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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无逸     晋枭txt下载     晋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二章 护花使者空桐机

    这两人没打火把,行色也极为惶急,显然不是自己方才看到的那一队骑士当中的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刘越心中微微有些诧异,他摸了摸下巴,心中暗忖道,难道那一队骑士在追赶这两个人?他们会是什么人呢?

    这边刘越的疑问刚起,那边两人很快就有了回应。其中一个人极力压制了一下剧烈的喘息,颤着声音焦急地叫道:“阿,怎么不走了?!胡骑马上就要追上来了!”这是一口纯正的洛阳官话,听声音,这人应该是个年轻人。他话音里虽有着掩饰不住的惊惶之色,话语间也带着些气急败坏的责问,但却是连人带马整个遮护在同伴的身前。

    “贾郎,你自己赶紧逃命去吧,不要管我了,我还要等我哥哥的那名护卫。”另一个人掩着口咳嗽了几声,同样颤抖着声音道:“我瞧这胡人熟悉地形,又个个带着火把,我们这样一起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他们要抢的人只是我一个,我不能再连累你了。”

    说话这人似乎是个女子!刘越愕然地踮脚望了过去,只可惜星辉太淡,距离又远,就算是运足了目力也无法看清她的面貌,只依稀可见那坐在马背上的身影纤细而玲珑,确定是个女子无疑。她语气虽急,但软糯有致,悦耳动听,若是与青扶罗的声音比较起来,似乎没那么清丽响亮,却别有一番温婉悠扬的味道。这样的声音再配上哀婉的话语,足有一种可令天下男子为之慷慨赴死的诱惑力。

    刘越这边心头才微微一荡,神岩关前与她一并逃命的男子听了更是血气沸腾,他砰砰地拍打着胸脯,哇哇地大叫道:“阿,你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我既与你同回西河,自然对你的安危责无旁贷,这些胡奴们如果胆敢对你有丝毫不敬,我贾游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贾游激动之下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胸中的气息顿时紊乱,他伏在马上咳了个惊天动地,半天才好不容易停了下来。他抬眼看见女子正面带关切地看着自己,贾游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平和的气息,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涩声道:“你放心,这里已经是介休县的地界,我们再往前走个三四十来里地,就是介休的冷泉关,冷泉关上有关尉和弓马手,一定能把胡骑打得落花流水。”

    介休主簿领西河中尉司马刘越听了贾游这句话,心头的臊意烧得他的脸色比猴子屁股还要红,他苦笑着摸了摸鼻子,目光却倏忽一闪,只见另有一名骑士飞马朝两人停留的方向奔了过来。刘越伸手从腰上抽出一把精致的短匕握在手里,望向台地上的眼中精光大盛。

    “两位贵人怎么还在这里?!”那骑士正策马往前狂奔,突见女子和贾游都驻马站在台地上,心中不由得大急,他扯着嗓子大叫道:“快走!快走!胡骑就要来了!”响亮的嗓音在河谷里的山峦间四下回响。

    “哈哈哈,这个时候才想起要逃,你们还能逃到哪里去?!”那骑士话音才落,另一个粗豪的声音从冠爵津曲折的路径中远远地传了过来,说话之间,轰鸣的马蹄声瞬息而至,十余骑秃着头敞着胸的彪悍胡骑潮水般从阁道上涌进了台地,他们纵骑围成一个圆圈,将贾游等三人严密地裹在圈内,一边不停的奔跑,一边哟荷荷地放声怪叫着。

    跑了十来圈后,为首的胡人在马上将手一招,所有的胡骑顿时一拉缰绳勒住了马,他们手中举着明晃晃的火把,指着圈中神情惨然的贾游和那女子,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那胡帅驱马缓缓走进圈子,肆无忌惮地打量这明亮的火把下那张白里透着红晕的如花娇靥,他咕嘟一声吞了口唾沫,狞笑着怪叫道:“嘿嘿,小美人,你是见了本大王舍不得走了,特意在这里等着本大王吧。”

    “放肆!”一旁的贾游见美人受辱,胸中的怒火顿时压制住了内心的恐惧,他双眼一瞪那胡帅,勃然喝道:“哪里来的胡奴,竟敢在我西河介休境内公然骚扰晋人,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胡帅怪眼一翻,不屑地看了贾游一眼,嘿然冷笑道:“你说的王法,是你大晋朝的王法,还是他左国城的王法?本大王告诉你!在这百里汾水河谷,本大王手中的刀就是王法,本大王手下的二十骑骑兵就是王法!”说完,他色眯眯地往前走了几步,伸手就要去摸那女子的脸。

    “住手!”贾游见这胡骑首领丝毫不将自己的话放在眼里,心中不由得往下一沉,又见他意图对女子无礼,当即暴喝一声道:“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西河郎中令郭钦的爱女郭,她兄长乃是皇朝中护军麾下屯骑校尉,掌领着骁勇的近卫精骑。你胆敢对她无礼,近有介休兵马,远有天子禁军,就算你能上天入地,也逃不了我大晋朝的王师之诛!”

    这女子竟是郭钦的女儿?!她怎么会在胡人骚乱的时候从冠爵津回西河,而且身边还只带着一个闷声不响的护卫和一个色厉内荏的士子?难不成,郭钦早就知道女儿会从冠爵津过,这才在临行时千叮咛万嘱咐地让自己无论如何都要确保冠爵津的通畅?如果这样的话,绝不能让她在这里出现意外,否则自己这个小小的中尉司马随时都可能被人搬掉脑袋。

    更何况,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就是晋人多看他一眼自己都嫌玷污了,何况是这些个茹毛饮血、粗野鄙陋的杂胡贼寇!刘越狠狠地瞪了那胡帅一眼,轻轻折断了身旁的一棵手臂粗细的小树,他用短匕削着枝丫,两眼却密切地关注着场中的动静。

    “介休兵马?哈哈哈哈……”那胡帅听了这话,不由得仰天狂笑:“介休还有兵马吗?介休被围了五六天,如果不是左国城的人从中作梗,只怕现在都已经成了我胡人的天下了,你竟还指望介休的兵马来救你们,我看你们还是早点死了这条心吧!”

    “至于近卫精骑,本大王倒是能惧怕上两三分,不过嘛,”那胡帅看着郭,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狞笑道:“本大王藏身大山之中,就算禁军前来围剿又能奈我何?郭家小娘子成了本大王的侍妾,本大王就是郎中令和屯骑校尉的自家人了,到时候,本大王一定会备上厚礼到西河王府拜见岳丈,好好叙一叙你们汉人说的翁婿之礼。”

    说着,他走近郭的身边,粗壮的手臂一圈就要上前来揽住她的细腰。贾游一张白脸涨得通红似血,他怒喝一声,策马就要冲上去阻拦,身方动,马未行,他就觉得自己手中的缰绳被人用力地拽了过去。贾游怒不可遏地转脸看过去,只见后来的那个骑士驱马缓缓地遮在了他的身前。

    “我劝你最好老老实实地退回去!”骑士冷冷地看着那胡骑的首领,阴沉沉地说道:“我大晋朝的女贵人金枝玉叶,你一个卑贱的胡奴是绝不该心生不敬的。”

    “嗬,口气倒还不小!”胡帅用眼扫视了一下那骑士,狰狞的脸上浮现起一股暴虐的笑意:“你逃起命来跑得比本大王还快,想不到说起话来也比跟大王还要狂。”说着,他顿了顿,深深地看了那骑士一眼,咧着嘴森然道:“晋人,报上你的名号,我阿度勒刀下不斩无名之辈!”

    “空桐机,”那晋骑看也没看胡帅阿度勒一眼,自顾自地摆弄着手中一柄狭长的环刀,淡淡地回答道:“白身,现暂居屯骑校尉营中壮士,奉郭校尉之命护送女贵人安返西河。”

    空桐机?!刘越缓缓削着树枝的手猛地一顿,握着的短匕都差一点掉落在地。他定了定神,抬眼望向场中蓄势待发的那名精壮晋骑,一双如星的朗目中爆闪出狂热而又贪婪的光华:这个武力值爆表的超级牛人,竟有幸被自己给碰到了!

第九十三章 牛人的战斗

    空桐机,复姓空桐,单名一个机字,生卒年不可考,籍贯地望不可考,他在历史上仅仅只留下了极其简单的记载,记载只有短短十六个字:“五月,诏永饶冶令空桐机斩孟观,夷三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且就这短短的十六个字,说的也是西晋牛人孟观的结局,并非是专门为空桐机写的传记,但其中包含的两个信息却足以说明空桐机本人是西晋时武力超群的大牛。

    第一个最直接的信息,就是空桐机受命斩杀了孟观。这孟观可是西晋有名的大将,后人史家曾将其与虽远必诛的陈汤、白衣渡江的吕蒙等量齐观,他起身殿中中郎,是拱卫皇宫的禁军里的中下级军官,因讨灭氐人齐万年而得封东羌校尉、右卫将军,后又升任安南将军。

    这安南将军可不是什么杂牌将军,而是征、镇、安、平诸将军中的一员,正儿八经的三品武将。他这么一个手握重兵、身经百战的大将,就因为错误地为司马伦站台,最终在驻地宛城被接到一纸诏书的空桐机突入营中一刀斩杀,传首洛阳,由此足可见空桐机的武力和胆识是何等惊人。

    第二个信息,空桐机乃永饶冶令。永饶冶,是设置在宛城的铁官,冶令是掌管铁器铸造和贸易的职属官。虽说这永饶冶不过是个打铁的机构,但其中从事铁器生产的人却大多是些身犯重罪的彪悍刑徒,他们生性凶残却又饱受盘剥,恃强造反之辈比比皆是。

    西汉阳朔年间,颍川铁官徒申屠圣率一百八十人作乱,自称将军,夺取武库兵器,诛杀官府长吏,前后经历九郡,官军不能制,朝廷派丞相长史、御史中丞率兵才勉强镇压下去。宛城永饶冶是西晋时有名的铁官,其铁官徒的人数自然不会比颍川的少,能统御其下百十余凶横残暴的铁官徒的冶令空桐机其能力可以此窥斑见豹。

    虽然空桐机在历史上只是没头没尾地惊鸿一现,但这并不妨碍刘越对他能力的垂涎和觊觎,想一想中尉司马连追杀孙秀这样的事都要亲力亲为,就可以明白为什么当他一听到空桐机的名字后就会眼冒绿光了。别的且不论,单单从这家伙一副静如闷葫芦,动如西北风的模样来看,就知道他一定是上马能明砍,下马可暗杀的双面人才。

    但刘越心里清楚,是人才都有自己的脾气,文人有文人的高傲,武士有武士的血性,你一个小小的八品中尉司马外加一个不入品级的县中主簿,这时候打马走到他面前虎躯一震就想让他心悦诚服地伏地称臣,那不是脑子坏掉了就是坏掉了脑子。

    先让他捱上一阵子吧,这近二十骑胡人虽说不过是些散兵游勇、乌合之众,但仗着他们的膀大腰圆和膘肥马壮,正面围攻之下多少也能给他带来不小的压力,自己只要注意着别让胡人趁乱伤了郭就好了。刘越猥琐地笑了笑,又操弄着手中的短匕削割起树枝来,只是手下轻缓了许多,整个人看起来竟有种天下英雄尽在吾彀中的志得意满。

    胡帅阿度勒听了空桐机的话,不由得停下脚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阿度勒虽是冠爵津中的胡贼,但也不并不是一个狂傲得无所顾忌的人,身为曾经参与过郝散叛乱的胡骑小头目,他或多或少地知晓些晋人军制方面的事。

    晋军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内军,即由中领军和中护军掌领的禁卫军;一类是外军,就是各处郡守及诸边郡关隘设置的地方军。自从晋武帝省罢州郡兵以后,晋军中的外军人数大为减少,但禁卫军的数量却略有所增加,逐渐成了晋王朝拱卫洛阳,制衡地方,威慑外邦的重要武装力量。

    禁卫军中的壮士选募标准极其严格,除了少许贵勋子弟需要到军中积累功勋外,绝大多数都是晋人当中百里挑一的赳赳武夫。这空桐机既是白身,自然不会是那些安插在军中能力平庸的世家子弟;屯骑校尉让他千里迢迢护送自己的妹妹前往西河,也足可见他更是禁卫军中武力超群的精壮猛士。

    真的要为了一个女人而去招惹一个禁卫军中的军卒吗?阿度勒心中略略有点犹豫,他不经意地扭过头去,一眼瞥见那个在火光的映照下娇柔而又魅惑的女子,脑中不由得升起一股火热的冲动。他又抬眼环顾了一圈围在四周的胡骑,贪婪和残暴的情绪终于填满了他欲念升腾的脑子:去他的禁卫军!难道我堂堂十七骑胡骑,还会打不过他一个孤立无援的晋人?!

    “大家听我命令,把这两个男人杀死,女人掳到寨子里去!”阿度勒狰狞的面庞在火把跳动的火光里胡乱地扭曲着,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择人而噬的凶残野兽,他把手一挥,大声吼道:“上!”

    “你们跟紧我,退到右边的石壁下去!”空桐机平静地看着四面围上来的胡骑,沉声朝郭和贾游两人交代了一句,他不等胡人逼近,当先驱马往前撞去,手中长刀狠狠向右挥出,一道凛冽的寒光在火光中猛然乍现。

    靠神岩关石壁旁的两骑胡人顿觉眼前一花,胸腹间一股撕裂的疼痛潮水般涌入脑海,两人惊愕地低头一看,只见一条长长的刀痕深深地横贯于敞开的胸腔之上,暗红的血液如涌泉般喷射而出,两骑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身子一软,重重地从马上跌落在地。

    空桐机一击得手,当即领着两人迅速突出了缺口,倚于石壁之下。空桐机勒马转身,单人独骑遮于两人身前,横刀端坐于马上,殷红的鲜血从他刀刃上缓缓地流淌下来,汇集在刀尖,再一滴滴滴落在坚硬的石台上,无声而又压抑。他双眼缓缓地扫视了一眼眼前骚动的胡骑,冷冷地说道:“有胡奴敢害晋人者,杀无赦!”

    “你!”胡帅阿度勒见自己这么多年来辛苦积攒下来的家当没一个照面就被这晋人给毁掉了两骑,心中又惊又怒,他用手一指空桐机,怒气冲冲地大叫道:“你竟敢杀我骑士,你死定了!我要把你的尸体用马蹄踏碎,丢进汾水里去喂鱼!”

    “废话真多!”空桐机轻蔑地看了阿度勒一眼,提刀在缰绳上轻轻擦拭了一下,沉声喝道:“要战就战,不战就滚,你空桐爷爷时间宝贵,没空在这里听你使气斗狠。”

    “好!好!好!”阿度勒气急而笑,他缓缓从腰间抽出长刀,用刀尖一指空桐机,咬牙切齿地下令道:“一起上!杀了他!”

