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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墓兽全文阅读

作者:蔡骏     镇墓兽txt下载     镇墓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镇墓兽全文阅读

前言

    多年以前,我在上海市长寿路第一小学读三年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语文课上写命题作文长大后的梦想?有人写科学家、工程师、解放军甚至警察……而我是考古学家。

    这是我的童年梦想。

    在作文里写科学家、工程师、解放军甚至警察的同学们,没有一个人实现过梦想。当然,我也没能成为考古学家,连个门边都没摸到过。

    绝大多数人的童年梦想,注定将要失败。很不幸,这是生活的铁律。

    读了中学,我又梦想成为画家。结果在去美院考试前,因为恐惧失败而放弃了,这让我后悔了一辈子。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成为什么?梦想离我似乎遥不可及,我即将收获一个平庸而浑浑噩噩的人生,就像身边的人们那样随波逐流。

    青春期,心情最灰暗的那几年,我找到了拯救自己的解药,那就是阅读和写作。我每天去图书馆,站着看完一本又一本书。我也把身上有限的钱用来买书,其中有一套关于中国考古与盗墓的纪实文学先是明朝万历皇帝的定陵考古挖掘的悲剧,再是清朝东陵被盗的传奇。民国年间,同治帝的惠陵被盗掘,盗墓贼打开棺椁,发现英年早逝的皇帝早已成为一堆枯骨,皇后的尸身却完好如初,仿佛刚刚睡去一样,脸色光泽自然,皮肤富有弹性。不久,另一伙匪徒闯进地宫,丧心病狂地剖开十八岁的皇后腹部,搜索她在六十多年前殉情自杀时吞下的那一点点金子。数天后,又一群盗墓贼进入地宫,发现赤身**的皇后长发披散,面色如生,没有痛苦的表情,只是肠子流了一地……

    虽然,这故事不知真假,但一直强烈地萦绕在我的脑海中如果让我来改写,是要变成一段爱情故事?还是一个盗墓传奇?

    2000年,圣诞节,我跟一个女网友在聊天室打了个赌,至于赌注早已忘了,但我为了这个赌约,便想到这位被盗墓的同治皇后的故事,阴差阳错地写了自己的第一本书她生于十九世纪,被侮辱于二十世纪,波云诡谲,绵延百年,直到二十一世纪的互联网,发出两个关键词“她在地宫里”、“还我头来”。第二年,这本书就出版了,恐怕是中文互联网上的第一部长篇悬疑惊悚小说。

    然后,我渐渐地成了你们所知道的那个人。

    但我从未忘记过,最初构思《病毒》时的激动,仿佛置身于清朝陵墓地宫,皇后就站在电脑屏幕背后,披散长发,双目幽怨……她姓阿鲁特氏,历史上没有留下名字(慈禧太后都没留名呢),我给她起了个名字:阿鲁特小枝。

    小枝、叶萧等人陪伴我们绵延至今,一晃已过去许多个年头。

    2015年的春天,某个细雨霏霏的午后,我开车被堵在上海闹市的一条小路。右边是家证券公司,大门口蹲着两尊石雕。这并非常见的石狮子,而是麒麟模样的神兽,各自头顶一对鹿角这不就是古墓里的镇墓兽吗?

    春天的那个瞬间,三个汉字在我脑海中闪过

    镇墓兽!

    多么令人心动的名字,仿佛回到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年,那个梦想开始萌芽的奔腾年代,又连接了三千年来从未中断过的中国历史与古墓中的秘密。

    我挖掘出成百上千幅镇墓兽的实物图片,有在考古现场新鲜出土的文物,有在博物馆里堂而皇之的国宝,也有在拍卖行手册里价值连城的古董。

    为让更多的镇墓兽重见天日,我花了将近两年光阴,下载了数百份考古报告(足以精确到每个厘米、每根骨头、每个经纬度),解读了数不清的墓志铭,彻夜搜集汗牛充栋的历史文献、学术论文,甚至发现了一位埋葬在白鹿原的唐朝小皇子……

    镇墓兽是真实存在的。

    这是毋庸置疑的结论,它们面目狰狞,但它们从不背叛,它们不仅守护墓主人,它们也在守护中国文明。

    有人说,中国人是没有信仰的民族,没有道德底线,没有坚持不懈的精神。他们错了!我知道中国人是有信仰的,这个信仰就是历史,自孔子以来书写历史的传统,从《尚书》、《春秋》、《左传》再到司马迁《史记》,煌煌四千万字的二十四史。

    镇墓兽永远在守护的是中国人的信仰!

    关于镇墓兽背后的秘密,则是我和你们之间的秘密。无论你相信或者不相信,我就在这儿,不悲不喜,不增不减,凝视你的眼睛,为你讲镇墓兽的故事,伴你度过无数个漫漫长夜。

    公元2017年的第一天,我正式写下了《镇墓兽》系列小说的第一笔

    二十世纪的头一年,地球上发生许多桩大事:布尔战争如火如荼,印度大饥荒饿死百万人,巴黎第二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尼采与王尔德死了……

    而在东方赤县神州,瑞典人斯文赫定在罗布泊发现楼兰遗址;王道士在敦煌莫高窟打开藏经洞,八国联军打破了北京城,我们的故事就从这里说起……

    铁路穿墙而来,大前门下火车站,遥望紫禁城。光绪帝与慈禧太后接踵崩殂。三岁溥仪登基,三年宣统皇帝,三百年大清风雨飘摇翻了船。皇帝的头没杀下来,重蹈三千年中国史覆辙,已然文明进步!中国八十三个王朝三百九十七个皇帝,统计虽不精确,末代皇帝命运多舛却无争议。他毕生颠沛流离,做民国皇帝,当日本傀儡,被苏联俘虏,最终以共和国公民身份,于1967年病死于北京,无嗣。

    这是我们父辈、祖父辈、曾祖父辈们亲眼目睹过的历史。

    再过五十年,也就是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更不会有“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这不仅是镇墓兽的故事,也是二十世纪的中国故事,甚至是五千年来整个人类的故事。而我是多么喜欢这个故事的主角啊诞生在古墓地宫的少年,背负血海深仇,身藏三千年的秘密,毕生注定颠沛流离,波云诡谲,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愿你也喜欢这个故事,喜欢这里的男子,喜欢这里的女子,喜欢这里的兽,喜欢创造这一切的我,还有我们的童年梦想!

楔子

    “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炮声压下去马来与印度野林中的虎啸。半醒的人们,揉着眼,祷告着祖先与神灵;不大会儿,失去了国土、自由与主权。门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枪口还热着。他们的长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有什么用呢;连祖先与祖先所信的神明全不灵了啊!龙旗的中国也不再神秘,有了火车呀,穿坟过墓破坏着风水。枣红色多穗的镳旗,绿鲨皮鞘的钢刀,响着串铃的口马,江湖上的智慧与黑话,义气与声名,连沙子龙,他的武艺、事业,都梦似的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听说,有人还要杀下皇帝的头呢!”

    老舍《断魂枪》

    紫禁城最后一位主人,爱新觉罗溥仪去世那日,红色宫墙外已天翻地覆,红海洋席卷“全共斗”的东京、“五月风暴”的巴黎。

    民国李煜瀛所题“故宫博物院”匾额换成不伦不类的“血泪宫”,午门对联“砸烂旧世界帝王将相脚下踩,创造新天下七亿神州尽舜尧”,横批“造反有理”。供奉清朝列祖列宗画像牌位的奉先殿,被北京艺术学院的红卫兵改造成罪恶的四川大邑《收租院》泥塑展。

    有人建议在太和殿广场造两座大标语牌,务必超过三十八米高的大殿,碾压“王气”;皇帝宝座要加封条,塑一尊农民持枪雕像……

    形势逼人,周总理下令故宫关闭,侥幸逃过一劫。

    两年后,故宫博物院里无论“造反派”“保皇派”,一律下放湖北省咸宁县“五七干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故宫考古研究员王洛生,辞别妻子儿女,坐了两昼夜闷罐火车,开始牛棚生涯。

    每天的学习就是种田、挑粪、放牛、打井,早请示,晚汇报,唱语录歌。王洛生三十多岁,田野考古出身,爱打篮球,身高体健,不像文弱书生。才两个月,他已后背佝偻,早生华发。

    这天半夜,王洛生被从床铺上拎出来开会。改造成牛棚的土地庙中,坐着十来个老头,有书画研究大师、商周青铜器学者、顶尖的瓷器专家,每一位都声名显赫。

    所谓思想总结会,就是批判与自我批判,“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好在都是自命清高的知识分子,虽说文人相轻,但谁也不会在这种场合彼此开炮,便只能自我批评了。有人说,这辈子最晦气的事儿,是在1956年刨了万历皇帝的定陵……

    破庙房梁上,有只大老鼠哧溜一下蹿过。牛棚安静了,仿佛被某种东西牢牢捆绑,在所有人双手双脚与嘴巴上打上死结。接近冰点的子夜,纸糊的窗外,稀稀落落地下起了小雪。臭烘烘的粪味,暂时抵挡住了钻入骨髓的寒冷。

    唯独缩在角落的一个老头,闭目养神,不为所动。此人既非学者,也非专家,王洛生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大家只管他叫“老木匠”。

    轮到王洛生交代思想,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组长同志,我爷爷是北大教授王家维。九一八事变那年,我父亲在洛阳挖掘东汉古墓,我母亲在考古现场生下我,取名王洛生。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考古研究所。”

    兴之所至,他一连说了三个掘墓故事,全都发生在陕西的唐朝大墓……

    “乾陵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合葬墓,中国绝无仅有的两位皇帝的合葬墓。唐末动乱,耀州节度使温韬,把关中十八唐陵挖了个遍,就是没打开乾陵。古书说‘乾陵不可近,近之辄有风雨’。郭沫若同志认为,若能打开乾陵,价值百倍于万历皇帝的定陵。《垂拱集》百卷、《金轮集》十卷、武则天真人像、上官宛儿手迹必能重见天日。郭老曾赋诗‘岿然没字碑犹在,六十王宾立露天。冠冕李唐文物盛,权衡女帝智能全。黄巢沟在陵无恙,述德纪残世不传。待到幽宫重启日,还期翻案续新篇。’”

    “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记性倒是好得惊人!”检查组长吐了口唾沫。

    “郭老要挖开乾陵,是想触摸中国历史的大秘密,为女皇武则天翻案。1960年,乾陵发掘委员会向国务院提交计划。但定陵挖出了那么多幺蛾子,周总理批示:此事留作后人来完成。话虽如此,乾陵发掘委员会还是从各地借调精兵强将,比如我。乾陵周边埋着两位太子,三个王、四个公主、八个大臣陪葬。考虑到我挖墓有经验,挖掘委员会让我带头挖了隔壁的永泰公主墓。”

    牛棚里的唐史专家插话了:“这个永泰公主,名叫李仙蕙,武则天的孙女,唐中宗李显第七女,韦皇后所出。她嫁给武承嗣的儿子武延基。而武承嗣是武则天的亲侄子,这门婚事是亲上加亲。十七岁新婚不久,武延基得罪了武则天的男宠张易之,《新唐书》说这小两口子被下令缢杀。老不要脸的婊子,为面首杀了自己的亲孙女与亲侄孙。”

    检查组长听得一愣一愣,如亲眼目睹深宫血泪。

    王洛生接着往下说:“我从监狱里找了个土夫子就是盗墓贼。那人很年轻,左手断了根指头,但是盗墓极有经验。我们让他勘察现场,居然找到了墓道。这是个斜坡土洞砖室墓,我第一个钻进墓道,看到两边壁画有青龙、白虎,甲胄鲜明的唐朝武士仪仗队和兵器架,还有栩栩如生的仕女图。我发现个盗洞,还有一副骨架,直立埋在土中。土夫子估计这是盗墓贼分赃不匀,内讧砍死了一个,但也可能死于……”

    “死于啥玩意儿?”

    王洛生的讲话被人打断,他的目光撞上角落中的“老木匠”,眼睛仿佛被针刺了下,只能吞下已到嘴边的三个字:“我亲手打开永泰公主的庑殿式石椁,可惜被盗墓贼扫荡过,宝贝都没了。我在椁内挖出头骨和下颌骨,还有十一块骨盆碎片。经过复原,结合墓志铭,发现公主并非缢死,而是因为骨盆狭小难产而死。十七岁的女孩子,骨盆还没完全发育好吧。”

    “开棺当晚,我梦到了永泰公主。她穿着壁画里的衣裳,体态丰盈,估计子宫里怀着胎儿,面容还是青春少女,艳若桃李。她并不怨恨我,倒是发出银铃似的笑声,牵着我的手走出墓道。那时候,我刚满三十岁没结婚,不可自拔地迷恋上了她。我的手指缝里还有她骨骸的气味。她脱下衣衫,一对玉臂环抱我的后背,将我拽入**纱罗帐中……”

    王洛生越说越入戏,眼前浮动白居易的“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一屋子的专家学者,同样饥渴的检查组长,听得聚精会神,口干舌燥,不停咽口水,全然忘了这是个色情故事的春梦。

    “哎呀。”他抽了自己一耳光,“我在散播封建迷信了。古人说,这就是托梦,初次怀胎而死的女子,总有怨念要生下孩子,便会闯入年轻男子梦中,以期再得一子。估计在阴曹地府,永泰公主已诞下这孩子了吧。”

    “美死你小子!梦里干了十七岁的公主,你还是去阴间做驸马爷吧!”

    王洛生任凭检查组长怎么骂,自顾自说:“挖完永泰公主墓,我又瞄准西安郊区东南的白鹿原,埋着一位小皇子永泰公主的堂弟,同为武则天的孙子辈。”

    “别人是书画专家、玉石专家、瓷器专家,您却是名副其实的掘墓专家!”检查组长又冷嘲热讽一番,“不过嘛,我爱听。对付这些封建地主阶级,千万不要客气,不但要刨他们的祖坟,还要鞭尸焚烧,为古代劳动**仇雪恨!王洛生,你得劲地往下说!”

    “土夫子劝我不要开挖,白鹿原地下遍布汉唐古墓,不如换一个刨刨。我很生气,真当我们是盗墓贼啦?还是打洞的田鼠?我们挖汝南郡王墓的目的,是要挖他奶奶武则天的墓。土夫子又说,此墓是鬼门关,自古不知多少英雄好汉葬身其中,据说是盗墓界的滑铁卢与斯大林格勒我自己总结的。挖墓前一晚,土夫子竟逃上附近的终南山,好像那山上真有啥仙境。我们继续掘墓……”

    “同志,该轮到我讲了!”

    牛棚角落里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一宿没说话的老木匠,站起来打断了王洛生。所有目光齐刷刷地看过去“老木匠”个头比王洛生还略高一点,鼻梁高挺,双眼炯炯有神。他穿着灰棉袄,早过了退休年纪,头发不秃,半黑半白,一脸络腮胡。到了五七干校,任谁都得蓬头垢面。

    故宫博物院,除了一流的专家学者,更养了上百能工巧匠,有些原是皇家御用的工匠传人。五百多年的宫殿,即便不住皇帝太监,依然少不了这些人养护,否则早颓败光了。故宫的工匠分为木器组、钟表组、漆器组、铜器族、陶瓷组等各司其职。

    唯独这“老木匠”剑走偏锋,不只木匠活,故宫里没有他不能修的太和门的铜狮子、太和殿的鹤与龟、大殿斗拱、皇帝宝座、屋顶上的脊兽与鸱吻,甚至洋人进贡的各种奇技淫巧,像铜镀金象拉战车乐钟、木框转花玻璃片、瑞士八音盒……

    “那你说吧,老木匠,可别让大家等到天明鸡叫,耽误了明天的工期。”今晚听过考古学家的几个荤段子,组长也不忌讳了,“你是偷了光绪皇帝的宝贝,还是调戏了珍妃的鬼魂?”

