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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骏     镇墓兽txt下载     镇墓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章 上海!上海!

    民国十年,1921年11月23日,小雪,这天是秦北洋的阳历生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的阴历生日是十月初二。但无论阳历阴历,秦北洋都已年满二十一岁;也无论中国或者西洋的标准,他都已是个标准的成年人,不能再自诩为男孩或少年了。

    秦北洋站在地宫中央,黄肠题凑秦始皇巨棺前,面前跪拜着“镇墓兽猎人”老金,以及少年中山。

    九色顶着雪白鹿角,浑身青铜鳞甲,化身幼麒麟镇墓兽,跪在主人身后伺候。

    秦北洋已养成了规律的生活习惯上半夜陪伴阿幽睡觉,下半夜回到天上地宫,钻入黄肠题凑之内,睡在唐朝小皇子的棺椁旁。

    哪怕灵石的放射性再强大,似乎也被秦始皇陵赝品与唐朝棺椁真品的气场抵消了。秦北洋的肺癌未曾再发作,每日只吃吃猕猴桃与甘露汤,身板却变得厚实起来。除了乌黑的披肩长发,他不再像少年时代的唐朝小皇子,反而更似工匠老爹秦海关。

    老金使了个眼色,中山从袖子管里掏出一只蟠桃:“恭祝主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气氛略尴尬,显然寿桃的效果不如蛋糕。在这古墓地宫里祝寿,紧挨着秦始皇的巨棺与唐朝棺椁,似乎也有些邪门。

    秦北洋拍了拍脑门:“忘记今天生日了!我把你们叫过来,只是想宣布一件事儿。”

    “主人,有何吩咐?”

    “老金、中山,你俩与我一同下山!”

    “什么时候?”

    “今天。”

    老金与中山面面相觑:“太白山的规矩,主人的命令,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也得完成呢。能告诉咱们去哪里吗?”

    “自从上次天国叛乱,太白山元气大伤,我们也一直在刺探阿海的消息。”

    “听说他在西安出现过,后来又到了东三省。”

    “有人说,最近他到了上海。”

    秦北洋右脸的肌肉有些抽搐,摸了摸九色雪白而锋利的鹿角。

    老金皱起眉头:“我们去上海?主人,这事儿,夫人知道吗?”

    “我知道!”地宫角落响起阿幽的声音,她信步走到夫君身边,握住秦北洋的双手,“哥哥,你们放心下山去吧,阿幽会坐镇太白山,绝不会有半点差迟。”

    “妹妹,此番下山,路途遥远,至少要分别数月,请勿挂念,我必平安归来。”

    结婚后,阿幽越发像个听话的小媳妇:“我会照顾好山上的兄弟姐妹们。”

    话虽如此,她却紧紧捏着秦北洋的胳膊,几乎捏出一大块青紫来。

    “妹妹,那我就下山了,勿念!”

    秦北洋抓起阿幽的手放下。他走到秦始皇地宫中心,面朝黄肠题凑巨棺中的唐朝小皇子棺椁,跪拜告辞。

    下山前,秦北洋想起了一个人小木。

    五个月前,在白鹿原唐朝魔方大墓之上,小木右大腿中了一箭,被阿幽绑架上太白山,作为“南洋华侨女刺客林娇娥”进献给阿海的礼物。果不其然,阿海没有杀他,反而将他当作座上宾。叛乱平定之后,小木又被囚禁在天上地宫的顶层,联通墓道的地窖监狱之中。除了少年中山每天给他递送甘露汤和猕猴桃,几乎已被人们所遗忘了。

    除了秦北洋。

    前几日,他亲手打造了一件新工具小木的洛阳铲的复制品。这种工具简单、坚固而实用,虽是盗墓之利器,但也能成为考古探险的标配。刀剑、枪炮本无正邪之分,落到恶人手中自然坏事做绝;落到好人手中也可匡扶正义。这回下山,他除了带上洛阳铲,还想要带上小木本人。

    老金劝阻了一句:“主人,阿幽小主说过,小木这个小盗墓贼,他说过的任何话都不要相信,最好把他囚禁到老死为止。”

    “小木盗墓有罪,但对平定阿海的叛乱有功,何况大腿又中了一箭,已是将功赎罪……何况,我们把一个盗墓贼关在秦始皇地宫之上,着实有些晦气。”

    秦北洋推开老金和中山,径直爬上墓道中的台阶,来到幽暗的地窖监狱。他用火把照了照铁栏杆深处,露出一张长发蒙面的年轻面孔。

    小木似乎成了见不得光的怪物,呻吟着蜷缩到监狱深处。他已被暗无天日地禁闭了五个月,仿佛回到东海达摩山上的洞窟,只是再也没有了海女的陪伴。

    少年中山将他拽出来,擦拭身上的污垢,又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他的箭伤已经痊愈,说话的能力也早就恢复了,跪在秦北洋的面前磕头,感谢不杀之恩。走出墓道的全过程,他都被绑着蒙眼布,确保不会再起挖这座大墓的念头。

    当天,秦北洋离开了太白山。

    秦岭的初雪早就来了。满山枯叶飘零,犹如金色蝴蝶飞舞,像极了庚子年,秦北洋在秋风白鹿原上出生时的异相。

    十八岁的阿幽,变成小媳妇将长发挽在脑后,涂着腮红,美艳动人。

    秦北洋背插三尺唐刀,腰挂十字弓,带领“镇墓兽猎人”老金、少年学员中山、小镇墓兽九色、养出膘来的汗血马幽神,加上被蒙住双眼的盗墓贼小木,走过太白山的吊桥。

    山巅的拔仙台上,孟婆的双眼如同鹰隼,穿越几片云朵,沉默地注视他们的背影。

    “婆婆,你说北洋哥哥,会不会就此一去不复返?”

    阿幽悄然走到孟婆身边,就像两个怨妇,将拔仙台变作了望夫崖。

    “不,你还不够了解你的丈夫,他是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的男人。”孟婆抓着阿幽的手说,“可惜啊,我这辈子,并没有遇上过这样的男人。”

    从太白山南下,转入万径人踪灭的深切山谷,两边均是茂盛的原始森林。秦岭深处,尚残留不少野物,豺狼虎豹自不待言,大猫熊、金丝猴也常从竹林里穿过。

    四人一兽一马,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踯躅而行。风景又与秦岭北麓大为不同,气候渐渐湿润。秦岭是中国南北之分界,沿着三国时代的斜谷道,往南到了汉中盆地,已是地理上的南方,西洋人称为亚热带。

    秦北洋在此解开小木的蒙眼布,释放了这个命中注定要做盗墓王的男人。

    “嗯,海女和两个孩子,一定等我等得心焦了。”

    小木再三感激秦北洋的恩德,便隐身钻入庄稼地里,奔向河南洛阳盗墓村的故乡。

    一条大河自西向东流过河谷,便是古老的汉水,源出秦岭南麓,奔流三千里汇入长江。秦北洋买了一艘木船,顺流而下。犹如古人行旅,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遇到险滩急流,还得下地拉纤。幸好九色力壮如牛,过客们见到一条猎犬拉纤,啧啧称奇。

    路上遇到古墓,秦北洋便会挑选盗洞,跟九色钻进去住一宿,以免肺癌复发。老金与中山便在坟冢外露营,几次被误认为盗墓贼,被迫连夜逃亡。

    出了陕南,自汉水到襄阳。上达关陇,下至两淮,北依中原,南靠江汉。南宋与蒙古的战争,一场惊天动地的襄阳保卫战,决定了中国之命运。亦能说,先有襄阳,后有崖山。秦北洋记下山川地貌,脑中浮现大比例尺的等高线地图,得出结论:得襄阳者得天下。

    据说中国有两个隆中,南阳有一个,襄阳有一个,至今并无定论。近水楼台先得月,秦北洋左牵汗血马,右引镇墓兽,拜访了襄阳城西二十里的古隆中。

    南宋时,秦氏祖先在此定居,兄长秦晋、弟弟秦楚秦晋之好与朝秦暮楚。秦晋被蒙古大军掳走,跟随旭烈兀西征波斯,利用工匠技艺消灭了阿萨辛的天国花园与刺客联盟,远渡欧洲建立工匠联盟,成为第一代大尊者。秦楚则留下了秦北洋这一支的血脉。

    下了襄阳,过江汉平原,到九省通衢的汉口。此地亦有外国租界,人民头脑灵活,善于经商,人称“九头鸟”。长江边犹可见米字旗与太阳旗的军舰。龟山北麓是张之洞苦心经营的汉阳铁厂与汉阳兵工厂,如今“汉阳造”步枪仍是军阀们的主流武器。

    大江对岸的武昌,虽不见“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却依稀可辨龟蛇之气势。十年前,武昌首义的第一枪,敲响中国最后一个帝国的丧钟。九色带着秦北洋来到东湖边,找到个被盗的楚墓中住了一宿。

    次日,他们在汉口登上招商局的轮船,给汗血马也买了货舱的票,沿江顺流而下。

    九色对这一程还有记忆四年前,它刚被军阀从白鹿原唐朝大墓里挖出来,又从汉口出发,被轮船运到上海。上一回,它只是一尊雕像,孤苦伶仃;这一回,它却有好主人相伴。

    轮船走了两个昼夜,经停九江、安庆、芜湖。秦北洋好生兴致,凭栏欣赏石钟山、振风塔、采石矶,直达南京下关码头。

    在南京,有个英国男人上船,个头却很矮小。此人在货舱转悠,偶然发现了汗血马,赞不绝口,当场找到秦北洋,提出要以一千大洋买下幽神。

    老金在西北挖墓多年,知道马的价格,就算一等的哈萨克马,卖到一百大洋就不错了,何以这英国人出手如此大方?还有一点,幽神是一匹母马,通常价格会低于公马。

    秦北洋当然拒绝,英国人喋喋不休,不断往上涨价,最后竟达五千大洋!

    “这匹马是我的妹妹,你会为了钱出卖自己的妹妹吗?”

    他缓慢地说出日式英语,对方居然听明白了,以为碰到了一位家财万贯的贵公子,只能礼节性地说了声“marrychristmas!”

    今天是12月24日,西洋人的平安夜。

    一轮明月高悬。轮船已驶过江阴,水雾茫茫的江面越发开阔,喇叭状的江岸依次延伸,向着东中国海缓缓而去,不免让秦北洋想起四年前的东海夜航船。

    前方三百里外,便是吴淞口。

    上海!上海!

第二十一章 平安夜围巾(一)

    上海!上海!

    西元1921年12月24日,平安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法租界,亨利路,法国梧桐差不多都光秃秃了。街对面的东正教圣母堂十年后才建造。马路这边有栋静谧的小洋房,虽不能与三年前被付之一炬的虹口海上达摩山相提并论,但也算是闹中取静的好地方了。

    深夜,街上行人稀少,不少欧洲人回老家度圣诞了。至于中国人,除了教徒之外,丝毫没有圣诞节的氛围,哪能比得上百年后的国人们marry christmas的热闹?

    三十来岁的男人,中等个子,身穿大衣,头戴礼帽,敲响亨利路上的这栋洋房大门。

    开门的是个江北保姆,客人摘下礼帽,说出一串浓浓的宁波口音:“鄙人常凯申,拜访齐先生与夫人。”

    “几点钟拉?有事不能明天再来吗?”

    保姆一脸的不乐意,常凯申便塞给她一块银元,用上海话说:“阿姐,帮帮忙嘛!阿拉有数!”

    于是,保姆将他迎入客厅,沏了杯茶,便去通报主人。

    上海的冬夜,寒意逼人,常凯申在暖炉子前搓手,张望窗外那只黑猫,猫眼如同核桃仁般放大,仿佛盯住了一只老鼠。

    齐先生与夫人下楼来了。这对夫妇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先生穿着笔挺的蓝色军装,少校军衔的肩章,比常凯申高了半个头;夫人罩着一件白毛衣,皮肤近乎透明的白皙,齐刘海的头发没烫过,却有几分自来卷,眼眸闪着异域的琉璃色,就像窗外的猫眼。

    不消说,一个是齐远山,一个是欧阳安娜。

    这年夏天,他俩带着女儿九色,逃离即将开战的陕西。齐远山回到北京述职,受到直系军阀首领曹锟的接见,亲手给他别了一枚勋章,问他愿意到哪里供职?要么是去吴佩孚账下领兵打仗,未来或许成为一方诸侯,抑或留在京城的北洋政府,作为曹锟的左膀右臂。想不到,他选择说要去上海,愿意做北洋政府与上海租界的联络员。曹锟大为失望,但也未加阻挠,只说此子不堪大用。

    其实,齐远山是为了安娜和九色,宁愿放弃自己的锦绣前程。

    去年陕西之行,让女儿丢失了数个月,要不是秦北洋从天而降,至今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九色是在上海出生的,应该回到上海养育长大。何况安娜在上海有根基有投资,更易于立足与生活。而中国到处都在战乱,外国租界是最安全的避风港,君不见许多政治人物下野后都去了租界做寓公吗。

    盛夏时节,齐远山与安娜回到上海,在法租界亨利路租下一栋洋房。安娜再也不想让女儿吃苦了,必须给她一个安全舒适的环境,还预定了霞飞路上的幼稚园与法国小学的名额。

    齐远山虽然还是军职,却是个无所事事的闲差,终日待在家里陪伴妻女,看看报纸上军阀混战的新闻,站在中国地图前推演战事纸上谈兵。

    倒是安娜经常出门,打理“达摩山伯爵基金”的投资事务就算不为基金的主人秦北洋,也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啊。

    平安夜的清晨,拜访齐远山与安娜,出乎意料,常凯申只是对男主人点了点头,便对女主人毕恭毕敬道:“安娜小姐!耶诞快乐!”

    她是老大欧阳思聪之女,常凯申依然有青帮的身份,这么算来也是一种规矩和礼数。

    “常先生,您不是基督徒吧?怎么说起教友才说的话。”安娜胸口挂着十字架,淡淡地招呼客人,“大半夜的,有何贵干?”

    “一言难尽呢……”

    “常先生,您的生意做得那么大,又要去哪里发财了?”