    话音刚落,便有六七骑从三面朝空桐机汹汹扑来,虽身后有了崖壁做倚靠,破解了敌人的四面围攻,免除了腹背同时受敌的危局,但郭、贾游两人一个是女子一个是文士,不仅毫无一战之力,而且还牵扯了空桐机大部分的精力,使得他只能据地而斗,不敢离两人身前太远,对战的机动性和灵活性因此大打折扣。

    敌骑瞬间到了眼前,空桐机深吸了一口气,力贯双臂,右手持刀往上一架,挡下了正面之敌直砍下来的一刀,两刃相格,金铁交鸣,那胡骑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道从手臂处涌来,大惊之下,身子不由自主往后疾倒,他忙勒马狂退,却与紧随其后的同伴撞了个正着,一时间人仰马翻,狼狈不已。

    空桐机一招退敌,刀式急转,反手一撩,又将身旁一名敌骑斩落马下。此时头顶风声呼啸,早有一柄长刀恶狠狠地朝他当头劈来,空桐机来不及回刀相抗,只得弃了兵刃,身子猛地一歪,滚鞍下马,险而又险地避开了那足可斫开天灵盖的凶狠一击。

    空桐机双脚落地,伸手捞住那敌骑持刀下劈的手腕用力往下一扯,那人惊叫了一声,扑通摔倒在空桐机的脚下,空桐机抬脚往他胸肋上重重一踏,那人闷叫了一声,口鼻中黑血喷涌,眼见已是不活。

    空桐机抬眼一看,只见头顶上刀光霍霍,如雨而下,他狂吸了一口气,猛一蹲身,双手用力扣住一匹马的两条前腿,在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吼中,他将那坐骑生生拖倒在地,打着旋往四面舞动了一圈。一阵筋断骨折的脆响夹杂着一片鬼哭狼嚎般的惨叫,空桐机身边方圆十余步内躺满了嘶声哀嚎的马匹和鼻青脸肿的胡骑。

    空桐机挺身跃起,翻身跳上了一匹无主的坐骑,他从容地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柄长刀提在手里,面无表情地扫了眼目瞪口呆的胡帅阿度勒,轻轻地喘息着,缓缓道:“有胡奴敢害晋人者,杀无赦!”

第九十四章 杀胡立威(收藏啊,你快些来)

    “你!”胡帅阿度勒面色苍白地死死盯着空桐机,心中蓦然升起一股惊骇和懊恼之意,他早就料想到空桐机颇富武力,但他却怎么都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如此枭勇不可撼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阿度勒扫了眼自己带出来的骑士,除了滚倒在地的死伤者之外,全手全脚的也就剩下不到七八骑,这该死的晋人竟然将他千辛万苦蓄养起来的二十骑骑兵打残了一半!

    损失了五成的力量意味着什么,阿度勒心里明白得很,胡贼的世界里向来是以武为尊,一旦这个消息被夏门镇、韩侯岭或者高壁岭这几处临近的胡寇得知,自己在神岩关下的山寨将被人强势吞并,那些抢到山上的财货粮食,那些掳进寨中的美人娇妇,统统都将成为别人的囊中之物。而自己,就要卑躬屈膝地趴伏在胜利者的脚下摇尾乞怜,甚至这个趾高气昂的胜利者,会是自己强盛时连正眼都没有瞧过一次的人。

    终究还是轻敌了!阿度勒在心中恨恨地大骂着自己,寨中的二十骑胡骑,那可都是抽刀能冲阵,弯弓可射箭的羯胡精锐,但自己却在一时激愤之下,舍弃了以弓制敌的明智选择,愚不可及地让他们一个个折损在了以刀对刀的短兵相接之中。

    为今之计,也只有舍下命来孤注一掷了!阿度勒散乱的扫帚眉下一双三角眼中凶光暴闪,只要将这两个男人杀死,然后掳下郭到离石找郎中令郭钦勒索一大笔兵器钱粮,再自毁营寨,在茫茫大山中另择他处落脚安身,广招亡命之徒以充爪牙,自己才有可能避免弱肉强食的悲剧,重振羯胡精骑的雄风。

    “听我号令!”阿度勒手一挥,阴狠地喝道:“弃刀取弓,给我射死那两个男人!”

    空桐机见余下的七八名胡骑纷纷开弓搭箭,引弦欲射,心知一旦箭雨袭来,倚于石壁之下的三人都将成为无处可避的活靶子,想要护得郭、贾两位贵人周全已难如愿,自己唯有以身相翼,以命相搏,或许还能为他们赢得一丝逃生的机会。

    空桐机活动了一下提着长刀的手腕,侧过脸去朝郭沉声道:“小人无能,致使贵人身陷险地。事到如今,小人唯有拼尽全力拖住胡人,为两位贵人谋取一线生机了。”说完,这个终日沉默寡言的精壮汉子难得地咧嘴一笑,接着说道:“若贵人能脱得此险,烦请替小人投书郭校尉,小人自知罪孽深重,来生愿化作牛马,以续报今日未竟之使命。”

    郭深深地看了空桐机一眼,没有回应他的话,她扬起脸来朝阿度勒朗声道:“你不就是想要掳走我吗?这样吧,我们来做个交易,我跟你走,你把他们两个放了,如何?”

    “本大王对这交易没兴趣,他们两个必须要死!至于你嘛,”阿度勒色眯眯地看火光中郭那艳如春花的美好面容,狞笑道:“等本大王享用了你的身子,自然会把你送回西河去。认不认得下岳丈倒也无关紧要,郎中令总少不了会打发本大王几个辛苦钱的。”

    “你!你无耻!”郭一张俏脸气得通红,她一翻手腕,将一柄铮亮的短匕抵在挺拔的胸膛上,一脸决绝地娇喝道:“我就算是死,也绝不会让你这可恶的胡贼如愿。”

    “寻死自然容易,但死并不是一个好办法,”阿度勒阴恻恻地一笑,丑陋的脸上那猥琐的神色看得直令人作呕:“本大王手下这群羯胡窝在寨子里憋了个把月了,对于你这样娇滴滴的小美人,他们想必会生死不忌的。而且,本大王也很想知道,郭郎中令见了一具光溜溜的尸体时会有怎样的表情。”

    “胡贼!我与你拼了!”贾游在一旁听了阿度勒无耻之极的下流言语,心头的怒火勃然而发,他双目尽赤,须发上指,也顾不得自己身薄力微手无寸铁,驱马就朝阿度勒直冲了过去,马过空桐机身边时,这个面色沉郁的禁卫军卒长叹了口气,伸手拉住了他手中的缰绳。

    贾游坐骑受制,马不得前,他用力挣了几下,却怎么也拉不过空桐机控住的缰绳,他恨恨地将手放开,仰天长号了一声,低头看着空桐机,泪流满面地哀叹道:“壮士,壮士!任女博士受辱于胡贼,此乃贾游之耻,亦为大晋朝男儿之耻也!”

    “都说晋人骄纵而懦弱,今日一见,果然不假。”阿度勒轻蔑地看了贾游一眼,将手一招,冷冷地喝道:“准备放箭!”

    “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就在胡骑箭将离弦之际,一个清朗而又冷峻的声音从众胡骑身侧的灌木丛中蓦然响起,话音之中,一柄形如长枪的物体带着划破空气的呼啸,电一般朝胡帅阿度勒胸前射来。

    阿度勒哪里会料到灌木丛中竟会有人暴起突袭,眼见长枪射到,全然来不及躲避,忙将坐骑死命拉起,用马遮蔽住自己的身体,同时拧身挥刀,截击来枪。手中钢刀刚一接触长枪,一股奇大的力道顿时传到腕间,将他握刀的右腕生生震折。

    阿度勒暗叫声不好,慌忙舍了缰绳滚鞍下马,人还未及离鞍,便听噗地一声闷响,尖锐的枪尖轻而易举地撕裂了胯下健骑宽厚的胸膛,透体而出,去势不衰,直奔他坦露的前胸凶狠地扎来。阿度勒亡魂大冒,生死一瞬,他居然清楚地看到袭来的物体竟不是一杆长枪,只是一段前端被削尖了的细圆树枝!

    想不到我阿度勒傲啸山林纵横半生,到头来竟会死在一截粗糙的树桩之下!阿度勒心中哀叹了一声,突觉胸口一凉,整个人被一道沛然巨力带离了马鞍。喉间一股甜腥味灌入口鼻,这个五大三粗的羯人壮汉仰头喷出一道暗红色的血泉,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石台上。

    在众胡骑哗然的惊呼声中,一个身穿华服的魁梧少年一手握着几杆树枝,一手牵着匹健硕的高头大马施施然从丛林中迈步走了出来,他用凌厉的目光扫了眼不知所措的胡骑,冷冷地说道:“元凶已死,有敢提刀持弓立于我马前者,杀无赦!”

    众胡骑被他气势所慑,无不凛然往后退了几步,纷乱之中,有一骑胡贼怪叫了一声,舞着长刀冲下台地,策马直向少年杀去。那少年冷笑着站立不动,不慌不忙,不闪不避,直等到刀光及顶时,他才鬼魅般闪身避过,手中树枝一挺,刁钻而又凶狠地将攻来的胡贼一杆扎落马下。

    “世上总少不了这种不自量力的蠢货!”那华服少年将倒毙在脚边的羯人尸体一脚踢开,满脸不耐烦地沉喝道:“刚才那句话,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金,金龙探爪枪?”空桐机眼中精光大冒,他没去理睬这人狂傲得不可一世的神情,自顾自地轻声低语道:“他竟然用的是文次鸯的成名绝技,金龙探爪枪!”

    胡人尚武力,晋人用武者却不仅尚力更尚技巧,所以鲜卑人视弹弓如邪术,杂胡们称名家为神仙。这帮胡贼先被空桐机的勇武所威慑,后又被这少年的神技所碾压,加之头领已死,挑事者也陈尸眼前,他们心头惧意一起,斗志随即溃散殆尽。听了少年这话,众胡人顿时面面相觑,纷纷将手中的刀和弓矢丢弃在地。

    “嗯,很好!”那少年见众胡顺从地丢下了兵器,轻吁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也略略松了一松,他笑着点了点头,朝那六七骑进退失据的杂胡扫了一眼,朗声问道:“你们是哪里的贼寇,为何到我介休的神岩关追杀晋人?”

    “回贵人的话,我们是神岩关下五里处神岩寨中的羯人,”一个口齿稍微清楚一点的胡骑小心翼翼地回答道:“阿度勒寨主率领我们在冠爵津巡查,路上正巧遇到了几位贵人过境,寨主素来喜好结交晋人,于是想请他们到寨中暂歇。没想到两边起了误会,这才闹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巡查?误会?”那少年冷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地训斥道:“这种鬼话你们还是留着去糊弄别人吧。你们是看到胡人乱起,介休势衰,自以为无人能制,可以在冠爵津中横行无忌,肆意妄为了吧!”

    “还说什么喜好结交晋人,请他们到寨中暂住,你们这就是在掳掠良家妇女,而且,你们这次打算抢掳的人乃是西河国的官家子弟。”少年冷冷地看了那羯人一眼,沉声道:“按照大晋朝的律法,这条条桩桩,那可都是要杀头的大罪!”

    “贵人明鉴!”那羯人沉默了好一阵,抬头看着少年道:“这都是寨主阿度勒见色起意引起的,小人们只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小人们在寨中都有家小,如果贵人能放小人们回去,小人们定会带着家人离开山寨迁到介休去,哪怕是做个替人耕作的佃户奴隶,也绝不再犯这种违法乱纪之事。”

    “不行!不能放他们走!”贾游在一旁听了这羯人的话,心肺都快要气炸了,他跳脚暴喝一声道:“胡贼侮辱官家子,罪不可恕,首恶虽已伏诛,但帮凶爪牙同样罪在不赦。且胡人凶暴,性如豺虎,一日纵贼,祸及数世!”

    “你这胡贼居然还有这等好口才!”少年看了贾游一眼,没有理睬他的话,转脸朝那羯人笑骂道:“介休乃良善之地,容不得你们前去滋扰生事,你们还是老老实实在回你们神岩寨里呆着去吧。”

    “阿度勒并不是一个好的头领,他的死乃是咎由自取。”那少年双眼望向远处,悠悠说道:“在这个群贼争利的冠爵津,没有一个好的头领会很吃亏的,带着你们受伤的同伴回去吧,过不了一两天,你们会有一个优秀的新头领的。”

    那羯人惊诧地看了少年一眼,正想询问他所说的新头领是什么意思,却听得一旁贾游怒不可遏地大喝道:“你是何人?!竟敢私纵胡贼,姑息要犯!”

    “不才西河离石刘越,”少年朝那羯人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转头和颜悦色地看着贾游,微笑着回答道:“现为介休县主簿领西河中尉司马。”

第九十五章 结识个皇亲国戚

    “哼!介休主簿领中尉司马?好大的来头!看你这做派,贾某还以为你是哪一个持节的都督呢!”贾游怒气冲冲地盯着刘越,咬牙切齿地说道:“神岩关当属介休吧?你身受朝廷之恩庇,却不思修治武备以守土安民,不但放任胡贼横行要津,而且还擅纵盗匪,阴结私利,难道你想要养寇自重,图谋不轨吗!”

    他这话问得义正言辞,却也问得阴毒狠辣,一句话就给人戴上了一顶谋逆作乱的帽子,这就是要把人往死里逼的节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都说文人士大夫们精于内争而懦于外斗,今日一见,果然古人诚不我欺也。

    就算刘越佩服他的胆识,理解他的愤怒,但这番问话下来,心中也被他给激出了真火。刘越冷冷地扫了贾游一眼,生硬地回应道:“本司马的做法是否适当,自然有介休令尉两名上官鉴证,更有西河各衙署中的贵人们明察,无须一个在胡骑的践踏下狼狈奔逃的外人在此颠倒黑白,指手画脚。”

    “哼!外人?你我都是官身,事涉朝廷法度,与我而言就绝无内外之分。”贾游傲然昂首道:“你可知道贾某是谁?”