    一直缩着的老木匠,伸了伸脚底板说:“原以为,你们对这些老掉牙的故事不感兴趣。哎呀,且待老汉伸伸脚。”

    1969年12月的雪夜,湖北咸宁五七干校。中国历史学和考古学的精英们,被困在一座破庙交代思想,却将这一晚变成了张岱的夜航船。一个叫老木匠的男人,眯起双眼,只见世界飞快地旋转,幽暗的历史深处,鹿角雪白,烈焰翻腾……

    “今儿晚上,我要跟大家伙儿讲的,便是这镇墓兽的故事,话说六十九年前的庚子年……”

第一章 秋风白鹿原

    大清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年,耶稣诞生后第1900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盛夏的北京城,日本公使馆书记官杉山彬被董福祥的甘军剁成肉泥;德国公使克林德在东单牌楼北大街被神机营章京恩海所杀。慈禧太后降下懿旨,向十一国列强宣战,悬赏杀死所有洋人。

    传言红灯照的黄莲圣母林黑儿,白日飞升数万里,火烧东京与圣彼得堡。数万义和团加上清军,围攻东交民巷使馆区与西什库大教堂的八百洋鬼子,连续两个月竟没打下来,徒留“刀枪不入”的拳民尸体。

    8月14日,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列队通过**、端门、午门,穿过太和殿与紫禁城。同一日,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仓皇西逃。老佛爷打扮成农村汉人老太太,皇帝伪装成穷书生。随驾的王公大臣、八旗军、太监、宫女,惶惶如丧家之犬。

    逃难队列末尾,有个叫秦海关的男人。魁梧高大的七尺大汉,手掌心满是老茧,背着结实的大木箱,装着二锤、楔子、錾子、手锤、钢尺和墨斗,手里提着大锤、钢钎与风箱,都是石匠的吃饭家伙。

    皇城根下有内务府工匠村,从木匠、铁匠、泥瓦匠到玉石匠、陶瓷匠、装裱匠应有尽有,大难临头,多作鸟兽散,唯独秦海关拖家带口上路。

    媳妇三十来岁,挺着怀胎数月的肚子。她听说洋鬼子全是色中恶鬼,见女人就扑,兵荒马乱的世道,跟着丈夫逃亡是唯一选择。秦海关刚满四十岁,膝下却无儿女。媳妇嫁给他二十年,怀孕三次,两次流产,一次夭折,这次恐怕是最后的机会。但这一路颠沛流离,忍饥挨饿,连皇帝也得跟王公贝勒们共用一车,媳妇也只能提心吊胆地捧着肚子翻山越岭。

    銮驾过了京郊回民西贯市村,经居庸关、怀来榆林堡、宣化鸡鸣驿、大同府城……到山西太原,大伙儿才稍事停顿。

    大肚子的媳妇,并未如往昔流产,身体却越发强健,秦海关心想是祖宗显灵庇佑。血腥的夏天过去,慈禧太后携光绪帝向西狂奔。这一路沙尘滚滚,身后的华北大平原,已然烽火焦土。

    这年十月,队伍穿过整个山西,自风陵渡过黄河入潼关,抵达西安。护驾队伍越发庞大,各种能工巧匠来为皇家服务,毕竟给的薪水丰厚。

    慈禧太后住进行宫,无法容纳所有随行人员,各找地方安置。秦海关是个闷葫芦工匠,最不善跟人打交道,别人都会贿赂管事太监,而他被晾在一边,竟在城里找不到落脚点。

    眼看媳妇肚子一天天变大,阴历十月初一的寒衣节刚过,家家户户门前给死去的亲人烧纸钱送酒水,次日是小雪节气,两口子出了西安城门,往东南寻找住处,望见一座壮阔的黄土台塬,河与灞河峡谷深切。远看台塬如悬崖峭壁,经打听方知是白鹿原。

    秦海关双眼放光,赶紧带着媳妇登上这片黄土台塬。

    老秦身为工匠,竟也精通风水堪舆,无须依赖星盘,在塬上绕了两个时辰。路过汉文帝的霸陵、文帝生母薄太后的南陵,都是一片硕大的荒冢。

    他上观天,下瞅地,西眺终南山,这才觑准方向。踏上高耸的龟裂田垄,径直走到一处荒芜的土丘前。媳妇辛苦地撑着腰,问他是不是抽风了。

    他不言语,似到命中注定之地。秦海关听到地底发出轰隆隆巨响,天空打出响雷,霎时浓云蔽日,白昼如深夜。田野间的农民们四散奔逃,天地似回到鸿蒙开辟之初,古公父在岐山筚路蓝缕的年代。西风卷来终南山上不计其数的枯叶,犹如漫山遍野的彩蝶飞蛾。

    一片硕大的黄叶卷到媳妇的眼睛上,不曾想遮蔽住了视野。霎时间,她感觉下腹一阵剧痛,羊水就要破裂。“哎呀,郎中不是说临盆还要半个月吗?”她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秦海关慌乱地将媳妇拖到土丘背后,这是一座唐朝的大坟冢,封土高过地面数丈有余,栽种几棵柏树与槐树,正好挡住狂风。

    他的耳朵贴着地下黄土,又传来那轰隆隆的声响,仿佛地底有个调皮的小孩,不是在点炮仗,就是在玩打仗游戏。墓里的门道,谁又说得清?

    老秦只听两声怪叫,再转回头,媳妇竟在坟冢背后凭空消失!

    “见鬼了!”

    他的心头狂跳,双手在枯草堆里乱摸,才发现底下有个深不见底的大坑。此处紧挨唐朝大墓,古往今来无数盗墓贼光临过,媳妇必是坠入盗洞了!

    秦海关二话不说,便跳进这个盗洞。这洞犹如倾斜的无底洞,老秦就这么不受控制地滑下去。霎时,眼前的黄土乱飞,如同扑簌而下的泪水,直接越过一千余年的漫漫时光。

    尘埃落定。

    他感觉自己仿佛一片羽毛,坠落到一块硕大的木板上,耳边响起轰隆隆的回音。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冰冷的手,指甲抓破了皮,划出深深的血印子。秦海关反身再摸过去,是个女人的大肚子!

    “媳妇!”

    “当家的!”

    夫妻俩在唐朝大墓的地下重逢,互相摸了摸都没缺胳膊断腿,幸好是坠落到这块木板上,中间又有千年来的层层黄土缓冲。

    秦海关打开火折子,照出个昏暗幽闭的空间。他这才发现自己和媳妇屁股下坐着的木板,竟然是一副梓木棺椁的棺盖。木头表面有绚丽的彩绘,一看就是盛唐的格局,画着各种珍禽异兽、日月星辰、风卷流云……

    他跳下这副巨大的棺椁,临产的媳妇呼天抢地呻吟,难道要在古墓的棺椁上生孩子?

    秦海关在棺椁边摸到一块石碑。他用火折子靠近了细看,露出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刻碑是石匠的基本功,可以看懂不少文字,开头是一行隶书大字“大周故终南郡王墓志”。

    接着是正文

    “王讳隆麒字幼明陇西成纪人也昔者龙光柱史弘道德于东周臂将军建功名于西汉武昭之经纶霸业奄宅瓜凉神尧之缔构皇基勃兴沃晋地灵钟天族蕃昌募瓜瓞于金柯表葭莩于玉茎王即大唐天皇大帝之孙今大周相王之第六子也……”

    古人碑刻上无标点符号,初看就是这样挤作一团。所谓“大周”,并非西周东周,更不是北周后周,而是武则天称帝,国号由唐改为周。墓主人的身份,已开门见山讲明:名讳隆麒,字幼明,陇西成纪就是李唐皇室的籍贯。大唐天皇大帝便是唐高宗李治,大周相王是后来的睿宗李旦。如此说来,这位墓主人就是李治与武则天的孙子,睿宗的第六子。

    跳到最后两行

    “长安二年四月八日薨于私第春秋一十有五悲深宸戾痛结蕃闱弄孙之爱不追含子之悲何极即以其年十月二十日葬于万年县崇义乡白鹿原。”

    其中,“春秋一十有五”写得明明白白:十五岁夭亡的唐朝小皇子……果然是他!

    秦海关脑子里嗡地一声,已触摸到了某扇尘封的大门口,一千二百年前的秘密?只要再往里踏出一步,要么极乐升天,要么堕入地狱!

    此时此刻,媳妇也到了鬼门关口,又开始痛苦地叫唤。

    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一辈子苦苦追寻的秘密,几代人梦寐以求的钥匙,竟自动送到了眼门前但秦海关必须要放弃,他的眼里只剩下媳妇和孩子,其他全都一文不值!

    老秦赶紧爬回棺椁上层,紧紧搂着冷汗淋漓的产妇,等待孩子出生的时刻。

    倏忽间,黑漆漆的地宫里头,鬼火似飘来一团绿色光束。

    半透明的琉璃火球,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捉摸不定,像个顽童在玩耍彩灯……

    火球发出绿色冷酷的光,围绕老秦飞了一圈,刚接触到他腰间的石匠锤子,这坨坚固的熟铁工具,竟瞬间烧成灰烬。

    黑暗中又一团琉璃火球飞来。

    秦海关知道这团火球的来源自己被当作了盗墓贼。只可惜苦命的媳妇,还有即将诞生的孩子,都将要殒命在这白鹿原的唐朝大墓之中。

    “我们一家三口,下辈子还要做一家人!”

    他抱着媳妇的脑袋,亲吻她的额头,准备共赴生死。

    那团琉璃火球在媳妇的两腿之间停下了。

    火球在颤抖。

    秦海关重新瞪大眼睛,只见那团火球震颤几下,瞬间自动熄灭。

    唐朝大墓的地宫下,亘古幽暗的光影里,渐渐露出一对鹿角,雪白锋利如同树杈,然后是一张面孔。

    不是人,亦不是鬼,更不是墓主人的木乃伊。

    而是兽。

    老秦看到了一张兽脸,琉璃色的眼睛,幽光闪烁,直勾勾地盯着媳妇的两腿之间。这头兽绝无淫邪之意,而是纯粹的好奇

    胎儿已从产道口露头了!

第二章 秦氏孤儿

    镇墓兽在看着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秦海关认得这头兽,认得它头顶的鹿角,认得它琉璃色的眼球。

    庚子年,小雪节气,秋风白鹿原。

    唐朝大墓地宫,小皇子棺椁上,媳妇声嘶力竭地惨叫。秦海关也管不了什么火球什么兽脸,哪怕下一秒就被活活烧死,他也要看到孩子的出生。

    不晓得是男孩女孩?他默默向弥勒佛祖、关圣大帝、天后娘娘以及这唐朝大墓里的皇家贵胄祈祷母子平安。

    那头兽,再次吐出一团火球,但不是来杀人的,而是帮助老秦照明,观察女人分娩的全过程……

    它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与热量,仿佛在给这孩子的诞生打气助威。但女人生孩子的痛,是人类痛苦的最高值。媳妇并不在乎身处地宫,也无所谓躺在唐朝的棺材板上。她哭着用山东话说:“当家的,对不住,这回俺是过不去了。俺们夫妻一场,没给秦家留下香火,是俺的罪孽!”

    “说啥呢?媳妇,有我在,你准保没事!”

    秦海关抓紧她的手,心里却追悔莫及,干吗一定要爬上这白鹿原?留在西安城里哪怕风餐露宿,生孩子也会有人来照应,现在待在这荒郊野地的坟墓里咋办?

    忽明忽暗的琉璃火球下,媳妇张开双腿,产道扩张到极限。老秦看到小婴儿的脑袋了,皱巴巴的头皮,像只粉红色的小老鼠,一看就是早产儿,凶多吉少。

    似乎是刚才的祈祷灵验了,孩子全身出来了!又是鲜血又是羊水,冒着滚滚热气,流淌在一千两百年前的棺椁彩绘上。

    是个男孩。

    中国几千年来第一个在古墓里诞生的孩子!

    秦海关远远来不及高兴,他用牙齿咬断脐带,又脱下衣服包裹住孩子,放到垂死的媳妇眼前。

    婴儿哭了,哭得如此凄惨,似乎要把棺材板底下的小皇子惊醒。

    穿越幽冥世界的哭声,让兽脸缓缓靠近他们。老秦根本无法阻拦,唯有听天由命它要吃掉这个婴儿吗?

    女人生孩子的“血光之灾”,历来为中国传统所忌讳,更别说是生在唐朝小皇子棺椁上了,那可是十万分的亵渎,放在古代必然满门抄斩。

    然而,这头兽却亲了亲小婴儿的脸。

    秦海关暮地明白,这头兽,竟饶恕了闯入地宫的这一家人。

    他大胆地夺回孩子,放到媳妇身边。她已哭得梨花带雨,咂巴着嘴说:“俺的血真腥呢。孩子饿了,给他吃俺的奶水。”

    扒开媳妇的衣裳,露出一对鼓胀的奶头,塞到婴儿嘴里。婴儿吃了第一口母乳。也许是生命将尽,奶水却比常人来得更早。媳妇下身还在流血,无论如何都止不住。暗红色的血,渐渐带走她的生命。早产儿力气小,没吃几口奶水又哭了。

    眼看这孩子要不行了。老秦心急如焚,绝不能留在地宫了。他撕开几尺布条,把自己和媳妇、孩子绑在一块儿。站在高大的棺椁上,就能摸到地宫顶上的藻井,刚才全家滑下来的盗洞。他想捆着媳妇和孩子爬上去,但这实在太难,试了几次徒劳无功。

    忽然,棺椁里升起一股寒流,托着他与全家缓缓上升。屁股底下阵阵剧痛,秦海关本能地往下一看,那团琉璃火球中,有一对雪白的鹿角顶着自己。

    这头镇守唐朝地宫的兽,非但饶恕了这家人对棺椁的亵渎,反而还在救他们的命哩。

    老秦拼命抓住头顶的盗洞,干了一辈子的工匠,练就一身强健的肌肉,才硬是在黄土中抠出几个洞眼方便抓手。总算是离开地宫,他绑着媳妇与孩子爬进盗洞。幸好这洞并非直上直下,其中有几个蜿蜒转折,供他手脚并用“杀出一条血路”。

    终于,秦海关的手指甲流满鲜血,一家三口逃出生天。回到坟冢背后的地面上,他已全身虚脱地倒下,重新面对深秋的天空,仿佛从阴间冥界转了一圈回来。

    媳妇已奄奄一息,剩下最后的体温,紧紧搂着孩子,亲着小脸蛋儿。婴儿在野外降生,十有**会夭折,特别是这秋风萧瑟的天气,吸口气都会冻死。

    秦海关用衣服裹紧孩子,却发现掉出来一块坚硬的小东西难道是从地宫里夹带出来的?皇家工匠对这些物件有天生的敏感,但已来不及细看,他本能地揣在兜里。

    但他从未松开媳妇的手,直到她听着孩子的哭声越发响亮,仰望铅灰色天空上的一朵云,眼角落下一滴滚烫的眼泪。

    她断了气。

    诞生在唐朝小皇子大墓里的男孩,永远丢失了妈妈。秦海关吧嗒吧嗒掉着眼泪,再也无法把媳妇唤醒。心跳和呼吸都没了,身体慢慢变冷,就像这满地坟冢里的死人。媳妇**里还有奶水,孩子被塞到奶头边,本能地再吸两口母乳,这辈子的最后一次。

    那股邪乎的狂风停了。白鹿原上的农民们,纷纷从地里冒出头。有个村妇听到婴儿哭声,才发现这一家子,呼喊妇人们过来帮忙。她们在田野上架起铁锅,从井里打水烧热,这个是救命的。她们都生育过好几胎,熟练地帮婴儿擦身清洗,用棉袄牢牢包裹。

    来不及操办后事,秦海关身上也没几个铜板,更买不起棺材。他借用农具掘了个深坑,就在媳妇断气的原地。他仰天双泪长流,将媳妇葬在这数百年前的盗洞中,再以黄土覆盖,堆起个小坟冢。来不及竖碑了,以后只要找到这座唐朝大墓,自然就找到孩子他妈。

    老秦感觉怀里发热,掏出一块沾满血污的玉石。不过蚕豆般大小,并未雕刻任何文字或图案,打磨得异常光亮,有个小小穿孔。他还以为是新生儿的血污,用衣角擦了擦却没用,原来这块玉本身就渗透着血色,乃是上等的血玉;同时散发阵阵温热,又是一块稀世罕见的暖玉。他在紫禁城和颐和园见过不少和田玉,却从未有这样的品相,底下是晶莹的羊脂白玉,上面却浮着几抹鲜艳的血丝,仿佛人死时溅上去的,历经千年而不褪色。

    这样的和田暖血玉,显然不是媳妇肚子里生出来的,必是地宫中带出来的宝物,难道是唐朝小皇子与镇墓兽,送给这苦命孩子的见面礼?

    秦海关把这块暖血玉藏在儿子的襁褓中,至少暖血玉能散发温度,保护孩子不被冻死。

    白鹿原,民风淳朴,农妇们将这对不幸的父子接回村里,在每户人家轮流留宿一夜,哺乳期的妇女来给孩子喂奶。虽说是早产儿,命却比石头还硬,刚出生就克死了亲娘。度过最危险的难关,儿子精气神十足,大家都说好些年没见过这么强壮的婴儿了。

    老人们都说,这孩子生于唐朝大墓的地宫,必然沾了小皇子的灵气与仙气,得到大唐气脉庇佑,绝非凡夫俗子。过去的数百年,小皇子常在大旱大灾之年显灵,保护白鹿原的百姓转危为安。每年农历四月八号,小皇子忌辰,四乡八邻们都会烧香膜拜。

    该给儿子起名了。媳妇娘家在山东威海卫,她爹是北洋水师的老兵,五年前的中日甲午之役,战死于刘公岛。当初夫妻俩约定,若生儿子起名“北洋”,纪念孩子的外公。

    秦北洋!

