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神仙斗
李鱼等人将至长安县衙,守衙门口的几个差官老爷正闲极无聊,扯淡打屁,远远一瞧数十豪杰,个个武勇魁梧,迈开大步奔衙门口过来了,虽也瞧见其中掺杂着十几个官兵模样的人,哪敢怠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下一个差官就擂起了大鼓,还有一个掉头就跑,撒丫子往衙门里冲,一边冲一边喊:“抄家伙,快抄家伙,三班衙役戒备,快召集马快、步快,快快快,出事啦!”
这一路喊去,唬得不少差役胥吏变声变色,不明所以,纷纷跟着忙活起来。
等李鱼一行人到了长安县衙门口儿,就见门口三个衙差,举着哨棒,战战兢兢,色厉内茬地喝道:“站~站住!衙门重地,谁敢乱闯?这可是天子脚下!”
最后一声吼出来,那人都变了音了。
千牛备身杨元芳连忙排众而出,道:“慢来,慢来,切勿惊慌。本将军……”
杨元芳刚说到这里,长安县令何善光已经领着大队的衙役冲了出来。
何县令到底是在京畿重地任县令的官员,见多识广,胆魄犹足,提着袍裾迈步冲出来,脚尖在半尺高的包铜门槛上重重地踢了一脚,眉头都不皱一下。
“何人大胆,冲撞县衙!”
何县令站稳了脚跟,厉声喝问。
杨千牛一脸尴尬,抱拳道:“这位就是长安县尊?咳!在下左千牛卫千牛备身杨元芳,今携苦主一干人等来报案的。”
何县令这才看清人群里还有官兵,登时心中暗恼,扭头瞪了那报讯的差役一眼,再转向杨元芳,一脸的淡定:“原来如此,衙里差役莽撞,居然误报有人冲衙,让杨将军见笑了。”
何善光咳嗽一声,再看门前几十号人,眉头一皱:“这些都是苦主?”
杨元芳笑道:“正是!”
何善光道:“那……被告何在?”
杨元芳往旁边一闪:“县尊往这看!”
何善光顺着他的目光一瞧,就见一排大车,有六七辆?车上横七竖八,也不知堆了多少人,有的腿耷拉在外面,有的手耷拉在外面,还有的脑袋悬在车栏之外,车栏下边滴滴嗒嗒还在淌血。
何县令眉毛跳了跳,不禁有点心惊。
衙前这些官兵和好汉倒是浑不在意。
何善光道:“这个……这么多苦主和……被告,本官的大堂只怕装不下。苦主可有推举首领?”
杨元芳点头道:“有的!有的!”
杨元芳扭头道:“李兄!”
李鱼从人群里走出来,何县令一看,依稀有些相识,仔细想了一想,这不就是上次被东宫送进来的那个家伙么,怎么这回惹乱子的又是他,何县令当真气不打一处来。
何县令压了压心头火,转身说道:“既如此,苦主、被告、人证,各举一首领,本官大堂问案!”
“嗵嗵嗵嗵……”
鼓声再次响起,这回就比方才的急促慌张稳重的多了。
“威~~~武~~~~”
堂威喊罢,何县令升堂,杨元芳、李鱼二人很光棍地上了大堂,往那一站,脚下不丁不八,山停岳峙。
何县令瞪眼往下一瞧,问道:“被告呢?”
李鱼道:“回县尊的话,都死了。”
何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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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案子审起来甚是痛快,被告都死光了,一切由着原告和见证说了,只是李鱼聚众集会,这里需要个理由。
李鱼面不改色心不跳,只说他最近将要娶亲,外边那一大堆凶神恶煞的“苦主”都是他邀来的朋友,要帮他操办婚事的,所以提前请来一聚。堂下站着的那些好汉毫不知情的,就成了李鱼的“新郎团”。
只是,这案子虽然好结,官方终究不能只听他一面之辞。还得现场勘察,调查左邻右舍,走上一遍程序最终才能结案,因此,总得有个人留在衙门待审,此人自然非李鱼莫属。
何善光叫人录了口供,请杨千牛画押,杨千牛大笔一挥,扬长而去。
何善光又吩咐下去,叫李鱼的“新郎团”各自留下名姓,回去候审。
这时就看出李鱼向聂欢寻人的好处了,如果这些人是通过“地鼠”找的黑道亡命,人人身上都背着几条人命,只怕官府一查,他们逃不了,李鱼也要坐蜡。可这些游侠浪子,身份却是清白的。
他们就算手上有人命,也因对方本就是见不得光的一类人物,又或者是手段高明,不曾落下破绽,所以在官府里没有备案。这些人一一录下籍贯、身份、名字,看到陇右李家那对活宝的名字,何善光的右眼眼皮又不禁跳了跳。
陇右李家?
这是正宗的门阀高姓啊,李家子弟,跟李鱼混在一起……
何善光抬眼再看李鱼,目光都有些不同了,难不成这李鱼其实是陇右李家的人?
应该是吧,要不然,岂能一连两次,都有太子牵涉其中,没准儿就是上次他得罪了太子,所以被送进来磨一磨他的锐气。不过,陇右李氏,太子也不好过于得罪的,所以次日就让高阳殿下将他接了出去。
一定是这样!
睿智的何善光何县尊迅速做出了一个合理的推论。
这时李鱼正对李伯皓、李仲轩两兄弟暗授机宜。
这两兄弟不肯走,说什么要跟李鱼有难同当,要尝尝蹲班房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
李鱼只好把二人拉过一边,低声道:“你们两个夯货,留在这里陪我,有个鸟意思。我暂留下接受调查,这是咱们的好机会呀!王大梁、赖大柱那边必因此而放松了警惕,我身在此,西市那边一旦有些什么热闹,也与我全无干系,你们懂了?”
李伯皓恍然大悟,连声道:“懂了懂了!”
李鱼道:“就按咱们之前的计划,放胆行事!”
李仲轩大喜,道:“甚好!你不在,我们兄弟俩就能发号施令了。嘿嘿,杀人放火,就是比咬文嚼字考状元好玩!”
李鱼瞪着他,忽然有些担心:“要不……你们还是留下来陪我吧,由你们两个主持行动,我不放心!”
李伯皓、李仲轩两兄弟立即爽快地向他一抱拳:“后会有期!”
……
何善光将其他人遣散,几车尸体让忤作拉去验尸,便亲自带人赶往修真坊。寻常案子还真不用他堂堂长安县尊亲自去勘访,可这回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些,由不得他不予重视。
至于李鱼,不是案犯,不能押进牢房,便安置进了班房,着两个衙役守着,考虑到他可能是陇右李家的人,又有太子的一层关系在,何县令还吩咐人准备了些茶水点心。
何县令这厢打道修真坊,李鱼坐在班房里跟两个衙役扯闲片儿,一壶茶都喝成白水了,一个官员昂昂然地走了进来,站在班房外睥睨四顾,沉声道:“何县尊可在?”
一个胥吏闻声迎出来,看见那官儿,穿着八品袍服,面目陌生,并不认得,便拱揖道:“本县县尊勘察去了,不知足下是?”
那八品官掸一掸袍袖,矜然道:“本官司马兴风,察院来的!”
胥吏一听,肃然一惊,马上恭敬起来。
监察御史虽然只是八品小官,但手握天宪,巡按天下,那可是人见人怕的官儿,就跟后世的廉政公署似的。胥吏马上换了副口气,道:“县尊估摸着也快回来了,御史且请二堂小坐。”
司马兴风仰着鼻孔哼了一声,又往班房里瞄了一眼,似乎奇怪李鱼这官不官、犯不犯的人物,何以如此逍遥。
司马兴风到了二堂不久,何县令就回来了,一听说察院来人,心头也是一紧,顾不上理会李鱼之事,赶紧奔二堂去见那位司马兴风。
那年头对御史的要求有些变态,有谓是:御史出巡,不能动摇山岳,震摄州县,为不任职!所以,御史是越能折腾越显得有作为,此种风气之下,何县令也不禁心中惴惴。
当此时,修真坊的坊正已接受完一番调查,候县尊离去后,他马上纠结了一班坊中百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浩浩荡荡奔长安县衙而来。
王恒久王大梁站在濯缨泉旁狞笑:“我王恒久经营长安十数载,我的能量,是他们难以想象的。跟我斗?哼!就算攀上了太子又怎么样?一日不曾登上九五至尊的宝座,太子也得夹起尾巴来做人!”
王恒久冷笑着拍拍赖大柱的肩膀:“官有官声,民有民意!老夫双管齐下,这一回要借朝廷的刀,宰了那条鱼!”
赖跃飞担心地道:“有太子撑腰,只怕斩不了他!”
王恒久道:“斩不了他,只要羁押他几日不得回还,西市署群龙无首,也要被老夫全部灭了!便是他再回来,也是无力回天了!”
王恒久吐出一口浊气,恨恨地道:“老夫不发威,他当我是病猫!孰不知,以老夫所掌握的力量,就算问鼎常老大的宝座,如今也是犹有余力!”
赖跃飞听到这里,心头嗵地一跳:“难不成王大梁图谋的并不是四梁首座的位置,而是……”,忽然之间,赖跃飞有些后悔甘为王恒久做马前卒了。但是他现在光杆司令一个,除了紧紧抱住王恒久的大腿,还有第二条路好走吗?
东篱下,楼上楼。
乔大梁的房间。
乔向荣已然收到察院派人去了长安县以及修真坊坊正率众“为民请愿”的事情,他扭曲着面孔,冷笑着吩咐:“钱能通神!还通不了几个狗官?给我用钱砸,活活砸死他们那些狗.娘养的!”
第318章 咱也有后台
何县令急急奔进二堂,察院来的御史司马兴风正襟危坐,双手扶膝,眼观鼻,鼻观心,身旁案几上摆的一杯香茗,一口未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何善光稍稍调匀了一下呼吸,迈步进门,脸上立即露出和煦如春风的笑容:“哈哈哈,不知是察院哪位御史大驾光临呐!何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司马兴风目光一转,嘴角一牵,露出几分似笑非笑的表情,向他拱拱手道:“何县尊,下官司马兴风,来得冒昧,还请县尊见谅啊!”
“司马兴风?谁给你起的倒霉名字,诚心到我这里作浪是吧?”何县令腹诽着,笑道:“哪里哪里,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哈哈哈哈……”
几句不咸不淡的开场白说罢,何善光便神情一肃,道:“咳!却不知司马御史光临下县,有何公干啊?”
司马兴风皮笑肉不笑地道:“何公过谦了,长安万年两县,治理京畿之地,位尊责重,县尊虽为知县,却官居五品,尊贵显要,何需菲薄。只是……”
司马兴风脸色一沉,道:“正因如此,修真坊里一日之间百余人横尸当场,下官听闻,当适时也,刀光剑影,杀声震天,贼盗不但动用了刀剑,甚而还动用了禁器:弓弩!”
司马兴风双眼微微一眯,道:“如此举动,便是边陲小县,也是骇人听闻。天子脚下,机要中枢之地,居然出现如此一幕,下官倒要请教,长安县治下,何以出此一幕啊?”
何善光能在京县做官,又岂是易与之辈,听他一说,心里便是一跳。修真坊出事,不过是一个多时辰之前,他身为本县父母官,也才刚刚得到消息,前去勘察现场回来,这个察院御史耳目如此灵通?分明是有备而来。
想到这里,何善光便提了几分小心,斟酌答道:“本县也是刚从现场勘察回来,死伤者确逾百人,行凶歹徒身份尚未查清,何以出此一幕,本县还不清楚,如是流匪作案,实非本县所能料及,若是治下百姓无事生非,那是本县责任,自当向朝廷请罪。”
司马兴风呵呵一笑,道:“此案,县尊尚无头绪么?”
何善光眉头一蹙,道:“歹人行凶,幸有太子校军归来,使官兵围剿。赖我天兵神勇,所有歹人,当场授首,是以一时之间,无法弄清他们的来历。”
司马兴风道:“这些歹人是随意劫掠还是有所针对?”
“有所针对!”
“有所针对,那苦主还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本县已然问过苦主,确实不知!”
司马兴风哈哈一笑,道:“百余强梁,持械行凶。而所谓的苦主,却既不知其身份,又不明其来历,这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吧?会不会他是有什么难言之瘾呢?他是什么身份,又何以得罪了这许多凶顽呢?”
司马兴风一番话,问的何善光暗暗懊恼。不错,御史位卑而权重,他确实不愿得罪。不过司马兴风如此咄咄逼人,他比司马兴风足足高了三品的一位朝廷大员,岂能不生反感。
何善光淡淡一笑:“本县刚刚接案,才去现场勘察归来,于案情只有了一个粗浅的了解,一些细节,尚未及询问。司马御史自察院里来,所了解的情况,竟比本县还要详细一些,当真耳目灵通啊。”
司马兴风自矜地道:“身为御史,监察百官,乃朝廷耳目。若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岂不有负圣上信重?”
何善光哈哈一笑,道:“那倒要请教司马御史,这百余死者,什么来历,什么身份?”
司马兴风一怔,不悦道:“何县尊才是本县首长,奈何询问下官?”
何善光一摊手道:“本县刚刚接案,才去现场勘问回来,尚不及询问仔细,司马御史便匆匆而来,迫不及待,试问本县该据何以告呢?”
司马兴风脸色一沉,道:“如此说来,本御史不该过问了?”
何善光笑吟吟地道:“察院自然有权过问,但司马御史来的也太急了些。”
司马兴风拂袖而起,厉声道:“好!京师重地,数百人械斗,一日死伤过百,如此大案,足以上动天听!须得从快勘破此案,既然何县尊怪下官来的急了,那本御史便明日再来,听一听结果!”
“慢来慢来!司马御史何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本县正要升堂问案,司马御史不如一旁听审如何?”
司马兴风黑着脸道:“下官公务繁忙,何县尊份内之事,下官就不干涉了。不过,明日下官可是要来听结果的。”
他悻悻地走出几步,忽又停住,回首道:“下官来时,见班房中有一人在座,两员小吏陪同。想必就是涉案之人吧?那人茶点香茗,一应俱全,倒似来做客的一般,下官不得不怀疑,县尊大人与其是否有所瓜葛,竟尔如此关照。这件事,下官会记在心上,若是县尊大人包庇纵容,有所循私之处,呵呵,到时可别怪下官秉公弹劾!”
司马兴风说完,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何善光晒然一笑,唾骂道:“轻佻放肆,狗肚子装不下二两油的东西!”
何善光说罢,转念想想,心中却又隐隐的有些不安。
这司马兴风明摆着是要拿李鱼做文章了。
那么也就是说,那些死去的“被告”,定然也是大有来头的,他们背后一定有人,而且察院里也有人和他们通着讯息。
何善光负着双手,在厅中来回踱了半晌,长长吸一口气,吩咐道:“来啊,把李鱼给我带到二堂里来!”
门外衙差答应一声,刚要去提李鱼到二堂来,一个衙役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大声道:“县尊,修……修真坊坊正率百余老幼妇孺,来……来衙门请愿来了。”
何善光一怔,道:“请什么愿?”
那衙役道:“听他们说,那李鱼是什么街痞无赖头子来着,惯能惹是生非,修真坊因他而发生的人命案子,这已不是第一回了。那些百姓人家请求县尊查清此人底细,将其严惩,以免修真坊里再生是非。”
何善光怔了一怔,忽地微笑起来,点头道:“好!好!”
那报讯的衙差也不知道他说什么,呆呆地看着他。
何善光笑容一敛,道:“你去,叫黄县丞出面,接待一下那些百姓。记住,叫他不得呵斥,不管那些百姓说些什么,只管先应承下来,只说会报与本县知道便是!”
那报讯的衙差遵命而去。
何善光眯着眼睛想了一想,又吩咐门前听用的衙差道:“你去,将那李鱼移交羁押房,不得以嫌犯相待,却得约束了他,没有本县命令,任何人不得释他出来!”
那衙差答应一声,忙也一溜烟儿地去了。
何善光摸着胡须想了一想,便迈步出了二堂,绕进自家后宅,唤住一个小厮道:“去,在后门备辆车,撤了幡子,一会儿我要用!”
