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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无逸     晋枭txt下载     晋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七章 蝇营狗苟

    “呵呵,天之骄子?”呼延灼怔怔地看着帐外湿冷的夜空,长叹一声道:“‘南有大汉,北有强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胡者,天之骄子也!’,能发出这等惊天豪言的也只有伟大的冒顿单于了吧。自呼韩邪单于附汉以后,单于子孙的铁血和荣光就日益消磨殆尽了,曹魏时分我匈奴为五部,更是连国家之名都不复存在。左国城刘渊坐拥五部之强,却束手坐视族人被晋人肆意欺凌,为父不过是一丧家之狗,除了昂人鼻息之外还能有何作为?”

    “嘿!”呼延赞恨恨地在自己手心上栽了一拳,他跳起身来,扑到帐中的长案上,一把抢过一坛子烈酒,仰脖往来灌了一大半,寡淡的酒浆一入喉,顿时将他呛得咳嗽连连。他顾不得衣襟上淋漓的酒水,提着酒坛转过身去,红着眼瞪着呼延灼哑着嗓子叫道:“现在司马伦不管我们了,难道我们就只有坐在这等死一条路了吗?!”

    “为父自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呼延灼的眼睛在帐内闷热的空气中闪动着狼一样的亮光:“晋人贪鄙好利,司马家各王尤其如此,所以从介休撤围的那天起,我就料到了必然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异族之人不足以谋大事,要想摆脱当前的困局,我们还是得依仗自己的族人。”

    “依仗自己的族人?”呼延赞眉头一皱,随即面带喜色地问道:“阿爹既然知道晋人不会真心帮助我们,莫非早已有了别的安排?”

    “当日在蒲子见到赵王派来的**、孙秀两人之后,为父便深知他之所以会费尽心力拉拢我,无非是想让我呼延灼替他做一颗火中取栗的马前卒而已。如我们能攻下介休,赵王便能施展手段插足并州,如果我们攻不下城池,西河只是多了一次胡乱,赵王于此并没有半点损失。”呼延灼没有回应他儿子的问话,低沉的声音在密闭的帐篷内四下回响:

    “我之所以会答应他们,一来是想着一定能夺下介休,二来也是希望能借着赵王的实力为我们呼延家谋回那个本该属于我们的名份。但不管是胜是负是成是败,我的真实目的其实还是想西联诰升爰,奉虚连题氏为尊以与左国城,这也是为什么我在围攻介休时存心保留实力,不愿投入太多族中健儿的原因所在。”

    说到这,呼延灼停顿了一下,欣然慨叹道:“汉人有句话叫做:‘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介休之围被刘渊暗中破坏,赵王也因征调回京不再支持我们,但受天狼神眷顾的我们却得到了一件最好的礼物。”

    呼延赞闻言,茫然问道:“礼物?阿爹说的是什么礼物?”

    “青扶罗,就是天狼神赐予我们最好的礼物。”呼延灼微微一笑道:“这女子自小受诰升爰万般宠爱,这次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竟独自离家出走来了绵上。她父亲诰升爰历来谨小慎微,我曾多次向他表达过奉他为主的意思,但他畏惧左国城之强,总是敷衍推托,不敢应允。前几天,我让牙将成七儿赴大陵见诰升爰,并将青扶罗在绵上的消息带了过去,想必他这次断没有再拒绝的理由了。”

    “青扶罗?”呼延赞低低地将这个名字念叨了一遍,生硬的脸上渐显出柔和的线条来,他眯着眼掩饰了一下眼中闪动的贪婪和火热的目光,轻声道:“阿青来时不是曾请求说不要向大陵透露她的行踪吗?阿爹对阿青的宠爱比她父亲还要深,怎么会想起用阿青来作说服她父亲的筹码呢?”

    “我之所以宠爱青扶罗,是因为她是虚连题的子孙,是诰升爰的女儿。如今她不辞而别家门,孤身一人飘荡在外,家中亲长想必早已焦急万分,思虑如狂了,我不恤私爱而送她归家,这正合‘君子爱人以德,小人爱人以姑息’之义,怎么能说是用她来做筹码呢?”呼延灼嗔怪地瞪了他儿子一眼,淡淡地说道:“何况,举家追随我来绵上的部众多达数百人,我总不能因阿青的小女儿之怨就眼看着他们困于山林之中坐以待毙吧。”

    “话虽如此,但……”呼延赞心虚地看了看父亲一眼,迟疑地说道:“孩儿还是以为阿爹此举颇为不妥。”

    “你的那点心思我自然明白,”呼延灼轻轻拍了拍呼延赞的肩膀,笑道:“只不过现在情势对我们极为不利,如何安置绵上的族人才是当务之急,至于男欢女爱之事,能缓一缓就缓一缓再说吧。”说着,呼延灼的脸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抬头看了看帐顶上垂下的一柱红缨,低声道:“你自小对青扶罗的心思为父都看在眼里,你要相信父亲,只要我们能与大陵联合,我一定能让青扶罗做你的正妻!”

    呼延赞大嘴一咧乐得一蹦而起,满脸喜色地举起酒坛,就着坛口将那还剩有大半坛子的酒水吸了个干干净净,他伸长脖子打了个大大的酒嗝,身子晃了晃,着脸正要和呼延灼说话,帘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听起来像是几个人在为些什么事大声争吵着。

    呼延赞恼怒被人搅扰了好心情,红着眼三两步跨到帘门前,一把将毡布帘子掀起老高,厉声朝外喝道:“牙帐重地,是谁在外面吵吵嚷嚷!”

    “禀小将军,小人乃都尉牙将成七儿,因办完了都尉交代的公事回帐里来复命,”一个被两名壮汉架住胳膊正往外拖的瘦长胡人尖声高叫道:“这两个蠢货却说没见过我,死活不让我进来。”

    “成七儿?”呼延赞诧异地迈出帐门,帐外潮湿的细雨洒在他袒着的前胸上,竟让猛灌了一大坛子酒水的他感觉到了一丝丝凉意。他觑了那挣扎着乱叫的胡人一眼,抬腿朝一名护卫狠狠踢了一脚,大叫道:“瞎了眼的奴才,他是都尉牙将,你们竟然连他都要拦!”

    那护卫眉头一皱正要分辨,却听帐内一个威严的声音沉声喝道:“放他进来,大晚上的在牙帐门前争执喧哗,成何体统!”

    呼延赞狠狠瞪了一眼护卫,一把拖过成七儿,跌跌撞撞地将他带进了帐门。成七儿进了帐,轻轻挣脱呼延赞的手,双膝一曲跪倒在地,埋头大声道:“小人成七儿见过都尉,几日不见,都尉又清减了不少,小将军倒是比以往更加威猛了。”

    “起来说话吧,”呼延灼板着脸沉声道:“我交代你的差事办得怎么样了?大陵那边可有什么话带过来?”

    “这个,这个……”成七儿头也不敢抬,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吞吞吐吐地说道:“大陵,大陵那边,没有什么话带过来……”

    “什么!诰升爰这个老混蛋当真是被刘渊给吓破了胆,缩在家里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呼延灼扭曲着一张涨得血红的脸,怒不可遏地厉声大喝道:“你就没将青扶罗在绵上的消息告诉他?”

    “小人,小人根本就进不了大陵城,”成七儿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他艰难地吞了口唾沫,颤着声音回答道:“小人在城门口才表明身份就被他们给轰了出来,连右贤王的面都没有见着。”

    “废物!”呼延灼一脚将成七儿踢了个趔趄,怒不可遏地指着他喝骂道:“连城都没进,你办的是什么差事?!你还有脸回来!还有脸在我牙帐护卫面前耀武扬威!”呼延灼心中焦躁,越说越气,他暴喝一声道:“来呀!给我把这奴才拖出去乱棍打死!”

    “饶命啊,都尉饶命啊!”成七儿丑脸一片煞白,他膝行两步伏倒在呼延灼的脚下,抱着他的双腿哀声叫道:“小人这次虽然没进大陵城,但却在祁县见到了右部的须卜都尉,须卜都尉让小人带话给都尉,他说祁县的大门永远向呼延家敞开。”

第一百零八章 老奸巨猾

    “祁县?右部都尉?你是说你见到了须卜孤淳那个老东西?”呼延灼挥挥手让闯进帐内的护卫退出去,皱着眉头朝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成七儿道:“这老东西还没死?你怎么会跟他的人碰上了?”

    成七儿见护卫退去,心知此番捡回了一条命,听得呼延灼发问,他暗中长吸了口气,诚惶诚恐地回答道:“小人当时正与大陵城门吏交涉面见右贤王的事,正巧碰到右部都尉府的仆役在门下大声叫骂,说是要向右贤王索要青扶罗,门吏一怒之下将小人与那仆役一并逐出了城外五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小人无意之中与那仆役说起了青扶罗的事,于是仆役便领着小人去见了右部须卜都尉。”

    “青扶罗?你是说,阿青?须卜孤淳那老东西也在找阿青?”呼延赞俯身一把提起成七儿,恶狠狠地吼道:“你这个混账!你竟敢擅自泄露青扶罗在我绵上的消息,我看你真是活腻了!”

    “赞儿,放开他!”呼延灼沉声喝道:“将青扶罗在绵上的消息散播到大陵,这是我让他干的,唯有如此才能让诰升爰真心实意地与我们联合。只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消息没能惊动诰升爰,反而把须卜孤淳这条老狐狸给挑逗起来了。”说到这,呼延灼深深皱了皱眉头,惊疑地朝成七儿问道:“须卜孤淳可曾跟你说过他为何要找青扶罗?”

    “右部都尉说,青扶罗是他准备迎娶入帐的宠妾。当日大陵茏城祭典之时,右贤王曾亲口将青扶罗许配给了他,但大祭之后右贤王却遣人告诉他,青扶罗孤身一人离家出走,下落不明了。

    因为这个,右部都尉一面四处打探青扶罗的行踪,一面不时遣人到大陵城向右贤王要人,但十几天过去了,两边都没有青扶罗的任何消息,须卜都尉为此非常烦闷。”

    成七儿畏畏缩缩地偷看了呼延赞一眼,只见这个性情暴虐的年轻男子脸色难看得就像暴风雨即将来临前乌云密布的天空,可怜的牙将心中猛然升起一股仿佛被野兽盯上一般的无助与惶惧。

    他虽是呼延灼的牙将,但这位极具城府的南部副都尉历来对自己的私事讳莫如深,他除了知道青扶罗是右贤王的爱女,备受呼延灼父子宠溺之外,再没能了解到关于这美貌的女子的其他任何信息。

    因此,成七儿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的这番回话中究竟是什么触怒了眼前这个目光如刀的狂暴魔王,他翕动着苍白的嘴唇,下意识地接着嗫嚅道:“须卜都尉还说……”

    “你给我闭嘴!”呼延赞心底郁积的怒火顿时勃然而发,他飞起一脚将成七儿踢得连翻了两个跟头,俯身从地上捡起环刀,他前趋几步,踏住成七儿的胸膛,将手中寒光闪闪的长刀抵在他不停颤抖的脖子上,厉声怒喝道:“阿青神仙一样的女子,须卜孤淳一个黄土埋到头顶的死老贼也敢打她的主意?!等我一刀砍了你这没用的混蛋,再去祁县取那须卜老狗的项上人头!”

    “住手!你想要干什么!”呼延灼铁青着脸跨步上前,劈手抢过呼延赞手中的环刀,指着他的鼻子喝骂道:“这里是都尉牙帐,不是你用来耍性子使脾气的地方!成七儿是我帐中牙将,岂容你这般随意侮辱?!你若再敢无礼,休怪为父对你动用军法!”

    说完,他将环刀信手丢在桌案上,一把拉起瘫倒在地的成七儿,略带歉意地说道:“这混小子被我给惯坏了,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你方才说,须卜孤淳…右部都尉还说了些什么?”

    “不敢,不敢,是小人不好,惹怒了少将军。”成七儿偷偷吞了口唾沫,心有余悸地扫了呼延赞一眼,见他只是环着手站在一旁气咻咻地发愣,心中不由得稍稍安定了一点,他低头看着帐内被夯得平坦紧实的地面,怯怯地说道:“他说,只要都尉愿意把青扶罗送还右部都尉府,他愿意接纳都尉所有部众,两家合力同掌祁县。”

    “哼!接纳部众,同掌祁县?”呼延灼默然良久,冷笑了一声,淡淡地说道:“祁县百里之地,须卜家虽安身其中,但真正做主的还是县中令长卫尉那一帮晋人,须卜孤淳这老东西不过是一只替人看门守户的胡狗,他哪来的底气能接纳我的部众?哪来的资格和我说同掌祁县?”

    “都尉不必担忧,须卜都尉在祁县的威势极大,绝不是在蒲子的南部能比得了的。”成七儿说到这,似乎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来,他佝偻着的身子竟向上挺了挺,满是惧意的眼中也闪现出了一丝傲然之色,他挪了挪身子,抬头看了呼延灼一眼,低声道:“须卜都尉投靠了齐王司马,小人在祁县时,曾亲眼见过齐王的使者。”

    什么!须卜孤淳那老鬼竟靠上了齐王司马这棵大树!呼延灼闻言,心中的震惊之意就像山崩地裂一般猛烈:司马是谁?他可是生前号称“天下归心”的齐王司马攸的儿子!