    父子俩暂住在白鹿原上。为报答村民们的恩情,老秦给每家每户修理农具家什乃至窗棂屋顶。他还给死去的老人挑选和营造墓穴,并且分文不取,这可是祖传的手艺。

    这年冬天,儿子刚满月,秦海关决定返回北京。夏天逃难时,他和媳妇走得匆忙,许多祖传宝贝留在家里。虽不值钱,但对世代工匠的家族来说很重要,早晚都得传给儿子。听说战事已经平息,朝廷跟洋人议和,杀了一批主战的大臣,更杀了好几万义和团。

    老秦辞别白鹿原的乡亲们,背起襁褓中的孩子,到唐朝小皇子坟前,烧了三炷香祭奠亡妻,也是感谢地宫里的那头兽。迎着初雪,父子俩踏上东归之路……

    漫长的二十世纪,正在秦北洋的面前徐徐展开。

第三章 摄政王的密令

    庚子年的腊月,离开白鹿原,秦海关带着刚出生就没了亲娘的孩子,踏上千里回家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用几件石匠工具,换了一只母山羊,每天挤羊奶喂孩子吃。没走慈禧太后的老路,而是出潼关往东,沿黄河到洛阳,走村串巷修理农具赚些盘缠,给孩子买了冬衣棉袄。

    那枚唐朝大墓地宫里带出来的暖血玉,始终藏在襁褓深处,提供微弱的热量。过开封府折向正北,经直隶大名府、正定府、保定府……华北大平原战火刚退,盗匪横行,幸亏他一个穷石匠,没人瞧得上打劫他,除非看上母山羊。

    到了京师顺天府,已近农历春节,西历到了1901年。帝都疮痍满目。

    八国联军在京城各处站岗,虐待中国人最为严重的,当属日本、俄国还有德国。秦海关背着孩子绕过关卡,大半夜,翻过崇文门城墙缺口。天明时分,回到皇城根下,工匠村早变成瓦砾。秦海关凭记忆找到自家房子,在砖瓦木炭中挖出几个大陶瓮,都是出逃前紧急埋下的。有个大瓮里塞满线装书册,其中有本手抄的《秦氏墓匠鉴》,这就是传家宝。

    秦海关正收拾东西,听到隔壁一声声惨叫。他背着孩子出门,只见几个戴着尖顶铁盔的德国士兵,正在强奸路过的中国少女。

    庚子事变激化,得从德国公使克林德被杀开始。德皇在柏林讲话,煽动向中国复仇。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后,德国陆军上将瓦德西下令抢劫三日。只要看到中国人随地小便,德军循着尿声就是一枪。

    这群德国士兵身边,有个翻译官劝阻无果。秦海关把孩子与山羊放在路边,想要上来说理。德国兵看他身材魁梧,以为是来寻仇的义和团,对准其胸口放了一枪。

    眼前一黑,m98式毛瑟步枪子弹,从他心脏与肺叶间的隔膜穿过。

    距死神只差两毫米,秦海关当场不省人事。

    等到醒来,已是黄昏,鲜血流淌一地,幸亏是石匠,身强体壮,不然早已丧命。

    不过,孩子不见了!

    秦海关后背心一凉,几乎再次晕厥。他看到两具女尸,都是被德国兵糟蹋后枪杀的。他的母山羊,一路从关中千里迢迢走来,充当小孩的奶妈,也被开枪射杀。想起孩子的出生、媳妇的死去,还有这一路艰难,秦海关痛哭流涕……

    为什么不好好留在西安,留在白鹿原,偏偏要跑回八国联军霸占的京城呢?祖宗留下的东西就如此重要吗?

    要不是有个意大利医生路过,秦海关当晚就会伤重而死。

    他在正阳门医院躺了两个月,侥幸捡得性命。年后开春,老秦到处寻觅丢失的儿子,也去找过德国占领军,但一靠近,人家就拉枪栓了,终究没能寻到小北洋的踪影。

    这一年,李鸿章代表清廷与列强签订《辛丑条约》,赔款白银四亿五千万两。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离开西安回京。“两宫”最后一段路坐了火车,在八国联军的刺刀底下、袁世凯的北洋军的护卫下,“大摇大摆”地回了紫禁城。

    秦海关也回到工匠村,他又娶了两房媳妇,先后病死,没留下一儿半女。

    不久,慈禧太后重修陵寝,祖传御用的老匠人无可替代,内务府指令老秦进入地宫干活。

    光绪三十四年,西历1908年冬天,光绪帝在中南海瀛台涵元殿驾崩,得年三十八岁,庙号德宗。次日,慈禧太后死于中南海仪鸾殿,享年七十四岁,遗言:女人不可干政!这不是马后炮吗?

    阴霾蔽日的冬天,老佛爷的葬礼上,有个荷兰记者拍下一组诡异照片数千名杠夫抬着巨大的棺椁前往东陵。

    送葬队伍中有无数太监纸人,穿欧洲军装留辫子的骑兵也是纸人纸马,队列整齐,仿佛被赶尸匠操控。甚至有支纸糊的舰队,装备最先进的无畏舰。恍惚间大清已是世界军事强国,堪与英德法俄美日诸强争霸,最终付之一炬……

    在空前绝后的葬礼进行的同时,数百公里外的西陵,光绪帝的崇陵也在加紧赶工。

    中国历代帝王年轻时就营造陵墓,万历皇帝二十岁出头就造定陵了。但光绪帝未能在生前修建陵寝。三岁溥仪已继承帝位,改元宣统。摄政王载沣是光绪的亲弟弟,他哀叹兄长不幸的一生,想营造个体面的陵墓,还有镇守地宫千年永固的镇墓兽。

    镇墓兽!

    内务府大臣上奏,整个大清朝,能造出皇陵镇墓兽的工匠,仅剩秦海关一人。

    身为世袭的皇家工匠,必须无条件服从命令,秦海关却提出要面见摄政王。大臣说:“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见摄政王?”老秦横竖横说:“要么你杀了我吧,普天之下再也无人能造镇墓兽。”

    “老虎食盆里敢伸脖儿的鸭子你也敢嘴硬?”

    话虽如此,内务府大臣还是服软了。万一镇墓兽造不成,或造了个不伦不类的冒牌货,摄政王必降罪于他。

    那一年,摄政王载沣不过二十七岁,只因是三岁皇帝的亲爹,才当上了帝国的独裁者。大清国第一届责任内阁正在筹备,摄政王为各部大臣人选名单伤透脑筋,结果搞成臭名昭著的皇族内阁,此为后话不提。

    春日的午后,京城上空柳絮飘扬,载沣坐在醇亲王府私邸的西花厅内,竟有四月飞雪的错觉,昏昏欲睡的时刻,有个太监通报两个朝廷钦犯押到了。

    “什么?还是两个?孙文与黄兴都被抓获了?”

    “不,王爷,是从太白山来的。”

    太监尖厉的嗓子让载沣心生厌恶,但听到“太白山”三个字,便正襟危坐,强打精神。

    少顷,两个朝廷钦犯被押到西花厅台阶下,竟然都是六七岁的小孩子,一男一女,面目清秀,长相酷似,多半是孪生兄妹,乍一看又像民间献祭的童男童女。

    “就俩孩子?还朝廷钦犯?”

    摄政王走到两个小孩面前,用扇子托起小女孩的下巴。那孩子竟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面对大清帝国的独裁者,毫不畏惧,反而摄魂夺魄般地注视着他。

    载沣赶紧打开扇子,遮挡女童的目光,好像脸上要被她的目光扎出洞来。

    老太监跪在旁边说:“王爷,这俩孩子,确是朝廷钦犯。可千万别被他们唬住了。狼崽子再小,也是狼的种!为捉拿这对孪生兄妹,已折损了不知多少银两与人马。”

    “我知道,太白山嘛,都那么多年了,不用提醒!”摄政王板下面孔,扇子敲打太监的光溜溜的脑门,“不过嘛,这次行动的真正目的朝廷不惜一切代价要寻找的那个人,还是没下落吧?”

    “王爷,您是说李先生的幼子?哎呀,听说是行动前就下山了,所以……”

    “酒囊饭袋!”摄政王勃然大怒,真想把这太监拖出去剐了!他强行摁下火气,看着地上的一对双胞胎孩子说,“他俩该如何处置?”

    “按律当斩!”

    “六岁小孩也杀?荒唐!”

    “也可先监禁,待孩子长到十五岁,再处以极刑。”老太监犹豫两下又说,“不过嘛,为了断绝后患,还是早点斩草除根为好,免得夜长梦多,惹来更大的是非。”

    “莫非还能动摇大清的江山不成?”摄政王载沣看着两个小孩说,“本王要在大清朝推行各项改革,预备立宪之后,再仿造西方列国立法,尤其刑法。要是连六岁小孩都杀,传到东交民巷的洋人耳朵里,又要说中国人野蛮未开化了!”

    “王爷,总不见得把人给放了吧?”

    摄政王踱了几步,用扇子拍了拍男孩的肩膀:“男的进宫阉割做太监,女的送八大胡同做娼妓,就这么定了!”

    两个孩子都听懂了他的话,却安静地一动不动,被老太监押送下去。

    载沣躺在西花厅的卧榻上,逗了逗鸟笼子里的画眉,刚想闭上眼睛小憩片刻,又有人通报内务府大臣拜访。

    随同大臣来拜见摄政王的,还有一个叫秦海关的皇家工匠。此人高大强壮,相貌堂堂,年纪在五十岁左右。他先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醇亲王府西花厅的青砖砰砰作响。

    载沣被这气势吓住,命他平身。秦海关却长跪不起,老泪纵横:“摄政王大人,奴才秦海关,世代为大清皇室修造陵墓。奴才别无所求,只想找回失散九年的独子秦北洋。”

    若是放到太后老佛爷的年代啊,早就砍了他的脑袋,居然敢跟皇家讨价还价?幸好老秦遇上了年轻的摄政王。

    “舐犊情深!”载沣想起自己三岁的亲儿子,被抱进紫禁城做了皇帝,也不免感伤一番,“大清朝的天下,怎能让父子离散!”

    摄政王当即修书一封,下令务必找到秦海关失散的儿子。老秦相信这年轻人没有骗他,这才收拾行囊奔赴西陵的工地。

第四章 帝国黄昏

    屈原《离骚》“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孔雀东南飞》焦仲卿与刘兰芝“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姜夔《扬州慢》“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想来古时,黄昏都与悲伤、别离甚至死亡脱不了干系。

    换句王小波的话“古今无不同”。

    大清宣统元年,西历1909年,暮春。又一个帝国的黄昏,煎饼果子般的落日,穿过衰败的华北平原,照着天津卫德租界,德意志帝国的黑、白、红三色国旗猎猎飘扬。

    威廉二世小学的课堂,来自普鲁士柯尼斯堡女老师,在黑板上写出“die daemmerung”,这是德语的“黄昏”。

    “你是谁?”

    仇小庚坐在课桌后,眺望窗外刺眼的夕阳。海河上波光粼粼,尽是帆船与小汽艇穿梭。

    每逢黄昏,有那么一炷香的工夫,他会神游太虚,问自己这道难解的命题?若他已年逾古稀,饱读诗书,或老僧入定,倒也不稀奇,可他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虚龄尚不满十岁。

    仇小庚下意识地搔了搔胳膊。前些天,家里刚请德国大夫上门,给他种了牛痘,留了个小小的痘疤。“matthias!”

    老师在叫仇小庚的德语名字“马蒂亚斯”,警告其上课不要开小差。

    这所学校以当今德国皇帝命名,课堂里一半德国孩子,一半中国孩子,清一色男生。

    仇小庚的学习成绩,竟是全班最好的。秉承德国人的工匠精神,学校里开有机械课,任何机器的零部件,到了仇小庚的手里,都能玩出新的花样,或变废铁为利器,让鲁尔区来的机械老师父都啧啧称奇。威廉二世小学的校长是海德堡大学的博士,兼任德租界工部局副总裁,也颇看重这小子,承诺未来资助matthias去德国留学。

    下课铃声响起,他抓起书包飞奔出学校,脑后细长的辫子,猫尾巴似的飞着。

    几个中国同学招呼他,要不要去看拉洋片?仇小庚笑着摇头说:“你们要跟我下象棋吗?”结果无人敢应,因为他自七岁起,下象棋就再也没有输过。平日里,德国同学极少与中国同学往来,双方各自按种族抱团,仇小庚却独来独往。他唯一要好的同学,是个叫赫尔曼的金发男孩,两人经常一块儿下国际象棋。

    当他跑过威廉街这里矗立着一尊德皇铜像,站岗的德国兵看到中国男孩的辫子,大声嘲笑了一句,仇小庚立时回骂“arschloch!”这是从德国同学嘴里听来的脏话,意思是浑蛋。德国兵惊呆了,头一回有中国小孩用德语骂他。

    天津德租界范围,在现在的河西区大营门街道和下瓦房街道,而今遗址荡然无存,全是后人新造的山寨洋房。

    天津乃是京畿门户,华北通海要津,也是北洋大臣驻地。自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英国人就在天津圈了租界。其后法国、俄国、美国、日本、意大利、奥匈帝国甚至比利时都在此建立了租界,天津成为北方最洋气的城市。民国年间,谷崎润一郎来天津旅行,惊叹仿佛到了欧洲都会。

    九岁的仇小庚沿着蜿蜒的海河一路小跑。去年冬天,有只小猫落入海河,眼看要淹死,他脱下棉袄扎入水中,冒死救起小猫,自己冻得差点生了场大病。

    到家门口,天已擦黑。这是栋四合院的砖房,独门独户,屋檐外有燕子筑巢,院里种满了月季花。妈妈已做好晚餐,有小庚爱吃的螃蟹和蛏子。

    爸爸仇德生摘了眼镜,放下今天的德国报纸说:“摄政王的弟弟载洵在德国考察海军,还有人去考察君主立宪,这般王孙贵族哪能堪大任?”

    仇德生四十来岁,最早一批留德学生,回国后定居天津,供职于德意志银行天津分行。去年,他受清廷外务部委托,将德意志帝国宪法全文译成汉文,以供预备立宪参考,因而颇为关切时政。

    儿子狼吞虎咽地吃好晚饭,突然插嘴:“爹爹,待我长大后,想做个海军上将。”

    “你这孩子又瞎想了,摄政王一上台就撤换袁世凯。如今能当上将军的,不是皇族,就是满人,哪轮得到你呢?”

    “爹爹,我想驾艨艟巨舰航行地球,直抵英、法、德、日、俄诸强门口,让他们再也不敢拿舰炮指着中国的海岸线。”

    窗台上有一艘无畏舰木头模型,小庚亲手雕出来的,惟妙惟肖,不逊于任何金属模型。

    每次当他看到船模,哪怕只是学校里的船舶图纸,眼前也会自动浮现波涛汹涌的大海,一艘轮船喷着黑烟乘风破浪,水线下的龙骨锃亮,船尾的螺旋桨飞转,从排量到航速到锅炉马力乃至船身重心的位置,竟如同密密麻麻的报纸排版飞过大脑……

    “白日做梦!我看啊,中国还得再积贫积弱一百年!”仇德生点上一支卷烟,摸着儿子的额头说,“小庚啊,你是我们仇家的独生子,自古以来,独子不当兵,没人会要你的。”

    “爹爹,你说我是庚子年出生的。我听巷口拉车的张癞子说,那一年,八国联军雇他推着独轮车,从天津上京城运送粮食,他亲眼看到洋鬼子滥杀无辜,一路上全是老百姓的尸体,尤其是德国、日本、俄国这三个国家的士兵最凶。我们学校的德国老师却说,这是文明对野蛮的惩罚,这真的是文明吗?”

    听到“庚子年”三个字,仇德生面色一变,拍桌子嚷道:“休得再提庚子年!不准再去找张癞子,他就是个满嘴跑火车的大傻子!也别再议论老师说过的话,莫误了你的锦绣前程!”

    仇德生从没骂过孩子,更不曾舍得打过。老婆过来劝阻,叫他消消气,让孩子快点吃饭。

    “我名字里不是有个‘庚’字吗?”

    妈妈说他生在庚子年,为了好养活,加个“小”字,就如农村孩子小名狗蛋、二牛之类。仇德生不再说话,看着窗外黑黑的夜,隐隐不安。

    “爹爹,对不起。我知道,庚子年是我家的忌讳。孩儿保证以后不再提了。”

    看着这个聪明的儿子,仇德生再度开颜,淡淡一笑:“无妨!爹爹这几天工作也繁忙,就是在负责德意志银行的庚子赔款结算。”

    “四亿五千万两白银的庚子赔款?平均每个中国人要赔一两银子的庚子赔款?”

    “这笔巨款要分三十九年还完,年息四厘,连本带利十亿两白银!德国分到百分之二十,每年五百万两白银,今年起转到德意志银行天津分行办理,还得换算成德国马克,再把白银装船运往德国,实在令人头疼。”

    “五百万两白银,那得多少钱啊?”

    “当年我在德国留学的时候,北洋水师的定远号铁甲舰的合同造价就是一百六十三万两白银。”

    仇小庚立即换算出了答案:“等于中国每年要赔偿给德国三艘定远舰!要是有人半道上劫了船,那岂不是要富可敌国了?”