那幡子指的是标明车上主人身份名号的招牌,有身份有名望的人出门,都会在车上打起幡子。他要撤幡,显然是要微服出去了。那小厮答应一声,急忙去了。
何善光进了花厅,四房如花似玉的小妾正玩叶子戏,其中一个面前堆了一堆的筹码,满面红光,看来手气顺的很。
一见何县令进来,四房小妾连忙迎上来,摘帽的摘帽,解衣的解衣,有人递上手巾,有人捧上燕居之服,娇声沥沥,甚是体贴。
何县令摆一摆手,道:“我马上还要出去,取套常服来。”
四个小妾瞧他脸上一丝笑模样都没有,便也不敢再与他说笑,连忙服侍他换了一袭常服,戴了一顶幞头,打扮停当,何县令便出了花厅,直奔后门而去。
何县令在京里做知县,这是最磨励性情、脾气、城府的一处所在,在外县里,县令就是百里至尊,土皇帝一般。在京里,随便出来个官儿就比他大,偏偏这一亩三分地的日常又归他管,大不易呀。
何县令在京里做了两年的知县了,早练出了一副谨慎缜密的性情,那司马兴风搬出察院的威风来,却也吓不住他。司马御史前脚刚走,修真坊坊正马上又率众请愿而来,这反而提醒了他。
修真坊里死的那些人,是明刀明枪,这察院和坊里来的人,就是冷枪暗箭呐!这些人的指向,分明就是李鱼!这些人虽然跳出来了,可真正针对李鱼的人其实还没露头。
而李鱼呢,他若是个毫无背景的人物?需要有人藏头遮尾背后使力?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两边的幕后势力没全跳到他的天平上秤一秤份量,比一比轻重,他何大县尊是绝不站队的。
不过,这么大的阵仗,让他稳坐钓鱼台地等,他也静不下心来,旁人都有后台,他堂堂京县五品知县,就没有后台?这里的事儿先晾着,先找自家后台打听打听内幕再说!
第319章 为官者谨慎
唐朝时候,六部以吏礼民兵刑工的顺序排列,吏部为六部之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九卿呢?则理所当然地以太常寺为首。
因为太常寺是掌管国家礼乐的所在,这是朝廷甚为重视的一个机构,所以在九卿中的地位一直稳若泰山。
太常寺以卿、少卿为正副长官,分别为正三品和正四品上。如今的太常寺卿叫裴天睿,由于太常寺管理着许多皇家事务,所以与皇室关系尤为密切,乃是一位真正位高权重的高官。
何善光何县令乘着一辆未打名幡的牛车,出了自家的后门,吱吱呀呀好一通逍遥,便东折西转地来到了裴太常的府前。
一张贴子递进去,片刻功夫,角门儿就开了,搬开了门槛,直接让他的牛车驶了进去。
车子进了裴府,何县令才下了车,轻车熟路直奔书房。
太常卿裴天睿正在书房中抚琴,看到他来,只点了点头,何善光在一旁坐了,平心静气,闭目听乐,待裴天睿一曲抚罢,这才轻轻击掌,赞道:“亚献的琴已然出神入化了。”
太常寺负责的事务包括各种祭祀活动,而各种祭祀活动要献三回酒,第一回由皇帝执行,是为首献。第二回就由太常寺卿负责,所以太常寺卿还有一个雅号叫亚献。
裴亚献呵呵一笑,抚须道:“何明府此时前来,当有要事?”
何善光连欠身道:“正是,下官今日接了一桩案子,案情并不复杂,奈何这原告被告,背后似乎都有别有用心的人在活动,下官觉得甚是蹊跷,还请亚献指点迷津。”
听他这番话,这位九卿之首的裴太常,就是他的后台了。
裴天睿淡淡一笑,道:“这世间最精彩处,都来都不是能摆到台面上的东西。”
裴天睿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能让你何明府如此谨慎,恐怕这桩案子背后涉及到的人,并不简单吧。”
何善光颔首道:“亚献睿智,正是如此!”
当下,何善光就把整桩事件前前后后发生的事详细地说了一遍。
裴天睿眉毛动了动,道:“太子只是路过么?”
何善光道:“貌似是偶然路过,可是……上一次有不明来历的黑衣人在修真坊行刺太子,当时莫名其妙地被太子送进长安县的,也是这个李鱼!而第二天,高阳公主就奉太子之命又将他接了出去。”
裴天睿的神色动了一动。
何善光道:“所以下官以为,太子恐怕不是偶然路过,而是预知其事,专为李鱼解围而来。”
裴天睿沉吟道:“而李鱼本是作为原告到了长安县,结果察院那边却早早就派了人来,而且谈吐之间,显然是要你追究这李鱼的罪责。”
何善光道:“不错!察院的人刚走,修真坊的百姓便来请愿,一呼一应,珠联璧合,要说事先没有商量,呵呵,那也太巧了些。”
裴天睿脸色凝重地道:“这件事,本官尚完全不知晓,还得仔细打探一番才成。不过从你所言来看,这件事绝不简单。”
他沉默了片刻,道:“上一次,有人刺杀太子,李鱼救场。这一次,有人刺杀李鱼,太子解围!这个李鱼,究竟是什么身份?在做什么事情?”
何善光道:“下官已经查过,说起来,这李鱼还有官身,他是西市署的市长!”
裴天睿一呆,神气有些古怪:“居然是我太常寺的人?”
何善光苦笑道:“正是!”
裴天睿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西市署明里归我太常寺管辖,实则却是西市豪杰常剑南的地盘,这个李鱼,明里有官身,暗里却是一方市井豪雄,上边又若有若无地牵扯着当今太子,这盘棋,不太容易看清楚啊。”
何善光道:“下官也是觉得棘手,所以才来请亚献指点迷津。”
裴天睿缓缓抬起头,目视着何善光道:“我们假设这李鱼,是当今太子放出来兴风作浪的一个门客,那么,驱使察院和修真坊百姓的又是何人?”
何善光目光闪动,道:“这个人,当然得是能跟太子掰手腕的人!”
二人目光一碰,不约而同地说道:“越王李泰!”
这四个字一出口,两人的神色都谨慎起来。
片刻之后,裴天睿深深地吸了口气,道:“越王年年加封,兼领州牧无数。据我所知,明年元旦,皇帝将再授他兼领左武候大将军,并授雍州牧。”
何善光脸色微微一变:“雍州牧?”
裴天睿点点头:“是!”
雍州即京兆府,也就是说,大唐都城所在地长安,换句话说,从明年开始,这位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李青雀,要兼任掌管西京长安的长官了。
何善光压低声音道:“难不成皇帝真有易储之念?”
裴天睿睨了他一眼,微微冷笑道:“你我无须站队而前程自明,所以不必冒险登船!”
何善光刚刚有些活泛的心思被裴天睿泼了一瓢冷水,登时头脑一清,忙肃然道:“亚献说的是!那么……,如果李鱼这桩案子,实则事涉争嫡,下官该怎么办?”
裴天睿抚着胡须,微微眯眼,沉吟片刻道:“那幕后之人,既然极力撇清关系,不愿赤膊上阵,那你就当他们不存在。李鱼的案子,就当成李鱼的案子来办,你明白?”
何善光微笑起来:“下官明白了,时局尚不明朗,‘湖涂’一些,比精明更划算。”
裴天睿点点头:“这件事,我知道了,自会去打探一番。你那里,公事公干就好!”
何善光起身一揖:“下官明白怎么做了!”
何善光也不多做停留,马上起身告辞。
裴天睿并不起身相送,只点点头,目送他离开,微微蹙眉想了一想,轻轻三击掌,侍候在门外的一个小丫环闻声进来,裴天睿吩咐道:“备车,我要去大司空府!”
大司空就是当朝宰相、凌烟阁上第一功臣长孙无忌。很显然,何善光的后台是太常寺卿裴天睿,而这位裴天睿裴亚献的后台,就是那位国舅爷长孙无忌了。
做官唯谨慎,李鱼这桩案子,幕后固然有人运作,也固然是有太子为之侧目,但要说他们已然插手其中,却也未必。不过,在谨慎的何县令和谨慎的裴亚献思恃之下,却是争嫡的太子与越王已然动用门下开始角力了。
所以他们除了手脚不动,五识全开,盯着、听着、嗅着、想着、感觉着,唯恐一个不慎就卷进了风眼。
而江湖人就不会像他们一样审时度势、谋而后动。江湖人的斗争简单粗暴,哪会瞻前顾后?尤其是现在李鱼被羁押于长安县衙,临时把几十号江湖游侠的控制权交给了唯恐天下不乱的李伯皓、李仲轩两兄弟。
何善光从裴亚献府上出来,乘着牛车吱吱呀呀地还没回到长安县衙,西市里就已开始了行动,刀光剑影,就是干!
第320章 不可控了
“各位,各位,李鱼要留在长安县接受调查,现在你们由我们哥俩儿全权指挥!”
李伯皓红光满面,声震屋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说话地点是一座大酒楼,名叫“烟雨楼!”
李家大少爷觉得这个名字很江湖,所以兴冲冲地领着“新郎团”全体成员来到了这里,拍下两锭金饼子,赶走了零落的客人,把这儿包下来了。
李仲转高声道:“咱们江湖儿女,最是爽快!那些有的没的客套话儿我就不说了,李鱼礼聘大家所为何来,大家都清楚。时不我待,咱们得赶紧动起来。”
被抢了话的李伯皓很不高兴,扯扯他衣袖道:“什么叫时不我待,叫他们听了还以为李鱼要完蛋呢,要是以为收不到钱了,不肯效力怎么办?”
李仲轩道:“难得大权在握,可以大展宏图,万一李鱼出来,哪有咱们说话的余地?这还不叫时不我待?”
李伯皓一拍额头,恍然大悟,道:“确实是时不我待!”
李伯皓马上站上一张几案,高声道:“各位,有关礼聘之金,你们不用担心。李鱼用不了多久就能赶回来,即便是拖延久些也不打紧,我们兄弟可以代付!”
这两个二货为了享受享受“腥风血雨”的江湖感觉,都不惜替李鱼掏钱了。
那些江湖好汉纷纷道:“不劳两位小郎君担心,今日我等本还未曾答应受聘于李鱼小郎君的时候,那险恶之人就对我们下手了。看那阵势,是要把我们一网打尽啊!我等江湖子弟,快意恩仇,此事岂能善罢甘休,本就要大大地做它一场的,究竟该怎么做,你们尽管交待!”
李仲轩大喜,一翘大拇指道:“这才是江湖儿女风范。好,我就直说了,咱们的对头,是西市大豪赖跃飞,在他背后,还有一个长袖善舞的王恒久,咱们要做的事,就是干掉他们!”
李伯皓道:“能干掉他们,就干掉他们!干不掉他们,就干掉他们的党羽爪牙!你们擅长什么手段,就用什么手段,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干他个狗.娘养的!”
众豪杰一听,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可不是一句虚话,地头蛇撑握着天时、地利、人和,你在人家的地盘上,吃的用的住的,全都是受人家控制的,一个不慎就得阴沟里翻船,跟地头蛇做对,所谓强龙,十有**没有好果子吃。
如今一听李鱼要对付的是西市赖大柱,还有他们只闻其名、不识其人的王大梁,也难怪这些江湖好汉犹豫。
李仲轩道:“怎么?怕了么?我等江湖人,干的就是刀头舔血的买卖,何惧之有?”
李仲轩这里说的热血沸腾,大有一圆他的江湖梦的感觉,对那些已然身在江湖中的人来说,却没什么吸引力,应者寥寥。
李伯皓忙补充道:“不用担心,你们可知李鱼是何人?他是西市署李市长,上头就是西市财神乔向荣,今儿这一局,明说了吧,就是狗咬狗,咬赢了大家以后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输了大不了落荒而逃,继续闯江湖去,有甚打紧?”
还是李伯皓这番思想工作更对大家的脾味,一番“成了包养嫩模,败了下海干活”的理论,太合他们的脾味了。
众豪杰立即攘臂高呼:“小郎君所言,甚有道理。你说吧,我们如何组织,如何行动,从哪里下手!”
酒店掌柜的带着几个小伙计站在角落里冷汗淋漓。
一个店小二战战兢兢地道:“掌……掌柜的,咱们怎么办?”
掌柜的脸色难看,跟便秘似的,乜着他道:“你想干嘛,也要加入不成?”
那店小二唬了一跳,赶紧道:“小的哪有那个本事,我是说,咱们……要不要报官啊?”
掌柜的干笑道:“你见过这么堂而皇之地商量如何杀人放火的么?何况这还是天子脚下,根本不可能嘛。我估计,他们是做戏,再不然就是喝多了胡说八道,呵呵……”
那店小二不识相,小声道:“掌柜的,我看他们身上鼓鼓囊囊的,可是真带着家伙呢,不像是做戏啊。那边那个,那边那个你看到了么,袍襟上还有血呢,那总不会是鸡血鸭血吧,说不定刚刚就杀过人。要不小的这就悄悄去官府里通报一声?”
那掌柜的一向是个火爆脾气,被这不开窍的伙计说的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额头青筋暴起,再也忍耐不住,一扭身,劈头盖脸就是一记大耳刮子,破口大骂起来。
“就你能!就你本事!官府给你发薪水了啊?啊?报案!报你爷爷个死人头!这些江湖好汉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但有一个活着离开,咱们谁都活不了!你想死就去死,别害老子!”
那掌柜的一边骂,一边抽,噼呖啪啦片刻功夫就把那店小二抽成了猪头,掌柜的气咻咻地喘了几口大气,余怒未息地一转头,就见大厅里七八十号江湖好汉,人人脸色不善地看着他们,有人已经从裤腿里、袖筒里、怀襟里缓缓往外抽着兵器,那明晃晃的刀光若隐若现的太也骇人。
那掌柜的双腿一软,卟嗵一声跪在了地上:“好汉饶命啊!小老儿就是个开店做生意的,断没有得罪各位好汉的胆量!我们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各位好汉爷开恩呐!”
李伯皓呆了一呆,道:“幸好咱们没有提彼此的名姓,不怕他听到。一个开店做生意的寻常百姓而已,不必理会他!”
李仲轩小声道:“咱们的名字,他是不知道。可刚刚咱们可不只一次说过李鱼的名字。”
李伯皓道:“无妨,蚤子多了不怕咬,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李鱼屁股也不干净了。再说他现在官府里拘着呢,这里便闹得天翻地覆,也赖不到他的头上。”
李仲轩松了口气,道:“有道理,那就放过了他们吧,咱们行走江湖,行侠仗义,不去为难一个平民百姓。”
李伯皓点点头,扬声对众人道:“刚刚是哪位仁兄问我如何组织,如何行动,从哪里下手来着?”
一个江湖好汉举手道:“是在下!”
李伯皓欣然赞道:“足下很有头脑,你叫什么名字?”
那江湖好汉:“……”
李伯皓一拍脑门:“是了!此地不宜通名报姓,那咱们就直接安排吧。你们看,再有最多一个时辰,西市就该闭市了,我希望大家离开这烟雨楼之后,立即分头赶赴西市,我们要做的事很简单!”
李伯皓伸出一只巴掌:“一、尽你所能,迟滞赖跃飞和王恒久离开,直到西市闭市,咱们就在西市里下手,比坊间要方便些。等到天色一黑,大家就各自行动,能杀掉这两个人就杀掉他们,如果他们藏的深,就对付他们的手下人,把他们的人都杀光,他们也就成了褪了毛的凤凰,不堪一提了。”
“对!”
李仲轩眉飞色舞:“咱们不统一组织,不统一安排,不统一下手,大家各展奇能,各施本领,有什么法子就使什么法子,有什么本事就使什么本事,只要能得手就好!”
“哈哈哈,痛快!那就这么干!”
