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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哼哈大王     日月当空照中华txt下载     日月当空照中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六九章 抢班夺权

    大方慕俄格山城距离红土川不过一百五十里,虽然多数都是山路,但是奢崇辉骑着马慌忙逃窜,速度还是很快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红土川之战结束的第二天下午,奢崇辉就在一路跟随逃回的千余人马奔入了大方地区,当天傍晚,就被带入了慕俄格山城。

    红土川之战的结果,让慕俄格山城中的大小人物们,都感到极为震惊,也迅速改变了慕俄格山城的氛围和局面。

    面对这个意外的结果,最是惊恐万状的,当然是奢氏夫人奢社辉了。

    因为奢社辉如今还能够维持住水西的局面,维持住自己和自己的儿子安位的地位,全靠奢崇明和奢崇辉麾下原来那支两万人的永宁彝兵。

    现在奢崇明身死,而其麾下的大军也只剩奢崇辉带回来的一千来人,这对奢社辉母子而言,简直是晴天霹雳。

    与奢社辉母子惊慌失措有所不同的是,红土川之役的结果被奢崇辉带回之后,安邦彦及其麾下亲信左都督莫德、右都督杨作,虽然感到十分震惊,但是内心深处却也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长期客居水西的奢崇明被官军杀死,而其麾下的奢家大军,也被一战击溃,几乎全军覆没。

    安邦彦及其心腹部将们在水西的地位,一下子就如泰山之稳了。

    他们再也不必担心,将来安位真正上位掌权之后,自己或者自己的家人亲眷会被清算了。

    不仅再也不必担心将来有一天会被清算,而且没有了奢崇明奢崇辉兄弟手中实力的制衡与威慑,安邦彦距离真正名正言顺的水西之主,也就是真正名正言顺的罗甸大王,从此只有一步之遥了。

    当年起兵造反之后,安邦彦自号罗甸大王,不是没有寓意的。

    罗甸大王这个名号,充分暴露了他当时的野心。

    他虽然没有奢崇明那么大的志向,比如说统一彝人各部,占据四川甚至云贵,然后建立大梁国割据西南,等等,但是他却有着一个借机恢复罗甸国,自任罗甸大王的雄心。

    他没有统一天下所有彝人的野心,但却有统治整个水西的野心。

    起兵造反之前,作为安位的叔父之一,他名义上的官职,是水西安氏贵州宣慰司的土同知,而实际上领有的土地不大,只是水西织金洞一带的土司头人。

    对他来说,如果造反的事业能够做大,那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可是如果造反的事业没有做大,那么借机掌控水西全部土地,恢复罗甸国,自己当上罗甸大王也很不错。

    因此,他所心心念念的目标与奢崇明比起来更加实际一点,那就是废了安位这个瓜娃子的水西安氏之主的位置,然后由自己这个叔叔来做。

    安邦彦的这个算盘打得很好,以起兵支援奢崇明为借口,换得了安位之母亲代掌水西宣慰司事的奢社辉的鼎力支持,很快就全面掌控了水西的军权,掌握了水西的军队。

    但是随后打了几个胜仗之后,安邦彦就露出了本来面目,特别是他自号罗甸大王的举动,引起了奢氏夫人奢社辉的高度警惕。

    在奢夫人看来,你安邦彦自称了罗甸大王,那么我的儿子,真正名正言顺的水西之主安位,又算什么呢?

    你安邦彦要是真的造反成功了,我们母子在水西还有立足之地了吗?

    出身永宁宣抚司土司世家的奢氏夫人,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是引狼入室了。

    奢社辉原本是想利用安邦彦的野心和好战,拉上比永宁宣抚司实力更强的水西,一起来支持自己哥哥奢崇明的造反建国大业,结果却弄巧成拙,壮大了安邦彦这个白眼狼。

    随着安邦彦自号罗甸大王,奢社辉与安邦彦之间的同盟关系,很快陷入了破裂的边缘。

    而就在安邦彦准备动手,奢社辉也准备带着自己的儿子逃亡的关键时刻,奢崇明的十万大军,在四川战败。

    奢崇明父子率军两万狼狈逃回川东,逃回了永宁宣抚司旧地。

    这一下子,安邦彦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动手谋害安位了,而奢社辉也趁机邀请自己的兄弟,即水西贵州宣慰使安位的舅舅们,赶紧撤入水西。

    就这样,奢崇明父子兄弟带着永宁宣抚司仅剩的大军,正式进入了水西,从此客居水西多年。

    奢崇明领着军队进入水西之后,安邦彦很快就让出了罗甸大王的名头,安位的地位瞬间就又变得稳固了起来。

    也正是因为如此,等到奢安两人第二次造反之后,安邦彦不敢再用罗甸大王的名头,而是用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四裔大长老的称号。

    所以,奢安二人之间,既是合作造反的“亲密战友”,又是勾心斗角的政治对手。

    如今,听闻奢崇明兵败身死的消息,安邦彦在震惊之余,心中其实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快意。

    奢崇明死了,仅凭奢崇辉带回来的那点人马,今后的水西还不是自己的天下?

    夺回罗甸大王称号的心思,又开始在安邦彦的心中萌生了。

    当水西城土帅安隆将官军兵临水西城下,而且官军火枪火炮威力强大的消息,遣人送回大方慕俄格山城的时候,安邦彦暂时根本无暇顾及水西城的存亡。

    因为他要抢班夺权了。

    而这个机会很快就到来了。

    崇祯二年六月初六上午辰时,大方慕俄格山城,贵州宣慰府的大堂之中,不再是过去水西君臣议事之时的格局了,而是被奢社辉改造成了自己哥哥奢崇明的灵堂。

    大堂正中最显眼处,摆放着一张巨大的楠木香案。

    楠木香案的上面是奢崇明的神位,上面写着“彝人大梁王奢崇明之神位”。

    楠木香案的后面,直到大堂两边支撑整个的楠木大柱之上,全都挂满了黑色的帷幔。

    楠木香案的前面是一个巨大的青铜香炉,里面插满了粗大的香烛。

    奢夫人奢社辉、水西之主安位,以及奢崇明的弟弟奢崇辉等人,跪坐在香案一旁,在一个巨大的铜盆里面为奢崇明焚烧纸钱。

    彝人土司的丧葬,本来异常的复杂,只是此时奢崇辉连奢崇明的尸首都没有带回,而且水西安氏又处在危急时刻,也就只能一切从简了。

    五月底的时候,奢夫人奢社辉派了人前往红土川,去与武之望等人接触,希望迎回奢崇明的头颅和尸体,但是被武之望断然拒绝。

    奢崇明的头颅,乃是秦良玉及其石柱土兵的战功,将来是要报送朝廷验明正身的,就是武之望也不敢擅自处置。

    而奢崇明的身体,早被罗隆佐麾下的沙溪罗氏彝兵给剁了个稀巴烂,哪里还能找到完整的身体给奢夫人的使者带回去呢。

    就这样,纵横西南将近十年之久的乱世枭雄奢崇明,除了一颗被腌制的头颅以外,尸骨无存。

    此时奢社辉等人为奢崇明布置的灵堂之上,除了一个楠木制作的神主牌位之外,也是什么都没有了。

    正当奢社辉、奢崇辉神情悲伤,围着烧纸的火盆,一边烧纸,一边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的时候,宣慰府的大门外一阵喧哗:

    “大长老!大长老!夫人正在大梁王的灵堂为舅爷守灵,请您独自进去!您不能带这么多人硬闯啊!”

第五七零章 荒唐刺杀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就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戛然而止!

    显然,阻挠安邦彦率众前来的那个人,已经被当场格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很快,宣慰府大堂外面传来一阵听起来十分爽朗快意的哈哈大笑之声:“嫂夫人请我安邦彦前来,如今我来了,又何故将我等拒之门外!”

    安邦彦一边说着话,一边在众多持刀亲随的护卫之下迈过了宣慰府大堂那高大的门槛。

    奢社辉、奢崇辉猛然抬头,赫然看见安位的蒙师,那个曾给自己出谋划策的汉人秀才周世儒,也跟在安邦彦的身边,两人快速对望了一眼,面上都是掩饰不住的惊慌之色。

    此时年轻的安位,反而十分淡定,看安邦彦及其左右都督等亲信随从都是持刀不入大堂,立即喝问道:

    “这里乃是宣慰府的议事大堂,非经传召,不得入内,更何况带刀入内?!

    “潘吾老于政务,历来熟知我水西的规矩,此时怎么能如此糊涂?!”

    潘吾就是叔叔的意思,这里当然指的是安邦彦。

    安位的不满与不解,全部都写在脸上。

    水西安氏世袭罔替的贵州宣慰司,是彝人部族里面最大的一个土司世家。

    彝人土司与其家臣之间的关系,类似古代君主与其封臣的关系。

    安邦彦虽然之前贵为贵州宣慰司的同知,又是安位的叔叔,但是若论起规矩来,他在安位面前实际上就是一个家臣的地位。

    但是安邦彦既然已经举兵造反,他又怎么会遵守过去的规矩?

    一个连大明皇帝都不尊重的人,他又怎么会尊重你一个大明皇帝册封的宣慰使?!

    所以,安位的这番话说完,以前在面上还要装一装的安邦彦,报之以一阵嗤笑。

    “你就是个娃娃,你晓得什么?!”安邦彦笑完说道,“你问问你的母亲和舅舅,那黑色帷幔的后面,究竟藏着些什么?!”

    话说到这里,奢崇辉突然大喝一声:“还等什么!?”

    奢崇辉此话说完,那方楠木香案背后的帷幔,“唰”的一声被人扯落在地,帷幔的后面瞬间冲出来四五十名手持砍刀的彝兵,朝着安邦彦等人的方向就冲杀了过去。

    就在这时,奢夫人也是脸色一变,大声喊道:“杀安邦彦者,封给世袭官爵!只杀安邦彦一人,余者不问!”

    奢崇明的死讯传回了大方之后,安邦彦就小动作不断,他的亲信左都督莫德、右都督杨作,都一个劲儿劝进,并且三番两次地放风,试探奢夫人对于禅让罗甸王之位的态度。

    其弟安阿伦更是放下“危在旦夕”的毕节不管,回到慕俄格山城,与安邦彦见面谋划。

    安位虽然年少无知,对安邦彦的这些小动作没有什么知觉。

    但是所有这一切,却都没有逃过奢夫人的眼睛。

    坐立不安的奢夫人找来了自己仅存的兄弟奢崇辉,还有自己母子俩一向信任有加的汉人秀才,也就是为安位聘请的塾师周世儒,三人反复商议对策。

    最后在周世儒的建议之下,定下了这么个设伏刺杀安邦彦的计策。

    接下来,奢夫人一边大张旗鼓地让人去联络武之望、秦良玉所部官军,试图要回奢崇明的尸首。

    一边暗地里让奢崇辉秘密遴选终于奢家的壮士准备刺杀安邦彦。

    至于这次行刺的地方,奢社辉与奢崇辉就选在了慕俄格山城贵州宣慰府的议事大堂之中。

    而且为了方便行刺,这两人还处心积虑地将宣慰府议事大堂改造成了奢崇明的灵堂。

    可惜的是,安邦彦在水西的势力早已无处不在了,而且他的权势滔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奢崇辉这么一个客居水西的外来人,想要在慕俄格山城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成点什么事,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更何况,除了奢氏兄妹二人之外,还有一个熟知内情的汉人秀才周世儒。

    正所谓,*******,负心都是读书人!

    还没等安邦彦的手下找上门来,周世儒就亲自去见了安邦彦。

    于是,就有了今日这一幕汉人史书上常见的戏码。

    当奢崇明的灵堂设好,前来祭拜的水西安氏老人络绎不绝,但是唯独没有安邦彦一伙。

    奢夫人无奈,只好亲自令人带着自己的手令去请他前来。

    而安邦彦在确定了奢夫人的所有安排之后,这一日上午,终于带着一干亲信和大队人马,兴师动众地来了。

    此时时刻,听了奢夫人的呼喊,看着手持砍刀冲过来的刺客,安邦彦锵啷一声抽出腰间的宝剑,大喝一声:“奢家人图谋不轨,把他们全部拿下!敢反抗者,格杀无论!”

    安邦彦话音刚落,只听“哐哐哐哐”几声巨响,宣慰府议事大堂的东西两面高大木窗瞬间倒地,从外面涌入了成百上千个手持藤牌砍刀的彝兵,迎上持刀冲击安邦彦的奢家彝兵,厮杀在了一起。

    就在奢社辉、奢崇辉以及安位的目瞪口呆之下,那五十名奢崇辉精心挑选出来的“刺客”,很快就被屠戮一空。

    安邦彦手持长剑,一步步朝着奢社辉等三人走了过去,奢崇辉见状顿时心灰意冷,偷看了一眼同样面色灰败、呆若木鸡的奢社辉,赶忙冲着安邦彦“嘭嘭嘭”地连磕了几个头,然后说道:

    “大长老,这一切都是夫人的谋划,其实与我并无关系啊!”

    安邦彦看着满眼哀求的奢崇辉,突然朝着奢崇辉的胸膛就是一剑刺去。

    奢社辉和安位同时一阵惊呼。

    本来一头雾水、晕头转向的安位,此时也已经想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声说道:“潘吾慢来,这中间一定是有了什么误会!大梁王刚刚薨逝,我阿母又怎么会设局害你?!”

    然而,一切都晚了。

    安邦彦手中的长剑透胸而过,将跪在身前的奢崇辉刺了个对穿,然后一脚将他踹翻,顺势抽出长剑,再上前猛挥一剑,斩下奢崇辉的头颅,将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踢到了安位的面前,说道:

    “你这个娃娃,难道方才没有听到你额尼和阿母的命令吗?!”

    看见安邦彦如此作为,奢社辉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道:

    “安邦彦,你要以下犯上吗?今日之事,我儿安位毫不知情,此事与他毫无干系!”

    说到这里,奢社辉神色突然间变得十分倨傲,仿佛漠视这眼前的一切,肃容说道:

    “我儿安位,乃是水西安氏嫡脉嫡子,是水西四十八部彝人当之无愧的主人!谁敢动他一根头发,必将是水西四十八部彝人共同的敌人!”

    说完这些话,奢社辉扫视一圈,最后将目光定在安邦彦的脸上。

    安邦彦听了这话,神色数变,最后说道:“水西当然是安家的天下!只是你奢家人既然谋我性命,那就唯有一死,方能了局!”

    安邦彦说完这话,盯着奢社辉,一字一顿地狠狠说道:“谁愿为我除之?!”

    安邦彦话里话外的意思,其实已经十分明确。

    他虽然不想当着安位的面,亲手杀了他的母亲,但是他却不会放过她。

    安邦彦话音刚落,紧跟在他身后的左都督莫德,一个跨步上前,刹那间手起刀落,上一任贵州宣慰使安尧臣的夫人,现一任贵州宣慰使安位的母亲,大梁王奢崇明的妹妹奢社辉,一瞬间人头落地。

    近在咫尺的安位惊呼一声“阿母”,随后就像疯了一样飞身扑到左都督莫德的身上,一边哭喊,一边又打又踢:

    “你这个低贱的呷西,你竟敢杀害我的阿母!?”