    刘越将双手环抱在胸前,满不在乎地看着众胡骑忙乱地清理着台地上凌乱的战场,丝毫没有接下他话头的意思。贾游见此,羞怒交加,他驱马走前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刘越,大声道:“本人姓贾名游字彦将,现官居太子侍讲、员外散骑侍郎;家父讳模,为散骑常侍、侍中、平阳乡候。”

    贾模?这货竟是贾模的儿子?!刘越有些不可思议地转过头来看了贾游一眼,心中不由得哀叹了一声,今天可真算是踢到块铁板上了。贾模是谁?那可是晋武帝时的大权臣贾充的从子,也是当今垂帘听政的贾太后贾南风的族兄,是不折不扣的皇亲国戚。

    现如今大晋朝虽说明面上是掌控在司马炎那白痴儿子司马衷的手上,但天下人都知道,真正驾驭着晋帝国这艘大船的人乃是太后贾南风。照这样看来,能叫贾太后一声姑姑的贾游说天下事对他而言都不分内外,这话还真是一点毛病都没有。

    刘越自然知道能跟着郭一起前往西河的人不是权门贵子就是豪族后辈,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颇有点血性的年轻人竟会是贾太后的族侄。自己在他面前事也做了,话也说了,梁子也已经深深地结下了,他如果真跑到西河王府去说上那么一嘴,自己恐怕就算不死也得要脱掉一层老皮。

    怎么办?怎么办?!刘越着急之余,眼睛不经意地从石台上忙乱的胡骑身上扫过,他心中一动,轻吁了口气,暗暗咬牙道:实在不行的话,就按他说的办,强行将这帮胡骑给留下来!自己只要帮着空桐机好生护住郭就行了,其他的,就交给将做困兽之斗的羯胡们去忙活吧。

    一个清贵不任职事的员外散骑侍郎死在介休,县中大小官吏自然难免要承受来自洛阳的怒火,但西河是司马氏的王国,于情于理都不至于会让贾氏的手伸得太长。双方角力之下,手中握有救下了郭这张王牌,自己认一个处事不当之罪就已经顶了天了。

    郭毕竟是个心性良善的女子,她见刘越面有异色,神情尴尬,心中颇为不忍,于是温言劝慰道:“郭郎,刘司马既为介休主官,他这么做或许自有他的道理。你我本是过路之人,不幸被胡人所扰,这次能身脱厄难,都是空桐护卫和刘司马之功劳。这群胡贼虽有害人之心,但元凶首恶已被刘司马所杀,其他的人就任他处置吧。”

    “阿说得有理,”贾游强笑了一声,转头朝郭道:“但贾游之所以怨愤,并不是因为一己私恨。胡贼生性残暴,虎狼其心,若不加诛讨纵其离去,他日必将再次肆虐于冠爵津上,此途为秦晋门户,商旅士人来往频繁,贾某实在不忍见他们身陷胡贼之手。”

    郭闻言默然,她虽是女子,但除恶务尽的道理还是懂的,自己被胡贼头领阿度勒言语羞辱时的那种愤怒和绝望现在想来犹觉后怕,她又如何不会对胡人的凶残暴虐而深恶痛绝呢。不过相比较而言,她似乎更愿意用善意去理解眼前这个叫做刘越的年轻男子,因为自他从灌木丛中走出来的那一刻起,她就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亲切和安全的气息。

    这种气息从何而来她不清楚,因何而生她也不明白,她只觉刘越这个人很熟悉,就像是一个驻存在某段记忆中的影子,但当她想要去搜检这段记忆时,却找不到与之对应的踪迹。这是一种玄妙而虚无的感觉,她可以用它来信任刘越,但却无法用它来反驳和回应义正言辞的贾游,于是她只能无奈地保持着沉默。

    在一旁呆立了良久的空桐机将目光从胡骑的身上收了回来,他缓缓地转过身来,平静地说道:“各位贵人,我们该动身了。胡人狡诈,反复无常,虽一时被武力所慑,但毕竟常有暴虐之心,寇众我寡之下,若贵人们迁延过久,小人担心他们会再起害人之念。”

    说完,他看了看面色铁青的贾游和一脸决绝的刘越,轻叹了口气,拱手道:“小人虽微贱鄙陋,但也曾听军中将校说过,兵法有云:穷寇勿迫,围城必阙。人有生机,便无斗志,刘司马纵胡自散,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贾游听了这话,一张白脸红一阵黑一阵地不停变幻着,过了好久,他跳下马来,拱手朝刘越深深一躬,诚恳地说道:“贾某见机不明,误会了司马,愚钝鲁莽之言,还请司马不要放在心上。”

    “不敢,不敢!都是刘某没有把话说明白,让常侍生出了误会,其咎在我。”刘越忙趋步上前扶起贾游,躬身回了一礼,恭谨地说道:“关津不宁,守土失责,刘某官居司马,自然也难辞其咎。不过请贾侍郎放心,等你归身洛阳,再过介休时,所经之处将再无险厄,尽为坦途。如有虚言,常侍只管治刘某玩忽职守之罪。”

    “好!”贾游闻言击掌大笑:“若天下尉守都如刘司马这般勇猛精进,我大晋朝何愁贼氛不扫,何虑四境不宁!”说完,他又转头朝空桐机笑道:“想不到你一个小小的白身军卒也有如此胆略见识和文武才具,等回了洛阳之后,贾某定要致书郭校尉极力举荐你,以你之能,就算一举升任为司马督也毫不为过。”

    这就不厚道了!你让一个中护军所属的屯骑校尉擢升他麾下的白身军卒为中领军所属的三部司马麾下的六品司马督,这不明摆着是在乱开空头支票吗?八品中尉司马刘越心中愤愤地想道,况且,这空桐机可是我刘越看上的人才,谁也别想着从我手中把他抢过去!

    但腹诽归腹诽,正事却不能不做,刘越在羯人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倒毙在地的胡帅阿度勒身边,提起他冰冷的尸身丢在自己的马背上,转过身来,迎着众胡骑惊疑不定的目光,淡淡地说道:“阿度勒死有余辜,你们犯不着因他心生怨恨。介休城被围了五六天,只有挂一具胡人的尸体到城楼上,才能稍稍慰藉一下县中的民心。”

    话音刚落,胡骑中一片哗然,刘越扫了眼蠢蠢欲动的几个羯胡,反手从阿度勒的尸体上抽出那根儿臂粗细的尖头树枝,一道暗红的血泉随之汩汩而出,沿着宽厚的马背大股大股地溅落在地上。

    刘越手持树枝咧嘴狞笑了一声,冷冰冰地说道:“回去之后,你们告诉寨子附近的胡贼们,冷泉关已重新置守,介休城也募好了士卒,如果有谁想领教本司马的手段,只管叫他来叩关搦战!”

    说话之间,空桐机早已护着郭、贾游两人上了冠爵津窄窄的阁道,刘越翻身上了自己的坐骑,他一手提着杆带血的树枝,一手托着阿度勒僵直的尸体,慢腾腾地跟在三人的后面,头也不回地朝冷泉关的方向走去。

    胡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渐渐消失在黯淡的星辉之中,众羯人面面相觑,人人攘臂喧叫,个个神情激愤,却始终没有一骑往前跨出石台半步。

第九十六章 有美同行(收藏可同行否)

    其时夜已深沉,漏在三更,残月半挂在疏枝之上,星辉乱洒于天地之间,四人担心胡骑追赶,没敢举火而行,个个屏息噤声,闷头赶路,曲折险峻的山道上,但见树影招摇于危岩之下,鸟兽惊啼于水声当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就这样走了约摸十来里路,神岩关已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四人知胡骑并未追来,心中都略略安定。贾游见刘越始终挟尸而行,想起他在神岩关下对胡骑说的那番言语,心中不由得大起钦慕之意,他勒马慢走两步,靠到刘越的身边开口问道:“刘司马以弱冠之龄而官至八品,纵横百里之地,想来祖上亦是世家,却不知我朝何人门中能出司马这等英雄人物?”

    “破落门第,不敢烦贾常侍挂齿。”刘越淡淡一笑,随口道:“家父讳虔,乃西河离石王府中庶吏,现为典书令座下九品治书郎。”

    刘虔?西河王府九品治书郎?照这个出身来看,这刘越还真是堪堪摸到了世族的门槛,他能在这个年纪就做到八品中尉司马,要么就是他祖辈另有功勋,要么就是他自己别有奇遇。但不管怎么样,如果继续追问下去,难免会凭空多出不少尴尬和误会来。因此,贾游只得讪讪地笑了笑,自觉地终止了这次很不成功的搭讪。

    郭在前头听到刘越自报家门,芳心不由得一阵巨震,她猛地扭过头来,一双光华四溢的妙目在刘越的身上扫个不停。原来他就是刘越,刘越就是他!少女在心底不停地念叨道,我说为什么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亲切和熟悉,原来他竟是三年前那个出手为自己解困的纨绔少年!

    少女心慌地回过头去,三年前的那件旧事流水般在脑海中清晰地浮现:那时她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却出落成了整个西河离石县里一朵娇美的鲜花。有一天,她实在看厌了父亲堆在她书房里的各种诗书典籍,趁着家中老仆中午打盹的时机,偷偷潜出了家门,跑到南川河边去游玩戏水。

    就在她踏水踏得正兴奋的时候,突然听到河岸上传来一阵猥琐而又轻浮的嬉笑声,她抬头看去,却见几个衣着艳丽的少年男子正提着她脱放在河岸边的罗袜在口鼻边不停地挨蹭狂嗅。见她往这边看了过来,这些无赖竟冲到水边,污言秽语地朝她比划着各种下流的手势。

    深闺书房中的乖乖女觉得自己遭受到了世上最深重的屈辱,又羞又怒之下,她不禁哭得个梨花带雨,声嘶力竭。泪眼朦胧之中,她看到了一个少年,他从一匹枣红色的大马上飞身而下,把那几个欺负她的无赖们打得鼻青脸肿,抱头鼠窜。她不知道那个少年的名字,只是依稀听无赖们称呼他为刘治书家的纨绔。

    从那以后,少女总是会有意地去听一些关于刘家纨绔的传言,虽然传言中的他总是被鄙夷成不学无术,道德败坏的无良浪荡子,但那个挺拔魁梧的少年,已经在她情窦初开的年纪,在她最娇柔脆弱的心里深深地埋下了一颗英雄的种子。

    在洛阳太学里读书的日子,每当烦闷枯燥到了极点的时候,她就会从记忆里翻出这件小小的旧事来纾解自己孤寂无聊的心绪。三年多来,那个枣红马上的少年似笑非笑的面容已经渐渐淡化成了心底的一缕青烟,但那股亲切而又安全的感觉,却始终徜徉在少女的心间,慢慢地扎下了根。

    “你,你就是刘治书家的纨绔?”似乎是久别之后的重逢,少女强压住心头的激动,轻声细语地问道,甜糯绵软的语音中带着微微的轻颤,就像轻风拂过一丝盛开的花蕊。

    “看来刘某的恶名已经越过两山,穿过八陉,远播到了天子脚下了。”刘司马显然不想让自己英雄救美的光辉形象在小美人面前轰然倒塌,他慨然长叹了一声,幽幽道:“刘某此前确实做了一些错事,但也并非世人口中所传的那么不堪。子贡曾说,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刘某视之为至理名言。”

    “你还治过《论语》?”少女欣喜地叫道:“左嫔妃曾对我说,当今世族豪门人人以谈玄说虚为贵,夫子之学日益衰微,有能笃行孔孟之道者,其人必不及于恶,我很赞同她这句话。《左传》中说,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周府君少年时与蛟、虎并称‘三恶’,一旦幡然悔悟,便成当世之贤。”

    刘越这个人原本是不喜欢别人在他耳边聒噪一大堆劝人向善的大道理的,但此时被一个娇柔秀美的女子用关切的语气和动听的腔调劝慰了一番,他心中倒也升起了一股如沐春风的感觉。陶醉之余,听她话中突然提及周府君,刘越不由得一怔,讶然问道:“你认得周处周府君?”

    “当然认得!”郭回头莞尔一笑,自豪地说道:“在洛阳太学时,周府君还为我们讲过经,他老人家虽已到花甲之年,但丰神俊朗不输于洛中少年,他毫不讳言自己以往犯下的过错,品行气度令人心折。”

    刘越看了看郭那张笑靥如花的俏脸,长长地吐了口气,幽幽说道:“我倒也希望像周府君一样,能把以前荒唐的往事当作言传身教的经历,而不将其当成失败者深夜痛哭的忏悔。”

    话说到这里,气氛就变得沉重了。郭怕自己再惹刘越不快,刘越也不想把自己变成他人的谈资,贾游不希望少女与刘越变得熟稔,而空桐机,则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就这样,四人的谈话到此戛然而止,深夜狭窄的阁道上,又只留下了山石花草、虫鱼鸟兽们自由奔放的喧嚣声。

    又往前走了约莫三十余里,一行人终于踏上了冷泉关的关城。丑寅交会之际的冷泉关褪去了一身的暑热,破败的关城在山风的吹拂下苍凉而又萧瑟,四人驻马城关之上,仿佛迈入了肃杀的秋天。

    “启禀两位贵人,”空桐机勒马站在郭的身侧,轻声道:“此关之下就是介休县城,越关城往北过汾水便可经中阳县径入西河离石,两位贵人是想在介休暂住一晚,还是继续北上赶路?”

    贾游飞快地瞟了刘越一眼,朝郭笑道:“自平阳入山之后,我们与府上的书信往来已断了多日,郎中令想必在家中望眼欲穿了。依贾某愚见,我们不如径直向北而行,若真是困乏了,到中阳县去落脚休息也不迟。阿以为如何?”

    “郭郎说的是,我们就再走上一段,到了中阳县后再休息吧。”郭脸上的黯然之色一闪而逝,她转过头去,在马上朝刘越略略侧身施了一礼,轻笑道:“临别之际,刘司马可有口信要传到离石?小女子既蒙搭救,无以为报,愿替司马效以微劳。”

    刘越呆呆地看着郭那俏皮中带着认真的如花美颜,以身相许四个字刚在心底一冒头就被自己狠狠地唾弃了一回,他腆着老脸轻咳了一声,讪讪地说道:“西河那边暂无事相烦,刘某倒是想投一封书信到洛阳郭校尉处,不知可否劳动芳驾。”

    “你要找我哥哥?”郭瞪着大眼睛看着刘越,讶然道:“你认识他?”

    刘越苦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她身边沉默不语的空桐机,轻声说道:“刘某正着手在介休重整武备,惜于无人可用,想借郭校尉麾下壮士空桐机暂充县中贼曹椽,望校尉能不吝割爱。”

    “原来你打的是他的主意,”郭面色古怪地看了刘越一眼,轻哼了一声,也不答话,拨马便往关城下走,走出三五步外,她转身回眸一笑,娇声叫道:“这事得看我心情,你且在介休好好等着吧。”说完,她潇洒回身,一马当先地领着贾游和空桐机两人走下关去,不多时,三条模糊的身影渐渐融入了清淡的星辉之中。

    刘越驻马关城,极目远望,山风轻拂,遍体生凉。他呆立良久,喟然长叹了一声,喃喃道:“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郎中令啊郎中令,你可得把你家女儿给看好了。”

第九十七章 施惠与用威

    介休出了件了不得的大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听说新任的县主簿领中尉司马刘越昨夜巡视冠爵津时,在五十里外的神岩关与十余骑羯胡遭遇,刘司马单骑大败羯人,阵斩羯胡首领阿度勒,还把他的尸体带回了介休,此刻正与他新征的从事李矩等人在东门楼上悬吊胡帅的首级示众呢!

    这消息在弛禁了一夜的介休城里一传播,就像往沸腾的油锅里倒进了一瓢凉水,敞开身心放纵了一晚的男女老幼们听了,顿时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连早食也顾不上准备,个个扶老携幼呼朋引伴急急忙忙地往东城门的方向奔去,好似去晚了就会赶不上这介休十多年来未曾见过的盛事一般。

    也难怪县里的人如此激动,悬胡贼首级于城门之上,那可是自介休开始接纳胡人以来从未有过的奇事。虽说三年前匈奴人郝散作乱,并州军也在介休近郊斩杀过数百杂胡,但这些叛胡们的尸首都被军中将士收去做了表功的筹码,介休人人踏遍了汾水河岸,却连一根胡人的毛发都没有见着,各人也只能朝着谷远的方向吐几口唾沫聊当宣泄怨愤了。

    叛乱过后,介休胡汉冲突并没有因此缓解,反而有日益加深的趋势,从太岳到吕梁,山高水险之处据寨劫掠的胡盗数量相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原本在汾水河岸卖身为佃农和奴隶的胡人也都纷纷逃入山中化身为贼,最终导致了一个月前突然爆发的大规模胡乱。

    围城六天,介休人对胡贼原本就解不开的怨仇在恐惧和绝望之下变得更加深沉,一旦遇到了一条小小的沟壑,立刻就会溃散成一泻千里的洪流。因此,当从四面八方聚拢到东城门的人一看到城门上悬挂着的那个高鼻深目的羯胡人头时,群情激愤得就像大山崩塌般地动山摇,他们哭叫着、喝骂着,将手中拿着的一切东西都毫不犹豫地朝那颗干瘪的头颅扔了过去。

    刘越站在低矮的城墙上,看着城下沸反盈天的众人,轻轻拍打着城垛慨然叹道:“人心可用,人心可用啊!”说完,他转脸朝垂手侍立在一旁的李矩下令道:“擂鼓,摆案,招募士卒!”