人群中不少豪杰,以前受人雇佣,须得完全按照人家的安排行动,骨子里其实难免还是有点受人驱使的屈辱感,此刻听李氏兄弟这奇葩的安排,顿觉快意,马上鼓掌赞同。
其实这些江湖豪杰中也不泛老成持重之辈,又或心思缜密之人,觉得李氏兄弟的作法未免有些儿戏,不过他们固然老成持重,固然心思缜密,那喜欢冒险的性格、不愿受人拘束的习惯却也是一样的。
虽然觉得李氏兄弟这番安排有些草率孟浪,却也未尝不是一种有趣的尝试,再说了,他们为人谨慎,心思缜密,也不愿被那些粗犷草莽牵累,分头行动,各凭本事,正合他们的心意,就真出了事,有这么多行动孟浪、没有心机的伙伴顶在前头,他们也更安全不是?
所以这些人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反对。
李伯皓一见大家都很拥戴他的样子,便把大手一挥,道:“好!时不我待,大家这就各自行动吧!”
众豪杰应诺一声,一轰而散,顷刻间大厅中就为之一空,只剩下李氏兄弟和站在壁角的掌柜的、茶博士、店小二一帮人了。
李伯皓看看李仲轩,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些什么,偏偏一时想不起来。
李仲轩摸摸后脑勺,有些迟疑地道:“大哥,好像有点不对啊!”
李伯皓问道:“有什么不对?”
李仲轩道:“咱们把人派出去了,何时动手,说了,何时收工,可没说啊!”
李伯皓一呆。
李仲轩又道:“这些人这一去,接下来呢?咱们在哪儿见,怎么商量接下来的行动?”
李伯皓迟疑道:“呃……这个……”
李仲轩道:“这些人一旦采取行动,就得巧妙伪装自己,掩饰行藏身份了,只怕彼此之间都没人找得到他的所在。就算咱们这时去找聂欢,他也一样没有办法把消息传递给这些人,这些人一撒出去,可就没办法找回来了呀。”
李伯皓嘴角抽动了几下。
李仲轩又道:“咱们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都用了谁都不晓得,回头人家来领钱,咱都不知道是不是咱们用的人啊!”
李伯皓目瞪口呆,兄弟俩惊怔半晌,突然一起跑出楼去。
长街之上,人来人往,哪里还看得明白谁是方才从烟雨楼里出去的。
李仲轩顿足道:“这下坏了,这仗怎么打,打到啥时候,打成啥模样,老子全然不知了啊!”
李伯皓牙疼似地道:“最糟糕的是,这些人自行其事去了, 咱们俩怎么办,没办法快意恩仇了啊!”
李仲轩摸着下巴想了想:“跟我来!”
李仲轩拉着李伯皓就走,沿着长街行了一阵,看到一间裁缝铺子,拉着他一头就钻了进去。
李伯皓纳罕地道:“咱们要做新衣裳么?”
李仲轩道:“既然找不到人了,那就不找了吧。咱们赶紧赶制两套衣服,换下咱们这招牌似的行头,把脸一蒙,咱们也去动手,尝尝江湖生涯的滋味去。”
李伯皓一听大喜:“此计甚妙,只要不影响咱们闯荡江湖就好!”
第321章 拿人头
近黄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赖跃飞凄凄惶惶地守在王恒久的书房外,等着陪老大“下班”。
他现在倒不是无人可用了,但现在身边的都是帮他治理地方,打点生意的手下,其中纵有些凶恶的,也只能欺负欺负良善百姓,哪有可能与江湖好汉争锋,虽说赖跃飞身边还有四个贴身侍卫,但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留在王大梁身边安全些。
王恒久瞧他那副样子,也不禁暗中叹气。
本来是一举歼灭李鱼一方势力的绝好机会,一旦成功,此时陷入如此窘境的就是乔向荣了,谁料太子居然巧之又巧地从那里经过,现在倒霉的变成了他们,真是世事难预料啊。
王恒久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赖跃飞马上如影随形,二人到了楼下的时候,王恒久道:“今晚去我府上吧,咱们哥儿俩喝两杯!”
赖跃飞一听大喜,他正担心若是回了自己的家,摸进来刺客不好应付,如能去王府暂居,那是最好不过。王大梁如此善解人意,真是令赖跃飞感激涕零。
在王恒久而言,也是没有办法。赖跃飞落得如此地步,全是因为甘为他的马前卒,他若此时弃之不顾,以后如何招揽他人为自己所用?即便是让赖跃飞被人宰了,于他而言,也是大损威风颜面的事。
此时,赖大柱签押署门前,一个挎着花篮的中年妇人正蹒跚地走过。
这明显是个乡下妇人,系着包头巾,穿着粗布衣裳,脸色黎黑中透着暗红,憨憨的模样,粗壮的身材,一边走,一边好奇地左顾右盼,一副看什么都新鲜的样子。
赖大柱门前四个佩刀的侍卫,瞧见她那副乡巴佬的样子,不禁撇了撇嘴角,不屑地仰起了下巴。
虽然他们四个也只是人下人,而且现在赖大柱府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可并不妨碍他们骨子里的那种骄傲。他们可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在他们眼中看来,长安城区之外,皆乡下也。
乡巴佬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从他们门前走过去了,因为傻傻地靠得太近,还被其中一个目高于顶的侍卫呵斥了一句,吓得一跳,兔子似的溜掉了。
旋即,四个不约而同仰起了下巴,用鼻孔看人的侍卫咽喉处就同时喷出了血雾。
“嗬~~嗬~~嗬~~~”
四个侍卫怒凸着眼睛,想要说话,但气都从咽喉漏出去了。
他们拼命地捂着喉咙,打着转儿,把那血更加均匀地洒在了清洁平整、被无数双脚底板打磨的锃锃发亮的青石板上,直到仿佛被拔去了塞子的皮囊,软软地瘫在地上。
“啊~~~”
一个高八度的尖叫声,响自一位过路的小媳妇之口,尖叫声只喊了一半,她就捂住自己的嘴巴,一边喊着“当家的”,一边向前狂奔而去。
她那当家的正在一家店里买铧犁,听到媳妇儿的尖叫声,“咣”地一声丢了铧犁,连忙跑出来一看,就见媳妇儿正扶着一个垃圾桶,大吐特吐。这位当家的先是一怔,继而大喜,连忙冲过去道:“娘子,你有啦!”
那小娘子吐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干呕着,一边颤巍巍地抬起左手,哆哆嗦嗦地向后一指。那当家的扭头看去,就见街市之上,抱孩子的、背箩筐的、哭爹喊娘,纷至沓来。
赖府门前,冲出六七个普通侍卫,捉着刀,又惊又怒,他们聚众站在府门前,手里拿着刀,脸色铁青,看起来无比凶悍,但是受惊逃奔的百姓从他们中间穿行过去,却显得大张着双眼,四顾叫喝的几人尤其的孤独。
“是谁?是谁?滚出来!”
侍卫有人尖声大叫着,手脚止不住地哆嗦。
其中一个侍卫站在台阶上,指着门框上一处地方,颤声道:“胡老大,你……你看!”
他所指处,是一片薄如纸的刀片,刀片轻薄,钉进了门框不过半寸,刀片两面有刃,刃上还有血迹殷殷,显然这就是杀害那四个侍卫的凶器,类似的刀片应该至少还有三枚。
那个胡老大站得远,没有看清楚,刚想迈步过去一看究竟,突然腹部一凉,伸手一摸,满手是血,旋即剧痛才突地传来。
他瞪着刚刚尖叫着从他身前逃过去的一个普通百姓的人,颤巍巍地伸出手,只说了一个“你”字,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他倒下的时候,看到另一个兄弟也倒下来,大张着双眼,就在他眼前半尺之遥,那人肋下斜着向上插着一口刀,直没至柄,显然是插进了心脏。
“这个杀手的活儿,干的不干净!”
胡老大咽气之前,脑海中居然荒涎地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前厢这里闹成了一锅粥,侧面墙上就有那“老成持重”、“心思缜密”的趁机翻过墙去,摸进了后宅。
这人一面向内潜入,一边不屑地点评前边杀人的“战友”:“杀几个侍卫有个屁用,还打草惊蛇!老子不跟他们混作一路,真是英明之举,待我找到赖跃飞,一刀结果了他,看他如何仰视于我!”
抱着这种想法趁机潜进赖府后宅的至少有三个人,他们当然是没找到赖跃飞,其中一个摸去了帐房,误把大账房当成了赖跃飞,兴高采烈地一刀抹了他的脖子,向旁边一个面如土色的账房伙计问了一声,才晓得白高兴了,恼怒之下,又送了那伙计一刀。
还有一个摸到“濯缨泉”去了,四下转悠半天,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便拆了那亭子,砍了那石榴树,把假山上的大石头狠狠地堵住了泉眼,一番泄愤之后,这才离去。
第三个摸到了花厅,只见着四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本着贼不走空的原则,却又扛不走大姑娘的客观情况,便放了一把火,宣告“我来过!”
王恒久乘上牛车,赖大柱自然没有与他并坐的资格,便佩了刀,与他的侍卫们护拥在牛车左右,大开中门,走了出去。
他们刚出府门,就见街上许多百姓惊呼呐喊,仓惶逃窜,惊疑间,赖大柱就见自己的府邸方向浓烟滚滚,火势燎天,正惊怔莫名,突听一声牛吼般的巨响,紧跟着就见一块石头翻滚着直上半空,一道水泉在火光中冲宵而起。
“铿!”
那块大石头翻滚着从空中飘落下来,正砸在王恒久的车驾前面,把地面砸出一个大坑,赖大柱怔怔地看着那块大石头两个红字的大字“濯缨”,一时间彻骨生寒。
“咔喇!
巨石裂成了数块,“濯缨”两字四分五裂。
王恒久掀开车帘儿,变色道:“什么情况?”
他说话的当口儿,那牛儿受惊,猛地退了两步,而在他们正前方,突然有四个行人猛地从宽袍之下掣出长刀,向他们扑过来,结果那巨石一落,把他们也吓了一跳。
受此一阻,他们的行动就慢了一拍,车把式反应极快,马上一拉牛缰绳,将那车原地兜了一个圈子,就往那依旧敞开的大门赶去。与此同时,王恒久的几个侍卫也拔刀向那四个刺客冲过去。
赖大柱没有恋战,带着他的人,紧随牛车往回冲,刚冲出两步,忽觉头顶一麻,猛一抬头,就见路边一处店铺二楼窗内正跳下一人,手中举着一口钢刀,刀似匹练一般。
赖跃飞骇然之下,猛然退了一步,那人一刀劈空,“噗”地一刀正中牛屁股,那牛吃痛,登时变成了疯牛,原本四平八稳的步伐,刹那间比奔马还快,向着那大门内狂冲进去,大门、仪门、二门,一路不停,车中王恒久坐不稳,哎哟一声向后栽去。
大门口儿,赖跃飞就率人与那刺客战到了一起,王恒久一念之仁,倒是给自己留了几个断后的人。
李伯皓和李仲轩加了钱,叫那裁缝铺掌柜的加上小学徒,甚至连师娘都用上了,终于赶制出了两套青色的劲装。
两兄弟还用边角料做了两块三角形的蒙面巾,中间挖俩窟窿当眼睛,就往脖子上一系,因为担心西市关门,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当他们进坊时,就见坊中虽距闭市还有一刻钟的时间,街上已经几无行人,两边店铺的掌柜、伙计,也都在忙着上门板准备打烊。
两兄弟一身劲装,脖子上系着随时可以拉上去遮住面孔的蒙面巾,简直就差在身上写上两个大字“刺客”了。
“铿!”
一个正上门板的伙计瞧见这两位仁兄这副打扮,吃惊之下,沉重的门板没上进槛里,砸自己脚面上了,痛得他眼泪都下来了,却一声痛也不敢叫出来。
一个掌柜的正急急忙忙地要给门户上锁,瞧见这两位仁兄浩浩荡荡地独自走在大街上,手上一颤,那锁无论如何也对不正锁眼了,咔嚓一声,锁扣上了,却扣歪了,忙又摸索钥匙,准备开锁。
李伯皓一见这般情形,暗自得意,脸上依旧保持着庄严神严的模样,嘴唇微动,小声对李仲轩道:“二弟,我总算明白人要衣装、佛要金装的道理了。你看,我们只是换了一身行头,这感觉马上就不同了。”
李仲轩深以为然,微微颔首,顾盼之间,看见一位小娘子抱着孩子,正慌慌张张地从面前走过,见他瞧来,骇得花容失色,连忙捂住了孩子嘴巴,生怕他开口发声,不禁微笑。
“是啊大哥,你看咱们就只换了一套衣装,就有小儿止啼之效了!”
“站住!”
“不许动!”
“缴械不杀!”
六个临下班听闻坊内发生杀人命案,忙不迭跑来处理的捕快从一条巷弄里钻出来,一瞧两人这副形象,马上拔刀的拔刀,举棍的举棍,如临大敌地将他们围了起来。
“距江湖只一步之遥”的李氏双雄呆住了。
二人互相看了看,李仲轩道:“大哥,怎么办?”
李伯皓一副便秘的表情,道:“这……总不能杀官吧?”
李仲轩道:“那怎么办?”
李伯皓把胸一挺:“穿青衣劲装有错吗?”
“没有啊!”
“脖子上系着围巾怎么了?我保护嗓子,有错吗?”
“没有啊!”
“那咱们怕他何来?”
“说的对啊!”
两兄弟把剑从腰间摘下来,往地上一丢,雄纠纠气昂昂地道:“我们缴械了,你们想怎么着吧?”
那捕头用脚尖把两把剑往自己身边勾了勾,松了口气,一挥手道:“带走,押回衙门!”
第322章 我在城楼观风景
王恒久逃回自己的府邸,不一会儿,惊弓之鸟一般的赖跃飞也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一迭声道:“疯了!这个李鱼,简直就是疯子!他居然敢把事情闹这么大,他这是根本不想有所回旋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王恒久冷笑一声道:“根本没有回旋余地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这一点,李鱼比你看得明白!”
王恒久负着手,在厅中徐徐踱步:“我西市之财,由老乔掌握。结交人脉,由我控制。要交人,得有钱,老乔取自西市的钱,每月都会拨付一定比例给我,但是自我向他发难时起,这笔钱一定指望不上了。所以……”
王恒久站住脚步,盯着赖大柱:“我要战胜他,必须得速战速决,拖延久了,他便可以不战而胜,而我,则一定完蛋!而你,已经与我,是一条绳上的蚱蜢,走不了我,也跑不了你,明白么?”
赖跃飞这些年养尊处优,渐渐失去了当年的锐气,但毕竟底子还在,见识和阅历更是较之当年不可同日而语,听了王恒久这番话,他就像一口钝了的刀渐渐重新磨砺出锋。
“我明白了!”
赖跃飞深深地吸了口气:“之前因我的人手被消灭殆尽,属下分寸大乱。”
王恒久道:“可你越乱,死的越快!”
“是!”
赖跃飞紧紧地扣住了刀柄,指节发白:“我现在还有一个人、一口刀!当年,我也只是一个人,一口刀,渐蒙上位者赏识,致有今日地位。为了性命,为了前程,赖某如今,仍可一战!”
王恒久上前两步,一只手重重地搭在了他的肩上:“我把我的暗影人马,全部交给你,放手一搏吧!”
赖跃飞振奋地道:“好!留足了守御这里的人手,其他的人……”
“不!是全部的人!”
王恒久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已经节节失利,再经不起失败了,必须集结所有的力量,务必重创对手,取得一次胜利,才能挽回军心士气!”
赖跃飞吃惊地道:“可……那个疯子,敢直接冲进我的地方,又何尝不敢冲进这里,大梁身边不留护卫……”
王恒久的面容有些扭曲,冷冷地道:“我虽不习武功,却也不乏胆魄勇气!这一战,我虽不能冲锋在前,身为主帅,却也决不能拖自己人的后腿,全押上去,必须得全押上去,孤注一掷!”