    司马攸是晋武帝时誉满朝野的一代贤王,武帝晚年,朝廷内外要求司马攸接替皇位的呼声比时为太子的傻子司马衷要高得多,武帝为了让太子继位,为此差点掀起了一场屠戮大臣的权谋闹剧。王夫之评论西晋历史时,甚至还发出过“西晋之亡,亡于齐王攸之见疑而废以死也。”的感慨,他认为,如果司马攸在朝,就不会有杨骏擅权,不会有贾后临朝,也就不会有八王之争,更不会有五胡之乱。

    虽然司马攸最终抑郁而死,但继承了他爵位和封国的齐王司马无论是从人脉上还是从权势上来看,都是司马氏诸侯中首屈一指的一个,须卜孤淳能得到他的支持,其眼光和能力自然要强出守着个虚连题氏虚名的诰升爰太多。

    况且,须卜家也是出过匈奴单于的,虽然那是王莽用来分化匈奴的一种手段,但这也足以证明须卜家有着丰厚的底蕴和实力。如果真像须卜孤淳所说,青扶罗是诰升爰亲口许给他的小妾,那也就说明两人之间必然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勾连。

    如果能和须卜孤淳联合,祁县、大陵加上自己从蒲子带出来的这数百部众,自己这边就占有了五部中的一半,从规模上看足以和号称统领五部的左国城分庭抗礼了!想到这,呼延灼觉得自己已经能看得到刘渊那张愁容满面的脸了,他畅快淋漓地长吐了口气,脸上浮起一层古怪的笑意。

    呼延赞在一旁看到了他父亲的脸色,他恨恨地瞪了成七儿一眼,幽怨地问道:“阿爹,你不会是听了这混蛋的话,打算把阿青送到祁县去吧?!”

    “起来吧,须卜孤淳连老底都露给你了,想必你这次在祁县收获不小吧?”呼延灼没有理睬呼延赞的话,低头朝依然趴伏在地上的牙将成七儿冷冷地说道:“我不想追究你在须卜孤淳那里得了什么好处,但我想送给你一句话,出卖旧主的人虽然能得到一时的好处,但死得最惨的人往往就是这种吃里扒外的小人。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都尉饶命!”成七儿听了这话两股战栗,汗出如浆,他将头死死地抵在地上,哑着嗓子丝喊道:“小人不敢欺瞒都尉,须卜……须卜老贼送了小人一袋黄金,他说,如果都尉不答应他的条件,他就让小人想办法把青扶罗暗中偷到祁县去。”

    “不过,小人绝没有这样做的心思,”成七儿连滚带爬地抱住呼延灼的大腿,滴泪交流地嚎叫道:“小人只是一心想为都尉分忧解难,想让都尉答应他们的要求,尽快离开这找不到吃找不到穿的偏僻大山。”

    “你的心思我自然明白,我也没有半点责怪你的意思。”呼延灼笑了笑,俯身拍了拍成七儿的脊背,半眯着眼说道:“我还想再劳烦你走一趟祁县,去告诉须卜孤淳,就说我呼延灼同意把青扶罗送还给他,但是,条件得按照我说的来办。”

第一百零九章 色胆包天

    “绵上离祁县太远,我南部诸落拖家带口的长途跋涉极为不易,同掌祁县的好意我就心领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呼延灼淡淡地说道:“让他禀告齐王司马,给我们在介休划一块地方驻留,正式任命我为匈奴南部都尉。如果做不到这两条,我就把青扶罗送到左国城去,找刘渊叩头认罪服个软,还到蒲子去老老实实地做我的南部副都尉。”

    说完,呼延灼抬头看了眼面容扭曲的呼延赞,轻叹了一声,沉声说道:“你也别在帐中站着了,从现在开始到成七儿从祁县回来之前,你要全力护好阿青,绝不能让她有半点闪失,也不要把我们要将她送回祁县的事告诉她。”

    呼延灼顿了顿,幽幽道:“这孩子之所以会从大陵逃出来,八成是听到了要将她嫁给须卜孤淳的消息,如果她知道了我们要把她送回去,我担心她还会做些别的出人意料的傻事来。”

    “虚情假意!”呼延赞两眼喷火地望着他父亲,低沉的闷吼声听起来就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青扶罗是我的,谁也别想带走她,谁也别想!”

    “放肆!”呼延灼见成七儿惊愕地抬头看着状若疯魔的呼延赞,心中一急,暴喝一声打断了他似乎还要继续下去的怨言,他板着张青灰色的老脸,挥手让成七儿退出了牙帐,霍然转身就要向呼延赞倾泻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刚转过脸去,却见昔日里横行无忌劣迹斑斑的儿子一双眼里竟饱含着亮晶晶的泪水,呼延灼心中一痛,暗中哀嚎了一声,长叹道:“痴儿,痴儿!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呼延赞倔强地看着身前神情凄然的父亲,紧紧抿着的嘴唇动了动,说的却还是方才那句简单而又坚决的话语:“青扶罗是我的,谁也别想带走她,谁也别想!”

    “痴儿啊!”呼延灼咬着牙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你是我呼延灼的儿子,是匈奴人中贵族,是部落里的勇士,我从小就教育过你,身在族群之中,就要一切以族群的利益为重。男欢女爱、声色口欲这些终归是小道,少了不至于折损自身,多了却会有丧志消气的害处,你为什么总是执着于此,放不开手呢?”

    “我不管,”呼延赞毫不妥协地坚持道:“青扶罗是我的,谁也别想带走她,谁也别想!”

    “痴儿!”呼延灼耐着性子无可奈何地闷声道:“阿爹且不跟你说于公于私这些大道理,阿爹只想告诉你,青扶罗这孩子心气太高,你喜欢她只是一厢情愿而已,不要再浪费心力了。”

    “放屁!”呼延赞毫不客气地怒喝道:“阿青从小就知道我对她的好,我怎么就是一厢情愿了!”

    “阿爹比你年长,很多事情比你都要看的透彻。”呼延灼叹了口气,悠悠说道:“青扶罗的母亲是个晋人,生了阿青之后不久就死了。诰升爰为此特别溺爱阿青,生怕她像她母亲一样嫁给匈奴人受苦,于是从小就将她当成一个晋人女子来养育,为的就是让她长大后能嫁到中原去,过上晋人一样的生活。她这样的女子虽说未曾忘本,但却眼高于顶,匈奴人中无论多惊才绝艳的少年都入不了她的眼,你对她再好,她也终究只会把你当成胡家的亲族而已。”

    “放屁!”呼延赞梗着脖子大吼道:“既然这样,那为什么右贤王会把她送到须卜老鬼那里去作宠妾,难道须卜老鬼就不是匈奴胡人吗?!”

    “诰升爰为什么会把青扶罗嫁给须卜孤淳我们且不去管他,”呼延灼轻轻地说道:“须卜老鬼和你不一样,他要的只是青扶罗的身子,而你想要的却是她的心。要她身子的人,只需要把她洗干净丢在帐里就可以了,不需要去关心她的所思所想,不需要去在意她的喜怒哀乐,简单而又直接。

    但想要她心的人却不是这样的,你会时时刻刻挂念着她,会因她的欢喜而高兴,因她的哀伤而愁苦,在你的眼里,她是你的一切,你会尊重她,爱怜她,舍不得看到她有一丝的委屈;但在她的眼里,你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物件,她可以捡起来,也可以丢弃掉,全无半点爱惜之心。”

    “不!不会的!阿青知道我对她好,她一定会喜欢我的!”呼延赞脸色苍白地听完他父亲的长篇大论,惊慌失措地跳起身来,三两步奔到案前想去抓那柄环刀,手刚伸出去,最终还是提起了满满的一坛子劣酒。他嘴里胡乱地叫喊着,没再看呼延灼一眼,返身踉踉跄跄地奔出了牙帐。

    呼延灼长叹了口气,站在晃动的帘门前望着细雨中渐渐远去的儿子,胡子拉杂的脸上满是落寞和怜惜的神色,站了好半晌,他背着手走回帐中,呆呆地站在**坐过的那个主位前,默然如一尊毫无生气的泥塑木雕。

    呼延赞提着酒坛在细雨中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走,坛子里的酒已被他灌下去了一大半,清冽的夜风和着细雨抚在脸上,看似温柔而俏皮,却在暗中猛烈地催发着他汹汹的醉意,四周或大或小的帐篷透着黯淡的晕光,朦胧中竟在他眼前变幻成了一张张青扶罗巧笑嫣然的俏脸。呼延赞只觉得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躁动,他红着眼嘿嘿一笑,跌跌撞撞地径直往东而去。

    东边有一块较为开阔的平地,上面错落有致地扎着几顶造型和装饰都颇为精美的帐篷,这是部落中贵人们用来安置美妻宠妾和如花女眷的藏娇之地。其中一棵高大的花树下的那一顶缀着淡青色流苏的罗帐,就是青扶罗在绵上的安身所在。

    呼延赞强打精神,踉踉跄跄地来到帐前,手中的酒坛早已被他喝空之后丢在了路上,他倚在花树下,只觉得浑身上下除了脑中还在勉力抵抗着醉意的一丝清明之外,就只剩下了从小腹一路蒸腾而上的熊熊燥热。

    帐中的少女还没有歇息,她似乎在欢喜地逗弄着她那只精得像人一样的胖狸猫,昏黄的灯火在罗帐里轻轻地跳动着,将少女婀娜的身段映照在厚厚的毡布上,朦胧而又暧昧的光影刺激着帐外那个酒醉渐深的匈奴少年,他轻轻地喘息着,艰难地压抑着自己随时就要喷薄而出的**。

    呼延赞不止一次像现在这样倚在花树下看过帐中少女的身影,但往日的他虽眼中有欲,但心中更多的是一种只想远远地守望着的宠爱,但今天,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一只被欲火烧坏了脑子的野兽。也许是酒精作祟,也许,是阿爹刚才的那番话撬动了他用良善和怜惜铸造的心防。

    阿青是我的!她的身子是我的,她的心也是我的!呼延赞思绪一动,燥意仗着醉意便轻松地冲破了他坚守的理智防线,他红着眼大步走向罗帐,双手用力一扯,顿时将两条垂着青络的帘门粗鲁地撕成了两片。

    “谁?”帐中少女见帘门被毁,大惊失色,她飞快地将狸猫推到床榻下,转身朝帐外娇斥道:“谁在外面?!”

    “是我,我是呼延赞。”浑身冒着酒气的少年跳进罗帐,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薄怒微嗔的娇俏少女,过了好半天,他强压着身体的躁动,朝少女伸出一只手来,焦急地叫道:“阿青,快跟我走,我阿爹知道了你和须卜孤淳的事,他过几天就会把你送到祁县去。”

    “什么?!你,你说的可是真的?!”青扶罗一张俏丽的脸顿时惨白得就像一朵经霜的百合,她娇躯一晃差点瘫软在地上,忙强打精神拉住呼延赞的手,凄楚地说道:“你是骗我的对不对,呼延叔叔对我比阿爹还要好,他怎么会把我送给须卜家的恶魔?”

    少女温润的柔胰在握,呼延赞心头狠狠一荡,脑中竟顿时清醒了许多,他怜爱地看着泫然欲泣的青扶罗,叹息了一声道:“我没有骗你,我阿爹从蒲子来绵上,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为了不让部众溃散,他不得不答应须卜孤淳那个老贼用你来交换祁县的支援。”

    “这,这可怎么办呀!”青扶罗惊慌地哭叫道:“我不要嫁给须卜那个老贼!赞哥哥,你一定要帮我离开这里。”

    呼延赞见青扶罗哭得梨花带雨,心中早已不忍,他喷着酒气拍着胸膛大叫道:“阿青你放心,我就是来帮你的。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们离开并州,去一个他们谁都找不到的地方。阿青,我会照顾你的,”呼延赞轻轻摩挲着少女细嫩的手掌,深情地说道:“我会好好照顾你一辈子,永远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不,我不要离开并州,我不要离开阿爹和刘虎哥哥。”青扶罗将手抽了回来,哀怨地看着呼延赞,柔弱而又坚定地说道:“我要去介休,找刘越,他是个晋人,也是我刘虎哥哥的朋友。赞哥哥,你帮我离开这里,好不好?”