    李矩躬身一诺,转身走到城垛边,拿起一面小小的红旗迎风一招,一阵沉闷而又浑厚的鼓声随之响起。义愤填膺的围观群众被这战鼓声一惊,纷纷循声望去,只见正对着东门的那条街道上摆着张长长的书案,书案的后面站着四个神情肃然的捉刀汉子,五六个破旧的大木箱竖着摞在书案旁的地上,在明朗的朝阳里闪烁着金银玉器才有的璀璨光华!

    谁把这么多的财货摆在大街上?!众人愕然之下,一个精壮的男子面无表情地走到木箱旁,伸手从腰间解下一方巨大的条幅,抖手展开在众人的面前,只见条幅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募勇驱贼。一阵沉寂之后,围观众人爆发起巨大的喧闹声,潮水般往城中的书案前涌去。

    刘越站在城墙上,略显青黑色的眼窝子满含着兴奋的笑意,他静静地看了一阵,转头朝李矩笑道:“好了,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了,只要财货不被人抢了去,你自己便宜行事即可。”说着,他伸着一只手掌摇了摇,接着说道:“十五个人,我这次只要招十五个人,不要多也不要少。你要一个一个仔细甄选,多在勇力和胆识上下功夫,办好了差事,我给你记上一功。”

    “诺!”李矩躬身答应了一声,他略略犹豫了一下,抬头看着刘越道:“司马,小人之前听你和韩县尉说共需要征募五十来个士卒,小人看这些人里身体强壮的年轻男子不在少数,若条件稍稍放宽,五十余人并不难选,司马却为何只选用十五人?”

    “事要一步一步做,不要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刘越看了李矩一眼,摸了摸冒着胡茬有些扎手的下巴,慢悠悠地说道:“你若是知道现在介休的府库是空的,恐怕就不会这么想了。今日之所以应募者云集,利用到了县人对胡贼的愤恨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最主要的,我想是他们亲眼看到了箱子里装的黄白之物。”

    “府库,府库空了?”李矩闻言大惊,压低声音结结巴巴地说道:“那可怎么办?就凭我们手里的这些金银财货,就算只招十五个人也用不了多久,一旦钱财用完,好不容易募来的士卒们岂不是都要人心离散了?”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刘越看了李矩一眼,淡淡地说道:“你只要帮我招募好士卒交给韩县尉,然后带着你的人如期到冷泉关上办好你的差使就行了,其他的事情本司马自会处理妥当,断不会让你们在尽忠职事之余还要遭受短缺粮饷之忧。”

    “我要到城南的莫府走一趟,去见一个人,”刘越长吁了口气,轻轻地咬着嘴唇道:“介休的这些个豪门巨贾们,论起家财来比谁都要多,但缴起租赋来却比一个耕作的良人还要少;他们在税吏面前个个都凶狠得如狼似虎,但一听说胡人来了,倒缩起头来甘愿做一只自私自利的乌龟。”

    “平日里敲骨剥髓锱铢必较,乱起时却又指望他人慷慨赴死为自己守财,这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刘越瞳孔收了收,眼睛微微一闭,森然道:“士族珍惜自家子弟的性命,舍不得让他们去对抗胡人,这不违背朝廷的律法,本司马也勉强可以理解。但既然受到我介休的庇护,就该老老实实地给我缴纳赋税,谁想窝在家里做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本司马就不介意让他光着身子滚出介休城!”

    说完,刘越冷哼了一声,也不与李矩打招呼,大袖一甩径直走下城去。李矩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一张瘦削的脸上尽是复杂的神色。这刘司马一说起粮饷租税的事来活脱脱就是一副盗贼的口吻,李矩心中暗道:可他的这番言辞,字字句句都说到了自己的心坎里。

    介休地处汾水以南,地理上尽得土壤肥美之利,其城又居于要津之东口,路径上也兼有货通秦晋之便,因此并州四方豪贵都在县中垦有庄园,筑有楼馆,近来虽遭遇胡人之乱,但上位者们心怀侥幸之利,大多都还在苦苦坚守。其中繁峙莫家在县中的庄园和铺面极多,城南莫府乃他们在介休城一切产业的总领所在。

    莫通是繁峙莫家里资历较老的外门掌柜,年过五旬的他自认为早已看惯了尘世间的一切喧嚣和浮华,所以当府中的小厮仆役们都在为东门胡首的事议论纷纷时,他却独自斟了杯沁香的葡萄酒,优哉游哉地坐在阁楼上翻阅着书籍。

    在他看来,胡人们已经散了,所有的庄园和铺面都要着手重新运转,闲暇的时光难得而易失,及时行乐才是人生至高的智慧。至于打打杀杀的这些俗事,那都是低贱的武夫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君子固不屑预之耳!

    一卷道德经在手中还没握热,从阁楼的楼梯处传来的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他闲逸的心情。这群小厮越来越不像话了!莫通不悦地将书卷丢在案几上,心中暗骂了一声,抬眼朝楼梯口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白衫的年轻男子背着双手,笑盈盈地出现在眼前。

    “莫掌柜好雅兴啊!”来人没有半点因搅扰了主人而心怀歉疚的觉悟,只是拱手朝莫通淡淡地说了一句,也不等他开口相邀,径直迈步朝书案前走了过来。他一边走,还一边饶有兴致地四下打量着阁楼中的各种布置。

    小厮呢?!小厮们都死哪里去了?!怎么能不经通报随意让外人进入阁楼里来!都说小人闻乱则喜,最近胡贼作乱,家中的奴仆杂役们竟然都隐隐生出了不安分之意,看来再不施展点雷霆手段,自己在莫府中立下的规矩就都要毁在这帮无法无天的小厮们的手里了!莫通恼怒地看了来人一眼,冷冷地说道:“尊客何人?不请自来,怕是不合礼数吧!”

    “不合礼数吗?”来人嘴角一牵,揶揄地笑道:“莫含昔日在离石刘家老宅中曾对本司马说,到了介休,可把莫府当成刘某自己的家。既是自家,又何来不合礼数之说?”

    “你,你就是新来的刘司马?”莫通一张老脸顿时涨得通红,他咳嗽了一声,尴尬地拱手朝来人结结巴巴地说道:“既是司马大驾光临,自然无需拘礼,无需拘礼。”

    “看来莫含还真是没有骗我,”刘越大笑道:“前些日子刘某送了几个胡人到你的庄园里,自己却因公务繁忙,没能亲来拜谒莫掌柜,失礼之处,还请莫掌柜多多包涵。”

    “刘司马年少有为,未入城便立解介休之围,始下车便枪挑胡骑酋帅,介休能拨胡氛而见青天,皆赖刘司马之功也!”莫通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恭声道:“刘司马初来介休,老朽本应略备薄礼郊迎于城外,只恨老朽胆弱,慑于胡贼之威,终不敢出府门半步,此间惶惶之意,还请司马能哀而怜之。”

    “哼!少跟我咬文嚼字地灌**汤,打马虎眼!什么胆气衰弱,什么胡贼之威,你不过就是看着大家都没动,舍不下你那张尊贵的面皮吧!”刘越毫不客气地朝对莫通直言道:“我与你家少主莫含相交莫逆,这些面上的鬼话你休要在本司马面前提起!我今天来这里,只有一句话,莫含说介休的莫家产业皆可为我所用,你对此持什么态度?”

第九十八章 莫家庄园的主人

    “莫通不过是莫家看门守户之犬,少主之言自是金科玉条无可改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刘司马在介休一日,就是莫通一日之主,不管仆从奴婢还是钱粮土地,只要是莫家庄园有的,就绝不会短了司马半分用度。”莫通抬起头来,拱手正色道:“老朽虽年迈昏庸,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还是略懂得一点的,刘司马驱胡护民之心人所共鉴,除去家族之命不谈,能为司马略效微劳也是老朽无上的荣光。”

    “这话说得就有那么点意思了,虽然有口惠而实不至的根子在,但至少从道义上来看,已是颇为周正的了。”刘越淡淡地看了莫通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据本司马所知,自三年前郝散乱起之后,介休县中排得上号的豪富们就开始减少了租税的缴纳,这当中就有你们莫家庄园在内。而从一年前开始,县中税吏从你们身上已经收不到半升粮米半匹绢帛了。”

    “就因为你们停缴了田租赋税,介休县中府库空虚,日常开销无以为继。温县令和韩县尉多方筹措、四处腾挪,终无力维持一县武备,胡贼由此强盛而不可遏制,最终酿成了胡骑围城六日的奇耻大辱。”刘越的话渐渐变得冰冷起来:“本司马很想知道,如果以暗通胡寇的罪名查抄了你们这些人的家产的话,会有多少介休人为你们掬一把同情的眼泪。”

    “刘司马说笑了,”莫通脸色略显苍白,但神情当中却深深藏着一缕傲然与鄙夷:“司马年纪轻轻就身居要职,祖上想必定是世家无疑,有个道理司马想必要比老朽明白得多:天下乃士族之天下,豪富巨贾们孜孜以聚毫末之财,虽货通天下、富可敌国之徒,也不过是权贵们予取予求的奴隶。司马想要绝人之奴而干人之利,不亦难乎!”

    “嗬!本司马眼拙,没瞧出来你们竟个个都是手眼通天之辈。”刘越冷笑了一声道:“难怪温县令和韩县尉不管怎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都撬不开你们紧捂着的钱袋子。能许你们在胡乱频频的介休平安无事的,来头定然小不到哪里去,说说看,你们这些人都攀上什么高枝了?西河王府?并州衙署,还是大晋朝廷?”

    莫通听了刘越语带讥讽的问话,自知有所失言,话题也扯得有些远了,但话已出口,如果不硬着头皮回应一下,恐怕这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刘司马终不会与自己善摆干休。一念及此,莫通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哑着嗓子说道:“逐利之人最善钻营,司马所说的这三处,或许都有所牵涉也是有可能的。”

    “老朽不过是莫家一外放掌柜,身份低微,权责有限,能参预的机密要事极少,恐怕无法解司马之惑。”莫通迟疑了一阵,接着说道:“但老朽经营介休十余年,对县中的情势多少也有些了解,介休乱的是胡贼,斗的却是诸侯。除此之外,老朽再无半点可用之辞能献与司马了。”

    乱的是胡贼,斗的却是诸侯?刘越深深地看了眼眼前这个举止拘谨的老者,心中暗叹了一口气:看来这小小介休城的水又浑又深啊。富商豪客们宁愿花更多的钱去走上层关系,也不愿缴纳一分钱的租税到县中,听凭县内府库空虚,武备弛废,胡贼横行,民不守业。

    如果这里真的像莫通所说是诸侯相斗的战场,那争斗各方诸侯会牵扯到谁呢?胡人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温如新为县中事多次求助于西河王府,西河王态度为何如此暧昧?自己被选派到介休来,除了郭钦的一点小心思之外,幕后是否还有什么秘不可宣的内情?

    刘越在心里将最近接触到的一切可疑的人都列了出来:司马腾、司马喜、刘渊、王端、郭钦、呼延灼,还有孙秀。渐渐地,一个若有若无,似清晰似模糊的可能隐隐地萌生在了他的脑中,只是这个可能像云一样飘忽不定,像风一样不可捉摸,远看之下似乎有迹可循,到眼前一抓,却总觉得欠缺了那么一点火候。

    管他呢!刘越振了振精神,将这些杂乱无章的思绪强行驱出了脑海,暗自慨然道:疮疤不去揭,脓汁出不来。自己既已受西河之委派,又得到莫家庄园的支持,那就好好用起这些资源,痛快地干它一场!等介休强势崛起以后,不愁这些隐藏在暗处的人不自己冒出头来。

    想到这,刘越朝莫通笑道:“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刘某倒觉得有愧于莫家太多了,你们本来可以无所顾忌地拱手坐看局势的发展,但现在却毫不犹豫地将介休所有资财尽数交于刘某之手,刘某何德何能可当莫家如此厚爱。”

    “刘司马无需过谦,”莫通干巴巴地说道:“少主天纵英才,慧眼独具,刘司马既然是少主诚心结纳的好友,也就是我繁峙莫家一致认可的主人,自然可支配介休所有的庄园和铺面的一应人力钱粮。”

    刘越见他说话间神情有些不悦,知道他心中对此极为郁闷,这也难怪,莫通在介休经营了十余年,虽说背后有莫家雄厚的财力支持,但这份产业里的一粟一绢、一砖一瓦都是自己劳神费力辛勤开拓出来的,将它比作自己的孩子都不算夸张。如今受命举家奉于他人,个中愤懑绝非靠忠诚和理智就能化解得了的。

    刘越是个既注重吃也注重吃相的人,他一直认为,碗里的食物越多,越要吃得慢条斯理文雅端庄,这样一来,自己能吃饱不会噎着,别人也不至于因反感而心生厌恶。更何况,中尉司马眼中的宴席可不只是莫家庄园这么大,毕竟在介休的豪富榜上,他们的头上还躺着一个神秘的大佬。

    于是,刘越很猥琐地笑了笑,他轻轻一拍莫通的肩膀道:“既然莫家诚心以主人待我,那本司马也就却之不恭了。莫家如此公而忘私,实在是介休万民之首善,天下商贾之楷模!县中那些坚守不义之财而一毛不拔者闻之当愧死矣!”说着,刘越话题一转,随口问道:“你久在域中,当知如今介休第一豪富之境况吧,能否为刘某简要地说上一说?”

    莫通一脸愕然第盯着刘越,见他话说得虽然无赖,但神色肃然,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心中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他怔了怔,缓缓说道:“据老朽所知,介休第一大户姓靳名宽,世居县中,为远近第一大族。产业以经营盐铁为主,庄园田地居次,其占田数量不少于莫家,汾水河岸上的翻车中有七成是靳家所设。”

    “靳宽?他姓靳?”刘越心中略惊,沉声问道:“你可知他是胡是汉?”

    莫通沉吟了一阵,缓缓答道:“靳宽为西河望族,据传其祖乃高皇帝部属,因击破项羽部将钟离得封汾阳侯。以此来看,应当是汉而非胡。”

    刘越闻言微微点了点头,不是胡人的话,那就应该和匈奴人没什么关系了。自己刚听到他姓靳的时候,竟下意识地在想他会不会是匈奴族的牛人靳准,看来最近见了不少活生生的历史人物,神经都变得有些紧张了。

    “司马可不能轻视了靳宽此人,”莫通见刘越神色有异,猜想这中尉司马定然是在谋划该怎样把介休首富家的租税强势征入府库当中,深知富商大贾和上层权贵们盘根错节关系的老管家对刘越的年轻气盛颇感忧虑。

    他迟疑了一下,担忧地说道:“靳姓乃是西河大姓,族人遍布四县乃至平阳诸地,且靳宽以贩盐起家,府中亡命之徒不在少数,加之他长袖善舞,广施钱财而结纳的贵人豪强遍布州郡及于诸侯,司马不可不深思而慎行啊!”

