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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无逸     晋枭txt下载     晋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与张宾的第一次交锋

    哟嗬,这谁呀?!光天化日的,竟敢在刘大纨绔的地盘上编排他的不是?刘越显然已经毫不客气地把脚下这片还没来得及登记入籍的贫瘠之地划成了自己的势力范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腾地站起身来,狠狠地把嘴里的草根嚼得稀烂,呸地一声吐在地上,在身旁那小吏幸灾乐祸的眼光里,把一双手臂端在胸前,眯着眼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说话之间,山林间的小道上转出两个人来,当先一人身材瘦削,肤色黝黑,上下一身破破烂烂的短打,看装束像是个仆役,他手里牵着一头尖耳朵灰脖子的小黑驴,驴上坐着一个身穿宽大长衫的中年人,扫帚眉,三角眼,长脸颊,突颧骨,一绺蓬乱的山羊胡子杂草一样盘踞在下巴上。

    这两人出了山路,视线开阔处,却冷不丁见前面有三人正神态各异地看着他们,那中年男子犹豫了一下,随手勒停了毛驴,朝这便拱了拱手,大声道:“敢问此处可是西河离石?在下姓张名宾,字孟孙,赵国中丘人,因不识路途,与家奴失道于大山之中,到今日方有幸得见贵人。若有搅扰之处,还请见谅。”

    “张郎言重了,”刘虔身为三人之中的长者,忙拱手回应道:“此处便是西河离石界内,在下刘虔,现忝居西河王府中治书郎一职。”他又用手指了指身旁的小吏和刘越,接着说道:“这两位一个是西河大农座下丈田吏,另一个乃是犬子刘越。”

    什么?西河治书郎刘虔,刘治书家的儿子刘越?那自称张宾的人闻言一愕,白中泛黄的老脸上顿时满是尴尬之色,自己刚才还和仆役说起刘越霸凌婢女之事,转眼间就遇到故事的主人公了。虽说流言都是这么传的,自己主仆间闲聊一下也并无不妥,但从前面站着的刘越那阴晴不定的奇怪脸色来看,只怕这事在他那难以善罢甘休了。

    老夫真是命苦啊,自己主仆两人好不容易千辛万苦地从大山深处转了出来,气还没来得及歇上一口,估计又得被这个素无善行的浪荡子狠狠羞辱一番了。张宾哭丧着脸在心中长叹了口气:刘渊啊刘渊,老夫听人说你在左国城乐善好施、礼贤下士,这才不辞劳苦地从中丘跋山涉水而来,只为了能与你晤面,一展平生自诩的不亚于张良张子房的智算鉴识,若今日在这荒郊野外被人饱以老拳,老夫还有何面目再见天下英雄。

    张宾此刻心里作何想法刘越是不知道的,就算知道,他此刻也完全无暇顾及。自他听了这中年男子的自我介绍到现在,刘越脑海里就一直乱哄哄的。张宾这个名字,后世人知道的也许并不多,但在晋末五胡十六国前期,他可是一个智计不亚于陈平、荀、贾诩、郭嘉的第一流谋士,后世房玄龄著《晋史》,评价他是“机不虚发,算无遗策”。

    只可惜这么一个大牛的人物,却因看透了西晋诸王的贪婪残暴,甘愿雌伏于胡人之下,在羯奴石勒手下倾尽智略。十余年间,他助石勒站稳脚跟,拔足江汉,计除王弥,经营邺城,攻灭王浚,进取幽州,并最终劝石勒建号称帝,在石勒一朝,可谓是恩遇深重、功勋卓著。以致于在他死后,石勒与其他谋臣议事不决,总会叹恨他去世过早。

    虽熟读经史,世受晋恩,父亲张瑶乃中山太守,自己也曾担任中丘王帐下都督,这张宾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只为了一伸胸中那如海的韬略,又不甘学那能“有道则仕,无道则可卷而怀之”的儒家先贤,悍然视胡汉大妨如无物,为羯奴在北方诸州的大肆征伐出谋划策,客观上给永嘉之乱后滞留在中原乃至幽、并的汉家子弟带来了深重的灾难。

    虽说人各有志,识时务者为俊杰,但在刘越的心里,就算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张宾的所作所为也是大大值得非议的。融合应该是文明的潜移默化,而不应当是一路血与火的征程。就算秩序崩坏到了不得不重构的地步,血与火也应当是文明的武器,而非野蛮的工具。一切文明的创造者和践行者,莫不需要遵循这个规则。

    “你便是张宾张孟孙?”刘越勉力压下心中如沸水般翻腾的情绪,盯着眼前这个有些局促不安的中年男子,缓缓问道:“听说你在任中丘王帐下都督时因病免了官,怎么?如今病好了?这都有闲功夫到西河来游历来了。”

    “你,你怎么知道这些?”张宾闻言大吃一惊,他一脸惊愕地看着这个传说中浪荡无形的刘家纨绔,心中的震撼难以掩饰。他的这些经历虽不是什么秘密,但一个素无良迹的九品庶吏之子竟然能一口将他远在冀州的事迹说破,这不得不让他在心中升起一股深深的戒惧,这股戒惧究竟是什么,聪明如他竟一时也不得而知。

    “我知道的可不止这个,”刘越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伸了个懒腰,随口说道:“你们在武乡遇到的那个家中长人参的羯奴是叫匐勒是吧?他的乡人是不是还曾告诉你,这个羯奴每次在耕作时,都会听到刀枪和金鼓之声?还有,他居住的北原山下,是不是连树木的形状都长得像一队队的骑兵?”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张宾缓缓退后了一步,面色深沉地看着刘越等三人,紧握着毛驴缰绳的手微微地颤抖着,暴露出了他此刻内心的剧烈波动。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告诉你,你在武乡见过的那个羯奴是我刘家在洛阳时出逃的家奴。”刘越朝一脸惊愕的刘虔眨了眨眼,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既听说了我霸凌婢女的流言,想必也听说了我被仙人搭救的轶事。”

    “仙人托我给你带句话,”刘越声音平静得像一泓镜面般的湖水:“晋虽不可辅,然胡更不可事。辅晋而不可得,犹为人臣;事胡而使其虐,祸延子孙。”

    “神仙赠言,张某永志不忘。”张宾的脸色从红到白,又从白到红地变幻了好几个来回,心中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终于回复到了一个主流智者应该具有的淡定:“匐勒既是你家家奴,武乡的传言老夫自可一笑置之。不过相比神仙之说,老夫更相信气运,唯得人者得大气运,此乃天道,神仙亦不可违。”

    “看来你北去之心不可遏制。”刘越笑了笑,道:“也罢,聪明人很多时候总是会觉得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你若在左国城遇到了那个人,且帮我捎句话给他,西河的狗肉快要熟了,要不要来分一杯羹。”

第十七章 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

    “小郎君的话,张某有机会的话一定带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张宾郑重地朝刘越点了点头,抱拳朝他三人施了一礼道:“今日得逢各位,在下三生有幸。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罢,也不待刘虔等回礼,招呼起家奴,牵着驴头也不回地往北而去。

    “且先让你看一场好戏吧,”刘越看着张宾渐渐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轻声嘀咕道:“是时候该找个趁手的家奴了。个人之力实在有限,野狗好灭,家驴难除啊。”

    “越儿,你与那张郎君两人都说的是什么啊?为父听了怎么觉得像在打哑谜一样?”刘虔当然不笨,他只是少了根能生出花花肠子的筋,加上刘越与张宾的谈话语义晦涩,内容只有当事人才能明白,外人听来自然就难以理解了。

    “其实也没说上什么话,张宾想要到左国城见刘元海,越儿好心提醒他需注意胡汉之妨而已。”刘越随口答了一句,转头朝丈田吏笑道:“方才听你说,我家田产可以不遵照九品占田十顷的定制,是这样的吗?”

    “九品占田十顷,那是依照熟田而定的,治书郎初开荆棘,西河王鼓励农耕,特许以实际开垦之数为占田。只要不违制太远,入籍皆以十顷来算。”这丈田小吏似乎被方才刘、张两人一场云里雾里的对话所震慑,此刻看向刘越的眼神里鄙视之意消除了不少,他摇头晃脑地解说了临出门时西河大农对他的一番交代,随即话锋一转,颇有点神秘兮兮地朝刘越问道:“据我所知,这张宾可是中山太守的次子,是正儿八经的世族子弟,他们家世居冀州,虽与并州接壤,距离并不算近,小郎君是如何与他认识的?”

    刘越笑了笑没有说话,岔开话题道:“西河北市如今可还有奴隶买卖?而今奴价几何?”

    “北市自然是有奴隶买卖的,自刘元海任匈奴五部都督以后,市面上屠各奴虽少了些,但羌渠、羯胡和氐人等一应杂胡却日渐增多,加上从雁门郡南下的鲜卑胡,而今西河的奴隶买卖教之以前更加兴盛了。”丈田吏似乎丝毫也没有在意刘越对他方才提出的问题的漠视,自顾自如数家珍般地说道:“奴价倒是没有多少增减,小奴二人值钱三万,大婢一人,值钱两万,此为均价。除此之外,凡奴有伤癖,性燥难驯者,四五千钱亦可买得。”

    “如此倒也不贵,”刘越点了点头,慨然道:“人皆说武帝时朗陵公何曾极为豪奢,日食万钱,犹言无处可以下箸,以此观之,胡命之轻贱,还比不得一日之食。”

    “胡人自然是极为低贱的,只配买来充作田客杂役,治书郎田亩新开,正是添奴蓄仆的上好时机,今日丈田已毕,是否要到北市去物色一批佃客?”丈田吏越说性质越高,开始怂恿起刘虔买奴的事来:“我在北市认得几个牙人,他们手中的胡奴来源清白,包管治书郎买得安心,使得顺心。”

    “也好。”刘虔想了想,字斟句酌地轻声说道:“家中老奴出了籍,也该要找个使唤人来聊作差遣之用了。至于蓄买开荒用的佃客倒不是当务之急,且看看再说吧。”

    丈田吏还欲再劝,刘越已然抢先一步跨到了他的身前,他一手轻扶着刘虔略有些佝偻的脊背,一手在身后轻轻摆了摆,身后这个深谙察言观色之道的小吏顿时从说奴的魔怔中清醒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跟在两人身后,不再发出一声聒噪的废话。

    刘虔虽用不是当务之急这个理由搪塞了蓄买佃客的建议,但刘越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这个可怜的中年男人难以言说的无奈。门有败家儿,能存几口粮?

    按照正常的剧情发展,被迫用良田美宅换取了一个死去的婢女之后,治书会收拢家中的细软带着儿子的尸骨远付巴蜀。这些细软会有多少呢?从他考虑可以购买一个杂役来看,最多五六万钱。就算把这些钱全换成廉价的杂胡,不过也就能买下五六个而已,这对于亟待垦荒的十顷生地来说,自然是杯水车薪。

    看来,自己得加紧着手蒸馏酒的生产了,刘越心中没来由地一阵烦躁:制作蒸馏器的匠作虽然被自己连恐带吓地威胁了一番,但天知道他会不会故意消极怠工,拖延时间;老家人刘忠年纪一大把了,为了寻几个酿酒人还得在西河四县来回奔走。看来,身边没有几个能干点的使唤人,做什么都不能得心应手啊,但愿这次能在北市上挑一个既能干又便宜的上好奴隶。

    自来到这里以后,刘越一直在努力地做到入乡随俗,通过与眼下这具身体灵与肉的缓慢磨合,他自觉已能完全能用历史人的眼光去看待历史上的事了。但当他一脚踏入北市的坊门后,眼前乱糟糟的一幕还是不可避免地震撼了他的眼球,这地方他记忆中曾经来过,但此刻的心境却是与之前那个纨绔截然不同。

    一条长长的街市两边,跪满了身带枷锁、衣不蔽体的各色奴隶,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应俱全,远远望去,一眼看不到头。这些奴隶虽形貌各异,却无一例外地面无表情,偶尔抬起头看一眼街市上来往的人群,空洞的眼睛里也满是对命运屈服的漠然。

    有一两个新到的似乎不甘沉沦于降临到身上的悲惨命运,挣手挣脚地高声呼叫,随即便被站在一旁招揽顾客的牙人或卖主恶狠狠地猛抽了一顿鞭子,殷红的鲜血顺着手上的绳结一滴滴地淌在满是尘灰的街面上,让刘越恍惚之间似乎看到了乡下老家冬天里宰杀后悬挂在架上的一腿腿狗肉。

    这哪是什么奴隶买卖,这就是汉胡两家生生世世都解不开的刻骨仇恨的来源啊。刘越在心底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脸朝身旁一脸兴奋之色的丈田吏道:“这些胡奴一个个面目可憎,不是做贴身使唤人的上佳人选,北市可能买到汉奴?”

    “汉奴?”丈田吏怔了一怔,答道:“朝廷法令禁止占良人为奴,加之并州乃诸胡聚居之地,胡奴量大,故而汉奴极少。偶有些因主家破败的奴婢,也只在世家豪客之间辗转,一般不会送到北市来交易。小郎君若想要汉奴,只怕并非易事。”

    正说话间,前方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刘越一愣神,只见街市上那些四处走走停停的买奴人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潮水般往喧哗之处涌去。刘越转头朝丈田吏看了一眼,却见这个平日里看起来颇为斯文的不入流小吏此刻的神色就好像天上掉了坨狗屎正砸在他怀里:“斗奴?!前面有人斗奴!”