    呼延赞听到青扶罗说出晋人两个字,脑海中的那一丝勉力支撑的理智顿时被暴怒吞噬得一干二净,阿爹呼延灼的话闷雷一般在他的心头炸响,潜伏在四肢百骸中的燥热被这雷声一激,顿时像火山爆发一般肆虐开来。

    “阿爹说得对,你的心我得不到,我就要了你的身子!省得便宜了须卜孤淳那个该杀的老鬼!”呼延赞赤红着双眼猛地向少女扑了过去,紧紧地将青扶罗娇柔的身躯强揽在怀里,他喘着粗气将少女用力抱起,跌跌撞撞地朝床榻走去。

    “放开我,你,你放开我!”青扶罗惊恐地大叫着,她奋力扭动着身子不停地挣扎着,但自小娇生惯养的女子又怎么会是呼延赞的对手,挣得了一阵,她已是云髻散乱,香汗淋漓,而强压在自己身上的施暴者反而越发亢奋了。

    就在少女的尊严将被彻底践踏的当口,心如死灰的青扶罗突觉趴在自己身上的呼延赞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哼,随即停下了所有动作,软软地歪倒在了床榻上。少女惊叫了一声,勉力拉过几条破布遮住自己裸露着的白嫩嫩的身体,一翻身藏进了榻上垂着的帘幕后面。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床榻前,来人用一顶宽大的竹笠遮着脸,一手将呼延赞提起来扛在肩上,连看也没看青扶罗一眼,转身就往门外走去。

    “收拾一下跟我走,我带你去介休找刘越。”来人跨出了帐门,但沉闷的声音却像天籁一般在青扶罗耳边响起。少女惊奇地伸长脖子往外看了看,迷蒙的细雨下,似乎有一只足有半人高的大鸟靠在帐外的花树上,轻轻地蹭着它黑褐色的羽毛。

第一百一十章 微末的开始

    黑夜是罪恶的温床,而白昼则是力量的猎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六月近半,斗柄南而偏西,时虽炎热,但酷暑已是强弩之末。

    六月有小暑、大暑两大节气,五日一候,共分六候。小暑初候温风至,至就是极的意思,温热之风到六月小暑头五天已到了极致,其后天地肃杀之风渐生,所以二候蟋蟀居壁,三候鹰乃学习,说的就是万物感受到了天时之机,身有所动以迎天地气息的变化。

    过不得十几二十来日,等居于壁中的蟋蟀远飞于野而争斗时,就说明肃杀之气已盛,时节也就该进入到初秋的序列了。

    当几乎缠绵了一整夜的细雨渐渐停歇了下来后,介休城头上又照常升起了一轮炽热的朝阳,雨水清洗了县城久困之下的恹恹之气,阳光下的一切都显色格外的清新和生动。早起的人们陆陆续续地从自家的大门探出头来,眯着眼深深呼吸了一口甘冽的空气,沾满朝霞的脸上顿时浮现起畅快而又迷醉的神情,这样的情绪下,最适合发酵积极的人生。

    “我说,赵瘸子,大清早的不在家搂着你家那口子睡觉,急匆匆的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上哪里去?到县衙去啊。你还不知道?介休出了了不得的大事了!”

    “知道什么?有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的?”

    “你没听说吗?倒夜香的钱愣子一大早就在满城里宣扬,说他早上过东门时,见到三四十个粗衣大汉,每人推着辆载满了粮食的大车,从城门街排着队径直往县衙的方向去,看样子像是去劳军。”

    “劳军?钱愣子尽会瞎扯!胡骑围城那么多天都没见西河或者并州来过一兵一卒,如今围都解了一两天了,就更不可能有什么军队可劳了。再说,三四十车粮食,算算顶多也就百来石,真要是上头有军队来了介休,就这么点东西人家又怎会看得上眼?!”

    “是你听岔了。钱愣子说这些粮食是从城外经东门运到城里来的,不是从城里运到城外去的,所以,劳的自然不是西河军,也不是并州军,而是介休县自家的兵丁。”

    “这样说来更荒谬了。介休有兵丁吗?当日胡骑围城时,温县令只身往西河求援,韩县尉召集起来的守城人不过是些临时拼凑起来的百工杂役,要说这些人就是介休的县兵,那真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赵瘸子说得没错,介休没有县兵那是以前。昨天上午刘司马在东城门下征募兵丁的事你难不成就忘了?那一箱子一箱子的珠宝财货磊在大街上让人看着都眼红,要不是家里有一大家子老小要照顾,我都想冲上去应征了。”

    “,就你?得了吧!你以为钱财是这么容易拿的么,你去了也铁定应不上。我昨天可在人堆里看得真真的,百来号应征的人里,就取了十五个人,个个都是膀大腰圆的年轻汉子,下你这样的,那些县卒们瞧都不会瞧上一眼。”

    “这话刻薄是刻薄了点,说得倒也不假。依我看,这新来的刘司马和温县令、韩县尉一帮人全然不同,老汉我在介休也住了十几年了,向来只见过县兵解甲归农,还真没见过像昨天这样公开招募兵卒的。如今大雨刚下,暑热稍退,地里的庄稼侍总得趁机侍弄一番才好等着秋收,在这个时候把壮劳力都征了去,也不知道这刘司马打的是什么主意。”

    “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偌大一个介休,少了他十来个人难道就会影响秋收了?如今胡贼虽然已经退了,但他们还没走远,都猫在山林子里红着眼看着汾水河边那一块块地呢。县里要是还像之前那样没个一兵一卒,这帮该杀的肯定又要来烧烧抢掠一番,到时候能不能保住命都成问题,更别说你辛辛苦苦侍弄的那一亩三分地了。”

    “李家二郎还是有见识的。告诉你们,我三舅家的大儿子昨天就被征上了,他说今天早上刘司马会在县衙前整队检校新卒,检校完之后会遣人上冷泉关。只要冷泉关上县卒们驻守,胡贼们想要出冠爵津抢掠县城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守冷泉关?我可还记得此前胡骑出山围攻县城时,冷泉关上的关尉连胡人的面都还没见着就带着兵丁们跑得没了影,就连关城都被胡贼们推倒了。这个时候还去守冷泉,他们守得住吗?”

    “照我看,刘司马这人不简单,不说别的,大家都在介休住过这么多年了,有谁见过胡人的头颅被挂在城门上?有谁见过县里用真金白银募壮勇?有谁见过民夫们推着上百石的军粮走街串巷?单凭这份胆识和气魄,就绝不是县中的这帮老人能比得上的。”

    就在街市上的人为此议论纷纷之时,县衙的方向陡然传来一道低沉号角声,声音雄浑而又辽远,在这样阳光明媚的早上让人不自觉生出一股热血涌动的豪气。

    “快走,快走!刘司马在县衙前检校新卒了,去晚了可就看不上了。”

    “等等我,同去,同去!”

    介休县衙乃是临街而置,进深几乎与街面平齐,衙前并不开阔,格局紧仄。此时被四面赶来看热闹的人一围,狭小的衙门前顿时被挤了个水泄不通。拥挤的人群中,二十来个身穿粗布葛衣的汉子沿着官衙的府门排开成一个弯月,勉力地将不断推搡着的围观者挡在身后。

    弯月围中整齐地排列着两队昂首挺胸的精壮汉子,居前的一队共有五人,个个腰挎环刀,背挂弓箭,目光犀利,神情肃然。五人正对面站着一个体形健硕的年轻人,剑眉星目,英武不凡,他双手环在胸前,微微翘着嘴角,神情淡然地看着眼前整肃的队伍和喧闹的人群。

    五人中一个稍显瘦削的男子迈步向前,拱手朝年轻人施了一礼,大声道:“禀司马,我伍中士卒已整,请司马点较!”

    “唔,很好!”刘越刘司马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他归入伍中,仰脸大声道:“介休武备驰废已久,兵贼两曹空无一员,以致于胡人乱起,纵骑围城,百姓因之惶惧,盗寇据此骄横。本司马蒙西河王错爱,受命来此驱贼安民,赖县中长令威严,感四方百姓义气,不过二三天便得壮勇数十。今日聚众于此,有幸一阅诸壮士昂然之气、凛凛之威,心中深感欣慰。”

    “你们生于介休,长于介休,既是大晋朝的臣民,更是介休城的子弟,家国有危挺身相救,既是你们的责任,也是你们的荣耀。”刘越的目光从身前二十来个新募的县卒兴奋的脸上缓缓扫过,接着说道:“如今暑气渐消,秋收将来,但胡贼藏身河谷山林之中,无时无刻不想着前来掠我资粮,劫我财货,烧我庄园,杀我县民。当此之际,正是诸位壮士奋勇驱贼、护卫家园之时,你们可愿意与本司马一道,仗手中刀,驱壶中箭,蜷身山林,踏马河谷,为自己立一番名扬后世的不朽功业!”

    “奋勇驱贼,护卫家园!”二十几名新募的县卒听了刘越这番话,一个个激动地用地拍打着自己结实的胸膛,声嘶力竭地高声呼喝着。四周围观的人群受此感染,也都闹哄哄地叫嚷着随声应和起来,一时间,狭小的介休县衙前街顿时喧闹得沸反盈天。

    人心可用,人心可用啊!刘越眯着眼躲开一缕从街边屋顶上漏过来的阳光,平静的心底泛起一道道的涟漪:二十几个新卒规模虽小,但却是来到这个世界后切切实实地触摸命运的开始,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大晋朝啊大晋朝,我刘越真的要来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胡人不足惧

    刘越拢着手站在原地,面带微笑地看着在自己言语鼓动下激动而又亢奋的人群,过了好半天,当这股激情的声浪慢慢停歇下来时,他脸色略略一整,沉声喝道:“李矩听令,我以介休县主薄领西河中尉之名,暂授你冷泉关尉一职,限你即刻拣选士卒上关守备,不得有误!”

    “李矩生于介休,长于介休,与介休本是休戚一体,驱贼安民,份内之事,不敢妄受恩遇!”李矩前趋一步,单膝跪倒在地,垂头叫道:“李矩此前蒙司马厚爱擢拔为从事,心中本已惶然不安,冷泉关尉一职更加贵重,绝不是小人才德能力可以胜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望司马收回成命,另选贤才,小人愿甘为驱使,誓死以报!”

    “介休不愧为风俗良善之地,你今日推脱关尉的举动,实有古贤谦让之风。”刘越微微一笑道:“但世易时移,不可泥于古意,世人虽颂谦让之美,但儒门之人也曾说过:‘当仁不让于师’。介休武备初整,四周胡贼窥视,男儿丈夫当以家国之事为重,攘臂踊身奋然争先,怎么能学人消极退避,自甘末流呢?!”

    李矩听了这话,面红耳赤地抬起头来,心虚地看了看刘越,嗫嚅道:“司马,小人……”

    “升你为冷泉关尉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这是县中温县令、韩县尉和我三人联署向西河王府推荐的。冷泉关当冠爵津要冲,是介休出入山地河谷的锁钥门户,你若能率众在关上站住脚跟,做好介休的看门守户之人,得一个关尉的名号并不过分。”

    刘越拍了拍李矩的肩膀,扫了眼他身后的几名县卒,笑道:“温令已经在县中征集民夫,明日即可上关修缮关城;城中莫家遣人送来了百石粮食,加上昨日的那些钱物,粮饷自可确保无虞;县卒本司马还会继续招募,现有的十余人先随你等一起上关熟悉地形,日后也可随时接替补充你关上的人手,所以,你只管放心大胆地放手去做,不要有任何后顾之忧。”

    “具体的防务要领,我此前已经和你交代过了,你先遵照执行,如果遇到什么特殊情况,及时向我汇报即可。”刘越顿了顿,接着说道:“如果还有什么问题,你可以提出来,本司马定会想办法帮你解决。”

    “司马智算周全,小人再无半点疑虑。”李矩恭敬地行了一礼,慨然道:“小人唯有舍生忘死,尽忠职守,以报司马和县上的知遇之恩!”

    刘越朝他笑了笑没说话,转脸朝身前的二十余名精壮汉子大声道:“人虽各有本份,但能舍身而为人的,都是英雄豪杰之辈,场中诸位壮士都是如此。你们能为忠义而不顾惜自己的生命,王国和朝廷又怎会吝啬区区功名爵位而不予赏赐?有功则赏,绝不贪冒隐匿,这是本司马的规矩,冷泉关尉李矩,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

    “至于问题,李关尉说他没有,我这里倒是有一个,”刘越微微一笑道:“我想问一问大家,胡人究竟可不可怕?”

    刘越这话一出口,场中的新卒们个个脸带疑惑,面面相觑,而场外围观的人群中更是哄地一声炸开了锅:胡人可不可怕?这还要问吗?胡人当然可怕,他们大多身强体壮,残忍凶狠,烧杀抢掳无恶不作,袒胸露背驰马如飞。

    甚至还听人说,胡人中的羯人尤其凶暴酷虐,只要落在他们手里的晋人,男的被杀之后会被食肉寝皮,女的被掠之后更是身不如死,而冠爵津中的胡人据说大多数都是羯人。要不是害怕胡贼,原来据守冷泉关的关尉和兵卒们怎么会闻风溃散,致使介休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胡骑围城?

    “依我看,胡人并不可怕。”刘越等围观人群中的嘈杂声小了一点,这才笑着大声道:“我们并州的胡人多是匈奴及别种,以匈奴和羯人最为常见,此外还有为数不多的来自代郡之北的鲜卑人和关中以西的氐人,他们生于寒凉之地,不事农耕,历来以蓄养牲畜为业,世代逐水草而放牧,弱小者多半在迁徙途中就死了,所以存活下来的看起来都比较强壮粗悍。”

    “这与我华夏地域中的燕人剽勇、楚人果敢、齐人迟缓、越人轻悍一样,只是一种地理风俗,没有什么可怕的。”刘越接着说道:“并州分野为赵地,自古以来多慷慨悲歌之士,此地不仅是朝廷龙兴之处,更是历代制驭诸胡的军事重镇。

    匈奴自呼韩邪投汉以来,无时无刻不臣服在中原的武力之下,偶尔有一小撮作乱的,旋即也被强势荡平。汉末三国纷争,匈奴胡人虽有心图谋振兴,但却多次败于曹操、袁绍诸将之手。梁习治理并州,把匈奴人彻底瓦解成了贵族和编户,胡人从此再无一战之力。之后曹操分匈奴为五部,匈奴胡人就此连单于都成了一个虚号。”

    “至此,没有恶意的胡人在为我们做佃户和奴隶,而有恶意的胡人则在山林河谷里做盗匪,这些人和我们晋人中的巨寇大盗一样,他们之所以劫掠县民,不是因为他们是胡人,而是因为他们是盗匪。我们堂堂一县官兵,秉先辈之荣耀与勇武,难道会害怕几群居无定所的乌合之众吗?!”