    “两年前,中国送往日本的庚子赔款,由一艘日本轮船承运,装载一百万两白银,从上海吴淞口启航,却在东海的中心失踪了。船上有几百名乘客,生死不明。有人说是遇上了海盗,也有人说是海难,甚至有人说是船长监守自盗。总之这桩大案发生后,各国都加强了对庚子赔款白银运输途中的保护。”

    “百万白银大案?听起来就有意思,像是福尔摩斯的四个签名的故事,也许是劫富济贫的侠盗干的呢!”

    “休要胡言乱语,快去做作业吧!”

    仇小庚说了一声“嗯”,脑中却浮现出一艘满载百万白银的幽灵船飘在海面上的一幕……

    家里已通了电灯,他在灯下做完功课,便到爸爸书房里翻起《三国演义》绣像本。

    昨晚刚读到第一百零四回“陨大星汉丞相归天,见木像魏都督丧胆”。建兴十二年秋八月二十三日,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于秋风五丈原

    “是夜,天愁地惨,月色无光,孔明奄然归天。”

    读到此处,仇小庚仿佛看到渭水河岸的黄土地,苍茫夜空,一颗赤色大星陨落,未免心头酸涩,鼻头一塞,竟落下泪水来。

    这间四合院的大门外,响起清脆的叩门声。

    长吁短叹的仇德生,忐忑地打开门。夜色里站着个男人,虽说穿蓝绸大褂戴着礼帽,面相却是个小伙子,目光如匕首刺到仇德生脸上。后面还有两个德租界的华人警察。

    来人出示证件:京城西路巡警总局探员叶克难,外加德租界工部局签发的公函。

第五章 鹿角胎记

    天津租界的月光下,海河发出令人沉醉的腐烂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巡警局探员叶克难摘下礼帽,露出光溜溜的前额青皮:“仇德生,你可知道我为何而来?”

    仇德生的眼皮直跳,惶恐不安了一整天,果然来了!但他还是装傻,摇头表示懵懂。

    “庚子年,你给德**队做翻译官,认贼作父,为虎作伥,卖国求荣,还想抵赖?”

    叶克难纵然年轻,说话却不含糊,中气十足,掷地有声。

    无声地僵持片刻,仇德生已双腿瘫软,膝盖跪倒在地:“这位探长,我承认,我是十恶不赦之徒,只求以死谢罪,但请不要伤害小的妻儿。庚子年,我被德**队强征做翻译,当时我老母在床,不敢不从,否则全家都要死在德国人的枪子下。我跟着德军进了北京,协助他们维持治安。”

    “狗屁!谁都知道,德国兵最为凶暴,你是帮着一起残害京城百姓。”

    “是,德军烧杀抢掠,我未能阻止,罪责难逃。到了辛丑年春节,局势缓和,我悄悄逃离北京,不再为德军干活。”

    “哼!庚子年的旧事,要是追究起来,菜市口排队三年都砍不完汉奸的脑袋!再说啦,洋鬼子也不让我们追究啊!”叶克难话锋一转,目光朝四合院里探望,“仇德生,你有个独生子,名叫仇小庚,现在德国小学读书,是不?”

    “此事与小庚何干?他才九岁,出生在庚子……”话说到这里,仇德生却又吞咽了回去,“你?”

    “正是!”叶克难已抢进门口,看着书房里的灯光,“说下去!你儿子生在庚子年,请问是几月几日?生在何地?可有旁人的记录证明?”

    “在……在……”

    “让我替你说吧!庚子年腊月,行将是辛丑年正月,你给一群德国兵做翻译官,在皇城根脚下的工匠村巡逻,路遇几个姑娘,德国兵就上前奸淫。”

    “我劝阻过他们,但根本没用,他们早已视人命如草芥,连我也会一枪打死的。”

    “当时有个男人路过,带着襁褓中的婴儿,还有一头母山羊。他想阻止德国兵的暴行,结果被一枪打中胸膛。德国兵对姑娘们先奸后杀,带着在工匠村抢劫的古董回营。而你听到寒风里婴儿的哭喊声,便生恻隐之心。你以为那工匠已死,抱起襁褓一看,竟是个健康的男婴。如果抛下这孩子不管,转眼就会冻死,或被野狗拖走。而你娶妻多年,膝下无子,看到这孩子分外欢喜,决定抱走。仇德生,谢谢你救了这孩子的命,积了阴德。你将他抱回天津家里,和媳妇一起将他养大,视若己出,百般疼爱,取名仇小庚。”

    “是!”仇德生嘴唇哆嗦,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襁褓里有块和田暖血玉,必是孩子亲生父母留下的宝物。”

    听到这个细节,叶克难已确认无误,悠悠地长出一口气。

    一个月前,京城西路巡警总局探员叶克难,收到摄政王的亲笔信,命他火速找回内务府御用工匠秦海关之子秦北洋。

    他皱着浓眉读信里内容,手中把玩着一个铜墨盒,墨盒上刻有“古砚池中起墨波,右军书法妙如何。黄庭一卷无多字,换尽山**士鹅”,背后是一幅字“鬼手仁心”,乃是祖父叶行客所传。

    赫赫有名的六扇门叶家,自康熙朝就在顺天府衙门当差。

    咸丰年间,总捕头叶行客,通过蛛丝马迹,破获京城连环奸杀案,手刃身背十三条人命的狂徒,皇帝嘉奖御笔据说是当年的懿贵妃后来的慈禧太后代笔的呢。

    英法联军打进北京,叶行客提着火铳上阵,战死于正阳门前。庚子年,叶克难的父亲战死于同一地点,这回入侵者换成了八国联军。

    他从高等巡警学堂毕业才两年,刚过完二十四岁生日,穿着崭新的黑制服,头顶黑色白线制帽,镜子里的他更像留日的学生,不过这身衣裳到底比老爹那身酷吏的袍子好看。

    不过,摄政王交代的任务,纯属瞎扯淡庚子年的北京城,撞上杀人不眨眼的德国兵,三个月大的孩子,存活的可能微乎其微。

    而今这世道,人贩子在光天化日之下掳掠妇女儿童,插上标草当街叫卖,官府都懒得去管。何况就算找到孩子,已长到九岁年纪,如何能证明是本人?六扇门最年轻的传人,备感左右为难,即便找不到活人,也得挖出尸体骨骸来交差。难道要从庚子年的乱葬岗里,挖出个婴儿骷髅来糊弄人?

    摄政王的书信最后,注明如何辨别秦北洋

    第一,这孩子的后脖子,有两块赤色胎记,仿佛鹿角形状。

    第二,庚子年丢失时,襁褓里藏着一块和田暖血玉,稀世罕见,绝不会认错。

    别无选择,叶克难必须完成使命。他跟秦海关见面详谈过三次。老秦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当年出事的那天,德军身边有个翻译官,是个唯唯诺诺的中年男人。

    叶克难从此着手,托了外务部大臣,拜访德国驻大清国公使馆的武官,查找当时驻北京的德军番号,当然早已撤军回国。他发电报给中国驻德国公使馆,传达摄政王旨意彻查此事,确认有二十多名随军的翻译官。

    叶克难辗转数日,找到还活着的所有人,大多住在德国殖民地青岛,少数在天津德租界。最后一个,就是眼前的仇德生。此人有一独子,仇小庚,生在庚子年,恰好符合条件。

    最近两天,叶克难暗中跟踪观察仇小庚这孩子不到十岁,个头比同龄孩子高,奔跑起来的模样,如同精力无穷的火车头,又像脱缰烈马,在中国孩子中鹤立鸡群,与德国孩子相比也不遑多让。更让人惊奇的是,小庚竟敢当街用德语辱骂德国士兵,足见这孩子胆略超群。

    当叶克难敲开这扇门,一看便已完全明了仇德生身材矮小,面孔狭长,塌鼻梁,厚嘴唇,而且是个病秧子。若说小庚是仇德生所生,绝不靠谱。

    此刻,仇德生夫妇跪在院子里泣不成声。

    他们心里清楚,今晚起,小庚将不再属于自己。

    仇德生擦着眼泪说:“我对小庚百般疼爱,给他摆周岁酒时,按照老法的习俗抓周,摆出各种物件,若是抓了四书五经,长大后就是读书人,抓了青龙偃月刀便是要做武将,抓了算盘珠子必是经商发财,没想到这孩子竟牢牢抓住个木匠墨斗,难道将来要做个匠人?现在您过来说,他是皇家工匠的骨血,果然天注定!”

    老仇的媳妇虽是女流,却比男人有主见,向叶克难行万福礼道:“官爷,请再留给我们娘俩儿一个晚上。我是小庚的娘亲,虽说不是亲生的,但比亲生的更贴心。等到明天早上,再把这孩子带走吧。我保证配合你,不让小庚反抗。”

    叶克难想起自己早逝的母亲,心有戚戚焉,犹豫一番,便点头答应。他拍拍仇德生的肩膀:“幸亏你们一家收养了这孩子,我想现在就看他一眼。”

    仇德生打开书房,不想让小庚看到自己一脸哭相,躲在门外说:“小庚,你叔叔来看你了。”

    “哪来的叔叔?爹爹,你莫不是又在欺瞒孩儿了?”

    小庚回头看到叶克难,灯光下这个蓝绸大褂的男人,正上下仔细打量着自己。男孩并不怯生,堂堂正正问道:“你是何人?”

    叶克难并不言语,在他身边走了几步,看到书桌上的《三国演义》,仰天背出全书最后一首古风:“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

    “你是说书先生?长得又不像!”小庚观察来人的举动与神色,“难道你是巡警局的侦探?”

    竟被这孩子看穿!叶克难也不客气了,眨眼来个擒拿手,从背后将小庚压倒。孩子拼命挣扎,力气大得惊人。叶克难自小随父亲练过内家拳,又在高等巡警学堂跟川岛浪速学过东洋柔道,三下五除二,剥除小庚上衣,看清孩子脖颈后的两块胎记

    赤色鹿角形状,生在颈椎骨两侧,左右对称,角尖朝上,烈焰冲天。

第六章 灭门案

    “小庚啊,这位叶先生不是巡警局的探员,而是京师大学堂的老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夜已深,仇德生夫妇坐在客厅中,将叶克难置于上座,对着仇小庚说。

    “可他不像啊!”

    “现在的老师先生啊,都是留过洋的青年才俊!不但会四书五经、天文地理、各种洋文,还必须学习擒拿格斗。”仇德生按照跟叶克难事先商量好的,编了一通骗小孩子的谎言,“京师大学堂正在筹备少年班,要从全国各地的神童中招募学员。有人举荐了天津德租界的小庚,但需要前往京城面试。通过后,再等三年,即可入学大清朝的最高学府。”

    “真的吗?是谁推荐我的?”

    京师大学堂就是今日的北京大学,乃是中国近代继北洋大学之后的第二所国立大学,对当时全国的学子来说,是如同过去的国子监一般神圣庄严的地方。

    “哦……是你的德国老师。”

    仇德生内心翻腾,尽量避开儿子如炬的目光。

    小庚对着叶克难说:“可是,那你干吗看我肩膀后面?”

    “你的赤色鹿角形胎记,据说是神童的标志,几百年才出一个,是京师大学堂的总监督特别关照我的。”叶克难说完暗暗佩服自己胡说八道的本事,“小庚,面试时间只有三天。明天一早,我务必带你去北京。无论面试结果如何,我都会亲自把你送回天津的。”

    “爹爹可以陪同我去吗?”

    这句话让仇德生面有难色,叶克难一脸庄重地说:“不行,京师大学堂有规矩,要考验少年班学员的独立能力,严禁父母家人同行,更不能带上用人仆役,只能由我这样的特派老师照顾。”

    “放心吧,小庚,叶先生是个好人,你保准会喜欢他的。”

    说话的是妈妈,她在给孩子准备几件新衣服,小庚爱吃的蜜饯果脯、两根天津大麻花,加上文具、书册、画本、学校教材,还有牛皮纸包好的十块银圆,都装在一个鼓鼓囊囊的皮箱子里,简直是要进京参加殿试考状元的节奏。

    “娘,如今科举制度都废除了,我只出去两天,用得着准备那么多吗?”

    “我怕你光顾着看书饿着了。”

    最后,妈妈又在皮箱里加了两个生梨。

    仇德生又从箱子底下,翻出一个锦囊,打开竟是块蚕豆大小的和田玉,羊脂白上仿佛溅着鲜红的血已经收藏了九年,当初在皇城根下,他抱走即将冻死的婴孩,发现襁褓里有这块稀世的暖血玉,想来必是将来孩子与亲生父母相认的证据。

    “爹爹,这又是何物?”

    “出门可以保平安。”

    仇德生也不解释来历,找来一根上好的绳子,通过玉上的穿孔,挂在小庚的脖子上。这是一块暖玉,贴着搏动的心口,发出温润的热度,令人啧啧称奇。

    叶克难告辞出门,说明早七点来接小庚去火车站。但他并没走远,昨天就在对面租了个房子,以便观察仇小庚。也为防备仇德生全家半夜逃跑,巷子两头都由德租界的巡捕彻夜看守。

    妈妈说,今晚要陪小庚一起睡。他是个从小就胆大的孩子,很早就一个人睡觉了。他也是个敏感的孩子,早已察觉到了什么爹娘在对他说谎!但他不想那么快戳穿谎言,倒是想看看,明天究竟要去什么地方,那个叶先生究竟又是什么人。

    长夜漫漫,小庚缩在妈妈怀中,任由她抚摸自己后背。眼看他的个头,就快要超过瘦小的妈妈了。思前想后,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先从胸口的暖玉发出,又自后背心热腾腾地升起。

    男孩做了个短暂的梦。

    梦见自己坠入一个幽闭空间,有张怪异的兽脸,闪烁琉璃色的目光,在无垠的暗夜里凝视他的双眼。

    他哭了。

    却发出婴儿般的哭声。

    仇小庚被自己哭醒了,后背心全是冷汗,仿佛被坟墓所吞没。院子里的风声愈烈,前年栽下的一蓬竹子沙沙乱响。妈妈还在熟睡,他瞪大双眼,看着窗外竹叶的乱影。

    他悄悄起身,推开房门,走进月光清亮的院子。只见书房灯还亮着,隔着窗户纸照出父亲的人影,正在书桌前伏案疾书。那么晚了,父亲在写什么?

    突然间,书房里浮现第二个人影,幽灵般举起一把利刃。

    “爹!”

    仇小庚嘶吼的同时,利刃已插进了父亲的后背心,一片血迹飞溅到窗户纸上,如同白雪中绽开的一剪梅。

    男孩径直冲到书房前,举起小拳头,打碎整块单薄的窗棂。他看到仇德生倒在血泊之中,案头压着一封写满了墨迹的书信,背后插着一把象牙刀柄。

    隔着窗,灯光下,他还看到了一张脸留着两撇胡子的男人,四十来岁,全身黑衣,黑布裹头,一张瘦长面孔,细窄鼻梁,鹰隼般的双眼。

    他是凶手,从仇德生的后背抽出杀人的匕首。

    九岁的仇小庚,从头皮到脚底心都在发抖。第一次亲眼看见杀人,并且被杀的还是自己的父亲。他本能地后退,直到发现第二个侵入者。

    对方是从屋顶跳下来的,同样身穿黑衣、黑布裹头。月光照亮那张脸,那人显得相当年轻,恐怕不到二十岁,也握一把匕首。

    该如何形容这些不速之客呢?小庚想起古书上的“刺客”二字。

    这时候,妈妈也到了院子里,看到书房溅满丈夫的血,尖叫着冲到小庚身前。

    “娘,回去!”