第十八章 平城拓跋奴

    “斗奴?”刘虔朝人群聚集处望了一眼,诧异地问道:“西河王不是早就禁止北市斗奴了吗?怎么还会有人行此不仁之举?”

    “就是因为禁止了,所以才难得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丈田吏恨不得了肋生双翅飞到人群当中去,他激动得发红的脸上满是期待之色,也顾不得什么礼法与尊卑了,将刘越两父子一手抓了一个,拖拖拉拉地往前飞跑:“快走快走,人再多点就看不到了。”

    刘越强忍着心中的好奇,随着丈田吏硬生生地挤进了看热闹的人群,被挤得七扭八倒的看客火冒三丈地转过头来朝三人怒目而视,其中有几个认得刘越的,暴怒的脸色顿时变得异常古怪起来,一阵窃窃私语之后,都市在他四周形成了一块不小的空档。

    里三层外三层围成的人墙中心是一块不大的空地,空地上分两拨共有五人,从装束来看,左边的应该是一个卖主外加两个奴隶,右边则是一个卖主和一个奴隶。这五人中,右边那个瘫坐在地上面貌丑陋的奴隶一眼就给刘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奴隶长得实在太奇特了:从他坐着的姿势推断,他的骨架极为粗大,身高应当不少于八尺,高鼻深目,环眼宽颔,虽精神萎靡,观之却有种引而不发之感,尤其他的双手明显长于常人,隐隐有过膝的势头,粗看之下,直如一尊缩小版的史前巨猿。

    刘越还待细看,却见场中两位卖主团团朝四周做了个揖,其中左边那人高声叫道:“小人是邬县人,姓张,贱名二狗,在太原做奴隶买卖有些年头了,但来西河贩奴还是第一次,还望西河父老多多照抚。”

    “张二狗,别废话,你们这奴斗还是不斗?!”人群外有个声音瓮声瓮气地大叫道:“斗的话赶紧让他们打起来,不斗的话就早点散了,爷爷我还要去挑几个胡女回去人叠人呢!”粗俗的话一出口,顿时引得围观人群一阵没羞没臊地哄笑。

    “说笑了,说笑了。”张二狗尴尬地笑了笑,转脸指着对面的那名奴隶卖家朝众人说道:“照着西河王的章程,本不该与这人斗奴。但这人做买卖太不地道,只要有人来看我的奴,他都要插一杠子,把我的奴说得一钱不值,张某实在出不了这口气,这才约他斗上一斗。”说完,他朝对面卖主叫道:“什么规矩,你自己与大家说吧。”

    “简单,”右边那卖主眼皮一番,生硬地说道:“你赢,我的奴归你,我一钱不取;我赢,你的奴归我,你一钱不得。奴有死伤,以一万钱一奴折算。开始吧。”说完,他微微俯下身子,恶狠狠地朝坐在地上的奴隶道:“你最好能赢,否则,就算你能活着,我也会给他一万钱,再拧掉你的脑袋!”

    在围观人群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中,两个卖家打开了锁在自己奴隶背上的木枷,右边那个手脚都还带着铁镣的丑奴身上重压一去,顿时红着眼抬起头来,仰天发出了几声凄厉的长叫。左边两奴一惊之下,尊严磨尽只剩戾气的胸腔里怒火勃发,两奴相视狞笑了一声,一前一后猛向那丑奴身上扑去。

    那丑奴端坐在地一动不动,艰难睁开的眼眸中凶光闪动,他头一偏让过扑在前面的那名奴隶凶横的一击,长长的手臂闪电般探出,一把遏住后面那名奴隶粗短的脖子,将他狠狠地掼在身前,双臂猛然发力,试图将他生生扼死在地上,只要扼死了身前的那名胡奴,他就可从容腾出手来应对身后那个一击扑空的对手。

    但丑奴显然高估了自己残存的体力和对方求生的**,当他一扼之下发现自己空乏的力量不足以让自己在短时间内将面前的敌人置于死地时,身后那名胡奴转身的回击时带起的风声已到了耳边。

    生死一线之际,丑奴强行提起全身仅存的一丝气力,硬生生直腰半跪起身来,将扼住的那名胡奴高高地举过头顶,再狠狠地甩在自己横着的膝盖上,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断裂声里,那名胡奴顿时像一条软塌塌的破麻布袋一般瘫软了下来,喷泉般的血沫从不断抽搐的嘴角汹涌而出。

    丑奴以雷霆之势解决了一个对手,但气力用尽的他实在没有办法再抵御身后那满含杀意的一击,嘭地一声闷响,坚硬的拳头击打在宽大的后背上,丑奴胸中一口逆血喷起老高,噗地一声仆倒在地上,高大的身躯激起一片灰蒙蒙的尘土。

    “好!”张二狗在一阵惊叹和呼叫声中把脸笑成了一朵菊花,他连正眼也没看自己的奴隶一眼,右手比了两个指头在对面卖主的眼前晃了晃,喜滋滋地叫道:“两万钱,哈哈……”

    那卖主原本就阴沉的脸色此刻更是要滴出水来,他气咻咻地走到丑奴身边,抬起脚狠狠地踢了他一脚,恶声恶气地叫骂道:“没用的奴才,亏得我每天斗米的养着你,连两个将死的杂胡都斗不过,害我白白输掉了两万大钱!”

    骂完,他犹不解恨,又恨恨地啐了两口,这才不情不愿地转身准备去交付赌资,就在转身的一刹那,他突然听到人群中传来一片惊恐的大叫,还没等明白怎么回事,自己的身体便猛地往下一沉,一股剧痛从大腿根部传来,他亡魂大冒地低头一看,只见那丑奴扭曲着脸狰狞地笑着,一只手中握着一条血肉模糊的腿朝他晃了晃。他双眼一黑顿时昏死了过去,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一头满脸浴血,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噬人恶魔。

    “杀了那凶残的胡奴!”

    “胡奴害主,罪不容赦,杀死他!”

    “这卖主也太可怜了,生生被胡奴扯去了一条腿,八成是活不了了。”

    ……

    刘越看了眼骚动的人群和人群外急匆匆奔来的几名市丁,扒开人群来到丑奴面前,他蹲下身,静静地看着这个大口大口地舔吸着脸上血水的胡奴,皱着眉头道:“哪里人?可有姓名?”

    “平城,拓跋氏。”丑奴抬眼看了看刘越,满不在乎地说道。

    “还能杀人否?”

    “你这样的,十个八个没问题。”

    “我留你一命,你跟我三年,三年后,去留随意。”

    “有酒吗?”

    “有,比你喝过的都要烈。”

    “有肉吗?”

    “猪狗牛羊,有求必应。”

    “试试看吧。”

    刘越站起身来,走回到丈田吏身旁,缓缓道:“一万钱善后,人送到刘家老宅。主家若不服,告他斗奴犯禁之罪。”说完,他头也不回,大步往人群外走去,走出两步,又转过身来,沉声道:“刘越欠你个人情,容后再报。”

    丈田吏面色苍白地看了看一脸淡然的刘越,又看了看一脸愕然的刘虔,吞了口唾沫,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第十九章 这酒就叫杏花烧

    北市斗奴事件已经过去七八天了,这几天来,身处风口浪尖的刘大纨绔表面上关起门来做了缩头乌龟,暗地里却根据拓跋金刚提供的信息,借丈田吏之口向西河父老爆出了个重磅消息:那个被丑奴扯掉一条腿而死的奴隶卖家并非汉人,而是个打着汉人的幌子贩卖奴隶的匈奴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简单了很多,斗奴而死的奴隶自然是没人同情的;违反西河王斗奴禁令的匈奴卖主纵奴私斗,罪当笞一百,鉴于其被胡奴反杀,不予追究;斗奴的另一方虽犯禁令,但情有可原,不追究其罪,只是一应损失概由自己负责。至于那个反杀卖主的丑奴就像刘越付出的那一万钱一样,在西河市丁的眼里打了个滚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再无一人提起了。

    呃,拓跋金刚是谁?自然就是那个没有一点做家奴觉悟整天只会胡吃海喝的鲜卑胡人了,刘越见他与电影《金刚》里的黑猩猩颇有些神似,于是把这个霸气的字眼赐予了他。那鲜卑胡对金刚这个名号也极为喜闻乐见,于是正式接受了这个响亮的名字。

    元康六年初夏的某个早上,庄严肃穆的刘家老宅后院里气氛凝重。当高大的拓跋金刚将两大桶冰凉的井水倒进刘越所称的铜锅里时,这个八尺多高的鲜卑胡奴罕见地看到站在火炉前准备点火的刘家小郎君那双力量不见得比自己小,但肤色远比自己白的手竟轻轻地颤抖了起来。

    “小郎君,你确定用这口铜锅就能蒸取釜中的酒酿吗?”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佝偻着背站在刘越身后,比刘忠只多不少的老脸上,脸皱纹里都写满了疑惑与惊异:“天下酒皆需滤取,小老儿还从没听说过可以蒸取的。”

    “自然是能蒸的,只不过,”刘越轻轻抹了抹额头上微微冒出的汗珠,声音干涩地说道:“这蒸酒的法子我也是好多年前才从鲁师处听过,方法器具都不差,只是苦于多年来未曾实践,真到了眼前,倒有些忐忑不安了。”

    “越儿,宋先生酿的酒是你从十家里面精选出来的,虽然没有王勋的纯冽,但在整个西河来看,也算得上是上等的美酒了,”刘虔看到了刘越的紧张与窘迫,心中不忍,开口劝道:“依为父看来,还是不要强用这蒸酒之法了,将酒滤出来,虽斗不过王勋,但好歹也是能卖得出去的。”

    “你怎么看?”刘越将手中的火石放了下来,微微仰头朝拓跋金刚问道:“蒸还是不蒸?”

    “这酒虽是不错,但我更喜爱你曾说的那种可烧喉煮肺的烈酒。”拓跋金刚咧着大嘴一笑,道:“蒸就蒸呗,蒸坏了,宋先生不是还在的吗,我们再接着酿就是了。”

    “说得好!”刘越用力拍了拍拓跋金刚的肩,哈哈一笑道:“临事而惧,没想到我刘越事到临头,心态反而不如一个鲜卑胡奴来得透彻。”说完,他小心翼翼地打着火石,将引燃的干燥苔藓放入宽大的炉灶,随即有条不紊地把大小柴火挨个添加了进去,不大一会,橘红色的火焰腾然而起,肆意地舔着黝黑的釜底。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得让人焦急,刘越差不多每隔一阵都要将耳朵贴到放置在大釜旁接取酒水的大缸壁上听酒水被蒸出来后滴落下来的声音,四五次之后,当一股飞金溅玉般清脆的响声从大缸中传入耳朵时,刘越焦急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了欣喜的笑容。

    “酒来了!”他拍了拍手,笑着朝大家宣布道,平静的语调在激动的情绪里轻轻颤抖:“忠伯,转小火,别糊了底;宋先生,再取些湿布来,堵住那些散气的缝隙;金刚,注意上面铜锅里的水,一旦烫手了,就马上加凉水替换!”

    三锅水换过,刘越再附耳酒缸上听了听,清脆的滴流声还在,不过比第二锅水的时候明显要小了不少。他略略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不再继续蒸熬了,如果釜中的酒精蒸得差不多了,再熬下去一来酒液会变淡,二来还会有烧锅变苦的风险,自己不过是个眼高手低的理论家,还是加好就收更保险:“忠伯,注意了,熄火!我要准备收酒了。”

    在在场五人十双眼睛目不斜视的注视下,刘越轻手轻脚地揭开了严密地盖在酒缸上的布封,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扑鼻而来,老酒师宋先生闻香识酒,顿时惊喜地叫道:“好酒!好酒!成了!成了!这酒成了!”

    对于这个连喝都没喝就嚷着说是成了,是好酒的老头,拓跋金刚显然内心是鄙视与不屑的,他急不可耐地操起一个早就洗净备好的酒瓢,伸手在酒缸里满满地舀了一瓢酒,脖子一探就准备来个狂吸痛饮,嘴还没到瓢边,却瞥见刘越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货丑脸一红,硬生生缩回了头,急急火火地捞了个酒碗,倒了半碗酒递给站在一旁的刘虔,转脸刘越呲牙一笑,脖子一仰,大半瓢烧酒就进了喉咙。

    “烫!啊!烈!好酒!好酒!好酒!”拓跋金刚酒一下肚,顿时跳着脚扯着嗓子大呼小叫起来,但显然这酒的魔力已经超越了他对烫伤的防护,他咧着嘴狂吸了几口气,手中的酒瓢便又飞快地往酒缸里伸去。

    “这第一缸酒,可不能像你这样喝。”刘越一把抓住他伸过来的酒瓢,笑骂道:“再说了,忠伯、宋先生和我都还没品尝,你一个胡奴怎能如此孟浪!”

    “有这般好酒,胡奴不胡奴的我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拓跋金刚仰着张丑脸朝刘越挤眉弄眼地讨好道:“再喝一瓢,你让我再喝一瓢,我多许你三年,六年!可好?!”

    “六年?这个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刘越放开了酒瓢,轻笑一声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莫要怪我不守承诺。”

    “六年就六年吧,”拓跋金刚把第二瓢酒又倒进了肚子里,愁眉苦脸地望着酒缸里清澈的酒水,嘴里念叨道:“能喝六年这样的美酒,哪怕是去死我也愿意啊。”

    刘越笑了笑没再去理他,劈手抢过他手中的酒瓢,舀一瓢酒倒了三碗,自己取了其中一碗举在手里,笑着对宋酒师道:“宋先生,你且尝尝这酒如何?”