    刘越笑了笑没有回应他的话,往前踱了几步,来到阁楼的一扇小窗前,迎着轻柔却又炙热的南风舒展了一下腰身,回头朝莫通笑道:“好了,本司马此番可谓满载而归,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们有什么要求就直说吧。能办的不能办的,还是提前说清楚的好,免得到时候误了你们的事,本司马可没东西吐出来还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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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莫通的计划

    “我们要养马,”老管家莫通极为难得地没有多余的唠叨,言简意赅地直言道:“我们想要在介休经营一处马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刘越看了莫通一眼,笑着点了点头道:“养马?这就对了,看来本司马来的的确是莫家的地方。当日我与你家少主在离石分别时,我一说要来介休养马,他当即就答应愿举全县之力支持我在介休大展拳脚,可见莫家对养马一事已近于迫切了。”

    “只是本司马颇为好奇,你莫家世代经商,在整个并州都算得上是有名的巨富之家,为何却要要花费如此大的代价在小小的介休谋取一块养马之地呢?”刘越疑惑地问答:“据本司马所知,并州新兴郡的定襄、九原、云中一带水草肥美,适合养马,三国时并州刺史丁原丁建阳就以定襄马组建过一支规模庞大的并州精骑,吕奉先的坐骑赤兔据说也是驯自定襄。繁峙地近新兴,莫家何必舍近而求远呢?”

    “定襄虽善,但其畜产都由并州衙署直管经营,所产良马除极少一部分供人贩卖之外,绝大多数皆由刺史府中所设的牧长统一调配,莫家世代收殖于土地田庄和丝绢杂货,在养马一途上并没有与人争利的条件和能力。”莫通语带惋惜地说道:“其实不仅是在新兴郡,并州其他郡县凡适合养马的地方或被郡县牧长所领,或为地方豪强所占,皆不是莫家能中途插足于其中的。”

    “但是介休就不同,介休地处汾水之南,介于两山之间,山中平阔能养马之处并不太多,再加之近年来介休胡乱频发,局势动荡,马场时为胡贼所掠,时为疫病所袭,马匹蕃息颇为艰难,因此并不被并州豪强所看好。”

    莫通似乎为此专门做过调查研究,这个将庄园经营了一辈子的莫家掌柜说起养马来竟头头是道:“但唯有如此,莫家才有可能趁机组建自己的马场,只要上赖司马的雷霆手段,下有莫家的财力支持,莫家的养马事业就一定能从介休走向九州四海。”

    “这,”刘越仿佛不认识似的看着眼前这个兴致高昂的老者,奇怪地问道:“刘某虽从未经商,但也听人说过,买卖之道贵熟而忌生。莫家却为何自愿舍弃经营了近百年的田庄,转而望利于从未涉足过的养马之业呢?莫非家中出现了什么变故不成?”

    “莫含少主以为,时虽太平,然天下已有了将乱的迹象,一旦兵戈四起,莫家田庄将遭受灭顶之灾。”莫通一张老脸变得有些苍白起来,他沉声道:“因此,少主未雨绸缪,已开始将莫家产业从庄园田地全力转到了冶炼铁器和蓄养马匹上来。繁峙多产铁石,莫家之冶铁已颇具规模,唯有养马受条件所限一直未能开始。”

    原来如此!刘越听了莫通的解释,顿时对莫含的眼光和魄力心生敬佩。能见微知著,能审时度势,能当机立断,能雷厉风行,这样的莫含想不成为史书所载的富商巨贾都难。想到这,刘越轻叹了口气,悠悠道:“好吧,本司马既收了你的田庄家产,自然对你莫家养马之事责无旁贷。

    我此前对莫含说要一起到介山的绵上去养马,但根据这几天来对介休情况的了解,绵上如今有号称是匈奴南部副都尉的呼延灼盘踞其上,本司马眼下力量不足,敌情不明,不敢贸然打草惊蛇,短时间内恐怕帮不上你们什么忙。”

    莫通躬身一揖到地,诚恳地说道:“少主专门有书信交代老朽,莫家与司马在介休乃是休戚一体,莫家视司马为介休之主,老朽也视司马为莫家之主,一应行动,皆唯司马马首是瞻。”

    说罢,莫通颤巍巍地直起腰来,抖抖索索地从阁楼的书架上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绢布来,他抖手将绢布展开,只见这张泛黄的布面上用淡青色的粗细线条横起竖八地绣着一幅类似地图一样的图案。莫通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张图,咧着张几乎要掉光了牙齿的嘴朝刘越笑道:“绵上之田固然暂不可争,但老朽这里还有另一个地方,虽说大小比不上绵上,但却胜在平川阔野,水源丰沛,堪称介休左近首屈一指的养马之地。”

    “哦?”刘越朝莫通手中的图上扫了一眼,眉头微微一皱,沉声道:“这是什么地方?离介休城有多远?那里现在由谁所占?”

    “此地名千亩塬,即周语所称:‘三十九年,战于千亩,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的千亩所在,塬在介山西南群山之中,距县境约五十里,一马平川。塬上牧场靠近介山,山泉星布,溪涧奔流,草木丰美,实乃畜牧良马的理想之处!”

    莫通一双浑浊的老眼放着亮晶晶的光,手舞足蹈地嚷道:“据庄园中的家丁所探,牧场现为一小群胡贼所据,有骑士约二十余人,所掠牧民之数与此相当,蓄养良马近百匹!”

    千亩塬?好像历史记载上确有这么一个地方,隋唐之后称索度原,唐将裴寂曾北击刘武周麾下宋金刚于介休,驻军于塬上。宋金刚挖断了塬上来自介山上的溪涧水流,裴寂士卒渴乏,宋金刚纵兵击之,裴寂大溃,全军覆没。

    史书记载这个叫千亩塬,也就是索度原的地方大小约有七千余亩,容纳千军万马转战腾挪都没有饮食匮乏之忧,如果真能据而有之,控制牧场上的百余匹马倒在其次,如果能将其作为县中练卒屯兵之所,不但能避开城中各路耳目的窥探,还能据其地势对冠爵津和绵上造成巨大的武力威慑。

    想到这一点,刘越只觉心中生出了几分振奋与热切,他略作沉吟,爽快地说道:“好!如果庄丁们所探无误的话,我们不妨先把目光着眼于此。不过你先不要高兴的太早,拜你们这些不纳租税的人所赐,县中武备废弛严重,本司马虽尽力筹措,也不过征募了十余名新丁,如果想用他们来驱逐塬上的胡寇,还需要相当长时间的训练才行。”

    “时不我待啊,刘司马!”莫通着急地大叫道:“千亩塬乃是一个绝佳的牧场,眼下盘踞其上的鲜卑胡贼势单力孤,正是趁弱而取的绝好时机。一旦胡贼实力壮大,或者附近的其他豪强得到消息抢了先手,那我们再想要抢过来将会更加艰难了。”

    “你说的固然没错,但士卒新募,未及选练,不便驱之使战。”刘越长叹了一声道:“论语有云: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兵法也说:不教而战谓之杀。本司马虽有廓清塬上之志,却无祛除胡贼之力啊。”

    “这……”莫通听了刘越的诉苦,一张皱巴巴的老脸上阴晴变幻莫定,过了好一阵,他咬了咬牙,似乎下定了某个决心:“刘司马既有此心,莫家也断无坐享其成之理。莫家在介休共有五处庄园,每庄中备有护庄男丁十人,近来略有减损,但收拢起来尚有四十余众,请刘司马选而将之,尽早为我们夺下千亩之塬。”

第一百章 需谋定而后动

    这老家伙果然在玩猫腻!刘越淡淡地看了莫通一眼,心中冷笑道:从取出地图用千亩塬诱惑自己,到极力怂恿自己用新募之卒强攻胡贼,他一直在试图让自己走进为他火中取栗的圈套之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假如自己一时头脑发热真的动起了以卵击石的念头,刚到手中的十五名新募兵卒无疑会全军覆没于千亩塬上,而莫通却可以凭着四十余名训练有素的护院庄丁轻松占据牧场,从而将千亩塬牧场的掌控权牢牢掌握在莫家的手中。

    到那时,等待自己的将只有两个结局:一个就是随士卒一并战死在塬上;如果侥幸生还,因用乱命而致使募勇们死亡殆尽的自己只用一次毫无益处的战斗就耗尽了介休的民心,也将因此而丧失了东山再起的可能,只能仰人鼻息地寄居在莫家门下,用自己徒剩虚名的中尉司马之衔为莫家马场张势站台。

    好在自己一听到莫通说起庄丁两字之后就对他生出了适当的防范之心,刘越暗自庆幸道:如今自己以消极拖延之法成功地反客为主,一举拿下了莫家的四十余名精干庄丁,不仅大大增强了日后与莫家合作时的话语权,也使得将来的可用之卒达到了近百之数,凭此武力,足以对介休附近的小股胡贼形成数量上的碾压之势。

    刘越在算计着自己的优势,莫通却在哀叹着自己的失落,以手中庄丁之盛,莫家想要驱散千亩塬上的二十余骑鲜卑人并非不可能,但他们却有着一个无法避开的局限:师出无名。按照朝廷的律法,如果没有郡县官长的许可,擅自动用私人武装后果是极其严重的,莫氏家大业大,尤其树大招风,为了一个马场而陷整个家族于危险之中显然是极不明智的。

    早在刘越来介休之前,莫通就曾以类似的条件分别诱惑过县令温如新和县尉韩奎,温如新以年纪老迈、行将离任为由婉拒了他的提议,而韩奎既没有据众图强的雄心,又心怀首鼠两端的犹疑,终使他只能眼巴巴地盯着这块难得的养马之地而无可奈何。

    刘越倒是有魄力有干劲,但这个据说在离石品行不端的纨绔少年竟是个城府极深的狡诈之士。看来少主在书信中的告诫是睿智而英明的,莫通暗自长叹了一声:自己本想晾一晾他,为日后莫家在与他的来往中谋得一份主动,没曾想他就这么直接地闯进了门,三两回合就将自己逼到了无路可退的境地。

    事已至此,再多的懊恼和郁闷也都无济于事了,如何把千亩塬上的牧场收入囊中才是双方眼下的当务之急,莫通长长地吐了口气,急切地问道:“刘司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老朽也好通知各庄园里的庄丁们早做准备。”

    “不急,不急,凡事需谋定而后动。岂不知兵法有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刘越微微一笑,虽然自己已经是一颗顶过了河的卒子,但小卒子也该有自己的节奏和路数,他摇头晃脑地说道:“你先备好可支百人一月之钱粮,明早开市时分让他们从各庄出发,经东门到县衙前聚集。”

    这是要闹哪一出啊?莫通疑惑地看了刘越一眼,却见他也正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自己,莫通心中竟略有些惊慌,他忙垂头恭谨地应诺了下来。

    “我放在贵庄下的几个胡人还好吧?”刘越在阁楼上轻松地踱了几步,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了翻,慢条斯理地问道:“他们本是为护送我和温令来介休的,如今事已办妥,也该让他们回去了。”

    “刘司马果然英武非凡,就连蓄养的胡奴都个个精干雄壮。”莫通讨好地笑道:“他们不在城外的庄园里,都被老朽安置在了府中的东厢房暂住,司马要见他们的话,老朽这就让小厮把他们带过来。”

    “不用了,”刘越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朝莫通一拱手道:“叨扰了莫掌柜这么久,刘某也该告辞了,你让小厮领我去看看他们就好,我交代他们几句话就走。”

    莫通依例挽留了一番,见刘越确有去意,便照他的意思唤了个小厮过来引路。两人粗粗约定了日后的来往时间,相互拱手作别。刘越紧跟着小厮下了阁楼,穿过莫府中曲折回旋的连廊,停在了一扇清幽而又雅致的雕花木门前。

    小厮躬身朝刘越行了一礼,也不待他发话,转身轻轻拍打了几下房门,大声叫道:“几位壮士,刘司马来看你们了,快把门打开。”连叫了好几声,里面却没有丝毫的回应,小厮尴尬地朝刘越笑了笑,将耳朵贴在门口听了一阵,脸上的神色慢慢变得精彩起来,他有些恼怒地板起脸孔,用力地捶打着门板,提高声音叫道:“开门,快开门!刘司马来了!”

    “是谁在外面大吵大闹的,搅了你胡爷爷的好梦!”房间里一声暴喝,一个粗豪的声音带着迷迷糊糊的怨气高声骂道:“什么刘司马、刘司羊的,不是来送酒水吃食的,都给我滚一边去!”

    “嘿!”小厮一听这话,瞬间脸都黑了,他一捋衣袖,跳起脚来就准备与之对骂,话还没出口,只觉胸前衣襟往下一坠,他随手一操,触手的是一串黑油油的方孔制钱,他惊愕地抬起头来,却见身边的那位贵人一脸笑意地朝他努了努嘴。小厮心中顿时了然,他眉开眼笑地深深朝刘越鞠了一躬,掂了掂怀中的钱串,蹑手蹑脚地沿着连廊飞快地跑远了。

    刘越悄无声息地在门口站了一阵,直到小厮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苍翠的垂花门外,直到门内再没了骂骂咧咧的牢骚声,他这才淡淡地笑了笑,转身一脚踹开了木门,背着手昂然走进了房间当中。

    “混账!”刘越一只脚才迈过门槛,一个愤怒的声音便突兀地在耳边炸响,怒喝声中风声飒然,一个黑乎乎的阴影带着风当头朝刘越的脑门砸了过来。刘越不闪避也不招架,只背着双手冷哼了一声,听凭那东西砸向自己的头顶。就在袭来之物离他的发尖尚有寸余远的距离时,一只大手猛地从旁边伸了过来,巧之又巧地堪堪截下了这凶狠的一击。

    “豹子,你瞎了吗?!这是刘家兄弟!”一个膀大腰圆、高鼻深目的胡人顶着头乱得像草窝的金黄色头发,手提着一个简易的马扎子,满脸怒容地朝房中的床榻上喝骂道:“成天就知道拉着癞头两个喝得烂醉,要是伤了刘家兄弟,小心我揭了你两个的皮!”

    “刘家兄弟?!”一个浑身上下都鼓着腱子肉的胡人红着眼从榻上挣扎着爬起身来,醉眼惺忪地盯着刘越看了好一阵,猛地回手朝自己脸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嘿嘿地傻笑道:“你救了我的命,我却差点伤到了你,该打,该打!”说着,他伸腿用力踢了踢昏睡在他身侧的另一个紫面鼓眼的胡人,见他没有反应,嘴里嘟囔了一句,头一歪又瘫倒在了床榻上。

    “蛮牛,这是怎么回事?!”刘越看了眼站着的那个胡人,眉头一皱,沉声问道:“豹子和癞头两个怎么喝成了这个样子?!”