    呷西是彝人奴隶阶层节伙中的一种,是彝人中地位最卑微最低贱的一个阶层。

    要说安邦彦也是个异类,自己出身高贵,但却没有其他彝人土司头人阶层的那种基于血统出身的清高,敢于重用一些出身卑微的奴隶。

    其麾下的左都督莫德和右都督杨作,都是这样的出身。

    这两人在安尧臣及其夫人奢社辉那里没有得到重用,却在安邦彦这里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左都督莫德听见安位说出这话,并且提及了自己羞于提及的出身,心中异常愤怒,黝黑的面孔上青筋凸起,一双小眼睛精光四射,紧盯着安邦彦。

    那意思,正是在请示和询问,要不要斩草除根,杀了安位。

    安邦彦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不过却摇了摇头,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杀安位的时候。

第五七一章 开城投降

    正如奢氏夫人奢崇辉所说的,安位是如今水西安氏的正宗嫡脉,其水西之主的地位,在水西安氏家族以及如今的水西彝人之中没有争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明朝那个极端注重嫡庶长幼的时代,安位能够得到大明朝廷的顺利册封,世袭其父安尧臣贵州宣慰司宣慰使的位置,就已经充分说明了他的地位在水西彝人之中得到了公认。

    安邦彦杀了奢崇辉,甚至让人杀了安位之母奢社辉,以及跟着奢崇辉逃回慕俄格山城的所有奢家人,这一点,水西安氏以及水西地区各洞土司头人,还能够接受。

    毕竟当年奢崇明父子兄弟带着永宁宣抚司的奢家军队,来到水西之后,没少祸害世代居住在水西的彝苗百姓。

    原本在水西彝人之中名声还算不错的奢夫人,也因为屡次包庇奢崇明奢寅父子以及他们的手下,引起了水西安氏家族许多近支和远支旁系的不满。

    所以,安邦彦杀了流落在水西的奢家人没有问题,并不会在水西安氏各支和水西地区各洞土司之中引起太大的震动。

    但若是现在安邦彦就把安位给一起杀了,那么在大明官军大举进攻水西的关键时刻,一定会引起水西各地巨大的动荡,备不住就有人会以此为借口投降官军,然后跟着官军回头去打他安邦彦。

    这又是那个周世儒在见安邦彦的时候,给他献出的计谋。

    周世儒全盘抖出了他献给奢社辉和奢崇辉的计划,与此同时,也向安邦彦献上了逼迫安位禅让,然后和平接管水西的办法。

    这个周世儒当然阴险,但归根结底还是奢氏兄妹如今手中的实力严重不足,如果奢崇明还在,周世儒或许就不会这样选择。

    一个客居水西的贵阳秀才,你还指望他为你卖命?你是不是傻?

    安邦彦的目光,在莫德和周世儒的脸上转来转去,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住了一步到位的冲动。

    安邦彦没有立刻杀掉安位,但却把安位交给了左都督莫德带走看管。

    接下来的两天里,慕俄格山城及其周边,很快就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贵州宣慰府中奢夫人当年从永宁宣抚司带来的仆人奴隶男女老幼五百余人,不分青红皂白全数被杀。

    贵州宣慰府中伺候安位的所有土官、彝兵、塾师、仆人、女奴等等所有亲近之人,同样是不分男女老幼一个不留,全数处死。

    而那些跟着奢崇辉从红土川陆续逃回,然后聚众驻扎在山城之下,落脚河畔的一批奢家彝兵,当然也是一个没能逃脱。

    三天之内,超过三千人在慕俄格山城下面的落脚河边,被相继斩首处死,使得奔流东去的落脚河水也为之一红。

    对安邦彦来说,彻底消灭了渗透水西的奢家势力,安位这个正牌子的水西之主,就再也没有什么威胁了。

    贵州宣慰府大堂惨剧发生之后的第四天,安邦彦大张旗鼓地从之前所谓的四裔大长老府里,搬入了慕俄格山城最顶端的贵州宣慰府后院。

    慕俄格山城顶上的贵州宣慰府,也是前衙后院的规格,前面两进院落是贵州宣慰府的官署官衙,后面的三进院落和花园,则是贵州宣慰司宣慰使,也就是水西安氏土司的宅院府邸。

    原本后院的一进里,住着幕僚、卫兵、仆人,二进里住着安位,三进里是内宅中的内宅,住着奢夫人奢社辉。

    现在,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水西安氏土司的内宅大院,正式成为了安邦彦这个新晋罗甸大王的内宅大院。

    正当安邦彦在自己的亲信左右都督莫德、杨作,驻守大屯的土司元帅安驰,以及自己的弟弟安阿伦,还有驻守毕节的亲信土帅阿等人一再劝进之下,心急火燎地督促着周世儒为他准备禅让典礼的时候,水西城方向逃回了意一支上千人的队伍。

    他们给安邦彦带回来了一个让他暴跳如雷的消息。

    奉命镇守水西城的土帅,被安邦彦视为心腹并寄以厚望的安隆,在六月十二日的中午,主动打开了水城的东门,向刚刚赶到水西城下的云贵总督兼贵州巡抚朱燮元,缴械投降了。

    原本预定在六月十六日举行的罗甸大王禅让大典,也只好推迟举行了。

    安邦彦以麾下亲信右都督杨作为帅,督领水西四十八部中的织金一带五部土目化沙、喔遮、杓佐、阿乌密、阿乌蒙等人,共计水西彝兵两万人,快速前往奢香驿以西,沿着西溪河、水车坝、金鸡场一带立营布防。

    与此同时,安邦彦还是坚持执行了自己的老规矩,但凡敢于背叛的人,其在水西的家眷都要处死。

    除了跟随在身边伺候起居的侄子安世荣之外,安隆的妻子儿子、女儿女婿、孙子孙女们,一家老少二百余口,在安邦彦得知安隆开城投降之后的第二天,就被集体处死了。

    安隆也能预料到这个结果,作为安邦彦的亲信,他当然知道这个人的狠辣脾性,敢于背叛的人当然没有好下场。

    但他还是选择了开城投降。

    因为五月底水西城东门外的那场战斗,彻底击垮了老将安隆的意志。

    官军火器的强大威力,令他深感绝望。

    跟着他镇守水西城的大军共计两万人,其中多数都是从水西城周边洞寨土目土官辖地抽丁为兵的普通彝苗男子。

    其中半数都是老弱少年,好不容易五部洞寨从征的彝人中精选出了五千上过阵的精锐,却一下子几乎全都死在了城外。

    五千人出城劫营,奔逃回来的只有七百余,而且个个失魂落魄,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当日中午,云开雾散,阳光普照,安隆领着一干从调的土官,再一次登上东门城头,但见满地的彝人尸首,其中居然看不见一个汉人官军装束的士卒。

    而远处官军的营垒之中却是一片安静祥和。

    官军依然分作两拨,一拨在休整、警戒,一拨在继续挖壕、筑垒。

    原有的两千来人,几乎一个没少,根本看不出人数上有什么变化。

    自己麾下的精锐彝兵五千人一次进攻之中战死四千多人,而给官军造成的杀伤,却可以忽略不计。

    这样的情况,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安隆从来没有见过的。

    官军的火枪火炮如此犀利,僻居水西的彝人又如何能是官军的对手?

    本就已经心灰意冷、深感绝望的安隆,在几天之后,焦急等来的,不是安邦彦的对策和援兵,而是安邦彦在大方慕俄格山城大开杀戒的惊人消息。

    安邦彦杀了奢崇辉不要紧,可他还杀了奢社辉。

    奢社辉可不光是姓奢,她是上一任宣慰使安尧臣的嫡妻,是经过大明朝廷明旨册封,可以代领水西贵州宣慰司事的宣慰使夫人。

    最重要的是,这个女人是安位的母亲。

    安邦彦杀了奢社辉,就意味着与安位结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恨。

    同时也就意味着,早晚有一点安邦彦会杀了安位,然后自立。

    如果安邦彦在对抗朝廷大军进剿的作战之中取胜,那么你自立就自立吧,当初跟着安邦彦造反,安隆对安邦彦的野心早有心理准备,完全可以接受安邦彦这个枭雄人物,成为将来罗甸国的大王。

    因为他也觉得如果罗甸国能够复国成功,如同缅甸国那样,成为大明朝廷承认的国家,那么也唯有雄才大略的安邦彦有资格称王。

    如果这样的话,他安隆也甘愿跟着安邦彦南征北战,然后封妻荫子,成为罗甸国的开国元勋。

    但是,经过了五月底的那场战斗,做了多少年的梦,瞬间就破灭了。

    安邦彦所说的罗甸国有可能复国成功吗?

    在官军的火枪火炮轰击之下,水西四十八部还有多少彝人青壮可以披甲上阵?

    即便是再有十万雄兵,又能经得起几次水西城东门外那样的战斗?

    既然罗甸国不可能复国成功,既然安邦彦的野心和幻梦注定要失败和破灭,那么自己还要一条道走到黑,跟他一起送死吗?

    自己年近六十,死就死了,可是传承千年的水西安氏子孙,还有世代居住在水西地区的彝苗百姓,难道都要为安邦彦的野心陪葬吗?

    如果这些人死的有意义,那么还好说。

    然而这些人若是像水西城东门外那四千多具尸体一样死亡,那就注定毫无意义。

第五七二章 古今相通

    五月底的那场劫营惨败之后,水西城的统帅安隆萎靡不振,百事不理,日夜饮酒寻欢,麾下土官土目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随着慕俄格山城之变的消息传来,这些人立刻就炸了锅。

    他们这些世有其地的土官土目,都是水西安氏的家臣。

    然而他们世有的土地,可不是安邦彦封给的,而是已经传承了千年之久的水西安氏封给的。

    奢夫人虽然姓奢,但是在安位亲政之前,这个奢夫人可是水西安氏的象征,是代领水西贵州宣慰司事务的“苴慕”。

    如今安邦彦杀了奢夫人,下一步可能就要杀了安位以自立,若是安邦彦注定最后能取胜,那么这些人也就当没看见。

    但是眼下这个情况,官军四面围攻,水西危在旦夕,安邦彦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要失败了,这些世有其地的土官土目又怎么甘心跟着安邦彦一条道走到黑?

    买涨不买跌的道理,古今相通。

    慕俄格山城之变的消息传来之后,这些人很快就开始相互串联,纷纷前去试探安隆的态度。

    终于,六月十二日上午,朱燮元、许成名率领着官军主力紧赶慢赶地赶到了水西城东。

    就在水西城东的一处山坡之上,朱燮元、许成名、史永安、罗乾象以及广西狼兵首领莫可及、韦昂等人,一起参观了刘肇基亲自指挥搭建起来的那一座巨大的尸塔京观。

    那场战斗结束之后,胆战心惊的安隆令人堵死了进出水西城的东门。

    刘肇基和王国祯也不能闲着没事干呆着,于是轮番出营,袭击了水西城附近的彝苗村寨。

    村寨中的青壮男丁,早就被安隆下令抽丁为兵,成为了水西城中的守军。

    因此,不管是刘肇基麾下天策卫士卒的出击,还是王国祯麾下贵州兵的出击,都是异常的顺利。

    刘肇基麾下的军队纪律严明,除了不得不枪杀掉彝苗村寨中的反抗者以外,对于附近彝苗村寨中留守的老弱妇孺基本不予杀戮,而是征集了其中的男女老少,累计两千余人,押着他们来到水西城东门外,将那遍地的尸首,一具具收集起来,运送到附近的一处山坡之上。

    为了震慑水西城中和周边敢于反抗的彝人苗人仡佬人,刘肇基学着辽东军的做法,在这处山坡的顶上,指挥着这些抓捕过来的山民,修建了一座巨大的尸塔京观。

    一层尸体,一层土石,层层叠叠,夯筑起来。

    四千二百多颗头颅连着尸身被夯筑在土石塔体之中,只有狰狞可怖的面部,裸露在尸塔京观的四面墙壁之上。

    塔基周长三十步,塔身四面,上窄下宽,高达三丈有余。

    水西彝人崇拜鬼神,古罗甸国之所以又叫罗甸鬼国,其国主号称鬼主,就是这个原因。

    因此,被征集来修建这座尸塔京观的水西城周边彝苗山民,虽然受到极大的心理震慑,但是却兢兢业业,对于为尸体建塔之事倒也并不抗拒。

    与刘肇基所部军纪严明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王国祯所部将水西城周边的彝苗仡佬仲家苗等等村寨,一概视为叛苗贼寨,一路烧杀抢掠过去。

    十天之内,在水西城周边一带焚掠贼寨二十一座,杀叛苗男子老幼过万,所获稻米千石、牛羊马骡千头。

    金银各有所得,悉归士卒所有。

    王国祯所部抢掠归来,士气高涨,看得天策卫将士眼红不已。

    不过限于刘肇基、莫与京的严令,再眼红也只能看着。

    如同王国祯所部或者传闻中的广西狼兵那样**掳掠的行为,在天策卫中是绝不允许发生或者存在的。

    这也是如今这位崇祯皇帝对于侍卫亲军、京营和近卫军的特殊要求。

    对于那些常常欠饷缺粮还得奋勇作战的边军、内地营兵和卫所兵,如今这位崇祯皇帝对他们的纪律要求并不高。

    而且他也从不指望这些军队能够做到军民鱼水、秋毫无犯之类的。

    尤其是在云贵川等等西南地区,彝苗山民时附时叛,而且畏威而不怀德,与驻守当地的官军简直是世仇或者天敌。

    历史上,奢崇明、安邦彦死了以后,朱燮元遣人传书招降了安位,但是几年之后安位病死而无后,水西安氏再次叛乱,老迈的朱燮元又将他们平定。

    等到朱燮元死了以后,水西安氏的土官们又一次趁机作乱,大明朝廷在东北有建虏,西北有流贼的重重危机之下,不得不再次调兵遣将耗费粮饷将西南平定。

    就这么个地方,牵扯了崇祯皇帝和大明朝堂大量的精力。

    这一次,崇祯皇帝命令朱燮元不准招抚安位,更不准招抚安邦彦之类的叛乱首脑人物。

    与此同时,在给朱燮元的一道道旨意之中,对于围剿水西彝乱或者水西叛苗的各路官军,基本上没有提出军纪方面的要求。

    这个意思,朱燮元当然也领会到了。

    所以对于侯良柱等人在府的大开杀戒,他也是知而不问。

    这次率领贵阳官军主力来到水西城外,知道了王国祯连日来屠戮叛苗贼寨的做法,也是点头不语。

    唯独对刘肇基麾下的天策卫将士大奖褒奖。

    一方面水西城下的那场战斗,主要的功劳是天策卫的。

    另一方面则是这座被朱燮元当场命名为镇魂塔的尸塔京观,让一直以来希望彻底给予西南各地土司一个深刻教训的朱燮元眼前一亮。

    六月十二日上午,朱燮元在众将簇拥之下参观镇魂塔的情形,当然落入了水西城东门城楼上水西守军的眼中。

    等到安隆率领麾下众土目慌里慌张地登上东门城楼观察城外情形的时候,朱燮元已经带着众将来到了城下官军营寨之中。

    刚刚运抵城外的十门大将军炮,也已经被天策卫的将士们,在一片人欢马叫的氛围之中,安放在距离水西城东门二百步左右的阵地前面。

    水西城的东门已经堵死,官军并不担心城中守军大举出城夺取火炮,因此,就将能够运抵水西的异常珍贵的大将军炮,安放到了尽可能接近城池的地方。

    等到朱燮元在众将的簇拥之下来到城外的官军营寨之中,刘肇基立刻命令莫与京指挥麾下人马装填校射火炮。

    早已心算过距离和仰角的莫与京,立刻朝着水西城的城墙点火开炮。

    随着“咣”的一声巨响,一颗七斤重的铁弹疾驰而出,狠狠撞击在水西城东门的城墙之上,将土石筑就的墙体,打出一个一尺见方的坑洞。

    而身在城楼之上的安隆等人,听见了这一声巨响的同时,也感受到脚下的震动,当即仓皇离去。

    接下来,十门大将军炮轮番点火开炮,一颗颗炽热的弹丸,集中击打在一片土石砌成的墙体之上。

    如此近距离的轰击,仅仅半个时辰过去,那片城墙的石筑外墙就碎裂脱落,露出了里面的夯土。

    又半个时辰过去,东门上的城楼突然轰然倒塌,隐藏在城垛子背后城的守军一片大乱,纷纷逃下城头。

    领着众土目躲避在城内的安隆,看着在官军火炮一次次重击之下逐渐变形开裂的城墙,很快就拿定了主意,下定了决心,让自己的侄子安世荣拿出了一块白布,绑在一杆竹枪上,走上了城头。

    跟在安隆身边的众土目,没有一个人出声质问和反对。

    只有千余名当初安邦彦留下的水西彝兵,因为家在大方,害怕家人被处死,趁乱打开了西门,仓皇离去,逃往了大方慕俄格山城。

第五七三章 斩草除根

    对于水西城中的土帅安隆及其麾下众土目率众开城投降,朱燮元、史永安等文官自是喜出望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毕竟兵凶战危。