    老宋头颤颤巍巍地取过一碗来,凑到嘴边轻轻啜了一口,老脸上的皱纹顿时就像用熨斗熨平了一般片片展开,他圆睁双眼,大叫道:“烈!纯!香!小老儿活了一辈子,今日才知道酒还可以是这样的!”,说罢,他全然不顾淋漓的酒水洒满了花白的胡须,抖抖索索地将酒碗在嘴边翻了个底朝天。

    “这酒确实担得宋先生所评的烈、纯、香三字。”刘虔轻轻抿了一口,点头笑道:“好酒需好名,我儿何不为这美酒取一佳名?”

    “酒名我已取好了,”刘越微微一笑,缓缓道:“这酒,以后就叫杏花烧。”

第二十章 酒和卖酒都是套路

    “杏花烧?这名取得也太柔弱了些!”拓跋金刚无酒可饮,一双牛眼死死地盯着清波荡漾的大酒缸,狠狠地吞了口口水,没事找事地挑刺道:“依我看,不如叫入喉烧来得畅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那叫畅快?你那叫庸俗。”刘越朝他翻了翻白眼,没好气地训斥了一句。“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这等优美而又隽永的情调,这个粗野的鲜卑胡人自然是不会懂的。当然,自己也没打算对这个名字做过多的解释,如有好事者非要问起出处,那就归结到刘家老宅后院这满庭青果累累的杏树吧。

    “小郎君今日所施的蒸馏之法,可以称得上是自酒圣杜康以下从没有过的绝世法门。”宋酒师朝刘越敛容一揖,慨然道:“杏花烧一出,要论酒兴之烈,这世上将没有一滴酒能和他相提并论。能有幸见识到这等奇事,足可以让小老儿在隰城的乡邻们面前夸上一辈子口了。”

    这老头马屁拍的不错,只是现在就想一拍两散的想法却是不厚道了些,刘越心中腹黑地嘀咕道:用大锅蒸酒的方法说穿了非常简单,像宋老头这样一辈子浸淫在酿酒里的人,今天上午从这里出去,下午保证就会有和自己酒缸里一模一样的烧酒流到市面上去。

    虽说古代民风淳朴,但晋太康以后,可是“钱可通神”理念大行其道的时代,小人之心固然不能度君子之腹,但防人之心当然是很有必要的。况且,蒸馏酒是自己用来扳倒王勋的唯一法宝,目标没达到之前,一切都不能掉以轻心。

    “宋先生这是要走了吗?”一旁的刘忠年纪虽老迈,人生经验却丰富得很,他一边偷偷挤眉弄眼地向刘越表达着自己的担忧,一边表情严肃地质问道:“当日小老儿在隰城找到你时,你跟我说,只要是与王勋对着干,哪怕是到刘家为奴为婢也绝不皱一下眉头。怎么才呆了几天,就有了回隰城的念头了呢?”

    “看来宋先生与王勋也有难解的旧仇啊,”刘越笑着接过话来,对宋老头道:“今日之前的事,我刘越不想知道也不想追究,宋先生非奴非仆,乃是大晋朝正正经经的良人,你既愿来,我刘家自然欢迎;你若要走,我刘家也绝无阻拦之理。”

    说到这,刘越收敛起脸上的笑意,言语之中带出一股落寞之气:“只不过我刘越乃一介纨绔,平日里最喜好的就是呼朋引伴、斗鸡走马。手中虽有这蒸酒之法,却终究无暇去钻研蒸酒之妙,先生若就此离去,只怕美酒就此昙花一现,终会沦落成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滔天遗憾了。”

    “这…”宋老头迟疑了好一阵,犹豫地问道:“莫非蒸酒除了用到这些器具之外,还有其他更加高深的法门?”

    “那是自然!我且问你,为何同样的酒酿,用蒸法比用滤法得酒更烈?为何铁釜与铜锅之间明明是中空,却能蒸出一大缸酒水来?火猛火柔,火势如何掌控?水热水冷,水温怎样把握?不同造法当中,滤酒有高品低品之分,相同酒酿之下,蒸酒是否会有清淡醇烈之别?”

    说到这,刘越满意地看了看在自己一连串问题的打击之下已然懵懵懂懂的宋老头,语调一转,诚恳地劝说道:“还是孔儒的一句老话:格物致知。这世上每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若真要浸淫其中,细究其理,恐怕穷极人之一生,也未必能窥得全豹。你若真心有志于酒道,不妨安心在刘家常住,你放心,刘家不会让你为奴为婢,会以客卿之礼相待的。”

    “刘家如此盛情相邀,小老儿也不是那不识好歹的人,一切就都有小郎君做主了。”对于一个专注造酒数十年的亦农亦商的乡野老头来说,刘越的话虽半文半白,晦涩难懂,但他却毫不费力地从中得到了一个信息:自己这后半辈子只怕要在刘家渡过了。

    想到这,这个一辈子都在钻研如何酿好美酒却因天资有限始终无法突破的老迈造酒人,双膝一曲跪倒在酒缸前,咧着没牙的豁嘴,失声痛哭起来。是为了那有可能掂脚一探的酒道,还是为了那曾经来去随意的自在?他自己说不清楚,在场的四人却连个中缘由都懒得去想。

    毕竟,酒成了,这就意味着,与王勋之间的那场战斗,终于要开场了。

    西晋相比于前朝,是个商业大行其道的时代。那些饱经三国混战的世族贵勋,刚从乱世的惊吓中得到喘息以后,远离死亡的庆幸就迅速转变成了对财富莫名的占有**,在逐利之风的猛吹之下,上至皇帝下到平民,多从事经商以求致富。在资本的带动下,奴隶、粮食、食盐、酒、牲畜家禽、杂用器具、药品、金银珠玉、珊瑚宝石和香料等等无一不成为了流通全国的畅销商品。

    单就并州西河而言,由于处地偏远,胡汉杂居,特殊的市场环境使得百姓对商品的需求更多地集中在粮食、食盐和酒水之上,但粮食和食盐多为官营,需求量虽大,在西河的自由交易市场南市上的流通量却比较少。在这里,除了绢、帛、布和钱之外,最多的就是酒,除了酒以外,满大街上最多的,就是在酒精刺激下举止放浪、行为粗鄙的各色杂胡。

    邻家酒肆就坐落在南市最繁华的一条街道上,粗看之下,这酒肆的名号取得似乎极为任性,但常年混迹在南市人必然无数次地听酒肆的小厮眉飞色舞地说起过“邻家”两字的香艳由来:

    据说被时人号为“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阮步兵嗜酒成性,放浪不羁。在京师洛阳时,他邻家有一少妇颇有美色,因家境贫寒,常常当垆卖酒,阮籍由此经常出入这家酒垆,喝醉了就躺着这美貌少妇的身旁酣睡。

    这阮籍是什么人物杂胡们未必了解,也没兴趣知道,但他好酒成性、放浪不羁这一条,却是天底下男人都会翘起大拇指津津乐道的典型。再加上美酒都是与美人更配的,因此这条典故一经流出,西河的邻家酒肆顿时就跻身成了并州为数不多的底蕴深厚的知名酒肆之一。

    当然,噱头再吸引人也终究是噱头,邻家酒肆也好,自家酒肆也罢,既然大家都是卖酒的,酒水好不好才是衡量它能不能笑到最后的唯一标准,无疑邻家酒肆也是有这个本钱的。

    因为邻家酒肆只卖最好的酒;

    因为邻家酒肆只卖王勋家的酒;

    因为其他地方能买到的王勋家的酒,都是邻家酒肆挑选之后再流转出去的;

    因为,王勋,是邻家酒肆幕后第二大的金主。

第二十一章 魔化的拓跋金刚

    人有贵贱之分,酒自然也有高下之别,王勋家的酒按照工序共分为上中下三等,正好对应着这座酒肆楼上、中庭和门外三处饮酒之地:

    上品酒为头滤,酒色清亮,极少糟醪,味纯正而清冽,斗酒一千钱,能享受这种酒的,位居酒肆之楼上,可俯瞰众生;

    中品酒为二滤,色微浑浊,糟醪沉浮,新醅如绿蚁,旧酿如陈玉,味甜而杂,一斗六百钱,饮这种酒的,位在酒肆之中庭,自得其乐;

    下品酒则是三滤以上,这种酒实际上已经谈不上是酒了,只不过是糟醪里勉强能榨吸的些许汁水而已,但王勋家酒酿优于常人,这糟醪之中的残汤滋味也好于市面上其他的滤酒,一斗百钱,算是极为便宜的了,愿意选择这种“酒”的,多是杂胡佃客或落魄良人,一般就在酒肆门外席地箕坐,以手挖糟而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傍晚时分是邻家酒肆最热闹的时候,三川河谷里那些眼高于顶的贵人们虽恨不得佃客们披星戴月地在地里耕作,但也不得不在太阳落到吕梁山重重叠叠的山岭里后,就吹胡子瞪眼地赶着他们洗脚上岸,然后在一片高声咒骂中看着他们作鸟兽散,一窝蜂地涌进喧嚣的南市当中。

    一张一弛,这是规矩。既是规矩,就要有听之任之的觉悟。

    今天的邻家酒肆与以往有点不太一样!当那些杂胡佃户们风一般卷到酒肆门外时,他们中一些敏感一点的常客惊奇地发现酒肆的中庭里竟坐着十来个精干魁梧的彪形大汉,这些大汉们个个一身劲装,膀大腰圆,就连端着酒碗喝酒时也不闲着,总用像刀子一般锋利的眼神四处观望。而楼上那间号称非西河王以上绝不开屏的贵宾厅阁子里,也似乎有隐隐约约的歌舞之声传来。

    “隗拔罗?那人不是隗拔罗吗?”门外众胡人中一个声音惊叫道:“他不是在左国城五部大都督府做近卫吗?怎么今天有空到酒肆来喝酒了?”

    就在这个佃户站起身来想要挤到门口想要和那个叫隗拔罗的套个近乎的时候,耳边突然听到中庭里的一个角落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杯盏落地跌碎的声音,他惊诧地伸长脖子朝里面望去,只见酒肆中庭的正中央,一个背上背着鼓鼓囊囊行李的高大胡人,正怒气冲冲地站在一张被掀翻的酒桌旁,手里还提着一个四脚乱挣的酒肆小厮,那人一副盛气凌人的丑陋面孔看起来极为可怕,仿佛随时要把那小厮生吞活剥了一般。

    这胡人长得真丑!那佃户在心里嘀咕了一声:敢在邻家酒肆闹事,他莫不是疯了不成?!

    拓跋金刚当然没有疯,他只是憋屈得太久,手下没轻没重,办事方式不那么文明而已。自从进了刘家老宅之后,刘家那不像纨绔的纨绔子就践行了他当初在北市奴场上的承诺,每天粮米酒肉不间断地供着他,也不把他当奴隶一样呼来喝去,弄得自己哪里都不自在。要不是他对自己的丑陋很有自信,他都快要怀疑那小子是在打他美色的主意了。

    不自在倒也罢了,多过些日子兴许就习惯了。但让他更为郁闷得是,自打刘越蒸出了杏花烧之后,每天也就给他两瓢的量,想要多喝一滴都不行,这不是要把人生生憋死的节奏吗?最可恶的是,那小子居然用每天多给一瓢酒的蝇头小利就让自己找这个时候来邻家酒肆闹事!我是多一瓢酒就能收买的吗?

    嗯,好像是的。要不然我这会在这干嘛呢?拓跋金刚闭着眼回味了一下杏花烧入喉下肚时那种足以灼烧灵魂的快意,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刚刚喝下的那碗酒残留在嘴角的酒味就着舌头被卷进了嘴里。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这也能叫酒?拓跋金刚圆睁怒眼,咧开大嘴,朝正在手里瑟瑟发抖的小厮歇斯底里地狂叫道:“胡爷爷花钱买酒喝,你竟敢舀些马尿来糊弄,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这大嗓门一响,十里外都能听个回声。拓跋金刚话音一落,门外诸胡顿时嗡地一声炸开了锅。

    “马尿?邻家酒肆偌大一个产业,竟会做出这等缺德事来?”

    “不可能吧,他那里可是中庭,能在那里喝酒的,都是能拿得出六百文买一斗酒的豪客,小厮多大胆敢拿马尿来糊弄他?”

    “依我看,就算不是马尿,肯定也不是什么好酒。你们就没发现,我们喝的这糟酒,酒汁要比以前少了不少吗?”

    “就是就是,邻家酒肆店大欺客,这样做未免也太不地道了些。”

    “……”

    “什么事,出了什么事?!”一个身材略略发福的男子从楼上匆匆奔了下来,他皱着眉头看了眼围在中庭门外议论纷纷的众多佃户,转脸朝拓跋金刚语气生硬地说道:“我是这里的掌柜李金,你先把小厮放下,有什么事你且跟我说。”

    拓跋金刚上下打量了胡三一眼,冷笑了一声,还未及搭话,却听手中的小厮声泪俱下地大叫道:“李掌柜替我做主,这贼胡人仗着力气大,喝了酒不给酒钱,诬赖小的给他上的酒是马尿,掀了我们的桌子,还仗着酒劲撒泼打人。”

    “是这样吗?”李金阴着脸,盯着拓跋金刚沉声问道。

    “是你麻痹!”拓跋金刚勃然大怒,刚从刘越那学来的一个新词顿时脱口而出。他猛地一扬手,手中那个可怜的小厮顿时像风筝一般朝门外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高大的门框上,凄厉地惨叫了一声,顿时昏死了过去。拓跋金刚连看也不朝那边看一眼,往前跨出一步,俯身看着气得面色发白的掌柜李金,狰狞的丑脸上满是戏谑之意:“你不是让我有什么事与你说吗?胡爷爷我今天就好好与你说道说道!”