王恒久走到窗前,用力一推窗子,入目是残阳如血,放眼是鳞次栉比,何其壮观、何其庄重、何其恢宏,但是很不和谐地,在这画面的右下角,却有一处地方余烟袅袅。
那火已被扑灭,但烟仍袅袅升起,那不是炊烟,带不来诗情画意,体悟不到人间烟火气,那里是一片破败杂乱的所在,而在片刻之前,那里还是一片人间仙境。
王恒久盯着外面,一字一句地道:“去吧!等西市的坊门一关,等太阳落下西山,就开始清场!如果你成功了,明天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
他伸出一只手去,徐徐远拂,好像拂过那如画的风景:“这里,就是咱们的!”
赖跃飞道:“可常老大……”
王恒久截口道:“如果我成功了,常老大就绝不会对付我。他承受不了接连失去两个大梁的惨重损失!而且……”
王恒久得意地一笑:“这些年来,与官面打交道的人,一向是我,而他则避居幕后,所以官面人脉这条线,其实都掌在我的手中。我失去了他的财力支持,就失去了继续维系这条线的能力,他失去了我的效忠,这些线就会断掉,他想重新把线搭起来,得花一番大力气!可是他……”
王恒久顿了顿,后边的话没有再说出来,只道:“所以,你放手去做!”
赖跃飞胸中也重新燃起了斗志,顿首道:“是!”
************
“大梁,您看……”
“按兵不动!”
财神乔向荣沉默有顷,沉沉地说了一句:“咱们的人手,充作预备队吧。”
一向优柔、喜欢瞻前顾后的大账房这回却比他急切了许多:“大梁,机会难得啊,那个李鱼,太也了得,他居然真的敢做,居然不但对赖大柱直接下手,甚至想杀王大梁!赖大柱的人已经完了,只剩下王大梁的暗影铁卫,只要把他们干掉,王大梁就彻底完蛋了!大梁,当此时也,咱们应该出手相助,一举鼎定!”
大账房越说越兴奋,脸上的麻子都凸了起来。
乔向荣脸上却渐渐露出无奈的神情,摊了摊手:“你以为我不想吗?问题是,李鱼用的都有哪些人,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样的行动计划,我不知道!我怎么参与啊,我若把人撒出去,连敌我都分不清楚!”
大账房呆住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李鱼……策划了这么大的行动,这么至关重要的行动,他居然不向大梁通报一下行动计划,请求大梁予以配合?这……他也太自信了吧?”
长安县衙的班房里头,李鱼不再跟两个胥吏闲磨牙了,他隔着栅栏,翘首望向庭院上方的天空,晚霞如火。
李鱼暗想:“我被羁于此的事情,恐乔大梁尚不知晓。不过伯皓仲轩两兄弟把人手铺出去后,应该会去向乔大梁通报一下,请求配合。嗯……,这对兄弟,平时虽然不太着调,不过毕竟是世家子,见多识广,这点事情,应该会办妥当的!”
李鱼刚想到这里,就见六七个衙役,押着两个青衣劲装人呼啦啦地走进来。
那两个青衣人昂首挺胸,意气风发,其中一个漫声吟道:“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另一个不等他吟完,马上接口另吟一诗:“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值千金, 被服丽且鲜。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驰骋未能半……”
李鱼目瞪口呆:“伯皓、仲轩,你们……怎么来了?”
李伯皓、李仲轩一见李鱼,得意洋洋。
李伯皓道:“我二人行侠仗义,不幸被捕!小郎君,咱们如今做了一路啊!”
李仲轩慷慨激昂:“死何所惧,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李鱼张口结舌,转向一个班头:“劳驾,请问,他们犯了何事?”
那班头道:“今日西市发生命案,某等前去勘探归来,恰见这二人一身夜行装束,颈上系了蒙面巾,肋下佩剑,昂然行于街市之上,形迹可疑,是以带回询问!走!”
那班头说罢,用力一推李伯皓的肩膀,押着二人进去,二人向李鱼一抱拳,带着一脸慷慨就义的表情进去了。
李鱼呆呆地看着这两个被游侠传奇毒害至深的中二少年,嘴巴一张一合,跟一条出了水的鱼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那两个胥吏对视一眼,笑眯眯地走近,左边一人道:“呵呵,午后的时候,足下与这两人似乎是一起来的县衙啊!”
另一人道:“他们这副打扮,前往西市,意欲何为,可是足下指使啊?”
李鱼掩面“悲泣”:“我不认识他们!”
……
乔大梁的房间,障子门轻轻拉开了,大账房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乔向荣正背身而立,凭窗远眺。
本是看熟了的风景,也不知道他今日为何大有兴致,看个不休。
大账房轻声道:“大梁,市门快关了,是不是这就离开?我今日加派了人手……”
乔大梁摆摆手:“不!今晚,我要留在西市,看风景!”
大账房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忙欠身道:“是!”
大账房刚要退出去,外边一声朗笑:“老乔,你也未走啊,哈哈,既然如此,莫如今晚别走了,王某新得了一坛好酒,咱们秉烛夜饮,如何?”
乔向荣微微一怔,倏然回身,就见障子门不开,王恒久不带一人,单手托着一坛泥封的好酒,笑微微地走了进来……
第323章 煮酒论英雄
夜深,人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没有红袖侍酒,侍酒的是满面皱纹的乔大梁的大账房。
红泥小炉儿焙酒,火苗儿艳红艳红的,清亮亮的水,先是珍珠似的吐着泡泡,接着就滚沸起来。
亮银的酒壶盛了剑南烧春,放到那烧开的沸水里温着,酒香四溢。
夜间的佐酒小菜,以清淡为主。
一道炖菘菜,一盘拌冬苋,一道干露薤,还有一道鹦鹉菜。
前三道菜倒也常见,唯有这鹦鹉菜是刚从天竺一带传过来的,这菜也叫菠斯草,实则就是菠菜,身绿嘴红,故名鹦鹉,此时尚未普及,价比肉贵。
酒筛入杯中,微呈绿色。
王恒久举杯,向乔向荣一敬。
王恒久道:“乔兄,你我上一次夜中同饮,是什么时候?”
乔向荣感慨道:“同席而饮的机会就多了,至于你我夜中小酌,对坐长谈,依稀想来,似乎已是十年之前。”
王恒久微笑道:“正是十年之前!那时候,西市之主尚是八臂金刚曹韦陀!”
乔向荣咀嚼着鹦鹉菜,缓缓点头:“不错!当时曹韦陀刚刚干掉薛晋功,上位不过一年零八个月!”
王恒久道:“那时候,常老大带领三百老军,刚刚成为我西市一柱!”
乔向荣道:“曹韦陀借常老大之助,除掉了薛晋功,却又担心功高震主,想除掉常老大。常老大自然不是甘以待毙的人,那时候,你和我,都还没有今日地位,欲更进一步,就得站队,而且一定要站在除旧立新的一边,才有前途!”
王恒久缓缓地道:“可是,风险却也一样地大。成,则权倾一方!败,则家破人亡!所以,那一夜,你我好生纠结。为了究竟站哪边,我们喝了一宿,聊了一宿!”
乔向荣微微闭上了眼睛,又慢慢张开,眼中露出奇怪的韵味:“彼时情形,与今日何其相似!”
“不一样,不一样……”
王恒久抿了口酒,脸上浮起一抹红晕:“那时候,曹韦陀上位不久,而常老大有三百铁卫,一个根基未稳,一个是下山猛虎,有得一拼。而李鱼……,他有什么?”
王恒久淡淡一笑:“匹夫之勇,纵万人敌,不足为惧。欲成一一方霸主,须得根基雄厚,才能威慑一方。”
乔向荣道:“虽然不同,也是相同!如今,常老大固然在位久矣,但是,在位也太久了!凡事有度,不够久,和太久,都会产生问题!”
王恒久微微眯起眼睛:“一个,是根基难稳!一个,是根基老化?”
乔向荣没答这个问题,继续道:“另一方面,并没有人挑战常老大。而你我,这一次也不是站队,而是建队!李鱼,不会是那个登上西市王宝座的人,他只是一口刀,够利就好!”
王恒久微笑道:“这么说,今晚这壶酒,与十年前那壶酒,味道也不相同了。”
乔向荣道:“不错!十年前那壶酒,煮的是眼光!今晚这壶洒,论的是英雄!”
王恒久举杯,凝视着乔向荣道:“谁是英雄?”
乔向荣向黑漆漆的窗口望去,淡淡地道:“天明时分,应该就见分晓了!”
王恒久也微笑起来:“不错!天明时分,应该就见分晓了!”
二人举杯,微微一碰,一饮而尽。
当是时也,暗夜之中,刀光剑影,杀戮处处,鲜血溅射!
战,是真正的乱战!
乔向荣苦于难分敌人我,不好派人参战,但是,有人可以!
“乾隆堂”里的那位女主人,傍晚时分就下了命令:“有趣!弄不好,乱拳还真能打死老师傅!”
墨白焰道:“那殿下的意思是?”
杨千叶道:“咱们帮他一把吧,李鱼站稳脚跟,对咱们更有利!”
冯二止道:“调多少人?”
杨千叶道:“灞桥分舵的人,全都投进去!墨师和你,也去助战!”
墨白焰道:“恐敌我难分!”
杨千叶道:“无妨,和咱们混入游侠中的人联系,与之呼应,他们‘在暗’,援手‘在暗中暗’如此,咱们的人,也能减少些损失!”
“是!”
……
杨千叶这厢是如此想的,苏有道那方则另有一番道理。
“好的很呐!浑水好摸鱼,派人手,帮他一把!”
“可是,说不定乔大梁那边也会派人,再加上那些江湖游侠身份不明,暗夜之中,敌我难辨啊!”
“那有什么关系?”
苏有道微笑:“只要不是咱们的人,杀错也就杀了,如果最后只剩下咱们的人,岂不是更好?”
“是!小的明白了!”
因此一桩,整个西市这一夜该是何等的混乱,何等的可怕,可想而知。
一条条街道,一条条暗巷,一家家店铺,都成了他们的战场,都被他们利用来做为袭击和反袭击的阵地!
王恒久精锐尽出,他拥有地利!
而其他势力,却拥有人和。
至于天时,对彼此各方都有利,也都不利,这时候就看各自的本事了。
这一场杀,是真正的猎场,每一个人都是狩猎人,每一个人都是被猎杀的对象。
其中不知道将有多少人,根本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长安县衙,班房。
李鱼、李伯皓、李仲轩,三人并肩盘坐,外边黑漆漆一边,无星无月。
李伯皓和李仲轩只是在不合适的时间、不合适的地点,穿了一身不合适的衣裳出现而已,何善光何县尊审了一通,听了一通不着边际的话,也搞不清楚这俩人究竟有罪无罪,反正这时拘起来比放出去好,就先押在这儿了,也不算囚犯,暂时羁押,听候再审!
李伯皓和李仲轩两兄弟是分别坐在李鱼左右的,他们那不安生的性子,只坐了一会儿就按捺不住了。
李伯皓用肩膀拱了拱李鱼:“嗳!别生气啦!我们哥俩儿,其实根本没跑过江湖,也不懂这江湖上的道道儿啊,哪知道穿了身劲装进西市,这就被人逮起来了。以前看那勾栏里也有人光天化日穿劲装,还有那出城打猎回来的,都没事啊!”
李鱼微微锁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没理会他。
李仲轩干笑两声,道:“我们知道,群龙无首,就是一盘散沙,这一仗,十有**要败了。真要败了,你跟我们走,我们带你回陇右!”
李伯皓道:“对!我去求我爹,给你个大管事的位置,你放心啦,我们陇右李家的大管事,可比在这儿当个什么西市署市长威风!”
李鱼沉着脸道:“你们别吵!走?我要走,容易的很!我根本不担心我自己的前程。可是,如果这一仗败了,那些跟在我后边的人怎么办?”
李鱼扫向二人:“他们,也都能抛家舍业,跟着你我远走他乡?”
李伯皓和李仲轩两兄弟都在西市署跟着李鱼做过一阵子代市丞了,那些附庸于西市署的人,尤其是原道德坊勾栏院的人,与他们接触已久,人孰无情?想到一旦靠山离开,那些人必然受到的打压,两兄弟不禁沉默了。
李鱼轻叹道:“我知道,你们胡闹也罢,不懂江湖规矩也罢,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你们是陇右李家的人,除非把这天捅出一个窟窿来,否则根本不担心退路,所以,你们所经所历的一切,在你们眼中,都不外乎一个游戏。但你们可知道,你们的一个游戏,旁人是要用命来玩的?”
李伯皓、李仲轩两兄弟耷拉下了脑袋。
李鱼长长地吁了口气,道:“算了,也不用过于沮丧。你让那些人各自为战,我想,他们也玩不出什么大花样来,虽然不至于重创对手,相信他们的死伤也不大。等我出去,再重新组织吧,到时候,你们哥俩儿可千万别胡来了。”
“哦!”
李家这对宝贝,在他们爹面前都没这么乖巧过,他们听话地点了点头。这副乖宝宝模样,要是叫那位正在家里翘首企盼两个宝贝儿子考个状元榜眼探花一类的身份回来的李老爹看见,准保羡慕嫉妒恨,五味丛生。
没错!
李老爹想的不是考个进士就算完,他想的真是考状元,实在不济也得是个探花。
孩子总是自己的好,李老爹眼里,一对宝贝儿子除了顽皮了些,那真是天姿聪颖,学富五车,这样资质绝佳的少年,如果不能高中,那一定是朝无伯乐,不识珍珠啊!
天色,渐渐地亮了。
内疚懊恼了大概有一盏茶功夫的李氏兄弟睡的仍香。
两个人本来是并头儿睡的,此时李仲轩已经整个儿转了个个儿,头已枕到了原来脚的位置,大脚丫子就戳在哥哥的鼻子底下。
李鱼蜷缩在另一角,背身向着栅栏睡着,侥幸没有受到这哥俩儿不老实的睡姿荼毒。
“嗵!嗵!嗵!”
威严肃穆的鼓声响起,震得人心尖尖儿颤悠。
“这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
李伯皓咆哮一声坐了起来,抓起“枕头”就想扔,猛然发现自己睡在班房里,手里抓的是半块青砖,这才省起自己被拘留了。
李鱼和李仲转也醒了过来,就见一队队步快、马快,衣装整齐,人人佩刀,神色严肃地从班房外跑过去。人群络绎不绝,也不晓得究竟有多少人。
李氏兄弟顿生好奇,连忙跑到栅栏边儿,侧着脑袋向外瞧着。
就见无数捕快院中站定,伴着鼓声,何善光冠带齐整,领着县丞和法曹参军,脸色铁青、脚步匆匆地往外走,经过他们旁边时,都没往里边看上一眼。
何县尊在阶上站定,用力一挥手:“马上去西市!封锁所有门户,今日闭市,快快快!”
众捕快立即向外就走,何县尊站在廊下,高声喝道:“备马!快备马!”
一个衙役刚刚飞奔而去,又有一个衙役飞奔而来:“县尊,金吾卫、巡使、街使发函来……”
“叫他们西市里见!”
何善光一言打断,又命令一个衙役道:“调西市左近各坊武侯铺、不良人前往西市维持秩序,各捕虞侯守在外面,闲杂人等,既不许进,也不许出!”
“遵命!”
那衙役忙不迭跑去。
“吕县丞,你往京兆府、刑部、大理寺、察院,分别一行,且先安抚住他们!”
唐朝的县丞通常没什么实权,但关键时刻却是背黑锅的最佳人选,所以何县令脸色铁青,那位吕县丞的脸色都青的发黑了。他一言不发,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这时有人牵了三匹马来,何县令和县丞、法曹参军立即快步走过去,扳鞍上马,疯也似地往前堂冲去。
“出事了出事了,一定出大事了!”
李仲轩兴奋起来,眉飞色舞地扭头向李鱼报告,瞧见李鱼沉着脸色,马上压住快要跳起来的眉毛,一副臊眉搭眼的倒霉样儿。
李鱼慢慢站了起来,走到栅栏边,双手握住了栅栏,看着空空如寂的天井庭院,心中只想:“西市,究竟出什么事了?”