    虽然有了大炮的抵近轰击,打下水西城是迟早的事情,但是如果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他们这几个熟读兵书的文官,还是希望能够不战而胜。

    但是对于许成名、王国祯、罗乾象,以及早就按捺不住嗜血野性的广西狼兵来说,安隆等水西土官们率众投降,却让他们大失所望。

    水西城向来都是龙场九驿这条贯通云贵川三省的驿道上的重镇。

    七八年前,水西城内商贸兴盛,店铺林立,富商巨贾云集,一片繁华景象。

    如今虽然屡遭战火荼毒,但是比起一般小城来说,水西城在这些人贵州将士和广西狼兵的眼中,仍然是一块肥肉。

    可惜的是,安隆领着镇守水西城的土官土兵们,就这么降了,让饥渴难耐的广西狼兵十分不爽。

    降了就得按照降了的规矩来办,朱燮元素来治军从严,你可以走到哪儿抢到哪儿,也可以在水西这块暂时属于敌人的土地上为所欲为,但是你既然是老子的兵,你就必须遵守老子定下的规矩。

    这一点,贵州总兵许成名知道,永宁宣抚司土官出身的罗乾象也知道,而朱燮元对待水东宋氏的狠辣不留情面,也让来自广西的狼兵首领莫可及和韦昂十分忌惮。

    特别是朱燮元领着他们两人参观的那座镇魂塔,更是让这两个桀骜不驯的广西壮心生敬畏。

    狼兵的狼字,起初并不是犬字旁的狼,而是人字旁的。

    后者跟狼其实没有一点关系,而是两广土司中的一种官身,,是土官的意思。

    因此,狼兵,其实是兵,也就是壮族或者是瑶族土官率领的壮族或者瑶族土兵。

    只是这些人性格彪悍,作战凶猛,悍不畏死,而且军纪又差,所过之处常常烧杀抢掠,对待敌人和对待自己人几乎一样不留情,性子就像狼一样。

    所以,久而久之,江南一带的百姓,就管来自两广的壮族或者瑶族土司军队,叫作狼兵了。

    如今的这两支狼兵,自从跟着许成名血洗了水东宋氏十二马头地区之后,就再也没有找到机会打上一场硬仗了。

    过了鸭池河之后,好不容易算是进入了敌境,根据朱燮元一贯的规矩,接下来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可是这么一路行来,沿途的一个个“叛苗贼寨”,都被王国祯所部以及沿途抓人修路罗乾象所部抢先一步洗劫一空,而远离驿道的地方山高林密,朱燮元又不允许他们前去,所以一路上郁闷无比。

    还好,进了水西城后,朱燮元虽然不允许麾下官军抢掠城内的街市百姓,但是却在第二天就命令骚动不安的广西狼兵打头阵,向着六十里外的奢香驿当先进发。

    至于这段六十里驿道两旁分布的那些个叛苗贼寨,朱燮元却没有明令禁止他们烧杀抢掠。

    这个年代的大明士人之中,绝大多数人对于西南地区复杂多样的民族生态并没有什么深入的认识,对于西南少数民族云集聚居的地区,一概称之为苗疆,而对各种各样的西南少数民族,则常常是一律称之为苗蛮。

    也因此,水西地区的叛乱,明明是以水西安氏的彝人土司为主,却在一开始,就被稀里糊涂地称之为叛苗作乱。

    于是叛苗的叫法,就传开了。

    而所谓的“叛苗”居住的水西村寨,也就被理所当然地称呼为“贼寨”了。

    既是叛苗,又是贼寨,那么应该如何对待,似乎就不用明说了。

    而朱燮元没有明令禁止的意思,来自广西的狼兵首领壮莫可及和韦昂,也是心领神会。

    这不是朱燮元的一时疏忽,而是他的有意为之。

    崇祯皇帝几次遣人送来密旨,不允许招抚水西安氏以及其他的西南叛苗部落。

    而那些跟着奢安两家反叛的土司部落,除了无条件投降,无条件地接受朝廷的安置之外,一律不允许擅自纳款议和。

    虽然崇祯皇帝给了朱燮元平定西南奢安之乱的全权,但是也给他划定了几条底线。

    历史上,整死了奢崇明、安邦彦之后没过多久,安位率众出降,然后割让水外之地并重开龙场九驿而求和。

    当时正是后金国建虏大军破边而入,攻入京畿,京师危急的时候,崇祯皇帝方寸大乱,遣人投书城外,号令四方勤王。

    因此,当时不管是朝堂重臣,还是西南封疆,都急于尽快平定西南之乱,然后分兵北上去解京师之危。

    就是在这种情况,为了尽快稳定西南,为了让许成名、邓等人大将率军北上救援京师,朱燮元接受了安位的割地求和。

    而大明朝廷在平定奢安之乱之后,也就没有能够趁机将水西安氏铲除,只是将水西安氏的贵州宣慰司,降了一级,改封为水西宣慰司。

    但是安位仍然当上了水西宣慰司的宣慰使,为朱燮元死后水西的再一次叛乱,埋下了隐患。

    就朱燮元的本心来说,特别是历史上他在崇祯元年六月起复之后,在调集大军剿水西的策略确定上,他是下了狠心的。

    明令官军敛取水西周边二百里之粟,这分明就是一种斩草除根的打法。

    至于后来的招抚,那真是不得已而为之。

    朝廷本就已经无粮无饷,又恰逢建虏大军兵围京师,任你是谁,也要先救京师之急,先解京师之危。

    等到朝廷调走了许成名的贵州兵和邓的四川兵,朱燮元手里无兵可用,而且那时奢崇明和安邦彦这两个枭雄级的人物也都死了,于是就坡下驴,同意了安位的割地求和。

    不过这一世,眼下还不存在这样的情况。

    至少在朱燮元看来,大明的国势,似乎随着当今这位崇祯皇帝的即位,渐渐地有了一点起色。

    为了让朱燮元平定水西,崇祯皇帝已从内帑之中,拿出了三百万银元粮饷军械,还派出身边的天策卫和南京京营的人马前来听用助战。

    这在天启年间朱燮元督兵西南,围剿奢安之乱的时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要不然,也不会有历史上那种形同强盗一样纵兵抢掠的收粟之策了。

    如今有了这样的旨意、时局和条件,朱燮元当然要斩草除根。

    特别是龙场九驿沿途的叛苗贼寨,更是朱燮元心中必须铲除的对象。

    在他的计划里面,将来平定了水西之后,龙场九驿的沿线土地,是必须牢牢控制在官军手中的战略要地。

    将来在驿道两边改土归流也罢,设立卫所建立军屯民屯也罢,不把现在定居于驿道两侧的叛苗贼寨都连根拔起,将来如何安置汉军来驻扎,如何安置汉民来屯垦,如何吸引四方商旅来经营?

    这些招数,早就在朱燮元的心里存在了多年,如今幸得新皇帝信赖有加,有机会一一布展开来,朱燮元当然要全力推行。

    而压抑了已久的广西莫氏和韦氏狼兵,就是他手中的两把利剑。

    朱燮元这么一想不要紧,莫氏和韦氏麾下的广西狼兵,自然人人高兴得嗷嗷叫,可是从水西城通往西溪河畔奢香驿的六十里驿道两侧的彝苗村寨,却是天降横祸,一下子陷入了地狱之中。

    六月十三日上午,来自广西的两支狼兵,不带任何补给,欢呼着奔出了水西城的西门。

    一出水西城,两支狼兵就彻底释放了暴虐嗜血的天性,争先恐后地奔向了水西城西郊山岭之上的“叛苗贼寨”。

    其实,他们哪里是什么叛苗贼寨?

    他们不过是一群手无寸铁而且多是老弱妇孺的山民罢了。

    安邦彦征集水西彝苗青壮,与朝廷大军征战多年,初次起兵是征兵十万之众,被王三善打得死伤殆尽。

    王三善死后,安邦彦再次征兵十万四方略地,又被当时的朱燮元剿灭殆尽,不得不求和受抚。

    到了崇祯元年,安邦彦再次征兵十万,再次与奢崇明一起举兵造反,如今算算,连死带降的也有好几万了。

    如今这十万彝兵,与当初第一次举兵造反时的十万彝兵,可就没法比了,当年一鼓作气出水西,一路往东,夺安顺,陷遵义,兵围贵阳,打进湖广,那真是所向披靡!

    当时的安邦彦,是何等英雄气概,引得多少彝苗土司闻风归附,甘愿为之牵马坠蹬!

    可是第二次起兵造反之后呢?东出鸭池河之后,一攻遵义不下,即彻底退回水西,再也不敢东望!

    这说明什么?

    说明数年征战之后,水西彝人青壮死伤惨重,如今的水西彝兵再也不是过去勇猛善战的那支水西彝兵了!

    与此同时,水西山林之中大量的彝苗村寨也因此而失去了生机,除了老弱妇孺之外,少有青壮男子。

    这样的彝苗村寨,一旦被定性为叛苗贼寨,遭遇了如狼似虎的饥渴狼兵,是个什么结果,自不用多说。

第五七四章 怀恨在心

    六月十五日的傍晚,土帅安隆的侄子安世荣,策马扬鞭匆匆赶回了水西城中,向他禀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跟随史永安、罗乾象西出水西城,开山伐木、清理障碍、重修驿道的那部分原水西城守军,也就是跟着自家土目头人投降了的部分水西彝兵土官,正在秘密联络,准备再次造反。

    其中一个名叫乌号的土把总,被推举为首,联络了安世荣,对安世荣说,朝廷的官军杀戮太甚,修路经过的时候,发现自家的村寨之中,男女老杀鸡犬未留,都被前来的官军杀了个干干净净,希望安世荣报与他的叔父安隆,为他们做主。

    这乌号是乌获的弟弟,也曾是安隆手下得用的悍勇之士,如今降了官军却不能保证自家村寨的安全,不能保证自己家人的性命,心中愤恨至极。

    又由于自家的哥哥乌获死于官军火枪之下,依着水西彝人复仇的传统,心中本就已经充满了仇恨。

    再看到自己的村寨被屠杀一空,亲人被杀,而房屋被焚,心中更是怒不可遏。

    同样的情况,在归降了的其他几个土目麾下的彝兵之中,也多有存在。

    于是,一场阴谋复仇的串联,就在这些被强制整修驿道的水西彝兵降人之中发生了。

    安世荣的家人早死光了,自幼跟着伯父安隆生活,如今安隆选择了开城投降,向官军献出水西城,他虽然破不理解,但是对于自己伯父的选择,他是接受的,而且也知道此时已过了这么几天,伯父安隆留在慕俄格的家人定然都被杀了。

    既然这样,降而复叛,对安世荣和伯父安隆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安世荣没有任何答复,而是找了个机会赶回了水西城报信。

    安世荣回到了城中,先是找到了被看押在刘肇基营中的伯父安隆,然后很快就在刘肇基的带领下,与自己的伯父安隆一起,来到了朱燮元设在城中的总督部院行辕。

    随后,朱燮元紧急召集城中众将,许成名、王国祯、赵国玺等人纷纷赶来,众将听闻安世荣所说之事,人人不怒反喜。

    这帮人正愁没有杀敌立功的机会,如今投降了的彝兵手无寸铁居然想着再叛,那不是白白来给他们送斩获送军功的吗?

    当天夜里,朱燮元留下刘肇基和王国祯各领所部,继续跟着自己坐镇城中,严阵以待,提防着此时尚在城中精简整编的安隆本部人马,以及其他土司头人麾下的人马作乱。

    与此同时,命令许成名带领贵州军人人打起了火把,快速西进。

    而安世荣更是带着数骑快马,当先赶往如今修路大军的临时驻地歇马山。

    水西城到大方一百二十多里地,奢香驿就在中间,距离水西城和大方附近的金鸡驿,各六十里地左右。

    而歇马山就处在奢香驿东面二十多里处,是一处长达十来里的漫长环山上坡路。

    之所以叫作歇马山,就是因为东来西往的商队马帮,在走过这条漫长的盘山道之前,必须在山坡下面停留一阵,让驮着货物的马匹歇歇脚,否则的话,驮着货物的马匹就会累趴下。

    这个地方一边是险峻的高山,一边是险恶的深谷,深谷之中呼啸奔流的,正是鸭池河上游一条湍急的支流六冲河。

    一条蜿蜒曲折的驿道,就在半山腰上盘旋西去。

    而歇马山下的歇马铺,正是如今史永安、罗乾象等人率军,驱赶着水西城的降兵们开山凿石拓宽这条半山驿道的歇脚处。

    原本跟着史永安、罗乾象整修驿道的水东、贵阳、安顺等地的苗民青壮民夫们,随着水西城一万五千多彝兵的投降,也升格成为了贵阳官军征讨水西的随军辎重兵,帮着押运军械辎重,转运稻米粮秣。

    而史永安作为贵州按察使,也从这些升格为官军辎重兵的各族青壮之中,选中了一支来自普安州的倮倮人,利用水西城缴获的武器,简单武装了一下,跟着自己充任整修驿道的监工。

    普安州位于贵州和云南的交界处,生活在那片高山密林之中的倮倮人,原本也是彝人的一支,只是他们比一般的彝人更封闭,更穷困,也更古朴原始。

    其他地方的彝人已经主要依靠农耕为生了,但是倮倮人却依旧主要依靠渔猎和高山放牧为生。

    明末时候的普通彝人,与倮倮人的差别,就像是建州女真与野人女真的差别一样。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样,倮倮人的人口虽然少,但却比普通彝人生性更为彪悍,也更为勇猛善战。

    与此同时,也因为其古朴原始,所以对于自己的主人也就更为忠诚。

    普安州的倮倮人首领龙阿佑这一支,自从洪武年间受封罗罗安抚司安抚使之后,从明初洪武到明末永历将近三百年间从来没有发生过叛乱。

    而且普安龙氏所领的这一支黑倮倮,最终之所以全族灭亡,也是因为永历年间的坚决抗清,可以说,是一支真真正正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而灭绝的黑倮倮。

    贵州按察使史永安正是看中了这支普安倮倮人能吃苦、够坚韧,重然诺而轻生死的特点。

    如今这一支一千二百多的普安倮倮在其土司头领龙吉兆的率领下,独立一营,号为倮倮营,守在歇马铺一处山坳的出口处,看管着山坳中劳累了一天的五千多水西城降兵。

    水西城中的降兵多达一万五千多人,六十里驿道虽长,却是山高林密,道路狭窄,不可能全都撒出去修路。

    尤其是歇马山一带的盘山道,山高路险,容不下多少人马上去,五千多人分段施工,已是极限。

    此时夜幕降临,月朗星稀,歇马山下的歇马铺一带山坳中静谧异常。

    夜里为了防止营啸,军中从来不许高声喧哗。

    驱使这么多俘虏施工修路,当然要以军法管理。

    虽然从族源来说,不管是山下平原地带的花倮倮,还是高山上的黑倮倮,都是彝人的一支,但是这些倮倮人却不认为自己是彝人。

    特别是对于水西安氏领地内时叛时降的所谓罗甸彝人,更是一百个看不起看不上。

    因此,作为监工的倮倮人,对于这些投降的水西彝兵十分残忍,别说高声说话了,就是一个眼神不对,也是动辄打骂,甚至挥刀砍杀。

    身在歇马铺山坳口负责看押五千多俘虏奴工的倮倮首领马吉兆,带着他的两个年轻马吉庆、马吉祥,入夜之后,不敢睡觉,依然在歇马铺外的驿道上来回巡逻。

    整个白天,那些水西城降兵的小动作,以及看向身边监工的倮倮人的仇恨眼神,让他背脊发凉,心生警觉。

    而这些水西俘虏名义上的头头安世荣,仓促打马返回水西城,也让他觉得可能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与此同时,身在歇马铺山坳中的水西土目乌号,怀抱着一把私藏起来的短柄铁锤,侧卧在地上假寐。