    “实不相瞒,凯申是来向安娜小姐告辞的!”常凯申犹如斗败了的公鸡,满面羞愧道,“明日,常某人就要去十六铺码头乘坐轮船,前往广州。”

    三个月前,常凯申前来拜访之时,可不是这么一番光景。那时候,这位兼具革命党、青帮、股票经纪人三重身份的人物,意气风发地坐在客厅同一把椅子上,自称当年颇得欧阳思聪先生提携,跟安娜小姐也是有所“旧谊”。

    当然,欧阳安娜早就把这号人物忘得精光了。

    常凯申言必称中山先生,据说是奉总理之命回沪,联合上海滩各位大亨,在一年前成立了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称得上是如今上海证券交易所的前世。上海乃是是全国物产集散枢纽,以往大宗物品交易混乱,多控制在外国经纪人手中。前几年欧战正酣,上海华商纷纷投资股票债券。革命党开办交易所,实为筹措广州军政府的战争经费。

    一年之间,不少人大发横财,上海炒股风潮大热,国内外资本齐聚,各类交易所与信托公司竟达上百家,除了交易股票,还有煤油、火柴、木材、棉纱、麻布、烟酒……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的本所股票,从开盘价30元竟然涨到了200元以上,使得常凯申在最高峰时赚到了八百万银元,当时价值相当于两亿斤大米!这绝对是个天文数字除了支援“革命事业”,足以在上海滩过上花天酒地的土豪生涯。

    故而,常凯申第一次来到欧阳安娜家中,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尽管作为革命党人,他还是北洋政府的通缉犯,但在上海租界,国中之国,北洋政府并无执法权。身背闲职的齐远山,哪怕穿着北洋军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管沏茶待客。

    想当年,海上达摩山灭门案,齐远山也是嫌疑人呢,遭到公共租界与青帮的双重悬赏追杀。如今他已是欧阳思聪的女婿,通缉令一笔勾销,一笑泯恩仇。

    这两年,常凯申在上海也有所耳闻有位神秘的投资家,以某基金的名义收购了不少产业,包括黄金地段上的黄金物业,近年来价格竟已翻倍。革命党加青帮的身份,让他手眼通天,买通各方面关系,终于查出竟是前青帮老大欧阳思聪之女。

    他寻思这位欧阳安娜,必然是继承了其父的秘密遗产,更继承了欧阳先生的生意头脑,便携带厚礼前来拜访,希望与她合伙经营证券生意,为革命为青帮打下一片江山。

    升级做了妈妈以后,安娜再也不是小姑娘了,早已看穿了常凯申的心思不就是拉她去炒股票吗?

    欧阳安娜淡然一笑,送给常凯申一句忠告上海证券市场,投机远大于投资,不少人一夜暴富,更多人则是一夜破产,黄浦江上携手跳水的,南京路上排队跳楼了,比比皆是。

    她说了一句西洋人的谚语:“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

    常凯申不以为意,吃了个软钉子,拂袖而去。

第二十一章 平安夜围巾(二)

    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头两年,真是股票市场最火热之时,乃至于菜场大妈都在讨论昨天股票涨了赚到几块大洋的菜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谁能想到,两个月后,欧阳安娜的预言成真,老天爷的靴子落下来了。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买方资金不足违约,多头崩盘破产。股灾爆发,泡沫破碎,一地鸡毛,股票几成废纸。这便是中国证券史上的“民国十年信交风潮”。

    这年平安夜的上午,常凯申第二次坐在安娜面前,失魂落魄地诉苦道:“安娜小姐,凯申后悔没有听您的劝告,非但没有早日抽身退场,还给股票加了不少杠杆,一夜之间爆仓,百万家当灰飞烟灭,以至于负债六十万银元之巨!”

    这数字,听得让人心惊肉跳,齐远山当场从座位上蹦起来:“这……常先生……”

    “我这条性命,也是朝不保夕啊!”常凯申就差当场跪下了,“舍儿在沪上学,竟连几块大洋的校服费都付不起了,思之伤心……”

    “天有不测风云,股海亦如宦海。”

    欧阳安娜意味深长地回了一句,毕竟她在北洋政府外交部做过实习生,参加过巴黎和会凡尔赛条约,见识过当今地球上最有权势的男人们。而她掌握的“达摩山伯爵基金”只做稳健投资,绝不触碰当下流行的股票,此次股灾,非但没有损失,反而逢低抄底了一把,购入不少破产公司与商人的物业。

    “安娜小姐,您说得在理啊。”常凯申不是客气话,由衷反省道,“中国商人,势利之重,过于官僚,其狡狯状态,见之疾首!吾对中国社会厌鄙已极,誓必彻底改造之!”

    “常先生,您此番突然光临寒舍,不是来探讨社会改造的吧?”

    “惭愧!惭愧!凯申欠下巨债,今日远走广州,既是为避祸,也是因为南方革命事业如火如荼,中山先生招徕天下英才,凯申岂能作壁上观?”

    齐远山听着忍不住差点笑喷出来,明明就是躲债,还扯上什么革命事业。

    “您要借多少?”

    欧阳安娜是个明白人,就不跟他绕弯子了,直截了当问道。

    “这个……”常凯申原本编了半天的剧本,倒是被安娜的直爽打断了,挠着头说,“实不相瞒,上海滩的财神爷,上交所理事长虞洽卿先生,已给我资助了六万元。但比起六十万元的巨债,依然杯水车薪。凯申炒股毫无私心,只为革命事业筹措经费,能够早日挥师北上,推翻北洋军阀。”

    说到这儿,他怯生生地看了齐远山一眼,毕竟这位还穿着北洋的蓝军装,随时可以将他五花大绑送到吴淞要塞。

    齐远山却冷笑一声:“常先生,这是我家,不是北京的陆军部,但说无妨。”

    “是啊,您给个数字吧?”

    安娜又问了第二遍。

    即便是平安夜的冬天,客厅里充满三个人呵出的白气,常凯申还是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安娜小姐,我只向您借六万银元!”

    “六万?”齐远山面色一变,这可是一笔巨款啊,足以买下这栋小洋房了,“常先生,我等无亲无故,就凭着你曾是欧阳先生的门徒?欧阳家遭难,安娜需要青帮兄弟们接济时,怎么没见你们这些人跑出来?开什么国际玩笑?”

    “远山,惭愧!惭愧!我这个表面上的青帮弟子,实际上的革命党人,怎及得上您这位欧阳先生的关门徒弟啊。”

    “送客!”

    “哎呀……我也是走投无路,羞愧难当呢……”常凯申起身向欧阳安娜抱拳,“安娜小姐,祝您耶诞快乐,凯申告辞了。”

    “您去十六铺码头?”

    “嗯,但不是上船,而是投江。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常凯申掸掸灰尘,眼中露出枭雄的霸气,“我的同乡,交易所的周骏彦,套利失败欠债二十万,遭到逼债两度跳入黄浦江;操盘手洪善强,昨晚自杀身亡,尚未入殓呢。”

    他蹒跚着走到门口,摸了摸那只黑猫,微微叹息:“西洋人说,看到黑猫乃是极大的不祥之兆,明年的平安夜,便是常凯申的一周年祭日呢。”

    “常先生!”安娜冲到外头,伸手搭住他的肩膀说,“六万银元,我借给你。”

    “安娜小姐!”

    常凯申自己也不敢相信,原以为大半夜造访,人家未必敢开门。就算放他进来,也会像打发叫花子或野狗般的扔两块肉骨头了事。

    欧阳安娜将他拉回客厅,取出文房四宝。齐远山面有难色,但终究没有吭声。这个家里的财政大权,完全操控在安娜手中。毕竟“达摩山伯爵基金”并不属于夫妻共有财产,而属于秦北洋。

    此时,安娜细细思量这位常凯申,印象中虽不怎么样,却在革命党中有些地位,又是“杨梅都督”陈其美的拜把兄弟,也与革命党的笔杆子戴天仇情同手足,无论黑道白道都吃得开,未来必有飞黄腾达之日。如果常凯申投了黄浦江,对欧阳安娜并无任何好处,不如把钱借给他,让他欠自己一个人情,总会有用得上的地方。六万大洋,虽是巨款,但对于“达摩山伯爵基金”的一百万两白银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就算是一笔长期投资了!

    常凯申当场感激涕零,颤抖着手握毛笔写下欠条,三年内定当连本带利归还。

    然后,欧阳安娜亲自用钢笔开了一张六万银元的支票给他。

    “安娜小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凯申此生,当效犬马之劳!”

    “常先生,不必客气,到了广州,请代我向中山先生致敬!”

    她与齐远山将客人送到门外。正好下雪了。平安夜的雪。街对面有户法国人,隐隐传来圣诞歌声。

    “等一等!”

    安娜的这句话让常凯申魂飞天外,以为是不是她有临时反悔了?想不到,她从屋里拿出一条羊毛围巾,亲手裹在常凯申的脖子上。

    霎时间,有了春天般的温暖。

    常凯申眼眶中几乎含有泪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怀揣救命的支票飞奔而去。尽管这些钱不足以还清债务,至少能让他活到明天早上。

    半个世纪后,当他在海岛度过余生,依然不会忘记1921年的平安夜,人生当中最寒冷的时刻,一个琉璃色眼眸的美丽女子,亲手为他裹上的那条围巾至死依然保存在阳明山的衣柜最深处……

第二十二章 永隔一江水(一)

    次日清晨,1921年12月25日,圣诞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雪,越下越大了。

    安娜看着小木床上熟睡的女儿。小九色已经十八个月了,又长大了一圈,无病无灾,壮得像头小野兽,果然是吃过几个月鹿奶的。

    她换上一身肃穆的褂子,齐远山没穿军装,而是一身黑绸长衫。他俩吩咐保姆照顾好九色,最晚中午就回家。

    欧阳安娜是去教堂做弥撒。自从婚礼之后,她再也没去过教堂。从前住在虹口的海上达摩山,每年圣诞节弥撒都是雷打不动。昨晚常凯申来借钱,她已错过了子夜弥撒,早上又错过了黎明弥撒。圣诞节上午的天明弥撒,绝对不能再错过了。

    她没有选择去拥有哥特式双塔的上海教区主座教堂的徐家汇天主堂,而是去了法租界内的一家小教堂,专门供奉天使弥额尔她曾带秦北洋一起去过那座教堂。

    齐远山虽然不是教徒,却坚持要陪伴妻子同去,似乎想要取代那个人,尽管那永远都是徒劳的。安娜并未拒绝,他们叫了两辆人力车,来到高耸的教堂门口。

    时间正好,管风琴响起,唱诗班的孩子们高歌“进堂咏”

    “有一个婴孩为我们诞生了,有一个儿子赐给了我们;他肩上担负着王权,他的名字要称为神奇的谋士、强有力的天主、永远之父、和平之王。”

    很难得的一场中文弥撒,本堂神父是位中国人,操着一口上海话。安娜坐在人群中间,紧握双手,仰望祭坛上的拉丁文“quisut deus”,意为“谁如天主”。

    唱诗班歌罢,本堂神父开始侃侃而谈。安娜似懂非懂,但是目光虔诚,不断为另一个人而祈祷。齐远山坐在这氛围当中,有些局促不安,只能忍耐下来。祭坛上的油画,描绘着大天使圣弥额尔,美少年手执宝剑,屠杀撒旦化作的恶龙安娜想起四年前,东海达摩山,十七岁的少年秦北洋,骑在恶龙镇墓兽上,手执三叉戟将之屠杀。

    她亲眼目睹过活着的大天使!

    会不会,圣经故事里被屠杀的龙或兽,就是上古镇墓兽的原型?

    神父开始讲忏悔和赎罪了。欧阳安娜低下头,泪水涟涟,不知该为谁而忏悔?为不知在天涯何处的秦北洋?为此刻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丈夫?

    最后恭领圣体,安娜让神父亲手把圣体饼送入她的口中,以表这些年没来教堂的愧疚。

    唱诗班的孩子们继续歌唱,每每听到“请看请看小圣婴……”令她越发想念女儿,着急地左顾右盼,又不好意思提前退场,等到中午才走出教堂。

    圣诞节的雪继续下,台阶前有白茫茫的积雪,仿佛回到北极冰海孤岛,左手中指上的玉指环隐隐发热……

    一小时前,有人敲响了法租界亨利路的洋房大门。

    保姆厌烦地打开门,看到一个肤色白净的客人,年纪不过三十岁上下,身着大衣,头戴礼貌,就像昨晚的那位“常先生”,但显得更年轻更有精神也更帅气。

    他操着一口北方话:“阿姐,请问齐先生和夫人在家吗?”

    “他们去教堂了,下午再来吧。”

    “对不起,我下午还有事儿,我能客厅里等他们回家吗?”

    “夫人吩咐过,家里没人时,不准外人进来。”

    “阿姐,给个方便吧,我是齐先生的好朋友,他见到我必定会很开心的。”

    客人的目光很有魅力,欠身靠近保姆,简直温柔客人,往她手心里塞了一块银元。这位保姆也不过三十来岁,男人还在乡下种田,平时也爱打扮,哪经得起这样的殷勤?顿觉受宠若惊。她再看这位客人,文质彬彬,一看就是个读书人,原本的冷面孔给了一丝笑脸,开门将他放进来。

    坐在客厅里,沏上一杯茶,保姆还帮他脱下大衣,掸去雪花儿。一边等候主人回家,保姆还跟他聊天,说起江北农村的家常,说起上海的生活,又问客人老家在哪儿?

    “很遥远的地方呢。”

    “冬天冷不?”

    “冷。”

    保姆也是闲得发慌,自说自话拉着吧椅子,靠在他的身边问:“先生,您在上海可有夫人相随?”

    “呵呵,我无亲无故,孤身一人。”

    “那真是可惜了啊。”

    “可惜什么?”

    客人似乎很懂得女人的心,欲擒故纵。保姆笑而不语,却给他点上一支烟,火柴的焰头几乎烧着他的头发。他有些烟瘾,深深地吸了一口,吞云吐雾,却注意到窗外的黑猫。

    黑猫盯着他的眼睛。

    “这只猫?”

    “嗯……夫人从西北带回来的,半野半家的,经常从外面抓老鼠回来,龊气死了!”

    忽然,客人咧开嘴巴,发出野兽般的声音,那只黑猫被吓得跳上院墙了。

    保姆吃吃地笑着,拍打他的肩膀,用半生的上海话说:“哎呦,先生,你真结棍呢!”

