眉道:“什么宝物?”
心中却不自觉地紧了一紧,仿佛对方这句话非常熟悉,似乎有人对他说过,并让自己有着很不好的遭遇……莫非这胖子知道自己身怀秘密?真是奇怪来哉,自己尚不知情,这胖子又如何知道的?
李大山将长刀往雪地一顿,叉着腰喝道:“还想抵赖?你一介弱质孺子,短短时间内变成武道高手,岂不是藏着什么天材地宝,绝世秘籍?”
“若是乖乖贡献给咱家,放你一马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哈哈哈哈……呃?”
张原听得眉头直跳,不知为何一股怒火直冲天灵,骤然打断对方:“死来!”
一道剑光披风斩雪,朝李大山陡然射去。
那胖子“嘿”了一声,长刀划出条弧线,势大力沉,撩歪剑锋的指向,又反手一刀朝张原劈来。
张原脚下一动,侧身避过,见对方虽然气力雄厚,身手却普通得很,脸色就有些错愕:“你就这两下?”
李大山怒道:“就这两下,足够收拾你!”
说着,长刀反切上撩,角度刁钻,削向张原手腕。
张原的身躯左突右闪,几下便突进刀网的封锁,狠狠一肘击在对方胸腹间。
李大山沉重的身形一下飞出数丈远,直直地砸在墙壁上,撞得墙壁都裂了开来。
“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指着张原连声道:“你你……好好好,给我等着。”
这胖子果然皮糙肉厚,受了这一击还行动自如,灵活地顺墙跃上,抹了抹嘴角的鲜血,喘着气道:“小的们,给咱放箭!”
小院周围一圈顿时冒出二十个弩手来,个个端持着一把木盒状的物事,前端的箭头寒光闪闪,纷纷对准了院中的张原。
是弩机!
张原脸色一沉,有些后悔自己的大意来。
这胖子明明武功寻常,却大言炎炎。而且明明带了这些弩手前来,却孤身与自己独斗,这种种迹象让自己不免误判了情况,没有果断地冲将出去。
一名头顶翎羽的甲士大喝一声:“放!”
“嗖嗖嗖……。”
一支支无羽短箭穿过纷纷扬扬地雪花,四面八方地朝院中人激射而来。
这种单兵弩机,往往给军中斥候配备,或是出现在剿杀武道高手和山匪的战斗中,而不会用在大军鏖战上。只因为这类弩机射程极短,装填麻烦,但好处是精准度极高,短程内的杀伤力也颇为可观。
张原剑如游龙,护住要害,一边朝后方屋内退去。只见青光连闪处,一串清脆地撞击声响起,弩箭纷纷坠地。
“噗。”一支箭射入大腿。
“噗!噗!”又是两支分别射入后肩部与小腿上,鲜血直往外淌,洒得雪地上犹如朵朵梅花盛放。
这就是任凭什么武道高手也不能对抗军队的原因,只要还是肉身凡胎,就不可能抵挡这样密集的箭雨,和永远也杀不尽的士兵。
所幸,入肉不深。自从悟得禅音之后,日日念诵之间,无形的震荡之音也在缓缓地改造着身体,皮、肉、骨三者都不比从前那般脆弱。
眼见小屋还有七八丈的距离,即便退进去也是被人瓮中捉鳖之势,张原神色如冰,一边运剑如飞,拨打着弩箭,一边暗暗运气,趁着箭势稍缓,足下一点,整个人轻飘飘地跃到一颗大树上,灵活地向上爬去。
领头的甲士唯一犹豫,李大山便呼喝道:“小的们,靠近放箭呀!”
众弩手纷纷望向那头盔上顶着一束翎羽的甲士,显然只听从他的命令。而这领头的甲士想到二公子曾吩咐自己,要听从这胖子的指挥,不由暗暗骂了一声“草寇”,随即挥挥手,众弩手便跳下墙来,逼近院落中,向着那颗大树围了一圈。
大雪碍眼,加上密集的树枝树叶挡着,这一下子命中率便低了很多,饶是如此,也在张原身上擦出数条血痕来。
李大山呸了一口血水,得意地喝道:“你准备在上面呆多久?不如下来谈一谈,凡事好商量嘛。”
“装聋子?好好好,咱家这就让你知道,这‘断流刀’的称号是怎么得来的!”
说着,李大山一刀朝树干劈去,三人合抱的大树顿时颤了一颤,破出好大一个豁口来。
这胖子一把子气力倒是不错,只是武功却稀松平常,也不知道在相国府是怎么蒙混过去的。
李大山正待砍下第二刀,忽然眼前一花,大坨大坨的雪团像雪崩一般从天而降,中间还夹杂着不少树叶和树枝,劈头盖脸地朝树下一圈人砸了下来。
正当所有人下意识地护住脑袋,或是抹去入眼的杂物时,一个矫捷的人影宛如飞龙般自上而下,扑入人群中……
剑光璀璨夺目,剑气夺人心魄!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伴随着高高飚射的鲜血,一众弩手如被割草般纷纷倒下,黑衣黑袍的张原如同死神的身影,灵动地身形绕树而走,飞速地收割着弩手的性命。
翎羽甲士目呲欲裂,看着自己的同袍好友没能死在战场上,却死在这堂堂王京中的一处寺院中,一颗百战余生的铁心都忍不住颤抖。
“还不快去拦……。”这甲士掉头对李大山大喝,只要他阻挡片刻,自己这边就能从容地后退布阵。
这一掉头,却傻眼地发现那道胖大的身影已然奔出院外,笨拙的体型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灵活。
甲士惨笑一声:“好好好,老子就知道这些江湖人没一个靠谱的!”
说着拔出腰刀,咬牙大喝:“兄弟们,拔刀近战,跟这贼子拼了!!”
话音落下时,场上只剩下五六个弩手了,短短时间内,就有十多条性命丧生在张原剑下。
由他领头,这最后几个人全部扔了弩机,纷纷拔出腰刀,聚在一起组成个小小的战阵,对张原严阵以待。
散卒不复勇,一阵敌千军。
江湖上的武道高手,不会畏惧数量上百的散兵游勇,却不愿硬撼哪怕十个士兵组成的军阵。
只因为这样的军阵就如同一个八臂哪吒,任凭你武功再高,一旦撞了进去,前后上下左右,不论任何方位、任何角度都会迎来攻势,防不胜防,避无可避。
张原神色冰冷,掌中长剑上滑下一缕鲜血,一滴滴掉落在雪地中。
对面残余弩手组成的小小三角军阵,没有让他稍停脚步,缓缓逼近过去。
蓦然,足下发劲,脚尖勾起一大捧积雪朝对面泼洒而去,黑色的身影裹挟在这雪雾中,以雷霆之势暴突而至!
“杀!”翎羽甲士刚刚发出一声喊,就觉得胸口一凉,全身飞快地失去所有气力……
呆呆往下一看,一个碗口大的破洞出现在胸腹间,几乎碎裂成渣的五脏六腑正从血洞中汨汨涌出……
一连串血雾在战阵中飙射而出,自领头的甲士以降,站在他后方的三人也同时被这一道剑罡透体而过,落得心肺俱碎的下场。
无相摧魂剑破魂式!
最后三人心胆俱碎,连连后退,也被张原合身扑上,一剑一个,了结了性命。
原本祥和的佛寺小院,此刻鲜血流淌一地,残肢断体到处散布,猩红刺目,如同修罗场。但这惨烈的一幕很快被这连天大雪遮盖住,就连尸体也渐渐消失在雪地中。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