第324章 楼上楼,权上权
天光大亮,坊间鼓声隆隆,从四面八方传来,但西市之中,却冷冷清清,寂寥一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原来拥塞热闹的街道,此时都是一片坦途,匆匆来去的只有捕快、衙差,还有身着军服的人,一个个行色勿勿,神色紧张。
许多店铺留有守夜的人,但此刻都是紧闭门户,没有一个人敢打开大门,只在门缝窗隙里偷偷窥视外边的动静。
一具具尸体被抬了出来,这一次不比上一次,上一次是西市大门未开,内部就派出了清理小队,不要说尸体,连血迹都洗刷的干干净净。而这一次,自然无人善后。
西市王常剑南似乎成了瞎子、聋子,事情闹到这么大,他不可能不知道,更不应该不有所表示,但是非常人行非常事,所有人都认为常老大应该站出来表个态,不管他是什么态度,都应该有所表示时,他偏偏就没事人一般,没有任何动静。
事到如今,再蠢的人也都明白了,所有的一切,常老大从一开始就知道,而且他在有意纵容这一切的发生。而直到此刻,依旧还未等到常老大想要的结果,所以……他还在等。
整个西市都变成杀戮战场了,常老大究竟在等什么?
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一切的发生,是常老大所纵容,但大多数人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们不明白好端端的西市帝国,常老大为什么静极思动,坐视甚至纵容自己手下的人大动干戈。
明白的,或许只有三个人。
西市四大梁中的三位,除了杨思齐。
这位仁兄一心只对土石砖木感兴趣,这种事就算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也没有心思去揣摩其中的心意。当然不可能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而八柱中有些人则未免有些人心惶惶了。
东篱八柱,于福顺已死,他的位置迄今空悬。
赖跃飞基本等于半废,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嫡系死卫,全在修真坊死在了东宫六率手中,除非赖大柱想跑到阎罗殿上招旧部,否则是指望不上他们了。
至于桃依依和安如两个女汉子,她们野心不大,虽然不明白乔大梁和王大梁火并的缘由,但她们倒能处变不惊,顶多约束他们的人,此时此刻切勿生事,坐观事态发展。
凌约齐、郭子墨和楚清最是慌张忙碌,他们野心也不小,一直想往上爬,同乔大梁或王大梁一方的关系过于密切,此时想撇清关系都不成,但此时此刻,他们无法同两位大梁的任何一方取得联系。
八柱中排行第二的赖大柱平时最出风头,此时却成了丧家之犬,避之唯恐不及,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八柱中资历最老、排行第一、而且十年前曾是常老大三百袍泽之一的洪辰耀。
可是,洪老大跑到少华山养病去了!
此时,他们才惊觉到,洪辰耀的少华山之行并不简单,这个老东西,一定是嗅到了什么味道,所以匆忙逃出了漩涡。
这趟水究竟有多深啊?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这个疑问,但是没有人能给他们解答。
清理尸体的行动仍在继续,长街上每增添一句尸体,何善光的脸色便阴沉一分。
此时,他无比羡慕万年县令杨陀。
大家同科进士,同为五品县令,长安下辖两大京县,二人各自把持半边,可为什么人家那半边就没有这么多狗皮倒灶的事儿?
此时此刻,何县令可是全然忘了他的辖内有西市,有皇宫,西市远比东市繁华,给他带来大笔税赋,长安县内有皇宫区,所以每年工部拨付的基建款项远超万年县的杨陀县令了。
长安、万年,长安万年啊……
老夫的地位,却只怕是不保了!
何县令仰天悲叹,心中在滴血。
这时,一个脸色苍白的捕快拖着两条滴着血的腿走过来。
那是一个人的下半身,腰部以下,只有两腿,这种在战场上都不多见的凶残场面,居然出现在西市,饶是那捕快各种奇案要案也经历的多了,还是有些承受不了。
死尸散落各处,情形各异。
大街上,庭院中、屋脊上也就算了,还有挂在树叉上的、栽在阴沟里的、泡在粪池里的、卡在某家店铺门缝里的,更有一些泡在水井里的,耷拉在某家店铺牌坊后面的,墙里一半墙外一半的,甚至还有一个手臂在十三区,尸身在东二区的……
捕快们各处搜罗着尸体,忤作则忙着记录尸体、拼装残尸,此情此景,看得何县令、巡使、街使、不良帅、武侯长等大小官员面如土色。
“找些车来,把……尸体……都拉回去吧!”
何县令用手帕捂着嘴巴,强压着呕吐感吩咐。
东篱下,楼上楼。
乔大梁的房间,窗子大开,乔向荣和王恒久凭窗而立,眺望长街之上尸横一片的壮观景象。
他们也看到了官府赶到之前,被人抬回烧去一半的府邸的赖跃飞,赖大柱昨夜真的好拼,拼掉了一条手臂,额头戳着一口飞刀,大腿上扎着一支短匕,居然还没断气。
王恒久没有下楼,去探望他的心腹爱将,他依然站在楼上,静静地看着。
许久,乔向荣的大账房悄悄拉开障子门, 一双白袜儿的脚底板落地无声地走进来。脚步那叫一个飘逸,有种罗袜生尘,凌波微步的飘逸,简直就像一个小姑娘般的轻盈灵动。
还有他那满脸的褶皱,笑得都绽放开来,就像一位新嫁娘般荣光焕发、丰采自然。
“大梁!”
大账房走过去,贴着乔向荣的耳朵低低耳语几句,这老货有意拿矫,你故意高声一点,用旁人听得见的悄悄话不成吗?他不,偏就把声音压得极低,连乔向荣侧耳去听,都得全神贯注。
直到他汇报完了,才用得意的小眼神儿瞟了王大梁一眼,悄悄退了出去。
虽然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这一眼,王恒久已经明白了一切。
障子门拉上了,乔向荣轻轻吁了口气,转身看向王恒久:“结束了!”
王恒久目光转向窗外长街,沉默有顷,微笑起来,轻轻地点了点头,也转向乔向荣,对面而立:“是啊,结束了!”
乔向荣怜悯地看着他:“很不幸,你输了!”
王恒久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不用安慰我!”
乔向荣莞尔一笑:“我现在有些犹豫,该让你如何下场,才更体面呢?毕竟,兄弟一场。”
王恒久也笑了:“不敢当!就算十年前,你我为了前程秉烛夜谈,共同进退的时候,我们也不是兄弟!不过,你的好意,我还是领了。”
“铿!铿!铿!”
地皮在震颤,站在高高的“东篱下”楼上,两人感觉不到大地的震颤,但是听得到那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乔向荣眉头一蹙,扭头向长街上看去,另一条长街上,就见枪戟如林,无数金吾,排着整齐划一的队伍,列阵而来,一条长街,不见尽头,戟尖无数寒光,仿佛霜雪。
乔向荣轻轻吁了口气:“这番阵仗,善后一定很麻烦!”
这时,却见那军阵队伍到了东篱下停住,马上一员战将,把战刀拔出,望空一举,厉声大喝:“本将军巡街,抓获逃犯数人,供认乃与西市商贾乔向荣买凶火并,负伤而逃!来人啊,困了东篱下,生擒乔向荣!”
无边将士轰然应诺,当即就有一队官兵上前,砰砰砰地拍打着东篱下的大门,厉声喝嚷:“开门!捉拿乔向荣,闲杂人等一概回避!”
乔向荣脸上的笑容凝住了。
王恒久脸上的笑容却似春花一般绽放了:“到现在,才是真正的结束了!乔兄,你以为我的底牌就是我手下的暗影铁卫?”
王恒久轻轻摇头,惋惜地看着乔向荣:“不是的!当然不是的!你犯的最大错误,就是错估了我的底牌!我十年经营,十年人脉,你以为,就只是动用察院和坊正去搞长安县的边鼓?”
王恒久望着脸色越来直难看的乔向梁,淡淡地道:“钱,能通神!权,能御神!这十年,拨付给我的钱,我一分都没贪,你说,我收获的会是什么?”
王恒久微笑着看向窗下,那大门已将被将士撞破,如林的枪戟,即将潮水般涌入。
王恒久缓缓地道:“我现在在头痛,该让你如何下场,才更体面呢?毕竟,惺惺相惜!”
乔大梁的嘴唇命动了一下,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王恒久轻轻抬手,轻叩脑门,似乎不胜烦恼的样子。
但是,只是片刻之后,他的笑就冻结在脸上了。
眼看那大门就被撞得四分五裂,墙头还有官兵叠了罗汉,想翻进墙来,但是突然之间,一骑绝尘,远远驰来,那人背上插着一面三角形的小红旗,竟然是八百里快马的驿卒形象。
就见那快马驿报到了将军面前,就见他抱拳说了几句什么,接下来那金吾卫将军竟然把手再一挥,厉声大喝:“收兵!回营!”
说完,那将军把战刀归鞘,拨马就走,无数金吾潮水般来,潮水般去,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片刻功夫,一条长街,就跟得跟狗啃过的骨头似的,一干二净!
王恒久笑不出来了,乔向荣却也没有笑,两个人错愕地看着那些专门来搞笑的金吾卫,张口结舌!
大司空府,长安县丞老黄匆匆拜辞而去,长孙无忌微微负起手来,直到黄县丞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这才转过身,看着大厅中那十二扇的巨屏。上面,是李世民亲手所作,赠给他的“威凤赋”。
“有一威凤,憩翮朝阳。
晨游紫雾,夕饮玄霜。
资长风以举翰,戾天衢而远翔。
西翥则烟氛閟色,东飞则日月腾光。
化垂鹏于北裔,训群鸟于南荒。
弭乱世而方降,膺明时而自彰……”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自语道:“堂堂威凤,岂能受一匹夫之辱,而甘之若饴?刘啸啸?哼!哼哼!与之为伍者,皆该万死!”
第325章 遗言
浪头很大,但要看在谁的眼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蚂蚁眼中的滔天巨浪,不过是世人泼出的一碗水。
世人眼中的滔天巨浪,在长孙无忌这尊大佛眼中,也不过就是举手一按的事儿。
长孙无忌是宰相,而且是宰相班中第一人。
北衙禁军少而精,归皇室直管!南衙禁军则庞大数倍,皇帝也不能直接调动,要通过南衙来指挥,南衙指的就是宰相。
所以,执金吾闯到西市抓人,只不过传来长孙无忌一道口令,而且并非长孙无忌亲自下的口令,因为这尊大佛还不知道负有京城治安的金吾卫假公济私,跑去西市拿人了。
他只是听了黄县丞源源本本的汇报,听说这件越闹越大的事件起因竟是源于一个自陇右来,今效忠于“大商贾”王恒久的人,一个名叫刘啸啸的人,便勾起了心头旧恨,所以淡淡地说了一句:“本相接到密报,西市王恒久欺行霸市,啸众作乱,着南衙理会一下!”
宰相风范,一语尽出。
本相接到密报……
他接到了谁的密报?没有人会去问他,就算惊动了皇帝,皇帝也不会如此刨根问底,所以他说是密报,那就是密报,既然是密报,就是有含金量的消息,你得相信!
西市王恒久欺行霸市,啸众作乱。
这一句话,就给这个案件定了性质。首先,错肯定是王恒久一方,不用费心调查孰对孰错了,揪住王恒久一派往死里打,就是政治正确。而且,案件的层次也限制住了,恶霸豪贾欺行霸市引发的大骚乱,这样一来事情闹得再大,性质也就那么回事。哪怕只有三个人举旗造反,那也是造反,要上报天子的,但商贾们为了争利聚众械斗,这等小事就不用皇帝操心了。
最后一句:着南衙理会一下。
理会一下,这句含糊打得也好。究竟理会到什么程度,宰相大人没说。你自己领会吧!按照惯例,既然上面定了调子,被定为受打击的一方,就必须得受到秋风扫落叶一般的无情对待。
如果打压太过了,上边回头即便打你两板子,心里头对你也是中意的,前途无量。执行不力,那就是不唯上命是从,你会在上司心中被划进黑名单的。
这些官场门道,南衙将领们自然也清楚。所以,当宰相大人这句话传到南衙的时候,南衙将帅立即就明白自己该什么立场了,当下不惜动用军驿快报,飞驰西市,撤回了军队。
今人也好,古人也罢,常受大人物被包装过的光环、公开表现的行止所蒙蔽,以为他们就是如何的超脱于普通人。其实要说他们的见识、智慧、手段、能力,那必然是远超普通人的。
但要说七情六欲、爱恨怨憎,其实不但未必超脱于普通人,反而因为超脱于普通人的身份、地位、权力,所以会有放大之效。
战国时期魏国中大夫范雎失势,逃亡秦国,献远交近攻之策,被拜为上卿。发达之后,落魄时于他虽有一饭之恩的,亦有厚报;哪怕只是给了他一个白眼的,也要往死里整,即是如此。
西晋时开府仪同三司的孙秀,仅仅因为潘岳曾经对自己不够恭驯,掌权后就对他动了手手,自言昔日潘岳对他的怠慢,“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又有那明朝嘉靖年间,新帝登基,赞叹王守仁的功绩,决定调他入京任职,结果迟迟不得执行,最后皇帝反复催问,才给了王守仁一个有名无权的南京兵部尚书。
原因就是,当时权倾朝鲜,犹在皇帝之上的杨廷和从中作梗。杨廷和也算一代名相了,虽然也有收黑钱、循私情的问题,但人无完人,总得来说,对社稷的功远甚于过。
但是他和王守仁的老上司王琼矛盾很深,就因为和王守仁的老上司不对付,就压制着坚决不让王守仁上位,哪来的宰相肚里能撑船?
长孙无忌言出法随,说一不二多久了?几时还受过他人羞辱,当初因为卖了幢有瑕疵的宅子给褚龙骧,被那粗鲁军汉堵门叫骂,丢尽了脸面,一时在长安市上传说好久。
长孙无忌没有因此使人去收拾那个陇右刘啸啸,已然是极为大度了,而今刘啸啸既然犯到了他的手上,焉有放过的道理?
宰相大人一句话出口,风向立即就定了。
王恒久仓惶回到自己的住处,一连写下十二道拜贴,遣人分送太仆寺、中书侍郎府、察院、左金吾卫、右千牛卫、秘书少监、中书舍人、京兆府、大理寺等官署,无一例外的,人不见,拜贴不接。
不但没人接,之前曾往长安县充当急先锋的司马兴风御史大人还风风火火直奔西市,当然,不是给他雪中送炭来了,而是当场指斥长安县治理不力,御下不严,竟尔闹出偌大阵仗,要求从速、从严,惩办凶手。并且继续“风闻”,听说此事罪魁祸首,乃西市“大商贾”王恒久是也。
如此一来,这位察院来的司马老爷就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了,之前往长安县去要求严惩李鱼,也只是为官严正、过于负责,风闻消息,前往督案了。
亮明了立场,司马兴风就拍拍屁股一溜烟儿地跑了,态度已经表明了,接下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回去安份几日罢!
何善光虽然谈不上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却也不是一个强项令,黄县丞各处遛达一圈,腿都跑细了,气喘吁吁赶来向他汇报时,他才听到长孙无忌对此事的态度。
何善光登时松了口气,有长孙无忌这句话,这件事就闹破了天去也不用怕了,宰相大人自然会用他的袖里乾坤功夫,去补这天!
何县令马上吩咐道:“如今案情,已是大明了。黄县丞,麻烦你再回衙门一趟,速速把李鱼及那李伯皓、李仲轩释放!”
黄县丞气还没喘匀,赶紧答应一声,直奔长安县衙去了。
何县令缓和了一下情绪,看了看那被装了车,盖得严严实实,一车车正运走的尸体,吩咐捕快们道:“调用西市署……,算了,你们叫上邻街商户打更的人一起,速速把街巷各处洗扫干净!”
何县令说完,便转身看向巍峨静立的“东篱下”,沉声道:“去!拘王恒久到案!”
只有四个衙役,向他一抱拳,拔足便向东篱下行去!