    打情骂俏之间,楼上响起了小孩的哭声,保姆尴尬地一笑:“是我家的小主人醒了,我去哄一哄。”

    保姆急冲冲地上楼,果然小九色睁开眼睛,自己爬下了床铺。十八个月的小女孩,两条粗壮的小腿儿,在地板上健步如飞,正在满口喊妈妈呢。九色已留足了头发,乌黑乌黑的,绝无半点黄毛,说明这孩子颇为健康。

    “哎呀,我的小乖乖,不要吵啦,你妈妈去辣块了?我也不晓得啊。”

    保姆不耐烦地塞给九色一个奶嘴,只想让她快点安静下来,好再下楼去陪客人。

    “让我来哄哄她吧!”

    客人出现在了卧房门口,直勾勾地注视着九色。

    “哎呀,先生,你怎么上来了呢?”

    “不好意思,失礼了!不过,我带孩子可是有经验的。阿姐,我想来帮你嘛。”

    客人微微一笑,掐灭手中的烟头,便从保姆手中接过九色,却抱得颇为笨拙。九色怒目圆睁,对他并没有好脾气,再次大哭起来。

    “这孩子,真没礼貌,平常可不认生的!”保姆只能伸出手指头逗弄她,“怎么啦?九色?”

    “她叫九色?”

第二十二章 永隔一江水(二)

    客人继续盯着小女孩的双眼,几乎要盯出个洞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嗯,奇怪的名字吧?这可不是小名。”

    “齐九色?”

    “对啊,这小姑娘,长大后不得了呢!”保姆捏了捏九色粗壮的胳膊,“听说周岁时候给她抓周,结果抓出来个木匠用的墨斗!真是不像话!”

    “阿姐,她这么哭,是不是热了?生痱子了?”客人把手伸到小女孩的衣服里,“你看穿太厚了吧。冬天啊,小孩不要捂。”

    “那么冷的天,也会生痱子?”

    保姆将信将疑,看了看窗外圣诞节的飘雪。

    “给她换一件贴身点的小衣服吧。”客人把手搭在保姆肩头,“换好了,小孩就不哭了,我们继续下楼聊天。”

    “嗯,先生,您懂得真多,我听您的。”

    保姆笑盈盈地解开九色的衣服,这小孩居然犟头倔脑,拼命地蹬腿反抗,下地要往外跑。

    “要我帮忙吗?”

    客人在门口拽住小九色,保姆说:“太好了!帮我压住她的手脚呢。”

    于是,他俩一起将小女孩压在床上,正要更换贴身衣服时,客人特意看了看九色的后背。

    小女孩的脖颈后方,长着一对赤色胎记,形如鹿角,烈焰冲天。

    “就是她!”

    客人伸出细长有力的手指,滑过九色的后脖子。

    保姆觉得有些不对劲:“先生,这是要?”

    刹那间,客人手中多了一把匕首,保姆还没反应过来,脖颈已多了一道细细的红线。

    她瞪大了眼睛,嘴里蹦出个“辣块……”便不再有后半句话,气管和颈动脉都断了,整个人抽搐着倒地……

    一刀封喉。

    九色再如何胆大,也被这一幕给吓傻了。客人却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脸,将象牙柄匕首擦干净,重新藏在怀中,身上不留一滴血丝。

    当他要抱起九色之时,窗户突然开了,风雪钻进房间同时,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猫叫。

    野猫飞进来了!

    黑色的野猫,如同黑色闪电,从窗台飞向客人的面孔。他能从容地躲避人的攻击,却无法逃脱飞快的猫爪。

    于是,他的右脸被重重地挠了一下。

    原本干净白皙的皮肤,竟然整个掉落,趴在床上的九色都看呆了他的脸掉下来了。

    但在这张脸的底下,还有另一张脸,虽然还是同样的轮廓,却多了一道蜈蚣般的伤疤。

    阿海。

    他划过妆,右半边脸贴着假皮,掩盖住那道丑陋的伤疤,重新变成俊朗的面孔。十二年来,他一直梦寐以求的脸,可惜被秦北洋毁灭了。

    那只黑猫,似乎火眼金睛,早已看出他来者不善,特意跳到二楼窗外观察。而他杀死保姆的过程,全被这只猫看在眼里。为了保护小主人,它奋不顾身地撞破窗户,冲进来与阿海决斗。幸好阿海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刺客,动作反应超乎寻常地灵敏,否则抓破的不但是贴在脸上的假皮,恐怕眼珠子也难保。

    阿海一声暴喝,掏出匕首,向黑猫的脖子捅去。但要杀一只猫,其实要比杀一个人难多了。何况它不是一般的猫。这只不知多少岁的黑猫,把身体蜷缩成弓形,仿佛把自己变成利箭射了出去,一下子就跳到了靠近天花板的衣柜顶上。阿海知道不能爬上去,这简直就变成了刚被割喉的保姆,扫尽了刺客的威风。但他明白,如果要抓一只爬到树上的动物,最好的方法就是把树砍倒!别看他貌似书生相,臂力却是惊人,居然将整个大衣柜扯倒。

    随着黑猫的一声惨叫,大衣柜压在了床上刚才九色趴在的位置。

    “不!”

    阿海又是怪叫一声,头皮一炸,害怕会不会砸死了小女孩?他急忙将大衣柜抬起,结果却只有九色换下来的衣服。

    此刻,十八个月大的小姑娘,早已经躲到了床底下,小身体瑟瑟发抖,盯着地板上死去的保姆,女人的鲜血正汨汨地蔓延而来……

    黑猫匍匐着爬过来,就像一个黑衣蒙面的侍卫。它的蓝宝石般的目光,似乎天生让人镇定,九色不再发出哭声,瞪着双眼,严阵以待。

    突然,床脚下又出现了一双眼睛。

    他笑了,笑起来很帅,如果忽略蜈蚣般的刀疤的话。

    阿海用这辈子最温柔的话说:“九色乖,叔叔是你爸爸的好朋友,自己爬出来吧,我带你去找爸爸!”

    九色摇摇头,对他做了个鬼脸般的表情。

    “你知道吗?你就跟你爸爸一样倔强!跟另一个九色一样讨厌!”

    当阿海把手伸到床底下去捞九色时,黑猫突然从阴影中窜出来,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

    又一声惨叫,阿海拼命将猫甩开,捂着鲜血淋淋的右手退出来。他心想,自己乃是全世界超一流的刺客,暗杀过无数达官贵人与军阀政要,居然连一个还没断奶的小女孩与一只老黑猫都对付不了,岂不是刺客行莫大的羞辱?

    他暴怒地掀开整张床,露出蜷缩在角落里的九色与黑猫。正当他要用匕首先解决那只猫时,房门打开了。

    “九色!”

    欧阳安娜一声尖叫……

    正午时分,她刚从教堂做完圣诞弥撒回到家,发现客厅里又温热的茶叶与烟灰。立时引发了她的警觉,毕竟孩子丢失过一次,已让她变得处处疑神疑鬼杯弓蛇影。

    难以置信,她竟在圣诞节的自己家里,看到了刺客阿海的脸。原本以为,这个人早已从世界上消失,被名侦探叶克难绳之以法,甚至碎尸万段,腐烂为蛆虫。

    地板上躺着保姆的尸体,不消说,必是被割喉所杀。

    谢天谢地,九色还在,被掀开的床下角落里,来自永泰公主墓的黑猫正在保护她。

    她看到阿海的右手流着鲜血,脸上还有猫爪的印子,想来是这只老猫保护小主人的战绩。

    以上整个过程,不过都在一两秒间。

    就在齐远山掏出手枪的刹那,阿海已腾身跳出窗外,子弹擦着他的耳边飞过。齐远山追到窗外,只见阿海已跳出院墙,第二枪打断了梧桐树的枯枝。

    刺客阿海已告逃脱,无影无踪……

    安娜跨过保姆的尸体,抱住她的心肝宝贝儿,亲着小九色的小脸蛋。又发现女儿的衣服已被换过,立即警觉地检查一遍:“九色,坏人有没有碰过你?”

    十八个月大的孩子,只会说些简单的话,九色点头说:“是,但宝宝没事。”

    欧阳安娜先是紧张,又松了一口气,搂着女儿发抖。

    齐远山忿忿地踢了一脚死去的保姆:“没用的东西,还是把外人放进来了!”

    “人都死了!就不要怪她了,阿海若想要进来,无论有没有人开门,岂不是易如反掌?”还是安娜冷静,阻止了丈夫的怒火,“要怪就怪浪得虚名的京城名侦探,叶探长答应过我的,不会再让阿海跑了!真是个酒囊饭袋!”

第二十二章 永隔一江水(三)

    片刻之后,法租界巡捕房来人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法国探长回国度圣诞节了,办案的是华人总探长黄金荣。

    此人五短身材,圆脸光头,瞪着一对水泡眼,穿着长衫马褂,带领一群头戴斗笠的越南巡捕,气场不像警察,更像黑社会老大。

    不错,她认得这位总探长,欧阳思聪的拜把子兄弟,同为上海滩青帮老大,安娜从小就管他叫黄伯伯。

    黄金荣查看了命案现场,勃然大怒,谁敢在法租界不打招呼就随便杀人,等于不给他黄某人面子,而且是杀到了青帮老大之女的家里!

    安娜又说,凶手便是四年前,杀害父亲欧阳思聪,制造了海上达摩山灭门案的刺客。黄金荣命令法租界悬赏缉拿刀疤脸逃犯,同时通知公共租界与华界,以及全上海的青帮弟兄。

    齐远山却在地上捡到一块假皮,正好贴在自己右脸,足够以假乱真。北洋军阀的少校也是个聪明人,代替探长分析如果有哪个客人暴露一张刀疤脸登门拜访,保姆是绝对不敢让他进来的,更何况给他沏茶敬烟?极有可能,阿海是经过了化妆,掩盖了自己的疤痕,才能骗过保姆。

    黄金荣对这位青帮老大的关门徒弟颇为赞赏,直夸欧阳安娜没有选错夫婿,他又给通缉令补充了一句话:刀疤脸善于化妆,必须用手检查嫌疑对象的面孔。

    即便如此,欧阳安娜还是决定马上离开上海。

    “今天吗?”

    齐远山接过九色抱着,安娜回到另一间卧房收拾起行李。

    “不错,十二年前,刺客们袭击了天津租界,杀死了秦北洋的养父母。次日一早,叶克难就带着九岁的秦北洋逃离天津,前往清朝皇陵地宫避难。如果我们晚走一天,阿海就有可能卷土重来,我不能再让九色收到一点点的威胁!”

    “哪怕我们在上海另外寻找一个住处?再请法租界的巡捕日夜守护?”

    “你不要低估了阿海,他都能从叶探长的手中逃跑,说明他不是一个人。”还是安娜看得透彻,“而且他又会化妆术,别指望巡捕房或青帮能逮住他。只要他在上海,必然还能找到我们。”

    齐远山盯着怀中九色的双眼:“朗朗乾坤,岂有好人被坏人撵着跑的?”

    “这年头,哪里是朗朗乾坤?分明是礼崩乐坏,草菅人命,国之将亡!”

    “安娜,我俩不必争论,我一切都听你的。”齐远山无奈地两手一摊,“我们要逃往哪里?”

    “广州!”

    欧阳安娜仿佛已深思熟虑,脱口而出。

    “那么远?我这辈子还去过岭南呢!可是,我们人生地不熟,广州是革命党的地盘,我们若是去了,就等于背叛了北洋政府。”

    “远山,你就那么留恋这个北洋政府?这个**无能、草菅人命、卖国求荣的政府?好,那我一个人带着九色去广州,你回北京做你的军阀梦去吧。”

    安娜伸手就来抢齐远山怀中的女儿,他后退一步说:“我跟你走!”

    “当真?”

    “当真!大不了脱下北洋的蓝军装,做个平民百姓罢了!”

    “不必,远山,你天生是个军人的料,我怎能断送你的梦想。”

    “那你的意思是……”

    “昨晚,常凯申!”

    “他?”齐远山的脑筋转得飞快,“我们借给常凯申六万块银元,对他实有救命之恩,这笔投资,立刻就能有回报了?”

    “北洋军阀已无药可救,迟早会被革命党取代,你何必抱着那棵必倒的老树,不另攀高枝呢?”

    “你要我去广州投奔中山先生?”

    “不错,那才是大有可为呢!也是四年前的东海夜航船,我跟叶克难与秦北洋的约定。”

    说到秦北洋的名字,齐远山又无语了,但他不再犹豫了,立即收拾行装。

    临行前,他们带上了那只黑猫救过九色的命,哪怕是从坟墓里出来的怪物,也必须带着它。

    齐远山电话订了一辆出租汽车,他和安娜坐在后排。九色挤在父母当中,隔着车窗,张望圣诞节的上海,外国人家门口的圣诞树。小女孩的脚边,还趴着那只古老的黑猫。

    一路上分外紧张,齐远山始终把手放在枪伤,以免阿海再度出现。

    下午三点,抵达十六铺码头。欧阳安娜抱着女儿,黑猫寸步不离地跟在左右,齐远山提着两个大行李箱,买了去广州的一等舱位。

    登上轮船,居然还是羽田汽船公司的。齐远山去找舱位,安娜抱着女儿看黄浦江上的风景,冬天水面上的风雪虽大,小九色却并怕冷,还伸出小手来接雪花儿。

    背后响起一个声音:“安娜小姐?”

    她一回头,果然见到了常凯申,淡然笑道:“常先生,好巧啊!”

    “好巧!好巧!”

    “您也去广州吗?”

    “不,我们先去香港收购一家酒店。”

    欧阳安娜不想暴露正在逃难的实情,既然自己是对方的债主,就得把姿态放得更高。

    “安娜小姐,如果您来广州,请务必通知我,凯申定效犬马之劳!”常凯申的脖颈上裹着她送的围巾呢,不免摸了摸脖子说,“这条围巾真舒服啊。”

    “哎……又不值几个铜钿,常先生见笑了。”

    常凯申早就注意到了小九色,伸手逗弄小姑娘说:“这是令千金吧?真是漂亮啊!长大后,必是跟妈妈一样的绝代佳人。”

    “常先生,您也太会说话了,不做政治家真是可惜了。”

    两人相对一笑,这时候,轮船鸣响汽笛,船工解开缆绳,缓缓离开码头。冰冷的黄浦江,浊浪滔天,外滩那些欧美风格的大楼,正在薄雾中漂浮不定,宛如海市蜃楼一般。

    常凯申从包里掏出个军用望远镜,大概是眺望码头上有没有来追杀他的债主。然后,他又把望远镜给小九色玩耍。没想到十八个月大的小女孩,居然用两只小手把望远镜调节地很好,常凯申夸奖这孩子未来有戎马之才。

    “我才不想让女儿做花木兰代父从军呢!”