    “驱逐胡贼,护卫介休!”李矩神采飞扬地举臂高呼了一声,他身后的十来名新卒连同四周好事的百姓也都随着他一同挥臂乱叫,一时间,介休县衙前又陷入了激动和亢奋的浪潮之中。

    “有勇气固然是好事,但也绝不能骄傲轻敌。”刘越没有去理会那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喝声,他往前倾了倾身子,在李矩的耳边大声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晋人在力量上或许比不上胡贼,但士气之外,我们还有他们难以匹敌的致胜法宝。”

    致胜法宝?李矩诧异地看了刘越一眼,却见这一脸自得之色的中尉司马朝自己微微一笑,接着在耳边说道:“听韩县尉说,县中武库内还存有轻甲二十来具,虽多有破损,但有些还勉强能用,我一会到武库去走一趟,捡些完好的差人送到关上去。”

    轻甲?这可是保命的好东西!司马说的制胜法宝莫非就是它们?李矩心头微微一震,看向刘越的眼神中带着难以言说的感动之色。护甲这东西可不像刀箭一般人手一份,县中兵贼两曹原则上是只带刀不戴甲的,除非遇到大的战事,需要从县中征调士卒随军打仗,这才能动用武库中的铠甲。

    此前胡骑围城,韩奎韩县尉抽调百工杂役们上城防守,就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守城人都没能佩上轻甲,为了避箭,他们只能背负着沉重的木门板在城墙上费力地爬上爬下。这刘司马倒是真大胆,就连去守个小小的关卡都敢给军卒们佩甲!

    “这个,不太合适吧,”李矩小心翼翼地凑到刘越跟前,迟疑地说道:“司马,轻甲太过贵重,还是留在武库里比较妥当。”

    刘越低头看了他一眼,平淡的脸上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他面朝众人举起双手往下压了压,嘈杂的喧闹声渐渐低沉了下来,他双眼平视着前方,朗声清喝道:“李矩听令!即刻率士卒前往冷泉关驻守。守关期间,所有人员无故不得擅离职守,违者以军法论处!出发!”

第一百一十二章 桀骜的武库吏

    古人往往把全副武装出门打仗叫做“披坚执锐”,所谓披坚,就是戴兜鍪,穿铠甲;所谓执锐,就是提刀剑,背长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虽说这个词里坚锐、利并称,但事实上在一场战争里,兵器的使用程度要远远高于铠甲。

    兵器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是军卒手中不可缺少的制式武器,只有起于草泽的枭雄之辈才会发出“斩木为兵”的无奈豪言。但就铠甲而言却远非如此,在武力强悍的两汉时期,军中着甲之士的比例不过四成,哪怕是到了后世的盛唐,这一比例也不过提升到了六成而已。在当下的大晋朝,一个军队中有一半人穿甲,那他们就是精锐中的精锐,足以让对面的敌军望之胆寒了。

    究其原因,无非是制甲太过于耗费人力物力和财力了。按照时下的生产水平,以一个冶令手下的熟练工人计,要制作一副精良的铁质筒袖铠,需要耗费的时间不会低于两百天,而要在一天内修复这样一副铠甲,需要的工人至少要保证在四十人以上。若要打造更为精妙的两裆铠甚至明光铠,所需消耗的时间和花费远不止筒袖铠的一倍两倍。

    正因为铁质铠甲的制作实在过于耗时费力,因此除了宿卫洛阳的内军之外,处于天下各王国及州郡的地方外军大多使用的是皮质铠甲,方才刘越对李矩所说介休武库中存有的轻甲,就是皮质铠甲的一种。

    但不管是铁质铠甲还是皮质铠甲,由于资源的稀缺和防护上的优势,历朝历代各级官署机构都对它的使用和制造有着严格的管理:非紧急军事行动不得擅自动用,战事罢后必须及时整理归还,私造和藏匿兵甲者皆以谋逆之罪论处。

    三国曹魏黄初年间,曹操病死,曹丕继位为魏王,曹植向他献上了一封书信,名为《先帝赐臣铠表》,表中说,当今天下已定,战事大减,于是自愿将曹操生前赐予他的铠甲全数上交到铠曹。曹植以此向兄长表达了自己的臣服之意,也企图消弭曹丕随时都可能向其发难的私藏铠甲之罪。

    单从这一例就可以想见铠甲的管理是多么的严格,所以当李矩听到刘越说要把介休武库中的轻甲拣选一些能用的送到冷泉关给自己用时,内心的震惊无疑是相当强烈的:这刘司马到底是无知还是无畏?守个关都要配轻甲,那万一哪天打起仗来,岂不是每个士兵都要穿上明光铠了?!

    当然,在得知刘越要行此疯狂的举动时,县尉韩奎内心的想法和李矩是一模一样的。而且韩奎自己也是一县中军政要事的主官,他需要考虑和规避的风险比李矩这样一个完全被动地听命行事的小小关尉还要多得多。

    “刘司马,你真的考虑清楚了,一定要动用武库中的甲胄吗?”韩奎一脸苦哈哈的模样紧跟在刘越的身后,两人穿过县衙后院门外那条僻静的小巷,飞快地朝介休武库的方向疾奔而去。

    “这是你第五次问我同一个问题了,这些皮甲放在武库里只会生蠹长虫,毫无用处,只有把他们披到士卒们的身上,才能发挥出它们真正的价值。”说着,刘越顿了顿,轻轻皱了皱眉头,脚步不停淡然接道:“而且按照我们现有的募兵计划,武库中的轻甲显然并不够用,我已经给西河郎中令郭钦上了书信,向他具言了介休的情况,请他协助调拨革甲五十具以作支援之用。”

    还要调五十具革甲到县武库里来?韩奎一脸愕然地看着刘越,过了好一阵,他在心底苦笑了一声,暗叹道:少年人办事,真是天马行空百无禁忌。罢了,罢了!你是中尉司马,又有西河王府的眷顾,我一个无根无底的县尉就不和你抬杠了,这事真要到了追究起来的那一天,塌下来的天自然有个子高的人去顶着,如果板子真要落到自己身上,那也该是自己的晦气,谁让自己偏偏就遇到这么个油盐不进的魔王呢。

    “司马既已和郎中令通了书信,韩某也就不便多言了,”韩奎暗自斟酌了一下,迟疑地说道:“不过,这次能不能把武库中的轻甲取出来还不能确定,武库吏那里只怕不太好说话。”

    “武库吏那里不好说话?”刘越停下脚步,扭头诧异地看着韩奎,奇怪地问道:“区区一个武库吏,不过就是个不入流的微末杂役而已,他还敢公然违逆县尉和主簿之命不成?”

    “这武库吏虽身份低微,但却是个大有来头的人,他在介休任职已有五年,却和县中上下交往极少,”韩奎苦笑着说道:“这人性子颇为古怪,温令和我都极少去使唤他。要是他真和你犟上了这件事,只怕他半点都不会顾及你我的面子。”

    “呵呀!”刘越冷笑了一声,怪声怪气地问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姓杨名章,原为并州刺史府参军,据说于昔日权臣杨骏颇有渊源。元康元年杨骏被楚王司马玮及东安公司马繇诛杀,杨骏及他的亲党被夷灭三族,杨章受此牵连也在被杀之列,后因蒙东嬴公搭救逃得一死,被下放到介休充任录事一职。”

    韩奎缓缓说道:“两年前,匈奴郝散起于谷远祸乱上党,并州出兵讨贼,东嬴公特地行文县中意图重新启用他,可他对此却毫不领情,严词拒绝了东嬴公的好意,东嬴公大怒,再贬他为县中的武库吏。”

    和杨骏一案有牵连,难道这杨章也是弘农杨氏一脉?像他这样出身于高门大族,经受人生起落却依然桀骜不驯的人,如果不是真有本事的话就只能说明他脑子有问题了。刘越驻足于小巷之中,悠悠地看了眼前方不远处那间凋敝而破旧的矮小库房,心中冷冷地想道:这世上从来就不会缺少态度端正的有识之士,如果一个小吏就能挡下作为上司的县令尉长和司马动用武库兵甲,那是否还需要将他留在这里就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了。

    “刘司马,前面就是介休武库了,”韩奎抬眼朝前方看了看,眯着眼说道:“你初来乍到的,对这情况不太熟悉,不妨在这稍等片刻,待韩某前去和杨章交代几句再请你过去。”

    “不用了,在我刘越这里就没有这样的规矩!”刘越沉声拒绝了韩奎的提议,抬腿径直朝武库的方向走去:“这武库吏究竟是何等样的人物,刘某倒是要去见识见识。”

    韩奎见状一愣,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年轻司马的锐气他是领教过好几回了,与其自讨没趣地试图去阻止他,还不如任他自己去触一触这个霉头吧。两人就此不再言语,一前一后来到了武库的门前。

    刘越和韩奎两人离武库还有十来步远时,只听的虚掩的门里一个声音暴喝道:“什么人,站住!武库重地,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话音刚落,一个身穿粗布葛衣的年轻男子手按长刀从库门中一步跨了出来,他个子不高,约莫也就七尺左右,塌鼻梁,扁嘴巴,两条不甚浓密的眉毛下嵌着一双小小的眼睛,粗看之下和大街上擦身而过的路人并无二致。

    刘越见他长得如此其貌不扬,心中原本存下的一丝期待之意顿时烟消云散,他上下打量了杨章一番,实在没想明白这样的一副尊容如何能支撑得起他那藐视官长的孤傲,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淡的轻哼,不痛不痒地转脸朝一旁的韩奎问道:“韩县尉,这人就是你所说的武库吏杨章?”

    “此人就是杨章,”韩奎点了点头回应了一声,抬手朝一脸嫌恶之色的武库吏挥了挥,略带着些讨好之色笑道:“杨武库还认得韩某吗?”

    “原来是韩县尉,杨某眼拙,怠慢了。”杨章不冷不热地拱了拱手,朝刘越努了努嘴淡淡地问道:“韩县尉不在衙内署理兵政要务,为何却领着不相干的人在武库门前闲逛?”

    韩奎尴尬地看了刘越一眼,勉强笑道:“这位可不是什么不相干的人,他是新上任的介休主薄,并领西河中尉司马刘越,乃是为介休胡乱一事从离石专程来县中坐镇的,韩某今日领他来,正是为了这武库中存下的二十来具轻甲。”

    “轻甲?你们要动用轻甲?”杨章深深皱了皱眉头,目光不善地扫了刘越一眼,冷冰冰地说道:“眼下介休的局面已经到了需要动用大军剿灭的地步了吗?却不知这次来的是西河的兵马还是并州的精骑?”

    韩奎面色微微一变,正要开口解释,却见刘越往前跨出了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杨章,沉声说道:“身为武库吏,你的职责就是管理好库中的兵甲器杖,至于攻守进退这等军政要务,不是你一个看门守户的小吏所能动问的。”

第一百一十三章 化敌为友

    “刘主薄好大的官威!”杨章眯着眼看了刘越一眼,冷冷地说道:“甲胄乃军国重器,虽说也归县中武库管辖,但如今天下太平无事,若动用前不报知晋阳冶令,少不了要担一个擅动甲兵的罪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主薄前程远大,自然不会为了逞一时之快和自己的前程开玩笑吧?!”

    “刘某的前程就不劳你操心了,你还是多考虑一下该如何把你自己的差事做好吧。”刘越淡然说道:“我以西河中尉司马的名义,命你即刻清点介休武库中的轻甲数量,有残损不能用的,具册登记,以便日后发往晋阳冶加以修缮;可堪使用的,务必在今日日落前送至冷泉关守卒的手里!”

    “此乱命也,杨某不能不屑为之!”杨章轻蔑地扫了刘越一眼,转头朝站在一旁颇有点局促不安的县尉韩奎老气横秋地说道:“刘主簿年少轻狂不谙世事也就罢了,你一个做了两三年一县官长的持重之人,为何也跟着他一起来此胡闹!”