走向东篱下的只有四个人,外边却有长安县马快步快、捕虞候一干人等,武侯铺、不良人、街使、巡使等一干官员的随从,若遇抗法,“东篱下”顷刻间就得上演一出全武行。
楼上楼,最高层。
常剑南穿着大袖,赤着双足,踩在原木的地板上,俯瞰着街上情形,许久许久,长叹一声:“想不到,那李鱼真是一个福将,这件事,居然这么快就尘埃落定了。”
在他身后,站立着两个人,两个中年人,身体已有些发福,但站立的身姿却依旧挺拔如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两人必是百战老军出身,哪怕是有些钝了,依旧是两柄杀气逼人的刀!
其中一人沉默了一下,道:“大哥觉得,还不够?”
常剑南轻轻摇头:“不够,不够!须得破而后立,才能气象一新!现在只动了一个王恒久,一个赖跃飞,元气未伤,何谈破而后立?”
常剑南微微蹙眉,带着忧色,看向鳞次栉比的连绵建筑:“你们应该知道,这西市之主,在我之前,就没一个人能坐稳三年。外敌、内患,觊觎这个聚宝盆的人层出不穷!直到我坐在这个位子上,十年了啊……”
常剑南缓缓地道:“我想留给良辰美景一座稳如泰山的‘东篱下’。她们还年轻,只要稳上十年,她们就成熟了,就有能力控制这里!她们,需要时间培养自己的人!”
另一个老军忍不住道:“大哥,两位贤侄女儿正当青春年少,也该为她们考虑成家了。若是挑得两个少年俊杰辅佐,岂非也能替她们有所分担?”
常剑南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气,半晌才道:“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没时间帮她们挑女婿,只能……先替她们打好根基。”
常剑南忽然回身,望着他:“你知道我给她们留下的遗嘱是怎么写的吗?”
那个老军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就揣着常老大半年前写下的遗书,须臾不曾离身。那老军摇了摇头:“属下不知!属下只负责,到时候把它交到两位姑娘手上!”
常剑南笑了笑,沉默片刻,道:“还是有些遗憾,四梁八柱十六桁,倒下的太少啦!倒下的少,就还立得住!想重建,难喽!那些尾大不掉者,等我一死,难免对她们姐儿俩生出轻视之心,只能交给她们自己去扑腾了。”
两个老军听他坦然交待后事,脸上不禁露出黯然之色。
常剑南轻轻吁了口气,道:“洪辰耀那老小子,倒还懂得进退,没往里掺和。他既然没有往上爬的野心,那就让他辅佐我的女儿吧。叫人去喊一声,让他从少华山赶紧给我滚回来!”
两个老军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轻轻颔首:“是!”
王恒久房间的屏风后面,支着一张床榻,那是王恒久平素午睡的所在,此时那榻上却躺着一个人,断了一臂,血把床榻都浸染了。他大腿上插着一口短匕,直没至柄,最骇人的是,额头钉着一口飞刀,射入足有三寸。
但他居然还有气,生命力也是顽强,只是身体时不时地抽搐一下,看起来受了如此严重的伤,生命力再是旺盛,也只是在缓慢地流逝而已。
王恒久望着榻上昏迷的赖跃飞,轻轻叹了口气:“天不佑我,生出李鱼这样一个怪物来,我苦心经营,十年心血,尽数毁于一旦啊!”
榻前单膝跪着七个青衣人,脸上身上,也有伤痕,但看得出来,伤势皆轻,不影响行动。
头前一人道:“大梁,我们护送你离开吧!”
王恒久摇头轻笑:“我无处去!隐姓埋名,苟延残喘?对一个曾叱咤风云的人来说,生不如死!”
他闭了闭眼,仰起头来,看着屋顶的承尘:“你们一定很奇怪,我发了什么疯,要挑起这场大阵仗来,夺个四梁之首的名号,真就那么重要吗?我们不是江湖人,名号,没有实实在在的利益重要!”
他缓缓转身,看向七人。
七人垂首道:“我们是大梁的暗影死卫,只管听命,不计其他!”
王恒久道:“但你们心里,一定难免存疑,甚而不以为然。我告诉你吧,我争的,不是名!是实实在在的利!常老大,身患绝症,命不久矣……”
七个死卫霍然抬头,惊讶地看向他。
王恒久淡淡一笑:“常老大没有子嗣,就算有,这西市之主的位子,也从来就不是父死子继、世袭罔替,而是能者居之!所以,他若死了,这西市王的宝座,换谁来坐呢?”
七个死卫依旧惊讶地看着他,在他们心中,天神一般镇压在上方,似乎永远都不可撼动的那个人,居然身患绝症 ,就快死了?
王恒久道:“这件事,我知道,乔向荣知道,第五凌若也知道。只有我们三个。但第五凌若负责理财与放赈,况且一个妇人,根本无缘问鼎至尊宝座,所以有机会的,只有我和乔向荣!”
说到这里,王恒久惨然一笑:“可惜,我输了!”
他默默转向依旧残喘着的赖跃飞,轻轻一叹,忽然伸手,拔出了插在赖跃飞大腿上的匕首,赖跃飞一动没动,腿上都没喷出多少血,估计也是没有多少血可流了。
王恒久虽不会武,手却很稳,将匕首的尖对准了赖跃飞的咽喉,狠狠往下一捺,赖跃飞猛地抽搐了几下,渐渐瘫开了手脚。
王恒久一寸寸地拔出匕首,慢慢把带血的匕首横在了颈上。
七个死卫骇然,身形向前一动:“大梁!”
王恒久横着匕首,道:“这些年,我没亏待过你们!这一次,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你们!就在榻下铁匣之中!最后,我只有一事相托,只要你们完成了,天下之大,随处逍遥,再不必受人约束!”
七人首领颤声道:“大梁!”
王恒久一字一顿,恨声道:“我一死,他必戒心全消,方便下手!给我杀了他,毁我梦想、坏我一生的李鱼!杀、了、他!”
第326章 第五凌若
李鱼、李伯皓、李仲轩,三个人回到了西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西市重新开张了,原本拥塞在各处门口的商贾、客人纷纷往里走。
挤在这熙攘人群间的李鱼三人,当然就听到了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
有人说,西市里走了水,烧毁了一大片商铺,他的家就在西市左近,看到过那大火和浓烟,一直烧到今天早上呢。
于是就有人担心、有人兴奋起来。担心的是商贾,谁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店铺遭了殃。兴奋的是百姓,如此一来,或者可以淘到很多便宜东西呢。但是,他们再急,也快不起来,因为所有的人都是此时刚刚涌进西市,人太多,肩并肩,人挨人,只能缓缓随人流而行。
又有人说,西市里遭了贼,一大早就来了好多捕快,还有官兵,抬出了七八具尸体,可见昨夜这里曾经遭遇过一场大战。于是又有商贾担心,他的店有没有遭了劫。
昨夜西市一把火,几家欢乐几家愁啊。
其实,这些人没有一个清楚西市里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死了多少人。只是,原本如太阳一般每天准时升落开合从不耽误的西市,竟然破天荒地闭市了大半天之久,还是不禁令一些附近的老居民产生了些许联想。
这种情形,虽然罕见,却也不是决然没有。一些附近的年老居民不期然想起,曾经,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形,那还是十年之前。
“十年前,西市里也曾有过类似的一幕。那一次,是我第一次站在这里,也是这么看着外面。那时这里的门窗还不是这个样子,又过了三年,才由杨思贤改建过的……”
常剑南摸挲着窗棂,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楼下街上,商贾与客人并肩而行,渐渐散向不同的道路,脚步匆匆。
“那时的你,军伍之风尤胜。谁也不认为,一个军汉,有头脑、有手段,会成为这里的主人!”
常剑南身后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女人声音,有些低沉,微带沙哑,透着一种绵绵的磁性,只听在耳中,就令人觉得无比**。
如果是李鱼听到这个女人说话的声音,一定会惊叹,这个女人若去做声优,不知要让世间多消耗几吨手纸。
一个美妇人斜斜倚着室中一处雕花的隔栏,淡淡的紫色衣衫,像一一阕瘦瘦的诗,又或者净玉瓶中一枝绽放正艳的粉桃花。
她静静地靠在那里,脸上带着一丝惆怅,人没有动,但你一眼看去,却感觉她好像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在动,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尤其是她的眼睛,就那么懒洋洋地睨着,并没有眯起,但就是给你一种媚眼如丝的感觉。
看到这个女人,你才知道怎么叫女人味 儿。
看到这个女人,你才知道女人味儿不是嗅出来的,而是看出来的。
就是这样一个可以令男人们梦寐以求,求之不得的尤物,活色生香地站在那里,常剑南饶有兴致地看着的,却是楼下蚂蚁般忙碌匆匆的芸芸众生。
常剑南笑了笑,道:“我若说,我自己当时都没想过,你信不信?”
“我信!”
女人动了,款款地走近来,她只是正常地行走,没有刻意地“强调”女性胴.体的柔美,但就是给人一种袅袅娜娜的感觉,腰在动,髋在动,腿在动,胸……似乎也在动。
她在案几前坐了下来,拈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杯酒,红唇就玉杯,小口地一抿,动作风姿优雅得无可挑剔。
“我只是没想到,我是曹韦陀的枕边人,你居然不杀我!配合你给予曹韦陀致命一击的,也是我。对我这样一个脑有反骨的蛇蝎女人,居然还敢委我以重任,一直让我担当西市第三梁。”
西市四大梁,主管经营的是乔向荣,主管人脉的是王恒久,主管建造的是杨思贤。只有第三梁,替常剑南打理他那富可敌国的巨大财富的第五凌若,一直没有抛头露面。
想不到,竟然是一个如此的一个绝色尤物。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她似乎娇弱,又似乎充满了昙花一般神秘的韵味,无论你用怎样美好的词汇去形容她,似乎都不嫌过份。
即便是以妖娆妩媚而闻名的绛真楼第一美人儿戚小怜,与她的风情相比,都要弱了几分。那种内在的沉淀与岁累,那种岁月的发酵与丰富,是一个小女娃儿无法追及的。
“你擅理财,曹韦陀在的时候,实际上就是你在替他打理财务,当时,我刚刚把西市拿到手,手里只有兵,同样求才若渴,所以人尽其用罢了!”
“我连自己的男人都敢坑,你就不怕我再坑了你?”
“呵呵,如果我告诉你,我并不是疑人不用,而是详细地调查过你,我知道你的底细,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个老大,其实胸襟也不是那么的宽广了?”
第五凌若微微地眯了下眼,明明只是审慎与警觉的表现,却像是一只波斯猫儿被主人轻轻抚摸了一下头的慵懒,说不出的迷人。
“你本是良家女,曾经遇到一个男人,一见钟情,自此种情。本以为你嫁他娶,从此长相厮守,却不想曹韦陀竟横刀夺爱。他既有权又有钱,他的钱多到能买走父母对女儿的爱,他的权也能改变质比金坚的情……”
“你不要说了!”
第五凌若的削肩止不住地发抖,眼中已然蕴起一抹雾气。
天知道当年发生的一切,是何等深沉地伤害了她,以至时过境迁,今时今日里提起,她仍然情难自控。
常剑南叹了口气,道:“我必须得说,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我已时日无多,你知道的。”
第五凌若柔美的双手紧紧地攥起,晶莹的肌肤下,指节撑的发白:“我知道你快死了,你不用整天像诅咒自己似的一遍遍提起。而我的事,与你死不死毫无关系,也用不着提起!”
常剑南怔了怔,慢慢地转过了身,凝视着第五凌若娇美无俦的容颜。
十年前,她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及笄少女,十年后,她是一个风韵无穷的少妇,她的肌肤依旧吹弹得破,岁月在她身上,似乎只是扫去了她眉宇之间的稚嫩,除此之外,似乎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常剑南缓缓地道:“你错了!我不是在颓丧地诅咒自己,而是迫不及特地欢喜期待着,因为这样,我就能快些去陪她了。这许多年来……”
常剑南伤感地望了眼终南山的方向:“她一个人,一定寂寞的很!”
常剑南又慢慢转向第五凌若:“还有你的事,虽然与我死不死没什么关系,但我还是要说,因为我若不说,等我死后,这个秘密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第五凌若冷笑:“秘密?不就是生身的父母为了钱,给自己的亲生女儿下了药,乖乖送给一个恶棍蹂躏吗?不就是一个曾经与你海誓山盟的男人,却畏惧于人家的权势,乖乖放弃了那个绝望地等着他来拯救的薄命女子吗?除了丑陋,只有恶心,有什么好说的!”
常剑南看着她,慢慢走过去,在案几对面坐了下来。
“时间过了很久了。我没见过你那位两小无猜的情郎,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不过,他的事,我倒还有些印象。”
第五凌若一双明媚的眼睛瞪着他,眸中有杀气。
她本来已决心永远忘记那个男人,但是常剑南偏偏揭开她心底的伤疤,让她流血。
常剑南轻轻点了点头:“凌若,我不知道,继续瞒着你,对你来说,是一种幸运亦或不幸,但这真相,你有权知道的。”
第五凌若一掌拍在桌上,咬牙切齿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常剑南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轻轻地道:“别把男人,都想得的那么坏。我有多爱她,你知道!你爱的那个男人,一样这样爱着你。”
第五凌若依旧冷笑:“是么?所以我费尽心机,为他保留清白。而他却负了我,畏于曹韦陀的权势,拿了曹韦陀赏赐给他的钱远走他乡。如今他已经儿女满堂了吧?偶尔会想起我来,心怀歉疚么?哈!”
“我知道,风情万种如你,居然还是一个处子,任何人都想不到。就算当初知道你不曾被曹韦陀玷污的人,也以为你早成了我的禁脔。”
常剑南笑了笑:“当时曹韦陀内忧外患,败迹渐露。而你显露了你精于理财的天赋,他那时恰恰需要这么一个人!虽然尤物难得,但是保住江山,才有美人,这个道理他懂,所以他没有强迫你!”
“我也知道,你竭力为他理财,展示你的本领,让他器重你,依赖你,从而不敢强迫占有你,是为了等你的情郎来救你。你很聪明,甚至为此攒下了一大笔钱,收买了曹韦陀的一些亲信,安排好了一切……”
“可是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他出卖我!他不相信我们逃得掉,他居然掉过头来出卖我……”
第五凌若的眼睛红了,晶莹的泪珠噼呖啪啦地掉下来,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再也不复方才的优雅与矜持。
常剑南有些内疚地轻轻摇头:“他没有!他没有逃!他依约回来找你了!”
第五凌若整个脸都凝滞在那儿,吃惊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常剑南用力点点头:“你的男人,没有抛弃你!更没有背叛你!这是我,审讯曹韦陀的遗党时,得到的消息!”
第五凌若像风中的花儿一样簌簌地发起抖来,她努力地撑着桌子,想要站起来,全身却已毫无力气,就像她当年喝下母亲亲手为她烹的汤,身子酥软成泥的时候。
“你……你说什么?”
“他依约前来,要和你远走高飞。但是,他被曹韦陀的人发现了,他怕连累你,被曹韦陀发现你的背叛,所以没敢赶往与你约定的地点,而是引开了追兵,把所有的事揽在了他自己身上。”
“你……你……他怎么样了?”
第五凌若这回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他死了!”
仿佛一记大锤,狠狠地锤在第五凌若的心上,她曾经碎过的心,登时再度碎成了片片。
常剑南轻轻摇头:“不要问我,他的骨骸埋在何处。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或者……是被曹韦陀的人喂了狗,你知道,曹韦陀喜欢用这种手段对付反叛他的人。而对你,他当然愿意用你的情郎已然背叛了你的消息来消灭你的情意!”
“我……我……”
第五凌若的身子摇摇欲坠,已经将要昏倒。
常剑南道:“我没有告诉你这件事。因为我觉得,你恨男人,不相信男人,从此无情无欲,或许……能为我做一个更称职的掌财人。可是,人是会变的,我老了,也快死了,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
常剑南感伤地笑了笑:“斯人已逝,骨骸业已化为尘土了。节哀吧!”
第五凌若咬紧了牙关,狠狠一掌向常剑南掴来,常剑南没有闪躲,就那么默默地看着她。
受到这个消息的强烈刺激,第五凌若此时竭尽全力的一掌,其实也是慢到了极点,弱到了极点,那指缘刚刚挨到常剑南的脸颊,她就昏了过去。
常剑南凝视着昏倒在榻上的第五凌若,轻轻地道:“原谅我,对不起!”