    不过,安娜发现九色抓着望远镜不放,似乎在盯着一艘正在靠岸的轮船。欧阳安娜隐隐有些不安,便夺过女儿手里的望远镜,自己举起来观望那艘船。

    常凯申乘势抱起九色,笑着说:“我只有儿子,没有女儿,让她做我的干女儿如何?”

    欧阳安娜并不理会他,自顾自调整望远镜焦距,对准那艘招商局的轮船。

    她在对面船头看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黄浦江上的风雪,吹乱他的披肩长发,面孔似乎晒黑了些,依旧穿着朴素的工匠服。

    他叫秦北洋。

    他与她之间,相隔半条黄浦江。

    一艘船靠近码头,从长江顺流而下到上海;一艘船离开码头,即将从长江口前往珠江口。

    欧阳安娜还没放下望远镜,她希望那艘船再开得慢一点,哪怕他与她再次擦肩而过,永隔一江水。

    “安娜小姐,放下吧!放下吧!”

    常凯申已在旁边提醒了好几句,在他怀里抱着的小九色,却向对面的轮船挥手告别,仿佛看到了她认得的人。

    永泰公主地宫里的黑猫,也跳上常凯申的肩头,同样望向那艘船上的男人。

    这座魔兽般巨大的都市,忽地变得如此不真实……

第二十三章 再聚上海滩

    民国十年,1921年12月25日,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上海,黄浦江。

    秦北洋乘坐的招商局轮船并无任何圣诞气氛,反而充满来自汉口与重庆的辣椒与花椒味。他看到对面那艘挂着羽田家徽的轮船,黄浦江滚滚北去,雪花儿撒在波光粼粼的江面。外滩飘扬各国旗帜的摩天大厦成了黑的剪影,犹如缩小的曼哈顿岛扑面而来。

    相隔四年,他回来了。

    还有它。

    小镇墓兽九色蹲伏在主人脚边,闻到黄浦江上各种轮船的柴油味,垂涎三尺的吃货表情。

    不曾想,上海下起鹅毛大雪,无论公共租界、法租界还是老城厢,齐齐银装素裹。雪让空气变得干净,秦北洋神清气爽,牵着汗血马在十六铺码头下船。

    老金与中山挑着行李扁担,九色伪装成猎犬。穿过小东门,便是始建于元朝初年的上海县城。在南市乔家路的九间楼,秦北洋找到一间客栈,拥有宽敞的马厩。

    客栈外观不起眼,结构却甚为古老,房梁竟是明朝的楠木,当年必是达官贵人所居。秦北洋再向账房先生打听,方知此乃晚明大人物徐光启的祖宅。这位崇祯朝的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内阁次辅,中国最有名的天主教徒“保禄”,就出生于这栋九间楼内。

    汗血马留在马厩休息,其余人雇佣一艘舢板,横渡漫天风雪的黄浦江。

    秦北洋一身灰色工匠大袍,腰绑黑绸带,背插三尺唐刀。狂风夹杂漫天雪花,吹乱一头乌黑长发,变成真正的“长毛贼”。在他身后的舢板上,依次站着小镇墓兽九色,“镇墓兽猎人”老金,汉服少年中山。

    他想起孟婆说过,当年忠王李秀成三打上海,大军压境,胜券在握,可惜寒流突袭,黄浦江冰冻三尺。忠王将士缺乏冬衣,只能草草撤兵,江面上到处是冻成兵人雕像的太平军。

    一艘悬挂旭日旗的日本巡洋舰从船头切过。浪头差点将一舟人打翻入水中。他跳到颠簸的船尾,牢牢把控摇橹,驾着一叶扁舟,向着太阳,乘风破浪,在浦东陆家嘴登陆。

    空旷的田野,一望无际,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只有一条烂泥渡路。

    秦北洋,深一脚,浅一脚,背后是整座魔都,前方有四个男人在等他。

    第一个,穿呢大衣,戴礼帽,缠着格子围巾,一身的英伦风,体态修长挺拔,三十岁左右,周瑜般雄姿英发,不知是否小乔初嫁了?不消说,他是剑桥大学物理系博士李隆盛。

    第二个,上着皮夹克,下穿工装裤,头戴贝雷帽,鼻梁上有厚厚的眼镜片,赫然是湖州钱氏名门之后,赛先生机器铁工厂的少东家钱科。

    第三个,长袍马褂,足蹬马靴,头戴貂皮帽子,北人南相,少年得志,中华民国最年轻的国会议员,成吉思汗直系后裔,黄金家族成员,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孛儿只斤帖木儿。

    第四个,竟是一身摩登的飞行员装束,脑袋上裹一层皮帽,飞行眼镜搁在额头,露出一双意大利人的漂亮眼睛,嘴上两撇浓密胡须,世界大战的空战英雄朱塞佩卡普罗尼。

    他们身后停着一架巨大的飞机。双层机翼双尾梁,三机身,双螺旋桨,单平尾三垂尾布局,涂装着绿白红三色国旗,正是意大利卡普罗尼大型运输机。

    “北洋,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钱科用力捶着秦北洋的胸膛,却像地宫墙壁一样坚硬。

    两年前,老天爷命令秦北洋死于癌症,但他活下来了;命令他死于北极冰海孤岛的火山口,结果他又活下来了;不晓得下一道命令是什么?

    两个月前,秦北洋分别打听到李隆盛、钱科、小郡王、卡普罗尼的地址,遣人下山拍发电报,约定1921年圣诞节,相聚于上海浦东陆家嘴。

    四人接到电报,不约而同想起彼此。在德国学习飞行器设计的钱科,操控飞艇与四翼天使镇墓兽,飞越北海到剑桥。卡普罗尼驾驶自家的大型运输机,从米兰飞抵伦敦。这四人连同四翼天使镇墓兽,决定从空中航行到中国,免去轮船风浪颠簸之苦。

    运输机从伦敦起飞,横穿欧洲大陆,在布达佩斯第一次加油,在君士坦丁堡第二次加油,在德黑兰第三次加油,在喀布尔第四次加油。去年陪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走过这条路的李隆盛导航,飞越帕米尔高原进入中国,在新疆省首府迪化第五次加油。他们在空中拍摄了丝绸之路的多张珍贵照片:楼兰古城、罗布泊大漠、敦煌莫高窟,直达黄河畔的兰州第六次加油,乘风万里越过黄河流域和长江三角洲,今日刚刚降落在黄浦江边。

    “四翼天使在哪里?”

    钱科努了努嘴:“还在飞机上呢!”

    不错,小镇墓兽九色已经有了感应。

    短暂寒暄之后,秦北洋问他们冷不冷?穿着大衣、皮夹克、貂皮帽、飞行服的三位说,在几万英尺高空飞过之人,哪怕这点风雪呢?

    幕天席地之间,老金摆出几卷草席与丝绒地毯,铺在泥泞的雪地中,颇有秦汉魏晋时期的古风。中山在周围点起篝火,顿时驱散寒意。

    秦北洋按照古人风俗,跪坐在自己脚后跟上。老金与中山都受过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训练,毫不费力。钱科和卡普罗尼就吃力了,他俩都习惯于坐椅子,刚学“正坐”还觉新鲜,没几分钟足弓就快断了,先是交换压在左右脚后跟上,最后变成女生的鸭子坐。小郡王是蒙古人,习惯盘腿而坐。小镇墓兽九色最不怕冷,蹲伏在秦北洋背后。

    老金温了两壶白酒与黄酒,五斤牛腱子肉,分给大家共享。卡普罗尼是个美酒与美色的狂徒,嚼着牛肉说,他最爱开飞机同时喝白兰地,空战打下来敌机更多。

    若是有个洋人路过,看到这些人跪坐在地上的喝酒吃肉的复古姿态,必是以为碰到了一群圣诞狂欢costume play的变态(须知cosplay这个词并非日本人的发明)。

    “北洋,你约我们三个万里迢迢回国相会,不是仅仅来喝酒吃肉吹牛叙旧的吧?”

    李隆盛言归正传,秦北洋笑道:“就算是喝酒吃肉吹牛叙旧……又如何?《世说新语》载王子猷雪夜访友,到了门前却不入而返,自谓:乘兴而行,兴尽而返!”

    “好一个乘兴而行,兴尽而返!”李隆盛喝下一杯白酒,“有一位好莱坞电影明星,某日兴之所至,购买船票横渡大西洋,到伦敦特拉法加尔广场喂鸽子,当日启程返回纽约。我等就是在天上飞了一万公里,来到浦东陆家嘴的圣诞雪夜,与北洋兄弟喝酒吃肉吹牛叙旧!”

    天色已暗,白茫茫一片。更有《水浒传》风雪山神庙林冲夜奔之意。

    这一顿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出乎意料,秦北洋却什么都没说,便带着人马先行告辞。老金留下地毯与草席,中山挑起行李,加上九色坐上小舢板。

    钱科依旧呆坐在席上,茫然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困惑不解:“他将我们从欧洲召来黄浦江边,就是为了兴之所至喝酒吃肉?”

    “不,他的心中有大计划。”

    李隆盛嘴角微微一笑,转头看着卡普罗尼的飞机,机舱里沉睡着一尊镇墓兽。

    夜已深,雪已止,云破,月出……

    夜渡浦江,又是一番风光。秦北洋到了浦西老城厢,回到乔家路的九间楼。

    老金去看了一眼马厩,急匆匆跑来说:“幽神不见了!”

    “这匹汗血马跟了我一年多,绝不会无缘无故跑了,必是被人偷了。”

    老金在西北多年,也常遭遇偷马贼。秦北洋寻到街上,发现雪地里凌乱的马蹄印子,还有脚步印子。说明幽神性子暴烈,偷马贼无法骑乘上马,只能牵着缰绳,徒步将它带走。人与马的搏斗,不可想象。对方必是玩马的绝顶高手,否则早就被马蹄踹断脖子了。

    “跟着马蹄追!”

    秦北洋、老金、中山,还有九色,再度踏雪而行,挑灯寻千里马。幸好有这场圣诞夜的大雪,否则在这石子铺的马路上,根本不可能留下踪迹。

    天寒地冻,积雪异常结实,马蹄印子也很清晰向西进入法租界,在法国坟山折向正北,穿过爱多亚路,就是公共租界,右边是陷入黑暗沉寂的大世界,幽神的马蹄印消失了。

    老金仔细观望地面:“主人,偷马贼很机灵,想到我们会跟踪,将这片雪地扫过了。”

    秦北洋蹲下看着小镇墓兽的琉璃色眼球:“九色啊九色,你能找到幽神吗?”

    九色的灵石发热,便向着正北方向窜了过去。

    一行人穿过有轨电车的轨道,到了跑马厅路,迎面矗立一道高墙。九色用它的钢筋铁骨,向着墙壁撞了两下,又奔到一扇禁闭的大门前。岗亭里亮着烛光,还有印度门卫看守。

    微弱的灯光依稀照亮一行铭牌:shanghai race club。

    秦北洋才想起这是人尽皆知的“上海跑马厅”,高墙里是一片广阔的赛马跑道。此地戒备森严,即便有九色在,依然不可硬闯。

    他后退到马路对面,低声说:“我知道谁是偷马贼了!”

    “主人,你最会断案了!”

    老金奉承了一句,秦北洋摇头说:“还记得在长江的轮船上遇到的英国人吗?”

    “就是那个开价五千大洋要买幽神的家伙?”

    “他早就对幽神垂涎欲滴了!对了,你注意到他的个头了吗?”

    中山总算插上了一句话:“嗯,比我们几个人都矮。”

    “我听说顶尖的赛马骑手,基本都是小个子,身高体壮的会压得赛马跑不快。此人识马,爱马,甚至要偷马他认定只有像幽神这样的汗血马,才能帮他赢得比赛!”

    老金已经困得不行了:“如何才能把幽神就回来呢?”