    从来没干过这种体力活的水西土官乌号劳累了一天,只有中午喝了一陶碗蔬菜粥,连着数日如此,此时饿得是前胸贴后背胃里火烧火燎的。

    更何况他的心里还藏着那么大的一个秘密,明日午时歇工吃饭的时候,就要趁着刚吃完东西有力气,而且手中还有工具的时机发动叛乱,然后杀死这些监工的官军,夺路逃过西溪河,逃回奢香驿去。

    若不是这歇马山上长达十多里的盘山道太过难走,担心劳累了一天自己爬不完这道长坡,乌号今日傍晚收工回营的时候就已经发动叛乱了。

    就在他忍着饥饿,期待着长夜过去,明日的太阳早日升起的时候,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了一阵马蹄之声。

    马蹄声在安静的夜里,盖过了远处六冲河河水拍打着河岸的声响,“哒哒哒”“哒哒哒”地越来越近。

    再过了片刻之后,乌号突然听见山坳外面的驿道上,突然传来了一阵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

    心中有鬼的乌号立刻翻身坐起,四下里张望了一番,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只听见不久前的那阵马蹄声,再一次“哒哒哒”“哒哒哒”地沿着山道远去。

第五七五章 轻死为勇

    朱燮元派出来负责打头阵当先锋的那两支广西狼兵,已经分兵深入驿道两边的群山深处,去攻打这一带的叛苗贼寨去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时真的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完全指望不上。

    但是驻扎在十多里外山顶上的罗乾象所部,却是能够很快赶来发挥作用的。

    当年罗乾象跟着奢崇明刚开始造反的时候,麾下的穿青苗土兵多达一万余人。

    八年过去,当初万人队伍十成已经死了八成,即便是加上归附朱燮元之后多年来的屡次补充,百战之后,罗乾象麾下的穿青苗土兵,也只剩不到三千人了。

    听闻旧主奢崇明在红土川兵败身死传首贵阳的消息之后,罗乾象怅然若失,不过同时却也深深感到当初自己的选择正确无比。

    只是如今永宁宣抚司已经改土归流,来自永宁宣抚司的罗家穿青苗部众,也已经无家可归。

    除了跟着朱燮元平了水西,然后论功行赏的时候,求得一块立足之地以外,他没有别的选择。

    而要想在改土归流的大形势下,求得一块足够安置麾下三千部众的土地,那就必须要有足够大的功勋。

    所以罗乾象也厌倦了每日里跟着贵州按察使史永安到处监工修路。

    也正是因为这样,史永安另选了一支忠诚可靠的倮倮人,来取代罗乾象的穿青苗部众,充当监工,而让罗乾象带着麾下前去抢占西溪河边的西溪铺。

    可惜的是,等到罗乾象交卸了手中的差事,率领麾下感到西溪铺的时候,往日繁华的西溪铺已经被焚掠一空。

    不大的镇子里面,遍地都是半腐烂的男女老少的尸体。

    来自广西的莫氏狼兵和韦氏狼兵已经来过了,所过之处真的是鸡犬不留。

    而与西溪铺隔着西溪河对望的奢香驿外,贼寨林立,深谷之中的西溪河奔腾南去,也不是他麾下这点兵力能够渡河夺占的。

    所以,罗乾象只好又退回了西溪铺以东数里外的山上扎营驻守,等待驿道拓宽修通之后朱燮元率领大军前来。

    这天夜里,难得地没有大雾,罗乾象站在山顶的营中高处,眺望着远方的歇马铺,突然看见东边原本看似点缀在山林上空的星星,在不停的移动,而且那片山林上空的星星,也未免过于密集了点。

    “不对!那是火把!那是大军行进的火把!”

    罗乾象一念及此,知道必有事情发生,立刻回到自己的大帐,喝令左右传令聚将议事。

    罗乾象这边还刚把麾下所有土守备土把总召集起来,营外就传来了一阵“哒哒哒”“哒哒哒”的马蹄声。

    来人正是安世荣。

    安世荣身边还跟着朱燮元的亲兵头目贵阳都司方国安。

    安世荣与罗乾象只有数面之缘,但是方国安却是罗乾象名义上的手下,合作共事依已久,彼此十分熟悉。

    方国安一见罗乾象的面就说道:“罗将军,部院大人有令!歇马铺水西降兵阴谋作乱,部院大人令罗将军所部回军镇压!”

    这时,安世荣也说道:“贵州许总兵官也在率领大军赶来的路上!此事已经报知按察使史大人,请将军尽快率军回师歇马铺!”

    罗乾象从方国安的手中接过朱燮元的手令,一目十行看过,当即传令所部,全军起行。

    罗乾象随着安世荣、方国安等人率军下山的路上,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歇马铺以东山道上的人马,犹如一条火龙,正快速冲着歇马铺的方向奔来。

    罗乾象等人看见许成名麾下的大军之时,身在歇马铺附近那处避风山坳中的水西土目乌号,也听见了山坳外面人群奔走的响动。

    哗啦哗啦的甲胄撞击之声,比人群奔行的脚步声传播的更远,也更令他心惊胆战。

    “到底怎么回事?难道消息走漏了吗?难道是安世荣告发了?”

    一瞬间,三十多岁仍旧血气方刚的乌号坐不住了。

    尤其是联想到安世荣的突然消失,让他悚然一惊,出了一身冷汗。

    听着外面倮倮人呼喝传令的声音,乌号虽然听不懂什么意思,但是却知道绝对不能再等下去了。

    想到这里,乌号心一横,豪气顿生,突然站起身来,高声喊道:

    “不能再等了!一定有人走漏了风声!该死的倮倮人要冲我们动手了!

    “他们杀死我们的父***淫我们的姐妹,他们抢走我们的金银,烧毁我们的村寨!我们都是彝人家的好汉!岂能忍受这样的耻辱!”

    乌号说完这番话,密密麻麻地躺倒在这片巨大的簸箕型山坳中睡觉的水西城降兵,顿时骚乱起来。

    其中的一些人,是相互联络过的,他们是知情的,顿时鼓噪起来:

    “乌家头人说的没错!这样的耻辱谁也不能容忍!”

    “是我彝家汉子的都起来!杀了倮倮人,然后渡河往西,投奔安家鬼主!”

    大部分水西城降兵都不知情,原本降了也就降了,不死就好,但是此时听见以前的土司头人这么一阵煽动,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是好,很快就乱了起来。

    已经从歇马铺的住处赶来的贵州按察使史永安,领着龙吉兆,站在驿道上,听见了山坳中混乱的叫声,知道不能再等了,即使许成名和罗乾象没有及时赶来,他也必须要马上动手了。

    因为一旦五千多人的水西降兵一窝蜂地从山坳中冲了出来,他手头这一千二百人的倮倮营,很可能被人一冲而散,甚至冲撞到对面不远处的深谷激流之中。

    “龙吉兆!你们普安倮倮营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此时光着膀子陪在史永安身边的龙吉兆、龙吉庆、龙吉祥三兄弟,人人手持双刀,早就准备好了。

    龙氏黑倮倮虽然不像水西彝兵那样在头上缠着英雄结,但是他们的衣服也是崇尚黑色。

    夜色之中,其实与拿掉了英雄结的水西彝兵降卒分不大清楚。

    所以,龙吉兆干脆传令麾下的倮倮兵,全都脱掉了黑色的短上衣,人人光着膀子,手持双刀,肃立待命。

    此时听了史永安的命令,龙吉兆刀指山坳,大喝一声:“给我杀!杀光他们!”

    龙吉兆说的是倮倮方言,史永安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是看龙氏三兄弟的动作,大概也能猜个**不离十。

    只见龙吉兆喊完了话,左右手各持一把水西城彝兵投降后缴械而来的砍刀,光着膀子哇哩哇啦地冲了上去。

    一千二百个光着膀子挥舞着双刀的倮倮兵,面对不远处骚动混乱的五千多人,毫无惧色,就如同一群饿狼奔向惊慌的羊群一样,朝着人群密集的地方冲了过去。

    倮倮男子无论贵贱皆束发椎髻而跣足,喜斗好杀,以轻死为勇。

    束发椎髻的意思,就是将头发扎起来,像个椎子一样在头上或者脑后。

    而跣足,也就是光脚的意思。

    喜斗好杀不用说了,就是一言不合就动刀的那种。

    至于以轻死为勇,那意思就是根本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不把死亡当回事,不惜命,不惜死,敢于为了屁大点事情豁出命去。

    包括马吉兆兄弟这样的倮倮土司,光着脚奔跑在荆棘乱石之上如履平地,不仅感觉不到疼痛而且健步如飞。

    就这样,一千二百名倮倮兵光着膀子光着脚哇哇大叫着冲进人群之中,刹那间人头飞舞,挡者披靡。

    三兄弟各领一队倮倮兵,就像是三把快刀切开了一块豆腐一样,瞬间切入进去,把那块豆腐分割成了四块。

    水西彝人当然不是豆腐,也不是绵羊,然而此时此地赤手空拳手无寸铁的他们,却毫无反抗的能力。

    龙吉兆杀开一条血路之后,冲进人群深处,专找那些手中拿有“兵器”的人冲上去决斗。

    连杀数人之后,终于一眼看见了躲在人群后面仍在高声呼喊,指挥着这些水西降兵奋起反抗的乌号,很快劈开挡在前面的众人,冲到了乌号的面前。

    乌号看见来人,也分不清对方是谁,抡起手中铁锤迎了上去。

    在他眼中,倮倮人尊卑不分,官长与部众都是椎髻跣足,此时光着个膀子,更是一个模样。

    话说乌号也是一条好汉,虽然多日以来未曾吃过一顿饱饭,但是此时奋力一击,还是砸在了龙吉兆劈砍过来的右手刀上。

    只听“当”一声响,龙吉兆右手砍刀瞬间被击飞出去,撞入附近人群中,正中一名水西城降兵的腹部,那个降兵惨叫一声抱着肚子滚倒在地。

    砸飞了龙吉兆的右手刀,乌号再次抡起锤子,朝着龙吉兆就砸了过来。

    龙吉兆一边举起左手刀用力格挡,一边飞身扑上,在架住乌号铁锤的同时,两人撞在了一起。

    乌号正要奋力挣脱开来,而龙吉兆却已经丢了左手刀,将乌号牢牢抱住,摁倒在地。

    就在乌号倒地的一刹那间,龙吉兆出人意料地张开大嘴,狠狠咬在了乌号的脖子之上。

    只听乌号一声惨叫,丢掉了手中的短柄铁锤,一边用力挣脱龙吉兆,一边在地上翻滚挣扎。

    而龙吉兆却紧紧咬住不放,最后硬生生地从乌号的脖子上撕下一块血肉来!

第五七六章 支嘎阿鲁

    就在龙吉兆活生生地把乌号咬死的同时,许成名所部贵州军将领赵国玺,带着前军先头部队千余人,也赶到了战场之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数百只火把很快就投到了山坳之中,瞬间照亮了敌人,也分清了敌友。

    随着数百张强弓拉开,数百只利箭飞射,然后就是一次数百个叛乱的彝兵惨叫着倒地。

    几步远的距离,强弓硬弩对准手无寸铁降而复叛的水西彝兵,那是一射一个准儿。

    赵国玺抵达战场没多久,罗乾象也终于率领麾下的将近三千穿青苗土兵,一路脚下生风地赶到了歇马铺,随即冲进了战场之中。

    到了这个时候,整个山坳之中的水西降卒们就再也没有了反抗的余地和幸存的可能。

    而山坳中的战场,也不再是战场了,随着罗乾象麾下身经百战的穿青苗兵加入战团之中,已经与降而复叛的水西彝人人数相当的官军这边,正在进行的已经不是战斗,而是一边倒的屠杀。

    这个山坳,三面环山,南面是一条东西向的驿道,而驿道的对面不远处则是乱石嶙峋的深谷,深谷的下面更有一条水量丰沛,奔腾东流的六冲河。

    如今官兵分为数路从驿道一边的往内冲击砍杀,山坳中的叛卒也只好往里面的陡峭难行的山上逃去。

    只是连日来天天都是只有一碗野菜粥,干的又是开山修路最苦最累的体力活儿,此时哪里有那么大的力气攀爬上山啊!

    而自从加入了官军成立了倮倮营,就开始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倮倮兵,却是精力异常的充沛。

    他们与来自广西的狼兵一样,见血就疯狂,一个个都像疯子,光着膀子光着脚,挥舞着双刀,在山石与荆棘之中如履平地飞奔来去。

    就像是平时在普安州的高山之上狩猎一样,追杀着四散奔逃步履艰难的水西彝人。

    罗乾象率部赶来之后约莫半个时辰,许成名率领贵州军后队四千人赶到战场。

    五千多的水西降卒,不管是有了反心的少数人,还是尚未生出反心的无辜的大多数,全都无一幸免地迎来了他们被屠戮残杀的命运。

    到了六月十六日的清晨,天色渐明,歇马山一带的喊杀之声彻底平息了。

    史永安、许成名、罗乾象、赵国玺,还有头部面部甚至浑身都是血如同地狱阎罗一般的龙吉兆,静静地站立在歇马山脚下的一处土坡上,看着山坳中边地的尸首,耳朵里只听见六冲河的激流拍打着河岸的声响。

    漫山遍野之上笼罩着一层白雾,远远地看起来犹如仙境。

    然而这看似仙境一般的美景下面,却实实在在地如同地狱一般。

    那些漫山遍野四散奔逃的水西降兵,终究没有一个逃过倮倮营的追杀,不管躲藏在山坳中或者山林中的哪个地方,都会被倮倮兵以其猎人的嗅觉找出来杀掉。

    这些人中的大多数都是无辜的。

    然而世间事大抵都是如此,野心家在什么时候都是少数的,而无辜的人则从来都是多数,但是为少数野心家的野心埋单的,却往往都是无辜的大多数。

    “自来带兵之将,未有不以专杀而立威者!

    “本官一介书生尚知此理,诸位皆老于行伍之宿将,自当深有体会!”