……
“情形好像不对啊!”
为了避免更大的影响,西市已重新开始营业,但东篱下一带,善后工作仍在继续,官府的人也还未全部离开。
李伯皓看了看西市署门口进进出出的捕快,有些疑惑地道。
李鱼也犹豫了一下,道:“走,先进楼里打探一番!”
他们转身折向了东篱下,东篱下一楼大堂里的伙计们都在拾掇桌椅,忽然看见李鱼出现,叽哩咣啷,手中的桌椅掉了一地,其中一个椅子就砸在脚面上,都忘了呼痛。
他们震惊地看着李鱼,李鱼也在狐疑地看着他们:“怎么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昨夜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鱼知道这些伙计所知有限,马上向二楼走去。待他三人一走,那些伙计马上震惊地窃议起来:“李老大,就这么悠哉悠哉地出现了!”
“他昨夜发动了那么大阵仗的战斗,杀得尸山血海,这一大早的,就跟没事人儿似的出来了?”
“这气魄,啧啧啧……”
“他居然就带了两个侍卫,我真是服了他了!”
“这倒没啥,王大梁都完蛋了,西市任他横着走了,带不带人的有什么?只是这官府的人都还没走,他敢出来!”
二楼上,一个伙计肩上搭着毛巾,从长廊走来,陡见李鱼,“啊”地一声尖叫,赶紧捂住了嘴巴。
李仲轩按捺不住了,道:“我说,你怎么跟见了鬼似的?”
那伙计忙不迭点点头,急忙又摇摇头。
李鱼道:“乔大梁可在楼上?我要见他!”
那伙计赶紧抬手指指楼上。
“谢谢!”
李鱼点点头,领着李伯皓和李仲轩向楼上走去。
三楼,就是四梁办公所在了。只是杨大梁平时不来这里,乔大梁此刻闭门不出,不知道在筹划什么,王大梁已经自尽了,所以三楼来来去去的办公人员也都摒了呼吸,踮了脚尖,一个个跟清明时节的游魂似的。
李鱼三人上了楼,正要走向乔大梁的房间,轨轨轨地一阵响,一道门户一开,从三楼通往楼上楼的升降梯房打开了门,四梁之中唯一一个应该还算正常的第五凌若,跟游魂似的飘了出来。
通向各处的通道间,那些办公人员都站在那儿,正呆滞地看着李鱼一行三人,忽然看见第五凌若神思恍惚地飘出来,不禁更加吃惊:“这是……,西市四梁,不会都出了问题吧?”
第五凌若两眼呆滞,游魂儿似的往前走,忽然娇躯一晃,肩头撞在墙上,脚下不稳,就要跌倒。
李鱼并不认识她,眼见一位姑娘神思恍惚的,赶紧上前搀了一把,道:“姑娘,你没事吧?”
第五凌若飘忽的眼神儿抬起来,忽然看清了李鱼的样貌,禁不住一声尖叫!
二楼那位伙计听到三楼传来的尖叫,登时松了口气:“你瞧,没深沉的也不只我一个,三楼的伙计一样没深沉!”便怡然自得地继续打扫各处雅间去了。
“不可能!他不是死了吗?就算没死,也绝不可能一点没变,为什么他和十年前一模一样!我在做梦,我一定是思念过甚,产生了幻觉!”
第五凌若紧紧地抓住李鱼的手臂,虽然她不会武,但此刻紧紧地攥住李鱼的手臂,竟尔令李鱼觉得手腕生痛。
“姑娘?姑娘?”
李鱼正在纳闷儿,这里怎么会有一位如此失态的美貌女子?一时之间,他心中甚至生出些不太健康的联想:常老大贪色好欲,强占民女一类的……
第五凌若被他的声音唤醒了:“不是做梦!那就是……人有相像了。只是,这个男人,和他长得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第五凌若迅速恢复了理智,她深深地凝视着李鱼,仿佛看到了那曾被他爱过一阵子,恨了一辈子的情郎。只是泪水在迅速凝聚,模糊了她的眼睛,使得她想看清这男人,都成了一种奢望。
第五凌若的人跑了过来,试图搀起她来:“大梁,您怎么了?小的扶您起来!”
李鱼听他们一说,这才知道这个美貌女子竟是他一直不曾见过的西市第三梁,李鱼吓了一跳,连忙礼貌地想要拿开第五凌若的手指:“姑娘,请放手!”
李鱼几乎是一根一根地掰开了她的手腕,第五凌若慢慢低下头,两颗泪珠无声地泪下,打在他的手腕上。可因此一来,第五凌若却突然看到了李鱼系在腕上的“宙轮”。
“那是……那是他的饰物……”
第五凌若这一天之内所受到的刺激,实在比她这一辈子受到的打击都多。她张了张嘴巴,想要说话,可骤受强烈刺激之下,嗓子一时竟然失音了。她只是颤抖地指着李鱼腕上的“宙轮”,嘴唇翕动了几下,就身子一软,再度晕厥了过去。
第327章 一波还未平息
李鱼和李伯皓、李仲轩到了乔向荣乔大梁的房门前,从小厮口中却只得到一句:“大梁不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再要多问,那小厮便闭上了嘴巴,不肯再说一句。能在这层楼里做事的人,哪怕只一个端茶递水的小厮,都生了一颗七巧玲珑心,如今这个时刻,多说多错,多做多错,他们都谨慎的很。
李伯皓不耐烦道:“咱们直接去见常老大吧!西市闹成这个样子,他可不能做缩头乌龟啊!”
这句话大不敬,但那小厮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障子门门口,仿佛没听到。
李鱼摇了摇头,只说了一个字:“等!”
越过锅台上炕,那种不知分寸的事儿,李鱼是不干的,他的人生,可没有这对宝贝兄弟的底气,所以骨子里还是很知道进退的,虽然有些行为显得极为狂悖。
李鱼站在乔大梁门口的时候,乔大梁正站在常老大的门口。
他静静地站在那儿,缓缓地吞吐着呼吸,想让呼吸平稳下来,心跳变缓下来,但是偏偏一番努力之后,心跳变得更快,呼吸变得更急促,根本无法做到镇静自若。
常老大门外那两派侍卫虽然枪一般杵在墙边,没有发出半点声息,但是乔向荣心中很清楚,恐怕所有的人都在看他,甚而对他的失常有些讶异。
算了,既然无法做到心如止水,那就……
乔向荣伸出手去,猛地拉开了障子门,大步闯了进去。
常剑南正在喝茶。
良辰跪坐在他身左,手中拿着一把小蒲扇,正在轻轻扇着红泥小炉儿的炭火。
美景跪坐在常剑南身侧,一双小拳头正轻轻地捶打着常剑南的大腿。
常老大高卧榻上,正端着一只白瓷的小碗儿,呷着茶汤,看到他进来,只是撩了撩眼皮。
乔向荣气息咻咻,一进来就单膝跪地,顿首道:“乔向荣向老大请罪!”
常剑南睨着他,忽然笑了笑:“何罪之有?”
乔向荣垂着眼睛,不敢与他对视,沉声回答道:“属下与王恒久争斗,给西市惹下了大麻烦,故而向老大请罪!”
常剑南没有说话,只有轻微的呷吸茶水的声音,过了半晌,听到“咔”的一声轻响,那是茶碗搁到几案上的声音,常剑南的声音随之响起:“你们都是我的老兄弟,也都是我的左膀左臂,有什么事如此化解不开,非要拼个你死我活?”
乔向荣道:“老大,我知道,这是我的错,如果……我早点请老大定夺,就不会……”
他沉默了一下,扬起头:“但是,属下没有选择!”
常剑南扬了扬眉:“哦?”
乔向荣道:“当王恒久向属下发难的那一刻起,属下除了一战,就已没有其他选择了。”
常剑南咀嚼了一下这句话,点了点头:“不错!你若退让,便是自掘死路!你若请我调 解,就是示弱于人。所谓树大招风,这一次你示弱了,下一次生出野心向你挑战的人将会更多,天知道哪一天就会阴沟里翻船。该立的威,是要立的!”
乔向荣感动地道:“老大懂我!”
常剑南叹了口气,道:“其实你们的阵仗闹的这么大,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知道,我为何一直袖手不理吗?”
“垂死之人,又怎么会在意这些事情?”
这句话只在乔向荣心中一转,却不敢说出来。
常剑南凝视着他,笑了笑,道:“我西市,一梁一柱,一桁一檩,全都是靠自己的本事打上来的。如果我强行插手,暂时可以弹压下去,但……治标不治本。何况,我也需要……知道你们之中,谁最能干。”
说到这里时,常剑南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伤感。
乔向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里却是嗵地一下,变得无比激动。常老大这句话,是不是 意味着已经选定了他为接班人?呵呵,也只能选择他了吧,王恒久一死,他已经没有第二选择了。
乔向荣忽然想到了李渊,那位大唐太上皇当初的心情应该也是这样的吧?
“我刚才,召见了第五凌若!”
常剑南又说话了,乔向荣打起全副精神,认真地听着。
常剑南道:“她是个好‘管家’,精于术数之学,及笄之年就能弹压得住西市上上下诸多账房,叫人心服口服,这十年来,更是我的莫大臂助。她现在年岁也不算大,还可以做很多年。你和恒久这一闹,我这架子都快垮啦,你们俩,可别再闹了生份。”
乔向荣知道他这是在交待后事了,而这时只管听着就好, 不管是答应或者有所疑问,都是很不妥的。所以他闭紧了嘴巴,甚至连头都不点,只管听着。但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了那位绝世妖娆的模样。
乔向荣并不好色,但不好色只是不沉溺于色,却也不至于厌色,对于这样一位绝世尤物,他一样极有兴趣,就像他对金钱、权力、身份、地位的兴趣,绝色妖娆,本就属于你拥有财富权力地位的一个象征。没有金钱、权力、身份、地位,又怎配拥有这样一个媚到了骨子里的妖精?
所以,以前,她是常老大的禁脔,将要继承常老大一切的我,也应该继承了她。那样的话,倒不妨让她继续做西市的‘大管家’,嗯……是做我乔向荣的大管家。”
“这对丫头,乖巧可爱,‘东篱下”就是她们的家,以后也会是!”
听了常老大这句话,乔向荣脸上绷紧的线条也变得柔和起来,虽然没有露出明显的笑意。
这对长相甜美、乖巧可人的孪生姊妹,他也很喜欢的。常剑南就算不特意交待,他也会把她们留在身边。他的年纪也不小了,有这样两个充满青春活力的美少女每天给他暖床,他相信自己会变得更有活力。
当然,他会把她们当成女儿一样宠的。
常剑南拍了拍良辰的小手,自嘲地一笑:“你看我,罗里吧嗦,不知所云。不过,除了这些,我也不知道该向你交待些什么了。”
他的眼神中透出一股奇怪的神韵:“因为旁的事,我不用交待,相信你都会做的很好!”
乔向荣谦卑地垂下头,依旧未敢说一声“是”,但显然已经默认了他的交待。
常剑南仰起脸儿,拈杯的手搭在膝上,痴痴出神良久,向他挥了挥手:“事情闹的很大,官府那边要安抚下来,恐怕要付不出不小的代价。这件事,你去解决!”
这一次,乔向荣终于应了一声“是!”
常剑南又道:“恒久一直负责我西市的人脉经营。你要解决这件事,光有钱不行,还得花得出去,所以恒久那边的人脉关系,从现在起暂由你接手,一并负责了吧。”
这是传位!
老大这是明明白白地传位了,而且是等于已经开始实施了。
乔向荣激动的难以自己,情不自禁地顿首:“是!”
常剑南笑了笑,道:“恒久一定藏了些只属于他自己的人脉,他一死,这些人脉也就断了,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我,你们,你们之下的他们,不只是我们,所有的人,总会利用便利,替自己做些事的,水至清则无鱼……”
这句话,乔向荣又无法回答了。
常剑南自顾自地点了点头:“我有些乏了,你去做事吧”。
乔向荣恭谨地应了一声“是”。
乔向荣轻轻拉开障子门,走出去,再将障子门轻轻拉上,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心情无比平静,呼吸悠长而平稳,心跳缓慢而有力,浑身充满了力量的感觉。
那条甬道并不窄,可是因为两边肃立着许多的侍卫,每次从这中间走过,他都有些压抑感。但此刻迈步向他们中间走去,那种奇怪的压抑感突然消失了,乔向荣竟尔有种闲庭信步的感觉。
房间里,良辰美景两双美目在障子门拉上的那一刻,不约而同的定在了常剑南身上。两个美少女都是一脸的狐疑。
“老大,你刚刚在说什么呀,神神叨叨跟交代后事似的,好奇怪!”
“啐啐啐!你个乌鸦嘴,别胡说八道。不过,老大的话,真是听不懂呢。”
常剑南笑了笑,道:“你们两个鬼丫头,不需要你们懂的事,懂来干吗?”
美景白了他一眼,丝毫没有对主人一般的觉悟。
她们自从来到常剑南身边,就被他当成弟子一般的教养、指点,学习时很严厉,但平时又极宠溺。她们从小无父无母,在她们心里,早把这个常老大当成了父亲一般看待,而且她们觉得和常剑南也确实情同父女,所以对他虽然敬爱,却无惧怕之意。
美景道:“人家才不稀罕懂。对啦,听说昨儿打得那么热闹,都是李鱼干的呢,这个家伙,真是太能惹事了。姐,一会咱们瞧瞧那小子去不?”
“不许去!”
常剑南脱口而出。
良辰美景不约而同地嘟起了嘴儿,良辰不高兴地道:“为什么,最近老是不许我们出去,‘楼上楼’一共就这么大地方,腻味死啦。”
常剑南道:“我快要病死啦,你们两个臭丫头,多陪陪我都不行?我这人有那么腻味么?”
良辰美景两双美眸同时瞪大起来,绷紧小脸,惊吓地看着常剑南。
良辰伸出一根手指,小心地戳了戳常剑南结实的胸肌,认真地道:“喂!你结实的跟一头大牯牛似的,你还说你生病了,你骗我们的吧?”
常剑南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道:“当然是骗你们的。这么容易就信了。”
美景没好气地拐了他一下,负气转身道:“都快被你吓死了,没点正形,不理你了。”
“嗳!”
常剑南拍拍她的香肩,美景肩头一扭,不肯回头。
常剑南道:“跟你们开个玩笑嘛,别那么小气。咳!我不许你们出去,是因为现在的情形实在太乱了,大梁少了一个,大柱少了两个,不知多少人眼巴巴地盯着这空位子呢,你们两个是我身边的人,你们这时出去找李鱼,旁人会怎么看?会怎么想?”
良辰美景毕竟是常剑南亲手教导出来的,一听这话就知道她们这时出去接触任何人,都会令这个庞大商业帝国的人产生诸多联想,解读多了就会产生诸多误判,天知道会不会因此又惹出乱子。
所以两个丫头对视了一眼,便蔫巴巴地应了一声:“喔,我知道了!”
……
常剑南把两个小丫头禁足于楼上楼,究竟是不是担心山头林立的部下们产生误判与解读,无人知晓。但有一点他说的是对的:无数人此刻在观望、在打听、在串联、在觊觎。
其中尤以凌约齐、郭子墨和楚清最为忙碌,派人打听消息,互相之间串联,琢磨走动上层,进行各种自保,打探其他人动向,忙得不亦乐乎。
其实不只他们坐不住了,就连一向置身事外的两个女大柱桃依依和安如,这时也不禁凑到了一起,分析局势,商量对策,巴望着能更进一步,又或者拉个与之关系相近、资历也够的人进八柱序列,增强她们这一派的力量。
与此同时,更多的人在盯着他们,要知道,不管他们是上位,还是因为与倒台的王大梁走的太近而下台,都意味着他们原来的位子要空出来!不!不仅仅是一个位子!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不管他们谁上位,都会大肆提拔亲信!然后呢,被提拔上去的那些人也会依样画葫芦,继续提拔他们的班底。所以,不知有多少机缘将出现,不知有多少晋升机会将出现。
如果他们之中有人下台呢?那就更是普天同庆啦!上边倒他一个,下边就要层层垮台,他的嫡系,他嫡系的嫡系,他完全不知道不清楚不认识的他嫡系的嫡系的嫡系的嫡系……,一倒一大片,那又将给多少人提供机会?