    秦北洋又靠近跑马厅的围墙,马灯照出墙上告示,下一场比赛时间:1月1日,1922年的元旦,贺岁杯特别赛。

    还剩七天。

第二十四章 扬威跑马厅(一)

    民国十一年,1922年,元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是日,风和日丽,难得艳阳高照。圣诞节的积雪早已消融,上海的街头略有泥泞。中国店铺打出“喜迎十一年”的条幅,外国店铺则闪烁“1922”的灯箱。

    两年来,秦北洋第一次脱下工匠的袍子,换上挺拔的西装,头戴黑礼帽,勉强打上领带,皮鞋锃亮,手提一根欧洲绅士标配的“斯迪克”。最亮眼的是上装口袋里,还插着半截白手帕百货公司的柜台姑娘帮他打扮的,弄得两人都分外脸红。

    九色化装成赤色鬃毛的英国獒犬,雄赳赳气昂昂,吓得外国绅士们的金毛巡回、拉布拉多、罗威纳、圣伯纳、二哈们望而生畏。小镇墓兽的脖颈头一回套着项圈,牵在老金手中。

    至于“镇墓兽猎人”老金,不再是西北的土包子,摇身一变而成英国范儿的管家,为主人牵着獒犬,中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简直鸟枪换炮。他这辈子第一次到上海,看到南京路上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中国最大商场的先施百货与永安公司,亦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中山的底子最好,肤白脸嫩少年郎,却换上一身中式长衫,背着书包,手打遮阳伞,貌似富家大少爷的小书童跟班。

    三人一兽,从南京路走到上海跑马厅。西式大门外有一对石翁仲,分明是古墓地面的物件,洋人却拿来做装饰品,不懂装懂还装逼的典范。据说这对石翁仲是三国东吴大将陆逊墓前之物,又说是从明朝大臣陆深墓前搬来的陆家嘴便是因他得名。两尊石翁仲下聚拢了不少女人,竟然坐地赌博,所谓“打花会”,据说通宵达旦不息,照报上说法都是“**荡女”,也把石翁仲当作神像焚香祈祷,传说跑马厅前这对石像很灵,“能夜入人家治病”。

    剑桥博士李隆盛,国会议员小郡王,还有钱科与卡普罗尼,他们都穿上正装,精心打扮,由秦北洋邀请来看“贺岁杯”赛马。

    上海跑马厅里人头攒动,许多外国人将这场比赛,作为新年伊始的头等大事儿。中国人要么是来赌钱,要么是来凑热闹的,但也有个别华商是赛马的主人。这赛马的风俗,古今许多民族皆有,但纯血马的速度赛马,则是英国人的专利。英国殖民者每至一地,便建立跑马场地,不仅是在赌博敛财,更是弘扬欧洲生活方式,以及白种人勇敢、尚武、自律、诚实的品德,本身就带有征服者的色彩。小刀会起义,太平天国战争期间,上海人口激增,跑马会遂成公共租界的中心地带,也是远东最大的公众户外活动地。

    秦北洋跟着人流涌入看台,犹如古时的大校场,外圈是赛马跑道,其中又有草地跑道,四分之一英里的直线冲刺区。中间是跑马会员日常训练之地,还有足球、板球、网球、马球场,甚至还能打高尔夫球。重大节日庆典,外**队或万国商团也会在此阅兵。

    上海跑马厅平常在春秋季赛马,但在元旦的“贺岁杯”最为隆重。马票由跑马总会统一出售,多种玩法五花八门。来自英国的李隆盛指导大家完成下注。观众既有拖家带口的外国人,也有如他这身打扮的富家子,更有不少贩夫走卒,甚至有职业受托代购的。

    今天的赛马上场了,看台上欢声雷动。十四匹纯血赛马,其中有一匹黑马汗血马,乌骓驹,四蹄踏雪,秦北洋的幽神。

    它被跑马总会标记为一匹三岁母马,有了个洋名字:catherihe great。

    “叶卡捷琳娜大帝?”

    秦北洋立刻就意识到,不能照字面翻译成“伟大的凯瑟琳”。它是一匹母马,因此用最著名的俄国女皇命名。如果按照中国习惯,是不是得取名“武则天大帝”或“慈禧太后叶赫那拉氏”呢?

    还有一层天注定“卡捷琳娜”的昵称就是“卡佳”,这匹汗血马曾经驮着秦北洋与卡佳,一起走过昆仑雪山与塔里木盆地。美人如名马,想起红颜薄命的卡佳,就让秦北洋黯然神伤。为了卡佳,秦北洋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夺回幽神!

    骑在幽神背上的骑手戴着头盔,但看体型就是轮船上的英国小个子。

    果然是偷马贼。

    秦北洋却提了一个专业问题:“从体型就能看出,汗血马和英国纯血马有许多差别,它们能在一起比赛吗?”

    “照道理是不可以的!”李隆盛在英格兰住了多年,对赛马略知一二,“英国纯血马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马,没有之一。汗血马的价值不低于纯血马,优点在于耐力。可单纯比较短程冲刺,肯定不如纯血马,差不多跟阿拉伯马同一水平。”

    “那他为何要偷幽神来赛马呢?”

    “谁知道呢?人也有个体差异,中国人普遍比欧洲人矮小,但也有拔尖的大高个,比如北洋军阀中的张宗昌。”

    秦北洋与李隆盛对话之际,旁边有个老赌鬼插话解释道:“侬是刚来上海伐?冷天呢,伐是跑马的好辰光,个么贺岁杯呢,就是个长距离表演赛,要跑好几圈,侬懂伐?所以呢,马可以放宽标准,伐是只有纯血马才好来格。”

    无需翻译,秦北洋听懂了,其他人则听得一头雾水。

    “各位公子哦,侬看哦,个匹马catherihe great。”老赌鬼的英语竟相当标准,“尽管伐是纯血马,但是听讲哦,训练辰光交管灵光!无马能出其右者!”

    最后一句,老赌鬼切换到了糟糕的国语:“你们看看,我也买了这匹马啊!哈哈哈,今天就盼着攒铜钿啦!”

    李隆盛两手一摊:“我也第一次看到纯血马与非纯血马一起跑的比赛!当今世界有三大纯种马:汗血马、阿拉伯马和英国纯血马。汗血马属于顶级,学名阿哈尔捷金马,阿拉伯马与英国纯血马都有它的血统。而英国纯血马完全是人工培育出来的,十七世纪末由三匹阿拉伯公马与英国母马配种,之后每匹纯血马都严格按照三大父系血统传承,比欧洲贵族谱系还要严格。北洋,你的这匹幽神,怕是中华民国境内唯一的汗血马,价值连城呢!”

    小郡王问了一嘴:“值多少钱?”

    “这条赛道上的每匹马,价值都在几万银元以上!而这匹汗血马嘛,物以稀为贵,十万块大洋起!”

    “饿滴天呀!”老金连西北话都出来了,“那个英国小子,居然开价5000银元,这不是明摆着坑我们吗?怪不得要做偷马贼!这简直是在偷金子嘛!”

第二十四章 扬威跑马厅(二)

    突然,即将开跑的赛道之中,幽神开始发飙尥蹶子了……

    这匹乌黑的汗血马,要么屁股向后踢腿,要么两条前腿高高跃起,远看像条出水的黑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英国骑手被困在马背上,既不能控制马,也无法跳下来,应了一句中国成语“骑虎难下”!

    这可是上海跑马厅从未有过的状况,骑手与赛马比赛之前,都会经过严格的检验,确保不出现任何意外。周围人想来帮忙控制住幽神,但是无能为力,整个看台一片哗然,连带周围那些马都开始不听话了。

    周围懂马的都在说,这匹黑色汗血母马,在上周训练中表现极佳温顺、沉着、冷静,具有一切纯血马的优点。现在这副狂暴的样子,宛如一个不堪受辱的贞洁女子,只想着跟强盗同归于尽!

    只有秦北洋心里明白,汗血马聪明着呢。七天前,幽神被偷马贼带走,关在跑马厅的马厩,如果不听话,无非两种结果a:挨打挨饿,b:被人转手出卖甚至远渡重洋,那就再也见不到主人了。

    幽神只能假装服从,乖乖地让人家骑上来,表现得非常听话和优秀,还能好吃好喝,参加一场比赛。它就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出尽偷马贼的洋相也许到那时,主人就会看到这个消息,冲到跑马厅来救它了!

    要是幽神撒开四蹄,冲上赛道,骑手双腿倒挂在马镫上,很可能活活拖死!这也是在西北草原上最常见的骑马意外。

    如果主人再不出来,偷马贼就只能死到临头了。

    看台上的女人们纷纷闭起眼睛,男人们高声欢呼,唯恐天下不乱,最好看到跑马厅拖死人的一幕。跑马总会的老板们,马主们都已成热锅上的蚂蚁。最后一个紧急预案,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启用就是一刀刺中马的心脏,就像斗牛场上的一剑毙命,才能拯救骑手的性命。

    就当有人背后藏着尖刀,慢慢靠近疯狂尥蹶子的汗血马……有个年轻人翻越看台跳下,跟着一条赤色鬃毛的英国獒犬。印度巡捕当即要来阻拦,却被他用标准的摔跤动作撂倒。他穿越十几匹受惊的纯血马,攀住上下蹦的汗血马的脖子。

    幽神在半秒钟内认出了他。

    秦北洋,这身欧洲绅士的打扮,一眼未必能认出来。不过,幽神记得他身体的气味!

    他一脚撂倒准备刺马救人的家伙,尖刀距离幽神只剩半尺之遥。

    他来救马,也是来救人的。

    秦北洋利用“刺客道”轻功,飞身骑上马背。他托起已被惊呆的骑手,将这体重不到100斤的英国人,举起放下到地面,毫发无伤。

    汗血马撒欢地跳了两下,整个跑马厅响彻它的嘶鸣声。秦北洋尽管穿着一身正装,动作略显笨拙,但他驾驭这匹黑色母马的姿态,却赢得全场雷动的掌声,毫无争议地向世界证明他才是汗血马的主人!

    印度巡捕又冲过来了,要逮捕这个擅闯赛道的家伙。伪装成英国獒犬的九色,向着大胡子红头巾的锡克人虎视眈眈,居然装出凶猛的狗叫声,让周围人等不敢近身这两年吃了不少镇墓兽的灵石,也让九色的本事变大了。

    秦北洋本想驾着幽神,直接冲出跑马厅,但看大门紧闭,看台上几万双眼睛,九色在艳阳下无法变身,只能改了主意,用日式英语对惊魂未定的骑手说:“喂!请你告诉大家,这匹马是你偷来的!”

    “你是日本人?”

    “不,我是中国人!”

    如此勇武的骑手,竟是中国人,这位偷马的英国职业骑手表示惊叹。

    英国骑手羞愧地承认,自己专程来参加上海跑马厅“贺岁杯”,坐骑却意外受伤,马主已投重金,不得不战,勒令他迅速再觅得一匹良马。中国境内的纯血马都自英国引进,能用的屈指可数。骑手听说南京一匹良马,专程前往相马,可惜不堪大用。回上海的轮船上,他意外发现一匹汗血马,想要五千块大洋赚个便宜买下,却被秦北洋等人拒绝。

    圣诞节,英国骑手在上海下船,悄悄跟踪秦北洋到九间楼的客栈。趁着主人出门,夜色已深,他才冲入马厩盗马。汗血马不会服从,但他精通驯马之道,躲过尥蹶子的几下,强行将幽神拽出客栈,折腾好久才到跑马厅,还没忘清扫雪地上的马蹄印子。

    上海跑马厅主席对秦北洋说:“想要自由地离开这里,而不是被巡捕用手铐带走,你必须骑着叶卡捷琳娜大帝完成比赛!如果你真是这匹马的主人的话。”

    看台上观众都已对汗血马下注了,如果退赛,上海跑马厅非但要赔偿,还会影响“贺岁杯”声誉。

    秦北洋看着四周的英国纯血马与骑手们清一色欧洲人,再看着全场鼓噪的数万人,决定完成比赛。

    被他拯救性命英国骑手,反过来帮助他更换骑手服装,告诉他比赛时的各种要领,可是跟普通的骑乘大相径庭。秦北洋的缺点就是太高,速度赛马的马镫很高,双腿必须高度蜷曲,长腿者极其难受,还有人认为女人更适合做职业骑手。

    比赛推迟了一个小时。开赛前的小插曲颇为精彩,大家都想看看这匹汗血马,还有突如其来的闯入者,究竟有多大能耐?又有新观众不断入场,南京路上全是炒马票的小贩。

    秦北洋准备停当,一身欧洲骑手装扮,似乎世界不复存在,只剩一人一马。

    小镇墓兽九色顿感失宠,蹲坐在马尾巴后面,又色眯眯地盯着母马的屁股。看台上,李隆盛、小郡王、钱科、卡普罗尼、老金、中山都为他们捏了一把汗。

    比赛开始了!

    栏杆打开,十四匹马狂奔而出。秦北洋按照骑手的指导,几乎站在马镫上,全身前倾,操控幽神撒开四蹄。耳边全是马蹄声,人与马的喘息声,观众的欢呼与叫骂声,还有冰冷刺骨的寒风声声。

    不行,英国纯血马太快了,汗血马根本赶不上,刚跑完一段直线,就已落到最后。

    赛道跑完一圈为一英里,若为通常的一英里赛,幽神已敬陪末席。秦北洋毕竟是新手,身高体重都超出职业骑手标准,难以发挥马儿的最佳速度。他的骑马经验来自俄国内战,作为红色骑兵挥舞马刀冲锋。唯一的优点在于胯下坐骑和他完全信任,人马结合犹如一体,甚至如人头马。

    “贺岁杯”只是表演赛,放宽参赛马匹的标准,除了英国纯血马,还有几匹一流的阿拉伯猎马,需要长途奔袭三圈,介于速度赛与耐力赛之间。

    看台上的观众们陷入疯狂,第二圈已跑到后半程,纯血马的速度明显减慢,阿拉伯马与汗血马慢慢追上。秦北洋汗如雨下,两条长腿蜷得酸痛难当。跑完第二圈,幽神已到了第七第八名的位置。

    最后一圈。

    观众们看着秦北洋驾驭的黑色母马,正在努力超越几匹纯血马,可惜前面拉下的距离太远,再好的马匹冲刺能力也是有限的,幽神也露出了疲态。

    就当秦北洋望洋兴叹,上海跑马厅响起了枪声。

    刺耳的枪声接二连三,虽是从看台上传来,却让心无旁骛奔跑的纯血马,受到了严重惊吓。始终一马当先的那匹白马,第一个马失前蹄,那叫摔得个惨啊,不巧绊倒了第二匹马。人仰马翻之下,第三匹马想要飞身跃过,结果角度没掌握好,骑手自己也坠落马下。

    1922年的元旦,远东第一大的上海跑马厅,看台上,赛道上,人耶,马耶,全都乱作了一团!

    赛马切忌分心,哪怕看台上已杀人如麻血流成河,秦北洋都要驾着幽神跑完最后半圈!

    汗血马加速了。前头三匹马都已折了,第四匹马虽没倒地,但被惊吓得没了力气,速度明显放慢,给了秦北洋超越的机会。

    “主席台上有刺客……”

    尽管秦北洋不去看不去听,但他那灵敏的听觉,仍从风中感知到许多人的叫声。

    刺客?

    心脏微微一揪,但肯定不是从太白山来的!继续快马加鞭,追上那匹纯血马,渐渐超过一个马头,一个马脖子,一个马身……

    汗血马幽神冲到了第一位。

    在全上海荷尔蒙的中心,观众与赌徒再次掌声雷动,哪怕不断有流弹击中倒霉的看客。

    看台最上层的包厢里,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身着红色的小大衣,头戴绒线帽子,皮肤半透明般的白,同样欢呼尖叫,用日语的音读喊出“秦北洋”三个字。

    她是一道光。

    嵯峨光。

    包厢正下方的赛道,最后一百英尺,秦北洋一骑绝尘,宛如一道黑色闪电!