    “让刘司马见笑了!”蛮牛夔安轻轻放下马扎,躬身朝刘越施了一礼,恭敬地回答道:“自我们三个来到莫府,全府上下似乎都对我们满怀戒备,每天除了送些酒水吃食之外,不许我们离开府门半步。我倒还好,只是豹子、癞头两个生性跳脱,心中憋闷之下只能整日以酒自娱。豹子醉后失态,冒犯之处,还请司马恕罪。”

    “叫什么刘司马,听着让人觉得生份!”刘越一拳捶在蛮牛强健的肩膀上,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说恕罪就言重了,都怪我没安排好,让你们过得不痛快。不过你们放心,我这次就是来带你们离开这里的。”

    说到这,刘越顿了顿,抬眼看了看床榻上烂醉如泥的两人,轻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你是三人里头的主心骨,我这里有几件要事想和你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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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这两天丐帮帮主要整理内务,身为十八袋弟子的本丐被勒令去开了个然并卵的武林大会。开会的地方禁止一切没有必要的外界交流,故而无法码字。晚上回到家,立马更一章,看了大家给我的推荐和增加的收藏,惭愧得无地自容。何以为报,唯有码字。

第一百零一章 胡人的用法

    “刘司马有事只管吩咐便是,夔安一介粗鄙的胡人,当不得司马‘商量’二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夔安脸上的谦恭之色没有丝毫减退,他轻轻揉了揉被刘越锤击的肩膀,微微佝着腰诚恳地说道:“我、癞头还有豹子三个人的命都是司马救的,夔安虽不懂你们晋人那么多高深的道理,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话还是听说过的。”

    “你呀!”刘越看着夔安,摇头叹息了一声,无奈地说道:“别人都叫你蛮牛,你也说自己是粗鄙的胡人,但我倒认为你心思太重,疑虑过多,城府竟是我见过的胡人里最深的一个。”

    “我刘越并不是个市恩求报的人,”刘越扫了眼床榻上鼾声如雷的桃豹和支雄一眼,接着说道:“当时我之所以会冒险去救你们,一来是看在癞头忠义过人的份上,另一个原因,虽然我们胡汉各异,但这么多年的交情下来,我始终认为我们应该是朋友了。可你呢,你倒是与我隔阂如此,一口一个刘司马的叫着,生生冷了我的心。”

    夔安听了刘越这近乎推心置腹的牢骚,脸上原本生硬的线条渐渐变得柔和起来,他沉默了好一阵后,闷声闷气地说道:“并不是我夔安不把你当朋友,只是你们晋人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已经是一个有官身的人了,与我们走得太近只怕会招来不少麻烦。”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难道是我族类其心就不异了么?!”刘越冷笑了一声道:“别的且不论,单单说我刘越,在西河离石时,与我志趣相投的是你们这几个胡人,想要取我性命、夺我家产的,却是与我同种同源的晋人王勋,你告诉我,两者谁与我心异?”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只不过是弱者用来谋求自保的借口而已,强者从来不会把自己的生死盛衰推脱到关系的亲疏远近之上。”刘越慨然作色道:“你若真要是一颗任谁都能捏上一捏的软柿子,何止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我族类同样其心必异。自古以来胡人趁乱烧杀劫掠汉人的事固然不少,但那些篡权的、夺位的、觊觎财产的、党同伐异的,被自己人坑死的难道还不多吗?”

    “至于会不会给我惹麻烦,我都没担心,你又帮着瞎操什么心呢?”刘越不满地瞪了夔安一眼,语带不悦地接着说道:“我要真有这个顾虑,就不会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去救你们;我要是有这个顾虑,也就不会把你们三个带到介休来;我要真有这个顾虑,此刻更不会出现在房中和你们说这些没用的废话。”

    “我……”夔安在刘越连珠炮似的责问和埋怨下有种招架不住的感觉,他尴尬地挠了挠那头乱糟糟的头发,吞吞吐吐地嗫嚅道:“你,你误会了我的意思……”

    “罢了,罢了!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你既然心怀疑虑,那就当我今天没来过这里。”刘越冷哼了一声,抛下一句话后抬腿就往门外走去,他抬脚跨出那扇破败的木门,扭头冷冷地说道:“还有,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这就到莫府去给你们准备好盘缠,你们自己想要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吧。”

    “等等,刘家兄弟,你别着急走啊!”一个焦躁的声音从床榻上猛然响起,此前一直处于酒酣昏睡中的桃豹和支雄两人骨碌一下翻身爬了起来,连鞋也没顾上穿,三两步冲到门口拦在刘越的身前,桃豹只是瞪着双牛眼眼巴巴地看着他,支雄却勉强在癞蛤蟆一般的脸皮上堆起一丝笑意,歉然说道:“刘家兄弟,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啊。”

    “你们……”刘越满脸惊诧地看着眼前的两人,板着脸问道:“你们两个不是喝醉了吗?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这事……”支雄心虚地垂下目光不敢看刘越的眼神,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站在他身旁的桃豹看不下去了,他把头一昂,指着房中目光躲闪的夔安叫道:“都是蛮牛出的馊主意,他见你当了官,到了介休后就一直没来看我们,莫家上下又天天将我们当贼人一样地防着,怕你会跟他们一样不能真心待我们,所以就作了这么一局来试探你的态度。”

    “至于我们,”桃豹憨憨地挠了挠头,嘿嘿笑道:“他怕我和癞头两个不小心说错了话,所以就干脆让我们装醉睡着不出声了。说起来,这莫家的酒也太难喝了,”这精壮的羯人将脸一垮,唉声叹气地埋怨道:“比起刘家老宅的杏花烧来,简直就是寡淡得无法入口!”

    “哼!试探,装醉?!你们三个玩的好手段!”刘越勃然作色道:“我刘越堂堂男子,自认无分胡汉,唯以赤诚之心待人,你们却因些许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对我乱生猜忌,横加质疑!如此不信不义之所为,刘某闻之实在寒心,嫌隙既生,多说无益,就此告辞,再勿相见!”

    “别,刘家兄弟,别啊!”支雄见刘越铁青着脸抬腿就走,忙闪身挡在他面前,一边小心翼翼地截住他的去路,一边焦急地朝咱在一旁进退失据的夔安吼道:“蛮牛,这事都怪你!你还不赶紧过来给刘家兄弟道个歉!”

    夔安低着脑袋一步三挪地来到刘越身前,朝他深深地一躬到地,瓮声瓮气地说道:“夔安自作聪明,惹恼了刘家兄弟,但我绝没有疏离和轻慢的心思,还请刘家兄弟明鉴!”说到这,他偷眼看了看刘越,见他仍是一副气咻咻作势欲走的样子,夔安一咬牙,单膝跪倒在地,垂头叫道:“只要刘家兄弟你不舍弃我们,我和癞头、豹子三个自愿奉你为主,从此鞍前马后尽心侍奉,如生异心,他日必横死于刀剑之下!”

    “罢了,你的心思我明白,你的顾虑我也理解,我所不忿的是,你们有事应当与我直言,而不应该暗地里使这些试探窥测的勾当。”刘越长叹了一声道:“至于奉我为主之类的话,你们就当没说过,我也只当没听过。

    一个鲜卑胡奴拓跋金刚已经快要把我刘家老宅弄得鸡飞狗跳了,要是再多出你们三个来,我刘家里里外外还不被你们几个给闹翻天去。你们若真心在意我们之间的交情,大家平常有事时能相互多帮衬着点,刘某就于愿以足了。”

    “看来拓跋金刚这小子比我们几个要幸运多了,”癞头支雄眯着眼轻笑了一声道:“不管是主仆还是朋友,你刘家兄弟这个人我们三个算是跟定了!刚才我好像听你说有事想和蛮牛商量,不知道是遇上了什么事,我和豹子两个是不是也能帮得上忙?”

    “瞧瞧!被你们这么一气,差点把正事给忘了。”刘越瞪了三人一眼,颇带着点神秘兮兮的表情道:“说起来,这事还真像给你们三个量身而设的一样。如果办好了,不但能助我在介休站稳脚跟,也能为你们拉起一支傲啸山林的强劲力量。”

    “哎呀,你就别卖关子了,”桃豹在一旁抓耳挠腮地跳脚道:“说吧,是让我们杀人放火,还是让我们打家劫舍?”

    “滚一边去!”刘越笑骂了一句,朝三人正色道:“据县城约四五十里左右的冠爵津上,有个地方叫神岩关,关后有个名为神岩寨的贼巢,里面有着大约十来个羯人。他们的首领已经被我杀了,脑袋就挂在介休的城门上,我想让你们三个去接管了这个山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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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萧无逸睁着昏睡的眼,大哭道:“我对不起这两天给我投了推荐票的书友们啊!”

第一百零二章 谋事于胡

    “这对我们来说的确是件难得的好事!”夔安眼中闪烁着欣喜的神色,他飞快地看了支雄和桃豹一眼,沉声道:“刘家兄弟且放心,区区十余个贼匪想必不在我们三个的话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却不知拿下山寨后,你想让我们做些什么?”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刘越抚掌大笑道:“等你们接掌了这群羯人之后,我的确有三件事想让你们帮我去做。”

    “这第一件事,虽说是在帮我,但也是在帮你们自己。”刘越掰着手指头缓缓说道:“你们接掌神岩寨后,务必尽快训练部众,扫荡神岩关百里以内的所有贼寇巢穴,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并合诸贼,控制住从冷泉关到韩侯岭之间的冠爵津要道。”

    “我想让你们帮我的是,所有山寨贼巢中被掳掠过去的晋人,无论是妇孺还是奴隶全部释放,安排人马护送他们到冷泉关;所控制的冠爵津范围内禁止劫掠一切来往行人,如有违犯者,必须将其移交介休县衙处置,任何人不得姑息隐瞒。”

    刘越说完,目光缓缓从夔安、支雄和桃豹三人脸上扫过,过了好一阵,他轻笑了一声,淡淡地说道:“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吗?”

    “释放晋人和禁止劫掠两条我等自当遵循,没什么说的。”夔安沉吟了一下,轻声道:“只是要在短时间内并合各部贼寇,人马钱粮会是一个大问题。”

    “所有寨子中除了晋人之外,其他一切人口钱粮都归你们自己支配,介休县对此一无所问。”刘越平静地回答道:“还有,除了人员和马匹需要你们自己筹集之外,我可以为你们提供其他一切必要的财货支持。”

    “既然如此,我这里没什么问题了,吞敌拔寨无非勇力而已,只要我们三个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负你所托!”夔安坚定地表了个态,转脸朝刘越问道:“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是什么?”

    “第二件事跟第一件事差不多,但却比第一件事要来得迫切些。”刘越摸了摸下巴,眯着眼说道:“你们掌控了神岩寨后,我想让你们帮忙到一个叫千亩塬的地方去看一看,是不是有十来个鲜卑胡人在那里养马。如果是的话,你们要找个机会偷袭他们一回,不管打得赢打不赢,我都希望你们能帮我尽可能地消磨他们的战力。”

    桃豹听了这话,满不高兴地在一旁大声嚷道:“刘家兄弟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区区十余骑鲜卑牧马贼,凭我们三个就能把他们打个稀里哗啦,哪里会有打不赢的道理!”

    “豹子,闭嘴!”夔安看了看面色古怪的刘越,转脸向桃豹呵斥道:“刘家兄弟如此安排必有深意,你一个成天只会耍刀弄棒的武夫,少在这里口不择言、狂妄自大。”

    “其实也说不上有什么深意,”刘越看了眼把一张丑黑脸涨成了紫红色的桃豹,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呵呵一笑道:“我只不过是想借他们磨一磨刀罢了。磨刀的要点想必你们都知道吧:磨刀石太坚硬,刀锋就脆弱而容易折断,但如果磨刀石太单薄,刀锋又会老钝不堪使用。”

    刘越说到这,一眼瞥见桃豹脖子一梗似乎还想要犟嘴,忙截下了他的话头来,正色朝夔安说道:“蛮牛,这第二件事我就托付给你了,鲜卑人彪悍善战,尤其长于马斗,你们行事时务必要小心,切不可大意轻敌,挫了自己的锐气。”

    夔安轻轻点了点头,沉声道:“你放心,这事我省得,你就别为我们担心了。”

    “那就好!”刘越长长地吁了口气,平静的脸色里渐渐浮现出冷峻的神情,他低哼了一声,缓缓说道:“这第三件事,就更简单了。介休县里有个叫靳宽的大富商,据说是靠着贩盐起的家,我想要盘一盘他的底细。”

    “县里庄园铺面我自安排人去查,他在外面的盐路就要拜托给你们了。”刘越幽幽说道,声音冷得就像从冰缝里吹出来的北风:“从河东到幽并的盐商过西河时都要经过千里径,神岩关当千里径和冠爵津两条道路的要冲,你们在那安排些人,帮我盯着靳家的盐队,不要松懈,不要暴露,也不要妄动,如有其他需要,我会及时遣人告诉你们。”

    “我需要你们帮忙的事都在这里了,”刘越长叹了口气,抬头看着门外高低错落的楼阁间湛蓝的天空,落寞地说道:“昔日在离石时,见地方政务阙失,总以为肉食者贪鄙无为,在其位而不谋其政。如今亲来介休,才知道俗务千头万绪,掣肘之处实在太多。虽有激浊扬清之志,却无只手补天之能,时时困在樊笼之中,事事囿于羁绊之内,人能不屈于现实,随波逐流,何其难也!”

    “刘家兄弟不必太过感伤,”夔安轻轻拍了拍刘越的肩膀,轻声道:“我和支雄、桃豹都是羯人,没迁来并州前,我们给匈奴人做奴隶,迁来并州后,我们又要给晋人做奴隶。我们地位卑贱,无国无家,无君无父,虽然不太能理解你的这番心思。但我们却一直相信,世上人无论是汉是胡,大多都是贪生畏死之徒,只要你手里握着能让人恐惧的力量,就能把阻挡在自己面前的一切障碍统统打得粉碎!”

    “在我蛮牛的心里,晋人大多贪于小利又刻薄阴险,对杂胡更是极尽侮辱,酷烈残暴。但你却与其他晋人不同,你愿意当我们是真正的朋友,我们也因此真心诚意地愿为你所用。在介休,你如果暂时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掌控局面,我们可以做一个为你施展抱负的拳头!”

    夔安眼中的狂热象火焰一样跳动着,他挥着手激动地说道:“羯人虽多为奴隶,但他们的力量却是极为强大的,只要我们能并手合作,到了某一天,莫说是要奉你为介休之主,就算是并州之主乃至中原之主,也不会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打着,打住!”刘越眼中的精光一闪而逝,他将手一通乱摇,咧着嘴笑道:“我不过就是发了几句牢骚,你就把他牵扯到羯人的千秋功业上去了。我可告诉你,这话我们私下里说说还行,要真是传到好事者耳朵里去,刘某的这颗脑袋八成就要保不住了。”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们稍作休整,自去神岩关下找那个羯人的寨子吧,如今介休人心不稳,我就不去送你们了。”刘越手一挥,堵住了夔安想要继续说下去的言语,也结束了这场不在掌控范围内的谈话:“你们在冠爵津中的一切用度需求,只需遣人到冷泉关上找一个叫李矩的人就行,他是我新辟的从事,目前暂领冷泉关守备。”

    “不过我有句丑话可要说在前面,”刘越扫了眼眼前的三个彪悍的胡人,压低声调沉闷地说道:“你们在胡贼的寨子里怎样折腾都行,但切记一不可骚扰晋人,二不可逼近冷泉。如果犯了这两条,到了兵戈相见之时,休要怪我刘越不顾情谊,不恤颜面!”

第一百零三章 又见张宾

    六月初的天气炙热而善变,短短的时间里,原本艳阳高照晴空万里的介休转眼间已是风云奔走山雨欲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略带着些土腥味的风从层峦叠嶂的大山中吹过来,驱散了整个城垣里烦闷躁动的空气,一堆堆厚重的乌云海浪般堆积在县城四合的城墙上,仿佛随时就要将这座小小的山城吞噬在翻滚的暗潮里。远处的天幕上不时有耀眼的霹雳一闪而过,轰隆隆的雷声却早已湮没在街市上四处升腾的喧哗当中。

    要下雨了,终于要下雨了!老天爷总算愿意睁开眼看一看片被骄阳流火荼毒了一个多月的土地了!苍头的耆老和结实的农人们仰面站在猎猎的南风当中,任凭风吹着汗水和泪水在黑黝黝的脸庞上肆意奔流:下雨,就意味着今年的收成终于有了指望,只有把一颗颗麦粒收进自己的粮仓,那颗提心吊胆的心才能真正得以重归安然。

    刘越一脚跨出莫府的大门,当头而来的劲风便刺啦一声扯开了他宽大的青衫,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只觉得浑身上下竟透着微微的寒意。他抬头看了看城墙上越发浓密的乌云,低低地长叹了口气,喃喃地说道:“我这回真是在饮鸩止渴啊!”