    来不及了,年轻刺客动如脱兔,将匕首插入她的胸口。非常准确的杀人手法,直接扎破左侧的心脏,没有任何挣扎与叫喊。

    顷刻之间,父母双亡,就在仇小庚的眼前。

    出乎意料,这刺客似乎有些紧张,当鲜血喷溅到眼里时,匕首随同死者一块儿倒地。

    中年刺客已翻身跳进院子,向年轻刺客吼了一嗓子,看来极度愤怒。

    趁这两人对视一眼的空当,小庚随手抄起一根竹竿这原本是要做航模的龙骨的,模仿早期战列舰的舰艏撞角,因此竹竿一头削得异常锋利。

    仇小庚将它刺向年轻刺客的面门。近在眼前,对方本能地躲闪,竹竿尖刺擦着脸颊划过。虽是电光石火之间,但小庚握着竹竿的手掌心,仍清晰地感到摩擦与晃动。

    一串血珠子从刺客脸颊飞出,仿佛打散了的红宝石项链,在空气中缓慢地飞行,有几滴溅到小庚的嘴唇上。

    敌人鲜血的滋味。

    小庚的大脑一片空白,或者说一片猩红,他只想着要给爹娘报仇!怒吼着用竹竿刺出第二记。这下没那么好运气了,年轻刺客被刺伤了脸,同样怒不可遏,闪身轻松躲过这一击,便用腋下夹紧竹竿,从腰间掏出第二把匕首。

    不过,后面的中年刺客又吼了一嗓子,声音颇为含混,根本听不清楚。

    年轻刺客没有听到,一心想着要给自己报仇,将匕首刺向小庚的面门。

    仇小庚的心脏也快要爆炸,他如猴子般往下一缩,胸口的玉坠子随之晃动,匕首擦着头顶划过,锋利的刃口割断了他几根头发。

    生死关头,仇家大门被人踢开,小庚听到一记清脆的枪声。

    还有第三个刺客吗?月光照亮了叶克难的脸。

    那颗子弹,正好打入小庚头上的墙砖,原来是射向年轻刺客的。不过黑夜光线暗淡,踹门的动静已让对方警觉,这一枪并未打中。

    中年刺客正好躲在门边,面向叶克难刺出一刀。叶克难机敏地跳开,顺势射出一发子弹,恰好命中对方左肩。

    没想到,那刺客是条硬汉子,居然一声不吭,只是身体倾斜一下,飞快冲出仇家大门。

    就在叶克难躲闪同时,年轻刺客抓起小庚的竹竿,如投枪扔向叶克难。

    竹竿尖刺击中叶克难的左臂,他的第三发子弹失去准星,胡乱地钻入大门横梁。

    小庚喊了声“站住”,但无法阻止年轻刺客的逃跑。

    叶克难强忍疼痛,拔掉插入左臂的竹竿,追出门外,射出第四发子弹,更不知偏到哪里去了。

    仇小庚只想着复仇,随之冲出大门,看到巷子尽头,果然有第三个刺客!

    同样穿着黑衣,身形却比另外两个更瘦弱,藏在屋檐下面目不清。

    三对二,叶克难心想麻烦了,左轮手枪里只剩两发子弹,不可能射死三个人。

    然而,对方已互相扶持着逃跑了。左邻右舍的四合院里,狗叫声此起彼伏,却无一家敢开门管这摊闲事。

    叶克难想起父亲在世时教过的古训穷寇莫追。何况自己孤身一人,胳膊还在流血。

    他到巷口查看,发现两个站岗的德租界巡捕,倒在血泊之中,被人从身后割断喉咙,气管暴露在外杀手的动作干脆利落,不留任何反抗或呼救的机会。

    海河边吹来一阵刺骨的凉风,仇小庚打摆子般发抖,泪水在眼眶打转。

    叶克难捂着左臂,抓住小庚的肩膀:“喂,你没事吧?”

    “你不是京师大学堂的老师,你是巡警局的探长!”

    “是,我是来保护你的。”

    没必要再隐瞒了,叶克难弯腰搂住小庚,发现这孩子的双脚抖得走不动路了。他干脆把小庚横身抱起,用自己未受伤的右手托住,一步一顿,回到凶杀案现场。

    灭门夜,空气中氤氲着浓重的血腥味,月光被染得血红……

第七章 血的研究

    灭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考虑到仇小庚并非仇氏夫妇亲生,某种程度上,也可算是灭门案。

    仇家的四合院,小庚扑在妈妈身边,失声痛哭。他知道,妈妈是代替自己而死的。

    为防那伙刺客再回来,叶克难给左轮枪加满子弹,重新锁紧大门。他走入书房另一个现场,仇德生已经死亡,一屋子血引来几只苍蝇产卵。

    死者倒在书桌上,脑袋底下压着一张信纸,已被鲜血染红。

    迅速浏览书信内容,叶克难不禁哑然叹息,将这封信叠好塞入怀中。

    “老仇,你放心地去吧,我会助你实现心愿!”

    叶克难在死者耳边轻轻说了一声。

    回到院子,他看到小庚泪流满面,手里还握着一把鲜血淋漓的匕首。

    “这是杀死我妈妈的凶器。”

    小庚竟亲手从妈妈胸口拔出这把致命的匕首还有血槽和倒刺,这一拔带出了死者的血肉以及部分的心脏组织。

    叶克难惊讶于这九岁男孩的胆色,蹲下来观察说:“刺客把匕首插入被害人胸膛,应该立刻抽出,他却松手留下凶器说明这刺客年轻,缺乏杀人经验,以至于太紧张了,以至于忘了杀手的要领。”

    “嗯,那中年刺客当场训斥了他。”

    “你记住那两个坏蛋的脸了吗?”

    “我到死都不会忘记的。”

    仇小庚咬破嘴唇,同时用膝盖顶断那根竹竿。

    “你想要报仇?”

    “是,我必会在有生之年,亲手为父母双亲报仇,杀死那两个刺客。”

    叶克难注视这九岁男孩的眉眼,知道绝非戏言,如今背负这血海深仇,不知道他长大成人后,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说实话,我没看清他俩的长相,夜里光线暗淡,无论开枪与打斗,都是刹那间的事儿。”

    “我记得他们的脸!”仇小庚抹了一把眼泪与鼻涕,拧紧眉毛,拼死回忆,“那个年纪大的,杀死我爹的那个,书房里亮着电灯,正好照亮他的脸。他四十多岁,嘴唇上留着两撇胡子。”

    “年轻的那个呢?”

    “我借着月光才看到他的脸,可能不太清楚,反正年纪很轻但我刺伤了他的脸。”

    “伤口在哪儿?”

    小庚在自己的右脸上比画了一下,伤口长度有一两寸,几乎延伸到耳边。

    “竹尖那头削得很锋利,我手上感觉刺得很深,多半要留疤了。”

    “嗯,我这也是被你的竹尖刺的……”叶克难用绷带扎紧自己的伤处,“老天保佑这条胳膊千万别废了啊!”

    “所以啊,只要检查所有脸上有新鲜伤疤的后生,反而容易抓捕。”

    “你能自己把那两个人的脸画出来吗?”

    “能。”

    仇小庚对自己的画有信心。他回到书房,“扑通”一声给死去的父亲跪下了,磕了三个响头。

    他找出文房四宝,迅速画出那张中年刺客的脸。小庚就是在这里看到这张脸,因此画得特别真切。

    “画得不错!”

    叶克难皱起眉头,仔细端详画上的这张脸,他是谁?

    “我在学校里美术课是第一名。”

    男孩埋头画第二张脸。刺客果然够年轻,不过没那么多细节,只能画出个大概轮廓。又在右侧脸颊位置,画出一道明显的伤疤。

    仇小庚叙述了凶杀案的全部经过。叶克难佩服这九岁孩子,竟在父母双亡的悲恸之中,保持如此清醒的头脑,回忆事无巨细……这样的人长大后,简直可怕!

    叶克难做出判断:“刺客经过精心缜密的策划,先用割喉法除掉巷口站岗的两个巡捕,然后从屋顶侵入家中。那个中年刺客更有经验,悄无声息跳下院子,潜入书房,从背后刺死了仇德生。按照他的原定计划,应是再潜入卧房,趁着你们母子睡觉,施行毒手。”

    “因为你的来访,让我睡不着觉,半夜听到外面风声可能是刺客跳下院子时,衣角擦到竹子,才有竹叶沙沙声。现在想来,这就是古书上说的‘杀气’!”仇小庚摸着自己咽喉,“否则,此刻我也是一具尸体了。”

    “是你的警觉救了自己的命。”

    “可惜没能救得了我爹娘的命。”

    小庚还在吧嗒吧嗒掉眼泪,叶克难无以安慰,继续分析:“也许,那个年轻的刺客,本就没有杀人的任务,原计划是中年刺客一个人完成的。”

    “那他来干吗?”

    “学习杀人不管干哪一行,万事开头难,杀手行也是如此。这后生恐怕从没真正杀过人,这是他的第一次任务,就是在屋顶上观察,学习老师父的杀人技巧。就像我从高等巡警学堂毕业,也得到街头当差巡逻半年,再给老探长做半年小跟班,才能正式成为探长,这已是最快的速度了。”

    “明白了,这个坏蛋心急,看到我出来了,以为会对中年刺客不利,就从屋顶跳下来,想把我当作他的第一个祭品arschloch!他看中小孩子好欺负!结果,他先扎死了我娘,又被老师父训斥,最后被我划破了脸。”

    “还刺伤了我的胳膊!”叶克难捂着伤口,疼痛未消,“这小子身手很快,竟然躲过了我的子弹。虽说他第一次干活太紧张,但绝对是块做刺客的好料子!”

    “叶探长,你救了我的命,但你能抓住他们吗?”

    “我会通知德租界以及天津各外国租界工部局,还有驻扎天津的北洋大臣衙门,到处张贴告示通缉这两个凶手。”

    “不,是三个,外面还有个接应的同伙。”

    叶克难抽了自己一耳光:“对,总共三个刺客。”

    “还有个问题,杀人动机呢?”

    仇小庚想起上个月,看过一本商务印书馆的《歇洛克奇案开场》,林纾的译本,正是福尔摩斯系列的第一部《血字的研究》。这个惨案发生的夜晚,九岁男孩想把自己和叶克难当作福尔摩斯与华生。

    “不知道。”叶克难没有破坏现场,他指了指依然趴在书桌上的仇德生说,“你父亲有没有仇家?”

    “我爹是个老实人,从来与世无争,我们家在天津也是无亲无故。”

    “几天前,我暗中调查过,仇德生在德意志银行工作,最近在处理中国给德国的庚子赔款,是否与这笔巨款有关?”

    “他只是个银行职员,兼任德国经理的翻译,要是真有人瞄准了庚子赔款,何必找我爹下手呢?”

    叶克难思量,如果说仇家,秦海关可能算一个,庚子年被德军残害的百姓可能也有。不过,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雇用职业刺客吗?中国普通老百姓的复仇,往往是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直接拿刀子上就是了,或者暗地里下毒、放火、绑票……

    不,凶手不可能是冲着仇德生而来。凶手跟叶克难一样,都是冲着眼前这个男孩!

    “叶探长,我想起一个问题……”仇小庚回到院里,看着天上残月,“为什么,你前脚刚到我家,说要把我带走,后脚刺客们就摸上门来了?”

    “这……”

    叶克难被这男孩问倒了。但既然摄政王与内务府必须找到这个孩子,说明他非常重要,不仅关系到皇家工匠秦海关,也可能勾连到其他某种上层关系,或某个高不可攀的大人物……这是他这个小小的巡警局探长根本无法窥探的了。

    “还有,你为什么骗我?”小庚赶走围在妈妈身边的苍蝇,“什么京师大学堂少年班,真把我当成三岁小孩了?我的爹娘竟还跟你唱双簧,你们达成了什么交易?还是你用某种东西威胁他们?肯定不是用钱收买,我爹娘绝不会为了钱出卖我。那么,你是用我的生命在威胁?是吗?”

    叶克难倒吸一口凉气:“你的小脑袋瓜子里想得真多!将来不到巡警局做探长真可惜了!你在怀疑我是刺客们的帮凶吗?而我胳膊上的伤也是苦肉计?”

    “我不知道,在这乱世之中,一切皆有可能。”

    “如果,探长都不能自证清白,你还能信任谁?”

    “报纸上说,在这个世道,永远不要相信警察和官吏的话。”

    “那是革命党的报纸吧。”叶克难摸了摸男孩的头,弯腰盯着他的双眼,“听我说,我不代表官府,也不代表大清的皇上,我只代表一个探长的‘侠义’。等你长大了,慢慢就会明白的。”

    说罢,叶克难捡起刺客遗留在杀人现场的凶器,那把刺破了仇德生媳妇心脏的匕首。

    他把匕首放到一盏电灯下,象牙柄的一把好刀,绝对是古人所说的吹毛得过、削铁如泥的利器,说明刺客颇有来头。小庚也凑过来看,他说杀害父亲的那把匕首,也是同样的象牙柄。刀柄的一侧,雕着奇怪的纹饰,眯起眼睛细看竟是一颗彗星撞击月亮。

    小庚在学校里读过彗星的知识,象牙刀柄上镶嵌着螺钿,拼成拖着长尾的“扫把星”,正好冲击到一轮满月上。

    螺钿是用螺壳海贝打磨成各种图案花纹的薄片,镶嵌在器物表面,多见于乐器、漆器、屏风、家具、古镜,上至秦汉,下到明清,是中国特有的装饰工艺。螺钿呈现翡翠般的奇幻光泽,稍稍换个角度,又有不同颜色反光,给人海上波光的错觉。

    未来的整个人生,直到世界末日,仇小庚都不会忘记这个图案。

    彗星袭月。

第八章 完璧归秦

    次日清晨,火车驶过京津铁路,蒸汽机交替喷射黑白浓烟,仿佛平地飞行的巨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仇小庚注视窗外风景,大平原上麦子长势正旺,白杨树在烈日下烤蔫了,大雁从太行山飞向渤海。

    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如今,仇小庚的父母已不在了,便要天涯孤旅?

    九岁男孩,腰缠白布,身带重孝,眼眶红肿,心口藏着一枚血玉坠子。

    打开昨晚妈妈为他准备的皮箱,看到两个生梨原来不是生离,而是死别!他啃了一口生梨,把另一个塞给对面的男人。

    叶克难婉言谢绝,他已换上巡警探长制服。左臂缠着绷带吊在颈上。他的肋间挂着巡警佩刀,腰里别一支左轮手枪,全属日本样式。当年高等巡警学堂,由日本浪人川岛浪速任监督,将日本警视厅那一套照搬到北京。

    德租界将灭门案作为重大案件处理。按照不平等条约,中国政府在租界内无司法权。幸好有摄政王的手书,叶克难带走了唯一的目击证人,仇小庚。

    那些刺客来者不善,神通广大,极有可能再来第二波。叶克难说服了小庚,立刻坐火车去北京。仇德生夫妇的遗体,已被德意志银行的同事收敛入棺,将选一风水宝地安葬。

    “你要带我去哪里?”

    啃完梨,仇小庚把果核收在手绢里,这是德国学校里不能乱丢垃圾的规矩。

    “你命中注定要去的地方。”

    从昨晚起,这个男孩的命运就彻底改变了。

    “叶探长,原本我想长大后加入海军,现在改主意了,我想跟你一样做个侦探。”

    “给爹娘复仇?你真以为,探长只是抓贼的吗?我老爹跟我爷爷,什么丧阴德的脏活累活没干过?劝你不要入我这行。”

    “丧阴德的事儿?叶探长,你是说戊戌年抓了六君子?”

    “呸呸呸!”叶克难向车厢四周张望,“这种事不要乱说,小心被人告密!”

    午后,火车穿过北京永定门城墙,停在正阳门前的火车站。

    眺望大前门和箭楼,风景又不同于天津,尚停留在两个世界的交替处。蒙古来的骆驼队鱼贯进入城门,大栅栏已恢复热闹,卖艺的、耍猴的、兜售狗皮膏药的、卖儿卖女的,更别说成群结队的丐帮叫花子。外国人也视若无睹,西洋贵妇坐着敞篷马车,撑着小阳伞往东交民巷而去。

    火车站前张贴清廷颁布的《钦定宪法大纲》:第一条“大清皇帝统治大清帝国,万世一系,永永尊戴”,第二条“君上神圣尊严,不可侵犯”,熙熙攘攘的人群,没几个有心思多看一眼。倒是叶克难与小庚停下来细看,探长摇头说:“基本抄袭了日本明治宪法。”

    叶克难给男孩买了豆汁儿和爆肚尝鲜。

    经过西总布胡同西口,迎面有个大牌坊,四柱三间七楼宽近五丈高两丈,东西横跨东单北大街。仇小庚在牌坊下绕了两圈,看到汉文、德文以及拉丁文,竟是光绪帝颁布的道歉书,为庚子年在此处遇害的德国公使克林德致哀。

    “原来这就是克林德碑!”

    “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抓住杀死克林德的神机营队长恩海,德国人在此将他斩首。辛丑条约后,朝廷在原地树立牌坊,作为洋人战胜中国的纪念。”叶克难悄悄吐了口唾沫,想起死于八国联军枪下的父亲,“我打赌这块碑,十年内就会倒!”

    “德国会在未来的欧战中失败?”

    “这条街上的人们,十有**对国外一无所知,不晓得德国与法国是世仇,还以为八国联军都是亲如兄弟的一家人。”

    叶克难暗自思忖,这孩子注定要为皇陵干一辈子,可惜!可惜!

    到了摄政王府门口,一辆西式四轮马车已备好,雄壮的公马喷着鼻子,马车夫一派欧洲装扮。车厢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叶克难和仇小庚面对面坐。马车向西疾驰而去,京城风景渐渐模糊,很快又回到荒凉原野,这些年饥馑遍地,天子脚下也不能幸免。

    马车碾过永定河,冒出乾隆皇帝手书的“卢沟晓月”。卢沟桥栏杆上数不清的石狮子,两个月前光绪帝的棺椁就是自此桥上通过。

    “你要去的地方,对大清朝的皇上来说,比京师大学堂重要百倍。”叶克难自觉这句话没有骗人,“好好休息,还有两百里路呢!”