    撞线,这是一根无形的线,代表冠军的线。

第二十四章 扬威跑马厅(三)

    “乌拉……”

    秦北洋按照俄国红军的习惯呼喊,就差扬起手臂挥舞马刀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这才有空望向看台枪声依旧,刺杀还没完。

    他跳下马,膝盖和小腿都快断了。九色飞奔回主人身边,一人一兽,跳上看台。

    一个黑衣男子向秦北洋这边逃来,身后追赶数名巡捕与保镖,四周观众纷纷尖叫四散。

    秦北洋没带唐刀,九色也不能变身,何况刚跑完三圈相当于4800米,骑手同样累得气喘吁吁。但他后退半步,伸出一脚,轻巧地勾倒刺客,又一脚踹飞对方手枪,正好巡捕扑到,将刺客捆绑制伏。

    这名刺客相当年轻,竟是学生模样,挣扎着怒吼:“军阀即为国贼!人人得而诛之!”

    刺客怕是广州军政府的革命党来着,秦北洋已知今日主席台上的贵宾是何等货色了。

    因为发生刺杀事件,看台上横尸累累,又有多名骑手与赛马受伤,一匹赛马因为断腿被“人道毁灭”,一剑毙命以解脱痛苦,“贺岁杯”冠军颁奖礼草草举行。

    上海跑马总会的英籍主席亲自颁奖,这位全球赛马界的大佬,给秦北洋挂上金牌,说出字正腔圆的伦敦音:“年轻人,如果你的个头再矮半英尺,我保证你会成为全世界最好的职业骑手!太可惜啦!”

    秦北洋笑而不语,怕日式英语让人见笑。他挂着金牌,竟还拿到一千英镑的奖金。这可不是小数目,上世纪二十年代的1英镑相当于如今40到50英镑,十九世纪的马克吐温UU小说的《百万英镑》不亚于达摩山伯爵的百万白银。

    无心盘算赚了多少钱,他只想着快点牵着幽神离开是非地。跑马总会主席又说:“秦先生,‘叶卡捷琳娜大帝’的主人,想要跟你见一面。”

    “您反悔了?我才是这匹汗血马的主人!”

    主席尴尬地摇头:“不,来这里参赛的每匹马都有主人。就算这匹冠军马是你丢失的赃物,但按照规则,必须由马主才能把它还给你。”

    秦北洋无奈回到台上,观众都已散场赢者少,欢天喜地;输者多,愁眉苦脸,赌博古来如此。

    原以为马主是个英国贵族,或大腹便便的富商巨贾,没想到是个年轻的中国人,甚至比秦北洋还显得后生!

    皮肤白净二十出头的小子,穿着一身呢子军大衣,头戴东北的水貂皮帽子,居然还有中将军衔的肩章。

    秦北洋居然认得这张面孔两年前,在哈尔滨火车站的刺杀事件,秦北洋还救过他,人称“小六子”。今天在上海跑马厅,又有人要行刺他。地上还有被刺客一枪爆头的侍卫尸体,看来他已见惯了这番场面,小小年纪究竟有多少仇家?或许是他爹惹来的麻烦?

    马主“小六子”脱下白手套,向秦北洋伸出手来,东北口音:“恭喜!第一次看到中国人的赛马冠军!”

    “不客气!”

    略一犹豫,秦北洋还是跟“小六子”握了手。

    “你是人中吕布,马中赤兔!”

    秦北洋毕竟情商弱智,听到“吕布”两个字就连连摇头:“吕布乃是乱臣贼子,命丧白门楼!不才秦北洋,最敬仰诸葛孔明,更爱三英战吕布的刘关张。”

    “哈哈哈,你真有意思!诸葛孔明!刘关张!”小六子声音虽稚嫩,但眼神已有王霸之气,“那我若将你比作关二爷,最后败走麦城,与赤兔马同亡,不是更不吉利了嘛?”

    秦北洋挠挠头,不知如何作答?干脆直说:“将军,刚才英国骑手已经承认,那匹汗血马乃是他偷来的,我才是真正的马主,有请完璧归赵!”

    “放肆!”旁边的侍卫厉声道,“叫少帅!”

    原来“将军”二字给“少帅”降了一级呢,秦北洋苦笑着抱拳:“少帅!”

    “秦先生,我雇佣的英国骑手不守规矩,给你添麻烦了,我向你道歉!”

    “多谢!少帅!”秦北洋转身就要跳下看台,“那我这就走了!后会有期!”

    “且慢!”

    侍卫们又将他团团围住,秦北洋拧起眉毛,看了一眼旁边的九色,备感忐忑。

    “兄台,你我年龄相仿,不知贵庚几何?”

    “我是庚子年生的,过年就二十二了。”

    小六子微微一笑:“我是辛丑年的,比你小一岁,那我该叫你一声哥了。”

    “秦北洋何德何能?”

    “我俩初次相会,杀人偿命,偷盗入狱,我虽不能入狱,但当赔偿你盗马的损失。何况你是今日的‘贺岁杯’的冠军,我以马主之名,收获了比赛荣誉和奖金,这可都是你和你的马带给我的。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都该好好宴请你!”

    哈尔滨火车站的初相逢,小六子是贵人多忘事,哪能记得住一个无名小卒?何况这两年,秦北洋的变化太大,恐怕连自己都认不得了。

    “宴请?”

    “哥,你看天色快要暗了,弟已包下二马路的楼外楼,请赏光移步!”

    “抱歉啊,少帅,秦北洋只是凡夫俗子一个,今日来到跑马厅,只为找回被盗走的爱驹,绝无出风头之意,恕不能奉陪。”

    他刚一转头,就明白走不掉了,四周全是武装侍从,这简直不是邀请,而是绑架了。

    “休得无礼!”小六子斥退了左右,“哥,愿意交弟这个朋友否?”

    秦北洋犹豫再三,只见主席台下,老金、中山、李隆盛、小郡王、钱科、卡普罗尼正在等着他。

    不愿连累这些兄弟们,秦北洋挥挥手说:“诸位,今晚我晚点回去!老金,拜托你把幽神带回客栈,单独一个马厩,好生照看!”

    “主人!多保重!”

    老金还是一副英式管家的派头,将手杖“斯迪克”扔到秦北洋的手中。李隆盛用眼神示意他要小心。

    看到老金等人牵着汗血马离开跑马厅,秦北洋今日的任务完成,晚上还得赴龙潭虎穴。

    他又推说自己穿着骑手服,得下去换衣服,其实是想悄悄开溜。没想到小六子的侍从们,已将秦北洋换下的西装、西裤、礼帽一套行头都送来了。无奈钻进主席台后的更衣室,少顷出来,变回了翩翩贵公子。

    秦北洋跟一身戎装的小六子站一块儿,一个高大却羞怯,一个瘦小却霸气,正青春的好年纪,天造地设并反串的一对儿。

    刚要下看台,秦北洋回头看到小镇墓兽九色,便向小六子祈求:“少帅,这条英国獒犬,乃是北洋心爱之物,价值虽不能与汗血马比拟,在我心中却比名马更珍贵,平日寸步不离左右。实不相瞒,我俩晚上就寝都得抱在一起,请允许我带它赴宴!”

    “哈哈哈……哥,你可是标准的纨绔子弟,声色犬马呢!想必每晚除了名马与名犬,必定还有名美人相伴!我喜欢!”

    秦北洋被大队人马簇拥着走出跑马厅,前后都是武装扈从与马弁,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

    此刻,他的心头万分懊恼,右手指在左手掌心反复写两个字

    藏拙

    不止一个人说过秦北洋,虽才智过人,但本性拙,惟其如此,更须藏拙。

    上海跑马厅是什么地方?王公将相的名利场,上流社会的销金窟,赌徒浪子的断魂坡。秦北洋一心想着抢回幽神,却忘了“藏拙”的警言,居然驾驭汗血马,意外夺得赛马“贺岁杯”冠军,一夜之间,成为万众瞩目之人物。与其说是展露自己勇武超群的优点,倒不如说是泄露了本应好好保护的秘密。

    秦北洋是太白山的主人,刺客联盟阿萨辛的继承人,务必终生隐藏在茫茫人海之中,凡事皆由他人出头即可,切不可争强好胜擅露神器,更不能鲜衣怒马鹤立鸡群。

    纵然是一飞冲天的仙鹤,也要伪装成池塘里的丑小鸭。

    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万遍,正好有人放起鞭炮,都是押对了汗血马的赌徒,兴高采烈欢送今日英雄上海跑马厅的第一位华人冠军,中国体育界的民族英雄!

    刺耳的二百响声中,秦北洋似乎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居然还是日语!回头张望,南京路上人山人海,哪能分辨出什么熟人?

    一辆奔驰汽车开到门口,小六子牵着秦北洋的手,一同坐进汽车后排,前往二马路上楼外楼。

第二十五章 天蟾舞台(一)

    民国十一年,1922年1月1日,上海跑马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秦北洋!”

    这句是日语,嵯峨光,与他隔着无数个人头,隔着鞭炮声声的音障。当她换成汉语“秦北洋”,秦北洋已跟随一名年轻的将军,坐进黑色奔驰轿车,在南京路上绝尘而去。

    日渐黄昏,夕阳将梧桐枯枝晒得如同金色的碎骨头。

    “这算是擦肩而过吗?”

    光,看着先施百货早早亮起的霓虹灯光,怅然若失。元旦的寒风卷来,竟被冻出两条清水鼻涕。

    她身边有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年纪在三十岁左右,精瘦的个子,文质彬彬,头发向后梳着,露出饱满额头,嘴角尤其有型。他给嵯峨光递出手帕,问出一句日语:“他是谁?”

    “我的哥哥。”

    “你有中国哥哥?”

    日本少女接过手帕,擦鼻涕同时擦着眼泪:“是的,芥川先生。”

    他们身边还有个中国人,三十来岁,裹着棉布长衫,胸口搭一条黑围巾,结结巴巴地用日语说:“我认识这个人,他叫秦北洋。四年多前,在上海,我们打过一些交道。某种程度来说,我还是他的恩人呢。”

    “陈先生!”光着急地抓紧中国人的胳膊,“您能帮我找到他吗?”

    “秦北洋坐进了少帅的汽车。我听说少帅广结天下英雄,最爱请朋友看戏。他到上海不到七天,每夜都要看京剧。今晚,天蟾舞台有一出大戏《鱼肠剑》,也许他会去那儿!”说完磕磕绊绊的日语,他又用中国话自言自语,“士别三日,当刮目想看!相隔四年,想不到这小子出息了啊!”

    他叫陈公哲,上海精武体育会的骨干。这些年来,他将精武门开到了全国各地,甚至走出国门,在南洋乃至北美宣言霍元甲的精神及武术。

    芥川先生来了兴致:“陈先生,我们去天蟾舞台吧!”

    光跟着两个男人走过南京路,元旦的黄昏,天早早地黑了,华灯初上,摩肩擦踵,华洋杂处,东京也不见这等繁华。

    七天前,圣诞节的这天,嵯峨光乘坐的轮船驶入黄浦江。这是她第一次来到中国,凝望水雾朦朦的外滩,江面上呜咽的巨轮,仿佛窥视一个童话世界。光的父亲嵯峨侯爵,正好来上海办事,不放心把叛逆的女儿一个人留在东京,就像上次把她带去巴黎一样,这回就把她带来了上海。

    而光对于上海的印象,主要来自三年前的早春,秦北洋陪伴她流浪时的述说。

    她跟父亲住在外滩背后,上海最好的英国饭店内。这是日本驻上海总领事安排的,因为侯爵大人跟明治天皇有亲戚关系,绝对是要拍马屁的对象。

    此后数日,她跟着父亲跑东跑西,都是些无聊的公务,帮忙做法语和英语翻译。元旦这天,光只想着去上海跑马厅这可是当年的日本也看不到的西洋景,近日来上海街谈巷议的都是“贺岁杯”,报上连篇累牍的广告。父亲另有公干无法同行,只能拜托同住一家饭店的芥川先生照顾女儿同行。

    说到芥川先生,虽然年纪轻轻,却已是日本第一流的文学家。他是以大阪每日新闻视察员身份来中国的,已从南到北游历了几个月,前两天刚回到上海,准备过几天回日本。

    今天,芥川受到嵯峨侯爵的拜托,带着十六岁的侯爵公主早早出门。他先去了虹口的精武体育会,当然不是去送“东亚病夫”匾额的,而是去拜访大名鼎鼎的陈公哲。

    元旦“贺岁杯”,上海滩万人空巷,恰好陈公哲预定了上海跑马厅的包厢,又略懂几句日本话,便带着芥川先生与嵯峨光同行,让两位日本客人开开洋荤,这是在东京也看不到的西洋景。陈公哲早就听说过芥川先生的大名,暂且放下中日间的嫌隙,先行待客之道。

    在看台上层的包厢内,十五岁的光放肆地喊叫,不停地蹦出“斯古伊”“刚八代”,跟一开始的贵族淑女判若两日,要知道她可是伪装过在妓院长大的。

    最后,嵯峨光才认出一个冲过终点线,骑着乌黑的汗血马,身材比所有欧洲骑手都高大的中国人,居然就是“哥哥”秦北洋!