    看着略显疲惫和沉默的众将,贵州按察使史永安如此说道。

    众将听了都是点头,而听不明白什么意思的龙吉兆也跟着点头。

    此事既了,许成名当即派了安世荣和方国安两人快马回去送信,然后留下一支后军,就在那处山坳之中,收拢遍地的尸体,挖坑将之深埋。

    然后,与罗乾象合兵一处,走过那段十多里长的盘山驿道,兵进西溪铺去了。

    而倮倮营则跟着史永安继续留守歇马铺,等待水西城的下一批降兵送来,继续开山修路,拓宽驿道。

    好在水西城到西溪铺的驿道拓宽修整,已经基本接近尾声,转过了歇马山以西的螺旋山道,就算是抵达了奢香驿的外围了。

    明朝的驿站系统应该说是很完备了,铺是驿站系统中的一个节点,隶属于驿。

    驿有驿丞,铺有大使,如今都是官员,有官身,有品秩。

    而西溪铺就是水西驿所辖的最后一站,过了西溪河,就是奢香驿了。

    当然了,如今龙场九驿,以及水西境内的所有驿、站、铺、所等官方机构都被破坏了。

    驿丞、铺所大使被杀,驿卒逃散无踪,龙场九驿早已是废弃荒芜多年了。

    当日中午,许成名、罗乾象率军进驻西溪铺,因为这次连夜西进极其仓促,也没有带来随军的民夫。

    那些人还在从水西城运送着粮草辎重,往这边赶呢。

    所以,许成名和罗乾象也只好指挥手下的士卒,亲自去收拾广西狼兵在西溪铺留下的残局。

    一队队的官兵,用布包裹着口鼻,强忍着恶臭,将那些倒毙在街头巷尾、房前屋后的一具具半腐烂的尸体,清理了出来,丢弃到西溪铺外的一处山谷中胡乱地掩埋。

    西溪铺位于西溪河的东岸,与西溪河西岸不远处的奢香驿算是只有一河之隔。

    沿着东来西去的驿道,一座座汉式或者彝式的商铺、房屋、院落,分布在西溪河东岸相对平缓的山坡之上。

    等到官兵们将西溪铺清理干净,许成名、罗乾象等将领正式进驻了西溪铺,然后隔着西溪河观察着对岸奢香驿附近河岸、山谷和山岭上的片片敌营。

    冬季雨少的时候,西溪河的不少河段,都可以徒步涉水而过,只是此时的水西,正是夏季多雨的时候,西溪河水量大增,根本没有涉水而过的可能。

    将近四百年后此地会有一座横跨西溪河谷的特大桥,但是此时此刻,西溪河上的渡口没有一条船,甚至连一条溜索都没有。

    看着奔流南去十几里然后汇入六冲河的西溪河水,许成名和罗乾象都是默默无语。

    接下来的一个下午,许成名、罗乾象和赵国玺等将领沿着西溪河上游下游来回走了二十多里地,寻找合适的渡河点,商议可行的渡河办法,都没有拿定主意。

    然而正当他们失望而归以后不久,好消息接连而至。

    当日傍晚时分,来自广西的两支狼兵首领莫可及和韦昂带着士气高昂的麾下狼兵,押送着大量马骡和水牛从西溪河的上游方向,沿着河岸上的小道胜利归来。

    说他们是胜利归来,是因为每个人的身上都是大包小包的东西,有各种各样的银饰,有水西彝人积攒的布料皮张,而且几乎每一头马骡水牛的身上都驮着一篓篓、一筐筐弥足珍贵的稻米。

    光是金灿灿的未脱壳的稻米,就有三四千石之多。

    此外还有一条条、一块块烟熏火燎得黢黑黢黑的风干腊肉和咸鱼。

    所有这些物资足够包括许成名、罗乾象在内的西溪铺所有官军,吃上个十天半个月的了。

    莫可及、韦昂麾下的广西狼兵胜利归来,带回了大量的粮食酒肉,这一点固然令许成名、罗乾象高兴,但是更令他们高兴的是,莫可及和韦昂向他们报告的一个消息。

    莫可及和韦昂领着来自广西的两支狼兵,自从离开了水西城,先是各把一边,分成数队,一路往西推进,累计焚掠村寨三十六处,所过之处皆是金银带走,鸡犬不留。

    就这样,一路烧杀抢掠跑到了西溪铺,撒出去的各支狼兵队伍合兵屠了西溪铺,之后再次分头北上,一路深入群山。

    最后各支狼兵队伍,沿着山中小道,非常意外地再一次合兵于一个地方。

    这个地方,就是距离西溪铺五十多里山路,位于西溪河上游的支嘎阿鲁湖边的以那坝。

    而以那坝正是水西安氏十二则溪之一的以那则溪所在地。

    西溪河上游支嘎阿鲁湖周边的所有村寨,都有一条或大或小、或远或近的山路通往这里。

    因为支嘎阿鲁湖边的以那坝,是以那则溪辖内的所有溪洞土司村寨,向水西安氏缴纳钱粮物资贡赋的地方。

    正是因为这样,一开始分成了十几股人马北上攻击叛苗贼寨的广西狼兵们,在一个个拔出了支嘎阿鲁湖周边的村寨之后,沿着蜿蜒曲折山中小路,最后居然殊途同归,不约而同地一起来到了以那坝的附近。

    于是留守以那坝的彝人老弱妇孺,这下子算是倒了大霉遭了殃了。

    男子无论老幼一律被杀,而女子,敢于反抗的也是当场被杀,比较配合的则是忍辱苟活,其中的细节之悲惨,自然不必一一细说。

    而最令莫可及和韦昂兴奋的,莫过于对数个巨大窖藏的发现。

    其中的金银细软不多,但也足令莫可及和韦昂大感此次从征水西没白来了。

    除了部分未及上缴的金银细软之物,以那则溪储藏的大量本来要供应水西军队持久作战的粮食,也被莫可及和韦昂所缴获。

    收获满满的两位狼兵首领心满意足之后,也不再继续往山林更远处更深处烧杀抢掠了,而是搜集了以那坝一带的大批、马骡、水牛,驮着能带走的钱粮物资,回到了西溪铺。

第五七七章 蛮烟僰雨

    莫氏狼兵和韦氏狼兵的两位首领莫可及、韦昂,回到了西溪铺,都来拜见许成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听许成名等人说起头天夜里歇马山下惊心动魄的杀戮,两人一边大惊失色,一边慌忙请罪。

    接下来,莫可及和韦昂在许成名的面前,你一言我一语,半是炫耀半是遮掩地,讲完了他们分兵四掠而又殊途同归的来龙去脉。

    听这两人说到西溪河上游的支嘎阿鲁湖边封存着大量的渔船和竹排,许成名和罗乾象两人都是眼睛一亮,瞬间对视了一眼,都知道对方想到了什么。

    许成名当先说道:“莫兄弟、韦兄弟,你们说到的支嘎阿鲁湖,湖面可有风浪?竹排可能横渡?”

    莫可及和韦昂见许成名既不问缴获,也不问别的什么,而是问起了这个,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个贵州总兵官究竟何意,但是还是想了想,由年纪更大更显老成的莫可及说道:

    “湖面虽然宽阔,但也并不甚大,远望隐约可见对面山林。当日无风无雨,湖面平静如镜,只是湖水碧绿,其深不知几许!”

    年龄约莫二三十岁、皮肤红黑、身材干瘦的另一位狼兵首领韦昂,想了想也说道:

    “湖边皆渔家,大小渔船怕是不下上千只,更有竹排无数,沿岸停放”

    说到这里,头脑还算敏捷的韦昂终于反应了过来,看着满脸笑意的许成名,惊喜说道:“总兵官可是要从支嘎阿鲁湖,渡河西进!”

    韦昂这话一问出口,莫可及也反应了过来,惊喜地看着许成名,于是许成名、罗乾象等人哈哈大笑起来。

    许成名笑完说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一次真是天助我也!”

    当天晚上,许成名将心中的谋划写成书信,遣人快马送回水西城。

    第二天一早,朱燮元的答复送回了西溪铺,同意他立刻执行。

    六月十七日的上午,在西溪铺休整了一夜的莫可及和韦昂,各自率领着麾下的狼兵,不打旗帜,不带辎重,悄没声息地领着此行的主将罗乾象,以及罗乾象麾下两千八百多名穿青苗兵,累计八千八百多人,再次踏上了北上以那坝的山路。

    许成名当然想亲自率军北上,只是他麾下的贵州军虽然在大明官军序列之中,已经算是擅长山地作战了,但与莫氏和韦氏的广西狼兵,以及罗乾象麾下的穿青苗土兵相比,可就差得多了。

    不管是来自广西的狼兵,还是罗乾象麾下的穿青苗兵,自小就生长在山林之中,熟悉山林中的一切,翻山越岭,穿越密林,对于他们来说那就是家常便饭,即便是光着脚,也比一般的汉人官兵走得快。

    这个真是不能比。

    而且西溪铺这边也的确需要他在此坐镇。

    一者,来自水西城的第二批俘虏兵三千人,已经到了歇马山,六月十七日上午就要继续开山修路,必须为大军西进尽快打通和拓宽这段盘山驿道。

    二者,官军在西溪铺外的西溪渡,也要同时发起进攻,以吸引和牵制对岸的水西大军。

    没有他本人亲自坐镇协调指挥,他自己也放心不下。

    罗乾象等人刚一出发,许成名就打出了贵州总兵官的旗帜,率军来到西溪铺外的西溪渡渡口,开始指挥麾下人马,在西溪河东岸下游长满了巨大毛竹的山坡上,砍伐那些碗口粗的箐篁毛竹,沿河扎制竹排。

    许成名的动作,果然吸引了对岸的注意。

    被安邦彦派来坐镇奢香驿的右都督杨作,迅速召集了在奢香驿一带立营驻军的水西土官化沙和阿乌密、阿乌蒙兄弟,一起来到对岸的渡口上观看。

    两个渡口遥遥相对,原本渡口下面巨大的条石台阶,如今都已经没入水中,只有台阶最高处的石台,还在水面之上,两地相隔约有四五百步远。

    这是大将军炮难以企及的距离,更别说许成名连一门大将军也没有带来了。

    安邦彦的右都督杨作,带着一干水西土目土官,沿着对岸的渡口来回走动了一边,指指点点,一番部署。

    到了中午时分,仍在指挥着扎制竹排的赵国玺发现,对岸的码头之上,以及码头两边长达数里的西溪河谷水边,云集了大量水西彝兵。

    而且他们也在对岸砍伐毛竹树木,制作大批拒马,然后运送到西溪河谷的河水岸边。

    有的还将毛竹和原木削尖了两头,一头深埋在河岸的沙石之中,一头斜冲着河面。

    见对岸彝兵云集,热火朝天地大举修筑沿河工事,许成名大感放心。

    当天晚上,罗乾象从以那坝派人送回了消息,北上绕道以那坝,准备从支嘎阿鲁湖渡河西进的广西狼兵和穿青苗累计八千八百多人,已经全部集结到位,并与许成名约定,第二日清晨卯时天亮即大军西渡。

    虽然一切都已部署妥当,贵州总兵许成名还是辗转反侧地熬过了几乎整个夜晚,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方才打了个盹。

    打这个盹不要紧,等他再睁开眼,却赫然发现,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雾,西溪铺已经笼罩在了一片蛮烟雨之中。

    蛮烟不是烟,其实是雾气水汽潮气,以及从地面升腾而起混杂了腐烂变质气味的湿热之气。

    而雨也不是汉地常见的雨,而是一种似雾非雾似雨非雨湿漉漉黏糊糊的雨。

    更准确地说,它是一种浓雾笼罩下的淅淅沥沥密密麻麻没完没了的毛毛细雨。

    北地汉人来到苗疆,遇上了这样暗无天日的天气,过不了多久就会生病垮掉,而在这个地方一旦生了病也没有什么医药,全靠当地稀奇古怪的巫术来治疗,所以很快就会死掉。

    幸亏许成名就是贵州本地人,而且其麾下的贵州官军,也多是从本地招募,所以遇上了这样的天气,除了行动不便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问题。

    到了辰时,天光只是微亮,天地间依旧是一片雨雾茫茫。

    领兵驻守在西溪渡口的赵国玺派人回来请示,在这样的天气里,是否继续按照之前约定的时间发动进攻。

    本就心情不爽的许成名,听了赵国玺派人送回来的请示,当即顶盔掼甲一路来到河边码头,对赶来见面的赵国玺说:“天上就是他娘的下刀子,也必须如约发起攻势!”

    就这样,六月十八日巳时正,西溪铺外的西溪渡码头之上,许成名亲自擂鼓,号令西溪铺贵州军全军五千余人,乘坐上百架头一天扎制的巨大竹排,从西溪渡码头上游西溪河谷强渡西溪河。

    随着“咚咚”“咚咚”的鼓声响起,第一批强渡西溪河的二十架巨大竹排离开西溪河东岸,一边朝着对岸的方向用力划去,一边听凭竹排顺水漂流。

    而每一架巨大的竹排之上,都设有一面小鼓,此时此刻也跟着许成名擂出的鼓点,“咚咚”“咚咚”敲了起来。

    身先士卒,乘坐着一架巨大竹排冲锋在前面的赵国玺,一边使劲将鼓棒击打在水牛皮鼓面之上,一边高声呼喝着:“过河!过河!冲过河去!”

第五七八章 雾林暗战

    很快河面之上鼓声大作,一片片一阵阵“过河过河冲过河去”的呼喊声,响彻西溪河谷!

    本以为西溪河谷雨雾弥漫,官军今日断不会渡河的右都督杨作,好不容安了心睡了个回笼觉,结果刚躺下不久,西溪河上的隆隆鼓声,就将他从睡梦中惊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怎么回事?哪里来的鼓声?是不是官军有了动静?!”

    杨作刚被惊醒,就急冲冲地对着自己下榻的木楼下面高声喝问。

    外面楼下守卫的水西彝兵正不知所措,却突见几个土司头人匆忙赶了过来,隔着十几步,就冲着木楼之上的杨作下榻处,大喊:“杨都督!杨都督!大事不好!许成名那厮带的官军渡河进攻了!他们渡河进攻了!”

    杨作听了,心里非常不爽,心说,你他娘的才大事不好呢!

    只是喊出这话的人名叫化沙,听着是个蛮夷的名字,当然实际上也是蛮夷,不过人家姓安,正是水西安氏的一支。

    水西安氏族人之中地位比较高的,都享有朝廷赐给的姓氏,以及比较拿得出手的名字,但是与此同时,这些人也都有一个水西彝族的名字。

    比如这个化沙,虽然享有朝廷的赐姓,即安姓,但却也有着彝族的名字,就叫化沙。

    杨作对这些土司头人的惊慌失措,心里十分不爽。

    只是他原本是水西彝人奴隶中的最底层呷西出身,如今虽然深得安邦彦信重,身居右都督的高位,但对这些地位高贵的土司头人却也不敢发作。

    杨作匆匆起身下楼,领着这些土司头人,带着身边护卫,很快就赶到了河边。

    没到河边就听见河谷里鼓声大作,“过河”“过河”的呼喊声响彻河岸。

    河面上一片雨雾,迷迷茫茫,看不真切,只听见鼓声呼喊声越来越近,似乎已经离岸不远。

    杨作正要发话,突然听见己方河岸这边一声惊呼:“竹排!竹排!他们的竹排靠岸了!”

    听见这话,杨作再不犹豫,马上高声传令:“官军渡河进攻了!快调更多兵来!”

    说完了这话,杨作犹自觉得不稳妥,接着说道:“快去传令,把水车坝、黄泥塘的所有人都调来!全都调来!一定要严防死守,绝不能让一个官军上岸!”

    传完了命令,杨作心想,许成名啊许成名,老子倒要看看是你弄竹排送过来的人多,还是老子岸上的人多!

    杨作的策略很快就奏效了。

    官军的竹排借助西溪河中湍急的水势,虽然多数都能漂流过来靠上河岸,但是河岸之上的拒马,以及之前在河边布下的尖杆和木桩,发挥了作用,没有一架竹排上的官军能够跳上河岸。

    而那些从竹排上投掷过来的套索也只有少数能够发挥作用,将河岸上的拒马或者尖杆尖桩拉倒拖入河中。

    很多套索刚刚套住河岸上的拒马和木桩,就会被越来越多冲过来沿河密集布防的水西彝兵用砍刀砍断。

    听到了河岸上水西彝兵的一阵阵欢呼,得知自己的策略发挥了作用,官军几十架巨大竹排无法靠岸,最后只能顺河漂流而下,杨作心中高兴极了。

    因为他知道十几里外就是六冲河,六冲河由西南方流向东北方,水更深,流更急,而且两岸都是高山峡谷,一旦冲进去,能到哪里不好说,但绝对到不了西溪河西岸。

    紧跟在身边的化沙等人,也都知道这个道理,此刻见杨作的策略对路子,都是赞不绝口,一个劲儿称赏“右都督高明”!

    杨作心中虽然高兴,却并没有掉以轻心,因为官军的竹排强渡,简直没完没了,冲走了二十架,又来了二十架!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那些咋咋呼呼喊着过河上岸的官军,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投掷套索拉扯对岸的拒马和木桩,目的也是为了做戏做全套,为了让这一次佯攻显得更加逼真而已。

    而那些看似失去了控制顺河漂流而下的竹排木筏,也早就勘探好了大概停靠的落点,而且落点也不远,就在西溪河汇入六冲河的丁字河口东北拐角处。

    六冲河湍急的水势由西南往东北冲击,从西溪河上漂流而来的竹排木筏,刚好被六冲河的河水冲往官军所在的这一侧。

    而这一次,如今又有史永安领着倮倮营在那里整修驿道,顺便就能把他们连人带竹排捞上河岸。

    接下来,距离回到西溪铺再一次登上竹排“强渡”西溪河,也不过就是一二十里的山路而已。

    随着官军的竹排木筏一波又一波地飘过河去,一波又一波地靠上对岸,拉倒一架或者几架拒马,然后一波又一波地顺河冲走,西溪河对岸聚集的水西彝兵也是越来越多,沿着西溪河西岸码头,上下数里之内,都是严阵以待的水西彝兵。

    就这样,官军竹排强渡,彝兵严防死守,一个上午的时间很快就在西溪河畔的“激战”中过去了。

    官军前仆后继的一**强渡,让杨作等人震惊于官军兵力之雄厚的同时,也让杨作的心中隐隐有种不安。

    官军虽然人多势众,但是似乎雷声大雨点小,两三个时辰过去,没有一架竹排木筏上的官军在靠上岸头的时候,调下竹排,冲上对岸。

    随着时间的流逝,攻守双方都有点力不从心了,而官军的鼓声和呼喊却始终没有停下来。

    “难道说,对面的官军,这是在佯攻?!”