    “你…好你个大胆的胡贼,”李金的脸色在拓跋金刚的近距离压迫下变得更加惨白,他颤抖着身子,色厉内荏地叫道:“这里可是西河离石,你竟然敢如此肆意妄为,难道就真的目无王法了吗!”

    “王法?!哈哈哈哈…”拓跋金刚仰天狂笑了一阵,低下头看了看李金,冰冷的眼神里闪烁着残忍又嗜血的光芒:“你既知道我是胡贼,又何必要与我说你们的王法?!”说完,健如虬龙的臂膀上顿时生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滔天的杀意顿时在宽大的中庭里疯狂滋长。

    中庭里那十几个举止怪异的彪形大汉似乎感受到了这股勃然的杀意,他们三三两两相互对视了一眼,面色凝重地站起身来,凌厉的目光齐齐朝近乎魔怔的拓跋金刚射了过去。

第二十二章 我有一囊谁能比

    “我劝你们最好不要乱来,”拓跋金刚扫了眼蠢蠢欲动的众人,淡淡地说道:“要真动起手来,你们这些人还不够拓跋爷爷塞牙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拓跋?你是鲜卑人?”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中庭与楼阁的拐角处悠悠传来。拓跋金刚循声看过去,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垂暮老者佝偻着腰站在不远处,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自己。

    拓跋金刚见那十余名彪形大汉从老者出现后,一个个像温顺的猫一样收敛起了身上的戾气,悄无声息地又重新坐回了酒桌旁,慢条斯理地举起了手中的酒杯。看来今天这一场架是打不成了,他没好气地朝那老者点了点头,随口道:“嗯,鲜卑人。”

    “我家主公素来敬重英雄,今日与壮士一见如故,想请壮士到楼上去一同饮几杯酒,不知壮士愿不愿意赏光?”那老者仰着脸微微笑着,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欣赏之色,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

    拓跋金刚看都没看他一眼,耳中听到他说起“饮酒”几个字,顿时懊恼地照自己脑门上重重地拍了一掌。娘的,今天本是来说酒的事,却没来由生了一肚子怒火,要不是这老家伙提醒,自己都差点把正事给耽误了!

    想到这,拓跋金刚这憨货讪笑着转过脸来,尽量用听起来比较和缓的音调朝惊魂未定地呆立在一旁的掌柜李金说道:“你虽骂我是胡贼,我今日却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但你酒肆中卖假酒给我的事,我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假酒?李金身为掌柜,自然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他见楼上下来的那名老者对这鲜卑胡人礼敬有加,心中便知道这位胡爷爷不好招惹。但不好惹归不好惹,假酒这个说法却打死都不能含含糊糊地接下来。邻家酒肆在西河开了十余年,从来都是讲究货真价实,要是被人传出说出售假酒,那这块金字招牌可就要砸自己手上了,要真是这样的话,自己将要面对的惩罚可比被这胡人乱拳打死还要严重得多。

    “店中小厮不懂规矩,冲撞了贵人,李金在这向你陪个不是,”圆滑的掌柜诚恳地朝拓跋金刚深深鞠了一躬,脸上堆满了为难的神色:“不过贵人说这酒是假酒,这里面只怕是有误会了。”说完,他快步走到那张被掀翻的酒桌前,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半块残破的酒碗,用舌头舔了舔,转头朝看热闹的众人笑道:“二等新醅绿蚁,王家正品。”

    “这就是王家正品,次等美酒?”拓跋金刚冷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地大声嚷道:“我以前总听人说王勋家的酒是西河最好的,这次正好途经离石,特意过来尝一尝,却没想到这酒竟与我在西河喝的另一种酒相比差得很远,这不是假酒是什么?”

    “贵人只怕是说笑了,”李金不以为然地陪着笑脸道:“不是我邻家酒肆夸海口,西河四县之内,绝不可能有比我们这更好的酒了。这一点西河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贵人若是不信,南市上随便找个人问问便知真假。”

    “你这是在怀疑我没事找茬,还是在怀疑我的品酒能力?”拓跋金刚牛眼一蹬,气咻咻地从腰间解下一个皮囊,攥在手里摩挲了一阵之后,满脸不舍地抛给李金,呲着满口大板牙哼哼唧唧地说道:“好在胡爷爷喝了那边的酒之后还顺带着捎了这么一壶。你若是不信,自己尝尝去。”

    “不过我丑话可要说在前面,若是这酒比你酒肆的差,这里的破桌子碎瓦罐我一文不少地赔给你,再给你磕三个响头赔不是;不过,要是这酒比你们酒肆的还要好的话,”拓跋金刚顿了顿,阴沉沉的脸上浮现出狰狞的厉色:“我可不介意把你这破酒肆一把火给烧个干净!”

    要不是看在楼上的那位有意招揽你的份上,就凭你这口无遮掩的嚣张劲头,我有一百种办法让你走不出西河离石!李金强压住心头躁动的怒火,一把接住拓跋金刚递过来的酒囊,暗自冷笑道:你既要拿比酒来自取其辱,我就接下你这一招,别看你现在张狂得没了边,等会也要被我啪啪啪地打脸。

    李金漫不经心地随手拔掉酒囊的塞子,一股他从来都没有闻到过的清香顿时袅袅地飘入鼻端。这香气是什么?这香气难道会是酒香?!不,不可能,绝不可能!酒虽有香,但都是醇厚古朴、敛而不发的,怎么可能像这样奔放热烈、沁人心脾?

    李金虽不是什么酿酒妙手,但在酒肆中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对酒的见识并不比寻常酿造大家要少。他虽极力地想要说服自己这酒囊装的不可能是酒,但内心的理智却在不断地提醒他,那就是酒,是一种远超自己认知的绝世佳酿。李金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他强压着心头入潮的情绪,双手捧起酒囊,颤抖着凑到嘴边,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

    “好辣!”,酒一入口,李金顿时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火辣打了个措手不及,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瞬间殷红如血。

    “好醇!”,李金用舌头推着酒水在口腔里打了个转,浓郁而精纯的滋味随即沉入咽喉,再飞快地散到四肢百骸。

    “好酒啊!好酒!”李金着了魔一般高声大叫起来,此刻,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本该要做的事,只觉得对面胡客羡慕而又无奈的眼神,门外众胡交头接耳的私议,乃至楼上那个大人物看不到却足可感受得到的目光,一切的一切,都像海市蜃楼般迷蒙而虚幻,只有留在唇齿间那股欢畅而又贴切的粟米精华,才是自己的整个世界。

    “怎么样?我这酒比起你的来如何?”拓跋金刚瞥了眼一脸懵逼的李金,心中莫名的烦躁顿时往外冒着火星:“你是等着我给你磕头认错呢,还是准备让我放一把火?!”

    李金闻言打了个激灵,硬生生把自己从迷醉当中拔了出来,他佝这身子朝拓跋金刚深深做了个揖,说话的声调颤抖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明白在说些什么:“兹事体大,恕我不能做主。贵客且在此稍待,我这就到楼上去报于我家主人。”

    说完,也不等对方回应,李金转身就往楼上跑去,经过楼梯口时与那白发老者猛打了个照面,他心中一惊,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一咕噜爬起身来,也顾不得拍打一下身上的灰尘,连滚带爬地瞬间没了踪影。

    “有意思,这事越来越有意思了。”那白发老者看了看一脸愕然的拓跋金刚,轻笑着摇了摇头,背着手施施然地往楼上走去。

第二十三章 金樽美酒斗十千

    邻家酒肆楼上是一个号为贵宾厅的阁子,这阁子建得虽极为私密,但内部空间宽敞,视野也非常开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阁内装饰极尽奢华,珍珠垂帘,紫旃作具,越瓷莲胎,金玉为边,两张硕大的繁华蜀锦挂在开阔的窗台上,微风徐徐吹来,把熏在铜炉内的龙涎散得满室馨香。

    阁中靠窗的地方摆放着一张式样考究的雕花矮桌,桌前有一块宽大的空间,枣红色的地板上铺着厚厚的羊毛软毯,那里应该是用来表演歌舞的地方,只是眼下却没有一个优伶在座,想必是被厅内的主人给斥了出去。

    酒桌边跪坐着四个人,主位上那人身着华丽的锦袍,年纪大约在四五十岁左右,白面短须,纶巾羽扇,顾盼之间潇洒如意,举手投足时那股富贵沉稳之气不显自露。一个低眉顺目的的中年男子佝着腰恭谨地站在他身后,看其面貌装束,赫然正是那个被一口酒逼到了楼上的酒肆掌柜李金。

    主位的左侧一个位置空着,不知是为谁而设。右侧则是一个仪态魁伟,长须及胸的华服胡人。胡人的左边坐着一个三角眼,山羊胡的落拓文士,如果刘越在的话一定会认得他,他就是当日在东川骑驴入西河时与刘越有过一番交谈的冀州世家子张宾。

    “这该杀的奴才,跟了我这么多年,原以为你有了些长进,想不到今日一见,却还是这般不堪大用。”锦袍中年人用羽扇点了点李金的脑袋笑骂道:“要不是看在你把邻家酒肆经营得风生水起的份上,老夫真该把你流放到交州去做小厮卖酒。”这人言语虽犀利,但语气平淡冲和,丝毫听不出半点恼怒和不悦的端倪。

    李金听了这话,悬在嗓子眼的心顿时落到了肚子里,他太了解眼前这尊大佛的脾气性格了,他若是对某人失望,言语之间虽绝不会出现半句恶辞,但最终的惩罚却令人难以想象。他若是反常地对人恶语相加,那此人多半也仅仅只是挨顿臭骂而已。

    “郎君明鉴,”李金把身子再往下佝了佝,恭谨地说道:“老奴也是被王勋酒称西河第一的名头给蒙蔽了,没曾想这小小的离石竟然还有比他酿得好上十倍百倍的绝世佳酿。这大概就是郎君平日里常常教诲我们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吧。”

    “瞧瞧这猢狲,也不称称自己的斤两,竟敢在五部大都督和张先生面前掉书袋!”锦袍中年人用羽扇朝身旁那胡人坐的位置略略摆了摆,笑骂道:“王勋王大郎可是刘都督的摇钱树,岂是你这等身份的人能随口编排的?还说什么绝世佳酿,我看这就是给自己推脱的借口。”

    这人口中所说的五部大都督、刘都督自然是左国城的刘渊了。刘渊听了这主仆两人半真半假的对话,只能在心底默默地摇头苦笑:自己原本是来邻家酒肆给张宾践行的,没想到竟碰到了正在西河巡视的酒肆主人,更没想到会有一个鲜卑胡人带着一囊所谓的绝世佳酿到酒肆来和李金纠缠不清。

    这都是些什么事啊,刘渊看了看端坐一旁若有所思的张宾,轻轻叹了口气,语气苍白地解释道:“葛公误会了,王勋与我五部的确有些来往,但那都只是些酒水上的买卖。摇钱树一说,刘渊可担待不起啊。”

    李金自然是没有把刘渊的话听在耳朵里的,他只顾梗着脖子焦急地向自己主子辩解道:“说这酒是绝世佳酿或许有些夸大,但在整个并州,绝对没有一家能比得过它。郎君若是不信,老奴给你斟上一盏,一喝便知。”

    说话间,楼梯口脚步声响起,只见屏风处微微一暗,那个白发老者佝偻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锦袍中年人朝老者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转头朝李金笑道:“你这猢狲越发没有规矩了,老夫饮酒的规矩你莫不是忘了不成。”

    “无源不尝,未证不饮,老奴自然记得的。”李金头点得像鸡啄米一般,急急地说道:“不过郎君也曾交待过,出门在外应当用心寻访美酒,若有遇佳妙而隐之不报者,笞一百,流交州。”

    “哈哈哈哈……”锦袍老者闻言放声大笑,他将羽扇在身前摇了几摇,白净的老脸上堆起自得的神色:“你这猢狲倒是有些小机灵。也罢,老夫今日便破例信你一回。”说完,他轻轻敲了敲桌面,吩咐道:“来来来,给老夫斟上,也给在座的其他几位都斟上一杯。”

    李金小心翼翼地捧着酒囊,轻手轻脚地替自家主人倒了一杯酒,清澈如井水一般的酒液带着浓郁的酒香跳动在光洁温润的越瓷酒杯中,就像夏日的雨后翻滚在荷叶上的一泓琼浆玉液。锦袍老者一向云淡风轻的脸瞬间风起云走,他全然没有了往日平和优雅的矜持和风度,猛地将鼻子凑到酒杯上,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后用颤抖的手端起酒杯,紧闭着双眼,将杯中的酒液缓缓倒进了嘴里。

    半晌,他霍然睁开双眼,浑浊的眼睛里异样的光华肆意绽放,完全顾不得身旁其他人满脸的震惊之色,这个据称跺跺脚都能让并州抖三抖的中年人一把抓住李金的前襟,欣喜若狂地叫道:“快,快快带我去见那买酒之人。”

    一句话才刚说完,他又嫌李金行动太过缓慢,自己挺身站了起来,连鞋也不不上穿,推开屏风就往楼下奔去,一边跑,嘴里还一边不停地大声叫道:“这酒肆该烧,该烧!老夫这就给你取火石去!”

    刘渊、刘宣、张宾瞠目结舌地看着李金手脚并用地跟在锦袍中年人身后滚下了楼梯,三人顿时面面相觑,相顾愕然。这酒,真有这么大的魔力?