    上次一别,还是在巴黎和会,还是哥哥横穿过巴黎下水道救了自己。回到日本以后,她委托羽田大树打听过秦北洋的消息,结果却是哥哥死于北极冰海孤岛的火山爆发。嵯峨光无法相信哥哥已经死了,每次看到富士山,这座休眠中的活火山,便会想起秦北洋的音容笑貌,似乎他已长眠在圆锥体的冰雪之中。

    晚上七点,嵯峨光、芥川先生、陈公哲在二马路吃了苏式的鳝丝面,便来到对面的天蟾舞台。外观是个西洋建筑,舞台两侧挂着两只大钟,下面竟还有“三炮台”香烟广告。舞台栏杆中间写着“天生人语”。

    陈公哲原来也是一位戏迷,才会知道少帅每晚来此看戏。本想要买楼上的包厢,才知道全被少帅的人马包下了。

    三人只能坐到楼下,立刻有堂倌送来热毛巾。芥川先生刚要拿起毛巾擦脸,却看到旁边一位器宇轩昂的中国人,在用热毛巾揉搓面孔之后,竟在毛巾中擤了一泡浓浓的鼻涕。于是,芥川坚定地拒绝了毛巾。

    少顷,舞台上的灯光亮起,先是锣鼓,再是胡琴,接着是观众们雷动的掌声……

    今晚演的是《鱼肠剑》,就是刺客的故事《唐睢不辱使命》中有“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专诸本是吴国士人,为报答公子光,将宝剑藏在鱼腹,刺死了吴王僚,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公子光登基为吴王阖闾。这是比荆轲刺秦王更早的“士为知己者死”。这个故事也被司马迁记录在《史记刺客列传》之中。

    但京剧《鱼肠剑》的主角却是另一人伍子胥。

    主角登场,再次掌声雷动。芥川与光惊讶地发现,舞台上的伍子胥,竟然是一个年轻女子扮演的。尽管穿着男人的戏服,戴着一大把假胡子,化着厚厚的妆容,却依然掩不住青春美少女的眉眼与气场。

    “她叫孟晓冬,刚冒出来的角儿,只有十五岁。”

第二十五章 天蟾舞台(二)

    孟晓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陈公哲努力用糟糕的日语为芥川解释。

    天蟾舞台上,十五岁的美少女伍子胥,已随着西皮原板开腔了

    一事无成两鬓斑,

    恨光阴一去不回还。

    日月轮流长相见,

    看青山绿水在眼前。

    俺伍员弃楚非本愿,

    恨平王杀害我慈颜。

    匹马单枪走如电,

    黎阳山下遇高贤。

    定计出关无风险,

    马到长江有渡船。

    幸得渔人行方便,

    他为我投江实可怜。

    浣纱女,实好善,

    一饭之恩前世缘。

    眼望吴国路不远,

    心急求兵马加鞭。

    这一段,唱的是一夜白头的伍子胥逃出昭关,遇渔人得渡江,遇浣纱女得饮食。

    孟晓冬的气场了得,不能说艳压群芳,而得说勇冠三军!她将伍子胥演的入木三分,台下观众们陷入痴狂,个个都成了她的脑残粉儿。

    陈公哲继续为日本客人解释:“她唱的是女老生,扮相俊秀,嗓音宽亮,不带雌音,在坤生中首屈一指!”

    光找到了崇拜的偶像舞台上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姑娘,简直是比宝冢歌剧团更伟大的明星。

    日本也有传统戏剧,不过品种就那么几样最古典的能剧,世俗的狂言,净琉璃木偶戏,还有歌舞伎,显然不能与中国成千上万种地方戏相提并论。

    今晚的天蟾舞台,女老生反串中年大叔,京剧昆曲中的美少年或美大叔反串贵妇人也是屡见不鲜,如北京的梅老板。而日本歌舞伎也有类似的传统。

    芥川又惊叹于中国戏曲舞台道具之简单,只有桌椅和幕布,却可以表现星辰大海。当角儿模仿拉开门闩的动作,观众们大可以想象这扇门的存在。当角儿抡起流苏鞭子,观众们就仿佛看到他的胯下骑着一匹红鬃烈马,这是东方式的写实主义,充满虚拟世界中的美……

    舞台上渐入佳境,大花脸的净角专诸,同为老生的公子光、孙武子纷纷出场,唯一的旦角是专诸的妻子史载专诸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勇士,只怕一人,就是老婆。

    每次孟晓冬的伍子胥亮相,无论举手投足,还是唱念做打,都是有板有眼,绝无新人之怯场,仿佛天生就是万人迷的大明星。

    突然,专诸刺王僚的关键时刻,一只臭鞋底子飞上了舞台。几个流氓在台下鼓噪:“演得什么臭玩意儿啊!”观众们纷纷躲远,这是彼时上海戏院常见的一幕。剧院与戏班子常被青帮黑社会控制,就像后来香港黑社会涉足电影业一样。天蟾舞台的老板,是与欧阳思聪平辈的青帮老大,黄包车夫出身的顾竹轩。来砸场子的流氓,想必是另一位青帮老大黄金荣的走狗,因为天蟾舞台抢了大世界隔壁共舞台的生意。这次来者不善,看场子的打手们,全被这伙流氓打趴下了,顾竹轩的苏北帮要吃苦头了。

    舞台上的孟晓冬,扔下假胡子,用京剧念白大喝一声:“呔!伍子胥在此!何人胆敢撒野?”

    没想到,那群流氓反而看中了青春秀美的孟晓冬,淫笑着说:“呦!我咋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伍子胥呢?”

    流氓们竟然冲上舞台,踢翻了意欲阻挡的刺客专诸,又抽了吴王僚一耳光,将孙子兵法的作者踩在脚下,挥拳击倒后来的吴王阖闾,意欲对美少女版的伍子胥施行轻薄。

    学京剧的多少都有些武术功底,孟晓冬正要挥拳抗拒这些流氓,只见一个男人从天而降,口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呔”!

    他是秦北洋,从二楼包厢跳下,稳稳落到舞台中央。他将领带塞入上衣口袋,礼帽扔到观众席,正好被光接住了。

    一同跳下的,还有一条“英国獒犬”,分明是化装后的九色,幸好主人提前指示,绝对不可变身为幼麒麟镇墓兽,否则今晚的舞台要惨案了。

    面对五六个流氓,秦北洋只使用摔跤,三下五除二,全部干倒在地。

    孟晓冬的腿一软,刚要摔倒,秦北洋一把揽住纤腰。

    “你是谁?”

    十五岁的伍子胥,披头散发,任由自己被这石破天惊的年轻男子横身抱着,幽幽地问。

    灯光下,秦北洋一时语塞。今晚,他被少帅拖来看戏,只想着怎样“藏拙”?没想到,这舞台上的《鱼肠剑》与少女伍子胥,深深吸引了目光。路见不平,实在藏不住拙了,再加上小六子在一旁挑他:“哎呀!如花美眷,就要被流氓糟蹋了啊!”惹得秦北洋不得不跳下包厢,如同踩着七彩祥云而来的大英雄。

    不,还得藏拙!正好旁边的乐师竟然又乘兴拉起了京胡,秦北洋不想暴露身份,只得朗声道:“刺客专诸!彗星袭月!”

    这一句话,深深烙入孟晓冬的心底。

    大上海,南京路,天蟾舞台,一戏院的人仿佛消失。时光在尘埃中叹息,回到两千五百年前,吴越春秋的姑苏城,刺客专诸捧出鱼肠剑,慷慨赴死……

    十五岁的孟晓冬,心底掠过一个念头:专诸刺王僚不是为公子光,而是为伍子胥?

    秦北洋盯着她的双眼,却也被凛凛地电了一下,赶紧转移了目光。孟晓冬的美,旧时文人有诸多记录,笔直不复赘述,总之是一种不可形容之美,让人的双眼和心都不可抗拒。

    楼上包厢中的小六子,不禁摘下白手套鼓掌喝彩,心中默念:“真英雄也!真美人也!若要得江山,必要得此英雄美人!”

    第二天,上海的小报的头版头条是“中国汗血马,扬威跑马厅”;头版二条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专诸救美伍子胥”。

    天蟾舞台,剩下最后两个流氓,慌不择路地逃入观众席,正好撞到芥川先生和光的面前。芥川一介文人,手无缚鸡之力。陈公哲被逼撩起长衫,使出霍元甲真传的招式,一拳一脚,便将两个家伙ko击倒。

    秦北洋扶起孟晓冬,再看观众席,正好撞到了光。

    “欧尼酱!”

    一声清脆的日语,从嵯峨光的嘴里冲出,秦北洋揉了揉眼睛,脑中绽开三年前的冬天,京都嵯峨野竹林里的那道光。

    “光?”

    秦北洋从记忆中拾回了一个日语单词ひかり。

    美少女伍子胥还在纳闷,秦北洋跳下舞台,九色紧跟在后。

    百感交集的秦北洋,刚想要抱她,又发觉她已长到尴尬的年龄,已非十二岁的小女孩,不知该把手放哪里了?

    光却爬上座位,直接跳到秦北洋的身上,双臂紧紧环绕着她的“欧尼酱”。

    天蟾舞台最后一排座位的角落,有双眼睛,有道刀疤,冷冷地注视他俩……

第二十六章 上海古墓(一)

    元旦次日,秦北洋陪同光与芥川先生游览豫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昨日,扬威跑马厅,大闹天蟾舞台,收还汗血马,拯救孟晓冬,都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跟嵯峨光的重逢!何况还有救命恩人陈公哲,两人已相约不日再聚。

    至于光,过几日就要随父回日本,秦北洋还想好好陪陪她呢。

    上海豫园,原是明朝的私家园林,毗邻城隍庙,晚清时为上海多家行业公会所有。小刀会起义,曾在点春堂办公,想必也曾出入“擅使一百来斤大刀的美少女”周秀英。

    经过镇园之宝“玉玲珑”,乃是一块硕大的太湖石。重新穿上的工匠袍子的秦北洋,细细观之,据说是宋朝“花石纲”留在江南的遗珠,犹如浓缩的太白山悬崖顶峰。

    登上明代叠山大家张南阳所叠的大假山,明知是一堆石头罢了,却给人峰峦叠嶂,涧壑谷邃,林木幽深的错觉,宛如在万山丛中,又有袖里乾坤的古意。

    走过九曲桥,来到湖心亭,芥川先生前头,有个身穿浅葱色棉衣,脑后拖着长辫子的中国男子,正悠悠然地向池子撒尿……

    秦北洋看了羞愧难当,蒙住光的眼睛,不让她看到这丢人的一幕。

    到了湖心亭茶馆坐下,芥川先生凭栏叹息:“面对耸立在冰冷天空下的中国亭子,一泓布满病态绿色的池水,不仅是一幅爱好忧郁作家所追求的风景画,同时也是对这个又老又大的国家可怕且具有辛辣讽刺意味的象征。”

    秦北洋一时语塞,不敢看九曲桥下一泓绿水,最好来一股寒流,彻底把水面结冰了吧。

    “秦先生,我来中国游历了几个月,有令我兴奋激动的发现,但更多的是失望!现代中国有什么?政治、学问、经济、艺术,不是全在堕落吗?说到艺术。嘉庆与道光朝以来,有一部可以引以自豪的作品吗?”

    秦北洋心中暗暗罗列,只想到《海上花列传》、《孽海花》、《官场现形记》、《老残游记》云云……

    光撒娇地说:“芥川先生,不要这么说嘛!”

    “对不起,原本我是多么热爱中国!”芥川书生意气,直抒胸襟,倒是有些像秦北洋,“但如今,我已不爱中国了!即使想爱也爱不成了。当目睹全中国的**堕落,仍能爱中国的人,恐怕要么是颓唐至极沉迷于犬马声色之徒,要么是憧憬中国趣味的浅薄之人。唉,即便是中国人自己,只要还没有心灵昏聩,想必比起我一介游客,怕是更要嫌恶的吧。”

    “芥……”

    秦北洋感觉无从反驳,作为一个中国人,亦是爱之深!恨之切!甚至嫌恶至极。

    “几个月前,我在北京拜访过辜鸿铭先生,他是中国最著名的学问家。他看到我穿了一身中山装,竟说‘不穿西服,令人钦佩。可惜还缺条辫子!’他为我谈论段祺瑞、吴佩孚,又追忆往事说曾经与托尔斯泰通信。辜先生说的意气风发,目光如炬,脸庞竟然像一只蝙蝠!”

    “生动!不愧为大小说家。”

    秦北洋想起三年半前,北京房山石经山金仙洞,那位拖着长辫子侃侃而谈的满清遗老。

    “秦先生,难道您也见过辜先生?”

    “不不不,只是早有耳闻。”

    “我对辜先生说,为何感慨于时事而不参与时事?老先生便似有所恨地在粗纸上大书曰:‘老、老、老、老、老……’”

    芥川颇为形象地以手指蘸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一连串“老”字。

    “我爱我从书本中读到的那个中国,我爱活在唐诗宋词八大山人画中的中国,但当我真的来到了中国,看到活生生的二十世纪的中国,那就只剩下‘苍茫万古意’了!”

    芥川先生起身,一场本应愉快的旅行,就此草草收场。

    离开豫园与老城厢,秦北洋将芥川与光送到饭店门口。十五岁的女孩对他依依不舍,把眼泪水都洒在九色的鬃毛上。秦北洋跟她相约,在她回日本之前,还可以再见一次面。

    是夜,光又想溜出饭店客房,却被父亲牢牢看管住了。她扒在窗口,眺望外滩对岸,昏暗的浦东田野,有个光点从地面起飞……

    她不知道,那是钱科与卡普罗尼在操控四翼天使镇墓兽的实验。

    一夜难眠,光红着眼圈爬起来。嵯峨侯爵还在处理公务,她到楼下大堂吃英式早餐,盼望能见到芥川先生,但这位文人喜欢睡懒觉,不到十点钟是看不到的。

    有个人端着咖啡坐到她面前,用日语问她:“光公主!”

    “你是……”

    光刚抬起头就后悔了,父亲说过出门在外,不要轻易暴露自己身份,这下已经露馅了。

    “我是秦北洋的朋友。”

    对方穿着笔挺的西装,一看就是上流社会的体面人,年纪跟芥川先生差不多,中分的头发打着发蜡,缺乏血色的面孔白得有些不自然。

    “您是中国人?”

    “当然,我姓海。”他的日语相当流利,这让光感觉很亲切,“前天晚上,天蟾舞台,我也在呢。他有重要的事情找你,但一时脱不开身,便委托我来接光公主。”

    “海先生,我这就跟你走!”

    光迅速吃完早餐,跟着陌生人走出饭店。

    “海先生”抬头看了一眼楼上。有扇窗户打开,芥川先生刚刚起床,伸懒腰打哈欠的同时,看到光上了一辆四轮马车,沿着南京路向西而去。

    坐在马车厢里,看着对面的男人。他不像是坏人,甚至有一种跟芥川先生类似的气质。“海先生”说自己是个围棋手,也是一位水墨画家,最擅长的是画兰花。他经常去日本卖画与比赛,因此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日语。

    “海先生,秦北洋找我有什么事?”

    “他没告诉我,但你知道的,他总是……很神秘!”

    “对!我喜欢一切神秘的事情!”

    光的胸中小鹿跳着,想起当年跟秦北洋在日本流浪冒险,不晓得又会有啥“神秘”经历?