    马车赶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午后,来到保定府易县山区。除了下车撒尿拉屎,小庚未离开过马车半步。叶克难同样憋屈,堂堂六扇门传人,大清国警界精英,弄得像《水浒》里押送流放犯人的公差。

    仇小庚下了马车,西望太行山脉紫荆关,北枕永宁山,层峦叠翠,松柏漫山遍野,古易水发源于此……犹如在脑中画下一幅完整的地图。他想起两千多年前,古燕国的风萧萧兮易水寒,不禁也有慷慨悲歌的念想。荆轲刺秦王所献的督亢地图,正是描绘这一带的山川形势。

    在德国学校读书时,老师常讲解世界地理,铺开欧洲地图,讲述德意志帝国从莱茵河到梅梅尔河的边界,每当彼时彼刻,小庚脑海中便会浮现出真山真水仿佛阿尔卑斯山的雪峰近在眼前,波罗的海的波涛卷过膝盖,黑森山中的城堡已矗立头顶。

    上机械课时,仅仅看到一张梅赛德斯汽车图纸,他的眼前也仿佛有内燃机滚滚燃烧,汽缸飞速做着活塞运动,犹如二十匹狂奔的烈马而至……

    经过一道宏伟的石牌坊,便是大红门。守门的是八旗兵丁,手握笨重的鸟铳,跟穿着东洋警官制服的叶克难相比,如同墓里挖出的老鬼。

    大红门前的士兵,升起大清的黄龙旗,高唱权代国歌的陆军军歌《颂龙旗》

    于斯万年,

    亚东大帝国!

    山岳纵横独立帜,

    江河漫延文明波;

    四百兆民神明胄,

    地大物产博。

    扬我黄龙帝国徽,

    唱我帝国歌!

    歌声虽嘹亮,歌词虽壮阔,仇小庚却全然无感。

    穿过大红门,有一条宽阔的主神道,两边耸立着石人石马石大象。望见许多黄色琉璃瓦的屋顶,便知是皇家的标志;绿色琉璃瓦的建筑,则是妃子、公主与阿哥的陵墓。

    九岁男孩如出笼小鸟,一路摸着神道上的石雕。虽在天津德租界长大,但他从小爱石头,古物、雕像,每每摸到这些,就会莫名兴奋,以至于想要亲手打造。包括德国老师在内,大家都夸他有一双能工巧匠的手。

    经过几座巨大的陵墓,许多光着膀子的民工,拉着一车车石料与木头,看来又有一项浩大工程。群山里出现一片大工地,便是光绪帝的崇陵。旁边还有崇妃陵,庚子年被推到紫禁城水井里的珍妃正等着下葬。

    叶克难抓紧男孩的手,走过尘土飞扬的工地,来到宝顶前的幕帐这是为保护墓道不被人看见。出示摄政王的手书,他才领着小庚进去。四周戒备森严,武装的旗人世代为清朝守陵。终于,他们见着一条深深的墓道。

    “别害怕!”

    叶克难在男孩耳边说,其实是说给自己听,他也是第一次走进地宫。

    墓道两边点着灯,与想象当中不同,并非笔直深入,而是螺旋形弯弯曲曲的。盗墓贼若想挖到墓道口,绝非易事。走到第一道墓室门前,两块重达千钧的青石板,各雕一尊菩萨立像,外形一男一女,男的威武雄壮,女的慈眉善目,都是绝世精品。跨过墓室门,叶克难的右手在发抖,仇小庚却并未惊慌。第二道门,依然两尊菩萨,唯姿态略有不同。

    跨过第三道门,他们听到铁锤与石头的敲打之声。空旷幽暗的地下,只有孤零零一个人影,蹲在角落干活。

    “秦海关!”

    叶克难叫了一声,那个高大的男人站起。一回头,他被叶克难手里的马灯刺到眼睛,连忙低头说:“是管事的公公吗?”

    “老秦,您天天在地下敲打,是不是耳朵聋了?公公哪有我这么雄壮的声音!”

    二十四岁的叶克难,怕自己声音太年轻,被误认为太监,故意把嗓门压粗,说话也冒了几个脏字儿。

    “巡警局的叶探长?”秦海关抬起马灯,走到他俩跟前,声音开始发颤,“人来了?”

    “您看看!”

    灯光照亮仇小庚的脸,九岁男孩下意识地挡脸,但被叶克难一把揪住,面孔对准秦海关。

    “北洋!”

    秦海关双脚发软,唤出这日思夜想的名字,仔细端详男孩的脸这骨架,这轮廓,这眉眼,尤其目光里弹出石头般的倔强,果真跟自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老秦,千真万确!我已验过!”叶克难拍了拍孩子的肩膀,“那我就撤了!你们再好好聊聊!我实在受不了这地宫的阴气……罪该万死!怎么能在皇上的福地说这话儿?”

    “叶探长!墓匠族后继有人,如此大恩大德,永世难忘,请受老秦一拜!”

    秦海关跪下磕了个响头。

    “对这孩子好些,他聪明透顶,别委屈了他!对了,这是给孩子的信。”叶克难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秦海关手中。他放下男孩的皮箱,转头往外奔去。

    小庚的眼眶里滚动泪珠,感觉自己又受了欺骗,大声说:“arschloch!”

    冲出墓道时,叶克难竟对这孩子有些不舍:小子,我的任务就是将你送到亲生父亲身旁。仇家灭门案后,外面的世界,对你来说都太危险只有躲在皇陵地下,才能避开那些刺客。

    这里是你真正的家,命中注定之地。

第九章 重生秦北洋

    清西陵,光绪帝的地宫,第三与第四墓室门之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地面上艳阳高照,而在这深深的地底,却如打了霜的深秋。

    “北洋。”

    秦海关老泪纵横,紧紧搂住孩子。

    无奈小庚搏命反抗,在地宫中狂喊:“我不叫北洋!我叫仇小庚,我爸叫仇德生,快点放我出去,救命啊!救命啊!”

    “孩子,你喊破嗓子也没用,在皇陵营造期间,我就是地宫的主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叫秦海关,世代为皇陵修建镇墓兽的工匠。”他把孩子逼迫到墙角,“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你骗我!你们都骗我!”

    小庚挣扎抗拒之时,贴着心口的玉坠子晃到衣服外边,仿佛一颗明晃晃血淋淋的心脏掉出来。

    老秦急忙用马灯一照,果然是那枚和田暖血玉,白鹿原唐朝大墓的陪葬品,到了地宫中反而更加发热,世上绝无第二个相同的。

    庚子年腊月,这枚玉坠子藏在孩子襁褓里一并丢失,而今成为父子相认的信物。

    “看什么看?”男孩把玉坠子塞回衣服,“这是我爹送给我的。”

    “我给你看样东西。”

    秦海关脱掉自己上衣,露出后脖子两块胎记,同样赤色的鹿角形,左右对称在颈椎骨两侧,只是年纪大了略有褪色暗淡。

    “你也有这胎记?”小庚后退两步,褪去上衣,也给秦海关看了一眼,“几天前,叶探长来我家,给我照了前后两面镜子,我才第一次发现这个胎记。”

    “绝不会错的,我的父亲、我的爷爷,还有我的太爷爷,我爷爷的爷爷……祖祖辈辈的后脖子上,都有同样的两块鹿角形胎记。”

    秦海关想起多年前,自己夭折的那个孩子,生下来也有这样的胎记,如假包换。

    男孩自言自语:“一直有人说,我长得不像爸爸妈妈,我是捡来的孩子,难道真是?”

    老秦抑住悲欣交集,打开叶克难留下的信封,沾满干涸发黑的血迹,幽暗跳跃的煤油灯,照出密密麻麻的文字

    小庚吾儿:

    见字如晤!待天明,吾与汝永别矣!实言相告,汝非吾之亲生子也!庚子事变,吾被逼为虎作伥,陷于德寇阵中,皇城根下,偶遇襁褓中之汝。天寒地冻,吾怀恻隐之心,救汝回津门宅中。吾与吾妻,膝下无儿女,待汝视若己出,已九度春秋。以上,绝无半分虚言。

    今宵,京城西路巡警局探员,抽丝剥茧,寻至门前,吾方知汝生父尚健在,现为大清皇上当差。汝生父日夜盼汝,并有当今摄政王手书为凭。吾与汝九载父子情分,今夜当休矣。嗟夫!吾泪与墨齐下,唯愿吾儿,体健安康,去病无灾,他日龙飞天下,定不负汝养父母之爱矣!诀别!

    宣统元年四月二日,汝养父,仇德生

    ich liebe dich

    原来,这就是仇德生临死前伏案所写的书信。刚写完最后一字,刺客便从背后下刀,刺破了他的心脏。

    男孩夺过这封浸血的书信,纸张变得格外脆硬,这是仇德生死亡瞬间,从心脏迸裂出的鲜血。

    小庚逐字逐句念出,毛笔字最后,加上一句钢笔字的德语“ich liebe dich”,意即“我爱你”,代表养父的深情厚谊。

    不错,这是仇德生的笔迹,千真万确!恍惚间,墨迹、笔画还有血迹,仿佛变成黑色飞虫,组合成各种古老文字与数字,密密麻麻铺满视野……

    脑子像被抽空,过去九年他对自己的认识,要推倒重新来一遍了。

    男孩泪流满面,颓然坐倒在地,转头看向煤油灯下的老工匠:“你真是我的亲生父亲?”

    于是乎,秦海关一五一十地述说起来,天翻地覆的庚子年,如野马脱缰的众神战车,残暴地碾压到了这一家人的头顶。

    秋风白鹿原,秦北洋诞生在唐朝小皇子大墓地宫……

    听到自己在庚子年的腊月,被德**队掳走的往事,男孩若有所思:“怪不得,我爹爹最忌讳庚子年旧事。”

    “我才是你爹爹。”秦海关用煤油灯照着儿子双眼,“从今天起,你就叫秦北洋。”

    “为何我叫北洋?北洋大臣赐的名字?”

    秦海关又说起孩子的外公,甲午年打日本,战死在刘公岛的北洋水师老兵。

    “北洋水师?”

    男孩记起曾经的海军梦,亲手做过的定远号铁甲舰木头模型,大概与这冥冥之中的名字,以及血管里奔流着北洋水师的血液有关吧?

    “秦北洋!”

    光绪皇帝的陵墓地宫之中,秦海关泪水滚烫,他又唤了一声,九岁男孩抬头应道:“嗯。”

    完璧归秦。

    男孩任由秦海关搂着自己,自此起,未来的人生,不是龙飞天下,就是命丧地宫。

    “这就是皇帝的地宫吗?皇上就躺在里面?”

    他努力熟悉自己的新身份,唯独还不能管秦海关叫爹。

    “嘘!”

    秦海关把手指封在儿子的嘴上。他指着身后一道空空的门券说:“这才是第四道墓室门,只是石板还没有雕刻好,铜管扇也没安装呢。我带你进去看看。”

    他牵着儿子的手,提着煤油灯,跨进最后一道墓室门,才是要存放皇帝棺椁的地宫,不过现在只是雏形,像个大地洞,堆满沙土和石料,离完工还远着呢。

    “皇帝呢?”

    “还停在西陵地面的梁各庄行宫里呢,加上皇上最宠爱的珍妃娘娘,都得等完工后才能下葬。”秦海关摸着怪石嶙峋的内壁,“没三五年完不了工。”

    “你是说,我们要在这里住三五年?”

    “是,我们家族世代就是干这个的。”

    听到这里,秦北洋心里头生出恐惧,并不是害怕这皇陵地宫,而是他的皮箱里还装着学校的课本和作业呢。他自己提着煤油灯,在地宫最深处转了一圈,发现中心靠后的位置,地上有一口圆形的深井。

    这口井,乍一看深不见底,直径类似于民间的水井。九岁的秦北洋果然胆大,趴在井口边缘,举着煤油灯往下照去。井里并没有水,只是空空的黄土井。

    “此乃金井!”

    秦海关在他背后低声说,这回是真的吓到他了。

    秦北洋连滚带爬躲到一边,深呼吸着说:“方才我感到井底升腾出一股热气,直冲到我的头顶心。现在我全身又热又燥,好生难受!”

    地宫里阴冷异常,这孩子却已满头大汗,热得脱掉了上衣,光着膀子暴走。不消片刻,他又流出浓黑的鼻血。秦海关弄了点纱布塞住他的鼻孔,警告了一声:“莫靠近金井,那是给皇帝准备的,我等凡夫俗子,不得沾染此龙气。”

    “万一沾染上了咋办?”

    “要么是真龙天子,要么是乱臣贼子!”秦海关对着儿子耳语,“此话切不可被人听去。”

    “何为金井?”

    “自古以来,营造陵墓,必先确定金井所在。行话就是‘点穴’。所谓‘三年寻龙,十年点穴’,龙脉暴露在天地间,依山傍水,不难寻觅。而穴则要在群山峻岭中,找到区区几尺的万年吉壤,可谓难上加难。一旦点穴出了差池,便是前功尽弃。”

    听到此等玄乎的事,秦北洋想起德国学校教授的知识:“这不科学啊!”

    “前朝嘉靖皇帝即位之初,有所谓大礼仪之争。嘉靖帝继承堂兄正德帝的皇位,不顾满朝文武反对,为父亲兴王追封帝位,重修兴献帝陵。山中有一户居民,梦见兴献帝坐于他家堂屋。风水师点穴发现此地,两相呼应,此为天数。嘉靖帝召山民入宫赏赐,他家堂屋就成为显陵地宫。”

    秦海关也不敢靠近光绪帝的金井,远远地说,“金井,位于地宫核心,如同围棋的天元,决定整个地宫以及陵墓的方位布局。”

    “就像军舰必有龙骨。”

    “更重要。凡人都有魂魄,金井就是陵墓魂魄所在,庇护墓主人以及子孙后代。金井之上,就是安放棺椁的宝床。也只有先挖开这口井,皇陵才算正式开工。往年必是皇帝亲自批准,由皇家风水师挑选良辰吉日。挖金井前,祭告三仙:山神、后土神、司工神。最后一位司工神,就是我们工匠行的保护神。”

    “就像鲁班,工匠行的祖师爷?”

    “是。”秦海关高兴儿子如此聪慧,“挖开地宫基槽,在金井正下方,保留部分原土,叫原山吉土,切不能见‘日、月、星’三光。陵墓完工后,要把一些重要的宝贝,比如皇上生前最爱之物,放入金井内,以求天地感应。然后,棺椁才被运入地宫,直接压在金井上。将来要是不移开棺椁,金井便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遭了!我感觉金井里的东西在我身上。”

第十章 四爷亡魂

    光绪帝陵的地宫深处,秦北洋感到浑身燥热,捏着自己的喉咙,退出第四道墓室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北洋,我们回地面上透透气,晒到太阳就没事了。”

    秦海关带着儿子走出墓道,回到皇陵工地上头,太阳已快落山,却刺得爷俩睁不开眼。

    陵墓工地上住满了民工,多是粗陋的工棚。老秦受到优待,可以单独住一间砖房。

    这一晚,相隔九年刚重逢的父子抵足而眠,秦北洋却不肯解下为养父母所绑的白布孝带。

    秦海关问了很多儿子在天津成长的旧事。问一句,答一句。

    男孩心想:在德国学校里的那些东西,你一个土老帽的工匠懂吗?他注意到,秦海关的右手少了一根小手指,左手少了半根的无名指。许多木匠和石匠,都会少几根手指头,大概是工作中的意外。要是自己做了工匠,这连心的十指,恐怕断难保全了。

    深夜,秦海关鼾声如雷,今夜必将梦到死去的媳妇,也算有交代了。秦北洋无声地从床上起来,打开自己的皮箱,看到养母临死前给他带的衣服,还有学校的教科书和作业本……

    难不成,一辈子在这儿做个工匠?到死也要为死皇帝修陵墓?

    二十世纪了!美国人发明了飞机,法国人发明了电影,听说还拍了凡尔纳的科幻小说《从地球到月球》,而我们中国人却耗在挖墓上!什么分金点穴,万年吉壤,去他妈的鬼!我凭什么要做这个?

    难道还是三百年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我要回天津去,回到德国学校读书。

    实在回不去,我就浪迹天涯,地球之大,就无我的容身之地?我要做海军军官,做巡警局的探员,在天津卫做大律师,到上海滩做股票经纪人。

    我还要去欧洲留洋,攻读机械工程学,造出中国的第一辆汽车,甚至第一架飞机!

    纵已认祖归宗,秦北洋依然决定逃亡,哪怕触犯皇家天条,也要逃出这座死人的天堂,活人的地狱。穿好外套,拎起皮箱,他悄悄溜出砖房,让秦海关熟睡去吧。

    举头遥望四野,月明星稀。秦北洋辨出方向,一路往东,必能摸到天津。养母在皮箱里给他塞了十块鹰洋银圆,也是养父辛苦攒下的积蓄,做路费也足够了。

    晚上还有武装旗人站岗,绝不能从大门口走。他腰间缠着白布,低头越过警戒线,爬上陵园后面的小山。秦北洋看着月光,白天的燥热全消,地底下升腾起一股凉气。

    脑中调出白天观察山川形势得来的地图,即便是黑夜他也洞若观火,将周围地形迅速与这幅地图重叠。

    他一头扎进苍翠的松柏林,走了好几里路。

    不过,明明记得往东去的,但再看月亮方向,似乎又在往西走?