    韩奎苦笑着看了看眼前这个比刘越大不了几岁,比自己要小上不少的武库吏倨傲的神色,心口被一股难以言说的愤懑堵得有点发慌,他讪讪地将脸凑到刘越的耳边,压低声音劝说道:“取武库轻甲的事我看还是算了吧,杨章说得没错,我们虽有管辖武库的权力,但也的确没有行文向晋阳冶令书面报备。万一哪天并州那边的人追究起来,终究会是个不小的麻烦。”

    说到这,韩奎略迟疑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刘越无动于衷的表情,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哑着嗓子轻声道:“这杨章虽性子孤傲,却是东嬴公属意了许久的人物,虽说他眼下被贬在了介休做武库吏,但只要他自己愿意,随时都可以官复刺史府参军,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以他的地位和权势,想要对付你我实在是易如反掌。”

    “你既然不遵我号令,那就是以下犯上,目无尊长了。”刘越对韩奎的担忧和唠叨置若罔闻,将一双眼紧紧地盯着武库吏杨章,沉声说道:“从现在起,你不再是我介休武库吏了,将你的随身公物交还到库中去,即刻离开此地,不得迁延逗留!温令那里,我自会去和他说明。”

    听了刘越这话,韩奎和杨章两人不约而同地扭头朝他看了过去,韩县尉一张沧桑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之色,杨章也扭曲着张泯然众人的脸,一双撑得圆圆的小眼里跳动着两团愤怒的亮光。杨章就这样盯着刘越看了好一阵,忽然抽动了一下脸颊,生涩地问道:“你姓刘?哪个刘?”

    刘越明白他问的这话的意思,扫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蜀汉刘。曾祖蜀汉昭烈帝,祖父前安乐思公,家尊讳虔,曾为奉车都尉,现任西河治书郎。”

    杨章面色陡然一变,脸上的冷淡和桀骜荡然无存,他略略往后退了半步,拱手朝刘越轻施了一礼,讶然说道:“你,你竟是蜀汉昭烈帝后代?!失敬,失敬!”

    刘越笑着朝他点了点头,这个杨章虽说是嚣张拨扈了一点,但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丢掉一个世族子弟应有的修养和规矩,自己和他言语间颇有龃龉,但当他提及自己的家世时,却只提及了昭烈帝刘备的名号而没有拿安乐思公刘禅的旧事来影射羞辱自己,这让刘越对他的印象顿时好了不少。刘司马脸上堆着笑,朝他拱手回了一礼:“惭愧,惭愧。亡国余人,破落门第,不敢承郎君眷顾。”

    “刘司马过谦了,”杨章笑道:“昭烈帝后代英杰辈出,昔日在洛阳时,不才曾听说西蜀刘家出了三个了不得的少年英雄,被时人誉为洛都的刘门三杰。其中一人善使祖传的雌雄双股剑;一人精研张桓侯的丈八点钢矛,另一人则独得东夷校尉文鸯文先生的青睐,亲传其成名绝技金龙探爪枪。不知刘司马可认得他们三个?”

    “让方家见笑了,”刘越呵呵一笑,回答道:“雌雄剑、点钢矛乃先人所传,族中男子人人皆需修习,其中精于剑道者乃袭爵安乐公的六伯之子,专于矛法的是家中四伯东乐乡候之子。不才囿于资质,剑法矛法皆无所得,于是拜倒在文先生座下左右侍奉而已。”

    杨章闻言脸色一变,他躬身往后退了一步,拱手朝刘越长揖道:“杨章眼拙,竟不知师兄在上,言语冒犯之处,还请师兄多多见谅!”

    “师兄?”刘越愕然看向杨章,却见他正躬身低头拘谨地站在自己身前,不由得惊疑地问道:“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误会?论长幼,你应当大我几岁,若是说师承的话,文先生除了我之外似乎并无其他入室弟子,却不知这师兄之称从何而来?”

    “确是在下高攀了,是我并非文先生的入室弟子,只不过寄居洛阳时,曾有幸得先生点播过一两句而已。”杨章尴尬地笑了笑,挠挠头应了一句,随即疑惑地问道:“方才听司马说,令尊现为西河治书郎?据我所知,刘家虽稍有挫折,但自武帝以来就倍享恩荣,安乐公子孙辈或授之以奉车都尉,或爵之以乡候之名,司马为何竟会举家流落到并州西河,为诸侯做起案牍文书之事了呢?”

    “此事一言难尽啊,”刘越轻叹了口气,幽幽道:“文先生事涉杨骏一案,因受歹人构陷,祸及三族。家父担心我受此牵连,于是舍下东阳乡候之爵,带我远来并州投奔西河王。”

    事涉杨骏一案,杨章听了这话,脸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地变幻不停,观其神色,似乎正在勉力压制着心底翻腾奔涌的某种情绪。过了好一阵,他长长地吐了口气,轻轻抽了抽嘴角道:“塞翁司马焉知非福,洛都虽好,终是是非之地。师兄如此年纪就位列八品,受职司马,也可谓是少年得志了。以师兄之才,日后若多经政事,勤加磨砺,功业成就必不会在洛中诸兄弟之下。”

    “不过,请恕杨某直言,甲胄乃国之重器,非遇紧要之事不可轻用。”杨章皱了皱眉头,沉声道:“今日师兄意图强取武库轻甲,此事实为不智。”

    “紧要之事?什么才算紧要之事?”刘越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戎有对阵之戎,也有守备之戎。胡贼之围方解,县中之民一日数惊。如今暑热即去,秋收将来,胡贼日夜窥于丛林之中,马蹄不需半日便可踏破城垣,屠戮百姓。我募新卒而塞冷泉,望他们以血肉之躯遏胡贼之锋芒,如果这不算紧要之事,那还有什么是紧要之事?”

    “原来如此!”杨章听罢沉吟了片刻,慨然说道:“刘司马爱民如子,视兵卒如手足兄弟,如此胸怀见识,杨某佩服之至。武库中的轻甲你只管取用便是,若晋阳冶那边怪罪起来,杨某不才,愿为师兄排忧解难。”

    “这可如何使得?!”刘越笑道:“大丈夫行事但求问心无愧。若晋阳冶令真要追究起来,刘某与他打着一场官司便是了,岂敢劳烦足下为此忧心。”

    “无妨的,”杨章叹息了一声道:“如今并州自东嬴公以下,贪虐之风日渐彰显,此事一旦进了官署议论,只怕再难分说清楚了。杨某虽素无才德,但昔日在并州做刺史府参军时也认得几个朋友,料理起来倒也费不了什么事。”

上架感言

    首先声明,这个感言很凌乱很废,不过是个借着仪式所发的恼骚而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从写下《晋枭》的第一个字到现在,磕磕巴巴地居然也到了一百一十多章,二十九万多字了,说实话,字数真的不多,更新得也很稀烂,但对我个人而言,却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当时之所以会想着去写西晋末年的故事,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觉得这段历史是中原文明的一个转折点,也是大神小将们鲜有触及的一个角落,我的目的其实很单纯,就是想通过一个除了知道点历史走向之外别无其他任何金手指的人穿越到晋末,去经历那一段从繁华和倨傲走向衰亡和苦难的历史岁月。我的本意是想让故事来源于史,但却比片面和简单的史书记载更加鲜活和精细。

    然而,受制于本人有限的叙事能力和拙劣的文字表达能力,越往后写,似乎离我心中的想法越远,以致于有些时候枯坐了几个小时,却不知该从何处下笔着墨。尤其是当在这个时候看到书友和朋友关于本书历史背景和文笔水平的善意批评时,内心的苦恼和忧伤更是无以复加。

    在这里,我要真诚地感谢截止到目前为本书点击阅读了1728次的书友,也要感谢为本书点击收藏了367次的书友,更要感谢为本书点击了推荐625次的书友,以及为本书破费打赏了1600个起点币的书友。是你们的宽容和鼓励,把我从郁闷的低潮中拉了出来,让我觉得我开书之前的所思所想并非是全然毫无意义的。在此,我本不该似乎有目的性地去特意提起某一个书友的名字,但我真的想感谢一下z字信号旗。

    当然,不管我原本是什么想法,但既然是写书,目的自然就是想着能靠文字卖出几个吃饭的钱。只不过有很多作者成功了,更多的作者失败了,从成绩来看,我无疑是失败的作者中比较失败的作者了。

    有时候,我会看着那些才开出几章就点击量到百万,收藏推荐数上十万的神作热血澎湃,也会因为看着这些神作而暗自心伤。很多次我耐不住寂寞就去问朋友,朋友便会鄙夷地为我指点迷津:你的文字太涩,你的节奏太慢,你的爽点太少,你的迎合不够。

    于是我悚然而惊,也颓然而废,我只能强词夺理地向他辩解,同时也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网络上每个层面的读者都有,不一定就是要千篇一律的爽文快文吧,再说,我的小说要是展开情节到后面,也不是没有爽点和燃点的。朋友再次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不屑再与我争论,只向我无情地抛出了一万点不可回复的伤害:你非要这样坚持,那就等着饿死吧。

    这话没错,我肯定会饿死,如果我只靠码这些字来吃饭的话。但我不甘心,于是我决定铤而走险,筹划上架的事,因为我的小算盘告诉我,上了架的书,就算订阅量少得可怜,但如果每天更新在4000字以上,仁慈的阅文会赏我几章红伟人去买个用来煮西北风的锅。

    为了这个,我豁出去了!周三的时候我战战兢兢地问了下虎编,说像我这种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人,30万字能给上架不?虎编mm很爽快地告诉我说,现在20万左右就可以申请了。我听后直恨得捶足顿胸!20万字上架啊,我竟然曾经离那个煮西北风的锅辣么的近!虽然事后我自己默默地看了眼我的码字日历,悲哀地发现就算那时候上了架,按照9月份渣样的更新,依然得不到那可怜的4000全勤。

    但我上架的心就此坚定了。但不管怎么说,上架意味着什么,我也知道。上架意味着看文字要付出更多成本了,既然要付出成本,那原本认为可看可不看的,就不会再看;认为勉强能看的,就会认为可看可不看。到我写这些字的时候,前面列举的数字背后会有多少是愿意一直看下去的?我不知道,但是我很期望。

    咳,写到这里,情绪发泄得也差不多了,所谓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也就这么着吧。之所以写这么些,无非是想整个仪式罢了,仪式到了,心意也就到了。

    萧无逸说:“不管怎么样,我是真心希望愿意听我讲故事的人越来越多。”

    “说人话!”

    “订阅啊订阅,我想要订阅啊!”

第一百零四章 周处之难

    “如此,那就有劳足下费心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刘越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做过多纠缠,他平静地打量了杨章几眼,微微皱了皱眉头,轻声问道:“听说你出于弘农杨氏一脉?自严威公从汉高祖击杀项羽因功封于赤泉之后,弘农杨氏后代孳繁,蔚为大族,却不知你与杨骏有何牵连?”

    “既然师兄动问,杨某也就没什么需要隐瞒的了。”杨章苦笑了一声,幽幽道:“我乃杨家侍妾所出贱子,杨骏实为家伯父,家父讳济,难起之时,任为太子太傅。当夜,太子于东宫召家父,家父迟疑不敢往,部将裴楷极力劝其前往,因此被孟观所擒。我其时正在洛阳府中,与帐中数十名秦中剑士冒死突出府门,却被门外禁军伏兵截杀。”

    “我被右飞司马督所擒,正要带往殿前受刑,路上正好遇到回朝的新平太守周处,周使君与家父向来交好,于是饬令右飞司马督将我放开,他却孤身一人前往宫中为我鸣冤。在周使君的极力争取下,朝廷以家父曾献策斥出王佑为河东太守而建立皇储有功,又曾劝谏杨骏不可强令大司马、汝南王司马亮回转藩国,因此阖府上下唯有身份卑贱的我得以免去一死。”

    “杨骏案后,我虽逃得了一命,但却再不能在洛阳立足。因我此前担任过并州刺史府参军,于是周使君又遣人将我秘密送回了晋阳。”杨章倔强的脸上满是凄苦之色,一双小眼里滚动着晶亮的光彩:“东嬴公哀怜我的境遇,但慑于内外物议,便将我下迁为到了西河介休担任录事一职。”

    “原来如此,生死富贵,时也命也,你也不用太过悲伤。”刘越转脸看了看拢着手呆立在一旁的县尉韩奎,仰头叹息了一声道:“刚而易折,强而易辱,权力争斗之残忍酷烈向来如此。杨骏贵为外戚,却贪权无厌,肆意妄为,就连兄弟之间的劝谏都衔恨而不能用,哪有不会败亡的道理。”

    刘越说到这顿了顿,轻轻拍了拍杨章的肩膀,和声问道:“我听说二年前东嬴公遣兵到介休来荡平胡乱时,曾命人起复你为刺史府参军,但你却断然拒绝了他的好意,这又是什么缘由?”

    “不过是因为东嬴公难于共事罢了。”杨章看了韩奎一眼,直言不讳地开口说道:“东嬴公虽有将才,但生性节省吝啬,对治下吏民颇多盘剥而极少振惠,以致于麾下诸将无人不孜孜以求分毫之利。他之所以用我为参军,不过是想让我为其倒卖胡奴出力罢了,胡人虽于禽兽无异,但此等分割骨肉亲情以牟利的勾当,我杨章也是不屑为之的。”

    “除此之外,我还有着另一个心思,”杨章笑了笑,接着说道:“新平太守周使君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活命之后,无一日不想着报此厚恩。其时周使君已历转广汉太守,后又因归养老母而被授以楚内史一职,我本想舍了介休的录事投奔他的帐下。计议还未定,却又听人说他已被朝廷转了散骑常侍,现在又从散骑常侍转做御史中丞了。”

    “好一个不忘旧恩的忠义汉子。”刘越点头赞赏了一声,笑道:“我算是明白了,你一个区区武库吏竟敢如此倨傲无礼,并非倚仗着曾任并州刺史府参军的底气,而是一心怀着想被人开革后好投奔恩人的念头。不过周中丞早已由地方守牧转为朝中大员了,你就算跻身他的门下,怕也只能整日埋首公文案牍之中,再也难遂保境安民之志了。”

    “这有何妨!在我看来,为恩公牵马坠蹬,侍立左右也是我此生应遂之志。”杨章煞有介事地朝刘越深深一揖,大笑道:“刘司马既已夺了我武库吏之职,杨某明日即可束衣而入洛矣!如此盛情,能不欣然而拜谢乎!”

