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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骏     镇墓兽txt下载     镇墓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五章 巡捕房悲伤夜

    民国六年,西历1917年9月2日,天蒙蒙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楼下传来一片喧哗,秦北洋翻身而起,九色却不见了。这是一个梦?

    感觉手心里发烫,摊开布满老茧的掌心,竟是一枚唐朝地宫里的玉指环。

    这不是梦!

    昨晚,名叫九色的小镇墓兽,确实来找他玩耍过。

    秦北洋冲到二楼的私家博物馆,幼麒麟镇墓兽仍在玻璃柜子站着,却向他眨了眨眼睛。

    九色是活的。

    这时候,齐远山拍了拍他的后背:“北洋,出事了,我们下楼去!”

    海上达摩山的一楼客厅,欧阳思聪刚挂断巡捕房的一通电话,面色凝重,思量许久,他喊道:“秦北洋、齐远山,你俩陪我出门去一趟。”

    清晨七点,福特t型轿车开上街。秦北洋忐忑地坐在副驾驶座,欧阳思聪在后排,齐远山紧挨在边上,腰间插着手枪。两个月前,这辆车遭到过斧头党袭击,除了老板,从司机到保镖都被砍死了,他们加倍小心地张望马路。

    轿车刚转过两个路口,到了公共租界虹口巡捕房门口。街道两头拉起警戒线,停了许多辆卡车,还有全副武装的英国巡警站岗,裹着红头巾的印度锡克骑警,高大的战马喷着鼻子,如同唐朝古墓里的胡人胡马镇墓兽。以上所有人,都面有悲戚之色。

    不消说,巡捕房出大事了。

    秦北洋更觉蹊跷。不同于齐远山,他只是个工匠,替主人修补房子与古董,薪水里不含打打杀杀卖命的部分,为何也要到这种场合来?

    大门口的铜牌,分别用中英文标明“上海公共租界虹口巡捕房”“shanghai municipal police hongkew station”。

    欧阳思聪下车,跟公共租界巡捕房的希尔顿警长交流几句,便将秦北洋和齐远山都带入案发现场。

    须臾间,一股无比熟悉的血腥气,扑向秦北洋,一如八年前的灭门夜。

    门后整面雪白的墙壁上,被鲜血和人体器官,触目惊心地涂抹出几个数字

    欧阳思聪、秦北洋、齐远山,凝视虹口巡捕房玄关的墙上,这行硕大的鲜红数字,仿佛钉子刺入自己的眼球,感受着鲜血喷溅时的疼痛。

    “1907年9月2日!”希尔顿警长做出个白痴都懂的判断,“距离今天整整十年,凶手用我们巡捕的鲜血和内脏,在墙上写出这个日期,必是某种强烈的暗示。”

    秦北洋观察欧阳思聪,惊觉这位上海滩青帮老大的脸,暗暗抽搐起来,犹如野兽的面孔。

    深入凶案现场,血迹似断了线的红宝石珠串,苍蝇大军挥之不散。捕房内的灯光已被调亮,地上躺着个印度巡捕,喉咙已被割断,鲜血从地面直溅到天花板,整面墙都是血手印。欧阳思聪一低头,竟从血腥味里嗅出一股咖喱味。

    推开旁边的房门,躺着三具尸体。全是华人巡捕,第一个人的胸腹部有数处刀伤,想必是反抗最为激烈,被凶手从正面刺死的;第二个是在后背心一刀毙命,怕是要逃跑时来不及;第三具尸体挂在窗户上,还差一步就可以跳窗逃生了,却被人割断了喉咙。

    下一个房间,是对犯人的审问室,门口躺着个华人巡捕,被人割断了颈动脉而亡。里面还躺着个犯人,被人一刀插中太阳穴致死。审问室空间狭小,地上的鲜血如大雨过后的水塘。

    第三个房间,是虹口巡捕房的英国探长的办公室,昨晚正好值班。探长躺在旋转靠背椅上,双目仍然瞪大。脖颈处有一伤口,露出气管与食道,以至于脑袋歪斜下来,好在没斩断颈椎。他的右手放在办公桌上,握着一把左轮手枪。带路的希尔顿警长,已检查过这只手枪,装满六发子弹。

    警长抓起尸体脚下打碎了的酒瓶,摇头说:“我们的探长是苏格兰人,他太爱威士忌了!如果没有喝醉,动作再快一秒钟,或许能开枪击中凶手。”

    秦北洋看着死者的蓝眼睛,想起一个多月前,有人闯入海上达摩山盗窃小镇墓兽。那天凌晨,盗贼被他擒获后,正是这位醉醺醺的英国探长来询问案情的。

    胸口的玉坠子一阵温热,这是和田暖血玉对鲜血的感应,一如它埋葬在坟墓里的时光。

    再上楼,有个印度巡捕倒挂在楼梯上。鲜血顺着楼梯淌下,即便已经干涸,仍能想象出一条欢快的红色小溪。找不到伤口,最后发现在头顶心,直接刺穿了颅骨。印度人裹红头巾,鲜血已把头巾染红,又是倒吊着挂下来,所以难以察觉。

    二楼是拘留室,没来得及过堂和送监狱的犯人,会在这里短暂关押。这里有三具巡捕尸体,都是印度人,伤口分别在咽喉、心脏以及下腹部。最后一个,几乎被开膛破肚,肠子流了一地,引来无数苍蝇产卵。秦北洋别过头去,齐远山虽是军人子弟,也忍不住呕吐了。

    此情此景,让他想起李常觉、陈小蝶合译的福尔摩斯探案集《恐怖窟》,还有小时候读过的《血字的研究》……

    拘留室还有四具犯人的尸体,全被割喉而亡。希尔顿警长查看记录本,都是些小蟊贼,还有个流浪的哑巴乞丐,说不清自己来历,被印度巡捕抓回来,也已成枉死鬼。

    警长说,昨晚值班的所有巡捕,包括五名印度巡捕,四名华人巡捕,加上英国探长,全部毙命。还有五名犯人被杀,另有一人失踪,一人幸存。

    “还有幸存者?”

    希尔顿警长带他们爬上三楼,有个堆放杂物的小阁楼,现在关押着唯一的幸存者。

    此人不过二十岁左右,昨天在有轨电车上摸了少妇的屁股,被扭送到虹口巡捕房。后半夜,巡捕抓来两个中国犯人,年纪都只二十来岁,其中一个瘦长个,脸颊上有道伤疤。他俩竟暗藏两把匕首进来,刺死了看守的印度巡捕。当时,这个幸存者正在上茅房,完全被吓傻了,却没发出任何声音,隔着茅房门的缝隙,看到这场凶残的杀戮。凶手的动作太快了,不到几分钟,就杀死了所有巡捕和犯人,并带走了一个年轻的囚犯他叫小木,左手少根手指,犯了盗抢罪,已被关一个多月。接着,楼下传来几声惨叫……

    秦北洋跟在欧阳思聪背后,一边听这段目击者的讲述,一边在脑中还原整个干净利落又血浆横飞的过程,就像自带一台无声电影放映机。这场景总觉得似曾相识。

    离开阁楼,来到三楼屋顶上,太阳从黄浦江的方向冉冉升起。希尔顿警长点上烟斗说:“欧阳先生,为什么把你请过来,我在电话里说得很明白了。”

    “嗯,这被劫走的犯人小木,就是盗窃过我家的盗匪。”欧阳思聪的面色极其难看,秦北洋第一次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恐惧,“但隔了一个多月。”

    “很遗憾,这是我们的问题。因为提篮桥监狱人满为患,会审公廨开庭也在排队,这个犯人一直被延期关押在捕房拘留室。”希尔顿警长能用流利的中文表达,“今天早上,这个……对,他叫小木,连姓都没有,原定要被送到会审公廨过堂。”

    “我明白了。”欧阳思聪到底是上海滩的青帮大佬,白道黑道通吃的人物,对于司法审判制度也颇为熟悉,“过完堂,犯人就会被送去提篮桥监狱,那里是远东第一监狱,再要劫狱就难于上青天了。所以,今天凌晨是他们最后的机会,必须铤而走险。”

    “两个凶残的罪犯,在短短几分钟内,杀死了十名巡捕,五名犯人。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杀人如麻!”警长放弃了英国人的绅士风度,捏紧拳头,想为同胞报仇,“他们的杀人手法非常娴熟,绝对是训练有素的职业杀手。”

    虹口巡捕房是公共租界设立的分巡捕房,始设于1861年,管辖整个苏州河以北地区,总计有四十名华人巡捕、四十名印度巡捕,还有十余名日本巡捕。毫无疑问,这是1843年上海开埠以来,最猖狂的案件,也许还会是空前绝后的。

    案发现场处于上海首善之区,外滩近在咫尺。两年前,北洋政府上海镇守使郑汝成在外白渡桥被革命党人刺杀,两名刺客当场被虹口巡捕房的巡捕抓获后引渡给北洋政府,说明,虹口巡捕房对付刺客很有经验,到底是何方的大胆狂徒?

    “警长,你的疑问是他们为什么要劫走小木?”

    “欧阳先生,我也看过这个人的口供记录。他在北洋军当过兵,被迫参与过盗墓行动。但在上海没有案底,也没有任何背景。在我们掌握的情况中,只跟您的府邸以及您收藏的古董发生过关系。”

    “你认为这场骇人听闻的巡捕房凶案跟我有关?”

    希尔顿警长皱起眉头,看着黄浦江上出港的轮船说:“凶手杀人无数后,用数以品脱计的鲜血写下2 !以这样残酷的方式写在墙上,显然是希望我们看到1907年9月2日,这日期必是公历。整整十年前的今天,究竟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件?”

第三十六章 消失的百万白银

    刚过去的这一夜,农历七月半的鬼节,是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最悲伤的一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整整十年前,1907年9月2日,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件?

    上午八点,惨遭灭门的虹口捕房的屋顶上,公共租界巡捕房希尔顿警长、欧阳思聪、秦北洋、齐远山,又已牵扯到了十年前的往事。

    欧阳思聪摇摇头:“那时候,我还没到上海来呢。”

    “但我在上海!二十年前,我就在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工作了。在我的印象里,那年九月,无论公共租界还是法租界包括华界,都没有发生过大案子。我查过巡捕房的档案记录,9月2日只有些不值一提的小偷小摸被捕。”警长咬着烟斗说,“但是,陆地上太平无事,不代表海洋上也风平浪静。”

    “海洋?”

    警长盯着欧阳思聪的眼睛:“1907年9月2日,有一艘日本羽田汽船公司的客轮,排水量两千吨的徐福丸,开出上海港向神户,却在东海上无缘无故地消失了。”

    “对……你提醒我了,这事儿我也听说过。”

    秦北洋发现,欧阳思聪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这艘轮船,载运着四百多名乘客,包括羽田商社的社长,他叫……”警长翻开小本子,“对,羽田龙马。船上还有日本政府委托运输的一笔巨款,也是中国交付给日本的庚子赔款。”

    “庚子赔款?”

    一提到庚子年,秦北洋就莫名地发抖,何况是压在每个中国人心头的庚子赔款。

    “boxer indemnity!我们西方人管它叫拳乱赔款。中国政府至今每年都要缴纳给列强。而在1907年,中国缴给日本的赔款大约是一百万两白银,全都装在羽田汽船的徐福丸上。9月2日,清晨七点,轮船航行出吴淞口。到了这天晚上,就失去了无线电联系。羽田商社和日本政府,派遣了很多船只去搜索,但都没有这艘船的消息。”

    在一旁听着的秦北洋,想起八年前,天津租界灭门案发生的那一夜,养父仇德生说起过这桩大案庚子赔款中的一笔百万白银,莫名其妙地在东海上失踪了。

    “这个……”

    “在中国东海之上,中国与日本航线的中心点上,有座孤岛叫达摩山bodhidharma island。”警长又看了一眼笔记本,念出岛屿的英文名称,仿佛是一座印度或锡兰岛屿,“据我所知,达摩山附近的海域,除了暗礁密布,还有凶残的海盗出没。”

    “好吧,我承认,达摩山是我的故乡。”

    “1907年9月2日,欧阳先生,你在哪里?”

    “达摩山。”

    希尔顿警长咬着烟斗说:“百万白银的轮船失踪后,日本政府曾派遣海军陆战队登上达摩山扫荡,但并未发现白银的下落,连一个幸存者都没找到。”

    “嗯,我也有所耳闻,不过那时我正好去宁波经商,所以没碰上日本鬼子。”只要提起日本人,欧阳思聪就是满脸不屑,“对不起,尊敬的警长先生。如果,你是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日期,就把无辜的我牵扯进这桩大案,我要向工部局提起抗议。难道说,你要指控我犯有海盗的罪行吗?”

    “我不关心什么海盗罪行,东海达摩山并不在我的管辖范围。欧阳先生,你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公馆海上达摩山,恰好在虹口巡捕房的管区内。而我只关心今天凌晨,发生在我们脚下的这桩凶案,我们巡捕房有十位英勇的同袍壮烈殉职,我必须为他们复仇!”

    面对愤怒的警长,欧阳思聪的两颊也在发抖。突然,他在秦北洋的背后推了一把。

    “我们为何要舍近求远?为何不说说一个月前,闯入我家的盗贼呢?就是这位勇敢的少年,奋勇地以一敌四,将入侵的贼人们击退,生擒了盗墓贼小木。”

    齐远山以为欧阳思聪要把秦北洋当作替罪羔羊,擦干净嘴边的呕吐物,挺身而出:“欧阳先生,我们也是刚到上海才三个月,根本不认识那些个强盗啊。”

    “你真为兄弟讲义气!”欧阳思聪拍拍他俩的肩膀,“希尔顿警长,我想说,当时盗窃我家的四个盗匪,巡捕房只抓获了其中一个,还剩下三个盗匪。为何不是那三个人来劫持同伙的呢?”

    “根据小木的口供记录,他说另外三个盗匪,跟他只是临时性的同伙关系,都是些有勇无谋的兵痞。当然,我也无法判断,这份口供的真假,也可能这个团伙,还犯下了其他十恶不赦的罪行。另外三个在逃的罪犯,必须要把小木救出来,或者灭口。”

    “警长先生,可以让我说话吗?”

    憋了半天,终于到了秦北洋爆发的时候。

    没等警长点头,欧阳思聪先说话了:“可以,我带你过来,就时让你尽量多说的。”

    “我知道血洗巡捕房的凶手是谁!”秦北洋深呼吸了一口气,“首先,肯定不是在海上达摩山逃走的三个盗窃犯,我跟他们几个人正面交手过,知道这些人几斤几两,绝无胆量跑到巡捕房来杀人。”

    “说下去。”

    希尔顿警长叼着烟斗,托着下巴,专注地看着这个十七岁的中国少年。

    “八年前,宣统元年,天津德租界发生过一桩灭门案。有两个凶残的刺客,入侵一户普通居民家中。他们杀害了一对中年夫妇,又要谋害一个九岁男孩,幸亏被京城巡警局的探长所搭救。那次灭门案中,有两名巡捕被割喉身亡。男孩反抗之中,刺伤了其中一名年轻刺客,导致他的右脸多了一道扭曲的伤疤。”

    秦北洋说到这里,又奔到小阁楼,向唯一的目击者求证:“喂,那个脸上有刀疤的杀手,你看清楚是在哪边脸上吗?”