    张宾犹豫了一下,起身拿过酒囊,挨个给每个人的酒杯都斟上了一杯,一股比刚才更为浓郁的酒香从酒杯中升腾而起,肆无忌惮地撩拨着刘渊等人好奇的神经,三人都没有去拿桌上的酒杯,只是不约而同地闭上眼,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畅快呻吟。

    就在他们沉浸于酒香中不可自拔之际,楼下传来的一阵如山崩地裂般的欢呼顿时惊醒了这几个暗自**的男人。惊异之下,刘渊几个撩开帘子往楼下看去,只见那个高大魁梧的鲜卑胡人此刻已走出了中庭,他把身后那巨大的背囊提在手里,将背囊中形如酒囊的东西一个个地丢进沸腾的杂胡群里。

    “金樽美酒斗十千,我家只卖八百钱;若问此酒何处有?西河刘家遇过仙!”

    此起彼伏的喧嚣声中,一个破锣般的嗓音吼出了四句打油诗。今夜之后,它将成为西河离石人再也难以超越的经典绝唱。

    “王勋摊上大事了。”刘渊静静地站在楼上,只觉在这炎热的空气里,后背竟莫名有些发凉。

第二十四章 张宾主仆的纠结

    张宾骑在他的那头灰脖小黑驴上,家奴张义牵着缰绳走在毛驴的前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一主一仆一驴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离石城的大街上四处游荡,宵禁的鼓点快要响了,但他却还没有下定决心要不要去那个地方。

    “郎君,再找不到住的地方,我们可就犯禁了。”张义转过头来看了看驴背上自家的主人,却见这个满脸阴沉的男子似乎全然没有顾及到现在的处境,焦急之下,不由得把手中的缰绳又抓紧了几分。

    “往刘家老宅去吧。”张宾轻轻叹了口气,闷声对张义吩咐道。

    “得嘞!”张义总算得到了一个明确的指令,胸间的阴霾顿时被一扫而空,心眼也开始重新活泛起来:“要我说啊,这胡人就是靠不住。就左国城的这位刘大都督,满冀州都传言说他求贤若渴,他可倒好,生生地把郎君这样的大才往大街上推,也不知他渴从何来。”

    这张义跟自己久了,时不时能吐出几根像样的象牙来,听来倒也不无道理,张宾颇有些郁郁地想道,刘渊这个人,气运是有的,格局也算宏大,只可惜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眼下的刘渊虽据五部大都督之贵,也继承了他父亲刘豹以屠各部一统南匈奴的余威,但自从晋室将统一的五部匈奴重新增设四率、五率之后,南匈奴单于虚连题一脉重新被朝廷重视,以用来平衡屠各部一家独大的强悍实力。刘猛的起兵虽对晋室扶持南匈奴单于一脉的信心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也给屠各刘渊进一步攫取五部威权提供了机会,但以诰升爰为首的虚连题氏仍然在大陵掌控着为数不少的匈奴部族。

    随着黑驴颠簸的张宾胸中的郁郁之气逐渐凝结成了一缕缕愤懑:部族内的不统一,血脉上的不尊贵,使得刘渊不得不倚重诰升爰一脉中德高望重的长者刘宣。但刘宣却不知何故就是看自己不顺眼,第一次见面他就谏言不要接纳自己,多次进言无果之后,他竟然联络了众多匈奴贵族,甚至拉上了刘渊的儿子刘聪和刘曜,各方施压硬生生将自己逐出了左国城。

    这其中有何缘由自己一开始怎么也想不明白,直到听了刘渊从邻家酒肆出来后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左贤王和部落中的诸位大王见识浅薄,在他们的心目中,重振呼韩邪的事业是匈奴人的禁脔,不需要一个汉人来指手画脚。元海对此虽不以为然,但眼前第一等大事乃是重新一统五部,若得不到他们的帮助,匈奴五部就将永远是一盘散沙。”

    刘渊拉着自己的手,诚恳地说道:“孟孙,你之才不亚于郭嘉、孔明,刘元海对此心知肚明,但元海无能,只能暂时委屈你了。先生身负屠龙妙技,元海也有心志在四海,但没有匈奴五部,元海就只能是一支关在司马氏笼子里的鸟。”

    刘渊继续动情地说道:“元海对先生的仰慕之心天日可鉴,但形势使然,也只好委屈先生暂时住到离石去了。等有一天五部合而为一,元海必三顾茅庐,拜请先生出山!”

    等五部合而为一?张宾想到这,薄薄的嘴唇抽动了一下,低声道:“我张宾可以等,但却只会等时机,从不会去等承诺。”

    “等到了刘家老宅,郎君一定要去喝上几碗神仙酿,”家奴张义自然是不明白他家主人此刻脑子里已经是翻江倒海地掀起过一番风浪了,他有些神往地念叨道:“不知道神仙酿的酒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可惜在邻家酒肆外,我一滴都没有抢到,倒是白白挨了好多拳脚。”

    神仙酿,就是当下南市人给刘越家的酒命的名字,它来源于那个鲜卑胡人所念那四句诗的最后一句“西河刘家遇过仙”,虽说这遇仙的说法张宾打心眼里都不认同,但单单对酒而言,说它是仙家所酿也并无夸张之处。就连张宾这个不善饮酒的人,自打在楼上喝了那一小杯之后,到现在竟然也有点怀念起那股灼热之后遗留在唇齿间的醇香来。

    这刘家子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张宾砸了砸嘴,脑海中浮现起近日来自己在西河对刘越的所见所闻:浪荡而死,却又意外而生,并因此在身上打下了神仙的烙印,不仅成功地转移了远近对自己往日行为的非议,更给自己披上了一层令他人难以企及的神秘色彩。

    今日邻家酒肆中鲜卑胡人的所作所为,该是他一手策划的吧。古有常山之蛇名率然,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但若直取其七寸,必身死而首尾难顾,方为一击必杀的凌厉手段。邻家酒肆,不正是王勋的七寸吗?有这等城府和谋划的人,又岂会是良善的易与之辈?

    想到这,张宾只觉得心中暗暗有些凛然,身为谋略常人难以匹敌的无双智士,他自然更容易看到常人难以看到的手段,自然也就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慎重。尤其是当他把那日在离石城东川与刘越的一番交谈再细细地回想了一遍之后,心中对方才自己竟莫名其妙地想要到刘家登门求食的念头产生了深深的质疑。

    兴许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要去找他,是因为在西河除了左国城中的刘渊之外,自己心目当中唯一留下了印象的就是这刘家子刘越的缘故吧。

    难道是潦倒落拓了太久,自己竟已经开始变得饥不择食起来了?张宾自嘲地笑了笑,在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声:昔日自己在病中曾听疯道人说并州胡塞中有天子气,这话应该是不会错的,这刘越既与王勋交恶,自然跟刘渊结下了仇怨,逆气运而行者,终不是我应当亲近的人。

    况且,他知我有事胡之心,我却不知他为何有恶我之意,如此贸然登门,彼此难免互生龃龉,如非万不得已,还是少与之来往为好。想到这,张宾狠狠一拍黑驴的头,恨声道:“张义,出城!”

    “啊!”张义闻言大吃一惊,他惊诧莫名地转过身来,看着一脸阴晴不定之色的主人,愕然问道:“出城?郎君不去刘家老宅了?”

    “不去了,趁宵禁未至,马上出城!”张宾端坐驴背上,面无表情地沉声说道。

    “这……”张义暗自叹息了一声,一句话没能出口便又被自己生生咽了下去,得!今晚又该在某个荒野乱草中感受一番席天幕地的滋味了。

    就在张宾与张义赶着毛驴走出离石城门时,刘渊一行十几骑也快要回到了左国城。

    “刘越这竖子竟不能小看,”这个魁梧的胡人大酋叹了口气,朝身旁一个白衣老者说道:“他曾让张宾给我带过一句话,说离石城的狗肉熟了,问我要不要去分一杯羹。当时我以为是戏言,不料今日竟成了真。”

第二十五章 知道我是谁吗

    “这刘越或许是有些小聪明,但依老夫观之,他也不过是借愚夫愚妇之口,弄些上不得台面的玄虚而已,不值深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白发老者笑了笑,颇为惋惜地说道:“不过他手下的那个鲜卑胡奴,老夫倒是喜欢得很,此人表面上看虽粗鲁莽撞,实际上却心细如发,颇有进退,委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还有一点,不知大都督是否注意到。”白发老者深邃的眼神越过左国城上空绚烂的晚霞,看向北方莽莽远山的尽头,沉声道:“这胡奴束发为辫,又自称拓跋氏,应当是鲜卑六部之一的索头拓跋部部众。以他的勇武,如能精以调教,善加引导,来日让他凌冠索头胡之上,必能成为我等复兴呼韩邪事业的绝佳助力。”

    “左贤王何故如此亲爱索头而抗拒汉人?”刘渊闻言笑道:“据我所知,左贤王饱读诗书,精通汉典,年少时曾拜学者孙炎为师,乃孙氏门下最出色的弟子之一。既如此,自然应该知道,汉人尚智,胡人尚力,尚智者治人,尚力者治于人。如今晋室祸起萧墙,颓败可待,司、并、幽、冀等数州欲归我左国城的才智之士多如过江之鲫,若能优抚而用之,于我重振呼韩邪事业必有更好的补益才是。”

    “抗拒汉人?大都督莫不是还在为张宾的事耿耿于怀吧?”白发老者深深叹了口气,幽幽道:“诚如你所言,汉人尚智,胡人尚力,然尚力者易使,尚智者难亲。汉人虽有才智,但其人心多伪诈贪婪,在他们眼里,胡人不过是一群残暴而又愚蠢的猪狗,只配世世代代与他们为奴为婢。偶有些如张宾之流的人,原本是些郁郁不得志的落拓文士,表面上愿殚精竭虑以献筹划,实质上却不过是想驱着我们的族人,踏着我门的鲜血为他们自己博一个惊世雄名而已,得之不足益,失之不足忧。”

    “但索头鲜卑跟他们不一样,索头部自拓跋力微盛乐祭天后,控弦便有二十余万众,雄踞沙漠。拓跋禄官继其后,仿匈奴旧制,分国人为三部,财畜富贵,控弦骑士更达四十余万,比我匈奴全盛时也不遑多让。”白发老者,匈奴左贤王刘宣浑浊的老眼里满是艳羡之色:“况且鲜卑与我匈奴而言最为亲近:索头者,父鲜卑而母匈奴,其中拓跋力微甚至有传言说是其父诘汾与匈奴故地之天女结合所生。既然有这等大渊源在,自然就要比公开宣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伪善汉人更值得我们重视了。”

    “早知道左贤王如此惜才,我在邻家酒肆中就该全力将那鲜卑胡人留下来的。”刘渊见他说得说得动情,哈哈一笑打个圆场转移了话题。他知道,两人在复兴匈奴大业的方式上存在比较大的分歧,若果双方一味沉溺在分歧当中,对自己而言绝不一件好事。

    “老夫自不敢用这等小事来劳烦大都督。”刘宣将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看了刘渊一眼,语气生硬地说道:“大陵那边的情况,大都督打算还要瞒老夫多久?献纳的财货由刘曜押运经大陵往晋阳,好个一石两鸟之计。如老夫所料不错的话,这应当是张宾为大都督做的筹划吧?”

    “大都督统帅五部,做什么决策自不必与老夫商议,但大陵乃是我匈奴中部都尉所居之地,统帅的都是南单于一脉的精英,大都督此举未免太过急切了些。”刘宣一张老脸阴沉得就像夏日午间转瞬即来的雷雨天:“老夫理解大都督一统五部的热切雄心,但五部之众均是我匈奴宝贵的财富,不应当用来充作争权夺利的筹码。况且百秘之事也难免有一失之虞,真到了祸起萧墙的时候,损伤的都是天狼神的子民。”

    “左贤王担忧的是,是我操作过急了。”刘渊低头沉默了好一阵,叹息道:“晋阳那边如今胃口越来越大,左国城物产贫乏,筹措原本就十分不易。刘家子以酒向王勋发难,王勋若是因此溃败,再向晋阳纳献时可就更加捉襟见肘了。”

    “倒也是,晋人唯利是图,商贾为祸尤烈,”刘宣似乎也觉得自己方才的对话太过于咄咄逼人,轻咳一声缓和了一下语气,点头道:“刘家子既入了姓葛的眼,我们就不宜再与王勋有丝毫牵连了。那姓葛的乃是个眼中只有酒和金钱的生意人,有美酒在前,他必然会舍王勋而亲刘氏,以他的脾性,只怕这一刻他就已经在刘越府上了。”

    “而我们,”刘宣微眯着眼,将目光在苍茫的群山间缓缓掠过,沉声道:“是该为我们后续的财源好好谋划一番了。”

    看来刘宣对那个葛姓锦袍中年人不是一般的了解。此时此刻,那个平日里雍容儒雅得人模狗样的富家豪贵却像一条打不走骂不跑的癞皮狗一般紧紧地跟在刘越的身边,嘴碎得像东街李二蛋他妈。

    “刘越,这后院真是太小了,你家的大大宅子真卖给王勋了?”

    “……”

    “刘越,你这家奴长得真丑,看着都磕眼,转给我怎么样?”

    “……”

    “刘越,我能见一见你家的酿酒师吗?”

    “不行!”

    “刘越,我能看一看你的酿酒坊吗?”

    “不行!”

    “刘越,我能再喝一碗酒吗?”