    “你啊!”刘越笑着朝韩奎挥了挥手,韩一愣,随即迈开步子缓缓地走远了,刘越看着韩奎的背影,摇了摇头:“你想回洛阳过裘马轻肥的惬意生活怕是没那么容易。”

    “怎么?你想反悔?!”杨章怪叫一声道:“你方才开革我的话,韩县尉可是能做见证的!我只要放下手中这一柄环刀就是白身一个。杨某门第虽已破败,但既不是军户又不是流犯,就算你想再征我为卒,我也可以辞而不受。”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刘越轻轻摆了摆手,云淡风轻的脸上笑意隐去,一缕阴沉沉的忧色爬上了眉梢,他的目光从武库低矮的檐角穿过去,望向西北边一片蔚蓝得毫无杂质的晴空,过了好半天,他轻轻吐了口气,沉声道:“周中丞即将面临生死之难,他的确需要你的帮助,但不是在朝廷中,而是在沙场上。”

    “生死之难?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杨章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刘越,语气生硬地问道:“你究竟听到了些什么?周中丞今年已六十有一了,难道朝廷还会让他亲自领兵去打仗?”

    “周中丞自位居近侍以来,讽喻规谏极多,升迁为御史中丞后,所纠察弹劾之人,从来就不避权贵亲疏,朝中勋贵无一不记恨他性格刚直,有人曾多次向朝廷谏言,说周中丞是吴国名将之子,忠烈果敢而又刚毅,适合外任对敌而不可居内为官。”

    刘越缓缓说道:“如今郝度元联合冯翊、北地的马兰羌、卢水胡作乱,秦雍各州县的胡人纷纷起兵响应,梁王受命前往弹压,朝中有人便以此为契机,力主让周中丞隶属于梁王司马肜和安西将军夏侯骏,让他率兵前往关中平乱。”

    “若果真如此,那又如何?”杨章一怔,迟疑地说道:“周中丞武力超群,计略无双,任新平太守时,抚和戎狄,平定叛羌,秦雍之民无论胡汉都盛赞他的武功和恩德。区区郝散流毒,中丞何须亲自出马?帅旗一到,胡贼定会望风而降,又怎么会有生死之难呢?你未免过于危言耸听了吧。”

第一百一十五章 冠爵津的传说

    “夏侯骏和梁王司马肜都是贵戚,不是将帅之才,进兵不求功名,撤退不怕责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周处是旧吴人,忠勇果敢,与人有怨隙又没有救援,若出战必有丧身之忧。”刘越面无表情地说道:“若周中丞不为先锋乃可活,为先锋则必死无疑。但依照梁王的秉性,周中丞想不为先锋,难矣!”

    杨章是经历过生死劫难的人,他自然知道司马家的这些诸侯在争名夺利和打击陷害这些无耻的伎俩上会有多么的丧心病狂和无所顾忌,他虽然没有直接和梁王司马肜及安西将军夏侯骏打过交道,但他们两人在朝野上下的口碑物议极其恶劣却是个不容争辩的事实。难不成,事态的发展真会像刘越推测的那样?

    想到这,杨章的心中不由得开始慌乱起来,他带着颤音朝刘越问道:“如果真像你所说的那样,那,那我该如何是好?”

    “你可先在介休暂住,如不放心,也可以即刻动身前往洛阳。”刘越看了他一眼,一脸莫测高深地说道:“今秋八月左右,关中将有大酋起,冬十一月,朝廷将下诏命周中丞领兵讨贼。若两事未能应验,你大可不必忧心,若两事应验,你务必要记住我与你说的话。”

    说到这,刘越深深吸了口气,接着嘱咐道:“明年正月初,战事首起于梁山,周中丞前有强敌后无支援,必会兵败于六陌之野。以周中丞之忠直刚烈,军败之后定会勒兵死战,绝无退却求生的可能。为配合你的行动,届时我会安排一队胡骑在六陌接应你们,你要做的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劝他随胡骑撤离,只要周中丞不一心求死,自然会有突围而出的希望。”

    “你,你……”杨章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刘越,一双细小的眼睛里满是惊惧和怀疑之色,他抖着嘴唇朝刘越问道:“这些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你没听人说过吗?我在离石的时候死过一回,因遇了神仙,又活过来了。”刘越淡淡一笑,轻飘飘地说道:“我一介凡夫俗子又岂能未卜先知,周处周中丞忠义之名动于九天,神仙不忍见其为奸人所害,因此将这些事告知了我。”

    杨章闻言,紧紧抿着嘴唇不再说话,他并非就此相信了刘越的那番荒诞不经的话语,但事关周处生死,他心中却没能生出哪怕是一丝质疑的勇气。再说,就算是他说的都是戏言又能怎样呢,只要周中丞平安无事,自己往洛阳关中多跑几趟又有何妨?

    刘越看了看他紧缩的眉头和青筋跳动的手臂,无言地轻笑了一声,心中感慨道:周处除三害,这可是后世的自己少年时被载入教科书的童年记忆。如今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面对一个也许可以被改变的结局,如果不去做点什么,那又怎么对得起这上天恩赐的时光之旅呢。

    况且,身出乱世的边缘,自己又如何能忍见英雄如史中所记一般含恨而去?且不说周处之能就连氐帅齐万年也心怀忌惮,单就他死战不退力尽身死前的那句话就足以让读史之人甘为大醉一场了:

    “左右劝退,处按剑曰:‘此是吾效节授命之日,何退之为!且古者良将受命,凿凶门以出,盖有进无退也。今诸军负信,势必不振。我为大臣,以身徇国,不亦可乎!’遂力战而没。”

    想到这,刘越不由得也陷入了一场如梦似幻般的情绪当中。武库前两人一前一后站着,彼此各怀心事,静默无言。温热的风刁钻地穿过小小的街巷,将武库前那颗老树的叶子摇下了一片,悠悠坠落在刘越的肩上。凉风未至,秋声先来,时光总是如此优雅而残酷。刘越从沉思中清醒了过来,拈起那片微微泛黄的树叶,抬眼看了看杨章,迈开步子,施施然踱进了介休武库狭小的库门。

    六月中旬的介休一如既往地忙碌而热闹。由于下了场透彻的及时雨,昔日高耸在汾水河南岸缓缓转动的翻车全都停歇了下来,翻车上木轴摩擦时发出的恼人声响暂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田垄阡陌之间一浪高过一浪的号子和吆喝。在侍弄惯了庄稼的佃户们眼里,省力而又安心的环境足以让他们把辛劳的付出变成一场自娱自乐的欢宴。

    省力自然是来源于那场势若倾盆的大雨,而安心,则生发于冷泉关上那座从新矗立起来的魏巍关城和关上每天都面容肃然地笔直站立在城楼上的那几名捉刀带甲的关卒,但凡接近过关城的人都知道,那些可都是身着坚硬革甲的精壮勇士。

    黝黑粗糙的皮甲吞噬着耀眼的阳光,衬得甲胄里神情如狼似虎的兵卒就像一尊尊魔神般令人望而生畏,但正是这种望而生畏,反倒给了在冷泉关下挥洒汗水的介休人一种足以自豪的神秘感和安全感。

    安全和神秘之下,正是家长里短和流言传说肆意滋长的温床。这些天来,汾水河南岸的农夫佃户中发酵了很多或荒诞不经,或有板有眼的传闻和故事,其中尤其以冠爵津中的胡人最为人津津乐道。

    据冒死往来这条河谷的几个胆大的商贾们说,几天前,冠爵津中新起了一股胡人,他们有着绝强的武力和雷霆的手段,几天内就占据了从冷泉关下直到韩侯岭前的两三座胡贼山寨,成了冠爵津中名副其实的豪强巨寇。

    这帮胡人虽面相凶恶,行事狠辣,但他们却极少为难往来客商,尤其是当过津的商队里有晋人时,他们总是只勒马远远地看着,绝不会像往日的胡贼那样纵骑大肆劫掠。起初客商们为求平安,总会心惊胆战地遣人给他们献上财货甚至奴婢,但这帮胡贼却只收取小部分金银细软,但凡货物及女子一概原样送还。

    这样的事情经历得多了,介休的客商们当中就开始流传一个说法,都说介休主薄领西河中尉司马刘越是仙人的弟子,他利用冷泉关作为法门,给冠爵津中的胡贼施了法术,让他们摈弃了恶念,变得良善而知礼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捉襟见肘

    由于冷泉关的天然阻隔,这个关于冠爵津中胡人的传言有没有流出关外对胡贼们造成什么影响不得而知,但身为传言主角之一的刘越刘司马这两天心情却异常烦闷,之所以烦闷,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对新募县卒的训练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自从两天前县衙门前检校兵卒之后,李矩便带着自己手下的四个关卒去了冷泉关。虽说当日刘越让其他十五名新卒也跟着他一起上了关,但这十五个人的用处毕竟不是为了守关,因此,在关上闹哄哄地呆了一天之后,这些新卒们就被李矩毫不客气地赶回了介休城。

    有新卒而不练,那是随时都可能一哄而散的节奏,而训练士卒,却又是个耗时耗力的苦累活。介休县上下武备弛废得太久,如今除了县尉韩奎之外,也就只有中尉司马刘越能有练兵的资格和能力了。

    韩县尉自前日武库一行之后便病倒了,刘越亲自去他家看过,病虽然不算太重,大约只是感了点暑热之气而已,但他的表现却夸张得令人咂舌称奇:吃喝拉撒全仗人服侍也就罢了,见到刘越前来,他连说话都出不得声了,只是满脸凄苦地拉着刘越的手,一声长一声短地不停叹气。

    更奇葩的是,韩奎一家老小也不知怎么地,一见了刘越,都围上来向他哀哀地哭泣,直哭得刘司马一阵心烦意乱,只得找了个借口飞也似地逃了出来。于是,训练介休新卒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中尉司马的肩上。

    练卒之要无非有三:技击、军纪和士气。弓马娴熟,此为技击,令行禁止,此为军纪,勇猛精进,此为士气,这三者当中,技击是基础,士气是关键,但军纪却是核心之所在,军纪的严明或松弛,是衡量一个将校水平高低的重要指标。

    昔日孙武替吴王阖闾讲解兵法之要,吴王让他训练宫中三百妇人为验。孙武于是设旗帜,申指令,击鼓以示进退。宫女妇人视军纪为儿戏,孙武相继斩杀了两名宠姬队长,此后鼓声再起,妇人们无不战战兢兢,左右进退,回旋上下,没有一人敢违令犯规。

    刘越不论是后世还是今生都没有过任何练兵的经验,不得已之下硬着头皮上场的他,在几乎快要搔秃了脑勺上的头发之后,这才勉强给十五名县中新卒定下了临时的训练内容,那就是后世入学前军训时的必修项目:稍息、立正、向左转、向右转、齐步走、踢正步。

    还别说,这套简单易行的操练方法在刘越强势的要求和权威的高压下进展得相当顺利,经过两天严格的训练,原本松松散散的十五人队伍进退举止之间虽还显得较为生涩,但整体上看起来竟也隐隐有了些令行禁止的严整气象。刘越虽颇有些得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想要摆脱这种枯燥而无聊训练的心思却逐渐壮大起来,这情绪让他觉得越发的心烦意闷。

    第三天一大早,县令温如新出现在县郊的练兵场,当他陪着笑脸向刘越说想要抽调几名新卒去暂时充当税丁时,刘越累积了两天的燥意顿时找到了倾泻的缺口,他铁青着脸吼了一大通时候全然记不起来的话,恨恨地一甩手奔进了城门,只留下目瞪口呆的温如新和噤若寒蝉的县卒们在朝霞和晨光里错愕凌乱。

    刘越头晕脑胀地冲进了驿馆,一眼便看见张宾伸腿斜靠在驿馆中庭的廊柱下惬意地晒着太阳,他的身前摆着张低矮的小几,上面摆着一坛子杏花烧,一个酒碗和一小碟粗盐浸渍的菽豆。刘越没好气地大步走了过去,也没和他打声招呼,伸手提起酒坛,凑在嘴边咕嘟灌了一大口,随即掩口咳嗽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张宾的对面。

    “怎么?这一大早上的,刘将军为何不在城外训练士卒,却反来抢我的酒喝?”张宾笑着看了刘越一眼,打趣地说道:“瞧刘将军脸色不善,莫非是遇到了什么不如意的事?”

    “荀子劝学中有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刘越闭着眼长吁了口气,缓缓说道:“可我又听说,汉陈藩年十五时,居处庭宇芜秽,薛勤问他为何不洒扫以待宾客,他回答说:‘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这两者境界相反却都流传于世,你说究竟哪个是对,哪个是错?”