    幸存者想了想,手指在右侧脸颊比画一下,像条蜈蚣似的爬过,几乎延伸到耳边。

    “就是他!几个月前,张勋复辟,北京发生过一场大案。三个刺客闯入监狱,杀死包括典狱长在内的许多狱警。杀人手法就是匕首割喉。今天凌晨虹口巡捕房的惨案,与八年前天津德租界灭门案、今年北京监狱大屠杀,均属同一刺客团伙所为。”秦北洋的脑子飞转,所有情景就如镇墓兽图纸,一格格浮现眼前,都与自己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谁有纸笔?”

    欧阳思聪和齐远山摸摸口袋都摇头,倒是希尔顿警长贡献出了笔记本……秦北洋精确地几笔勾画,刺客的匕首已跃然纸上

    长约三寸,锋利无比,带有血槽,象牙手柄,装饰有精美的螺钿图案。

    尤其是彗星撞击月亮,画得惟妙惟肖,呼之欲出。

    警长对他频频侧目:“你是我所见过最特别的中国男孩。八年前的灭门案,我也有所耳闻,当时正好路过天津,确实张贴有通缉犯的画像。几个月前,北京监狱大屠杀,更是传遍了整个远东地区的警界。”

    “北京警察厅还有凶器实物,你们可以去调查,我绝无半点假话。”

    希尔顿警长摘下烟斗,指着秦北洋问:“可是,孩子,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就是八年前灭门案中唯一的幸存者差点被他们杀死的九岁男孩,也是我给那个年轻刺客的脸上留下了伤疤。我曾立下誓言,要亲手杀死那两个刺客,为父母亲报仇雪恨。现在,至少其中一个刺客,已经出现在上海。”

    “北洋,他们为何要杀你全家?”

    欧阳思聪问出这个重要的问题。

    秦北洋不能说出镇墓兽与墓匠族的秘密,苦笑着摇头:“或许……我是天煞孤星!”

    至此,这桩案子总算是有了重大进展,至少能串联起凶手的作案轨迹。

    趁着警长转身记录,欧阳思聪贴着秦北洋耳边说:“谢谢你,替我解围了。”

    “我只想抓到那些刺客!”

    站在血案现场的虹口巡捕房的屋顶,秦北洋转身面对外滩与黄浦江,浩浩荡荡的江水向吴淞口奔流而去。这座远东最大的城市,如同迷宫般的蚁穴,藏着三百万蝼蚁般的人民。而那张刺客的脸,不知在哪个角落?

    此时此刻,对面楼顶有一台照相机对准了他的脸。

    照相机背后,有张刺客的脸。

第三十七章 小木的欲望

    刺客的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二十五到二十九岁间,身长中等,皮肤白皙,鼻梁细而直。单眼皮,眉眼之间距离颇大,一头乌黑浓密的板寸,相貌相当周正,典型的北方脸型。

    若没有那道疤痕,他将是个漂亮的后生。

    那道疤痕就像右脸颊上爬过的一条蜈蚣,长约两寸,从腮部延伸到耳边宛如一桌完美的酒席上掉下来一只死耗子。

    小木是在凌晨三点看到这张脸的,传说那是孤魂野鬼出没的好时机。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虹口巡捕房,他已被关押在拘留室一个多月。那可不是人待的地方,狭窄得如同鸽子窝,每天不断有新犯人被塞进来,如川流不息的长街宴,唯有他始终留在这里,仿佛被彻底遗忘了。最拥挤的一晚,他只能站在墙角睡觉,半夜下身一阵剧痛,原来是个壮汉在背后强奸他。惨叫声把所有人都惊醒了,但没人伸出援手,看守的红头阿三已见怪不怪。无论在监狱或拘留室,这都不算什么事儿。小木终于得到通知,明天要去过堂,哪怕被当庭判了死刑拖出去砍头,也比被关在这个鬼地方强。

    中元节,七月半,对于盗墓贼来说是个禁忌的日子,因为是亡灵会在古墓中出没,谁都不想正好撞上。过了子夜,便到了农历七月十六。

    小木被吵醒。拘留室外的走廊,两个抓进来的陌生男子,双手被绳子捆着,面目都很年轻,一个瘦长,一个粗壮,瘦的那个脸上有明显刀疤。印度巡捕打开铁栏杆,那瘦子居然挣脱绳索,从办公桌台板底下,左右手各抽出一把匕首,几乎在同一秒钟,割断一个印度巡捕的喉管,又刺中另一人心脏。粗壮的那个也抽出利刃,刺死第三个巡捕,并顺势切开肚肠。他冲到楼梯口,撞到缠着红头巾身形高大的印度人上楼,便一刀刺入其头顶心。

    脸上有刀疤的刺客,满身是血地冲进拘留室问:“谁是小木?”犯人们面面相觑,小木心想会不会是在北洋当兵的仇家?还是被他盗过墓的墓主人后代?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想连累其他人,他站出来说:“我就是小木。”刺客抓住他的左手,看到一根断掉的手指,这才确认身份。

    刺客又举起两把匕首。小木闭上眼睛,只待被一刀毙命。他听到金属割破喉咙的嘶嘶声,鲜血飞溅的噗噗声。几秒钟后,拘留室变作屠宰场,其余四个在押犯已倒在血泊中,连惨叫都来不及。小木却毫发无损,他惊得说不出话,只能被刺客带着下楼梯,跨过一具具巡捕尸体。底楼同样血雨腥风,醉酒的探长察觉到楼上异动,刚要拿抢即被割喉。

    虹口巡捕房全灭。

    凌晨三点十分,有刀疤的刺客突然跪在走廊,对着墙壁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他保护着小木冲到街上。穿过一条路口,就是外白渡桥,半夜常有印度巡捕站岗。他们没有选择过桥,而是转弯沿着黄浦江北岸向东而去。

    在一个幽暗角落,一辆黑色轿车等候多时。他们带着小木上车,副驾驶座有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嘴上留着两撇黑胡子,回头问:“你就是小木?”

    他哆嗦着点头。此后再无人言语。轿车穿过几栋高大堂皇的外国领事馆背后,到达一个荒僻的码头,这里停泊着一艘锈迹斑斑的破轮船,悬挂着某个遥远的南美洲国家的国旗。

    小木被塞进一间船舱,墙壁颜色让人心情愉悦。他看到一张被褥干净的钢丝床,里间是个盥洗室,有陶瓷浴缸和抽水马桶。床上放着一套新衣服。透过圆形的舷窗,望见黑漆漆的黄浦江,对岸船厂的剪影,黎明前沉睡的外滩。

    除了打开水龙头洗去脸上血污,他不敢触碰舱室里的一切,好像弄脏了还要他赔似的。舱门打开,进来个穿着花色和服的女子,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脸上抹着厚厚的白粉,从妆容和打扮来看是个日本艺妓。她捧着个托盘,盛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泡饭,烤秋刀鱼加味增汤,还有一小壶清酒。小木不知所措地缩在船舱角落,日本姑娘报以微笑,说了一串叽里咕噜的日语,将食物端放到面前。小木饿了一天,在拘留室没吃过饱饭,都是半馊的米加一点点菜汤,还会被力气大的犯人抢了去。许多人尚未过堂已饿死或病亡。他夺过茶泡饭,三下五除二吃光了,又一口气喝干味增汤,喉咙里咸得不行,才把整条秋刀鱼送入腹中,就着壶口喝完清酒。

    平生第一次吃日本料理。虽然量不大,但比起关押在巡捕房里饿得前胸贴后肚的一个多月,却已等于满汉全席。好久没打过饱嗝,嘴上油水舍不得抹,伸出舌头来舔干净。日本姑娘默默他吃完,帮他收拾完餐具,却不离开,而是帮助他脱下衣裳。

    小木又是一惊,这辈子除了老娘,从没这么接触过女人。但他那身臭不可闻的囚衣,全是跳蚤和鲜血,也却不得不换。没想到,日本姑娘连他内裤都扒了,整个人赤条条的。

    他伸手挡住下体,不知该如何是好。小木被那姑娘拖到盥洗室,他看着她旋开浴缸的水龙头,出来的居然是热水。盛满一缸干净的热水后,他就被推到浴缸里。过去他连澡堂都没泡过,夏天洗澡就是下河游泳,或拿湿毛巾擦身。这辈子头一回,整个人浸在热水中,氤氲热气,蒸腾缠绕,仿佛打开地宫刹那飘出的烟雾。

    日本姑娘对他说着温柔的语言,尽管一个字都听不懂,但让他彻底放松。她注意到小木左手断掉的指头,露出惋惜表情。她又发现小木的右臂上胳膊,有块月牙形的伤疤。姑娘为他洗头,擦上香肥皂,纤细有力的十指,按摩推拿头皮,洗出经年累月的油垢,直到一池子的泡沫都变成黑乎乎的。他顺势潜入泡沫之中,就当是个梦吧,潜入白鹿原的坟墓与棺椁,看到小皇子的脸。

    在他快要溺死前,被日本姑娘拽出浴缸。小木在水蒸气中大口喘息,才看到一团白花花的**,从细长脖子到胸前的一对小白兔,再到一览无余的小腹部,真个是吹弹可破。小木闭上双眼,心想这绝对是梦,自己早已死在巡捕房,只是魂儿跟着那两个刺客走了,眼下正在享受的不是他小木,而是刀疤脸的男人。日本姑娘又放了一缸干净热水,散开脑后发髻,三千青丝抚到小木脸上,一对烈焰红唇接踵而至。

    小木感到嘴唇湿热,他又被推入浴缸,两条**紧紧纠缠,就像青蛇和白蛇。他想要起来却滑倒,船在黄浦江里摇晃,恍若在摇篮之中。他想说明自己是怎样的人,但日本姑娘也听不懂。他闭上眼承受清朝酷刑,既然是一场死后春梦,是阎王爷在阴曹地府的赏赐,也就不必挑剔到底是姑娘还是少年了。

    事毕。

    日本姑娘从浴缸里出来,帮助小木擦干净身体,又给他换上干净的衬衫、马甲和西裤,也是小木这辈子都没穿过的。她全程跪在地上,像在伺候自己丈夫。当她给小木穿上新袜子时,悄悄放了个屁,小木才明白,这不是死后的梦境。

    至少,梦中的仙女或美少年是不会放屁的。

    百年前的上海,除了《海上花列传》里四马路的书寓与长三堂子,还云集世界各地的妓女。许多美国姑娘漂洋过海来上海卖身,华人洋人来者不拒。所有外国妓女中,日本女孩最多,她们不过十六七岁,身材娇小,皮肤白嫩,身着东洋和服,符合中国文人的审美标准,美中不足是没有三寸金莲。明治维新后,日本成了首屈一指的卖春大国,许多姑娘到中国与南洋操持皮肉生意,电影《望乡》原名《山打根八号娼馆》就是这段历史。

    眼前的姑娘来自虹口娼馆,年方十八,老家在日本中国地区岛根县的穷乡僻壤。她也不知雇主是谁,半夜被老板送到船上,说是要侍奉一位高贵的中国人,卖这一夜的费用是五十大洋,足够她接好几次客了。为报答这位年轻恩客的温柔腼腆,日本姑娘张开红唇,轻轻吮吸小木左手断掉的两个指根,好像母亲怜惜受伤的孩子。最后,她留下一句徐志摩诗里赞颂过的“沙扬娜拉”,翩然离去,指有余香。

    小木痴痴看着船舱的天花板,没有回味刚才的春梦,而是胃里翻腾着恶心。他冲到盥洗室,扒着抽水马桶呕吐,把茶泡饭与秋刀鱼全托付给了下水道。他又放开热水给自己洗了个澡,几乎把皮肤洗破,要彻底去掉女人残留的气味。

    换好衣服,舷窗外的上海已大亮。太阳洒在波光粼粼的黄浦江上。一艘挂着日本旭日海军旗的巡洋舰自吴淞口方向“突突”地驶来,后面紧跟一艘高悬米字旗的军舰。

    小木疲倦已极地躺在钢丝床上,也许这是他这辈子睡得最好的一次。

    他梦到正在喷射琉璃火球的四不相镇墓兽。

    这头幼兽已在人间复活。

第三十八章 父亲的故事

    停泊在黄浦江码头上的南美轮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小木睡到午后自然醒。舱门打开,进来个穿西装的年轻男人,收拾得整整齐齐,特别斯文,细长眼睛小而有神,若不是右侧脸颊的刀疤,小木也许会喜欢上他。谁能想到,几个钟头前,他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早上好,小木!”

    他说话也是和颜悦色,再无刺客的杀气。他还带来一个托盘,从法国饭店预订的西餐,揭开圆盖是七分熟的牛排和蒜香面包。

    “你好,先生。”

    小木低声回答,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可以叫我阿海。”

    “阿海?”

    “这是你的午餐,牛排快要凉了,吃吧。”

    小木从没吃过西餐,流着馋口水却不会使用刀叉。阿海耐心地手把手教他,又让他不要拘束,尽管吃饱就是了。小木怯生生的还不敢吃,问:“要不要一起享用?”

    船舱里还有第三个人,躲在门后的阴影中,完全看不清那张脸。但从身形来看,绝非第二个粗壮的刺客。

    小木吃光牛排和面包,喝了一大口凉水,吧唧着嘴:“谢谢这顿饭菜,也谢谢这身新衣服。但我有一个请求,请不要再把女人送到我的房间里来了!我不喜欢。”

    “好吧,我以为你会喜欢。”阿海微微一笑,将有刀疤的右脸藏入暗影,单单看光滑的左脸,便让人感觉很舒服,“恭喜你,获得自由了!”

    “我能自己出去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

    小木想想还是算了,他是被刺客从巡捕房里劫狱出来的,为他死了那么多巡捕,上海的两个租界加上华界,必然到处张贴通缉令,被抓住的话必死无疑。

    “好吧,我真心地谢谢你,朋友。”

    “抽烟吗?”对方掏出一包美国香烟,先给自己点上一支。小木在北洋军里学过抽烟,便也抽出一支,阿海用打火机给他点上,“你几岁了?”

    “虚岁二十,戊戌年生的。”

    “姓氏呢?说说你的过去吧。我不是巡捕房,也不是来审问你的,只是好奇。”

    小木吐出一团美国烟雾,嘴唇微微颤抖:“我家姓黄,世代盗墓为业。十四岁起,我就跟着我爹与我表哥一起盗墓,在河南洛阳、开封一带挖过许多墓。三年前,我们在南阳挖了一座东汉古墓,表哥为了分赃,跟我爹在墓里发生火并,结果杀了我爹。幸亏我逃得快,还封死了墓道。我想,表哥肯定是在古墓里饿死了吧。”

    “你还想你父亲吗?”