    “不行!……当然可以。斗酒一千,绝无二价。只要钱到手,多少你都有。”

    “唉,刘越,你是我见过的最无趣的商人。”锦袍中年人伸手从服侍在身后的仆人手中接过一大串钱来,哐当一声丢在案几上,不满地埋怨道。

    “我是无趣,不过也好过你的无聊,”刘越端着手站在一棵杏花树下,抬眼看了看呲牙咧嘴地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杏花烧的锦袍中年人,慢条斯理地说道:“说说看,你是在那个庙里烧香的和尚?”

    “和尚?你看我像那些个只会缩在寺庙里抄译经书的僧人吗?”那人眯着眼砸着嘴,摇头晃脑地念叨道:“我是西河邻家酒肆的大金主,并州阳曲人葛秀,听说过没?”

    “邻家酒肆倒是知道,”刘越疑惑地挠了挠头道:“但葛秀这个名字,恕在下见识寡浅,未曾有过耳闻。”

    “什么?!”自称葛秀的锦袍中年人一口酒未及下咽,被刘越随性的话语这么一激,顿时就要种要喷涌而出的迹象。他自然舍不得浪费了如此好酒,忙憋住气强行吞了一口,白净的面皮顿时涨得像猪肝一般:“你真没听说过老夫的名号?”

    瞧你这样,好像自己有多有名似的。刘越朝他微微翻了翻白眼,暗自腹诽道,整个两晋正史野籍当中,哥哥我就从来没见过“葛秀”这号人物。

第二十六章 各取所需的夜谈

    虽说史不记载的未必就都是无名之辈,但对于一个皮囊是西河浪荡无行纨绔子,灵魂是现代按图索骥文科狗的生命结合体来说,一个既未曾听说又史无记载的人,自然与路人甲乙丙丁别无二致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于是,这个没有丝毫攀附意图的刘家少年郎用足以把对方噎得喷出一口老血来的语调淡淡地反问道:“怎么?葛秀这个名字,在西河很有名吗?”

    “这么说吧,在并州地面上,凡是与酒有关的人,或多或少都应该会听说过老夫的名号。”葛秀垮着张脸不厌其烦地解说道:“当然,你是个例外。不过我听说你与你父来西河前,也曾是洛阳城中的翩翩少年郎,想必你或许听过一个童谣:”

    “山公出何许,往至高阳池。日夕倒载归,酩酊无所知。时时能骑马,倒著白接篱。举鞭问葛疆:何如并州儿?”葛秀用浑厚的嗓音将几句童谣轻轻念出,酽酽的滋味颇有点像杏花烧出缸时四散的香气。

    这首童谣刘越是知道的,它说的是时为青州刺史的山简在高阳池醉酒后骑马归家的故事。山简可是个声名显赫的官二代,他的父亲山涛山巨源是竹林七贤中的核心人物,也是西晋武帝时位列三公的极贵勋臣。本是个可以躺在父辈功劳簿上醉生梦死的人,山简却靠自己的实力创下了一片天地,他性格温润典雅,有其父之风,年轻时便与嵇绍、刘漠、杨淮等名士并重于世,仕官后更是平步青云,四十余岁便已独镇一方,现如今更是入了台阁,转任尚书。

    这葛秀用这首童谣来说明自己的身份,难不成他与山简有着极深的渊源?刘越暗地里又将这童谣默念了一遍,心中顿时了然,他用试探的语气向葛秀问道:“足下莫非是尚书山简麾下爱将葛疆的亲族?”

    “正是家兄。”葛秀微笑着点了点头,脸上得意的神色丝毫不加掩饰。

    “失敬失敬,”刘越收敛起脸上吊儿郎当的表情,朝葛秀躬身施了一礼道:“小子无知,不识先生尊贵,还请恕罪。”

    “你这猢狲,何以如此前倨而后恭?!”葛秀见状哈哈大笑,他惬意地举杯抿了口酒,眯着眼朝刘越笑骂道:“都说你刘越是个泼皮无赖,今日一见,果然是人言不虚。”

    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哥哥我可是还想回洛阳去混日子的,没理由要给自己挖坑跳,多个朋友多条路,少个冤家少堵墙嘛。刘越一边想一边讪讪地朝葛秀笑道:“小子听说山简山尚书极好饮酒,豪放潇洒甚至还过于其父。足下在并州专于酒道,想必也是为了这个吧?”

    “是啊。”葛秀咂摸了一下嘴唇,感慨道:“山尚书对家兄极为爱重,对我葛家也恩德深厚,老夫自知无力像家兄一般为尚书冲锋陷阵、慷慨赴死,便只能另辟蹊径,在尚书爱好的酒上做做文章了。”

    “不瞒你说,而今在并州除了西河邻家酒肆之外,其余各郡各国都有老夫的产业,而且老夫所卖的酒,在整个并州都无人可比。为了将天下美酒尽数收入囊中,老夫在天下各州郡县皆设有酒庄,分遣家奴入据经营,一旦发现有美酒出现,老夫必亲自前往品尝,鉴其品阶。一等者封而献之,次等者沽而卖之。次等以下,一滴不取,任其自用。”

    “以先生观之,我这杏花烧,应当是第几品的酒?”刘越听完他的介绍,出言问道。

    “你这杏花烧与天下一切美酒均不相同,”葛秀捋着下巴上的胡须,缓缓说道:“酒之好恶在于曲,酒曲越好,所酿的酒甜度就越低,烈度就越大,但当今天下最好的酒酿,其烈度也难敌杏花烧的一半;酒之优劣在于滤,滤是祛除酒酿中糟缪的不二法门,滤法越精酒水越清,品相就越好,但当今天下最好的酒水,其清亮程度也不敌杏花烧的一半。由此可见,杏花烧乃酒中绝品,远非时下所有上品酒能比。”

    “能酿得此等绝品好酒,若无仙家之法决不可成。”葛秀目光炬炬地盯着刘越,沉声道:“老夫可以不问你的酿造之方,可以不看你的酿造之所,但你一定要答应老夫,所有出产的美酒,除了自用外,必须一滴不少地全部供应给我,不得流入其他任何一家酒肆。”

    “这……”刘越迟疑了片刻,歉然朝葛秀拱手道:“先生既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想必一定知道小子与西河酒商王勋之间的龃龉。王勋设计陷害于我,毁我名节,夺我田产,若非有幸蒙神仙搭救,小子此时早就化作野郊的一黄土了。小子得此仙家之法,并不是为了用它来酿酒获利,而是为了用它来报仇雪耻。”

    “因此,只要王勋一日不死、家道一日不复、名声一日不挽,小子便一日不敢将杏花烧专供于一人。”刘越激动的话语在葛秀听来带着丝丝的哀伤之意:“还请先生能体谅在下的这点私心。”

    “你的事,老夫有所耳闻,既是蒙冤受屈,老夫自然也不至于袖手旁观。”葛秀轻轻放下酒碗,柔声安慰道:“王勋原本不过是西河一个小小的酿酒师,杏花烧未出之前,老夫见其所酿的酒还算不错,于是稍加帮衬,将他家的酒列入了邻家酒肆的专用酒,从而使他一跃成了西河最大的酒商。”

    “但你这仙方一出,王勋家的酒必然沦为杏花烧的陪衬。老夫原本还想着将其与杏花烧在酒肆中一并售卖,但此人品性既然如此恶劣,老夫又岂能为了些许微末之利而置大义于不顾呢?”葛秀平淡的脸上显露出几缕坚毅的神色,他轻轻拍了拍刘越的胳膊,沉声道:“区区一个王勋,老夫就做主替你料理了。明日开始,杏花烧便在邻家酒肆正式开卖,你只管把酒做好,其他的事宜我会安排李金全力协助你。”

    夜渐渐深了,刘家老宅后院的烛火又亮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悠悠熄灭。据老家人刘忠后来对当夜不在家的刘虔说,刘越将葛秀送出大门后,随即钻进了宋先生的酿酒坊,两人在坊中秘密商议了足足一晚才两眼通红地歇下。至于说的是什么,除了他两人之外,没有任何人知晓。

    葛秀出了大门,脸上荡漾的笑意瞬间消失不见,他朝暗夜中冷冷吩咐道:“去一个人,告诉王勋,刘家的酒已进了邻家酒肆,他已经没有了与老夫讨价还价的本钱,若想死得痛快些,就该早点把酿酒的方子献出来。”

    “跑一趟洛阳,把这酒快马加鞭送到山尚书府上去。”葛秀轻轻摩挲着手中一个光洁的酒坛,冷淡的语气中带着丝丝诡异:“着人去建康一趟,问问建康令鲁胜,他昔日在洛阳讲学时,可曾向人讲授过制酒之法。”

第二十七章 匈奴那些事(I)

    夏五月的西河,天气已经开始变得怪异起来,冷与热的交相更替,让人开始萌发出苦夏的焦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五月亦称“毒月”,何为毒月?五月开始,阴阳之气相争,阴气胜出,邪祟、鬼魅、百毒、瘟疫将随着酷暑的到来而慢慢猖獗,由此乃称“毒月”,又名“恶月”。

    就在并州士民为准备仲夏端午所用的鹜角黍、祛邪酒而里外忙活的时候,离石城南市里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迅速传遍了西河的每一个角落:邻家酒肆停售了王勋家的酒,转而销售一种号称神仙酿,名为杏花烧的绝品烈酒。杏花烧限量供应,每日不足之数,由邻家酒肆自酿的美酒补齐。

    随着这个消息的传遍,还有两件更让人不可思议的事在哓哓的传言中显得格外神秘:其一,杏花烧据说是刘治书的儿子刘越用从神仙那里得来的法子酿制的,被并州豪富葛秀认定为绝品;其二,邻家酒肆自酿的美酒与之前所售王勋家的酒竟涓滴不差,而西河酒商王勋,也悄无声息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向来未知就是八卦的最佳温床,从此,离石乃至西河四县的街头巷尾、客舍酒肆,整天里被一些半真半假,似有似无的流言弄得沸反盈天。

    当然,这世界终究不全是飞短流长的天下,有人醉也会有人醒,有人打醋也会有人买盐,有人闲得停不住嘴,自然就会有人愁得挠破了头。在这些还会想着办点正事的人中,左国城的刘渊算一个,大陵县里的诰升爰算另外一个。因为他们都是匈奴人,更因为他们都在为一个祭祀而大伤脑筋。

    匈奴信奉萨满,每年都要在正月、五月、九月三次集会举行祭祀。正月的匈奴诸长会议,九月的敬谢天神小集,当前都由刘渊主持在左国城举行;而唯有五月祭祀先祖、天地及鬼神大会的举办地和举办人,在所有匈奴人眼里,始终是一个苦于选择的难题。

    此前,这个堪称难题的祭祀都是在刘渊和诰升爰双方的默认下,由匈奴左贤王刘宣在左国城代为执行。但今年,大陵那边似乎展现出了令人惊讶的强势,在祭祀日的十天前,诰升爰匆匆通告匈奴五部,今年五月祭由自己在大陵城亲自举行,诸部贵种凡左右王将以下,皆需亲自到会。

    大陵不过是匈奴五部之一的中部居处之地,身为中部帅的诰升爰,何德何能召集匈奴豪贵举行五月大祭?他如此明目张胆、大张旗鼓地高调行事,难道左国城中早已执掌匈奴大权的刘渊会置之不理,甚至听之任之?答案自然是肯定的,在这件事上,诰升爰的确可以无视刘渊的存在,因为,他是呼韩邪单于的后嗣,他是虚连题氏的血脉,他是道义上正儿八经的匈奴之王。

    虚连题氏即匈奴,这一点是所有匈奴人的共识。而这个共识的理由,就是一部分合交替、强弱相凌的漫漫匈奴史。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分分合合,此乃天道。不独中原王朝的秦汉三国至晋朝如此,就连久在化外,不通王道的蛮夷也是如此。

    匈奴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北方游牧民族集团,从中国历史古籍中记载来说,匈奴是秦末汉初称雄中原以北的强大游牧民族。据史记记载,匈奴的先祖是夏后氏苗裔,名淳维。淳维为夏王朝最后一任君主夏桀的妾所生之子。

    夏桀死后,夏桀之子熏育把夏桀众妻妾据为己用,淳维为避商汤攻伐,家恨变国仇,避居于茫茫北蛮荒漠之地,与唐虞以来就生存在北蛮的山戎、猃狁、荤粥等族群聚合,辗转放牧,世代繁衍,自号匈奴。

    自淳维北遁以来,匈奴经千百年变迁,时大时小,分散别离。战国末年,匈奴虚连题氏中诞生了一个伟大的人物头曼。在头曼的带领下,匈奴崛起于茫茫大漠之中,并在与诸胡及秦王朝的争斗中,逐渐统一成了一个东与东胡、南与秦、西与月支为邻的游牧族群。

    秦始皇二十三年,大将蒙恬北取河南地,匈奴避其兵锋向北迁徙。秦始皇死后,头曼率众南下,以头曼城(今巴盟乌拉河以北)为中心建立了北方民族第一个国家,开启了匈奴以虚连提氏为单于的政权时代。

    秦二世元年,头曼的儿子冒顿杀其父而自立为单于。冒顿单于是匈奴族中第一个真正雄才大略的军事家、战略统帅。在他的统治下,匈奴向东攻灭东胡,尽得其民众畜产;向西征服楼兰、乌孙、呼揭等二十余国,控制了西域大部分地区;向北吞并了浑窳、屈射、丁零、鬲昆、薪犁等国;向南兼并了楼烦及白羊河南王之辖地,重新占领了河套以南地区。由此,匈奴居有了南起阴山、北抵贝加尔湖、东达辽河、西逾葱岭的广大地区,号称将“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拥有控弦之士三十余万”,成为北方最强大的民族。