    眼前有条荒芜的道路,长满凄凉蒿草,虫子在地上鸣叫,山上似还有狼嚎。他随手抓起一根粗壮的树枝防身。他发现这条道路两边有士兵站岗,只能躲到树丛里,但是隔了好久,那些站岗的士兵仍旧纹丝不动,仿佛都是僵尸一般。

    秦北洋到月光底下一看,原来都是石人翁仲,穿着清朝将军甲胄,就像绘本里的年羹尧大将军。摸了摸石头将军,雕工果然精巧,甚至有些可爱,略微有些风化剥落。秦北洋又继续走,经过两座三孔石桥,他看到神道碑亭,有只大王八驮着石碑。他从小爱看各种碑文,点上蜡烛,爬到王八头上照亮,依稀可见几个大字

    “敬天昌运建中表正文武英明宽仁信毅睿圣大孝至诚宪皇帝”

    什么鬼皇帝?

    秦北洋又看到一座宏大的宫殿,两侧还有配殿与喇嘛教的建筑。他绕过宫殿往里走,迎面是个石五供,中间香炉,底下汉白玉须弥座。

    月色照亮正前方的城楼,他想这皇陵里又哪来的城池,莫不是传说中的蜃楼鬼城?他也百无禁忌,反正连光绪帝的金井之气都吸过了,于是大摇大摆,顺着台阶登城。

    城楼的角落里,浮出一个绿色人影,似有幽暗的微光闪烁。

    “呔!来者何人?”

    一个老头的声音,中气十足地传来,几乎贯彻整个陵寝。仿佛没有经过耳膜,直接穿透头皮与颅骨,进入了秦北洋的大脑皮层。

    月光下,照出一个穿着明黄色龙袍的老人,他头戴清朝皇冠,两腮下垂的鹅蛋脸,面孔苍白,丹凤眼有神,不怒自威地走来。

    在这清朝皇陵的深夜,见到此番情景,绝对是闹了鬼了!

    秦北洋努力憋着不让自己尖叫,一转头,看到须弥座上有尊石碑,五彩斑斓,朱砂涂着碑面,刻有满、汉、蒙三种文字。月光照亮一列汉文

    “世宗宪皇帝之陵”

    虽然只有九岁,但他饱读史书,能背出清朝历代皇帝的年号与庙号。这位世宗宪皇帝,就是大名鼎鼎的雍正帝!

    妈呀,眼前所见之物,就是雍正帝的鬼魂吗?只见那老人摸了摸脸皮,骤然换成一张金面具,同时伸出一只手来,露出长而尖利的指甲。

    秦北洋吓得抱头逃窜,几乎从城楼跳下去。仿佛再晚那么一会儿,心脏就要被寒光闪闪的指甲挖去。他一路逃出神道,回头不见“雍正帝”追来,但月光下的宝顶分外清晰。而那座城楼,就是每座皇陵都会有的“明楼”。

    以前上元节的时候,在天津的庙会,秦北洋听流浪艺人说过:雍正皇帝并非寿终正寝,而是被女侠吕四娘为报父仇(文字狱)所刺杀。她割去了雍正帝的人头后逃亡。因此,雍正帝下葬时是一具无头尸体,只能做了个金头代替。难道这金面具亡魂,才是地宫里的真身?

    清朝肇始于关外。东三省龙兴之地,保有努尔哈赤、皇太极等盛京三陵。顺治朝入关,在遵化县马兰峪营造皇陵。到了雍正,却拒绝葬于东陵,似对父皇康熙有诸多忌惮,暗合稗官野史夺嫡之说,另选易县永宁山“乾坤聚秀之区,阴阳汇合之所,龙穴砂水,无美不收。形势理气,诸吉咸备”。

    自此,清朝皇帝梅花间竹分葬东陵与西陵。西陵有雍正帝的泰陵、嘉庆帝的昌陵、道光帝的慕陵,最后是光绪帝的崇陵。

    秦北洋彻底转向了,星月无光,又害怕遇到巡逻的旗人,只能翻山越岭,试试能不能爬到后山。茫茫无边的太行山脉,他一个九岁小孩,恐怕半道就会被狼吃了。要是撞上强盗,皮箱里的十个大洋,不晓得会保命还是送命?

    后半夜,秦北洋两条腿快走断了,时常遇到黄鼠狼与狐狸,都是有灵气的动物。

    他看到山下出现帷幔,隐隐有个大工地。他靠近了再看,分明就是光绪帝的崇陵工地。走了大半夜,绕了一大圈又回来了,这不是鬼打墙又是什么?看来皇陵绝不能半夜乱转,说不定他见到的那些武装旗人啊,并非如今的活人,而是一两百年前守陵士兵的亡魂。

    远远看到有人提着火把过来,大概真是巡山的守陵人。秦北洋只得趴下爬行躲避,直到光绪帝宝顶背后的下面传来阴飕飕的冷气,仿佛又是一口金井。他往前踏了一步,整个人就如麻袋一样坠落下去。

    “哎呀!”尖叫声全被深井吸收了。

    他砸到一堆柔软的黄土上,幸好没伤筋动骨。他站起来摸井口,就算有两个自己叠罗汉也够不上。这口井很干,绝非水井。圆形井口就像一轮圆月,浓云散去,月亮出现,井口本身就像个圆月,仿佛月亮中多了个月亮,圆环套圆环,正如这皇陵的格局。

    不敢叫救命,秦北洋发现井底有条地道,不晓得是否通往地宫?他横竖横走过去,万籁俱寂,似有某种声音,气若游丝地在耳边飘荡。他倒退两步,侧耳倾听,竟是一首儿歌

    青龙头,白龙尾,

    小儿求雨天欢喜。

    麦子麦子焦黄,

    起动起动龙王。

    大下小下,

    初一下到十八。

    摩诃萨

    秦北洋发现地道边上的洞口里,有间黑不溜秋的密室,儿歌便从此传出。

    反正啊,今晚什么怪事都遇上了,也不差多这一件。他钻进密室,点了蜡烛一看,靠墙位置,果然躺着个男孩身材体形都比自己小,看相貌也就六七岁。

    不对,眼前的男孩分明在熟睡,如何唱出儿歌?秦北洋喊了一声:“喂!醒醒啊!”

    男孩穿着漂亮的绸缎马褂,绣着寿字的宝蓝色绸布,烛火下闪闪发亮,这分明是寿衣嘛!

    难道是个死人?男孩的眼目与口鼻紧闭,脸上还涂了一层厚厚的银光。秦北洋立时躲入角落,别说是触摸,看一眼都不敢了。

    忽然,外头响起脚步声,接着一阵的脚步声。秦北洋吹灭了蜡烛,果然有个东西进来了,但黑乎乎的,看不清。接着亮起一盏小油灯,密室里出现个老头,穿着清宫的衣服,整根辫子雪白,看不到一根黑毛。

    老头的腋下还夹着个小女孩。

第十一章 童女阿幽

    什么鬼?

    此处紧挨光绪帝陵墓的工地,说不定地道已延伸到地宫范围内了,若是盗墓贼挖了这条小道,难道是为日后方便盗掘?

    秦北洋躲在密室幽暗处,看那点如豆的油灯闪烁,照出个清宫服装的老头,将小女孩放在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男孩身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小女孩是活的!

    她的眼睛睁开,看到满脸褶子的老头,吓得惊声尖叫。老头掐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从背后摸出个钢瓶子,里头盛满某种液体。小女孩双脚乱蹬,钢瓶已对准她的嘴巴,就要把什么灌进去。

    刹那间,小女孩转过脸来,她看到了躲藏的秦北洋。但她的喉咙被掐住,发不出声音。她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死到临头,向秦北洋祈求救命。

    “呔!来者何人?”

    秦北洋一声暴喝,现学现用了雍正帝鬼魂的腔调,带一点京剧武生的味道。他从角落里跳将出来,恶鬼般的老头被吓住。        秦北洋一鼓作气,挥拳使出天生蛮力,砸在老头太阳穴上,将他打倒在地。小女孩趁机躲到一边。老头并不含糊,看得出曾是练家子。他确认秦北洋是人非鬼,掏出一把匕首刺去。

    秦北洋反应迅捷,避开这几乎致命的一击。但他也不是赤手空拳,养母给他的皮箱是德国货,正宗的山羊皮革,极其坚硬。他挥舞着沉甸甸的皮箱,三拳打死老师父,砸落老头手中的匕首,然后立刻捡起来,对准老头的胸口。

    老头面白无须,连根眉毛都没有,就像个鸭蛋形状的鬼,仰天兴叹,发出刺耳的老太婆嗓音:“天亡我大清!皇上!奴才是个老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成啊!呜呼哀哉!”

    原来是个老太监啊!听得秦北洋直起鸡皮疙瘩,他后退两步,护住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你到这里要干什么?”

    “臭小子,这话儿,咱家倒是要问你了。”老太监盘腿坐在密室墙角,“你给咱家听着!咱家是侍奉光绪爷的首领太监,大家都叫我公公。”

    “原来,你就是史书上说的阉人!”

    “不得放肆!”老太监没想到这九岁小孩会这样说话,直接戳中他的痛处,“你!你!你!究竟是何许人也?”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秦北洋!”

    他已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觉得说出来要比“仇小庚”更响亮些。

    “什么东西?”

    “我是负责为光绪帝营造陵墓的工匠。”秦北洋也晓得扯来父亲做挡箭牌了,“你呢?往下说,下面还有吗?”

    隔了半晌,老太监才听出,这小孩居然在用阴损话骂自己下面还有吗?

    “龙困浅滩被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老太监用袖子管擦了擦眼泪,“咱家侍奉皇上多年,打他四岁登基那年起,到戊戌年后,老佛爷把皇上幽闭在中南海瀛台涵元殿,咱家从未离开过皇上。庚子年八国联军进京,咱家护送皇上到了西安,再随两宫銮驾回京。

    皇上命苦啊!好不容易亲政了,又被袁世凯那个王八蛋欺瞒,宠爱的珍妃也被崔玉贵那厮推入井中。皇上在瀛台,与外界音信不通,骨瘦形销,可不是人间地狱吗?咱家眼见得心疼啊。

    上一年,老佛爷病重,密旨在御膳里下砒霜,分量要少,每次点到即止,让皇上慢慢儿归天。”

    “你是说光绪帝是被慈禧太后下毒所害?”

    “事到如今,咱家没啥好瞒的!”

    老太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咱家罪该万死!弑君是诛九族的大罪,但老佛爷旨意不得不从。老佛爷绝不能让自个儿死在光绪帝前面,更不能让大清的江山落入皇上和维新派手中。因此啊,得到皇上驾崩消息的第二天,老佛爷指定醇亲王载沣之子,三岁的溥仪继位,她便心安理得地归天去了。”

    “反正也死无对证。那我问你,你干吗要害这小姑娘?”秦北洋抓紧小女孩的胳膊,小女孩瘦得像只小猫,几乎能清晰地摸出锁骨的形状,“还有啊,那个男孩是不是你害的?”

    “你不晓得童男童女守墓的习俗?”老太监的目光里根本不把小孩子当人看,“农村里凡是大富大贵的地主,下葬时都想买一对童男童女陪葬。

    皇上在世时,从没享受过一天好日子!待他驾崩归天,我赌咒发誓要补偿他,就从朝廷钦犯里头,选了这对童男童女,让他俩在地下,代替咱家永久侍奉皇上。那童男可以做小太监,那童女就给皇上做妃子。”

    “你要怎么害他们?”

    “嘿嘿!水银可是个好东西!”老太监阴惨惨地笑起来,举起手里的钢瓶子,“它能让人千年不腐,万年不化!这个男孩嘛,昨晚已被咱家处理了!

    先给他的嘴里灌水银,然后在头顶、后背、脚心上挖洞,再把水银灌进去,之后用针线缝好。咱家再用水银粉给他涂抹全身,确保他天长地久保持原样,这也是咱家对皇上的一片忠心!天地日月可鉴啊!”

    这番皇陵地下的对话,听得秦北洋心惊肉跳,他自己也才九岁,一样也是个“童男子”。他想起在德国学校里,老师说过汞这种物质,也就是俗称的水银,含有剧毒,千万不可以身体触碰。那么多水银灌顶,死时该有多痛苦啊!

    “你这个断子绝孙的老妖精!”

    秦北洋怒不可遏地扇了老太监八个耳光。

    “没事儿!在皇上跟前,人命算个屁啊!咱家年纪大啦,没有力气同时做两个,只能昨晚上先处理了童男,今晚上再来处理这童女。可惜啊,被你这小子搅黄了!”

    秦北洋退回去抱紧小女孩:“别害怕!我在你身边,这老阉驴的日子到头了!”

    “除了侍奉光绪爷,咱家还盼着,这对童男童女,埋在皇陵里头,永保我大清的江山不倒。”老太监又号啕大哭起来,“摄政王载沣,是个乳臭未干的毛糙小子,连老佛爷的半根毫毛都及不上,大清国落到他的手里头,嘿嘿!三年必亡!可怜我大清三百年江山……”

    “亡了也好!”秦北洋大着胆子在清朝皇陵里吼叫,“再也不要放你们这群老怪物出来害人了!”

    “大逆不道的小子,要是咱家年轻力壮,早就把你给活剐了!知道啥叫凌迟吗?”

    老太监再次奸笑起来,这怪异刺耳的声音,让秦北洋心里得慌,小女孩也紧抱着他。

    突然,老太监把钢瓶子对准自己口中倒下,嘴角溢出银白色的液体,滚动到地上像玻璃珠子似的。整整一瓶子水银,几乎都灌入他的体内。

    “前朝崇祯帝在煤山上吊时,身边只剩下一个叫王承恩的太监,满朝文武大臣都脚底儿抹油溜了,唯独这王承恩上吊死在崇祯帝身边。大清入关,顺治爷为王承恩修墓,御笔题了字儿‘贞臣为主,捐躯以从’!”

    水银正在撕裂喉管,老太监声音已变形,愈加微弱,身体软得像团棉花,躺倒在墙角嘶喊,“光绪爷,奴才来服侍您啦!”

    他断了气儿。

    秦北洋头一回亲眼看到有人自杀。并且,太监为皇帝殉节,古来没有几人吧?

    死则死了!他低头再问那小女孩:“喂,你没事吧?”

    “嗯。”

    小女孩嘤嘤地哭着,靠近地上的男孩,秦北洋抓住她:“不能碰!”

    “哥哥!哥哥!”

    她唤着被水银永恒禁锢的男孩,泪水涟涟。

    秦北洋仔细看她相貌,眉清目秀,颇为可人,一对大眼睛里,攒着说不清的幽怨。女孩同样穿着一身喜庆的绸缎,头发和脸上都被精心打扮过。必然也是老太监干的,让童女盛装殉葬。她跟死去的男孩长得很像,年纪也差不多。

    “你们可是双胞胎兄妹?”

    “是。”

    “别哭了,你从哪儿来的?怎么会到这里?刚才那老不死的,说你们是朝廷钦犯?”

    “啥叫朝廷钦……我们是河南农村的。今年大旱,黄河断流,家里小米吃光了,连地里的红薯都挖完了,爹爹与娘亲都在家里饿死了,我和哥哥只能出来要饭。俺们流落到直隶保定府,不知怎么就落到了这老头手中。”

    “这老妖精怎么不早点翘辫子!”秦北洋手指头拭去她的泪水,“对啦,你叫什么?”

    “阿幽。”

    “哪个幽?”

    “不晓得,我不认字。”

    “既然,我们是在这皇陵的地下相逢,那就叫你幽灵的幽吧。”

    秦北洋用手指在密室墙壁的尘土上,写出了这个“幽”字。

    “这个字儿,长得真好看,我喜欢。”

    到底是女孩子,认字只看漂不漂亮。她很聪明,也在墙上依样画葫芦写了一个,虽说歪歪扭扭,笔画却都没错。

    “阿幽,你几岁了?”

    “六岁。”

    “我今年九岁,以后啊,你就叫我哥哥,我叫秦北洋!”

    “好啊,哥哥。”

    阿幽柔软的小身体,埋在他的怀里,头发丝里淡淡的香油味,仿佛永世不腐的死者。她触碰到秦北洋胸口的暖血玉,感觉一阵热流涌到耳朵里。秦北洋把玉坠子给她看了一眼,那染着鲜血的碧玉好似身边盛装而亡的童男。

    “好漂亮啊!”

    所有女孩哪怕只有六岁,都无法抗拒珠宝玉石的诱惑,她伸出手指头轻轻触摸,却又被这暖玉的温度吓得弹回来。

    “阿幽,你会唱儿歌吗?”