    “想啊,虽然是他把我带进了土夫子这一行,但那也是世代相传的营生,我们根本没得选择。我妈死得早,我爹一个人把我养大。河南人口密集,几乎每年都要闹灾荒,要是他不冒着生命危险去挖墓,恐怕我也早就饿死了。我爹告诉了我许多古墓里的秘密,他唯一不敢动的墓,就是有镇墓兽的古墓。碰到有镇墓兽的迹象,他会立即逃出来,并封上盗洞再也不敢回来。三年来,我一直在想着我爹,想着他倒在地宫里,被他外甥的斧头砍下的脑袋,掉到地上还喊了一声:‘小木,快跑!’”

    话说到这里,小木的眼眶红了,不晓得是因为一宿未眠,还是说到了伤心处。

    “嗯,我也时常想念我的父亲。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是我们国家的栋梁之才。二十三年前,就是甲午年,他在上海被一个刺客暗杀。那天父亲住在旅店,刺客是他的同族人,因此并无防备。刺客的第一颗子弹,穿透他的左边脸颊,同时打破右腮,鲜血直流。第二颗子弹打入左胸。父亲夺路而逃,在走廊中了第三枪,当场身亡。父亲的尸体被送到上海公共租界虹口捕房。他的死,一度在上海酿成轩然大波,许多人都要得到他的尸体。最后,父亲被运回故乡,等待遗体的却是残忍的凌迟之刑,身体被肢解成八块,人头被砍下示众。那一年,我才四岁。至今,我的记忆里,还残留着父亲出门临别前,把我抱起来,亲我的脸颊。”他转过脸来,有着刀疤的右脸,“这是我和他的永别。”

    这是一段掏心窝子的话,阿海猛吸了几口烟,他有一点点口音,不晓得是哪里人氏?

    “原来你比我还惨!”小木对眼前的刺客有了一丁点儿同情:“朋友,你有没有报仇呢?”

    “父亲死后不久,有人代替我复仇了这一仇,复得酣畅淋漓,他们杀死那个主谋的女人,又把她烧成灰烬,甚至还灭亡了一个国家。但是父亲的死,让我明白这个世界有多么残酷无情,人心又有多么不可预测。二十三年前,父亲在上海被刺杀以后,他的尸体在虹口巡捕房停放了七天。”

    “想起来了,你在虹口巡捕房杀完人,还跪下来磕头,就是为了祭奠你的父亲?”

    “是,但今天凌晨的行动,与他无关。”烟头长得快掉下来了,阿海弹了弹烟头,回头望向阴影中的人,“四岁开始,我变成了孤儿,寄养在别人家里长大。最后,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朋友,是谁伤了你的脸?”

    “一个小男孩,在八年前,天津。”

    “你跑题太远了。”

    阴影中第三个人的声音响起,听来也很年轻。小木弯下脑袋,依然看不清那人的脸。

    “对不起。”阿海看了一眼舷窗外上海的早晨,拍拍小木的肩膀,“我说自己太多了,还是说说你吧,我的朋友。”

    “嗯,说到哪儿了?对,我爹被我表哥杀死在古墓里。我一个人逃出来,正好碰上白朗之乱,差点没了命,遇到路过的北洋军,我被强征到队伍里。我们一路杀到陕西,军队在关中也挖过几座唐墓,最后一座墓在白鹿原。”

    “一个月前,你去海上达摩山的欧阳家盗窃的古董,就是从那座墓里挖出来的吧?”

    问话的不是阿海,而是背后阴影里的年轻男子,小木掐灭烟头:“是啊,那是一个镇墓兽。”

    “可以形容一下吗?”

    “四不相。”

    “那就是幼麒麟。”声音继续从暗影中传来,“你们知道墓主人是谁吗?”

    “不知道,但发现了玉哀册,我只记得开头几个字大周故终南郡王”。

    “武则天的孙子……李隆麒”对方的声音似乎连同船身一同摇晃,“你们打开墓主人的棺椁了吗?”

    “嗯,我钻入了棺材,看到了小皇子的脸。”

    “等一等,你说看到了他的脸?”

    那张陌生面孔从黑暗中浮出,却是一张鬼脸张着血盆大口,獠牙扣住面孔,仿佛古墓里常见的镇墓俑。小木被惊得往后一缩,才明白对方戴着面具,描画成鬼怪的模样。

    “他没有烂。”

    “什么?”

    “墓主人完全没有腐烂,就跟睡着了一样。至少,我在棺椁里看到的小皇子是这样的。不知道挖出地宫以后会不会腐烂?”

    轮到阿海提问了:“小木,你知道这副棺椁的下落吗?”

    “也许在北方。”

    小木讲述了溃败的军阀在白鹿原盗墓的整个过程,挖出两件宝贝:小皇子棺椁、会喷火的小镇墓兽。军队被消灭后,两件宝贝也被俘虏,分装在两个大车,一个南下,一个北上。小木选择南下,一直跟踪小镇墓兽到上海。至于,北上的小皇子棺椁,下落不明。

    船舱里寂静无声,阿海低声道:“所以,你在一个月前,去偷盗那尊小镇墓兽。”

    “那次偷盗几乎成功,可惜被欧阳家的一个工匠阻止,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

    小木没读过书,但出身于土夫子世家,必须识字,尤其要认得各种古代字体,否则都不知该怎么摸墓道的门。但是脱开盗墓这一行,他等于是半文盲。

    “功亏一篑。”

    “对,就是这个意思。”小木闭上眼睛,犹豫再三,决定说出这个秘密,“但,最重要的是,海上达摩山里的那个工匠,十六七岁的后生,他的脸……”

    “怎么了?”

    对面那张鬼脸又退回到阴影中。

    “他的脸……他的脸……简直跟小皇子一模一样。我看到棺椁里躺着的小皇子,是个十四五岁的男孩,但他要是再多活几年,必是那工匠现在的模样。”

    阿海点头,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还有股化学药水的味道,新冲洗出来的:“这是今天早上刚拍的照片,你能认出这个人吗?”

    照片从半空俯拍,对准虹口巡捕房的屋顶站着四个男人,其中一个是穿高级警官制服的洋人,还有一个长袍马褂的中年人。另外两个都很年轻,一个穿长衫戴礼帽少年老成;另一个穿着土旧的短打,像个上门的木匠或石匠,身形虽高大,面容却稚气未脱,正好转身望向镜头方向。

    小木大喝一声:“就是他!”

    屋顶上的四个人,唯独这张面孔正对镜头,拍得分外真切,连青春痘都拍出来了,也是这人的第一张照片。

    “我也认识这张脸。”

    微微摇晃的船舱内,阿海摸着自己右脸,抽出一把象牙柄匕首,插在照片中少年的右脸上。

第三十九章 凶案启示录

    秦北洋的右脸正在流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挤爆一颗青春痘,仰望哥特式的穹顶下,大厅纵深直达祭坛交错装饰着生命树、牛膝草、掌形花等圣经时代的植物。弥撒时间已过去,中国女孩穿着黑色长裙,久久不肯离去,坐在第一排长椅上,画着十字祈祷。秦北洋擦去脸上的爆浆,仰望圣经故事的彩色玻璃:偷食禁果的亚当夏娃,耶稣在约旦河受洗……

    旁边小小的告解室,有个大妈用上海话说:我们所有人都是有罪的,必须向神父忏悔。

    他默默回答,我若有罪,必用行动赎罪。

    礼拜天,欧阳安娜说要去教堂做弥撒,指名道姓要秦北洋护送。安娜是海上达摩山的小主,他一个小工匠不能抗命。她叫了一辆人力车,他情愿跟在后面跑步。安娜说我怎能让你这么辛苦呢?她又掏出一块大洋,叫了第二辆人力车让他坐。

    秦北洋忐忑地看着上海的早晨,苏州河两岸的船桅风景。盯着车夫后背,闻到汗臭味,他羞愧难当,真想跳下来自己拉车得了。

    街头贴着悬赏通缉令,画有两张模糊的年轻男子面孔,一张右脸有道伤疤。为了捉拿屠杀虹口捕房的两名凶手,公共租界工部局开出一万英镑,这是上海有史以来最高的赏金。

    安娜打扮如西洋的女学生,与秦北洋并驾齐驱,不时转头浅浅一笑。秋日阳光下黄叶凋零,打在她的米黄色小遮阳帽上,像绽开一朵金花。

    到了天主教堂,耶稣受难像下,欧阳安娜变得面色凝重,犹如服丧的少女……

    秦北洋坐到她身边,只能没话找话:“祭坛上画的是什么?”

    画像上是个金头发的男小孩,手握红色十字形剑,脚踩着一条凶恶的龙。

    “大天使弥额尔,上帝指定的伊甸园守护者,唯一具有天使长头衔的灵体。在与撒旦的七日战争中,他用大天使之剑与巨龙搏斗,这条龙就是撒旦。”

    阳光穿过哥特式教堂的彩色玻璃,洒在少年额头,像涂抹一层金黄油脂。安娜又念出画像上一行拉丁文:“quisut deus.”

    “啥意思?”

    “谁如天主。”

    欧阳安娜一字一顿吐出四个字,骄傲而坚贞,不像十七岁的小姑娘。

    身后响起一声标准的法语:“bonjour.”

    原来是山羊胡子的法国收藏家,皮埃尔高更,他殷勤地向欧阳安娜打招呼。这座教堂的神父是法国人,来礼拜的洋鬼子比中国人多。

    安娜与他保持距离,用流利的法语回答:“高更先生,没想到您也会来做礼拜。”

    “欧阳小姐,您把我当作野蛮的异教徒了吗?”高更瞥了一眼秦北洋,反正这中国小子也听不懂法语,“我是来为法国祈祷的,我的祖国正在经历有史以来最残酷的战火煎熬,牺牲了上百万人的生命。我希望战争尽快结束,赶走德国佬,收复阿尔萨斯与洛林!”

    “中国政府也参战了,现在我们是盟友。”

    “愿上帝保佑中国与法国!”皮埃尔高更看着祭坛上的画像,“虽然,我的伯父保罗高更毕生放浪不羁,流浪到塔希提岛跟土著女人一起生活。但他的《亚当与夏娃》《马利亚礼赞》《基督的诞生》都说明他心中住着上帝。”

    “法国印象派大师保罗高更是您的伯父?我在学画,偷偷临摹过他的《塔希提少女》虽然教会学校不允许。”欧阳安娜也是爱屋及乌,“对不起,不该在教堂里谈这个。”

    “很抱歉,我辱没了高更这个伟大的姓氏。欧阳小姐,何时再允许我登门拜访?”

    “你还惦记着我家的小……”安娜差点说漏了嘴,“那件唐朝的文物?”

    “我听说,那件古董是中国古代的镇墓兽。”

    最后“镇墓兽”三个字,高更是用汉语说出来的。

    一直沉默的秦北洋骤然发问:“对不起,高更先生,你知道上个月的虹口巡捕房惨案吗?”

    欧阳安娜惶恐地翻译,高更皱皱眉头:“这件事在上海无人不知。一夜之间,十名巡捕殉职!那位英国探长,还是我的酒友呢。两周前,我在静安寺外国人坟场参加了葬礼,工部局以及各国驻上海总领事都出席了,发誓要抓到真凶复仇。愿上帝保佑他。”

    秦北洋的目光咄咄逼人:“能不能进天堂我不知道。但我听说过,这位英勇殉职的探长,是苏格兰人,是个酷爱威士忌的酒鬼。”

    “嗯,他不但是酒鬼,还是个话痨。他经常在酒吧泡到天亮,很有女人缘,所有人都缠着他,要他说巡捕房的故事,比如最新的凶杀案和盗窃案,或是谁家的桃色新闻。”

    “还有镇墓兽。”

    高更直接用中文回答:“什么意思?”

    “今年夏天,海上达摩山发生盗窃案,盗贼目标是小镇墓兽。幸好被我和安娜发现,抓获其中一个盗贼。他被送到虹口巡捕房,因为会审公廨的无能,他竟在捕房里关押了一个多月。这段时间,负责此案的英国探长,在许多酒吧与宴会中,喝得酩酊大醉,泄露了案情,也泄露了小镇墓兽的存在。而高更先生,您作为他的酒友,很自然知道了这个秘密。你才会找到欧阳先生,要求购买小镇墓兽。”

    等到欧阳安娜翻译完,皮埃尔高更的眉毛拧得像要上断了的发条,却鼓掌说:“让人惊讶的年轻人!非常完美的推理!我承认,这事儿确实是英国探长在酒桌上告诉我的。”

    “那个意欲盗窃小镇墓兽的盗贼,就在虹口巡捕房的凶案之夜,被两个凶残的杀手劫走了为了救一个盗贼,他们杀了十个巡捕,还有五个犯人。”

    “年轻人,你在怀疑那桩惨案是海上达摩山的小镇墓兽引起的?”高更先生的山羊胡子微微颤抖,“或者,你在怀疑我?”

    欧阳安娜为他们两个做翻译,在汉语跟法语之间来回转换斗机锋,弄得她脑子累死了,盼望尽快结束这场可怕的对话。

    “没那么简单。虹口巡捕房的英国探长,酒友不止你一个人,高更先生。很可能还有第二个,甚至第三个人,也在酒桌上知道了以上秘密。两个凶恶的刺客,才会铤而走险,在盗墓贼被押送会审公廨的前夜,潜入虹口巡捕房大开杀戒,劫走这名盗贼。”

    “年轻人,你有没有想过,既然这两个刺客,已知道小镇墓兽就藏在海上达摩山,为什么不直接上门来盗取呢?干吗还要大费周章,冒如此大的风险,去虹口巡捕房杀那么多人?”

    “是啊,高更先生,这也是我的疑惑!但对刺客来说,劫走那个盗贼,倒必然会有一个收获就是我的脸。”

    秦北洋回想起夜盗镇墓兽的那夜,他亲手擒获名叫小木的盗贼。当时,对方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他的脸……

    天津德租界灭门惨案秦北洋北京香山碧云寺刺杀案北京监狱大屠杀白鹿原唐朝大墓幼麒麟镇墓兽盗贼小木上海公共租界虹口捕房惨案右脸颊上有刀疤的刺客天津德租界灭门案。

    一个完美的圆圈,一团乱麻终于理顺!秦北洋拽着安娜的手掌心,欢快地冲出教堂。

    “不可理喻!”高更耸耸肩,“没有礼貌的野蛮人!”

    欧阳安娜第一次被秦北洋抓住手……在她的理解,男人在教堂握着女人的手,必然是婚礼上的新郎新娘!她的脸颊绯红,在门口甩开他的手。

    “对不起,安娜小姐,我冒犯你了。”

    “我讨厌这个皮埃尔高更,虽然我喜欢保罗高更。”

    “保罗高更是谁?”

    安娜笑笑却不回答。她在教堂前的台阶蹲下来,拿出包里吃剩下的早餐,喂快要饿死的小流浪猫。

    秦北洋也坐在她身边,低声问道:“这世上真的存在达摩山?”

    “什么?”

    慌乱中的安娜,把早餐全撒在地上,一大堆流浪猫围过来。

    秦北洋天生就爱小动物,摸着几只小猫的耳朵说:“听说是东海上的一座孤岛。”

    欧阳安娜叫了一辆人力车:“我要回家了。”

    回望哥特式的教堂尖顶,秦北洋依然是异教徒,脑子里回闪光绪帝的崇陵地宫,那口令人燥热难当的金井,还有父亲说的种种寻找龙脉和造墓的法门。

    天上飘过一朵秋天的云,也许在那个世界里,每个人所信仰的神都平等地存在。

    忽然,这朵云里出现一支巨大的纺锤,印着天圆地方的铜钱标志,底下吊着船舱般的小房间。螺旋桨在吊舱后旋转,静静地划过教堂尖顶的十字架上空。

    许多外国人向天上的怪物挥手致意,安娜听到法国人都在说:“飞艇!飞艇!”