    这个念头一在杨作的心中生出,就不可遏制地不断变大。

    “如果许成名这个奸诈的狗官在西溪渡搞的是虚张声势的佯攻,那么他真正的杀手锏又是在哪里?!”

    西溪河谷上弥漫的雨雾,让杨作看不清对岸的情况,从而也做不出及时的判断。

    不过,杨作越往深处想越觉得不对,越往深处想就越觉得恐慌。

    正当他要派人传令召集众土官再次商议敌情,重新商定防守对策的时候,突然听见远处的雨雾之中一阵喊叫声传来。

    杨作赶紧凝神细听,却越听越清楚,那声音竟是在呼喊:“岸上有官军,右都督在哪里?!官军上岸了,快去报与右都督!”

    “岸上有官军?!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杨作心中的疑虑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只是还没等他问出来,就听见“啊”的一声惨叫传来!

    方才呼喊岸上有官军的声音也是戛然而止,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自从官军抵达西溪铺后,杨作接连几天都没有好好睡过一个囫囵觉了,此时以为自己听错,使劲要了摇头,然后问身边人:“你们听见了吗?刚才那个声音?”

    杨作还没有等来回答,就听见岸上突然一片大哗:“官军?!有官军?!

    “官军过河了!有官军啊!”

    这下子,杨作大惊失色,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中计了,老子居然真的中计了!

    杨作当然中计了。

    罗乾象、莫可及和韦昂三人各领所部,以罗乾象为主将,十六日下午抵达以那坝,在以那则溪所在地稍事休整,补充了食水之后,于傍晚时分抵达支嘎阿鲁湖边。

    支嘎阿鲁湖边果然有大量的小型渔船和一片片新旧不一的竹排。

    一些湖边的彝人以捕鱼为生,长年居住和生活在船上或者成片的竹排屋里。

    如今,那些彝人男子都在前两天刚被莫氏和韦氏狼兵杀死,剩下一些侥幸未死的,如今也都逃散不知去处。

    依靠着这些大小不一的渔船,以及不可胜数的竹排,罗乾象三人在次日清晨寅时刚过的时候,就打着火把,成群结队地登上了事先准备好的渔船或者竹排,以手中藤牌为桨,朝着支嘎阿鲁湖对岸划去。

    如同一片柳叶形状的支嘎阿鲁湖,南北长达数十里,而东西岸之间最宽的地方也不过十几里,最窄的地方只有几里宽。

    罗乾象几个都不是本地人,而本地人也在此前广西狼兵们的烧杀抢掠中要么被杀了要么逃走了,想找几个带路的向导都找不到。

    因此他们选择的乘船地点,正是支嘎阿鲁湖的中段,不是最宽,也不是最窄。

    就这样,八百多艘各式小渔船,以及一千多架大小竹排木筏,载着八千八百多人,密密麻麻地一大片,在支嘎阿鲁湖的湖面上漂浮而过。

    蛮烟雨之中,支嘎阿鲁湖中无风也无浪,只有藤牌划水响起的桨声一片。

    若是汉人官军乘坐竹排木筏,穿行在这茫茫一片雨雾之中,大概十之**要分不清东西南北,最后迷失方向,但是自幼生长在广西山水密林之中的莫氏和韦氏狼兵土官土将们,却没有这个问题。

    特别是出身于与水西山水相连的永宁宣抚司蔺州之地的罗乾象,及其麾下的穿青苗兵们,也都熟悉这样的天气,知道在这样的天气之中如何辨识方向。

    就在寅时至辰时之间,这一个蛮烟雨最浓最重,连火把都燃不起来的时间段里,罗乾象、莫可及和韦昂,花了两个时辰,安安全全顺顺利利地领着八千八百多人的队伍,有先有后陆陆续续抵达了支嘎阿鲁湖的对岸。

    八千八百多人稍事休整,吃了携带的干粮之后,除了武器以外,丢掉了所有不必要的东西,然后分作三路,齐头并进,向着奢香驿的方向奔袭而来。

第五七九章 一扫而空

    距离奢香驿约莫二十里处,西溪河河谷之中有几片宽阔的山坳,因为那里沿着西溪河的河岸,建有一座很大的水车,所以叫作水车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因为杨作担心官军从这里过河,所以提前在这里安排了一支五千人的守军,由安邦彦手下的另外一员大将喔遮率领,屯驻在这里。

    另外一处预备队黄泥塘,则与水车坝一样,也是距奢香驿二十里,由另外一员大将,水西安氏的一支名叫杓佐的土司头人率领,同样屯兵五千人。

    杨作以奢香驿为主,亲自带兵驻守屯兵一万。

    奢香驿、水车坝,然后再加上奢香驿右后方的黄泥塘,一共三地,大体呈品字形分布。

    在西溪河西岸沿着驿道附近崇山峻岭道路崎岖的地形地貌上,本来就摆不开大军,能够安排成这样,已经算是比较稳妥了。

    但是,本来还算是稳妥的安排,却因为许成名指挥贵州军在西溪铺渡口和西溪河上发起的佯攻强渡,被杨作自己给完全大乱了。

    不仅黄泥塘的预备五千人被他临时调集到河边参与严防死守,而且水车坝的五千人也被匆匆忙忙慌里慌张地调到了奢香驿外的渡口和码头一带,沿河密集布防。

    结果,等到罗乾象、莫可及和韦昂三人一路翻山越岭沿河南下,发现水车坝这处彝人村寨的时候,原本驻守在村寨内外的喔遮刚刚率领大军主力消失在水车坝南面的雨雾山林之中。

    罗乾象等人见水车坝往南有现成的道路通行,也都不再绕道,也不管水车坝有没有敌军驻守,三股人马趁着雨雾弥漫,从水车坝西北的山林中一冲而下。

    幸运的是,喔遮只在水车坝留下了数百老弱,在这里看管粮草辎重等物资,而水车坝原有的男子,无论老弱,早已被杨作征调到了奢香驿附近充作了随军的民夫,扎营立寨都是靠他们。

    这样一来,罗乾象、莫可及、韦昂三人率领的穿青苗和广西狼兵八千八百多人,只是一个冲击过后,半个多时辰,就将水车坝里老少男子杀掠一空,只有驻在水车坝外的少数彝兵闻风而逃,一路往南逃跑,一路高声示警。

    只是二十里山路虽然不太好走,但是一个多时辰的功夫也足够了。

    到了当日午时的时候,罗乾象等人率军一路追着难逃的部分彝兵,翻山越岭,穿过雾林,在杀了最后一名水车坝逃兵的同时,也终于抵达了奢香驿。

    杨作的嗅觉,还算是比较敏锐的。

    若是他没有调走水车坝的五千驻军的话,此时反应过来,他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至少可以先丢下河上佯攻的官军不管,集中力量先去水车坝,以两万人去打罗乾象等人的不到九千人,还是很有希望取胜的。

    但是,到了这个时候,等到奢香驿的彝兵,都在高喊“岸上有官军”,随后一片大乱的时候,一切就都晚了。

    罗乾象、莫可及和韦昂三人,以及他们各自麾下的穿青苗兵或者狼兵们,连日来不知道已经跑了多少的山路,但是此时此刻,当他们知道自己突袭的目的马上就要达成,而奢香驿的水西彝兵不仅毫无防备,而且几乎全都密密麻麻地拥挤在西溪河谷下面的河岸上,他们还是兴奋地嗷嗷叫,一点也没有翻山越岭穿越雾林的疲惫。

    细密的雨雾对双方的影响都是一样的,若是罗乾象等人率领的百千八百名官军人人都有弓箭而且能够使用弓箭的话,那么光是站在高高的岸上往下抛射箭雨,就能把那些沿着河岸布防数里之长的将近两万彝兵给灭掉。

    不过可惜的是,像这样的雨雾天气,官军的筋角复合弓根本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雨雾大,湿气重,而且不是一天两天,这个年代的弓弦,最怕潮湿和雨雾,遇上这样的天气弓弦松弛无法使用。

    与此同时,制作工艺远远落后于官军的水西彝人弓弩,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所以在水西地区,能够决定战争胜负的,归根结底还是你一刀我一刀的白刃格斗与近战肉搏。

    罗乾象、莫可及、韦昂等人也都知道这一点,所以也根本没打算靠着投机取巧取胜。

    三人率军来到奢香驿附近以后,看见雨雾中密密麻麻拥挤在一起沿河布防的水西彝兵,啥话也不说,只是大吼一声,就持刀冲向了码头,冲向了渡口。

    时间已经过了中午,太阳依然没有露面,而密集的潮湿的雨雾依然聚而不散。

    许成名隔着西溪河,早听见了对岸的呼喊,虽然看不清四五百步外的对岸现在究竟是一副怎样的局面,但是光听那一片喊杀声,再算算时间,他也知道罗乾象一定是到了,对岸一定是乱做了一团。

    于是本已经有些懈怠了的鼓声,再一次“咚咚”“咚咚”地响了起来,激越的鼓声透过笼罩在西溪河谷上的迷雾,激励着两岸的所有官军。

    已经沿河漂流了两趟的赵国玺,第三次身先士卒,弃了手中的盾牌,双手握持一把大刀,乘着竹排往对岸冲去,一边渡河,一边激励士气:

    “罗将军已经过河了!苗兵、狼兵已经赶来了!只要弟兄们靠岸,我们就一定能赢!只要消灭了河边的这股乌蛮,就轮到我们贵州兵,抢钱抢粮抢女人了!”

    此话一出,麾下士卒人人振奋,一个上午的佯攻、漂流造成的身心疲惫,一下子一扫而空。

    这些贵州兵,早就对一次次满载而归的狼兵无比眼红了,此时没有人记得赵国玺前面说的那些嗦话,人人都只记得上了岸就能抢钱抢粮抢女人!

    所以,当这一次第一批二十架竹排一靠上河岸的木桩,竹排上的贵州兵也顾不上将竹排上的套索套上那些拒马或者木桩,而是一个个跳跃而下。

    能跳上河岸的跳上河岸,跳不上河岸的,就直接跳在河岸边的水流中,一个个持盾聚到舞刀,迎着岸上的投掷过来投枪或者石块,往河岸上奋力挺进。

    蹲在一架竹排顶端的赵国玺比较幸运,借着竹排撞击在河岸上的冲劲儿,纵身一跃,落在岸上。

    此处沿河布置的尖木桩和拒马,之前已被官军佯攻强渡时的竹排拖入了河中,没有了沿河摆放的拒马,雨雾中的彝兵,唯恐被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官军竹排拖入河中,所以也不敢靠河岸太近。

    这样的一个个地方,就成了赵国玺麾下靠岸之时的一个个突破口。

    赵国玺一跳到了岸上,马上就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胆气顿时为之一壮,双手紧握着一把宽刃厚背的大刀,冲进了河谷中河岸上犹自乱成了一团的彝兵,左劈右砍,冲杀了起来。

    河谷之中,河岸之上,数不清的彝兵们,因为来自岸上来自背后的苗兵和狼兵的突然袭击,早就一片大哗,乱做了一团,此时突然河面上又出现了官军的一架架满载士卒的竹排木筏,看到的人心中都是更加惶恐。

    不少人惊叫起来:“河面上又来了官军!对岸的官军渡河强攻了!”

    这些拥挤在河边的彝兵这么一喊,局势更加混乱。

    赵国玺麾下的人马多是汉人,听不太懂这些彝人哇哩哇啦地在说些什么,但是蛮烟雨之中,隔着河滩正奋力攻杀彝兵的罗乾象,却是听得真真切切。

    罗乾象听了大喜,当下也是高喊:“许总兵过河了!许总兵过河了!杀光他们立大功啊!”

    站在西溪渡码头的许成名,远远地听见了罗乾象的大嗓门儿,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

    他当然没有过河,但是他的麾下却已经陆陆续续越来越多地靠上了河岸。

    一个上午佯攻强渡所花的功夫,一点也没有白费,不仅把对岸的岸防工事搞得千疮百孔,而且也让许成名麾下的贵州军对于乘坐竹排木筏横渡西溪河抢滩登陆,积累了宝贵的经验。

    等到真的要强渡硬攻的时候,这些之前的努力,到了此时就全都用上了。

    许成名轻出了一口气,然后命令身边的亲兵,轮流换班擂鼓助威,而自己则在一个粗壮的古树下,找了一块巨石,盘腿打坐,闭目养神,静静地听着对岸隔河传来的呼喝怒骂与惨叫哀嚎之声。

    这样的鼓声、喊杀声、凄厉惨叫声汇合在一起形成的那一片嘈杂与喧嚣,对于戎马征战了大半生的许成名来说,比最好的曲子都好听,都更能让他感到放松与惬意。

    对于战场之上的生生死死,他见惯了,也麻木了,早就没有了对敌人的悲悯之心。

    当年水西宋氏与水西安氏合兵,大军十万围贵阳,你来我往,反复争夺,前前后后鏖战十个多月,到最后城中粮尽,吃马,马尽人相食,时任城中营兵游击的许成名,什么都经历过了。

    有了那样的经历,如今再怎么残酷血腥的场面,摆在许成名的眼前,他的心中也生不出什么波澜。

第五八零章 兵进大方

    两个多时辰之后,对岸的喊杀之声渐渐减弱,以至于平息,只是时不时地传来一声两声惨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算算时间已经到了酉时,六月的天气虽然昼长夜短,但到了这个时辰,照着往常也该是傍晚时分了。

    只是西溪河谷的两岸山林,依然笼罩在一片灰白色的烟雨迷雾之中,天地之间一片混沌,让人莫辨昼夜,根本看不出也分不清究竟是什么时候。

    许成名盘腿坐于树下,闭目打坐入睡良久,方才醒来,看看天色,听听对岸,正要派人过河去打探情况,却突然听到西溪渡码头上的官军卫兵喊道,河上有人。

    片刻之后,一艘小船从对岸就着水势划过来,砰的一声撞在岸上。

    许成名身边亲卫连忙下了河岸前去打探,一会儿就领着一个人来到许成名的面前,原来是赵国玺手下的一个把总。

    那把总见了自家总兵官,连忙行礼。

    接下来,许成名就听那把总竹筒倒豆子一般,伶牙俐齿地说出一番话来。

    “启禀总镇!乌蛮贼军右都督杨作自杀而死,罗副将麾下苗兵狼兵与赵参将合兵,斩首过万!

    “土酋化沙、喔遮、阿乌蒙、阿乌密身死,首级皆为狼兵所得!

    “乌蛮贼军落水溺死无数,另有三千余人跪降!

    “如今土酋杓佐率领小部人马往西逃窜,罗副将领着苗兵狼兵追往黄泥塘去了!”

    那把总当着许成名的面飞速地说完了这番话,看着自家总兵,等候军令指示。

    许成名略略消化了这些消息,脸上逐渐绽放出笑容,然后说道:“不错!很好!回去传令赵国玺坚守待命,传令罗乾象追至黄泥塘后,就地立营驻扎,不必再往西追!”