    但这似乎是没有办法的事,人渴而欲死,明知鸩酒能致命,却往往不得不喝上一口,让自己迷失在毒发前短暂的清冽与润泽中。介休形势复杂,明面上内有武备之弱外有胡贼之强,暗地里上有诸侯之争下有豪强之阻,如果不依靠夔安他们三个去完成自己方才与他们商定的事,想要凭着手上微乎其微的力量破局几乎是绝无可能。

    胡贼遮断冠爵津,据寨自守,巢穴星散,谁能提其纲而挈其领?豪富抗拒纳租税,联结权贵,蔑视县衙,谁又能诛其心而聚其财?多方交困,力有未逮;何以解忧,唯有三胡。只是夔安今日这番慷慨陈词却是出乎了刘越的意料之外,他这简直就是在照着历史书要把自己打造成另一个石勒!

    但石勒本是羯人,与夔安等人同根同种,无论是目标还是野心,彼此都能一拍即合。自己却是晋人,虽说因为认知的缘故被夔安等人认可,但不管是从动机来看,还是从结果来说,明里暗里都透露着一股阴谋的味道,更是一出仗异族之凶威而祸乱中华的闹剧。

    哪怕自己来自后世,眼界比时人更加开阔,对此也是坚决不能认同的:当日在离石南川,刘越见到张宾时,就曾暗中斥责他不顾大义奉胡人为主搅乱河北,事到了自己头上自然不能搞双重标准。

    既然快要渴死了,鸩酒喝就喝了吧,大不了多锤炼锤炼肠胃,再想办法炮制些解毒的药物来,不让人毒发而死的鸩酒,说不定比白开水要有营养得多!刘越用力握了握拳头,心中暗道:胡人尚力,畏服强者,唯有比他们更强,才能赢得他们的敬畏和屈服。在使用夔安等人的同时,一支能强力遏制和慑服他们的力量就是自己饮鸩止渴的解药!

    想到这里,刘越心中对人才的渴求更加迫切了。介休武备驰废多年,勇悍能战的可用之士实在太少,虽说巧合地发现了李矩,但现在的他离历史上那个坚持在北方沦陷区内抗击胡人的孤胆名将还有一大段路要走;好不容易碰到个空桐机,他又是个名草有主的闷葫芦,让人看得眼馋却吃不上嘴。

    十几个新募的兵卒和莫家拼凑起来的庄丁里或许会有鹤立鸡群的人,但要摸出那根脱颖而出的锥子也并非是件信手拈来的事。总体上来说,想要打造好介休这把武力之刃,依然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刘越晃了晃脑袋,将四处发散的思绪重新收拢了回来,他抬眼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一道蜿蜒的闪电在头顶上蓦然绽开,沉闷的雷鸣声顿时将他的耳膜震得一阵发紧。

    暴风雨快要来了,刘越抄起双手,顶着一路摧花折树的大风,飞快地往县衙的方向跑去,自己除了身任中尉司马之外,还顶了个县主簿的名头,大雨将至,温如新定然会在县衙中等着与他商议些关乎民生的事。

    刘越才转过街角,忽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被风裹着直朝自己身前袭来,他忙探手抓住,却见一个约双掌合围大小的绸布灯笼已被自己捏扁在了手中,这绸布灯笼制作得十分精致,上面用粗黑的丝线绣着“靳府”两字,看样子是从大户人家的府门上吹落下来的。

    “靳府?”刘越眼中精芒一闪,嘴角不由得微微往上一勾,轻声自语道:“这莫非是靳宽家被吹掉的灯笼?我本来打算过几天再去见一见这个眼高于顶的本地豪贵,没想到老天爷竟比我还心急。”说完,他轻哼了一声,随手将灯笼丢回风里,背着手迎风朝靳家大宅的方向走去。

    靳家大宅与莫府同在西市的流花街上,两者相距并不远,但其府门的规格形制却比莫府要堂皇大气了太多,府门外是一个足可跑马的空地,空地上一左一右立着两只张牙舞爪的大石狮子,踏马石,拴马桩都用青石雕花,缨络为饰。门前进深足有半个房间大小,当面而立的是两扇紧闭的红漆大门,宽大而又厚重。大门上挑梁、拔檐、华脊、雕柱一应俱全,极尽华美之能事。

    刘越缓步来到门前,手提圆环叩击了几声,清脆的金属敲击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传得老远,过了好一阵,朱漆木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劲烈的西南风随之肆意地灌进了门中。一个年轻的仆役被风吹眯了眼,他一只手用力地抵着大门,一只手揉着眼睛,满脸不悦地大叫道:“何人敲门?”

    刘越沉声道:“介休县主簿领西河中尉司马刘越前来拜会贵主人。”

    那仆役似乎被这一串官名给惊住了,他侧过身子避了避风,抬眼朝刘越看了一眼,兴奋地跳脚喊道:“刘司马?你是刘司马?!小人认得你,小人今早在东门城楼上看到过你!”说着,他一闪身就要将刘越让进来,才迈开一步,这年轻的仆役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满脸歉然地朝刘越说道:“刘司马且稍候,容我去郎君那里禀报一声。”说完,他躬了躬身,缩回了门内,用力关上了大门。

    刘越见此,心中不由得一阵恼怒,这靳宽虽说是介休豪门大户,但毕竟是个未入仕的商贾,在这个年代,商贾的身份是低贱而卑微的,敢将有官身的人拒于门外,那可是以贱凌贵的大罪。但转一念想,这靳宽身通朝中勋贵,平日里往来之人想必也都不是寻常之辈,自己新来介休,又是临时起意初次登门,这仆役闭门回去通报倒也并非无礼,怒气便又消散了不少。

    刘越在门外站了好一阵,靳府的大门再次被打开了一条缝,那个去而复返的年轻仆役从门中探出半张脸来,歉然朝刘越说道:“刘司马恕罪,我家郎君今日不在府中,还请司马先回去,改日再来吧。”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刘越扫了仆役一眼,见他遮在门内的那半边脸上赫然显着一个泛青的手掌印,沉声问道:“靳宽在府中吧,他不想见我?”

    “司马请恕罪!”那仆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头重重地撞着门板结结巴巴地说道:“郎君的确在府中,不过,不过他说,郎君说,有方士曾告诉他,大雨来时不能会客,否则将有大祸将至,所以……”

    “很好!你就是因为这番话挨的打吧?”刘越强压住心头暴起的怒意,冷冰冰地说道:“你记住,这方士说得并不全对,大雨时会客有大祸,但不会客,大祸将会来得更快!”说完,刘越一甩手,返身大步离开了靳府的大门。

    乌云遮蔽着天空,大雨眼看就要下来了,南风肆虐的流花街上空无一人,刘越胸中怒气沸腾,脚步如飞,横冲直撞地朝县衙的方向疾奔,经过一个路口时,一个人忽然斜刺里从一条小巷里跨出来,眼看就要被自己给撞上了。刘越心中一惊,猛吸了口气强行停下脚步,堪堪避开了来人。事起仓促,这人却不慌乱,他不徐不疾地踱到刘越身前,好整以暇地朝他拱了拱手。

    “张孟孙?!”刘越惊诧地叫道:“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刘司马真可谓洪福齐天啊,”张宾没有回应他的疑问,只是神神叨叨地抬眼看了看天,微微一笑道:“久旱逢甘霖,就这么一场雨下来,那可是多少安民告示和胡贼头颅都比拟不了的!”

第一百零四章 驿中对(一)

    “久旱必雨,此乃天道,刘某不过是恰逢其会,有什么洪福不洪福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刘越咧嘴一笑道:“离石南川一别多日,你在五部大都督那里过得还好吧?而今你不在左国城为休屠各人鞠躬尽瘁,怎么有闲情雅致跑到介休来游山玩水了?”

    “左国城?”张宾瘪了瘪嘴,苦笑了一声,自嘲道:“去了没几日,我就被刘大都督给扫地出门了。如今张某身无分文,奴仆失散,听闻故人在介休大展拳脚,特来讨要点路资盘缠。”

    “都说刘都督乃胡人中的大贤,求才若渴之名震动幽冀,没想到竟也慧眼缺缺,竟连当世之子房都能失之交臂。”刘越看了张宾一眼,脸上的笑意越发浓厚了:“却不知你当日言之凿凿的天命气运,可还在胡人当中否?”

    “天命渺茫,气运晦涩,生灭有时,何窥何测?你就说今日这场雨吧,晨时朝阳满天,午后大雨倾盆,天机反复如此,岂是凡胎**之人所能预知。”张宾淡然一笑道:“刘司马当真要和张某在这街市上一论长短吗?张某多经跋涉,已视栉风沐雨为寻常之事;刘司马身娇肉贵的,万一淋雨生出个好歹来,张某岂不成了介休父老眼中的罪人了?”

    “哈哈哈哈,走!跟我回驿馆去。”刘越长笑了一声,也没去管什么主客谦让之礼,一马当先冲在了前面,张宾摇头轻笑了一声,紧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拔足往县中驿馆的方向疾奔而去。

    此时的天色变得更加阴沉了,满街的风虽略小了些,但此起彼伏的雷鸣声中,一道又一道爆闪的电弧不停地撕裂着浓厚的云层,一股令人窒息的土腥气像巨大的铁盔一般压在头顶上。大雨,眼看就要来了。

    刘越领着张宾到了县中的驿馆,县驿里依然没有其他人前来歇脚,老迈的驿卒手拄着一根发黄的竹笤,斜倚在大门上东倒西歪地昏昏欲睡,连续经历了一个多月的高温酷热,这行将就木的老者已明显觉得力不从心了,但他是军户,不到两腿一伸的那一刻,他就要在这破败的驿馆里继续燃烧着自己残烛一般的生命。

    见刘越进了门,老驿卒艰难地睁开浑浊的老眼,将手中的竹笤丢在一边,颤颤巍巍地朝他躬身行了一礼,抖着胡须唠叨道:“这天马上就要下雨,贵人怎么还在外面跑?小人还以为你往县衙里去了,便没带着伞去寻你。贵人这要是在外面淋雨着了凉,小人罪过可就大了……”

    “好了好了,我这不没淋着雨吗。”刘越苦笑着打断了老驿卒的话,抬腿往驿馆内走,一边走一边随口吩咐道:“我带了一个客人来,要到廊亭里去叙话,你去把我房间里的那坛酒和一些点心拿到亭子里来。”

    “酒?”张宾听了这话,眼睛一亮,抢声问道:“是杏花烧吗?”

    “我刘家的酒,自然是上好的杏花烧了,”刘越头也不回地笑道:“你喝过杏花烧?那你今日有口福了,我这的杏花烧,不是邻家酒肆的头道佳酿能比得了的。”

    刘越所说的廊亭是驿中一个小小的观景亭,因位于驿馆西南角的花园当中,与馆舍之间有木制连廊相接而得名,由于长时间未加打理,廊亭四周花草乱生,杂树横斜,颇显苍凉之态。刘越、张宾两人入了亭中,各捡一清爽的石凳坐下,老驿卒弓身提篮而来,小心翼翼地端上了酒水点心。

    此时天空中电闪雷鸣,沉黑如墨的云层如奔似走,一场酝酿了许久的大雨终于瓢泼而下,狂风裹挟着暴雨扫荡着介休城,肆虐在驿馆荒芜的园林里,将小小的廊亭摧折得像随时就要吞没在滔天巨浪中的一叶孤舟。

    老驿卒脸色苍白地倚在亭柱上,两股战栗,目眩神摇,刘越和张宾见亭外雨泻如海,云腾如龙,心中豪气更生,逸兴遄飞。挥手斥退老卒后,两人趁着雨势杯来盏去,觥筹交错,举止间彼此大起平生知己之慨。

    “你老实告诉我,这回到介休所为何来?是不是在这里又看上了哪一个了不得的胡人了?”刘越抿了口酒,看了看眼前这个岁数大不了自己多少却是一脸沧桑的史上著名谋士,直截了当地说道:“你不要跟我说什么找故人要盘缠之类的鬼话,我自认并非你的故人,以你只能,也断然不至于沦落到靠人接济的地步。”

    “看来你对我有事胡之心还是耿耿于怀啊,”张宾将半杯酒倒进口中,闭着眼陶醉了一阵,摇头晃脑地回答道:“胡人亦为华夏苗裔,与我而言,是胡是汉无关紧要,张孟孙从来不拘人种,只奉天命。至于我此番究竟为何而来,”张宾顿了顿,用手指了指刘越,故作神秘地低声道:“我特来为刘司马送富贵耳!”

    “为我送富贵?”刘越拿起酒坛给他满上了一杯,皱着眉头问道:“这话什么意思?你能为我送什么富贵?”

    “这个先不着急说,”张宾轻轻敲了敲石桌,笑道:“我且问你,你对当下司马家的天下有何看法?”

    “司马家的天下?”刘越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暗道,这话题也未免太大了点吧。看来古代的谋士们都有一种爱好,就是喜欢与人谈论天下大势以彰显自己的才能,著名的有姜子牙渭滨见姬昌,诸葛亮草庐说刘备,大抵在他们看来,不能对时局有自己独特见解的就不是合格的谋略家。刘越轻轻摩挲着酒杯,懒洋洋地说道:“圣天子在位,我能有什么可说的?”

    “圣天子?!”张宾听了这话,一口没咽下去的酒差点全喷在了刘越的脸上,他惋惜地举起沾了酒水的衣袖闻了闻,一脸古怪地对刘越道:“一个问华林园中的蛤蟆是因公鸣还是为私鸣的蠢货,一个见百姓饥荒而质疑为何不食肉糜的愚夫,你觉得他是个圣明天子?”

    “呃,这个……”刘越大窘,司马衷是傻子皇帝的事可谓人尽皆知,看来这一把漫不经心玩得有点过分了。他尴尬地笑了笑,口是心非地说道:“我是说,当今虽天子暗弱,但朝中有贾后当政,重用张华、裴等世之名士,虽难现太康之盛,也可保九州之业。况且司马氏后代蕃息,太子司马虽有小厄,但武帝曾说他有祖上之风,一旦继位,想必也会有所作为。”

    “哼!有所作为,可保九州之业?”张宾将酒杯重重地顿在石桌上,冷哼一声道:“你真这么认为?我告诉你,晋祚已衰,司马家的子孙日后必有灭族之祸!”

    “哦?!”刘越深深地看了张宾一眼,沉声道:“此话怎讲?”

    “天命,司马家的人没有天命!晋之代魏乃逆天而行,天必不佑其长久。”张宾的脸色在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中显得有点狰狞,他喘了口粗气,闷声道:“高平陵之变,骗诛曹爽,树以私党;陵云台惨祸,弑杀曹髦,玉碎九重。曹操虽为汉贼,但其创业艰难百战功成,司马氏却恃宠而乱,诛杀名士,靠着先辈余荫和逆贼小人夺取大宝,这样的天下岂有长久之理!”