    这也是蒸汽时代伟大的发明,此时此刻,如火如荼的欧洲战场,飞艇在某种程度上发挥着比飞机更大的作用。秦北洋远远目送飞艇消失在云层,真想自己也飞上去看看啊。

第四十章 南苑之兽

    古说书人言,花开两朵,各表一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枝花是上海的秋,起先桂花儿飘香。秋风起,蟹脚黄,法租界遮天蔽日的林荫道,铺满层层叠叠的金黄落叶,仿佛铺满地宫的铜钱。

    一枝花是北京的秋,一年四季精华所在。老舍说“秋天一定要住在北平”。郁达夫说“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

    1917年,从盛夏到金秋,短短数月,城头变幻大王旗,大前门的箭楼上空,张勋复辟的龙旗降下,恢复中华民国五色旗。中国的局势,正似“一层秋雨一层凉”。政府也如走马灯,冯国璋进京当上大总统,“三造共和”的段祺瑞成为国务总理。

    秋高气爽的一日,亚洲第一所飞行学校北京南苑航空学校迎来一位骑着白马的男子,披着北洋军的蓝呢大氅,肩章上镶着代表陆军上将的三颗金星,胸口别着数枚锃亮的勋章,圆脸光头,高鼻薄唇,胡须剃得干净,双目炯然有神,一看便知是天生的军人。

    陆军次长徐树铮,三十八岁的少帅,检阅数千训练有素的精兵,即将开赴湖南作战。众将官齐声高唱袁世凯小站练兵时的军歌,炮兵鸣放十二门礼炮,天上有航校的战机飞过。这支队伍仍是中国最强大的军事力量。

    背后矗立的高大烟囱,向苍穹喷射着莽莽黑烟,蔓延于四处的沼泽、荒野,机器轰鸣声连绵不绝,那里正是北洋政府秘不外宣的兵工厂。

    “徐将军,趁着俄国新近内乱,若能用此兵北上外蒙,定能收复失地,统一蒙疆。”

    鄂尔多斯多罗郡王世子帖木儿,骑一匹黑马,身着蒙古袍子,头戴黑貂皮帽,与这位姓徐的北洋将军并辔而立。小郡王年方十七,北人南相,肤白如脂,若不是这身打扮,多半要被当作北大或清华的学生。

    “小郡王,我早有扫北之意,燕然勒石,饮马北海,建不朽之功业。但我只是陆军次长,到底北上还是南下?那得看国务总理的意思。北洋衮衮诸公,手握兵权的各省督军,更在意地盘与财税。小徐我能奈何得了他们?”将军挥了挥马鞭,话锋一转,“不过,孙中山在广州搞非常国会,实属割据叛乱。我支持段总理武统中国,打第二次南北战争!”

    徐树铮对着戴厚镜片的洋人说:“顾问先生,开始!”

    “陆军次长先生,遵命!”

    这位洋人能说中文,年约四十,瘦高如一根竹竿,顶着乱蓬蓬的栗色头发,穿着旧西装,墨绿色眼珠,满脸胡楂儿,指尖夹着一支骆驼牌香烟。

    “los.”

    洋人一声令下,德语“开始”之意,工厂铁门徐徐打开,散发一片雪白蒸汽,巨大的机器轰鸣之声传出,仿佛有辆火车要从中开出……徐树铮抓紧缰绳,不让他心爱的白马受惊。

    让在场数千大军目瞪口呆的是大铁门里竟跳出来一只蛤蟆。

    金色的蛤蟆。

    其大小却如一头强壮的公牛,铜墙铁壁的外壳,屁股后面喷射黑烟。如同真正的蟾蜍,它有双硕大的眼睛,坑坑洼洼的斑点表皮,几乎用肚子贴着地面,四条强健有力的蛤蟆腿,在地上蹦着前进。它的体内有机器的轰鸣声,鼓鼓囊囊的下巴发出咕咕的咆哮声,表皮还散发出一股异味,让四周的士兵纷纷捂住鼻子。

    徐树铮看到这只蛤蟆,就想起某位赫赫有名的风云人物,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金蟾镇墓兽。

    无人敢靠近这只蛤蟆,唯独有个老头,留着大胡子,白头发,穿着一身工人制服,跟蛤蟆并肩而立,犹如斗牛士一般威武。洋人向他挥挥手说:“嘿,秦!”

    这位老头便是秦北洋的父亲,前清皇家工匠传人,已被北洋军囚禁了数月的秦海关。

    相比张勋复辟的那几日,老秦的精气神倒是恢复了。他对金蟾吼了几声,镇墓兽便向前高速奔跑,闪电般的蛙跳让人目不暇接。一排士兵用步枪向它射击,因为它的动作太快,竟无一发命中。

    操练的士兵们纷纷让开,推进来一只木头笼子,装着十来个男人。这些人都是京城的死刑犯,各自背着数条人命,简直十恶不赦,等着秋后处决呢。笼子打开,这些人疯狂地冲出来逃跑。秦海关又喊了两嗓子,这回徐树铮算是听懂了,原来是老袁家乡的河南方言。

    金蟾镇墓兽张开嘴巴,一条舌头飞出来,立时绞断了两个死刑犯的脖子。其他人更加拼命地往外跑。蛤蟆飞快地跳了两下,便到了犯人的跟前,用飞剪舌将其正法。不过,另外几个犯人向着相反方向逃窜,眼看就要冲出营门了。金蟾的肩膀打开个口子,露出一管加特林机关枪,当即旋转着射出子弹。

    偌大的南苑基地都安静了,徐树铮按着白马的耳朵,低声说:“让子弹再飞一会儿吧!”

    半分钟后,五百米外的营门口,多了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全被加特林的子弹所洞穿。

    而那吃人的大蛤蟆,让在场的北洋军皆为之色变。小郡王的黑马被惊吓到了,仿佛见到了豺狼虎豹,四蹄高高跃起,竟把少年颠下马鞍。幸好他的身手敏捷,在地上一个翻身,才没有被马蹄踩断脊梁。要知道那时很多大人物,都是死于坠马事故,袁世凯的大公子还因此成了瘸子。

    秦海关又是一声令下,金蟾镇墓兽跳回到老秦身边,恢复恭顺的蹲伏姿态,屁股后面的黑烟也没了,安静得像一尊坟墓里的雕像。

    “精彩!”徐树铮接连鼓掌,并向那位蓬头垢面的洋人道谢,“祝贺博士,你终于开发出了伟大的武器。还有老秦,你也干得漂亮!”

    秦海关跪在地上不敢吭声。

    7月,段祺瑞重新控制北京,徐树铮发现了被辫子军掳获的金蟾镇墓兽。他听说这东西非常厉害,杀死过几十名士兵,只有机关枪与手榴弹才能把它制伏。徐树铮曾留学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知道当今世界大战的武器日新月异,英国人用了坦克,德国人用了毒气,意大利人善用飞机,若是此物可以修复,送上战场,岂不是又一件大杀器?

    一个月后,历经两次府院之争与张勋复辟,北洋政府宣布对德奥同盟国宣战。

    徐树铮找到南苑兵工厂的总顾问,从西洋流亡到东方的科学家,也是北洋政府的座上宾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命他迅速修复金蟾镇墓兽。博士也对此物极感兴趣,但用尽各种方法,包括将它大卸八块,也不能恢复动力。

    中国人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谁把它造出来的,谁才能堪当此任。几经辗转,徐树铮终于找到正在养伤的秦海关。他被立刻转由外国大夫医治,用了最好的西药,渐渐恢复健康。老秦被委以重任,封为南苑兵工厂首席机械师,月俸八十块大洋。他若不从命,必有杀身之祸,只得走马上任。秦海关却表示,他虽会操控镇墓兽,可一旦离开地宫,此物便再无作用。

    霍尔施泰因博士说,现代科学的能量守恒定律,即热力学第一定律“孤立系统的总能量保持不变”,总能量为系统的机械能、热能及除热能以外任何形式内能的总和。能量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只会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或从一个物体转移到其他物体。此乃自然界普遍的基本定律之一。对于这些,老秦当然如听天书一般。

    (预告:明天双更!谢谢打赏评论的大伙儿)

第四十一章 北洋挖墓行(一)

    民国六年,1917年,一个秋天的早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相信地宫中存在某种能量,我也相信你们中国人在古老的年代,就已掌握了这一规律。”霍尔施泰因博士如是说,“我不像我在欧洲的同行,我从没蔑视过中国的哲学观。虽然,镇墓兽失去了地宫的能量,但我们可以给它注入新的能量,比如蒸汽机的动能。但蒸汽机锅炉太笨重,我们可以把内燃机安装在镇墓兽体内,再用你的操作口令让它复活。”

    博士与秦海关合作,用了一个月时间改造镇墓兽。除了安装微型柴油发动机,还改造了传动系统,使用现代化零部件。最重要的是,给金蟾安装了武器系统,不再只有那条飞剪舌,更能自动操纵加特林机关枪。它与坦克的区别在于:第一,坦克使用履带前进,通过性能很差,而金蟾靠四条腿如同蛤蟆跳跃前进;第二,金蟾无须装载人员操作,所需动力和能源消耗远远小于坦克,只要有秦海关作为操作员,就能躲在后方战壕遥控。

    至此,金蟾镇墓兽的操练大功告成。北京的秋天,徐树铮在南苑横刀立马。他命人给小郡王换了一匹马,又将南苑兵工厂首席机械师秦海关,以及霍尔施泰因博士召到面前。

    “诸位,我大北洋,已集结十万陆军,欲如成吉思汗远征欧洲战场,剿灭德寇,饮马莱茵河,直捣无忧宫。”说完,徐树铮自己已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黄粱一梦,诸君一笑耳。”

    其实,中国未派遣一兵一卒,而是几十万劳工去法国修桥筑路,不少人埋骨他乡。

    “小郡王、博士还有老秦,你们三位,都是我所器重之人。现金蟾镇墓兽已大功告成,但仅有这一只蛤蟆还远远不够,只一炮就被轰平了。必须建立一支镇墓兽部队,才能具备真正的战斗力。”徐树铮拍了拍白马,“我命令你们,务必在一个月内,再挖掘若干座古墓,捕获新的镇墓兽,使其成为我北洋统一中国的利器!”

    陆军次长徐树铮一声令下,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帖木儿、南苑兵工厂总顾问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兵工厂首席机械师前清皇家工匠秦海关,带着北洋军最精锐的工兵团,自南苑基地开拔去挖墓。

    队伍最后,木头箱子装着金蟾镇墓兽。万一遇到特别厉害的镇墓兽,就用经过现代化改造的金蟾来对付,这就是以兽制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有人提议去挖清东陵,因为秦海关参与过慈禧陵的营造,必然知晓墓道口。何况叶赫那拉氏执掌国政多年,祸国殃民,割地赔款,不挖她的墓不足以平民愤!

    “我做的镇墓兽,绝不能自己挖出来!”老秦已做好必死的决心,“你们要么先杀了我。”

    “那就去挖清西陵?”

    光绪帝就埋在那儿,秦海关的面色又为之大变,就要跳下马去寻死,被霍尔施泰因博士拉住:“秦!冷静!冷静!”

    “荒唐!古今中外,有哪个国家是通过挖墓兴盛起来的?何况宣统皇帝还在紫禁城里呢,别忘了清室优待条例,我们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呢?”

    说话的是小郡王。蒙古各部王爷贵族,世代受到清帝恩典,要是真挖了清朝皇陵,恐怕自己要被父王打死,还要被剥夺继承权呢。

    这时有人说,清朝皇陵都是刚埋了没多少年,挖的话动静太大,不如去挖明朝的十三陵?反正就在北京郊外的昌平,路途也近,省得长途奔波了。

    “放屁!”多罗小郡王抽了提议者一鞭子,帖木儿的年纪不大,心思却很成熟,“辛亥革命,汉人就喊着要为明思宗崇祯皇帝复仇,“反清复明”是南方会党的口号,我们若是挖了明朝十三陵,岂不要是被天下共讨之?这北洋的中华民国岂不成了假民国真清朝?”

    这清陵不能挖,明陵也不能挖,再往上推,元朝压根就没有皇陵。鄂尔多斯境内的成吉思汗陵,不过是祭祀用的衣冠冢,何况小郡王就是蒙古人。宋朝皇陵在河南与浙江,历史上均被多次盗掘,恐怕存货无多。再不济就干脆杀上陕西,把关中的唐陵与汉陵全挖了?不过,陕西军阀如今敌视北洋政府,这帮人马过去不是送死吗?

    有人说,堂堂的中华民国北洋政府,四万万人的主宰,难道连个墓都挖不成吗?

    “明清之后,镇墓兽只能为皇家所用,否则便是僭越。但在此前,有一定地位的王公大臣,均可以自行营造镇墓兽。我们不必只盯着帝王陵墓。”

    秦海关在马鞍上坐不下去了,这么说,是为避免他们再回去挖清朝的墓。

    “秦,你说的有道理!”霍尔施泰因博士频频点头,“你可知哪里才能找到这样的陵墓?”

    “中国建造坟墓必须要看风水,所谓风水就是寻找龙脉,挖掘金井定穴位。而在北京周边,最佳的龙脉有两条,一是燕山,二是太行山。这两座山脉,都足够巍峨雄壮,绵延千里。不过,燕山古时属于边疆,紧挨着长城,除非是定都于北京的皇朝,否则不会把陵墓建在那里。而我们要挖明清以前的古墓,恐怕去太行山寻找更为便利。”

    还有一则秘密,秦海关不能透露太行山脉含有灵石,而灵石是制作镇墓兽必要的原材料,在太行山附近地下发现镇墓兽的几率也会更高。

    多罗小郡王觉得在理,便命令部队南下,经过北洋重镇保定,往太行山方向搜索。他们沿途向地方官与老百姓打听,有无古代遗留的大墓封土。到了西枕太行的曲阳县,发现田庄村有几个盗墓贼活动,被巡逻的武装乡民擒获。

    此地位于太行山与华北平原间,北面有座山,西北面层峦叠嶂,两边有类似靠背椅的地形,正南地势开阔,旁边流经一条大沙河。

    秦海关查看地势赞叹:“此乃龙脉也!”