    “看来我们又许多相同爱好。”“海先生”靠近光的头发嗅了嗅,“你用的肥皂香味很独特。”

第二十六章 上海古墓(二)

    “嗯,一位日本外交官从瑞士带给我的生日礼物,只供应给欧洲的贵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说罢,嵯峨光有些惴惴不安,故意把身体往后缩了缩。但她不想就这么回国,东京的寄宿制皇族学校,在她眼中就是一所监狱。她还想再跟秦北洋多说几句话。

    马车横穿公共租界,过了静安寺大门口,光看到对面的外国坟山与火葬场问:“海先生,哥哥说他住在老城区,好像不是这里吧?”

    “是的,光公主。但你有所不知,秦北洋有个怪癖,喜欢住在古墓之中,否则便会生病。”

    “古墓?”

    嵯峨光想起奈良吉野古坟深入徐福地宫,精通镇墓兽之道的秦北洋,似乎有这可能。

    “对了,你的姓氏嵯峨,其实也跟唐朝陵墓有关呢?”阿海娓娓道来,“嵯峨的姓氏来自嵯峨天皇,这位仰慕中国文化的天皇,派人到唐朝学习典章制度,参与过唐德宗崇陵的建造。崇陵位于关中北部的嵯峨山,这才有了京都的嵯峨山,有了葬在嵯峨野的嵯峨天皇。”

    “海先生,秦北洋现在哪个古墓呢?”

    “稍后便知。”

    马车飞奔出城区,沿途有西洋人的别墅,大片开阔的江南田野,纵横的阡陌铺一层冬小麦,等到来年开春收获,再播种一季稻子。过了虹桥,一路坦荡西行,进入青浦县的地界,也是小刀会周秀英的老家。

    “海先生,我要下车!”

    光已察觉到了问题,“海先生”却摇头道:“马车就如弓箭,离了弦,哪能再回头呢?”

    刹那间,一支左轮手枪顶住了他的太阳穴。

    当时的上海盗匪横行,经常当街枪战与暗杀。她并非懵懂的傻白甜小绵羊,曾经冒充妓院长大的不良女孩,跟秦北洋一起流浪。最近两年,她拜大师学过空手道与剑道,还跟父亲学过骑马与射击,自诩可以对付得了几条大汉。前几日,父亲给她一支手枪防身。

    “光公主,嵯峨侯爵有没有教导过您,贵族家的女孩子不要随便玩枪?”面对顶着脑门的手枪,男人镇定自若,“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请把枪放下,否则……”

    嵯峨光略一迟疑,“海先生”闪电般地单手夺过左轮枪,同时将她牢牢压倒。他看似书生的身体内,有着远远超乎常人的力量。就像一头野兽。

    搏斗的瞬间,光的指甲抓到“海先生”脸上,瞬间撕掉他的半张脸皮,露出一条蜈蚣般的伤疤。

    刺客阿海。

    光被他拽下马车,任凭女孩使出柔道剑道空手道,一切都是徒劳。草木萧瑟的田野之中,匍匐着一座低矮的小山丘,高度还不及白鹿原的古墓坟冢呢。

    “公主殿下,我保证,你很快就会见到你的哥哥了!”

    阿海将她拖入密布荆棘的山丘,残存破败的古庙,山坡有个大洞,貌似古墓的盗洞。

    光的心里一万个后悔,要是早点看穿他脸上的刀疤,那是打死都不会上车的!

    阿海用麻绳捆紧她的双手,进入弯弯曲曲的墓道,阴森的气息渗透到脚底板。墓道两边的壁画都已褪色,只剩灰暗的痕迹,似乎朱雀玄武之类。

    “八嘎!”嵯峨光还嘴硬,“我哥哥是个盖世英雄!他会用安禄山的唐刀把你碎尸万段!”

    “你也知道安禄山的唐刀?你还知道多少?”

    明摆着阿海是在套她的话,光却憋不住:“九色啊!它可是一只中国神兽,会用鹿角把你捅成马蜂窝,再用琉璃火球将你烧成灰烬,尸骨无存……”

    她已在心底将阿海千刀万剐了无数遍。

    “愿遂您心愿,公主殿下!”

    阿海全不在意,将她带到墓道尽头,却听到坟墓深处传来某种声音……

    嘘!

    阿海做了个禁声手势。前方升腾起一团烟雾,有人举着火把与马灯,正在洗劫古墓之中的坛坛罐罐。那些家伙似是流窜的盗匪,身着厚厚的棉袄,腰上别着大刀与手枪。

    盗墓贼只要金银财宝,看到灰扑扑的陶罐,干脆砸得粉碎。这伙人骂骂咧咧,好不容易发现几块金属物件,早就已氧化生锈,如果不能修复原貌的话,只能当作废铜烂铁来卖。

    “棺材?棺材在哪儿呢?捣鼓了那么久,还不能打开这道门吗?”这伙人正在想方法打开下一道墓室门,却发现一堆破烂的纸张,“什么垃圾玩意儿?哎呀!我要拉屎了!这几张麻纸的手感正合适啊!”

    这句话,似乎彻底惹恼了阿海。他先捆住嵯峨光,让她无法逃脱,便纵身飞入人群。

    光看到一道白虹贯日般的光。

    象牙柄的匕首,螺钿图案的白虹贯日,刀锋仿佛飞行的子弹,阿海就像骑弹飞行的死神。

    没有惨叫声,只有匕首与脖子的摩擦声,气管与颈动脉的断裂声,甚至皮肉外翻鲜血喷溅之声。

    一、二、三、四、五……

    李白的《侠客行》说“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阿海这才走完了五步,就已正好杀死了五个人。

    地上多了五具尸体,齐刷刷被匕首割喉而亡,几乎每个盗墓贼都死不瞑目,疑惑于为何没有看清凶手的脸。

    终于,这些人的鬼魂看清楚了这张被刀疤装饰的右脸,然后在古墓中下地狱。

    “无知愚昧的盗墓贼!”

    阿海将地上的纸张重新收拢好,只是要么腐烂要么破碎,让他连连摇头又心疼。

    “在你眼里,这些人命都不如这些纸?”

    被捆绑的嵯峨光冷冷地问道,阿海将她拖到墓室之中,低声说:“我说我是个围棋手,我也是个画兰花的高手,我没有骗你。我最厌恶的,便是焚琴煮鹤。我最喜欢的,则是让人血溅五步。”

    阿海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下一道墓室门尚未被打开,笑了笑说:“果然是些蠢贼!如果我不杀他们,再等片刻,破门而入,他们会死得更难看!这些人在地狱里会感谢我的。”

    他轻轻按了个机关,墓室门自动敞开。

    光看到了一尊镇墓兽。

    (以上两章,部分文字参考芥川龙之介《中国游记》)

第二十七章 光的气味(一)

    同一时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民国十一年,1922年1月3日,正午。

    上海,南市老城厢,乔家路,九间楼。

    秦北洋盘腿坐在客栈房间的榻上,捂着自己胸口,肺叶里的癌细胞又燃烧起来了。今晚务必找个古墓躲起来。可上海的古墓又在哪里?据说陆家嘴有个陆深墓,荒烟蔓草之中还有遗迹,也许就去那儿?九色已跃跃欲试,蹲伏在主人膝头,等待黑夜出击。

    “主人,有客到访!”

    十七岁的中山像个小书童,引来了两名客人,全都穿着西装,看相貌气质就是日本人。一个是芥川先生,另一个便是嵯峨侯爵。

    也不寒暄,芥川劈头就问:“秦先生,光有没有在您这里?”

    “怎么了?她又离家出走了?”

    秦北洋反复解释,光并没有来过这里,他甚至没告诉过光自己住在哪里?就是怕这姑娘擅自跑过来。

    嵯峨侯爵一言不发,当年秦北洋与光结伴在日本流浪,侯爵差点以诱拐罪起诉这个中国留学生,至今依然心存芥蒂。

    芥川先生并不怀疑秦北洋的话:“不,有个人把她带走了,但不像是绑架,光是自愿跟那人上了马车的。”

    “带我去饭店看看!”

    秦北洋骑上汗血马幽神,老金与中山也分别上马,加上小镇墓兽九色,跟着嵯峨侯爵的汽车,来到公共租界南京路外滩边的饭店门口。

    巡捕房的希尔顿警长也在等待,他们接到日本总领事的通知而来。芥川先生刚起床时,透过客房窗外看到了嵯峨光上了马车,也看到了另一张男人的脸。不愧为日本第一流的作家,对于人物形象的描述极其生动,不但说出了其外形特征,还能窥出其双眼里隐藏的杀气。

    “我想是这个人!”

    希尔顿警长开腔了,四年多前,虹口捕房大屠杀,正是这位警长负责办案,秦北洋当然还记得他的脸。

    警长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悬赏通缉令,上有两张炭笔画像:一张是白净的面孔,一张是右脸有条蜈蚣般的伤疤。底下还有中英文的提示此人精通化装术,前一张为化装后,后一张为化装前的原貌。

    “圣诞节的中午,在法租界亨利路发生一起杀人案,这是巡捕房根据报案人口述记录的罪犯画像。”希尔顿警长将通缉令放到芥川面前,“请辨认一下,是否这个人?”

    芥川先生当即确认:“就是第一张画像的面孔,还有第二张画像的眼神!”

    “阿海!”

    秦北洋看到那条刀疤,心中即已明白了……光上了阿海的马车,无异于晴天霹雳。

    “此人极其凶残。三年多前,袭击公共租界的虹口捕房,一夜之间,杀死十名巡捕,五名犯人。”

    警长是用英语说的,嵯峨侯爵听懂了,两腿一软,几乎跌倒。侯爵只有光这么一个独生女儿,还指望日后招女婿进来继承家业和爵位呢。

    “传说他已到了上海……果然露出了马脚,但怎么会来找光呢?”

    秦北洋摸了摸背后的长柄伞,藏着他的环首唐刀。

    “主人,属下以为,阿海绑架光小姐的目的,是为了将您引出来。”老金咬着他的耳朵说,“不要轻易追过去,以我对阿海的了解,他必已设计好了龙潭虎穴!”

    “休要多言!若是阿海干的,那是我连累了光!纵是阿海在十八层地狱等我,也要把光找回来。”秦北洋蹲下对小镇墓兽说,“九色啊九色,你能嗅出马车与光的气味吗?”

    九色在南京路上走了走,茫然摇头。这里人太多,各种气味混杂,马车也常路过,何况已过去了两个小时。

    镇墓兽擅长找古墓,人间的气味哪能跟古墓的气场相比?

    秦北洋低头思量问道:“侯爵殿下,昨天,我闻到光身上有一股特殊的气味,是否有什么物件?”

    “什么?你闻到我女儿身上的气味?”

    显然,作为父亲的侯爵想到淫邪之事了,芥川先生尴尬地咳嗽一声:“殿下,本人可以作证,这两日,秦先生与公主殿下从未单独相处。”

    秦北洋欲言又止,想起“藏拙”两个字自从被白鹿原唐朝魔方大墓底下的封印“开光”,包括嗅觉在内的五感便超乎常人了。

    嵯峨侯爵回客房拿出一块肥皂,被十五岁少女用过一半,像块珠圆玉润的雪白骨头。

    秦北洋将肥皂放到鼻息前,闭上双眼,仿佛海拔升高三千米,石头大厦与黄浦江全部消失,只剩满地葱翠的香草,棉花般的连绵雪山,秀美的少女峰近在眼前……

    “阿尔卑斯山?”

    “你怎知道?”侯爵惊讶地看着秦北洋,“去年,日本帝国驻瑞士公使带给我的礼物,这种肥皂使用阿尔卑斯山少女峰下的香草原料,气味举世无双,适合十二到十八岁的少女,产量极为稀少,只在瑞士本土销售。光很喜欢这种肥皂,每天用它洗澡。”

    “对了,全上海只有光一个人身上有这种阿尔卑斯山的香草气味!”

    秦北洋将这块肥皂放到九色的鼻子前,小镇墓兽如同追逐猎物的獒犬嗅了嗅,双眼发出绿光,仿佛已看见被阿尔卑斯山香草包围的美少女,就要往南京路猛冲。

    “九色带我们去找光!”秦北洋跨上乌骓驹的汗血马,转头高声道,“刺客极其危险,芥川先生,请你与嵯峨侯爵留在饭店。今晚,我必将侯爵的掌上明珠奉还!”

    小镇墓兽,迫不及待地一骑绝尘,秦北洋强忍灼烧的胸腔,骑着汗血马紧追不舍。老金骑一匹淡栗色银鬃公马,中山骑一匹菊花青母马。希尔顿警察跟几名印度巡捕,驾着汽车跟在后头。

    上海滩,南京路,千万种气味纵横交织。各色人种的气味,各色动物的气味,女人的胭脂水粉,男人的烟土狐臭,南货店里的开洋干鲍,小菜场里的花椒大蒜,还有永安百货里的法国香水……在九色与秦北洋的鼻子里,开了一座琳琅满目的气味博物馆。

    但没有一种气味,能够掩盖阿尔卑斯山少女峰下的香草,还有这种香草与肥皂的化合物,残留在十五岁日本少女皮肤深处的芳香分子,犹如密密麻麻的昆虫爬入九色的鼻孔,犹如棺椁打开瞬间封闭了三千年的腐烂灰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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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5270/ 第一时间欣赏镇墓兽最新章节! 作者:蔡骏所写的《镇墓兽》为转载作品,镇墓兽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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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墓兽介绍:
镇墓兽,古老中国的神兽,盗墓贼的天敌,为帝王将相镇守地宫,为人类守护终极秘密。
1900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慈禧太后逃亡西安,最后一个皇家陵墓工匠的传人,意外诞生在唐朝大墓地宫棺椁上。在天崩地裂的年代,从晚清到民国再到世界大战……疯狂的外国列强、神秘的工匠手艺,人们掘出地下宝藏,唤醒变幻无穷的镇墓兽。
陵墓工匠之子秦北洋,背负血海深仇,成长于地宫,掌握镇墓兽的技艺;奋起于逆境,解开命运谜团,他将成为乱世中国百姓的守护神?还是逐鹿天下英雄的仲裁者?枭雄辈出,风起云涌,镇墓兽的千年秘密揭开在即。镇墓兽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镇墓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镇墓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