    张宾轻轻一笑没有说话,只是拈起一粒豆子丢进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起来。刘越睁眼看了他一眼,自失地一笑,摇头叹道:“我明知训练士卒的重要,却始终无法静心投于其中。你说,这是不是世人常说的好高而骛远,眼高却手低呢?”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而心怀幽愤,”张宾轻轻拍了拍手,抬眼看着刘越笑道:“我倒是认为,小与大之间并没有那么多非此即彼的联系,治事如为政,关键在于用人,择人而置事,度其才,量其力,使之各司其职,这才是长久之道。”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上加难啊,”刘越眉头略略舒展了开来,将酒坛放回几上,双手抱着头慨然道:“就拿介休眼下的情况来说吧,钱粮是有了,兵卒也募了,但适合练兵的人却少之又少,韩奎出身行伍本是最好的人选,但他却偏偏装病不出,我对此实在捉襟见肘,除了亲力亲为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司马有此胸怀和担当本是极好的,只可惜心有余而计不足啊。”张宾伸手拿过酒坛往碗里倒了一碗酒,低头深深一嗅,摇头晃脑地说道:“司马虽知募兵的重要,却把求将一途置于脑后了。介休虽小,晋人户口也有五六百之数,其中世家贵族虽不多,但地方豪强、本土大姓也不算太少。这些人家中子弟必有熟于弓马通于兵略之辈,他们自认身份比良人和百工杂役高贵,不屑于应募兵之制,却心怀投效之心。司马目不见此,却只说无人可用,岂不谬哉?”

第一百一十七章 何以破局

    “哎呀!”刘越一拍大腿跳起身来,朝张宾深深一躬,诚恳地说道:“先生高论振聋发聩,刘某受教了!我这就去发求贤通告招揽县中人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临事而迷,人之常情。”张宾淡淡一笑,将酒碗推到一边,正色朝刘越说道:“刘司马且自珍重,喝过这一坛子酒以后,张某就要向司马辞行了。”

    “张先生要走?”刘越心头一沉,愕然问道:“先生在介休才呆了数日就要走,莫非是刘某哪里怠慢了先生不成?”

    “怠慢?刘司马言重了。”张宾屈指轻轻叩击着几案,摇了摇头轻声道:“介休乃山野小县,户不满千,人不足万,以司马之文韬武略,只需得人任事,想要这百里之地物阜民丰不过是垂拱而已。张某既难以效尺寸之力,赖在此处也是徒废酒食,还不如归老故土的好。”

    “未能尽先生之才器而用,此乃刘某之罪也。”刘越嘴角微微一抽,缓缓说道:“但正如先生所说,介休城实在太小,若刘某常以县中小事来劳烦你,无异于割鸡而用牛刀。先生乃无双国士,刘某岂敢以繁剧之细务污万里之耳目呢?”

    “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便与你实话实说了吧,”张宾站起身来,拢着手踱到廊下,看着驿馆外灿烂的阳光长叹了一声道:“还记得当日我来找你时对你说过的上中下三策吗?你三策皆无所用,张某自然认为你之胸怀格局定不在我的上策之下,因此虽见你根基浅薄也愿效以微劳。

    但自从来了介休之后,我见你每日奔走于官署府库之内,劳心于资粮曹卒之间,既无经远图强之筹划,也无进取争夺之大略,只是孜孜于做一四五十人之头领,劳心费力,徒然自耗,全然无半点英雄之气。张某是醉心名利之人,自小通习谋略,为的就是择一英主而事之,你既只求安身立命于边鄙,我又岂有随波逐流的道理。”

    话说到这里,刘越总算是明白了张宾要走的原因,他是嫌自己没有进取之心,怕满腔激情和谋略不能得以施展。刘越在心底苦笑了一声,自己难道真没有进取之心吗?世道时局如此,自己就算再有雄心壮志又能如何呢?进身是需要阶梯和资历的。

    大晋朝走到今天,虽说五年前朝中经历了一次牵涉极广的权力争斗,但贾后上位之后,重用张华、裴、王戎、陈准等名士宿老为肱骨重臣,朝中虽有贾氏权势熏天,但海内晏然、朝野宁静,国事朝政却被料理的井井有条,维系了晋武帝自太康以来一贯的统一与稳定。

    官职的进阶可以谋得进身,但九品中正制和之后作为补充的甲午制的贯彻对出身和资历的要求被推倒了极致,他们像两座高高的大山挡住了大多数人意图短时间内通过职务升迁获得入主中枢机会的一切可能。既然通过官秩升迁太过艰难,那利用军功超迁又会如何呢?

    西晋一朝共历五十一年,如果从平吴一统算起,不过也就三十七年,这三五十年里,翻遍史书也找不到任何有关农民起义的记载。到匈奴刘渊称兵作乱之前,整个皇朝也就只有在巴蜀和汉中地区发生过并不能伤及根本的流民作乱,其中氐人齐万年的叛乱虽动摇秦雍州郡,但孟观之兵一起,不过数月就被彻底平定。如此承平之世,就算想通过军功求进,也只能是拔剑四顾心茫然,根本毫无用武之地。

    文无途,武无径,在这个所有人都竞相追逐财货之利的时代,能不能通过从商来曲线上位呢?答案是当然不行,无论钱财的诱惑力有多么的大,但自古以来商人的地位都是卑微而低贱的,就算做到了货通天下,富可敌国,在文人士大夫甚至平民百姓的眼里,他们也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轻贱之人,要想有所作为,只能因人成事而绝无自立的可能。

    想到这,刘越提起酒坛又灌了一大口酒,长叹了一声,幽幽说道:“先生能与我推心置腹地谈及这些,我深感荣幸。实不相瞒,先生的责问,我也曾不止一次认真考虑过,但眼下我就像是置身迷雾之中的行客,虽有心觅路而出,却苦无破局之力。”

    张宾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刘越,过了好一阵,他展颜一笑道:“司马无破局之力,张某倒是有开拓之法,就是不知刘司马是否愿听而行之了。”

    刘越将酒坛放在几案上,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衫,躬身朝张宾深深一揖,诚恳地说道:“愿听先生高论!”

    “哈哈,好!”张宾纵声一笑,伸出手指朝馆舍里指了指,沉声道:“我所说的方法,需落在被司马掳来的那个胡人身上。”

    掳来的胡人?刘越疑惑地朝馆舍里看了看,心头当即恍然,张宾说的那人,就是前天夜里被句渠梁从绵上抓回来的匈奴人呼延赞。据一同被句渠梁带回的青扶罗说,这呼延赞乃是原居于蒲子的南匈奴副都尉呼延灼唯一的儿子。

    呼延赞被关在驿馆中已经有两天了,这两天里,在刘越的各种威逼利诱的手段之下,他很快就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交代了出来,从呼延赞这里,刘越清楚地得知了胡骑围城的来龙去脉,也彻底地掌握了匈奴五部之间明争暗斗的幕后推手。

    刘越原本以为呼延灼父子与刘渊的龃龉只不过是左国城的一个烟雾弹,休屠各人的真正目的是想在赵王伦利用他们将手从关中伸到并州时顺水推舟,在位于秦晋交通要道上的介休城打下一个楔子,为日后称兵作乱一举恢复呼韩邪的事业提前谋篇布局。但呼延赞的供述却推翻了刘越的这一猜测,这对父子竟真的与左国城之间势同水火,甚至想联络大陵和祁县来与刘渊对抗。

    这对于想要利用呼延灼父子来逼反左国城的刘越来说无疑是极其不利的。在原来的思路被颠覆的情况下,刘越暂时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于是只好扣下了呼延赞,被动地等着绵上那边做出反应。

    此时听张宾说破局的关键就在呼延赞的身上,刘越心中难免有些将信将疑,他沉吟了一阵,迟疑地说道:“呼延灼父子只是赵王手中的一颗棋子,如今赵王已被召回洛阳,染指并州的企图已化为泡影,以他们现在的实力,就算占据绵上也长久不了,想和须卜孤淳联合效忠于齐王司马更非易事,他怎么会是我当前破局的关键呢?”

第一百一十八章 如此妙计

    “看来刘司马的确有破局的想法,只可惜身处棋局之中,未免有些见机不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张宾在原地悠哉悠哉地打了个旋,轻轻地抚着下巴上稀松的胡须朝刘越笑道:“呼延灼父子虽已成了赵王的弃子,也不一定能入得齐王的法眼,但你为何不换个角度想想,如果他们能和介休联合,当下的情势又将如何呢?”

    “和介休联合?”刘越心中一跳,有点不可思议地问道:“张先生的意思是说……”

    “不错!我的想法就是,司马可以商讨放回呼延赞一事遣人至绵上面见呼延灼,告诉他,只要他愿意归附在我介休之下,我们不仅可以释放他的儿子,还可以向朝廷保举他为新的南部都尉。”张宾一双眼睛里放着亮闪闪的精光:“有了这两个条件,我就不信他不举族来降!”

    “这个……”刘越沉吟了一阵,迟疑地说道:“举大事者不一定会顾及家小,胡人财狼之性尤其如此,我们以其子为要挟,不一定能使呼延灼低头。何况,左国城和介休同属并州,就两者地位而言,左国城重于介休何止千百倍,呼延灼既与刘渊交恶,就算他愿意归附介休,只怕东嬴公也绝不会答应让他在介休做南部都尉。”

    “介休隶属并州固然不错,但大晋朝姓司马的诸侯远不止东嬴公一个。”张宾扫了刘越一眼,淡然道:“并州虽是皇朝龙兴之地,但其最大的优势并不在于山河险固,而是因为这里盘踞着整整五部三万余户匈奴。

    如今天子愚弱,贾氏临朝,司马家各诸侯无不在暗处窥视着洛阳城中的一举一动,为了壮大自己的实力,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在他们眼里,并州这些悍勇而卑贱的胡人就是他们最值得占有的活物。齐王司马为何会暗通祁县的须卜孤淳?赵王司马伦为何大力煽动呼延灼脱离蒲子围攻介休?他们的目的无非就是从东嬴公的领地里暗地里分出一杯羹来。除了齐王和赵王之外,成都、河间、东海、长沙难道就会置身事外?

    所以,我的计划就是,只要能说得呼延灼归附介休,司马即可立即派出使者至各诸侯王处申明投效之意,如此一来,不仅对呼延氏的许诺不会落空,司马自己也将成为该诸侯王的纳献功臣,从此往后自可青云直上,翱翔九天。这就是我所说的破局。”

    “这……”刘越听了张宾的这一番话,心中的震惊与愕然像潮水一样奔涌,勾连胡人献纳城池,这计策果然辛辣而刁钻,但对所谓的破局来说确实最简单而有效,只是这种足以让人戳断脊梁骨的方法刘越别说是考虑,就连想都从来没往上面想。他吭哧了半天,低声嗫嚅道:“这法子似乎不太妥当吧?”

    “没什么妥当不妥当的!”张宾有些不满地瞪了刘越一眼,轻声嚷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司马腾,诸侯也,其余各王亦是诸侯也,司马氏自家争斗不休,你一介外人又何必管它从何而得,从何而失?”

    “再说,你的目的不过是为自己谋得一份腾蛟起凤之处,并非是弃东家而取西家的择人而事,自然也就谈不上所谓从一而终的义气与忠诚。”张宾一鼓作气地鼓动道:“依我看,赵王既已退出了争夺,我们的最佳献纳对象就是齐王司马了,他威望深重,在祁县又立了根基,相较其他诸王来说更容易看中介休的用处。”

    “这个……”刘越挠了挠后脑勺,涩声说道:“献城投效事体重大,介休县令温如新和县尉韩奎都在,我不过区区一县主薄,只怕难以担此重任啊。”

    “妇人之见!”张宾毫不客气地说道:“介休武备驰废,眼下所依赖的都是你近日来东拼西凑招揽来的兵卒,只要你心意一决,他们纵然反对又有何用?事成之后,或废而杀之,或驱而遣之,生杀予夺全在你一念之间而已。”

    “兹事体大,容我再考虑考虑。”刘越咬着牙轻声道:“刘某自认非沽名钓誉之徒,事急从权的道理也是懂的。但遽听先生此等大计,心中惶然之意实难消减,先生能否给我三天时间考虑,三日之后,刘某必有决断以告先生。”

    “罢了,三日就三日吧。”张宾一甩衣袖不满地说道:“三日之内,你若有意示好齐王,张某愿自请充作使者。三日之后,不管是去是留,张某都不做这往来奔走之人了。”

    话已至此,多言无益。刘越浑浑噩噩地辞别张宾,怀揣这满脑满腹的心事,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驿馆中自己下榻的房舍中走去,走到驿亭的连廊处,他驻足停了下来,转身往廊亭迈步而去。

    早上的廊亭里鸟鸣嘤嘤,花树招摇,刘越深深地吸了几口温热而清冽的空气,脑海中翻涌如浪的思绪这才略略缓和了一些。他抬眼往小亭中看去,却见一个身着鹅黄色宽大袖衫的女子背对着自己躬身坐在一墩石凳上,从她垂头含胸的身姿来看,似乎正在读书。刘越虽看不到那女子的面容,但能在驿馆中歇息的女子,除了青扶罗之外应当再没有其他人了。

    刘越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离小亭还有五步左右时,只听得一个清丽的声音正曼声吟哦道:“文王嘉礼,莘国有女。莘国有女,如天之姝。文定厥祥,亲迎于渭。”其文约,其声婉,听之让人酽酽欲醉,刘越一时分辨不出那是什么样的诗,从体式判断,想必定是《诗经》中的篇章无疑。

    刘越站着听了几句,只觉得头脑中豁然清明了不少,他缓步走到青扶罗的身后,压低声音轻轻问道:“你在读什么呢?”