    附近村民也说,这一带风水极佳,传说古时有巨大的封土,地面原有许多石人石马。老秦眼尖,立刻看出田野间有神道遗迹。在他的指点下,工兵就地挖掘,发现几对石虎、石洋还有石人,另有一对石柱,全部为汉白玉。

    这些翁仲体形略大于真人。石像一文一武,武将披挂明光铠,宽袖长袍,双手拄剑,威风凛凛,装饰可见四箍、弦纹、连珠、连弧纹,还有卷云和如意云头,雕刻精细,更似唐朝形制。而那石虎雄壮有力,前直立,后曲蹲,虎尾绕至下腹又上翘背侧。秦海关知道唐朝唯有三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安置石虎、石羊、石人,能用汉白玉的则是帝王将相级别。

    秦海关决定从神道尽头正中开挖。工兵们备好了炸药,但被老秦劝阻,还是手工挖掘。

    天色已晚,多罗小郡王下令一边挖墓,一边安营扎寨。中华民国的五色旗,月夜下猎猎飘扬。他奉命看守秦海关,睡在同一个帐篷,千万不能让他逃跑。帖木儿爱读书,晚上点灯看英国历史学家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秦海关吃了外国大夫开的药,长吁短叹睡不着。

    “老秦,想什么呢?”

    “小郡王,我有个独生子,他叫秦北洋,也跟你一般大。几个月前,他越狱逃往南方,不晓得如今是死是活?”

    “秦北洋?”小郡王皱皱眉头,“好像听说过……他是不是个头很高?还会打架摔跤?”

    “正是难道你们?”

    “哈哈哈!我跟你儿子,只有过一面之缘,在北京地方法院门口,为了一个小姑娘,还比试过一场摔跤。”

    “冒犯冒犯!老秦我教子无方,竟然有眼不识泰山……”

    小郡王摆摆手说:“我很喜欢他,相见恨晚呢!若他再回北京,我俩必能成为好朋友。不过嘛……”

    “怎么了?”

    “阿幽!”

第四十一章 北洋挖墓行(二)

    “这名字好像有些耳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说来羞愧,关于阿幽,我辜负了他的嘱托。”他的面色发红,摇摇头,“不说也罢!此乃我家的耻辱!”

    老秦听不懂,却大胆请求,“小郡王,我已到黄土埋脖的年纪。明日挖墓,恐怕凶多吉少,若我死了,请把我葬于东直门外的秦氏祖坟。”

    “说什么呢!”小郡王合上书本,熄灭灯火,“你以为我真想挖墓?还不是别无选择,为保住多罗郡王的世袭领地,免得惹怒北洋政府,得到一纸改土归流的通知。我父王又逼着我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读书,再不济也要念个保定军校,将来成为割据一方的军阀。其实,我对这一套毫无兴趣。我更想去大学读书,最好是历史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我和儿子命中是工匠,而小郡王您命中就是王爷,我从不奢望秦北洋能成什么人物,只求他平安健康,早点娶媳妇,为墓匠族传宗接代,别荒废了手艺。”

    “镇墓兽的手艺吗?”小郡王已钻进被窝,捅了捅老秦,“喂,你能教我吗?那只蛤蟆太厉害了,你肯定还能做出更强大的镇墓兽。”

    “不传!不传!”

    秦海关说罢,翻身睡了。

    一夜无事,次日天明。太行山下,大沙河边,曲阳田庄大墓,工兵果然掘出了墓道。

    小郡王、秦海关、霍尔施泰因博士,全都凑近了墓道口外窄内宽,斜坡深入地下,两侧与穹顶都用青砖砌成,地面由逐层夯土筑成,看来异常坚固。

    三人往下走,全副武装的士兵护卫在左右,马灯照亮鲜艳夺目的壁画庞大的仪仗队,全是唐朝人物,黑、白、红三种颜料,戴着幞头,络腮胡须,眼窝深陷,明显不是汉人。圆领长袍,前襟撩起于胯间打结,衣带飘飘,脚蹬黑靴,右侧斜挎箭器,手持斧钺刀叉等武器,个个牛高马大,马匹也颇壮实。

    秦海关发现一个细节,凡是壁画会有起稿线,就是打草稿的,完成后会被掩盖掉。但这些壁画的起稿线相当密集,两壁抹的白灰也不整齐,说明墓主人是匆忙下葬。但不管是谁,有如此排场的仪仗队,必是个尊贵的大人物。

    沿着墓道往前,发现一道乌头门,就是棂星门,上髹黑漆,下髹红漆,如同仪门。工兵们取来重型工具,耗费大半天才打开。

    随后一股黑烟窜出,霍尔施泰因博士戴上防毒面具,又拿来两个给小郡王和秦海关,但被小郡王与秦海关拒绝了。

    上下翻飞的尘土中,小郡王用手电往里探去,毕竟才十七岁,面露恐惧。老秦便领头闯进地宫。

    这是个平整的“庭院”。举火把进去,先慢慢熄灭,等氧气进来,又熊熊燃烧。东西两侧砖墙上,开着两道券门。北侧是砖砌甬道,看进去才发现有一道坚固的墓室门。

    博士不仅是科学家,也对西方考古学略知一二,立刻掏出照相机拍摄,记录这座大墓的原始面貌。他用尺子测量墓门,高达六米,门洞也有三米多宽。

    秦海关发现一块带有铭文的青砖,写着“大金皇统九年三月重修”。

    金代古墓?

    不可能,这墓的石像生,还有刚才的壁画,分明是唐朝风格,只能说明在金代有过一次重修。既然是重修,说明至少挖到了这个位置是否借着重修的名义,是一场官方的盗墓呢?正如他们现在所为。

    工兵用之前的方法打开汉白玉墓室门,小心翼翼地进去。又是一条甬道,两侧各有壁龛。再往前,发现东西两侧耳室,同样有汉白玉大门。甬道北端连着八角形的前室,这个形制颇为独特,霍尔施泰因博士赶紧拍照。前室的左右两侧,对称分布四个侧室,堆满金银财宝,这让工兵们垂涎三尺。

    多罗小郡王掏出手枪警告谁敢偷走一件宝贝,杀无赦。这一切全属北洋政府所有,是中华民国全体国民的共同财富。当然,各位挖墓的有功之臣,必会另行封赏,但绝不能破坏文物。

    秦海关看到脚下方砖工整,比之清朝皇陵有过之而无不及,便松了一口气。对他来说,在地面呼吸的空气并不自由,倒是在一千年前的地宫里如鱼得水。这座大墓规格极高,有墓道、仪门、庭院、甬道、前室、后甬道、后室的中轴线,侧室与耳室分列左右,全用青砖砌筑,加上穹顶,竟有十二个墓室之多。工兵们清理出大量白瓷、部分酱釉瓷器,甚至有北宋紫定的瓷器,恐怕是金代重修(或盗墓)时带进来的。

    最后一道是汉白玉墓室门。

    地宫深处,小郡王的手在发抖。

    老秦对他耳语说:“如果你害怕,现在还可以撤退,我们再找其他的墓。”

    但到了这一步,工兵们是不会放弃的,打洞是他们天然的使命。在霍尔施泰因博士的指导下,他们熟能生巧地打开这扇大门。

    幽暗的地宫尽头,秦海关已经感受到金井的能量了。博士的手电光束,似乎照出一口巨大的石质棺椁……

    两个士兵进去查看,结果刚踏进后室,就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老秦立刻高声呼喊:“快点出来!”

    来不及了,随着轰鸣声,两颗人头飞了出来,鲜血洒在博士脸上。所有人慌不择路往外跑,秦海关也被小郡王拖着逃到前室。霍尔斯坦因博士架着照相机,直接退到外面“庭院”。

    烟雾中出来个黑影,老秦来不及逃,闪身躲入旁边耳室。地上滚动着许多马灯,照出一个兽头,还顶着一对角,说不清什么物种,似龙非龙,似狼非狼,但绝非四不相。又出现一个兽头,同样的怪物。秦海关感到诧异,通常一个陵墓里只有一个镇墓兽,很少会有一对兽,除非是乾陵里躺着武则天与李治两位皇帝。更加颠覆的是,老秦又看到了第三个兽头,还有第四个、第五个……总共有七个兽头!然后才是整个身体,像个巨大的豹子,四肢粗如黑熊,而每只兽头的嘴巴,都如狮子血盆大口一般。

    秦海关想想自己早就是应死之人,也没什么好恐惧的,便又探出头去看个真切这七个兽头的怪物,并非每个头上都有一对角,而是三个头是双角,还有四个头是独角。

    七个头,十个角。

    但只有一头兽,每个角上都挂着一个小小的黄金王冠,而每个兽头上都刻着一行奇怪的文字不是汉字,也非清朝陵墓里常有的满文、蒙文或藏文。

    十角七头镇墓兽。

    秦海关已给它起了个名字。这头兽的体形异常庞大,经过甬道时只能蜷缩爬行,那些角仍然划破了墙砖。但它并不笨拙,抓住几个工兵,用尖角将他们刺死。在宽阔的前室,工兵们被高高挑起,像挂在树梢上的吊死鬼。

    它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似乎地宫内发生了一场小型地震,穹顶上许多砖瓦坠落在地砸得粉碎。

    从墓道口的远方,隐隐飘来两句洋文,必是霍尔施泰因博士的叫喊

第四十二章 十角七头之兽

    “quis similis bestiae?quis poterit pugnare cum ea?”

    博士说的既非德语,也不是英文或法文,而是字正腔圆的拉丁语,意思是“谁能比得上这兽?谁能与它争战?”

    片刻之后,来与这兽争战的勇士出场了,便是金蟾镇墓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未知的唐朝大墓的地宫中,出现了两只镇墓兽,一只已沉睡了一千多年,另一只却是今年新鲜出炉的。

    兽与兽的较量。

    “秦,你还活着吗?”

    博士躲在墓道角落里,向着地宫深处呼喊,因为只有秦海关,才能操控镇墓兽进行战斗。

    老秦无须站在镇墓兽身边,只要相距不超过十丈,他就能通过声音和气息遥控。而他也不必高声吆喝,镇墓兽的五感极其敏锐,一点点声音就能让它听到。

    他藏在耳室,口中轻声念叨:“金蟾金蟾!唯有你能比得上这头兽!唯有你能与它争战!”

    大墓深处,到处是被虐杀的士兵的残肢、内脏与鲜血。十角七头向金蟾飞奔而去,它的七个头分别发出怒吼,念着七种不同语言的祭祀词;它的十个角鲜血淋漓,顶着十个不同帝国的皇冠。

    秦海关轻声操控,金蟾高高跃起,没有张开飞剪舌,而是打开了加特林机关枪。

    无数发子弹被旋转的枪管送出,仿佛乱箭射中吕布。说实话,每颗子弹命中时,老秦都有些心疼。这便是一个老工匠,看到前辈工匠大师的作品,都得顶礼膜拜的道理。

    加特林爆发出清脆的射击声、子弹穿破空气的啸叫声、弹壳坠落地砖的金属弹跳声……

    20世纪的咆哮,压倒了公元8世纪的怒吼。

    十角七头的怪物,轰然倒地。

    金蟾向前走了几步,博士以及端着步枪刺刀的士兵们,还有战战兢兢的小郡王,也都慢慢地踏入地宫前室。

    突然,十角七头中的一个头,如同长蛇伸向躲藏在耳室中的秦海关。那个头先用一对长角猛刺,而这耳室中恰好堆满了陪葬的兵器,老秦随手抄起三尺多长的唐刀抵挡。这是一把环首长刀,做工极其精良,一千多年没有锈蚀。他双手持刀,上下翻飞,仿佛在万军丛中砍下无数敌人首级。

    不过,镇墓兽的双角似乎比钢铁更为坚硬!没几下,寒光闪闪的唐刀就卷刃了。兽头张开狮子般的大口,利齿上还挂着人肉残渣,就要将老秦一口吞没。

    秦海关眼睛一闭,只待送命,却听到地宫传来巨大的爆炸声。那只兽头连同双角,还有两个金冠都缩了回去。

    他匍匐在地上爬出耳室,原来在小郡王的指挥下,工兵们先施放烟幕弹,接着扔出集束手榴弹,加上金蟾的加特林机枪继续射击,第二次把十角七头镇墓兽打到了。

    最后,工兵弹射出数条粗大的钢索,才将这头巨大的兽牢牢捆绑。

    尘埃落定,老秦侥幸留下一条性命,爬回到小郡王与博士身边。他们向附近农民征用了二十几头耕牛,又要避免毁坏它的十角七头,花费大半天,才将这头镇墓兽拉出地宫。

    一旦离开地下的环境,它就变成了一大堆废铜烂铁。

    无数人跑来围观,无不被这庞然大物震惊。有人说它像从地下挖出的龙骨,就是恐龙化石;也有人说他像传说中的蚩尤,至今太行山区仍有头戴牛角相抵的蚩尤祭。

    小郡王命人在古墓四周装上帷幕,日夜武装巡逻,严加看管这头镇墓兽。他又给南苑基地拍发电报,要求派遣一辆平板卡车过来。

    没有镇墓兽的古墓,就如诸葛亮死后的蜀汉。秦海关与博士再度进入地宫后室,头上是圆形穹隆顶,仿佛置身于宇宙,迎面是巨大的石质棺椁。棺床前有圜桥子踏道,两侧弧形栏板。踏道浮雕两人,上者仰面屈肢,下者匍匐爬行,勾拽上者左脚,貌似断袖之乐!

    石棺床为莲瓣须弥座,上下枋顶面各有汉白玉勾栏,涂着五彩颜料,四角各有一力士托举。棺床束腰部的门里,雕着巧夺天工的人面。老秦注意到石椁上的朱雀玄武浮雕。所谓朱雀,就是凤凰;玄武是一只乌龟被一条蛇缠绕。霍尔施泰因博士用照相机拍摄记录全程。

    工兵要撬开石椁,秦海关急忙阻拦:“我们是来找镇墓兽的,可不是来盗墓开棺的。”

    “秦,都到了这一步,不管我们开不开棺,都已是盗墓的罪人了。”

    博士费劲地说完一串汉语,多罗小郡王也到了后室,点头说:“此墓非同小可,墓主人恐怕是历史上的风云人物。我熟读二十四史,也想知道究竟是何人埋葬于此!”

    于是乎,石椁被打开了。

    里头还有一个木棺。后室只有墓主一人,即便有合葬者,也在两边的侧室。这不同于通常的夫妻合葬墓,而是强调君主至上。

    “我们不是来挖墓盗宝的,不必用盗墓贼的方法,但要尊重科学之道。”小郡王不过是借口解开历史之谜而给自己壮胆,幸好那凶残的镇墓兽也被捕获了,墓室里的士兵众多,“我们这就开棺。”

    工兵从正面打开木棺。腐烂有毒的烟雾升起,众人戴上防毒面具,唯独秦海关无所谓。

    霍尔施泰因博士第一个靠近棺材拍照,他有着给古埃及图坦卡蒙法老王拍照片的热情,却忘了传说中法老的诅咒。

    他拍到了一头兽的骨骸。

    众人皆惊骇之,小郡王从棺床上跌倒,额头都被石椁磕出了血。只有老秦直勾勾看着棺材之中,确信那绝非是个人类。明显的动物头骨,锋利的犬齿,必是豺狼虎豹之类的食肉动物。而这兽骨之上,却整齐穿戴着君主的冠冕与章服。

    相隔千年,这身衮服依旧鲜艳夺目,刻画日、月、星辰、群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自周天子起,只有至尊皇帝才能穿上这套衣服,并在重大典礼时用。

    一头盘踞在皇帝宝座上的兽?