    那把总听了这话,抱拳应诺,然后转身而去。

    当天夜里,漫天的阴云浓雾突然转成了滂沱大雨,哗啦啦哗啦啦地一直下了一整夜。

    瓢泼一样的大雨,一直下到了第二天上午,方才渐渐停歇。

    贵州总兵官许成名吃罢了早饭,从整个西溪铺保存最好的一栋房屋中出来,走到院子中,仰头看着天。

    天气虽然依旧阴沉,但是经过了一夜的大雨如注,像头一天那样的浓雾,早就消散不见了。

    空气干净而清爽,让人呼吸起来感觉十分舒服。

    就在昨夜,许成名派人冒着大雨,往水西城送去了西溪河之战的捷报。

    杀敌过万,俘敌数千,另有数千落入河中生死不知,斩获的首级之中,还有敌军统帅右都督杨作,以及另外四名土司头人。

    而自军伤亡不过两千来人,还多是来自广西的狼兵,对于这一点许成名感到尤其满意。

    无论如何,这对从贵阳出发兵进水西的这支官军来说,绝对算得上一场大捷了。

    见雨彻底停了,许成名留下部分人马,等待贵州按察使史永安派人前来交接西溪铺的防务,然后亲自带其他的手下,乘坐备好的竹排木筏渡河来到河对岸的奢香驿。

    许成名这边停靠岸边,赵国玺领着一队人马就慌里慌张地来了,等到许成名登上了奢香驿这边的码头,赵国玺慌忙行了礼,说道:“总镇大人!有件事情不知道如何对您说?”

    许成名看着他,问:“好事,还是坏事?”

    赵国玺有些为难地说道:“恐怕不是好事!”

    许成名这下才有些上心里,说道:“若是好事,我还不听了,将士们奋战辛苦,有了什么缴获,都是你们的!

    “不过若是坏事,那就说来听听吧,究竟什么坏事?”

    赵国玺看着许成名这幅认真的样子,用手指了指码头下游的西溪河谷里,说道:“昨日报与总镇大人说,众将士斩首过万,然而今日清晨大雨初停,末将派人枭首清点,实得首级五千一百余级!

    “另有一半以上,被昨日上涨的河水冲走!末将粗心大意,致使将士们殊死奋战之功不得显扬,实在罪过不小!

    “将士们斩首之功不可埋没,末将本人愿以前功抵此过,特报与总镇大人知道!”

    许成名扭头看了上涨的西溪河水,叹了口气,说道:“此是天灾,非你之过!且捷报已传回,朱部院若怪罪,自有我担待!”

    许成名这样一说,让赵国玺内心十分感动,能有这样一个不贪功,不诿过,愿意为部下担责任,为部属撑起一片天的上官,可是十分难得的。

    当天上午,贵州总兵官许成名渡过了西溪河,在赵国玺陪同下,粗略检视了这一战的斩获之后,率军入住了奢香驿。

    到了中午,罗乾象、莫可及和韦昂也各带部分护卫,回到奢香驿来见许成名,请示下步行止。

    因为杨作及其麾下四个土目头人身死,所率的两万大军也几乎全军覆没,而他们辛苦搜罗转运存放在黄泥塘、奢香驿、水车坝的大量粮食物资,也全部完好无损地落入了官军手中。

    奢香驿和黄泥塘的彝人百姓,早在战事初起的时候就向西逃散了,那么没有逃散或者跑远的,如今也都成了俘虏,与缴械投降的那些驻守奢香驿的水西彝兵一起,清理打扫战场,掩埋被割下了首级的一堆堆尸体。

    到了第二天,赵国玺又率军监视着多达五千的俘虏和彝人百姓,在西溪河西岸砍伐山上巨木,沿河修筑码头,建造官军大营,同时利用竹排木筏,在西溪河上搭建浮桥。

    西溪铺和奢香驿之间的西溪河上,很快就变成了一片热火朝天大干快上的繁忙工地。

    六月二十一日中午,朱燮元在史永安、安隆的陪同下,由刘肇基所部监管三千水西城降兵,沿着整修拓宽完成的宽敞驿道,一路运送大将军炮和大批辎重粮食,抵达了西溪河东岸的西溪铺。

    中午在西溪铺稍事休整,当天下午即率军渡河抵达了奢香驿。

    西溪河因为大量降雨而突然暴涨的水位,两天后即大幅度回落,又恢复了温顺平静的模样。

    这也让西溪河上利用竹排串联然后上覆木板建造起来的浮桥,经受住了严峻的考验。

    十门大将军炮的炮车和大量的军需辎重车,被马匹拉着,有惊无险地,一辆接着一辆,从上面安全通过。

    奢香驿的附近,有一处当年奢香夫人的行宫,奢香驿就是因此而得名。

    说是行宫,当然是一种僭越,奢香夫人不过是一个宣慰使夫人而已,哪里有什么资格给自己修建行宫。

    所以,说是行宫,在明白人看来,其实不过是一座山居别院罢了。

    慕俄格山城,建在大方附近落脚河畔的五指山上,因为地势较高,所以冬天很冷,耐不得冷的奢香夫人,就派人到大方附近的其他地方寻找地势较低,适合冬季居住的地方。

    西溪河畔的这个地方奢香夫人的要求,同时又处在龙场九驿的中间位置上,方便奢香夫人控制整个驿道,所以就选在了这个地方,修建别院,冬季的时候,到这里来居住和处理水西军民事务。

    久而久之,这个原本叫作西溪驿的地方,就变成了龙场九驿中的所谓奢香驿。

    朱燮元渡过西溪河后,总督部院行辕就设在了奢香夫人当年的别院之中。

    当天晚上,就在这座奢香夫人当年居住的别院之中,朱燮元召集许成名、史永安、罗乾象、刘肇基、莫可及、韦昂这几人议事,定下了灭亡水西安氏的计划。

    次日清晨,朱燮元以罗乾象为先锋,让他率领刚在奢香驿立下大功的所部苗兵和广西狼兵,从黄泥塘出发,多派哨探,一路搜索前进,赶往位于金鸡场的金鸡驿,以及距离金鸡驿不过二十里的大方。

    然后朱燮元亲率许成名、刘肇基、安隆所部,随后押送火炮和粮食向西进发,兵逼大方。

    与此同时,留下了史永安领着倮倮营,坐镇奢香驿,监管着七千多俘虏,继续整修拓宽从奢香驿往西通往金鸡场的驿道。

第五八一章 三十六计

    为什么朱燮元这么心心念念不屈不挠地执着于拓宽驿道,并且沿着驿道设立邸铺、完善驿亭、修建仓廪?

    因为他知道不如此做,官军对于水西的平定就是不能持久的,也是不能维持下去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年贵州巡抚王三善兵进水西,甚至一度占了大方,水西安氏化整为零,撤离了慕俄格山城,短短两三个月后,官军粮尽而退,水西安氏四十八部彝兵围追堵截衔尾追击,致使王三善先胜后败,兵溃身死。

    这个教训实在是太惨痛了。

    因为打败水西容易,征服水西太难,甚至征服水西也容易,而治理水西太困难。

    难就难在道路难行上面,难就难在深入难出上面。

    一旦从贵阳到毕节,甚至到川东有了一条畅通无阻的通衢大道,那么水西安氏的贵州宣慰司辖地,也就具备了改土归流的条件。

    对朱燮元来说,所谋者大。

    击败安邦彦只是基本目标,而将水西改土归流,永绝后患,才是基本目标以上的大目标。

    朱燮元从奢香驿率军西进,兵逼大方的同一时间,慕俄格山城内的安邦彦则处在了暴怒乃至疯狂的边缘。

    率领一部分部众直接逃回了大方慕俄格山城的土目头人杓佐,被安邦彦喝令当众拿下,就在慕俄格山城内的“罗甸大王宫”前院大堂之上,将杓佐“明正典刑”,斩首示众。

    眼下的罗甸大王宫,正是以前水西安氏的贵州宣慰府。

    原本计划内的禅让大典,虽然没有如期举行,但是安邦彦已经将之前的贵州宣慰府改成了罗甸大王宫,并且如愿以偿地按照原计划搬了进去。

    现在整个慕俄格山城,都是安邦彦说了算,也没人敢于反对。

    杓佐也是水西安氏的近支,安邦彦说杀就杀了,也没有人敢站出来为他求情或者说三道四。

    不过,安邦彦虽然非常享受杀了奢氏之后自己在水西生杀予夺威福自专的感觉,但也不得不面对如今水西的危局。

    红土川之役死了奢崇明,奢家彝兵全军覆没,安邦彦固然对奢崇明的死和奢夫人失去武力后盾而幸灾乐祸了几天,但是红土川方向的官军,短暂休整之后,不断地沿着山间鸟道,往大方的方向推进,却让他寝食难安。

    除了沙溪坝红土川方向的官军之外,接踵而至的水西城的投降,以及西线毕节方向川军滇兵一次又一次不惜伤亡的猛攻,也让刚刚掌握了水西全权当了家的安邦彦,焦虑万分。

    然而所有这一切,都没有奢香驿的失守这件事对安邦彦的冲击大。

    奢香驿正卡着驿道,紧邻着西溪河,南面二三十里又是高山深谷的六冲河,称作是一道天险也不为过。

    更重要的是,它是大方以东的最后一道可以称作天险的地方了。

    大方附近的金鸡场,虽然是金鸡驿的所在地,但是真正的驿道并不从金鸡场通过,而是从金鸡场所在的山坳北面通过。

    朝廷的官军完全可以对金鸡场置之不理,径直沿着驿道西进大方。

    所以失去了奢香驿、黄泥塘之后,安邦彦真正感受到了水西安氏覆灭的危险。

    毕节面临着四川总兵官侯良柱、云南总兵官林兆鼎一而再再而三的猛攻,几度摇摇欲坠,最终都没有失守,而被他倚重为左膀右臂的右都督杨作,有着西溪河、六冲河这样的天险,却丢掉了奢香驿,这一点尤其让安邦彦暴怒异常。

    “杨作误我!这个呷西,果然是当不得大用!”

    杀了杓佐之后,安邦彦在恢复如初的罗甸大王宫前院大殿之中,召集了几个亲信商量对策,此时也不顾自己最信重的左都督莫德同样是呷西出身的事实,当众怒骂杨作是个呷西。

    “大王!西溪已失,右都督已死。事已至此,追悔也是无益。当今之计,还是要速定战守之策啊!”

    此时说话的,正是安位的老师,奢夫人之前的谋主,贵阳老秀才周世儒。

    这个周世儒,虽然是以前的贵州宣慰府内院塾师的身份,但是跟在安位和奢夫人身边久了,也通过安位和奢夫人之口,参与过许多水西军民事务的谋划,比如当年联络水东宋氏一起进攻贵阳,其中就有他的谋划。

    若非如此,奢夫人也不会让他参与设计刺杀安邦彦这样的机密大事了。

    只不过奢崇明死了以后,这个周世儒眼看着安邦彦羽翼已丰,势力已成,安位和奢夫人手中没有军队,很快就认清了水西内部的形势,顺手就把安位和奢夫人以及奢夫人的兄弟奢崇辉,卖给了安邦彦,而且卖上了一个好价钱。

    如今的周世儒,摇身一变,俨然成了安邦彦这个罗甸大王的新晋谋主了。

    “战该如何,守又该如何?!难道如今形势,战不就是守吗?!”

    听了周世儒的话,安邦彦的左都督老将莫德瓮声瓮气地说道。

    周世儒瘦而高,身材修长,美须髯,手持一把折扇,轻轻摇动,颇有一副文采风流仙风道骨的模样。

    此时听了左都督莫德的问话,笑而不语,只等安邦彦开口。

    果然,安邦彦面色不虞地对周世儒说道:“秀才有话尽可说来,何故如此遮遮掩掩!”

    这时,周世儒方才合上折扇,然后肃容说道:“大王可还记得当年情景,贵州巡抚王三善率军六万兵进水西,所攻皆克,所战皆捷,一度也曾来到大方城外,可是最后的结果又是如何?!”

    说到这里,周世儒也不等安邦彦回答,继续说道:“遥想当年,官军汹汹而来,大王不当其锋而用地利,化整为零,以退为进,从此龙入大海,虎归山林,终化被动为主动,一举扭转颓势而得获全胜。有此全胜之先例可循,不知大王心中还有何虑?!”

    周世儒说完了这番话,看着安邦彦,不再言语。

    安邦彦也差不多听明白了周世儒的意思,只是心中难以决断,当年那个贵州巡抚王三善实在太狠,他率军逃离大方,逃回山高林密地势更加险峻的老巢织金洞一带藏匿,那可不是什么以退为进虎归山林。

    那是真正的狼狈逃窜,亡命奔逃。

    若非王三善出身河南永城的新任贵州,对云贵一带的风土地理不甚了解,不懂什么雨季旱季的变化,严重低估了水西群山之中的山高林密蛮烟雨,最后败在了粮道断绝大军自溃上,那么光是那一战,水西安氏恐怕就得被王三善连根拔除了。

    只是此时安邦彦听周世儒睁着眼睛说瞎话,把当年自己的狼狈逃窜说得如此光辉灿烂理直气壮,把一场败逃说成了以退未进,把东躲西藏说成了猛虎归山,一时也是无话反驳。

    而此时,左都督莫德说道:“秀才说得倒是没错!我罗甸国能在水西之地屹立千年而不灭,所凭借的,不是地大物博人口众多,除了我彝人善战之外,最要紧的正是水西山林之险绝。”

    说到这里,左都督莫德对安邦彦躬身说道:“大王!如今朱燮元率军汹涌而来,其势一如当年王三善!滇兵川兵收乌撒、破,贵阳官军克水西、下西溪,势头正盛,不可当也!”

    说完了这些话,左都督莫德顿了一顿,头也不抬,继续说道:“兼且遵义官军上万,正自沙溪坝红土川源源而来,其险尤急!莫不如趁着官军尚未合围大方,以退为进,转战他处,以待敌之粮尽自退,届时大王忍得一时之辱,再次聚兵追击,则大胜可期也!请大王早作谋划!”

    莫德说完了这些话,也是一头大汗,如今的安邦彦可不是过去了,不仅轻易听不进去手下的谏言,而且动辄鞭打辱骂,甚至杀人全家,这让跟着安邦彦征战了多年的老将莫德越来越有一种伴君如伴虎的感觉。

    听完了左都督莫德说的这番话,安邦彦陷入了沉思之中,脸色变换来去,患得患失,难以取舍,自己这个罗甸大王的位子还没有坐热乎,就率军撤离了慕俄格,实在是有点大丢面子,大损威信。

    慕俄格是水西彝人的王城,罗甸大王率军撤离了自己的王城,自己国都,还算是罗甸国的大王吗?

    可是不撤的话,以目前麾下一万余人,要想在遵义方向的官军和贵阳方向的官军围攻之下,坚守住慕俄格山城,风险实在不是一般的大!

    安隆虽然投降了官军,而安邦彦也杀了他的全家,但是安隆投降之前数日传递回来的军报,却也让他心惊胆战。

    官军的火枪火炮居然如此犀利,以两千对五千,官军未死一人而杀死彝兵超过四千之众。

    这可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的情况啊!

    安邦彦脸色数变,决断不下,良久不语。

    这个时候,周世儒刷的一下合上折扇,朗声说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大王若是迟疑不能决之,不如问之以毕节镇守将帅!若毕节可以久守,大王坐镇大方坚守亦可!若毕节不能久守,毕节一失,大方则顿成死地也!到时悔之晚矣!大王宜当早作决断!”