    “呀!”石凳上的少女吃了一惊,飞快地跳起来转身一看,见是刘越笑容可掬地站在自己身前,白皙的脸庞顿时蒙上了一层粉色的红晕。她伸手拍了拍自己挺拔的胸脯,努着嘴嗔怪道:“你这人走路怎么没有声响,吓了我一大跳。”

第一百一十九章 西河来人

    刘越的眼睛从她鼓鼓的胸脯上一扫而过,指了指她手中卷着的一册书,腆着脸问道:“你这读的是什么书?”

    “《诗经》中的'大明'篇啊,这是大雅里面的篇章,”青扶罗俏皮地扬了扬手里的书卷,轻轻蹙着两弯秀眉说道:“我在大陵城的时候,想寻一卷国风都不容易,在这里,一个官驿的老卒连大雅都能随随便便地找过来,胡汉之异未免也太过明显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刘越虽师从墨学大家,但诗书礼方面的学问也是从小就有所涉及的。诗经大明乃是周王朝贵族为歌颂自己祖先的功德、为宣扬自己王朝的开国历史而作,是一篇有着强烈政治色彩的述事诗歌。刘越见青扶罗一个女子竟对这样的诗作也有兴趣,心中觉得颇为诧异,他轻笑一声道:“大明篇极为艰难晦涩,阿青却如此欣然而诵之,末不是想要去做一个女先生不成?”。

    “我才不要去做什么女先生呢,”青扶罗红着脸轻啐了一声,举着书卷满脸向往之色地说道:“你看看这一段:'亲迎于渭,造舟为梁',为迎娶商君帝乙之妹,文王亲迎来到渭水旁,造船相连作桥渡河,婚礼隆重而荣光。如此天作之合,你不觉得美妙而令人神往吗?”

    说到这,青扶罗撇了撇小嘴,白了刘越一眼道:“至于里面的什么天命、盛德和功业,那都是你们男子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事,我才懒得去看呢。”

    刘越脑子里装着张宾给他献的计,思想争斗之下原本就对德行这个词异常敏感,此时听到青扶罗说出的盛德和功业这些字眼,心中竟莫名生出一股慌乱之意,他呆着脸沉默了一阵,轻声问道:“听说呼延灼在绵上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他之所以想把你送到祁县去是迫不得已之下的自保之法,他们这样对你,你心里恨他们吗?”

    “恨?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自己应不应该恨他。如果呼延赞没有对我无礼的话,我想,多半我是不会恨他们的。”青扶罗怔了怔,一张娇俏的脸上浮起凄苦的神色:“我自己的阿爹都想要把我嫁到祁县的须卜家去,我又哪里有资格去恨从小到大一直宠爱我的呼延叔叔呢?”

    “但是不管怎么样,他的这种做法我是不赞同的。”青扶罗柳眉微微一竖,撅着嘴委屈地说道:“以后见了刘虎哥哥,我一定告诉他不要和呼延家的人再有任何来往了,一个为了自己的利益时刻想着要去利用别人的人,不能做我们虚连题氏的朋友。”

    刘越听了青扶罗的话,只觉心口像是压了一块的大石头一般堵得难受,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困守绵上的呼延灼,而介休满城百姓就是一个个简单而单纯的青扶罗。按照张宾的谋划,自己想要举城投效齐王司马想来并不是件困难的事,但事成之后又该如何去面对满城浮动的人心?

    百姓虽迫于形势无可逃避,但他们却可以像青扶罗一样将自己计入无德者的行列,得到一个上位的机会,却背负上一方百姓的鄙夷和唾弃,这究竟算是一种成功还是一种失败?况且,司马氏诸子正是因为贪鄙无道而纷争乱国,最终因彼此攻伐而导致山河破碎,胡尘肆虐。自己鄙视他们的行为却做者与他们同样值得鄙视的事,穿越过来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想到这,刘越觉得自己的心中似乎有一块沉重的巨石被人轻松的搬开,一股通透的爽利劲从头贯穿到脚底,就连四肢百骸都沉浸在这股轻松而又坦然的情绪当中,他直了直身子,双眼望向廊亭外辽远的天空,喃喃念道:“今与水火相敌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谲,吾以忠;每与操相反,事乃可成耳。”

    “你在说些什么啊?”青扶罗见刘越神色古怪地在一旁自言自语,心中诧异,蹙眉娇嗔道:“我怎么听得七颠八倒的,全然不得要领。”

    “没什么,没什么。”刘越转过头来,将目光在少女身上上下来回扫视了一番,摸着下巴上微微冒出头来胡茬笑道:“不过是想起了家中先人的一番话来,一时颇有感触而已。”

    青扶罗见他眼神戏谑而又大胆,芳心微乱,她将手中的书卷丢在石桌上,伸手拢了拢衣衫,红着脸娇喝道:“笑什么笑,眼珠子不准到处乱看!”

    刘越呵呵一笑正要说话,忽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他转过身去一看,却见驿站中的那个年老的驿卒正迈着蹒跚的步伐朝廊亭这边走了过来,他眉头微微一皱,前行几步迎了上去。

    老驿卒来到刘越的身边,颤巍巍地朝他拱了拱手,哑着嗓子说道:“禀刘司马,驿馆外来了一些人说是要求见司马,老朽见他们人多,随身还押着好几辆大车,就没准他们进来,让他们都在驿馆外等着。”

    来了一些人还有大车?那不成会是郎中令郭钦接到自己的书信后派人送了兵甲过来?要真是这样的话,这郭钦的办事效率还真是高得离谱。刘越沉吟了片刻,沉声问道:“他们可曾自报来历?”

    “来历?啊,有的。”老驿卒用枯瘦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忙不迭地说道:“其中有一个壮汉自称空桐机,说是奉了西河内史和治书郎的命令前来刘司马帐下听用。”

    “什么?空桐机!你是说空桐机来了?!”刘越一听这话,原本还云淡风轻的脸上顿时堆起欣喜若狂的神色,他毫不客气地一把拨开老驿卒,抬腿飞也似地朝驿馆外奔去,眨眼间就消失在了连廊的尽头。

    “长者可知道这空桐机是什么人?”青扶罗见刘越一听这个名字就火急火燎地往外赶,连回头向自己打个招呼的礼节都没有,不由得大为好奇,她迈步出了廊亭,敛容朝老驿卒施了一礼,娇声问道:“为什么你们刘司马一听他来了,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这个老朽还真不知道,”老驿卒抬起昏花的双眼看了看青扶罗,咧着张没牙的嘴笑了笑,含含糊糊地说道:“兴许是司马的一个故旧吧,官长们的事谁能弄得明白呢。”

第一百二十章 吾先行矣

    刘越急匆匆来到驿馆的大门外,果然见有五六个劲装汉子默然肃立在驿前的街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空桐机腰悬环刀站在众人的前面,他环抱着双手,微眯着双眼,一副似睡非睡的暇然模样。他身后五人各揽着一辆装得满满当当的大马车,车箱都用黑布蒙着,看不到装载的是些什么物件。

    刘越一步跨出大门,疾奔到空桐机的身前,一把拉住他的手,哈哈一笑,兴奋地嚷道“你总算是来了,介休兵曹椽一职虚位已久,你一来,真可谓得其人矣!”

    空桐机睁开双眼,拱手朝刘越一揖,面无表情地说道:“空桐机一介武夫,不敢承刘司马如此厚爱。此番受西河郎中令之命押运革甲到县中,所幸一路平安无事。”说着,他将手往后一让,沉声道:“车中有皮甲五十副,另有环刀五十口,轻弓五十张及沿路未曾用完的粮秣若干,请司马即行着人查验。”

    “些许杂物何劳费心,”刘越看也没看空桐机身后的大车一眼,只是拉着他的手摇了摇,诚恳地说道:“你的能力我知之久矣,几日前冷泉关一别,刘某无时无刻不在静候你的消息,说句实在话,兵曹椽虽没有禁军的身份尊贵,但武人居外胜在自专。大丈夫处世当横刀睥睨,纵横四海,若日日虚度于看门守户之职,岂不徒然消磨意气,轻掷性命哉!”

    空桐机闻言不置可否地一笑,淡然道:“蒙刘司马挂怀,小人当下就是想回禁军也不可得了。西河郎中令已致书屯骑校尉除了小人的禁军之籍,让小人白身前来介休听命于司马。”

    “这就对了嘛!”刘越大笑着拍了拍空桐机的肩膀,故作神秘地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介休如今兵甲精良,粮秣充足,正是英雄用武、豪杰奋起之地。前几日我招募了十五名身强体健的壮士,我打算将他们全部归于兵曹,请你统而领之,以作为介休武备之根本,希望你不要推辞。”

    空桐机轻轻将手从刘越的掌中抽了出来,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到他的面前,微微一笑道:“临来之时,郭郎中令有书一封交于司马,轻司马过目。”

    郭钦的书信?刘越疑惑地接过信来拆开看了几眼,一张笑嘻嘻的脸顿时变得凝重而严肃起来,他慢慢地将书信折好收进怀里,抬眼看了看空桐机身后的那五个牵着马车的男子,沉声问道:“他们五个就是信中所说的是并州军中的人?”

    “小人从没与并州军的人打过交道,但以小人浅薄的眼界来看,这五人训练有素,煞气萦身,必是久经沙场铁血老卒无疑。”空桐机沉吟了片刻,轻声说道:“而且他们的确是临出发前郎中令亲自安排下来的,郭郎中令的神态,似乎对他们颇为恭谨。”

    把并州军中百战锐卒安排到介休来,还说是用来给自己充作近卫?刘越扫了眼面无表情的牵马汉子,心中猛然一跳,只觉一股寒意沿着脊背爬上了自己的后脑,他压抑着脑海里混乱的思绪,朝空桐机强笑了一声道:“我本来还想着将你的兵曹作为护卫之用的,如今郎中令赐下此等厚爱,倒为你省下了不少烦恼。”

    空桐机笑了笑没有说话,两人顿时陷入了尴尬而又的微妙气氛之中。

    由于县尉韩奎有病在身,杨章被自己开革之后也匆匆离开了介休,刘越身边连一个使唤的人都没有,为了将空桐机等人从西河送来的兵甲粮秣存入库房,他只得临时将老得快走不动道的驿卒抽调过去暂充书吏使用。两人一个初来乍到,一个老迈昏弱,卸车、清点、造册、验收、交割,一系列繁冗而琐碎的程序消耗了近乎一天的时间,等一应杂事处理完毕之后,红通通的太阳也已经落到了南边高高的山岭之中了。

    刘越不忍心让累得几近虚脱的老驿卒再准备酒食,考虑到自己带着五六个大汉过于招摇,也没敢领着他们到酒馆饭舍中去胡吃海塞。大家随着刘司马返回驿馆,刘越取出自己从离石带过来的几坛子杏花烧,又让空桐机到街上买回了一大袋子馒头和下酒菜肴,一行人就在驿馆的园子里席地而坐,一边聊天一边祭扫起一天来未曾关顾的五脏庙。

    刘越原本想去将张宾一并叫来,但到了他房舍前一看,却见他房门禁闭,呼叫不应,不知他是出去闲逛还是故意闭门不纳,尴尬之下也没及多想,返身便与几个粗豪的汉子喝成了一团。空桐机性子严谨,席间言语不多,其他五人既蒙主人殷勤相劝,又得杏花烧此等好酒,一来二去没几个回合已然和刘越打成了一片。

    刘越旁敲侧击地问了他们此行的目的,五人虽出言豪爽,但谨慎和戒备的心思还是被刻意留心的中尉司马看在了眼里,这让原本就怀揣着心事的刘越更加心神不宁。

    酒足饭饱之后,老驿卒安排着众人在驿馆中住下,刘越回房前又刻意往张宾的住所看了一眼,见这个极力怂恿自己纳献城池的谋士还是踪迹全无,心中不由得有些慌乱起来,他唤过驿卒来问道:“张先生今日可曾出门?”

    老驿卒歪着头想了半天,迟疑地说道:“中午时分司马和军卒们在门前说话时,张先生好像带着行李从后门走了,他跟我说是司马遣他出门公干,小老儿也就没有多问。”

    “他走了?!”刘越闻言大惊,他顾不得和驿卒说话,踊身上前撞开门冲进了张宾的房间,只见小小的馆舍里除了一床一桌之外空无一物,一个还没喝净的杏花烧酒坛歪歪斜斜地倒在窗台下,淋漓的酒浆洒在地上,犹然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清香,看这样子,他的离开定然是临时起意而非事先筹划。

    刘越铁青着脸在房中踱了几步,突然瞥见靠床的桌上用笔台压着一方白白绢布。他快步走了过去,取出绢布就着窗外的亮光看了一眼,只见薄薄的绢布上写着十六个细黑的小字:“疑而未决,祸不旋踵;吾先行矣,好自为之。”

    “我去你m的!”刘越恨恨都将绢布揉成一团,怒不可遏地爆了一句粗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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