    不过,半分钟后,随着空气进入棺材,这身华丽的衮服,连同金绣的“十二章”,一块儿腐烂变色,成了一团黑乎乎的破布。

    小郡王摘下防毒面具,揉着额头的伤口:“什么情况?”

    “野兽之国?地狱之国?”霍尔施泰因博士也蒙了。

    “你看这外面的唐朝人物壁画,还有石棺内外的人像,必然是在人国。”秦海关虚弱地坐倒在地上说,“依我看啊,可能是墓主人死于非命,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他的臣子只能捕杀一头猛兽,再给死兽穿上皇帝的冠冕衮服,代替他入棺下葬。”

    “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人物?死得粉身碎骨,又要野兽来代替自己呢?”

    “首先,这座大墓是唐朝的,而皇陵都在关中,太行山不可能有皇陵。那么唐朝除了武则天以外,还有谁妄称过皇帝?”

    小郡王想起《旧唐书》与《新唐书》:“除开隋唐乱世,安史之乱的安禄山、史思明自称大燕皇帝。泾原兵变,朱被部下拥立为皇帝。还有黄巢,自称大齐皇帝。但唯有安禄山符合太行山的地理位置。”

    “嗯,安禄山是范阳节度使,根据地就是今日的北京。”

    “安史之乱的老巢,后来藩镇割据也自河朔始。安禄山是被儿子安庆绪所杀,有种说法是乱刀砍死,尸骨无存!”小郡王还记得一个细节,“这附近的村民,大部分姓安,难道是安氏守墓人后代?”

    霍尔施泰因博士听得云里雾里:“你们在说什么?”

    “还有一种说法,安禄山死后葬在陕西武功县。不过,他死的时候,关中已被唐朝收复,不可能再去那边下葬。”

    “安史之乱,涂炭了多少生灵?据说杀死了当时一半的中国人,安禄山确实配得上这头野兽!也配得上那只凶残的十角七头镇墓兽。”

    说到此处,秦海关激动得掰断一支箭矢。

    不过,这座大墓里没有找到墓志铭或玉哀册,也没有墓主人生前的印章等物品,依然无法证明他的身份。以上的一切,纯属猜测。

    “等一等,这是什么?”

    老秦发现后室地砖上,刻满豺狼虎豹以及上古异兽,正在破坏唐朝的村庄,在城池纵火焚烧。不计其数的胡服骑兵,长着各种凶暴的兽头,战马一律顶着双角,挥舞刀枪弓箭,张开血淋淋的犬齿,吞食中国的婴儿与妇女……

    面对木棺,博士又拍了一张照片--穿着龙袍戴皇冠的兽骨,瞪着空空的眼窝,望向墓室穹隆顶的中心,也望着一百年后注视这张照片的你的双眼。

第四十三章 精武英雄

    曲阳田庄大幕被挖开同一日,上海深秋街头,报童们叫卖《巡捕房恐怖窟》《红头印捕血手印》《盗墓马贼劫狱记》……全是关于虹口巡捕房大屠杀的故事,鸳鸯蝴蝶派的文人们最擅长抓社会热点写连载小说,既结合当下世情,又融会西洋福尔摩斯的侦探故事,加上点到为止的色情、暴力、国仇家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桩租界有史以来最大的凶杀案仍未告破,这给了市民极大的遐想空间,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是走夜路的人少了,巡捕房人人自危,无论华警印警,晚上出街巡逻都要给脖子绑上两块铁片,防止被割喉。

    这天早上,齐远山穿长衫戴礼帽,一表人才。秦北洋却保持工匠装扮,毫不起眼。提篮桥的陪尔开路,挂着精武体育会的招牌。陈公哲与霍东阁,热情招待了他俩,后者正是津门大侠霍元甲的公子。

    宣统元年,英国大力士在上海登报挑战中国拳师。霍元甲受邀南下,约定在张园决战,结果对方爽约,霍元甲不战而胜。次年,霍元甲在上海开创精武体操会,不久咯血而死。精武体育会,才是霍元甲一生最重要的遗产。

    每个周日,秦北洋与齐远山,结伴来体育会练拳。两人待遇明显不同。齐远山自幼跟军人父亲练武,几个招式下来有板有眼。令人头疼的是秦北洋。当年在光绪帝地宫内,他跟父亲学过防身术,又因操控镇墓兽学会气沉丹田运行周身。没人愿意跟秦北洋比试,都说他是乱来,街头打架斗殴的招数,上不得台面。让他练霍家迷踪拳,他又嫌太慢,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练成。

    霍东阁摇头说:“先父练了三十年方有所成。我五岁起扎马步,到现在都不敢放松功课。”

    “看来我不是练武的料啊!”

    正当秦北洋垂头丧气要出门,有人满脸乌青跑进来,说在四川北路横浜桥吃了亏,被虹口柔道馆暗算,我方有一人竟被压断了腿,紧急送往医院了。

    虽说没有“东亚病夫”的匾额,陈公哲与霍东阁,还是带着大队人马,前往虹口柔道馆理论。秦北洋与齐远山也跟在后面去看个热闹。

    到了横浜桥,涌出一大群身着和服的日本人。此地乃是日本侨民聚居区,平常还有日本巡捕,未来会成为日本海军陆战队驻上海司令部。

    有个穿西服的日本青年,会说一口汉语,为双方充当翻译。他说日方也有人被打伤,建议双方息事宁人,互相赔礼道歉,井水不犯河水。此人不过二十七八岁,自我介绍叫羽田大树,文质彬彬,戴着眼镜,面相倒是典型的日本人。

    羽田?秦北洋皱皱眉头,似乎在哪里听过。

    柔道馆长并不买账,把羽田大树推到一边,拍胸脯说,谁若能将他击败,当即赔礼道歉,否则就请滚蛋。围观的日本侨民纷纷鼓掌叫好。

    霍东阁刚要撸起袖子管,便被陈公哲扣住手腕:“东阁,切莫心急!你是大侠霍元甲之子,迷踪拳传人,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出手,让学员们先上。”

    迷踪拳,又称霍家拳、燕青拳,子午门三十六杀手功之一。一说是西汉马踏匈奴的大将军霍去病创立,也有说源出嵩山少林寺。迷踪拳夺命八手、二十四绞杀术、内八修“客入、侵解、坐庭、切本、隐遁、绳系、斥候、毒”,精武体育会的学员也未必能看到。

    陈公哲挑选出一位大徒弟--体壮如牛的山东汉子,摆出迷踪拳的功架,刚要对日本鬼子分筋错骨、滚锁缠摔、绞杀断颈无情,却被一个背负投--过肩摔干趴下了。

    霎时,日本侨民高呼“万岁”,精武体育会一片哗然。得胜的虹口柔道馆长,乃是日本一等一的高手,柔道大师嘉纳治五郎的弟子,读过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因打架失手致同学死亡,被开除而成浪人。

    他蔑视地将手指向霍东阁,眼看霍家少主不堪受辱,齐远山却站出来说:“用得着霍师父出马吗?我这新学员就能打败你们倭寇!”

    齐远山已学过一些迷踪拳的招式,结合原来祖传的拳法,一上来便击中日本人的额头。没想到对方是个粗壮硬汉,居然没轻易倒地,一俟近身格斗,便将齐远山拖至地上。

    以往中国功夫较量,要么以拳脚凶猛取胜,要么以内力强劲制敌,从未遇到过这种压低重心,拖入地面缠斗,依靠寝技取胜的格斗术。此种以柔克刚之术,极其适合身材体重都不占优的亚洲人,又极具实战力。以至于后来传到巴西,发展出了格斗之王--巴西柔术,全靠寝技称霸天下。

    “不要下地!”

    陈公哲提醒晚了一秒钟,齐远山已被牢牢困住,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得,眼看脖子就要被日本人的双腿拧断,众人都别过脸不敢看了。

    突然,秦北洋飞奔上去,连环腿踢开两个阻拦的日本人,一脚踩中柔道高手的膝盖内关节。那条绞杀脖子的腿自然松开,齐远山这才逃出生天。他的脖子已经通红,话都说不出了,再晚须臾,必死无疑。

    柔道高手翻身跃起,大骂中国人不守规矩,为何跳出来一个帮手?

    秦北洋对做翻译的羽田大树说:“翻译给他听--我们比武只是切磋,不是生死相搏。现在,我愿意跟他一对一单挑。”

    “他还不会迷踪拳呢!还是我亲自上吧。”

    霍东阁刚要反对,却被陈公哲拦下来:“让这小子试试吧。”

    然而,秦北洋并未摆出任何武术招式,而是跟日本人同样压重心,弯腰屈膝,双手放低。挑战柔道高手,并非他心血来潮,而是观察了之前两次搏击动作,想到三个字--初见杀。

    在北京西郊的骆驼村的少年时代,他跟人打过无数次架。跟赶骆驼的蒙古人摔博克,跟健锐营甚至善扑营的满人练布库,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若是单打独斗,每次都相当短促,差不多半分钟,一套拳的零头都耍不下来。所谓“拳打两不知”就是完全不晓得对方如何出招,只靠本能反应来动作,也没有思考招式的空间和时间。只要你动脑子去想,就比人慢半拍,就意味着吃亏乃至死亡。必须把脑子放空,什么都不要想,只剩下身体和血液。

    他不动,对面的日本人也不动。

    秦北洋之不动,宛如陵墓背后峰峦起伏的龙脉,亦为孙子兵法之“不动如山”。

    对峙超过十分钟,四周鸦雀无声,偶尔爆发几声日语“康巴呆”。

    陈公哲与霍东阁对视一眼,觉得这秦北洋不可小觑。

    忽然,对方眼里流出一瞬的懈怠。难知如阴,动如雷震,秦北洋伪装的阴霾后,雷震般出手。电光石火间,他已冲到日本人怀里,既不用拳,也不踢脚,而是使出中国式摔跤,两手把对方腹部捆住,下面用腿使绊。

    全程迅雷不及掩耳,无人能看清楚,柔道高手轰然倒地。他还想用寝技挣扎,秦北洋不给其任何机会,肘关节猛击喉咙,让他缺氧昏迷。

    日本侨民一片惊呼,陈公哲拍手称快:“精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四十四章 重返凶案现场(一)

    秦北洋并不夺人性命,而是替日本柔道高手顺气,帮助恢复正常呼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才起身抱拳鞠躬,被精武体育会学员们的掌声包围。

    穿着西服的羽田大树,代表柔道馆长深鞠躬道歉:“柔道之魅力,武术之精髓,两者没有比试的必要。”

    “嘿嘿!我只是用街头打架的方式赢了他。”

    十七岁的秦北洋挠头傻笑,心里却想起光绪帝弯弓射日的镇墓兽,也算是为战死在刘公岛的外公小小报复了一下。

    羽田大树恭顺地问道:“请问这位英雄大名?”

    “秦北洋!”

    “秦?”羽田瞪圆了双眼,“可是秦始皇帝的秦?”

    “难道是天若有情天亦老的情?”

    说罢,秦北洋就被同伴们簇拥着“得胜回朝”,徒留下满大街懊恼叹息的日本人。

    虹口横浜桥上,羽田大树看着秦北洋远去的背影,口中念念有词:“斯古伊!”

    这一晚,精武体育会在四马路的老正兴菜馆办庆功宴。众人齐向秦北洋敬酒,尤其霍东阁,,秦北洋是代表他击败了东洋高手。上了酒桌,秦北洋反倒沉默寡言。大家问他怎么练的?只答四个字:打架、摔跤。

    陈公哲用人力车送秦北洋与齐远山回去。经过外滩和外白渡桥,三人下车走到公园门口,那里挂着牌子“一、脚踏车及犬不准入内;……五、除西人之佣仆外,华人一概不准入内;……”这便是“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起源。

    秦北洋一拳打在牌子上,幸好没有红头阿三巡逻经过,否则必以毁坏公物为名抓他。

    “中国有四万万人,不知要过多少年,才能打开这扇园门?我们造不出英国的无畏舰、德国的克虏伯炮,连日本都把我们远远甩下,怎能不让他们在这里耀武扬威。”

    “甲午年,我们有北洋水师,有定远和镇远两艘世界一流的铁甲舰,不是照样败了?就算如今有了无畏舰和克虏伯炮,恐怕也是被北洋军阀用来打内战,荼毒中国人的生命。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中国流血的革命太多,通过健强体魄而强国,虽属奢望,但未尝不可努力。”

    秦北洋想起《申报》上的新闻:“前几日俄国又爆发革命,布尔什维克党人炮轰冬宫,占领彼得堡,建立工人当政的国家--天下哪有不流血的革命啊?”

    “我等迂腐了。只恐怕,未来中国为革命而流的血,不会比俄国人少呢!”

    “陈先生,你从未展示过武艺,人们都说你身怀绝技。你我比试一下?”

    说话间,秦北洋借着今晚酒劲,已对陈公哲出拳了。黑漆漆的夜里,黄浦江惊涛拍岸,苏州河底白骨累累。陈公哲不紧不慢,步法飘逸地躲开。

    “北洋,不要胡闹!”

    齐远山上前阻拦,被秦北洋一掌推开。

    第二拳接踵而至,陈公哲被逼到外白渡桥栏边,再要退,只能翻身坠河。他抬起右手隔开秦北洋的拳头,借势推手,画出完满的圆弧,瞬间卸掉这一拳力道,再侧身,手腕微微一抖。

    秦北洋失去重心,刹不住车,整个人飞出去,竟翻下了苏州河。

    “扑通……”

    这下酒全醒了。泡在深秋冰冷的苏州河里,秦北洋吃了好几口水,幸好从小在海河里游泳,踩着水没沉下去。

    苏州河两边都是水泥堤坝。齐远山则是旱鸭子,在桥边干瞪眼喊救命。当陈公哲准备脱衣服跳水救人,一根竹竿伸到了苏州河心。

    秦北洋抓紧竹竿,只见齐远山和陈公哲都在桥上,又是谁在救他?竹竿带他游到接近沙俄帝国领事馆水域,他才找到台阶爬上来,刚要向救命之人谢恩,地上徒留竹竿,不见人影。

    齐远山与陈公哲绕过桥头跑来,秦北洋抹去脸上水藻和污垢,看着黑的街道:“救我的人为何逃跑了?有人在跟踪和偷窥我们!”

    “嗯,要小心了。”

    秦北洋成了狼狈的落汤鸡,连打十几个喷嚏,又大笑道:“陈先生,我本想试试你的武功,没想到你是深藏不露。”

    “得罪!得罪!”陈公哲也忍俊不禁,“跟秦小弟一起玩耍,真是有趣得紧!”

    秦北洋披上齐远山递来的毛巾,头顶散发白乎乎的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内家大师在运用真气。

    “陈先生,今日与倭寇的柔道馆比试武功,你要是亲自上阵啊,必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习武之人,本为强身健体,不可逞强好胜。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出手!霍东阁对付那个日本人,也是绰绰有余,但作为霍元甲的传人,不动如山才是最好的选择。”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秦北洋又打了个喷嚏,长这么大,他还没崇拜过什么人。

    三人在外白渡桥钢梁下别过。夜色下的黄浦江,一艘外**舰鸣着汽笛开过,波浪在江堤上打出一片水花,几乎淹过外滩公园的地面……过了桥,离海上达摩山也不远了,秦北洋和齐远山跑步回去,抵消落水后的寒气。两人穿过两条路口,看到虹口巡捕房大案的悬赏通缉令。

    夜深人静,秦北洋突发奇想,决定到案发现场转转。齐远山也拦不住,转过一个拐角,到了虹口巡捕房门口,那里果然贴着工部局的封条。巡捕房已在四川北路另觅新址办公,这栋楼据说不吉利,可能会被弃用。秦北洋在路口观察,对面有栋六层高楼,站在那个楼顶,可清晰地观察到巡捕房内的一切动静。

    “远山啊,我们一起看过案发现场,我在想,两个刺客是怎么把凶器带入巡捕房的呢?”