第一百零五章 驿中对(二)

    张宾的这番话很尖锐,历史上司马家自己人也曾有过与他相同的认识:史载东晋时,明帝司马绍问王导前辈能得天下的原因,王导详细地给他讲了司马懿高平陵政变和司马昭弑杀高贵乡公之事,司马绍听后,羞愧地把脸埋到床榻上说:“若如公言,晋祚复安得长远!”

    刘越默然良久,直到一个闷雷在亭外炸响,这才将他从思绪中惊了出来,他勉强笑了笑,略带点沙哑地说道:“天命之说未免太过虚无缥缈,据此而论难免有臆测之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说天命,那我们就说说人,”张宾淡淡地看了刘越一眼,悠悠道:“贾氏善妒而贪婪,与杨骏并无二致;张茂先华而不实,裴逸民欲而无厌,两人久居高位,不仅无异于国家,反而是祸乱之源。除此之外,司马家手握重兵而又贪暴跋扈的诸侯不下七八,远亲近贵封疆裂土,虎狼其心,一人作乱必群恶并起。到那时,内有萧墙之祸,外有夷狄之强,想要天下不乱无异于痴人说梦。”

    眼界!这就就是顶级谋士的眼界!落叶而知秋,窥斑而见豹,他们的目光往往犀利得带着一种未卜先知的魔法,甚至让刘越这个带着上帝视角的人都不禁为之震颤和不安。刘越轻轻将酒杯放在石桌上,站起身来缓缓踱到廊亭檐下,亭外雨骤风狂,白茫茫一片看不清方向,瓢泼似的雨浇在亭子的檐角上,溅起的水花瞬间湿透了他的衣裳。

    刘越呆呆站了一阵,转过头来盯着张宾,淡淡地说道:“就算司马家的天下不得长久,这与我一个小小的中尉司马又有何干?你若有拯救之志,应该到洛阳一展大才;你若有覆巢之忧,理当往山林中觅一隐地。你却两不相谋,跑到介休来见我一个八品微末之吏,还煞有介事地说要送我一场富贵,敢问这富贵从何而来?”

    “你且听好了,我这富贵实非凡品,”张宾自得地笑道:“我这富贵可分上、中、下三等,不知刘司马想要哪一等?”

    矫情!刘越朝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道:“你不将这三等富贵说与我听,我又哪里知道该如何取舍?”

    “倒也是,”张宾端起酒杯,将清冽的杏花烧凑在鼻子底下深深地闻了闻,满脸迷醉地分说道:“下等富贵,可让你身起介休,秩冠西河,名重朝堂,官封上品,此为仕官之富贵。”

    “名重朝堂,官封上品还是下等福贵?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刘越眉开眼笑地说道:“这下等富贵都能让人心神迷乱,我倒想听听比这更好的又当如何。”

    “中等富贵又与之不同,我将其称为诸侯之富贵。”张宾没有理会刘越的插科打诨,自顾自慢条斯理地说道:“据千亩绵上而牧马,攫中阳介休以养士,北取西河,东入九泽,进而联结匈奴,兵指晋阳,全取并州,兼吞司、冀之北。然后塞八陉之险,凭山河之固,连和鲜卑以图幽州之地,由此乃开分疆裂土之基也。”

    我滴乖乖,这哪是什么富贵,这不就是做反割据嘛!但刘越并没有因此而将张宾的这番话视为狂妄之言,他说的是计划,是战略层面的,要实现它自然需要与之相应的时机和多方筹划。事实上,这个占据冀州、幽州、并州的规划是历史上张宾为石勒所谋的翻版,只不过石勒以襄国为根据地,而这一版的计划则是以晋阳为根本而已。

    “这个,听起来很不错,不过却要真像你所说的司马氏不能保其疆土时才有可能。”刘越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这中等与下等比起来,既已脱了朝廷的掌控成了搏命之举,那未免就显得格局小了点吧。”

    “司马氏必乱无疑!”张宾看了刘越一眼,淡然道:“否则治世之下,下等反是上等了。你既然嫌中等富贵格局太小,看来是想等着张某的上等富贵了。”张宾端起酒吸了一小半,将杯子夹在两掌间轻轻搓动着,缓缓道:“我这上等富贵,你可要听好了!”

    “既在此间谋划,自然还需据千亩绵上而牧马,攫中阳介休以养士,此为起家之地,”张宾用手在石桌上轻轻敲打着说道:“自介休西出,塞绝两径,直取平阳。过龙门,入北地,掠关内,驻长安,奋蜀汉之余威,收汉中巴蜀之地以为羽翼。

    至此,可遣一上将起平阳,收上党,陈兵太行以窥孟津;另遣一上将浮江东下,夺荆襄之地以逼巨阙;司马自领大军出潼关以临虎牢,如此,洛阳三险尽在掌中,一鼓可下!随后大饷士卒,传檄四方,天下州郡自会望风归顺,如此,则大业成矣!”

    据平阳而下洛阳,这是刘渊的搞法;占长安而谋巴蜀,这是苻坚的作为。但张宾的这个战略总体来说比刘渊和苻坚的都要高明,他没有刘渊直下洛阳的急躁,也就消减了晋室渡江而走的决心;他举巴蜀之地而下荆、襄,如此一来,就算南方偏安,也将时刻面临腹心之处的严重威胁。

    顶级谋士不愧为顶级谋士,纸上谈兵的功夫果然天下无敌!刘越心中蓦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不过他被雨水浸湿的身子被风一吹,微微的凉意让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此刻的孑然和单薄,他轻轻笑了笑,没有再对张宾的所谓上等富贵置评一个字,只是看着外面的大雨,淡淡地说道:“先生好意刘某心领了,富贵非我意,功名如浮云,刘越别无他图,安安稳稳做个官,能混到有脸回洛阳的刘家就足够了。”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英雄五霸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刘越慢悠悠地吟诵了一首后世的《西江月》,转脸朝张宾轻声说道:“我现在这里有个参谋的位置,你想不想屈就一下?”

    “这首诗听得让人气魄俱销。”张宾呆呆地坐在石桌旁,闭着眼沉默了半晌,长叹了口气,悠悠道:“张宾饱读经史,少有雄心,常对诸兄弟夸耀才比子房,只恨未遇汉高祖。可惜命运多舛,功名难就。早年曾任中丘王帐下都督,不得志,故而因病免官。病愈后,虽多方求仕,但豪门贵勋莫不视张某为下才,百言不能用其一二,整日文书案牍,四方奔走,事晋之心由此而竭。”

    “后偶遇一邋遢老道,极善观星测命之法,他对我说,时下井宿内天狼暴涨,弧矢动摇,或主天下将乱,胡兵大起之象,于是说我以晋命将终,天命出于胡,力劝我往并州一行。于是我越冀并之高山,历经万险投于刘渊帐下。谁知刘渊看似雄主,实多忌惮,结果一计未用而强被驱逐,足见这天命攸归,也是可遇而不可求。”

    “你一个小小的县主簿,中尉司马,自身尚且难主,却能许我一参谋之位,可见你的格局比左国城的大。”张宾一撩衣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掷杯笑道:“我也走累了,既你有收留之心,看在杏花烧的份上,张某就欣然应下了,权且在你这里混上一阵子吃喝吧。”

第一百零六章 弃如敝履

    介休六月的这场雨来势凶猛,去得却并不干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瓢泼般的大雨肆虐了近一个时辰之后,雨势转小,却始终纠缠不去,势若秋霖,就这样绵绵密密地延续到了掌灯时分,依然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

    介休城虽苦夏已久,但天气如此,多数人心中也都生出了烦忧之意。受大雨的影响,通往城外汾水河河道的排水渠已被昏黄的雨水灌得满满当当,积水排流不畅,导致城内低洼处宛如一片泽国。地势稍高的街巷虽无水漫之患,但人们都一脸郁闷地看着眼前湿漉漉的一切,惋惜地慨叹着难得的不禁之夜就这样流逝在了潮湿而又沉闷的细雨之中。

    同样是暴雨之后,山间的景物却与城中截然不同。离城东南四五十里开外的介山上溪涧如挂,流瀑如飞,奔涌而出的水龙在怪石嶙峋的峰峦石壁间横冲直撞,巨大的轰鸣声响彻山谷。壮美之外,更有高山巍峨,层峰苍翠,细雨迷蒙之间,连绵的群山水汽卷舒弥漫,将一座莽莽介山笼得就像一幅动静皆宜的绝妙山水卷轴。

    史上著名的绵上之田就位于这幅奇伟的画卷当中。

    绵上,古晋地,位于介休东南介山之下。公子重耳出亡时,在卫遇难,衣物资粮尽被盗贼头须所窃,几近饿死,从人介子推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采野菜一并煮成肉汤奉于重耳,救了一时之急。后重耳得秦惠公之助,回国夺位为晋文公,时值周室内乱,晋文公未尽封赏而出兵勤王,于是没有赏赐到介子推的身上。

    介子推没有主动邀赏,且十分鄙夷狐堰、壶叔等人的追名逐利之举,于是隐于绵山之上,终身不食君禄并赋诗以明志。邻人解张为之不平,于是将介子推的诗连夜张贴在了城门上。晋文公见诗大悔,亲帅人马前往绵山寻访,介子推坚辞不出,晋文公纵火烧山,最终将其母子两人烧死在介山的一棵大柏树下。

    晋文公大悲,于是将绵山改为介山,并封绵上之田为他的祭田,绵上之田由此而闻名于世。晋文公之后,晋悼公于绵上以治兵,最终联宋、纳吴、镇齐、慑秦、疲楚,无敌于天下,八年之中,九合诸侯,将晋国霸业推至历代之巅峰。

    只是眼下这一块浮云富贵之处、腾龙起蛟之所却沦为了异族的地盘,连绵起伏的群山中,平缓阔大的台地上满是圆脚尖顶的青黑色毡帐,每一顶帐篷里都透着昏暗的灯火,在这山光如染、细雨如丝的夜色里显得颇为别扭而又突兀。

    被群帐簇拥着居中而立的是一顶规制宏大、格局迥异的垂褡牙帐,一柱高高的龙头杆矗立在帐门前,被雨水浸湿的旌旗聋拉着贴在旗杆上,就像是栖着一只落了汤的乱毛乌鸦。暗黄色的灯火从厚厚的帐帘里透出来,映照在帐门口两个站得笔直的捉刀汉子湿漉漉的脸上,泛起一道道诡异而又朦胧的晕光。

    帐中分主次坐着三人,居中主位上坐着的是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晋人,色白少须,倒眉豺眼,面相颇为不善。分居其左右下首的是一老一少两个匈奴人,两人都散发短衣,袒胸裸臂,一副标准的粗莽胡装打扮。夏夜的牙帐里闷热潮湿,但账内却是门帘紧闭,密不透风,白面晋人手中摇着一把白羽扇,二个胡人却只是恭敬地跪坐在一旁,任凭汗水在脸上胡乱地流淌。

    “张参军,你真的就要回洛阳去了?”左边座上的老胡人轻轻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瓮声瓮气地朝那中年晋人说道:“你要走了,孙秀也走了,赵王这是要把我呼延灼丢在绵上不管不顾了吗?”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赵王宽厚仁慧,岂是那放任麾下履身险地而不管不顾的人!”白面晋人眉头一皱沉声道:“只是赵王近来被朝中小人所谗,离了关中根基到了洛阳,为求自保,他需要暂时与贾后一党深相结纳,他之所以召我与孙秀回洛都,为的就是此事。一旦赵王在朝中站稳了脚跟,你所领的匈奴南部部众将会得到比现在更多的支持,你又何必因一时失势而如此心急?!”

    “赵王如此做派,让我阿爹如何不急!”右边座上的年轻胡人一听这话,跳起身来嚷道:“当日你与孙秀来蒲子找我阿爹时,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能让我阿爹在介休城做新的南部都尉。可现在呢?你把我们骗到绵上之后屁股一拍就走,倒把我们丢在这山脚下天天日晒雨淋,这难道就是你所说的赵王的仁义吗?”

    “放肆!”白面晋人勃然大怒,转脸朝呼延灼厉声喝道:“这就是你们呼延家的人对赵王的态度?!”

    “张参军恕罪!呼延赞年轻气盛,口不择言,还请张参军不要与他一般见识。”呼延灼面色一白,就势伏倒在地上哀声道:“不过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如今我呼延灼领着士卒百余人,部众数百口滞于绵上已有月余,前有坚城不可下,后有故地不可回,前跋后,进退维谷,还望参军能体恤呼延灼对赵王的一片向善之心,禀明赵王,施以援手,救我部众于水火之中。”

    “哼!救?你想要怎么救?”张参军厌恶地看着跪倒在身前的呼延灼,冷哼了一声道:“你会有今天这个局面,完全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当日围攻介休城时,你若是听从我的建议,只用本部百余人并力攻城,不出三日介休必下。但你却生怕折损了自己的兵力,生拉硬凑了一帮胡贼盗寇,硬生生把一个唾手可得的城池葬送在了一群乌合之众的手里。像你这种愚不可及的人,还有脸让我去求赵王的援助?”

    “我,我哪里料到左国城竟会把这帮胡贼给逼退了啊……”呼延灼伏地不起,面色灰白地低声念叨道:“赵王若是不救我,我呼延灼就真要成了孤魂野鬼了。”

    “哼!你自己好自为之吧!”白面晋人冷哼了一声,大袖一挥,转身就往帐门走去。

    “你!**,你站住!”呼延赞低头看了眼神态萎靡的父亲,眼中的寒芒耀然如电,他身子一晃挡在白面晋人的身前,怒不可遏地大叫了一声:“不许走!”

    “你想要强留我?!”**心头一惊,旋即镇静了下来,他平静地着看了呼延赞一眼,转脸朝呼延灼冷笑道:“呼延灼啊呼延灼,你有这样的儿子,离身死族灭也就不远了!”

    “你!”呼延赞须发上指,暴怒得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他锵一声抽出腰间的环刀,朝**狞笑道:“去死吧!”说着,手中环刀一扬,兜头就要向**的顶上砍去。

    “赞儿住手!”呼延灼爆喝一声,抢步来到**的身边,一伸手握住呼延赞即将下劈的环刀,厉声呵斥道:“休要鲁莽!不得对张参军无礼!”说完,他将环刀一把抢下丢在地上,转身恭敬地朝**躬下身子深深作了一礼,却没再说出半个字来。**淡淡地看了帐中二人一眼,嘴角微微一抽,转身撩开帐门,头也不回地朝帐外走去。

    呼延赞蹲下身子,一拳头狠狠地砸在地上,望向**背影的双眼中怒火如炬,他不明白,为什么昔日自命天之骄子的匈奴人如今却要战战兢兢地雌伏在晋人的嚣张跋扈之下。他父亲如此,虚连题家的诰升爰如此,就连左国城里的五部大都督刘渊也是如此。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呼延赞红着眼抬头朝他父亲嘶吼道:“我们是匈奴人,是汉人口中的天之骄子!为什么你们却对晋人如此畏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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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枭介绍:
怎样在五胡乱华前的世道飞扬跋扈?刘禅他孙子告诉你:中医治胃病。啊,不!未病。匈奴刘渊要建国?先把屁股搽干净;羯奴石勒想翻天?家里的便桶倒了先。谁说晋朝没牛人?北宫纯灭匈奴像砍瓜切菜;孟观杀秃发如秋风扫叶;马隆的偏箱车坐的硌屁股;陶侃的武昌鱼味道不咋的。那谁,周处呢?祖逖晋枭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晋枭,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晋枭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