第五八二章 虎踞山城

    西溪河之战结束后的第二天傍晚,患得患失犹豫不决了一整天的安邦彦,果然向毕节派出了信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毕节在大方之西百余里处,大明朝廷曾经在此设有毕节卫。

    只是水西战乱多年,毕节数次易手,汉人商民百姓被彝兵杀,而彝苗各族百姓则被官兵杀,**年下来,此地早已空旷而荒芜。

    没有了商旅往来,也没有了店铺林立,有的只是残壁断垣,以及随处可见的满地尸骨。

    真是应了那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奢安之乱以来,云贵川官军与奢安乱军之间的多年战争,使得位于黔西北的水西及其周边地带民不聊生,满目疮痍。

    如今,毕节周边的彝苗百姓,要么就是逃散无踪,要么就是被安邦彦的弟弟安阿伦,以及驻守毕节的土帅阿征集入城,一起坚守城池。

    作为云贵川三省驿道重镇的毕节,是从水西安氏在虎踞山山城周边演化而来的。

    龙场九驿的驿道打通之后,虎踞山下设立毕节驿和毕节卫,沿着驿道的两边渐渐出现了集市,渐渐形成了城镇,如此二百多年下来,就有了毕节城。

    但是,虎踞山始终是毕节城内的制高点,也是毕节城的内城。

    四川总兵官侯良柱和云南总兵官林兆鼎两人合兵攻下之后没多久,就按照朱燮元的军令,兵进毕节,一路翻山越岭往东杀来。

    五月底,两位总兵官率军抵达毕节城外,很快就攻下了年久失修残破不已的毕节外城。

    安阿伦和土帅阿退守虎踞山城坚守,侯良柱与林兆鼎对虎踞山城发动了两次猛攻,皆损失惨重,以失败收场。

    虎踞山城依山就势而修建,最高处距离地面约有一百五十余丈,搁在后世海拔约有四五百米高,说起来并不算高。

    但是难就难在,虎踞山虽然不高,却异常险峻,十分陡峭,除了一条环山登顶的数千级或宽或窄或高或矮的石阶之外,没有其他的上山道路。

    而且陡峭的山坡上或者悬崖上,生满了巨大箐篁竹林。

    虎踞山的后面有一条险峻的山中小道,但是与这条小道相连的,毕节城北更加高大险峻的群山。

    侯良柱和林兆鼎连着两次强攻失败之后,除了从东南西三面率军围困之外,暂时也没有别的办法。

    正好之前朱燮元曾经传令,让两人对于毕节城可以围而不打,打而不下,借以牵制或者调动安邦彦的军队来援,为遵义和贵阳方向的官军西进创造机会。

    两人考虑到了这一点,也就没有再对安阿伦和土帅阿在毕节城中的最后据点进行强攻。

    而是轮番率军攻略四周,先后拿下了毕节以南的军事要地七星关、老鸹关,除了搜刮到大批的粮食和马骡牛羊之外,还留下了一批彝苗青壮活口,驱使他们砍伐竹木,制作攻城使用的投石车。

    半个多月后,顿兵毕节虎踞山城下面的侯良柱、林兆鼎接到了朱燮元的最新命令,从中得知东线官军已经在红土川建功,而遵义方向的官军秦良玉部,更是阵斩奢崇明。

    两人在分外眼红的同时,也是立刻按照朱燮元的命令,再一次对虎踞山城发动了进攻。

    先是利用三面环山布置的投石车,冲着虎踞山城一个劲儿地抛射石,然后驱使抓捕来的一千多彝苗青壮手持藤牌竹枪进攻山城,官军随后跟进。

    然而六月十六日的这一次猛攻,依然以失败而告终,除了那一千多人的疫苗青壮消耗殆尽之外,没有取得实质性的成功。

    好不容易抛射上山的石,砸死了多少安阿伦的手下还不清楚,但是很快就成为了山城中的彝兵攻击攻城官军的武器。

    如果不是山坡上密集的竹林,还不知道有多少官军被从上而下快速滚落的石头击毙。

    不过,官军一次又一次不惜伤亡的猛攻,也让主帅安阿伦的心里紧张万分,虽然驻守毕节已久的土帅阿坚信虎踞山城坚若磐石,官军根本攻不下来,但是安阿伦却不敢相信。

    虎踞山城全由巨石夯土修造,当然坚固异常,可是山城方圆不过数里,而如今居于其中的人口却达两三万人,除了一万五千多人的青壮彝兵之外,还有躲入城中的万余老弱妇孺。

    这些人多是驻守毕节的彝苗土兵的家属亲眷,躲到山城中后,固然能够帮助守城,但是他们也在大量而快速地消耗着山城中有限的存粮。

    侯良柱和林兆鼎率领的川兵滇兵已经围城二十余日,虽然猛攻数次都以失败收场,但是两人始终没有退兵,反而大造攻城器械,一副不破山城誓不罢休的架势。

    这一切都让安阿伦焦虑又恐慌,他可不想死在这里。

    如今大梁王奢崇明死了,安邦彦很快就会成为罗甸大王。

    而除了安阿伦以外,安邦彦的其他几个弟弟都战死了,安邦彦本人又还没有儿子,若是安邦彦成了罗甸大王,将来又一直没有儿子,那么自己安邦彦现在唯一的亲弟弟就很有机会继承安邦彦的大业。

    若是死在了这里,岂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安阿伦曾屡次派人沿着后山上的险峻小道,绕道大屯场,回慕俄格山城求援求粮。

    但是安邦彦一直忙着处置慕俄格内部事务,忙着筹备禅让大典,以及忙着应对来自遵义方向和水西城方向步步紧逼的官军主力,根本没有太多的精力花在毕节方面。

    除了一再严词命令他们务必坚守山城之外,一没有援兵派来,二也没有粮食送来。

    就这样,安阿伦每日里都是处在焦躁不安的状态之中,每天晚上睡梦中梦见传说中奢崇明的死状,他就会悚然惊醒过来。

    六月十八日上午,西溪河一带蛮烟雨一片苍茫的时候,毕节虎踞山城之上也笼罩着一层乳白色的浓雾。

    已经在毕节虎踞山城下面驻兵二十多日了的侯良柱与林兆鼎,再一次趁着大雾弥漫的机会,对虎踞山城发起了进攻。

    这一次主动请缨担任攻城前锋的将领,是云南总兵林兆鼎麾下的悍将阿迷州土司守备普名声。

    四十余岁的普名声也是彝人,只是滇南红河的彝人与贵州水西的彝人虽然系出同源,但是相互之间却互不联系,没有什么同族之情。

    阿迷州土司普名声的守备之职,就是通过朝廷大军数次征讨奢崇明和安邦彦而得来的,其间杀了多少川东和黔西彝人,自然不用细说。

    六月十八日辰时,虎踞山城上下,一片大雾茫茫,十几步外即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林兆鼎派出了麾下土守备普名声,而侯良柱也派出了麾下悍将杨明楷。

    普名声率领麾下一千名哈尼人彝人土兵,手持双钩,身背投枪,当先出发,而杨明楷则顶盔掼甲腰挎戚刀手持类似石柱土兵的钩镰枪,率领千余四川官军随后跟进

    两千多人皆静默不语,很快消失在浓雾之中。

    虎踞山城有盘旋上山的数千级石阶,但是普名声没有选择相对易行的石阶山道,而是专捡陡峭难行阴暗潮湿的箐篁密林攀爬而上。

    普名声麾下的哈尼人和彝人土兵,之所以能在朝廷与奢崇明安邦彦的战争之中屡建功勋,就是因为他们善使钩。

    普名声麾下的精锐土兵尤其善使双钩,一行人人人身背投枪,手持双钩,犹如猿猴一般,攀爬穿行在平常人难于行进的箐篁密林之中。

    侯良柱与林兆鼎这两位征战沙场多年的老将,则站在虎踞山下的官军营前侧耳细听。

    约莫半个多时辰过后,两人相视一眼,都是点头,知道这一次或许有戏。

    因为算算时间,普名声所部应该已经靠近了城墙,而他们到现在还没被守城的敌军发现。

    两人这边紧张的心情,刚刚有所缓解,突然就听见云雾弥漫的虎踞山上传来一阵喊杀之声。

    彝人的呼喊声他们听不太懂,但是他们知道先头的队伍一定是与守城的彝兵交上了手。

    于是,侯良柱与林兆鼎立刻大声传令各自严阵以待的麾下,沿着盘旋而上的石阶山道,对着虎踞山城发起总攻。

    这一仗,一直打了几个时辰,一直打到天色昏沉。

第五八三章 率军撤离

    普名声麾下阿迷州土兵率先攻上城头,攻入城中,然后又被人潮汹涌的大量守城彝兵硬生生给赶了出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等到杨明楷麾下千余人赶到之后,两人合兵再一次不惜伤亡攻上城头,攻入城中,到最后又再一次寡不敌众被土帅阿率领的彝兵人海给赶下了城头。

    虽然杀死杀伤守城彝兵无数,但是普名声与杨明楷两人的麾下,也是损伤过半,活着的更是人人带伤,无力再战。

    到了天色昏暗莫辨昼夜的时候,跟随着总攻的队伍上山督战的侯良柱,见总攻队伍也是轮番进攻不利,无奈之下,遂即喝令停止进攻,又一次率众退下山来。

    六月十八日夜,毕节虎踞山城一带同样是大雨如注,双方再次陷入对峙局面。

    接下来的两天内,大雨时下时停,川军滇兵将士们除了留在营中休整以外,也干不了别的。

    接连两天,侯良柱身在营中,时不时地眺望着远处细雨薄雾之中的虎踞山城,终于有了点心灰意冷,于是找来了云南总兵林兆鼎商议绕开毕节进军水西的可行性。

    两个人计议不定,于是召集众将商议,但是诸将众说纷纭,议论了一整天,也没有定下来究竟应该怎么办。

    到了六月二十二日早上,虎踞山城再一次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林兆鼎提议再攻一次试试,若是仍然打不下来,那就绕道东进。

    六月二十二日上午辰时,普名声率领着麾下阿迷土兵再一次沿着箐篁密林攀援而上。

    这一次,侯良柱、林兆鼎两位总兵官,也是亲自披甲上阵,率军沿着石阶缓缓登顶。

    然而,等到他们小心谨慎地靠近虎踞山城,接近到已经可以看得清城头碉楼的时候,却没有看见一个守城的彝兵。

    普名声麾下攀援入城之后赫然发现,除了前几日留下的满地尸首之外,虎踞山城已是人去城空。

    六月二十日的中午,安邦彦的使者翻山越岭,绕道大屯场,沿着高山密林中的隐蔽小道,来到了虎踞山城之中。

    安阿伦见到使者之前,本以为安邦彦这一次派人前来,是来给自己增援或者送粮的,结果使者一开口,问的却是自己到底能不能守住毕节,以及能守住多久这样一个问题。

    本来就没有信心的安阿伦,听此一问,当时几乎就要崩溃了。

    而之前普名声两度攻上城头,攻入城中,也让一直颇为自信的土帅阿产生了动摇。

    尤其听了安邦彦使者的问话之后,毕节土帅阿更是感受到了安邦彦问话背后隐藏的那份胆怯之意,认识到到慕俄格山城面临的危急。

    当安阿伦拐弯抹角地从使者嘴里,打听到了西溪河之战杨作、化沙等人全军覆没,大方慕俄格山城以东已经没有天险屏障的情况之后,立刻就做出了率军撤离的决定。

    一边让安邦彦的使者回去禀告安邦彦,毕节已经难以坚守,一边与阿一起于使者到来的当天夜里,冒雨往北撤往大屯场。

    而安邦彦的使者,也见识到了毕节虎踞山城中遍地的尸体和不多的存粮,知道安阿伦所言不虚,也是连夜绕道大屯场,赶回慕俄格。

    六月二十二日,侯良柱、林兆鼎联袂进入毕节虎踞山城的时候,看到的正是安阿伦和土帅阿率领山城军民撤离之后的一座空城。

    而侯良柱和林兆鼎两人,也没有虎踞山上的这座山城之中多作停留,第二日一早,侯良柱留下杨明楷率领所部残军伤卒,驻守毕节虎踞山城,然后与林兆鼎率领川滇军队的主力,沿着虎踞山后面的小路,往北追击而去。

    与此同时,侯良柱也派出信使从毕节出发,绕道镇雄,前往蔺州报信,一边令留守叙永、蔺州的副总兵邓,集结兵力于蔺州,随时准备南下夹击,一边继续东行去向朱燮元通报军情。

    与此同时,身在慕俄格山城心急如焚的罗甸大王安邦彦,也终于作出了决定,带着安位、安世,以及水西安氏家族之中与安位同辈的其他几个近支子侄辈的年轻人,在左都督莫德和谋主周世儒,以及其他二十八洞土目陪同下,撤离了水西彝人的王城慕俄格。

    在安阿伦和土帅阿决定率军撤离毕节的消息传回来之前,安邦彦左右为难。

    新晋谋主周世儒一个劲儿地劝他往南,也就是趁着朱燮元率领的官军主力尚未抵达大方的时候,赶紧往南渡过六冲河,再次撤往织金洞,甚至是干脆一口气撤到织金洞以南的烟瘴之地。

    那里山高林密,层峦叠嶂,无路可通,又多深谷激流,朝廷的大军不可能深入,就是能够沿着鸟道深入,也只能轻装前行,而不可能携带多少大炮或者车马辎重。

    这个建议,与当年安邦彦的做法完全一致,因此让安邦彦十分动心。

    可也正因为与当年安邦彦被迫无奈之下的做法完全一致,所以也让安邦彦十分犹豫。

    山高水深林密,固然是个很好的撤军隐匿之地,只是那个地方对官军是个折磨,是个险地,对安邦彦麾下的大军来说,也是一个折磨,一块险地。

    那里更加荒僻,也意味着没有多少人口,没有多少粮食,安邦彦的军队和慕俄格的人口,要往哪里转移,将来还能剩下多少活着回来,实在是不好说。

    过去大方慕俄格山城一带是安位的,自己根本不在乎,说撤离就撤离,只要自己安全就行。

    可是如今自己成了罗甸大王,是这个罗甸国的鬼主,慕俄格是自己的,没有了慕俄格,一旦没有了水西彝人四十八洞中晋升的二十四洞彝人,自己给谁当大王去呢?

    与此同时,与周世儒的建议不同的是,出身于原赤水卫阿落密所的左都督莫德,却一力主张安邦彦率众北上。

    原因是,官军在北方的力量相对比较空虚,而大屯场一带还有大屯土司安驰麾下的数千人接应。

    特别是那边还有一条赤水河防线可以依赖。

    周世儒与莫德两人争执不下,周世儒的建议虽然颇得安邦彦之心,但世代臣服水西安氏的诸洞土目却多数都支持左都督莫德的意见。

    毕竟对这些各洞的土司头人来说,养尊处优惯了,本来说服他们跟着撤军都很难,再让他们跟着撤往南面的蛮荒不毛之地,就更加困难了。

    二十二日深夜,安邦彦派往毕节征求安阿伦和阿意见的使者赶回了大方慕俄格山城。

    连着三天纠结不下的安邦彦及其麾下众土目,一下子再也不需要纠结了。

    毕节不仅守不住,而且镇守毕节的安阿伦和土帅阿,已经率先带着两万军民撤往了赤水河附近的大屯场。

    这下子,安邦彦也没什么可犹豫不决的了。

    安阿伦和土帅阿的队伍,如今可是安邦彦依然拥有的最大一支力量了,他们撤往了大屯场,自己也唯有撤往大屯场,与之合兵,然后战胜进剿水西的官军,才有更大的把握。

    六月二十三日凌晨,安邦彦率领大方附近的守军,以及慕俄格山城之中的水西安氏近支亲贵子弟,带着心思各异的水西一众土目土官们,踏上了撤往赤水,撤往大屯场的路途。

    周世儒和莫德两人虽然对于撤军的方向意见不同,但对于撤军的方式则是完全一致的。

    他们的主张都是轻装撤离,焦土抵抗,而且撤离之前不但大方城要焚毁,就是慕俄格山城也决不能留下资敌,所有的府库仓廪只带能带的,剩下的都要全部焚毁。

    可惜的是,对于这个主张,安邦彦不能接受,而随军撤离的水西安氏子弟,以及水西一众土目头人也都不能接受。

    他们不仅不能接受这个焦土抵抗的主张,而且他们的撤离也不是甩掉包袱轻装前进的撤离。

    虽说是率军撤离,但最后搞出来的结果,却更像是一次大搬家。

    随军撤离的水西安氏亲贵子弟和众多的土目头人们,什么都舍不得放下,别说金银珠玉粮食奴仆了,有的连贵重一点的楠木桌椅铜盆锡罐都舍不得丢弃。

    负责指挥整个撤离行动的左都督莫德,尽管急得直跺脚,但却毫无办法。

    因为安邦彦自己,也让人带上了罗甸大王宫前院大殿中的那张镶满了金银珠玉和各种宝石的金丝楠木王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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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当空照中华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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