    秦北洋脑中浮现起印度巡捕的模样,都是身高体壮的大汉,北印度的锡克人与旁遮普人,平常对中国人颇为凶悍,凡是抓获疑犯首先会搜身,不可能让人把那么大的匕首带进来。

    “必有内应!也许那些匕首,早就藏在巡捕房里了,只要刺客装作犯人被抓进去,就能抽出来杀人。而我们对面这栋楼,就是监视虹口巡捕房的最佳位置。”

    齐远山摸着自己脖子。白天,若非秦北洋及时出手,他必会被日本柔道高手拧断颈椎,脖子至今酸痛,让他心有余悸。

    “你还不赖啊!”秦北洋注视着街道东去的尽头,“这绝非两个刺客的屠杀,而是一起有组织有预谋的行动,刺客只不过是最终杀人的子弹,扣动扳机的人又是谁呢?”

    “你不是说过吗?跟海上达摩山的小镇墓兽有关系。”

    “是,但以他们干净利落地屠杀巡捕的能力而言,要杀到欧阳家府邸也并非难事。所以,那天欧阳先生的面色非常糟糕,他知道作为青帮老大,也未必能保护自家安全。”

    “如此说来,他们除了小镇墓兽,还有更重要的目标?”

    “我?”

第四十四章 重返凶案现场(二)

    “北洋,你的脖子后面有两块天生胎记,跟幼麒麟镇墓兽的鹿角形状很像,只是你这个火红,它那个雪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齐远山继续用毛巾给他擦头发,“你的身上,也许还藏着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前几天,我们两个去卡德路的澡堂子洗澡,你说感觉有人偷看你,我还开玩笑说是有男人喜欢上你了。现在想来,必是有人在偷看你后脖子的胎记。”

    秦北洋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对,这就是为什么,今晚我坠入苏州河以后,还会有人用竹竿子来救我的原因,他们一直在盯着我。此时此刻,也许就在我们身后。”

    “别吓唬我!”

    齐远山警觉地回头看身后,竟然真的有个灰色人影,头戴礼帽,身着长衫,面孔隐藏在阴影中,如同屠杀了这栋房子里所有人的刺客。

    “什么人?”

    秦北洋暴喝一声,向那鬼魅般的人影扑去,对方轻巧躲开,四散蔓延开一阵杀气。

    齐远山从另一个方向发动攻击:“小心他有匕首!”

    空无一人的街头,路灯照出三个长长的人影……辗转腾挪,拳脚生风,犹如一部无声电影,全靠光影交错撑起画面。

    对方同样好身手,只是迟迟没有亮出凶器,用胳膊拆挡了几招,眼看双拳难敌四手,就要被秦北洋与齐远山逼入死角。

    突然,他的手中多了一把手枪,对准秦北洋的鼻子。

    枪声没响,秦北洋却放下拳头:“你不是刺客!因为你用枪,而刺客只用匕首。”

    “秦北洋,四个月不见,你又有长进了!”

    声音分外耳熟,来人在路灯下露出脸庞。三十出头的男人,拧着一对浓密的眉毛和小胡子,目光如同刀子,却让秦北洋喜不自禁北京警察厅的探长叶克难。

    “叶探长!你怎么来上海了?”

    叶克难收起手枪,摘下礼帽,微笑道:“来看黄浦江的风景不行吗?”

    “请受秦北洋一拜!”

    “请受齐远山一拜!”

    两人要为四个月前,叶克难从张勋复辟的监狱中,将他们解救出来而谢恩。

    “举手之劳,何足道哉!”

    秦北洋抓着他的手说:“对啦,叶探长,你知道我爹在哪儿吗?”

    “放心吧,他的伤势已经痊愈,现在北洋政府的南苑兵工厂任首席机械师。”

    “我爹去兵工厂做机械师?”

    “我也好久没见过他了,据说在为北洋军研制一种秘密武器。”

    “秘密武器?”秦北洋回头看了齐远山一样,“莫非是镇墓兽?”

    “那可是军事机密,国务总理段祺瑞下令,陆军次长徐树铮亲自监督的。我一个刑侦查案的探长,哪能知道这些内幕。”

    “只要他没事就好!做了首席机械师,至少饷银不会少,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听说他们最近去挖墓了。”

    “挖墓?”

    叶克难回头看着虹口捕房,言归正传:“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的希尔顿警长,通过北洋政府内务部,邀请我来上海协助破案。内务总长担心这是政治案件,害怕引起英美列强干涉,吩咐我尽快破案。但我是北京警察厅的探长,只能给租界做顾问,无权参与抓人行动。”

    “1907年9月2日。”秦北洋也不客气了,指着被贴封条的凶案现场,“这扇大门后面,凶手用被害人的鲜血,写下整整十年前的日期,这才是巡捕房邀请你来协助的原因吧。那一年,从上海开往日本的轮船徐福丸失踪,船上的庚子赔款不翼而飞,一百万两白银的巨款,就是这桩大案吧?”

    “对不起,恕我不能详说。”叶克难盯着秦北洋的双眼,转移话题,“刚才我躲在暗处,偷听你俩的对话有一会儿了。你们分析得有道理。”

    齐远山忍不住问:“案情可有进展?”

    “尽管工部局董事会、各国驻沪总领事都限令尽快破案,但巡捕房依然束手无策。我向其陈述了八年前天津租界灭门案,还有今年北京监狱大屠杀的所有细节,甚至从档案柜里带来了当时的凶器象牙柄嵌螺钿“彗星袭月”的匕首。”

    “就是这把匕首,杀死了我的……娘亲。”

    秦北洋没有说养母,还是说“娘亲”二字,可见当年凶案对这孩子伤害之深重。

    “嗯,这是刺客唯一留在现场的凶器,我想可能是打开谜底的钥匙。”

    “叶探长,那你今晚来到这里勘查现场,有什么特别发现吗?”

    “有!”叶克难沿着这条街往东走了几步,“从这里一直走下去,会是什么地方?”

    “黄浦江边的码头。”

    “当天凌晨屠杀劫狱之后,你说刺客们究竟往哪里跑了?那个叫小木的盗贼,现在被藏在什么地方?为何公共租界联合法租界与华界都查不到任何线索?据说巡捕房把苏州河以北的上万户人家都翻了个底朝天。”

    秦北洋被叶克难的提醒开了窍:“如果……他们当天凌晨就上船走了呢?”

    “也许还没走!”

    “对,他们既然还在监视我,就不会放过海上达摩山和小镇墓兽的。”

    齐远山又插了一嘴:“我猜,那些人还在上海,也许就在停泊码头的船上?每艘船都悬挂外国国旗,除非有直接证据,租界当局不能上船搜查,青帮也不敢惹外国人,这就成了刺客们可以利用的缝隙。”

    “不错。”叶克难拍拍他的肩膀,“我觉得这案子,一时半会儿还破不了。”

    “既然是来协助破案的,你跟青帮老大欧阳先生谈过吗?”

    作为欧阳思聪的徒弟,齐远山更关心师父的心思。

    “今天刚聊过。他说起幼麒麟镇墓兽的来历,在汉口倒卖文物的军阀名字,我会通过内务部的关系去调查。欧阳先生还说谁拥有了那只小镇墓兽,谁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厄运。”

    秦北洋打了个寒战。凶案现场的街头扫过一阵阴风,枯黄的梧桐落叶诡异地旋转。

    突然,齐远山感觉有人在摸他的脚后跟:“不要留在这个鬼地方了,我感觉一群印度人的鬼魂飘过来了……”

    叶克难就此别过,最后警告一声:“办案经验告诉我,除非你是警察,否则不要轻易回到凶案现场,说不定你会和凶手狭路相逢。”

    “我还盼着这一天呢!”

    深秋里,秦北洋捏紧拳头,为了复仇,他就怕刺客们不再出山行动。

第四十五章 少男少女与兽(一)

    已近子夜,回到海上达摩山,秦北洋累得筋疲力尽,换了身干净衣服,经过二楼走廊,听到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像太行山上的山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二楼有个琴房。欧阳安娜正在弹琴,月光隔着银杏稀疏的影子,脸颊上两道清亮的泪痕。

    “谁?”

    钢琴声戛然而止,安娜抬起手指,看到了他的脸。秦北洋并未逃窜,攥着块手帕走进琴房,笨拙地塞入她的手心。

    “你去哪儿了?等一等……”欧阳安娜靠近他嗅了嗅,“身上有酒气,头发还有点湿,你莫不是去了四马路?”

    四马路就是今天的福州路,既是旧上海文化人钟爱的书店街和出版街,也是妓院云集的红灯区。秦北洋想起晚宴就在四马路上的老正兴,自是百口莫辩:“我掉进苏州河里洗了个澡,你信不信?”

    “瞎七八搭!你可别骗我。今晚爸爸不在家,我睡不着。”欧阳安娜没说爸爸是四马路的常客,“我在弹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今天,是我娘的五周年忌日。”

    他沉默好久才说:“我娘已经死了十七年,在我出生的那一天。”

    “对不起!你从不记得妈妈的样子?有她的照片吗?”

    “她哪里拍过照片!我爸一辈子都没拍过一张照片,我也没拍过呢。”

    “天哪,你是从古代来的吗?”

    秦北洋却瞪着她说:“在这个国家,绝大多数人都还停留在古代。”

    话音未落,隔壁响起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静谧的子夜,这声音差点刺破安娜的小心脏。

    九色!

    她推开秦北洋,找到钥匙,打开私家博物馆的铜锁。她竟看见一条大狗--红鬃白毛的松狮犬,站在破碎的玻璃前,知道闯了祸,双目惊恐地后退,尾巴夹在双腿之间。

    安娜刚要尖叫,却被秦北洋堵住嘴巴。

    “九色!”秦北洋像教训牲口一样教训这头镇墓兽,“你又调皮了!”

    说话之间,大门却被推开,一个人影闯进来,打开吊灯,白光刺得他俩睁不开眼睛。

    “你们在干什么?”

    齐远山看到秦北洋捂着欧阳安娜的嘴,还有一条红鬃白毛的“大狗”。他早就怀疑秦北洋和小镇墓兽有特殊关系。有时半夜在府邸巡逻,就会听到二楼有奇怪的声音。

    转眼间,这条大狗已跑回玻璃柜子,变成幼麒麟镇墓兽,重新露出青铜外壳与鹿角。

    “远山,你能不能发誓?”秦北洋抓住他的胳膊,“替我们保守这个秘密,永不泄露!”

    欧阳安娜像被老师抓到早恋的女中学生,又补一句:“尤其不能让我爸知道!”

    “安娜,你也要发誓!”

    面对秦北洋的眼睛,欧阳安娜与齐远山都发誓保密。秦北洋这才蹲下来对小镇墓兽说:“九色,请你出来吧。”

    于是,三人目睹这尊幼麒麟镇墓兽,不但睁开眼睛,眨动眼皮,还能转动脖子,抬起四条腿和爪子,甚至甩两下尾巴。头顶的鹿角慢慢放下,收缩折叠,藏入赤色鬃毛深处。身上铁甲鳞片,变成豹纹似的斑点。青铜也柔软下来,像春秋战国的皮甲,竟长出一层薄薄的皮肤,覆盖白色偏灰的绒毛,唯有鬃毛与尾巴仍是火焰般的颜色。

    九色摇身一变成了奇形怪状的狗。仿佛成为满屋子古物的主人,检阅唐三彩的仕女与武士,汉朝王陵的木俑军阵,还有辽代木雕佛像--每一个古物也都在看它,甚至嫉妒它的自由。它像四个月的老虎、五个月的狮子、六个月的公牛,满地打滚咬尾巴,蹿来蹿去。安娜感觉像做梦,用力按了按九色后背,摸到这一层雪白皮毛下,坚硬的青铜鱼鳞甲片。

    “唐朝匠人制造这尊镇墓兽时,就在身体里安装好了。”秦北洋抱着九色的脖子,“它的鳞甲片可自动打开,就像人体皮肤的毛孔长出毛发来。而在青铜甲片关闭时,这身白毛就自动缩回到甲片下。”

    “鹿角呢?”

    秦北洋抓住安娜的手,指引她深入九色的火红鬃毛,触摸到几节坚硬的条状物。

    “就像折叠的西洋伞!你说它不吃饭不喝水,哪来的力气动呢?不符合科学规律啊!”

    “它也不拉屎撒尿!地宫里出来的东西,一定会带有我们不知道的力量。”

    “你也是!秦北洋。你身上有太多的秘密,像一座埋在地下的坟墓。有时候,你的眼神像死人一般可怕。”

    秦北洋故意翻了翻白眼,惹得安娜的拳头在他胸口乱捶:“别吓唬我!”

    齐远山看在眼里,低头要往外走,却被秦北洋叫回来:“远山,我造过许多石像与木雕,半夜月圆时分,它们都会悄悄动起来。按我爸的说法,这是能工巧匠的灵气。几千年来,我们的祖先一代一代传递力量。不管石头、木头还是陶瓷,凡是具有动物或人体的形状,都会产生灵魂,在一定时空条件下发生反应,甚至有自己的意识与情感。”

    欧阳安娜汗毛凛凛地看着私家博物馆的各个玻璃柜子,仿佛那些唐三彩人物,西汉的木俑军阵,辽代的木雕佛像,全都千变万化起来:“你是说半夜里,他们会开一场盛大的party?”

    “说不定夜夜笙歌!我相信九色有它的灵魂与七情六欲。”

    九色后腿直立扒在窗边,眺望天上的月亮,也许在回忆唐朝往事?

    “只有在地宫里陪伴墓主人,镇墓兽才是真正自由的。”

    秦北洋低声说。月光隐入云层,结束这漫长的折腾。

    这一昼夜太神奇了,白日虹口柔道馆对决,黑夜在外白渡桥推手坠入苏州河,再回到虹口巡捕房凶案现场巧遇名侦探叶克难,子夜在海上达摩山九色露馅……

    次日起,安娜开始教秦北洋画画。这些天,欧阳思聪都在外地打理生意,反倒让家中的少男少女们,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

    毕竟是工匠出身,雕刻花鸟虫鱼才子佳人都是基本功,秦北洋很快掌握了素描基础,竟能用炭笔画出三英战吕布。他又跟安娜学习水彩画,这才知道了保罗高更、文森特凡高、保罗塞尚……两人躲在三楼的画室里,经常画得满脸油彩。

    安娜发现他的手掌心全是老茧,硬得像一层天然的盔甲,摸上去都有些心疼。秦北洋把手缩回去说:“没有一手的老茧,哪能做个合格的工匠?”