    “青龙头,白龙尾,小儿求雨天欢喜……”

    “果然就是这首歌!”

    秦北洋想起刚才路过密室,听到童声唱歌此首求雨的儿歌,必是这对童男童女,一路自河南逃荒而来所唱。恐怕是阿幽的哥哥,被水银杀死的童男,死后鬼魂的最后呼号!若非这首歌,他也不会钻进这间密室,更不会救下阿幽的性命。

第十二章 瀛台泣血梦

    “阿幽,我们走!”

    秦北洋告别密室里的两具尸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老太监体内全是水银,面孔呈现灰暗的银白色,而阿幽的双胞胎哥哥,直到天荒地老都不会变色。

    回到地道,阿幽的记性还不错,手端一盏油灯,领着秦北洋穿过两个岔道,便见着一条向上的夯土台阶。两人走到地面出口,居然是光绪帝的宝城。但见许多人举着火把,高声吆喝着过来,秦北洋吹灭油灯,抓着阿幽的胳膊,刚要往外逃窜,小女孩说:“哥哥,你自己逃命吧,别管我了。”

    秦北洋怎能抛下她:“你不走,我也不走。”

    两个孩子说话间,已被旗人兵丁团团围住,插翅难飞。

    秦海关循声而来,他心急如焚,已找了儿子大半夜,抓住肩膀:“北洋,你为何要逃跑?”

    “我不要一辈子做修墓的工匠。”

    老秦捂住他的嘴巴,低声耳语:“北洋,你不知道我找得你多辛苦!要晓得,这是皇陵重地,严禁任何人乱闯,抓获就是死罪啊!尤其深夜,万一惊扰到列位先帝,所有守陵的护卫,都要受株连问斩的。”

    “那就杀了我吧!”

    秦北洋天生执拗,但他也没提夜遇雍正帝鬼魂之异事,那才是真正惊扰到了先帝。

    “这小女孩又是怎么回事?”秦海关把阿幽从秦北洋身边拉开,但阿幽死死抓着秦北洋的胳膊不放。

    “你们自己去地道里看看吧!”

    秦北洋指了指隐蔽在杂草中的出入口。

    待到寅时,他们被送入崇陵营造处的临时官舍。陵墓监督是内务府的四品官员,亲自下地道查看过了,下令将两具尸体清理上来,运出西陵地界埋葬。至于那条地下秘道,务必尽快填平。

    监督亲自向阿幽询问来龙去脉,最后拍案而起:“这个老太监,死有余辜!本朝严禁人殉,真是败坏了纲纪!”

    当然,秦北洋与阿幽都故意隐瞒了一段:老太监临死前和盘托出的光绪帝被慈禧太后用砒霜慢性毒死的秘密。

    陵墓监督伸出留着尖利细长指甲的手,就像一把半透明的匕首,笑咪咪地摩擦阿幽的脸庞:“这丫头长得真俊呢!想起我那七岁夭折的小女儿,呃……阿幽啊,既然你已父母双亡,无亲无故,不如到我府上做个小婢女,至少能吃口饱饭。”

    阿幽茫然地看着监督,又抬头瞄了秦北洋一眼,似是要他批准才能答应。秦北洋不知该如何回答,监督已从他手里拽走了阿幽:“放心吧,我会把她当作自家闺女看待的。”

    秦海关扯了扯丫头的衣角:“还不谢谢监督大老爷!快点下跪一拜!”

    阿幽不可抗拒地跪拜在地,刚站起来就被两个健壮的旗人妇女带走了。

    “阿幽!”

    秦北洋又唤了她一声,阿幽回眸道:“哥哥,你可别忘了妹妹!”

    两个孩子,一个鲜红,一个淡绿,彼此对望,仿佛生离死别。

    眼见得阿幽远去,秦海关把儿子扯到一边说:“这是阿幽的福气啊!总比她独自在外流浪,朝不保夕的好吧?至少可以保住一条小命,难道你要她被卖到窑子里做雏儿?”

    还有些话,秦海关不能当面讲内务府的陵墓监督可是肥差。

    京城有句俗话“房新树小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就是说在内务府当差,能买下京城最贵的宅子,挂上最值钱的画儿,家中的仆役奴婢都趾高气扬。做工程嘛,你懂的,还是王小波那句话:古今无不同。

    稍后,陵墓监督屏退无关人等,把面孔板下来,对秦氏父子说:“半夜擅闯皇陵,当斩立决!纵使年幼无知,也当按照大清律例,等到年满十六岁再行刑。”

    秦海关面色煞白,跪下来说:“监督大老爷!请饶了这臭小子一命吧!是我管教无方,要杀的话,请先杀我!”

    “这……老秦啊,你是陵墓营造的头号工匠,你的命不属于你自己,属于皇上。”

    “求大老爷开恩!这孩子要是没了命,我也活不了啊!”

    秦海关的手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枚金锭,塞到陵墓监督脚底下。这是摄政王给他的赏赐,足重五两,成色极好,在当年绝对是一笔巨款,可以换得五千斤谷子。

    “这啥意思啊?当我是个贪官不成?”

    陵墓监督盯着秦北洋倔强的眼神说,“不过嘛,我倒是蛮赏识你这孩子的,自古英雄出少年!他能在地底下,单枪匹马制服老太监,又救活那小丫头,为皇陵消除了不吉利的隐患,也算是立下大功一件!对啦,我听说那个老太监,三十年前可是大内高手,七八条大汉近不得身呢!”

    “多谢监督大老爷不杀之恩!”

    老秦把儿子也拖下来,给陵墓监督磕响头。九岁的秦北洋跪是跪了,但绝不叩头。

    “先别谢哦,虽然有功,但不能抵过!摄政王有令,要你们父子为先帝皇陵效力,为了避免这小子再逃跑,本官如下裁定:你俩必须被禁闭在地宫内,严禁回到地面,一年为期。”

    秦海关一个劲儿磕头谢恩。陵墓监督却往前踱了一步,那枚五两重的金锭,正好藏进袍子下摆。秦海关看在眼里好生心疼,但比起两代单传的独生子,这枚金锭也算是值了。

    离开官舍,已然卯时,鸡叫天明。

    一队兵丁押解秦氏父子,送入光绪帝崇陵的地宫。这些士兵将日夜看守墓道口,定时给他们送来食物和给养。

    经过弯弯曲曲的墓道,秦海关又告诫儿子,不要奢望在地宫中挖地道逃亡。

    金井乃是龙穴所在,既汇聚天地精气,又必须确保固若金汤,以免后世盗墓贼盗墓。数月前开挖这个地宫,耗费了数千民工的劳力,日夜赶工才有这番规模。至于老太监怎么在陵墓背后挖地道?因为那是宝顶所需的封土,并非岩石。何况此事过后,陵墓监督必然加紧巡查,要从地宫里逃出去,就比死人从坟墓中爬出去更难。

    突然,九岁的男孩低声说:“对不起。”

    “只要你活着就好。”

    老秦紧紧搂着儿子的脑袋。父子俩走过三道墓室门,回到地宫深处,秦北洋的后背心一凉。遵照陵墓监督之命,这里搭起一个小窝棚,铺上两床席子和被褥。这是他们的工作之地,也是一日三餐吃喝拉撒的所在。

    秦北洋一宿未眠,早已困得眼皮打架。他解下腰间所缠白布,倒下立时睡着……

    他梦见一片幽暗夜雨中的水面,四周是垂柳与朱红宫墙。开阔的水面上有座孤岛,蓬莱仙境般的亭台楼阁。穿过一个木头吊桥,进入阴沉冰冷蜘蛛吐丝的衰败宫殿,秦北洋循着龙涎熏香拾阶而上,在层层叠叠的帷幔后,立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穿着黄色大褂,戴着黑色便帽,叹息吟诵了一首五言诗

    金井一叶坠,凄凉瑶殿旁。

    残枝未零落,映日有辉光。

    沟水空流恨,霓裳与断肠。

    何如泽畔草,犹得宿鸳鸯。

    “北洋,你终于来了。”对方竟认得秦北洋,目光幽怨却也殷切,徐徐伸出手来,“朕等得你好苦!快带朕逃出樊笼,此地绝非宫殿,分明坟墓也!”

    秦北洋不由自主地说:“好,我带你走,我带你飞出这座坟墓。”

    虽然男人浑身散发腐臭之气,秦北洋还是把手伸出去。这两双手即将触及时,斜刺里出来个身着清宫大袍的老头,赫然是今晚所见的老太监,身后还跟着个脸贴银粉的男童。老太监嘴巴大张,却说不出话,喉咙里喷出一大团水银,直冲秦北洋的面门……

    这是一场噩梦。他害怕自己将长梦不醒。秦北洋渐渐明白,梦中所到之地,便是中南海瀛台涵元殿。自称“朕”的男子是光绪皇帝,而他所吟诵的诗,乃是写给珍妃的诀别词。

    是夜,秦北洋做梦的崇陵地宫侧畔,不到二里地的梁各庄行宫,停放着光绪帝的梓宫。死亡半年的爱新觉罗载,躺在金丝楠木的棺材里,据说彻夜发出古怪的声响。有在大殿外值班的太监为证。有人说,其实光绪皇帝当时并未死,他是生前被装入棺材,隔了数月才活活饿死的。

    此说是否属实,那你得去问皇帝本人了。

第十三章 不疯魔,不成活!

    (今日给亲们福利,双更!下一更在零点之前,请奔走相告)

    这是秦北洋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整整三百六十日,未能见着一次天日,更无半点星辰月光。

    光绪帝崇陵地宫,平常有少许民工进出,但只负责运送物料和工具,安装大型部件,比如墓室门和铜管扇。至于地宫内部的精雕细刻,全得由秦海关负责完成。每天有人送来食物,顺便带走排泄物。

    秦北洋已满十岁,个头也长高了,只是墓里不能有镜子,不晓得自己长成了啥样。还得靠父亲空口描述一番,无奈秦海关不善言辞,开口闭口只三个字:好汉子!

    借着地宫里的油灯,他能看到父亲的络腮胡,脑后发辫已乱成麻团,原本剃得光亮的额前,长出厚厚一层板寸。

    长夜漫漫的“监狱”内,秦北洋想出各种方法打发时光。他的皮箱里只有德国学校的教科书,这还远远不够。秦海关向陵墓监督打报告,说要采购一批书运入地宫,竟被批准。

    秦北洋提笔列了个书单:《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孙子兵法》《周易》《中庸》《春秋》《左传》《史记》《新唐书》《旧唐书》《杜工部集》《酉阳杂俎》《太平广记》《金刚经》《传习录》《法兰西革命史》《日本变法史》《天演论》……

    这些书加在一起,价值不菲,秦海关每月可领五块银圆薪俸,反正地底下无处可花,全部贴出来给孩子买书。秦北洋先得到《三国演义》,依然从第一百零四回,诸葛亮星落秋风五丈原读起。

    日日夜夜,一穗灯芯,长明灯似的光,照亮死诸葛吓走生仲达,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武侯显圣定军山,北地王刘湛哭祖庙,一片降幡出石头,降定三分归一统。

    先是一夏,又是一秋。在秦海关的锤子与錾子敲敲打打声中,秦北洋身边的书本已堆积如山。他剪下的灯芯也可以成捆了,时常在睡梦之中,高声诵读孙武子六如兵法“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寒冬徐徐降临,地宫里头返潮,结了厚厚一层冰碴子。祖制严禁在地宫取暖,秦氏父子只得穿着厚厚的棉袄干活,累了就钻进熊皮袄子里睡觉。

    春寒料峭,见不着三月桃花,瞅不到新燕北归。秦北洋把大清皇帝死后的万年之地,当作自家的书房,要了笔墨纸砚,在书本上圈圈点点,又是眉批,又是注解,有时憋出几句古言七绝,甚至写几个德语单词,免得日久天长忘了。

    每当深夜里胸口的暖血玉坠子发热,他就会梦见养父母仇德生夫妇,天津租界的灭门之夜,那一老一少两个刺客的脸,血滴飞过自己的睫毛掩盖月光,插在养母胸口的匕首,象牙刀柄上的那颗彗星……

    他发誓自己将为复仇而活下去。

    在这十二个月里,秦北洋并非四体不勤。他时常在墓道中奔跑锻炼,发泄小孩子的精力。唯独地宫中央的那一穴金井,他绝不敢触碰,光绪皇帝才没再来托梦。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要成为出色的工匠,必须先掌握工具开山大锤和楔子,砸线的二锤,撬石头的钢钎。无论剖、削、镂、铲、磨,錾子必不可少。錾子还分长錾、短錾、扁錾。尖錾口加工大型器具以及打窝和镂空,平錾口为后期铲平所用。

    秦北洋学得极快,老秦大喜过望,儿子是天生的工匠料,遗传了祖祖辈辈的慧根。别人学一个月才能掌握的技巧,儿子三天就能融会贯通。上阵父子兵,有了这孩子做帮手,秦海关如虎添翼,工期加快了许多,地宫日渐成形。须弥座上的雕花,墓室门洞里的雕龙,都是秦北洋亲手完成的。

    最后两月,秦北洋连铉錾子都学会了。

    錾子用多自然会钝,让其再度锋利叫铉錾子。话说石匠出门干活,第一件事儿便是搭个泥巴炉灶点火拉风箱,把尖錾子埋入木炭中烧红,再使锤子打磨,反复放入水中淬火。不能操之过急,慢慢冷淬才能确保钢质。这最考验石匠能耐,火候必须分毫不差,火过了则会脆而易断,火不够又太软,打眼易劈。

    地上的春天就要过去,秦氏父子在地宫中拉风箱铉錾子,干得热火朝天,乃至于一年期限已到,他俩竟浑然不觉。

    “孩儿啊,爹爹只跟你说一件事儿,人这辈子,无论干哪一行当,无非是六个字儿不疯魔,不成活!”

    不疯魔,不成活!

    十岁的秦北洋反复念了几十遍,突然跪下磕了个响头:“爹爹!这六个字儿,是您赐给孩儿的至宝,永世难忘!”

    这孩子头一回叫了“爹爹”,秦海关感动到老泪纵横,搂着儿子念叨:“不疯魔,不成活!”

    过了七天,陵墓监督久等未见秦海关出来,才派人下去通知他们解禁了。

    走出地宫墓道,老秦给儿子与自己都扎上蒙眼布,以免被太阳刺坏眼睛。被人牵着在阳光下走了好久,眼皮渐渐适应光线,他俩才重见天日。

    秦北洋眯着双眼,先看到久违了的大地,居然长满绿草与小花,两只蝴蝶追逐着飞过,一行小蚂蚁爬上脚面。平视陵墓工地,民夫们仍在营造恩殿与明楼。仰望天穹,一朵宝蓝色吉祥云朵,被微风吹拂徐徐降临,仿佛老天爷派来祝贺他第二次出生。

    “我来也……”

    男孩顶着一头乱发,仰天狮子吼,浑身无穷无尽的力道。秦北洋一气冲到小山上,俯瞰整个西陵的风水宝地,一一数出雍正、嘉庆、道光三位皇帝的大墓。前头有易水源头环绕,背后是太行群山,满山松柏苍翠,三皇五帝以降,赤县神州,江山大好,却已金瓯残破。

    秦海关拜见了陵墓监督,并收到摄政王的手书。自此日起,他受命正式开始镇墓兽的建造工作。十岁的秦北洋,作为这一工匠家族的唯一传人,被特许可以参与全程。

    虽说,父子俩已重获自由,但仅限于西陵方圆几十里内。他们不准请假离开,更不能去临近的易县或保定府。

    秦北洋打听过阿幽的近况,陵墓监督说她在京城府邸里做小婢女,长得越发漂亮了。

    春日将逝,老秦时常回到地宫,点上蜡烛,闭目养神,如同古代遁世的隐士。秦北洋靠着最后一道墓室门说:“爹爹,究竟何为镇墓兽?”

    宣统二年,西历1910年,夏至节气,他终于问了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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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5270/ 第一时间欣赏镇墓兽最新章节! 作者:蔡骏所写的《镇墓兽》为转载作品,镇墓兽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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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墓兽介绍:
镇墓兽,古老中国的神兽,盗墓贼的天敌,为帝王将相镇守地宫,为人类守护终极秘密。
1900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慈禧太后逃亡西安,最后一个皇家陵墓工匠的传人,意外诞生在唐朝大墓地宫棺椁上。在天崩地裂的年代,从晚清到民国再到世界大战……疯狂的外国列强、神秘的工匠手艺,人们掘出地下宝藏,唤醒变幻无穷的镇墓兽。
陵墓工匠之子秦北洋,背负血海深仇,成长于地宫,掌握镇墓兽的技艺;奋起于逆境,解开命运谜团,他将成为乱世中国百姓的守护神?还是逐鹿天下英雄的仲裁者?枭雄辈出,风起云涌,镇墓兽的千年秘密揭开在即。镇墓兽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镇墓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镇墓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