    从冒顿至老上、军臣,是匈奴最为强盛的三单于时代,其时间相当于秦二世元年至汉武帝元朔元年。这个时期的匈奴始终对中原新兴的汉王朝拥有着军事上的优势,汉匈双方进行过多次规模性的战争,历史上著名的白登之围、书辱吕后就发生在这个时段里。之后汉朝采纳了刘敬的建议,对匈奴实行“和亲政策”,以汉室宗女嫁与单于,并赠送一定数量的财物以及开放关市准许双方人民交易。后文、景诸帝也是沿用和亲政策以休养生息。然而匈奴仍不满足,不时出兵侵扰边界。

    汉武帝元光二年,武帝放弃了与匈奴和亲的政策,设计诱使军臣单于入马邑,打算以预先布置的三十余万汉军进行围捕,史称“马邑之围”,事虽没能成功,但汉匈关系由此破裂。元朔三年冬,军臣单于病死,其弟左谷蠡王伊稚斜逼走军臣之子于单,自立为单于。而此时,西汉经过近70年的休养生息,经济、国力大大增强,对匈奴从战略防御开始转为战略进攻。

    通过对匈奴发动漠南之战、河西之战及漠北之战等战役,汉王朝通过不断征伐,最终用武力打开了匈奴衰落的通道,匈奴势力从此退出河套及其以西一带,向北地逃走,迁至荒芜的漠北草原,喧赫一时的匈奴帝国时代由此日渐衰落。史称“是后匈奴远遁,而幕(漠)南无王庭”。

    自汉武帝元鼎年间的伊稚斜单于病死,到汉宣帝神爵年间的日逐王降汉,匈奴实力大减,已无力扰汉。因战争、天灾、领土及人口的减小,匈奴处境日益困,内部纷争开始激化。自虚闾权渠单于死后,匈奴开始了无休无止的争夺单于王位的内战。匈奴贵族用混乱打开了走向分裂的另一条通道。

    汉宣帝神爵四年,匈奴东部姑夕王等人共立虚闾权渠单于之子稽侯栅为呼韩邪单于,从此打开了匈奴历史上有名的“五单于争位”的魔盒。呼韩邪、屠耆、呼揭、车犁、乌籍五位单于相互攻伐:屠耆打败了呼揭、车犁、乌籍三人组,呼韩邪又攻灭了屠耆老大哥,合五为一;呼韩邪的哥哥再自立为郅支单于,屠耆的弟弟也自立为闰振单于,这时候又由一变三。

    汉平帝元始元年,也就是公元纪年的第一年,郅支打败闰振并杀了他,随后又打败了呼韩邪占据了单于庭,按道理来说匈奴应该会从此进入郅支单于的时代。但呼韩邪单于战败后为保存实力,对汉称臣,率部南投汉朝。而郅支单于自知实力不敌汉朝,干脆躲开这个巨人,开始往西经营自己的地盘。

    就在郅支天真地认为呼韩邪从此成了汉人的儿子不会再回来之后,他在西域开始大杀四方,却没曾想到呼韩邪稍作休息之后,随即发现大酋西去,王庭空虚,于是又率众重回漠北,夺回了单于庭,匈奴由此分为东西两部,东是呼韩邪的天下,西部,则成了郅支骨都侯的领地,这是匈奴历史上的第一次大分裂。

    呼韩邪单于在汉王朝的羽翼之下自然活得很滋润,不仅堂而皇之地成了匈奴的共主,大佬的座上宾,还得遇天降艳福,娶了宣帝宫女王昭君为妻,可谓真正的人生赢家。可怜的郅支单于,在西域上蹿下跳,四面放火之际,只因错误地杀了个汉使,结果被汉西域都护骑副都尉陈汤在出差途中顺手给灭了国,连脑袋都被砍下来挂到了京师稿街蛮夷的官邸大门上,毫不含糊地做了“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反面教材。

第二十八章 匈奴那些事(II)

    呼韩邪从此终结了匈奴第一次大分裂,完成了虚连题氏的统一大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从此之后,匈奴由一个令人生畏的强大的游牧部落联盟变成汉朝的附属。直到刘渊趁晋乱建立汉赵,才重新夺回了自己当年煊赫帝国身影里的一丝丝自尊。

    呼韩邪单于临终之时,遗言让自己的儿子们依次作单于,不得武力争斗。儿子们倒也听话,这个死了那个接,单于宝座始终依次传递,先后经历了雕陶莫皋、且糜胥、且莫车、囊知牙斯、咸、舆等几位。为什么前面几个名字那么复杂,后面几个却只有一个字?倒不是匈奴为了省笔墨,而是新朝始建国二年,王莽奏请皇太后批准,禁止匈奴人有两个名字,并派使者前去劝说单于,囊知牙斯听从了汉朝使者的劝说,上书汉廷,自愿把自己的名字改为一个字的“知”字,从此匈奴单于就出现了一个字的名字。

    到了舆这里,慢慢品出了权力的滋味,食髓知味,他便就成天想着要违背呼韩邪的遗言,把单于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不传给自己的弟弟。于是他就把他的九弟,也就是王昭君的儿子伊屠智邪斯给杀了。这一来,囊知牙斯的儿子比就很不满意了,他抱怨说:“按照爷爷的规矩,接下来应该是九叔继位才行,要是能传位给儿子的话,那我是前前任单于的长子,我也应该优先继位。”舆听到了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论,就把比给监视了起来。

    过不了几年,舆病死了,于是他的儿子乌达侯即了单于位,结果这货与单于有缘无分,宝座还没坐热就一名呜呼了,就这样,单于位就到了他弟弟蒲奴的手上。而他那个始终愤恨不平的堂弟小比,这个时候被册封为右奥日逐王,也拥有相当的兵力和群众基础。一山两虎,匈奴二次分裂的端倪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

    其时,匈奴境内连年遭受干旱,并引发蝗灾,又加上瘟疫流行,人畜死伤大半。建武二十三年春,蒲奴害怕东汉朝廷趁虚出兵讨伐,于是便遣使者到渔阳会见汉朝官吏,希望再赏赐个和亲以巩固关系。比听到这个消息后,深知一旦蒲奴和汉和亲,有了汉王朝这个大靠山,自己就再也不可能会有翻盘的机会了。于是,他抢先秘密派汉人郭衡拿着匈奴的地图献给了汉朝的西河太守,表示愿意归顺。

    蒲奴他爹当年在比身边监视的人这一下派上了用场,蒲奴听到比打算在自己之前投降汉朝,顿时气得火冒三丈,他迅速点起一万余人马前往讨伐。军队开到西河,蒲奴沮丧地发现比竟早有准备,此刻正以逸待劳地等着自己自投罗网,无奈之下,蒲奴咬碎钢牙和血吞,跳着脚把将士们撤回了王庭。

    比于是胁迫八部匈奴贵族立自己为单于,公开与蒲奴决裂,彻底投进了汉王朝的怀抱。为了沾一沾爷爷的光,比在选用单于称号时,决定沿用呼韩邪的名号,也叫做呼韩邪单于,这就是传说中的匈奴呼韩邪二世。汉王朝听从五官中郎将耿国的建议,接收了比的儿子为质子,正式承认呼韩邪二世的匈奴单于地位,为便于以后控制,又把比的单于庭迁到云中郡,比为南匈奴第一任单于。

    蒲奴失了这一步先机,彻底沦为二世的陪衬,但他不甘于失败,退居漠北之后,不断袭扰劫掠东汉渔阳至河西走廊北部边塞地区,成了汉王朝新的麻烦。但至此以后,匈奴分裂为南、北二部,使匈奴势力再次受到了严重的削弱。蒲奴为北匈奴第一任单于,也是虚连题氏在北匈奴的最后一任单于,其后继任者,都不再是虚连题氏的后人。

    北匈奴无奈离场后,在汉王朝将军窦固、窦宪、耿秉等联合南匈奴及其他附属胡族的打击下,无法继续立足,只得退出漠北高原,一部分人留居鄂尔浑河流域,后被鲜卑所并,是为宇文鲜卑的主要来源,其后出了宇文泰这样的英雄人物;另一部分则不断往西迁徙,直至顿河、多瑙河流域,并以南俄罗斯大草原为基地,对罗马帝国发动战争,成了入侵欧洲的匈人。

    依附汉王朝的南匈奴,借着汉朝的军力多次大败北匈奴,接纳大量降众,势力大增。同时因部族成分复杂,难以驾驭控制,造成内部不隐,时有叛乱,多位单于被杀。汉朝官吏也开始拥有了直接干预南匈奴单于继立的权利,甚至有匈奴单于直接被汉官杀害。

    东汉熹平七年,呼徵成为南匈奴单于,次年,因与汉中郎将张修不和,张修杀呼徵单于,立其右贤王羌渠为单于,左部匈奴因此不服。汉灵帝中平四年,中山太守张纯反叛,率鲜卑胡人寇扰边境,灵帝诏发南匈奴兵配给幽州牧刘虞进行征讨,第二年,左部联合匈奴右部醯落与休著各胡、白马铜等十余万人反,攻杀时任单于羌渠,立匈奴老王须卜骨都侯为单于,代行国事,导致南匈奴内部严重分裂。

    羌渠之子于夫罗在外继位为单于,被叛人所阻,不能归国,于是只得只身前往朝廷申诉求助,但此时国内黄巾乱起,四海沸腾,汉王朝自顾不暇,实质上已失去了对南匈奴的控制。于夫罗只有骑兵数千,无法与留在匈奴王庭内的须卜单于抗衡,只能长期在外漂泊。而此时的匈奴休屠各部刘豹,则通过这次反叛,融合了匈奴左部,攫取了大量的实力,隐隐成为匈奴部族中新兴的霸主。

    于夫罗死后,其弟呼厨泉继任单于之位。呼厨泉见汉廷衰落,归国无望,于是联结袁绍以图平阳。在袁绍的大力支持下,呼厨泉顺利攻取平阳,并借助袁军的兵威,废老王须卜骨都侯,顺利地接掌了单于大权,同时将单于驻地由西河左国城迁至平阳,与袁绍故将高干互为倚靠。此时的虚连题氏虽再一次统一了匈奴诸部,但其威信和号召力明显下降,连追究杀其父羌渠单于的凶手和推手都无力清算,只能眼看着匈奴屠各部与自己平起平坐。

    建安二十一年,呼厨泉前来朝见汉献帝,曹操为了彻底分化瓦解南匈奴实力,分匈奴为五部,并将呼厨泉留在邺城,而将他的儿子右贤王去卑放回平阳代行单于之职。由于单于长期与部众分离,原本就实力大减的匈奴南单于一脉日益没落。而以刘豹为首的图各部则顺势而起,逐步蚕食虚连题氏留在匈奴部族中的王者神威,将匈奴五部合而为一,成了匈奴实实在在的掌权人,所缺的,只不过是一个单于的尊号而已。

    曹魏嘉平年间,邓艾见单于离国在外,威权日渐衰微,而匈奴内部长卑失序,屠各杂胡势力坐大,于是建议朝廷将屠各刘豹统一的匈奴五部一分为二,以挫其势,其中一部分继续由刘豹统领,而另一部分则交与南匈奴单于一脉,接替去卑的匈奴右贤王刘猛。同时,为了遏制刘豹的继续坐大,让其送儿子刘渊到京师做质子。其意图乃是利用南匈奴单于后裔,瓦解并州屠各的一统之局。

    泰始十年,刘豹去世,其子刘渊继承了他的实力和地位,在匈奴五部中继续一骑绝尘。匈奴至此依然是分为两大势力,但五部中仅中部一部的虚连题一脉力量已明显降到了最低点,实力远远不及此时的五部大都督刘渊,唯一能够倚仗的,就是匈奴帝国自头曼单于开始便一直流传下来的虚连题氏无上的荣光。只是这种荣光,已经在实力的冲击下,逐渐退去了耀眼的光彩,变得似有似无起来。

    但虚连题氏的子孙并不甘愿就此没落下去,泰始七年,匈奴右贤王,北部及中部尉刘猛见西北树机能起兵,错误地认为复兴的时机已经到来,于是以单于之名号召五部匈奴起兵抗晋,却不料事与愿违,五部中只有他统领的中部愿随他起事。不得已之下,刘猛叛逃出塞,纠集胡人攻打并州,却因力量不足,被并州刺史刘钦击败,后又被监军胡奋用计,策反了他属下的左部帅李恪将他杀害。虚连题氏一脉唯一的希望就此生生被现实扼杀。

    刘猛死后,其北部人马被刘渊蚕食吞并,其子诰升爰接替了他中部尉的职位,率残存的匈奴中部人居于大陵,在刘渊强大的气场和滔天的威势下,这个原本最应该坐在左国城里享受百胡朝拜的匈奴单于后人,只能在无人处手持宝剑,恨恨地虚砍着四周的空气,一任哀伤的眼泪在高耸的面颊上四处奔流。

第二十九章 大陵的麻烦

    “父亲,我回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就在诰升爰激愤得拔剑四顾心茫然之际,一个雄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打断了他因愤恨而近乎魔怔的思绪。

    “哦,是乌路孤回来了啊。”诰升爰将长剑收入鞘中,转过身来,朝一个身高近八尺,豹头环眼的年轻人看了眼,微微抬了抬手,问道:“怎么样,五部里都有哪些人愿来参加五月祭祀大集?”