    “你就想一辈子做个工匠?”

    “嗯……这是我唯一的志向,做个默默无闻的匠人,跟文物待在一起,修修补补家具和钟表。”他看着自己的水彩画说,“海上达摩山里的宝贝,包括幼麒麟镇墓兽,还有辽代木雕佛像……它们难道不是顶尖的艺术品?可你叫得出任何一个作者的名字吗?”

    欧阳安娜瞪大双眼,无可反驳。历史上真正的天才大师,都没留下过名字,或者说,都是默默无闻的匠人,就如眼前的少年。

第四十五章 少男少女与兽(二)

    作为教他画画的交换条件,安娜希望秦北洋教她开枪射击,说要在乱世中学会自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秦北洋却拒绝了:“我讨厌杀人,不想看到你拿枪。如果,一定要有个人来保护你,那么我可以。”

    “你能保护我一辈子吗?”

    此言一出,秦北洋分外尴尬脸红,他已不是小孩子,知道这句话的含义,摇摇头就逃跑了。

    隔一日,欧阳安娜跟齐远山去江湾沼泽地,让他教自己开枪打靶。

    齐远山并不推辞,他在荒野里做好标靶,手把手教安娜如何用枪,如何保养甚至拆卸复原。他的枪法极好,不但射中靶心,还打中好几只野物,但安娜让他不要杀生。齐远山与她几乎脸贴脸矫正姿势,但并未趁机轻薄小主。他和秦北洋都是十七岁,但齐远山的眉眼与说话都像成年人,明白人情世故,懂得乱世生存之道,也更野心勃勃。

    “齐远山,你怎么看待我爹?”

    “欧阳先生是我的师父,顶天立地的英雄,我辈做弟子的唯有努力侍奉师父以及小姐。”

    安娜蹙起峨眉:“最讨厌这些客套话!我不理你了。”

    “好吧,每次我看到你爹,都会打心底里害怕。”齐远山拗不住,只能说出真心话,“人说伴君如伴虎,不晓得什么时候,我也会得罪他,无声无息地从世界上消失。”

    “我爹就是个混世魔王。”安娜举枪射出一发,不知击中什么东西,后坐力让手腕发痛,“十年前,他还是个海盗!”

    “1907年9月2日,失踪在东海上的日本轮船--庚子赔款的百万白银,真的跟你们家有关?”

    “对不起,这些秘密,不能告诉你!”欧阳安娜将枪口对准他的眉心,“齐远山,你就像一棵粗壮的小树,早晚会长成参天大树。”

    秋风吹过江湾野地的芦花,芦花漫天飞舞如大雪,几乎蒙住少女琉璃色的双眼……

    齐远山与欧阳安娜从江湾打靶归来,天已黑了,海上达摩山响起敲门声。

    秦北洋在门房间修理电灯,顺手打开大门。他看到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年纪不过二十七八岁,梳着一丝不苟的三七分头,身后停着辆小轿车。好像在哪里见过?

    对方也后退半步,皱起眉头问:“秦--先生?”

    从来没人叫过他“秦先生”,秦北洋瞬间认出来--精武体育会在虹口柔道馆一战,给双方做翻译的日本人。

    “我是羽田大树,请多多关照。”

    秦北洋一愣,只得礼尚往来,双手抱拳:“我是秦北洋,天色已晚,请问有何贵干?”

    “请问海上达摩山的主人欧阳先生在吗?”

    说罢,他递出一张名帖,写着“羽田汽船株式会社”。齐远山也来了,他瞪了羽田大树一眼,接过名帖,便上楼去通报。

    少顷,齐远山带着羽田大树来到会客厅。叫人始料未及的是,欧阳思聪相当重视此次会面,特意换上黑绸团花缎子马褂,亲自沏了龙井新茶招待客人。他还拖上女儿安娜作陪,秦北洋和齐远山站在角落侍候。

    欧阳思聪捻着拿破仑三世式的胡须。他投资过航运业,晓得日本羽田商社是强大的财阀,旗下羽田汽船株式会社,是跟日本邮船、日清汽船等齐名的航运大亨,仅在中日航线就有八艘千吨以上轮船。羽田大树熟知中国礼节,加上日本人的客套,说话让人如沐春风。他还特意夸奖秦北洋,说欧阳府上藏龙卧虎,怪不得能成就上海滩的风云人物。

    海上达摩山的主人当然不吃这一套:“羽田先生,你的汉语如此之好,请问是在何处学习的?”

    “自江户时代起,羽田家族便与中国有生意来往,在长崎开有货栈专事接待中国商船。家父命我来中国读书,毕业于上海的东亚同文书院。”

    “我去过你们在徐家汇虹桥路的校舍,你们同学中不少人都精通中国历史与考古。”

    还有后半句话没说--日本政府在上海开办的东亚同文书院,也培养了一大批刺探中国情报的间谍。

    “欧阳先生,我想跟您单独聊聊,能否……”

    “好。”

    他立刻屏退四周人等,包括女儿安娜。

    屋子里只剩两人,羽田大树有些紧张,憋了半天才说:“海上达摩山在上海大名鼎鼎,但我听说还有一座达摩山。”

    此言一出,主人面色立刻变冷:“不错,真正的达摩山,是位于东海中心的孤岛。”

    “我听说,那座岛,也是欧阳先生的故乡。”

    “你到底为何而来?”

    说话之间,欧阳思聪悄悄移动右手,靠近藏在腰间的手枪。

    “十年前,明治四十年,光绪三十三年,西历1907年,我的祖父,羽田商社、羽田汽轮株式会社的社长羽田龙马,受日本政府委托,乘坐轮船徐福丸,押送那一年的庚子赔款,从上海启程前往神户。一百万两白银,以及数百乘客,却在途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羽田先生,此事我也有所耳闻,有人说是遭遇了海盗,也有人说是暴风雨所导致。”

    “还有一种说法,是我祖父监守自盗,贪图那一百万两白银,流亡南美洲的巴西或秘鲁去了……真是荒谬至极!日本帝国政府审查羽田商社长达一年,商社几乎破产倒闭。幸亏当时的内阁总理大臣,西园寺公望殿下支持我家,让保险公司赔偿全款,这才躲过这一劫难。”

    欧阳思聪小心应对:“东海波涛汹涌,自有数不尽的秘密,恐怕这笔庚子赔款,早已葬身于海底。”

    “不过,当时气象资料显示,东海上并没有大风浪。轮船失踪的位置,最有可能是在中日航线中心点附近的达摩山。”

    “达摩山位置虽好,但附近密布暗礁,自古就是航船畏途,不知淹死过多少人。”

    “家父去年过世,我已是羽田家族的家督,很好奇这笔庚子赔款的下落,但最重要的是我祖父的生死。”

    “你想说什么?”欧阳思聪可不容许自己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索性直截了当,“怀疑是我做的吗?”

    羽田大树畏惧他狠毒的目光,连连摇头:“不,我是为另一件事而来。听人说--贵府来了一件镇馆之宝。”

    听到这里,欧阳思聪面容稍稍轻松:“请问您指的是哪件宝物?”

    “镇墓兽。”

    厅堂沉默片刻,羽田大树的额头也沁出汗珠,明明这屋子冷得让人发抖。

    “家有重器,除非贵宾,不可示人。今日羽田先生大驾光临,顿使蓬荜生辉,也是我等荣幸。先生毕业于东亚同文书院,必是博物高人,就请为我家鉴宝吧。”

第四十六章 出卖

    欧阳思聪说完这番话,便带着客人上楼,侍候在楼梯口的秦北洋默念:“变色龙!”

    二楼,私家博物馆,欧阳安娜拉着脸,极不情愿地打开门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羽田大树对满屋子文物极为惊骇,看到辽代木雕佛像,便双手合十鞠躬。他说羽田家世代信奉佛教,尊崇三宝,每到古寺名刹必焚香祈福。

    幼麒麟镇墓兽。

    玻璃柜子里的宝贝,其雪白鹿角,仿佛刺瞎羽田大树双眼,竟使他双腿一软摔倒在地。欧阳思聪扶他起来,羽田却宁愿长跪不起,尽管身着洋装,但姿态与神情都如日本武士,毕恭毕敬磕了三个头。

    九色冷冷地看着他,以及一屋子凡夫俗子,直到秦北洋向它挤了挤眼睛。

    羽田大树起身,仔细观察这尊镇墓兽。从器形风格判断,他认为这是唐朝的随葬品:“此乃麒麟,在日本亦是神兽。不过,日本的麒麟长着鹿的蹄子,这只麒麟却是虎豹的爪子。”

    欧阳思聪点头说:“不错,羽田先生厉害。”

    “晚辈有个不情之请,我对此宝物一见倾心,愿奉上五万银圆以买之,日日焚香供奉。”

    五万银圆--齐远山已听得目瞪口呆。

    没等父亲回答,女儿安娜急不可耐地说:“送客!”

    “等一等!”欧阳思聪将安娜拽住,对客人赔笑说,“小女年幼无知,失礼了。请问你要把它供在何处?”

    “必是……羽田商社总部,大阪四天王寺,麒麟神社。”

    “去日本?”欧阳思聪当即摇头,“不卖!”

    众人退出私家博物馆,安娜锁牢大门。羽田大树仍不死心:“十万银圆,可否?”

    不到一分钟,价格就涨到两倍,欧阳思聪也颇惊诧,但他沉默未定,羽田大树又补一句:“若能有幸得到这尊幼麒麟镇墓兽,我可请公共租界的英国律师开具证明为凭,立即交付十万银圆。”

    然而,老谋深算的欧阳思聪憋住不吭气,既不拒绝,也不同意。

    “这是我能开到的最高的价格了!”羽田大树再次鞠躬,“欧阳先生,烦请慎重考虑!我即将启程回日本,不日再回中国,届时会再来拜访,多谢。”

    欧阳思聪命秦北洋与齐远山送客,出了大门,羽田大树再次向秦北洋深深鞠躬。

    秦北洋握紧拳头问:“远山,你说欧阳先生会把九色卖给日本人吗?”

    “依我对欧阳先生的了解,他八成会卖的。”

    “要真是这样,我就把九色偷走,远走高飞!”

    “你也要做贼?”

    “听着!镇墓兽本来就应该在墓里,把它带到人世间的人才是贼,盗墓贼。”

    还是齐远山的头脑冷静,把秦北洋拖到幽暗角落:“这是欧阳家的府邸,小心隔墙有耳。欧阳先生绝对不好惹的。反正日本人过些时候才回来,我们还有时间。”

    “你说这个羽田大树,会不会跟虹口巡捕房的大屠杀有关?还有刺客们血字的提示--1907年9月2日,庚子赔款的百万白银。我想,所谓报价也是障眼法,他们根本没想过买,而是虚晃一枪,再用卑劣的计谋。”

    “还有第二种可能,羽田大树看你的眼神大为不同,他的目标恐怕是你--秦北洋。”在欧阳思聪手下见识过青帮的手段后,齐远山越发精怪了,“上回路过虹口巡捕房凶案现场,碰上北京警察厅的叶探长。他分析说刺客与盗墓贼小木,可能藏匿在虹口码头的外国轮船上。”

    “不错,你有线索了?”

    齐远山像老大似的放下袖子管,不紧不慢道:“青帮原是漕运兄弟们的帮派,水运与码头向来是青帮地盘。我们的账簿里有上海所有码头的停泊记录,我费了老大劲才查到,有艘秘鲁籍的货运轮船,已在虹口码头停了两个多月,入港时间恰是虹口捕房大屠杀的前一周。”

    “远山,你可越来越厉害了!”

    齐远山望向墙上大钟:“哎呀,折腾到半夜,肚子饿了。”

    两个少年在厢房坐下,煮了隔夜的泡饭,就着咸菜、毛豆与腐乳吃起来。他们原是北方人,如今也习惯了江南饮食,好久不知馒头与大饼的滋味了。

    两人边吃边讨论登船检查的方案。齐远山又说:“不要打草惊蛇,我们先得在码头周边踩点,寻找有利地形观察。如果担心有人跟踪监视你,由我来办这件事好了。”

    “不行!那些刺客,凶残嗜血,全是一等一的高手,你一个人前往必会吃亏!”

    齐远山从容地给他夹了一筷子咸菜:“放心,我不会轻举妄动,更不会告诉巡捕房--既然小镇墓兽的消息是从虹口巡捕房泄露出去的,说明那些洋鬼子根本不可靠。我会先查清楚,再向欧阳先生汇报。”

    “远山,你要向我汇报什么?”

    背后响起欧阳思聪不怒自威的声音,两个少年放下筷子抹着嘴巴站起来。

    海上达摩山的主人,眼眶深陷,面容苍白,语气又松懈下来:“远山、北洋,我现有一项重要任务交给你们,明天一早就出发!”

    次日,早上八点,秦北洋与齐远山就出门了。

    等到天黑,他俩都没任何消息。海上达摩山冷冷清清,欧阳安娜心烦意乱,加上天气转寒,冻得手脚冰冷,便在二楼琴房弹奏《天鹅湖》……

    欧阳思聪推开房门,手里转着两个铁胆,形容枯槁,两鬓斑白,拿破仑式的胡子都变稀疏,一下子老了十岁。

    “爹,你怎么了?”

    “我在考虑关于幼麒麟镇墓兽的报价。”

    欧阳安娜本想关心父亲,这下却翻脸了:“我不准你把九色卖给日本人!”

    “什么?九什么?”

    “凡是起了名字的,哪怕是一只蚂蚱,都会有感情。”安娜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我把这只小镇墓兽当作爱犬,起了个名字。”

    “爹现在迫切需要资金与后台渡过难关。十万大洋,别说是买这一头小镇墓兽,就算买整栋海上达摩山连同二楼珍藏的所有宝贝,也是绰绰有余!”

    “你只看到钱?”

    “安娜,我是收藏家,但更是生意人。客户的国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金。”欧阳思聪点了一根哈瓦那雪茄,满嘴臭气,“放在三个月前,我连家门都不会让羽田大树踏入,因为他的姓氏!但如今,我已走投无路,只要他能拿出真金白银,就算有杀父之仇……我也决定,卖!”

    “你说这话的样子就像一个妓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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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5270/ 第一时间欣赏镇墓兽最新章节! 作者:蔡骏所写的《镇墓兽》为转载作品,镇墓兽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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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墓兽介绍:
镇墓兽,古老中国的神兽,盗墓贼的天敌,为帝王将相镇守地宫,为人类守护终极秘密。
1900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慈禧太后逃亡西安,最后一个皇家陵墓工匠的传人,意外诞生在唐朝大墓地宫棺椁上。在天崩地裂的年代,从晚清到民国再到世界大战……疯狂的外国列强、神秘的工匠手艺,人们掘出地下宝藏,唤醒变幻无穷的镇墓兽。
陵墓工匠之子秦北洋,背负血海深仇,成长于地宫,掌握镇墓兽的技艺;奋起于逆境,解开命运谜团,他将成为乱世中国百姓的守护神?还是逐鹿天下英雄的仲裁者?枭雄辈出,风起云涌,镇墓兽的千年秘密揭开在即。镇墓兽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镇墓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镇墓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