    “这个……”被称为乌路孤的年轻汉子迟疑了一下,胡子拉杂的方脸膛上浮现出与相貌有点格格不入的尴尬:“儿子近日往离石、蒲子、新兴和祁县都跑了一趟,除了祁县的右部都尉答应考虑一下之外,另三部都推说有事,没有与我见面。”

    “行了,我知道了。”诰升爰身子一颤,脸色变得略显惨白,他长叹了一口气,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向面前自己的儿子倾诉抱怨:“我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局,只是,我不甘心啊。我匈奴自秦末崛起至今,已历五百余年,不曾想到了我诰升爰手中,却连五月的先祖祭祀都举办不下去了,往日的天之骄子没落至此,实在是虚连题氏子孙的悲哀。”

    “祁县右部尉?你以为他们真是尊崇我虚连题氏匈奴共主的权威?”诰升爰冷哼了一声,恨恨地接着说道:“自从他们听从了左贤王刘宣的告诫后,这个与我们近在咫尺的同族部落就彻底背弃了对虚连题氏的忠诚,成了左国城锲在大陵眼皮底下的一颗钉子。他们离我越近,我就越觉得心惊,他们待我们越亲,我就越觉得胆寒。”

    “刘宣这个吃里扒外的老匹夫!”乌路孤听了父亲悲戚的诉说,心中一股暴躁的怒火顿时猛烈燃烧起来:“他自己也是虚连题氏的子孙,却甘愿出卖南单于一脉,像条狗一样对着屠各杂胡刘渊摇尾乞怜!如果我有机会见到他,一定要亲手砍了他的脑袋做成酒器,否则难销我心头之怒。”

    “不可如此鲁莽!”诰升爰低声训斥了他一句,随即拍了拍他的肩头,沉声道:“刘宣乃匈奴左部人,是晋廷任命的左贤王,按照匈奴以前的规矩,他是有资格继位为单于的。”

    诰升爰一边说一边轻轻摩挲着自己的手掌,仿佛在这一刻坠入了回忆的深渊:“呼徵单于被汉将所杀,舍弃左贤王而立了你的高祖父右贤王羌渠,从此匈奴单于不再由左贤王接任,而改为右贤王继承,左部人对此一直是心怀不满的。刘宣为了恢复呼韩邪的事业,甘愿舍弃单于的尊贵,转而支持当前如日中天的刘渊,为父虽鄙视他的这种行为,却也不得不佩服他的一片公心。”

    “这老匹夫满怀私欲,哪来的公心?!”乌路孤不满地嚷道:“往日左贤王为单于储位,右部向来都服从左部,为何右贤王成为单于储位后,左部却有不服从右部的理由?休屠各,不过是为我匈奴看守祭天金人的卑贱杂胡,刘宣竟弃父亲的尊贵于不顾,反而把屠各子刘渊奉为共主,这如果还是公心的话,又该将虚连题氏的荣耀置于何地?”

    诰升爰看了眼脸涨得通红,眼瞪得老大的乌路孤,心中顿时涌起一股莫名的欣慰感,自己家这个向来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莽撞少年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也开始关注起身边的事来了。只不过少年心性总归是轻佻的,他能看到影响自己登上权力巅峰的障碍,却难以看到而今大陵城中要粮没粮,要钱没钱的窘状。逆境下打脱牙往肚子里咽的隐忍与愤恨,只有经历过挫折的人才会有切身的体会,年轻人脚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这有什么打紧呢?有子继业,吾道不孤啊。诰升爰一向阴郁的脸上浮现起奇怪的笑容,他微笑着看了乌路孤一眼,感慨道:“你说得也不无道理,是公是私且不去管他。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去做,却也有更多的事情不能做,眼下形势比人强,晋廷养虎为患,刘渊羽翼已丰,再加之刘宣等左部诸人助纣为略,为父这些年能闲居大陵,安心抚养你与阿青,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那父亲这次为何要匆匆举办五月大祭呢?”乌路孤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问道:“父亲难道就不怕刺激到左国城那边的屠各杂胡和左部叛徒吗?”

    “偶尔刺激一下又有何妨,若我等只会一味隐忍不发,在匈奴部族的心中,虚连题氏的光芒只怕很快就会被休屠各人掩盖了。何况,”诰升爰顿了顿,闷声说道:“我这次并不是有意要刺激他们,只不过为了自保而已。”

    “自保?”乌路孤疑惑地看了看父亲一眼,这个身长八尺高的金刚,显然也没有摸着自己的头脑。

    “对,就是自保。”诰升爰把深邃的眼神投向远处苍翠的群山,淡淡地说道:“我得到一个消息,再过一两日,左国城前往晋阳献纳财货的队伍就要途径大陵,这次护送的人很少,但搬运的财货却很多,据说漫山遍野的都是装着各种宝物的大箱子。”

    “这事我在西河和太原也都听说了,就连平阳的蒲子都有人在议论这件事。”乌路孤眨了眨牛眼,不解地问道:“左国城为了献媚并州刺史,每年都会运送财货前往晋阳,以前都走的是汾水的水路,这一次走陆路过大陵,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啊?这和父亲说的用大祭来自保又有什么关系呢?”

    “乌路孤,你还年轻,有些事一下子弄不明白的话,自己要学会多去想一想,”诰升爰没有解答儿子的疑问,只是朝他笑了笑,引开了话题:“你这十几天来四下奔走,人不离鞍,甚是辛苦,先回去歇息吧。歇息好之后,记得去阿青那走一走,你离开的这么多天,她很挂念你。”

    阿青?乌路孤听了父亲的话,心头顿时浮现出一张峨眉微竖,桃腮轻鼓的少女娇美的面容来,他原本还想再追着他父亲一问究竟的那些疑惑在这张面容下顿时如夏天的雪一般迅速消融。这个粗犷魁梧的少年胡人迅速地转过身,连招呼都不与父亲打一个,飞快地往后园的方向奔去,一路上碰到几个不开眼的奴仆碍眼地在身前晃荡,乌路孤毫不客气地直接碾压而过,只留下几个筋断骨折的伤员杀猪般在地上翻滚哀嚎。

    “这猢狲,真不愧是我的种!”诰升爰站在堂前看着风一般奔入后院的年轻的背影,原本凝重的脸色顿时舒展了开来,高耸的颧骨窝里溢满了慈爱的目光。听了十几年的闷雷,这次总算是有场雨要来了,只是不知道眼下自己备下的这把伞,能不能为这座大陵城挡下一场酝酿了许久的风雨。

第三十章 少年情怀总如诗

    “阿青,阿青,我回来了!”乌路孤一路狂奔里来到后院,在一间外墙上爬满了绿藤罗的小房子前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脚步,他深吸了几口气,扯开嗓子旁若无人地大声叫嚷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喊了三五声,小房子里没有任何回应。

    显然乌路孤想象中的那只小蝴蝶并没有翩翩起舞着循声扑入自己的怀里,这令乘兴而来的少年郎心中颇为焦虑,他有敞着喉咙高声叫喊道:“阿青,我是乌路孤,我从外面办完事回来啊。”

    喊了三五声,小房子里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阿青,你再不出声,我可就要进来了。”乌路孤焦躁的心里猛地生出一股深深的不安:阿青这是怎么了?以前只要我一回来她就会高兴地跑出来迎接,东拉西扯地问些沿途的奇闻异事,今天怎么叫了这么多声她都没有应答,难道她此刻并不在家?又或者,莫非她出了什么事?!

    想到这,乌路孤不敢再有丝毫犹豫,他驾驶着自己肉墙一样的身躯,猛地撞开了那扇虚掩着的小门,一脚踏进了房中,房里异常整洁,四下却空无一人。乌路孤心中一惊,正要再往里走时,忽觉脚脖子蓦然一紧,仿佛被绳子绑住一般,他还没来得及往下看,突觉一股巨大的拉力从脚下传了过来,在这股巨力的拉扯下,乌路孤一个倒栽葱摔倒在地,随即全身悬空,整个人被倒吊着挂在了门边。

    “是谁!竟敢暗害你家胡爷爷!”乌路孤终是胆大,一见自己受困却是临危不乱,他一边大声喝骂以示警,一边往上一翻身子,从小腿的绑带里抽出一把小小的匕首,抬手就往吊绳上割去。匕首还没碰到绳子,乌路孤只觉绑在脚脖子上的绳子猛然一松,他庞大的身躯灭了半点牵绊,顿时结结实实地摔落在坚硬的地面上。

    “去死吧!”乌路孤一个骨碌翻了个身,蜷身护住自己的要害,右手摸到掉落在身旁的那柄小匕,身子一挺,整个人像一支箭一般向房内的一个角落弹射出去,在那个角落,他明显地感觉到了有敌人的存在。手未到,匕未至,人还在半途,乌路孤耳边顿时响起一个清丽动听的声音:“刘虎哥哥,你是要杀我吗?”

    “不好,阿青!”乌路孤暗叫一声糟糕,胸腹间猛地一用力,将射出去的身子硬生生地在原地转了个圈。开弓硬扳成回头箭最是伤人气力,乌路孤心中一阵烦恶,喉头微微一甜,一股略带腥味的气息正要喷涌而出,却被他强行吞咽了下去。

    “胡闹!”乌路孤紧皱着眉头往角落里看去,只见一个身着五彩间色长裙的美貌少女俏生生地立在身前不远处,小嘴撅得高高的,眼睛涨得红红的,正一脸委屈之色地看着自己,一双羊皮制的精美小靴从长裙下摆露出来,还不停的在地上来来回回地磨蹭。

    乌路孤一见这女子,胸中原本就只是微微泛起的躁意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一张阔大的方脸上顿时堆起一团团结结实实的笑意,他憨憨地笑着,搓着手结结巴巴地说道:“阿青,原来你在家啊,我还以为你出门了呢?那个,刚才阿兄没吓着你吧。”

    “你当然吓不到我了,”叫阿青的少女撇了撇嘴,远山般的黛眉下一双美丽的眼睛里晶晶亮地闪着泪光,一副泫然欲泣的娇柔模样:“阿爹真是偏心,成天就知道把我关在家里,哪里都不让我去,我差一点就要闷死了。”

    “嗬嗬,那是阿爹心疼你。现在外面挺乱的,到处都有晋人在抓胡人为奴,劫道掠货的强盗也比以前多了好多。你一个女子出门太不安全了。”乌路孤挠了挠脑袋,语无伦次地解释了几句,往前走了几步,扯着少女的衣角轻轻拉了拉,憨笑道:“阿兄给你带了礼物……”

    话才出口,乌路孤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忙伸手掩住了自己的大嘴,一双牛眼骨碌骨碌地在少女脸上滚了几个来回,见她一副欢欣雀跃的表情,顿时丑脸一垮,讪讪地笑了两声,聋拉着脑袋一声也不敢吭了。

    “礼物呢?”少女秀眉微蹙,一双白皙的手伸到乌路孤面前,歪着脑袋问道。

    “啊哈,这几天并州的天气真是太热了。”乌路孤尴尬地干笑了几声,低着脑袋不敢接触阿青的眼神。

    “礼物呢?”少女的眉头蹙得更深了,轻嗔薄怒之际更显一种难以言说的美妙。

    “阿青啊,我突然想起来阿爹刚才让我抓紧时间歇息,你这里没事的话,我就走了啊。”乌路孤猛地转过身,用宽大的脊背挡住身后那少女射过来的热切的眼神,慌慌张张地嘀咕道。

    “礼物呢?”少女眉头皱成了两座高耸的山峰,粉嫩嫩的右手伸出来,揪住少年郎招风般的耳朵,俏丽的脸上隐隐蒙上了一层寒霜。

    “阿青,你不要生气,都是阿兄不好,”乌路孤忍受着耳朵处传来的疼痛,呲牙咧嘴地转过身去,朝少女哭丧着脸说道:“阿兄原本给你准备了好多的礼物,有交州的珍珠,还有越窑的辟邪,胭脂水粉更是数不胜数,只不过,只不过……”乌路孤偷偷看了阿青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眼帘去,继续嘟囔道:“只不过在西河离石时,因贪恋邻家酒肆的杏花烧,把所有的盘缠都买酒喝了。”

    “胭脂水粉也能换酒喝?”少女的眉头再一次皱了起来,清脆的声音里饱含着浓浓的质疑。

    “酒肆原本也是不同意换酒喝的,”少年郎一说起这件事,一双清澈的大眼里顿时光彩流动起来,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此刻正在接受讯问:“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姓刘的年轻晋人,他拿走了我的胭脂水粉,请我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场好酒。”

    乌路孤说完这话,顿时觉得耳朵一松,那只扭着自己耳朵的纤纤玉手已然收了回去。少年郎心头一惊,抬头看时,却见妹妹阿青正背着身对着自己,香肩一耸一耸的,看样子似乎正在低声啜泣。

    “阿青,对不起。是阿兄不好,惹你生气了。”乌路孤手忙脚乱地靠了过去,轻轻牵着妹妹的衣角,近乎哀求地认错道:“阿兄发誓以后再也不拿买给你的礼物换酒喝了,好不好?”

    这话不说则已一说更糟,那个叫阿青的少女听了,身子一扭挣脱了乌路孤的手,蹲下身嚎啕大哭起来。

    “这…这个…”乌路孤手足无措地看着哭泣的少女,只觉得自己纵有移山举鼎的力量也无处施展,他呆呆地站了半晌,终于面红耳赤地憋出了一句话:“阿青,你不是从小就喜欢听阿兄说外面的奇闻逸事吗?这次我走了好多地方,听了好多的故事,我一个个讲给你听,好不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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