所以,整个西市王朝,都在狂热的骚动之中。
如果说,昨夜西市的那场混战,可以比喻成一个暗夜之中血腥猎场的话,那么此刻的西市,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杀人不见血的更大猎场,无数人闻风而动,在扮演猎人的同时,也成了他人眼中的猎物。
此时此刻,站在第五凌若面前,被她紧紧盯着的李鱼,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猎物,而且是一条已经被摘了腮、除了鳞、剔了腥筋、剥了鱼皮,削成一片片的,整齐码放在盘子里,旁边还备了一碟新磨芥茉,即将被人大快朵颐的鱼脍!
第328章 试戏
“年龄!”
“20!”
“姓名!”
“李鱼!”
“何方人氏?”
“利州!”
“家庭状况?”
“父,李老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母,潘氏。家父已于七年前过世。”
“身高,体重……,算了,这个我看得到。”
一番很诡异的问答。
问话的是个风情万种的美人儿,可是看她忽而充满希冀、忽而有些落寞,忽而无比紧张、忽而大失所望的神情,李鱼不禁有些担心,这位西市四大梁之一的第五凌若姑娘,可别是患了失心疯?
第五凌若也在看着他,模样、胖瘦、高矮,甚至声音,似乎都和那个人一模一样,但是……这不可能啊!如果是他,十年岁月,怎么可能不在他身上染下一丝痕迹,最重要的是,这个人不认识她。
第五凌若看得出来,他不是伪装,他那茫然、奇怪甚而有些同情自己这个“疯婆子”的眼神绝非作假,他真的不认识自己。而且,他说的名姓,籍贯、身份等也不会有错,他已经做到十六桁之首的位置,常老大那里一定已经调查过他的底细。
李鱼正等在乔大梁的门口,莫名其妙地就被一个小厮唤进了第五凌若的签押房,还没等他问个缘由,第五凌若就是一连串的发问,弄得李鱼莫名其妙,好在这套听起来比较诧异的对话,对于后世的李鱼来说,倒是司空见惯,因而对答如流。
一时间,李鱼恍惚产生了一种错觉:一个言语犀利的霸道女总裁,正在不屑地向人事部推介过来的初出茅庐的男秘书在进行发问。
第五凌若绕着李鱼转了两圈,明明就是他,可是为什么名字不对、年龄不对、家世不对,除了长相,什么都不对?可若不是他,为什么他的腕上也有那么一只式样很古怪的饰物?
第五凌若这十年来见过的宝物多了,无论是何方饰物,她从未再见过一只与她的情郎腕上所系饰物风格、款式相同甚至相近的任何一个,从来没有。
十年,仅仅十年啊,就算是他的儿子,也不该长这么大了。如果是容貌酷肖,难道那罕见的腕饰也能恰好相同?第五凌若不相信世间有这种巧合。
她忽然站住脚步,盯着李鱼,一双妩媚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
眼波如水,指的就是她这样的眼睛,当她幽幽地望着你的时候,你仿佛就会感觉到,她正低声向你倾诉着缠绵入骨的情意。当她眼神凌厉地瞪着你的时候,你也会有一种霸气的惊艳。
而当这样一个女人,向你微微眯起眼睛的时候又会怎么样?
就像一双弦月,能紧紧系住你的眼神,让它不舍得离开半分。
可惜,那只是一刹那,片刻之后,她就闭上了眼睛,只能看到她吹弹得破的脸颊上,两排整齐漂亮的睫毛。
“现在,我说,你照着说。”
“啊?”
“就冲你贱!”
“啊?”
李鱼大惊,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突然就听到这么一句话,这个漂亮女人,只要勾一勾手指,就不知有多少男人愿意像只谄媚的狗狗,摇着尾巴凑到她裙边去,不至于如此地饥渴吧?
第五凌若张开了眼睛,有些气恼,有些羞恼,显然一看他那蠢样儿,就知道他会错了意。
第五凌若一字一句地强调:“重复我的话!”
李鱼惊讶地看着她,结结巴巴地道:“重复……你的话?”
“对!”
“就冲你贱?”
“对!但不要用疑问的语气,重说!”
“就冲你贱。”
“这回对了,语气再加重点!”
“就冲你贱!”
“这回不错!不过,语气不对。想像一下,你现在很得意,你在用这句话逗弄一个未谙世事的小姑娘,那时候应该是什么语气?再来一遍!”
“呵呵,就冲你贱!”
“不对!”
“嘿嘿,就冲你贱!”
“不对!”
“哈哈,就冲你贱!”
“不对!”
“嘻嘻,就冲你贱!”
“是叫你向我发贱,不是叫你不男不女地犯贱,重来!”
“就冲你贱!”
“要有起伏,就字和冲字之间,要拉开一些!”
“就……冲你贱!”
“不是这样,要带点贱兮兮的感觉!”
李鱼悻悻地道:“导演,啊不!第五姑娘,你是不是应该先给我说说戏,在我说这句话之前,我和要对戏的那个人,是一种什么关系?我们两个的人物设定是什么样的?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我说的这句话。情绪的拿捏与把握,应该是和当时的环境、人物关系相合谐的,不了解这些,我演技又不好,很尬戏的。”
第五凌若又瞪起了眼睛:“叫你说,你就说,哪来那么多废话?我现在闭上眼睛听,你用你想得到的各种语气,反复跟我说,直到我听到口吻最符合的,开始!”
“第五姑娘,虽然你是大梁,我连大柱都不是,但是士可杀不可辱……”
“啪啪啪!”
第五凌若轻轻拍了三记手掌,左右两边的墙壁突然就变成了一道门户,从两边分别挪进来两座肉山,往那里一站。
本来极宽阔的房间,李鱼登时生起一种极度的压抑感,有些让人窒息。
四个女人,极肥硕的女人,眼睛都瞪得铜铃一般,她们正活动着手腕,那手腕估计比李鱼的大腿也细不了多少。
这是四个女相扑手,长安市上怎么能没有相扑手?李鱼逛道德坊勾栏院时,就曾经见过一对女相扑手角逐,她们腾身飞扑的时候,整座台子都在震荡,害得李鱼一度担心那舞台随时会跨掉。
而眼前这四个女相扑手,这吨位和当时表演的两个女相仆手相比,至少是加强型3.0版的。
李鱼咽了口唾沫:“识时务者方为俊杰,我说!”
第五凌若似笑非笑:“够贱!”
李鱼敢怒而不敢言地道:“不过,好歹我也是有头有脸的一号人物,我……咱们这儿发生的一切,第五姑娘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
第五凌若淡淡地道:“就你有头有脸?我不要名声的么?少废话,说!”
“就冲你贱!就~~冲你贱!就冲~~你贱!就冲你~贱!就……”
第五凌若闭上眼睛,仔细地听着,从她不时细密眨动的眼睫毛,可以看得出她很紧张。李鱼不紧张,李鱼很羞愤。这叫什么事儿啊,你是大梁又怎么样,也不能你发神经,我就得陪你发神经啊,本公子卖身不卖艺的啊!
李鱼越说那语气越不对,第五凌若终于失去了耐心。
她张开眼睛,看着李鱼,道:“闭嘴!你根本不认真说!”
李鱼马上闭紧了嘴巴。
第五凌若道:“你腕间有个饰物,拿给我看看。”
李鱼脸色一变,马上退后一步,警惕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第五凌若一见他如此警惕,如何还不知道那件饰物一定有什么特别的门道?她马上伸出手:“交出来!”
虽然那东西李鱼很少用起,但有了这东西在手,李鱼就等于拥有了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大作弊器,这个东西岂能交予他人?他可是连母亲潘氏甚而小吉祥都不曾说过的。
李鱼又是一退,变色道:“第五姑娘,那东西虽不值钱,却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传家宝,不能示人的。”
四座肉山向中间一挤,李鱼这回真的要窒息了。四只大肉掌往他肩上一拿,任他有通天本事也使不出来了。
李鱼大急,口不择言道:“不能看的,不能看的,那饰物是我李家的传家之物,我奶奶传给我娘,将来传我媳妇儿的,第五姑娘,瓜田李下,避避嫌疑啊。实不相瞒,我有狐臭……”
李鱼如此紧张那腕上饰物,第五凌若愈加起疑。她记起,当初那人也是特别的在意他腕上的东西,还时常独自一人时把玩,被她发现时便吱唔过去。那时她也未曾放在心上,此时看他紧迫模样,第五凌若顿时起疑,那东西,究竟有什么用?
想到这里,第五凌若吩咐道:“给我夺下来!”
四个女相扑手立即动手,李鱼生怕她们那大手把那宙轮一把捏碎了,虽然这天外来客制造的玩意儿,照理说不该这么脆弱,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李鱼赶紧道:“别别别,小心些,我说,我说,我好好说还不行吗?就冲你贱,就冲你贱,我就冲你贱……”
“哗啦!”
障子门拉开了,乔向荣乔大梁居中,李伯皓李仲轩两兄弟分列左右,三个人张口结舌,目瞪口呆。
就见室内四个胖大妇人擒着李鱼,正在撕扯他的衣服,李鱼就像被网起来的一条小鱼儿,竭力挣扎着,一边抻着脖子冲第五凌若喊:“就冲你贱!就冲你贱!”
而第五凌若呢,粉拳紧握,杏眼圆睁,娇身微微前倾,一副恨不得冲上去亲手扒他衣服的模样。
“这什么情况?”
乔财神有点眼晕,第五姑娘想睡男人,还用这么费劲么。
看到门口三个人,第五凌若也是一怔,李鱼回头看见,兴奋大呼:“乔大梁!伯皓、仲轩,快来救我!”
李伯皓和李仲轩还真不把什么大梁大住大把式的放在眼里,立即纵身跃进室中,按剑喝道:“放人!”
乔向荣一愕之后,也知道室中这一幕不可能是他第一印象中的猜测,虽然心下好奇,但此刻显然不是一探究竟的时候。
乔向荣皮笑肉不笑地道:“凌若这是在干什么?李鱼是老夫的人,打狗,也得看主人吧?”
乔向荣在为李鱼帮腔,可是他这句比喻放在饶耿饶大桁的身上,或许人家甘之若饴。在后世而来,阶级观念没那么强的李鱼听来,就不大舒服了。
不料,比李鱼更不舒服的,居然是第五凌若。
第五凌若冷笑道:“弹指之间,灭了赖大柱、逼死王大梁,西市成了战场,死伤无数,却能全身而退,这份本事,就算你乔大梁也做不到吧,如此人物,在你手下,居然只是 一条狗?”
乔向荣胀.红了脸庞,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言下之意,其实是就算我养的一条狗,你要打,也得看我面子吧?更何况是我的人呢。但是被人家揪住了话头儿,这时怎么解释?就算解释清楚了,也露怯啊。
第五凌若忽地摆摆手,让四个女相扑手放开李鱼,袅袅上前,帮李鱼整了整衣领,向他嫣然一笑:“李大桁,我对你,可是欣赏的很呢!有没有意思改换门庭啊。你若肯投到我的门下,那就是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何?”
乔向荣气鼓了眼睛:“当众挖墙角?这也太肆无忌惮了吧?”
李伯皓和李仲轩两兄弟则一齐望向李鱼,顿生高山仰止之感:“这就通道上扶了一把而已,就把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人迷得神魂颠倒了,李鱼,真一代人杰是也!”
李鱼赶紧退了几步,躲到乔向荣背后,这才悻悻然道:“不敢高攀。在下与第五姑娘素不相识,还请高抬贵手,莫再纠缠!”
李伯皓、李仲轩两兄弟齐齐看向李鱼:“如此活色生香的一个美人儿,我们都有点动心了。这厮居然这么能装?小心遭雷劈啊!”
第329章 好奇害死猫
素来对男人都不屑一顾甚而有些病态仇视的第五凌若,忽然对李鱼发生了莫以名状的兴趣,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他唤到自己房中意图不轨,李鱼坚贞不从,她便命令四个角搏高手擒住李鱼,想来一个霸王硬上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以上这段消息,由李伯皓原创,李仲轩润色,兄弟二人共同负责宣发,很快就在西市传扬开来。
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西市有四梁八柱这种架构,这是行内一些上层人士才清楚的架构,而即便是这些上层人士,很多也并不认识第五凌若、杨思齐这种比较低调的高层。
不过,这并不影响这种消息的劲爆传开,毕竟沾了粉色的花边消息,便总是广大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的。而且这次的戏码居然是女对男,这种新奇的人设,更是令这出“办公室潜规则”耳目一新。
消息在西市不胫而走,继而通过西市商贾和顾客之口向全城传播开来,这时候这个故事其实已经和李鱼以及第五凌若的故事没有任何关系了。
如果说原本的故事还只是在误解的基础上进行的发挥,现在这故事的内容以及故事的主角,保证他们本人到了,都不会觉得这故事当中有任何一丝情节是影射他们的。
广大人民群众热情参与、集体创作,最终形成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没有任何人可以确定。
不过,幸好常剑南就住在西市,而且他就像是结网于西市的一只巨型蜘蛛,哪怕这只巨蛛很快就要天年将尽,它的耳目一样地灵通,它的手脚依旧强劲有力。所以,常剑南听到了一个比较贴近原著的版本。
这时,已是李伯皓、李仲轩两兄弟传出这个消息的第二天了。
这个消息之所以滞后了,是因为涉及目前西市的三把手。服务于四大梁的那些人,个个都成了精,谨言慎行、不留话柄儿是他们一贯的存身之道,谁会去跟人嚼这个舌根子?
更何况,在四大梁中,第五凌弱虽然是最低调的一个,几乎不为外界所知。即便有些知道她存在的,大多也把她定位成常剑南的大账房,如同那些大梁、大柱身边的账房,可“楼上楼”的人却很清楚,她有多狠。
现在服务于第三楼的人员中,资历最老的几个,曾经听他们当初的老前辈们说过,因为第五凌若的美貌,曾经不乏一些茶余饭后以她为目标一逞口舌之快的人。其结果是,这些人的下场都很惨!很惨!真的很惨……
那些前辈们通常说到这里时,就已脸色苍白,双眼露出惊恐游离的光,不肯再说下去。所以,现在那些吏员们所知道的故事,也就到此为止了,他们始终不知道那些前辈的前辈们究竟经历了些什么,虽然那历史并不久远,最多也不过就是十年前。
他们只知道那些人的下场很惨、很惨、非常惨。这已足以令他们对第五凌若保持了足够的敬畏感。楼上楼的吏员们几乎以一年半最多两年一次的频率大量更新着,所以后来人连这件事都不知道了。
他们只是刚到“楼上楼”做事,就发现他们的前辈们对第五凌若有一种由衷的敬畏感,于是这敬畏感便像生物的遗传基因一样传给了他们。所以对于第五凌若,他们连名字都不大敢提起。
所以,常剑南反而是听到这消息较晚的一个人。常剑南听了这消息也很好奇,虽然他的顽疾就快要发作了,已经是一个数着日子过日子的人,依旧难免生起好奇心。
他不相信第五凌若会发花痴,那么……
难道,她这是头一回看到李鱼?而李鱼就是她的那个情郎?不可能!岁数对不上,十年前,李鱼才十岁,第五凌若怎么会喜欢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男娃儿,她又不是恋.童癖。
难不成,李鱼与她的那位情人极是酷肖?这是最接近正确答案的一种揣测了。但是,就算李鱼长得很像她的情郎,她可以厌憎他,也可以觉得很亲切,总不至于一见面就迫不及待扒人衣裳吧?
常剑南很好奇,真的很好奇,可做为一向高高在上的老大,怎么可以自降身价去打听这种纯属八卦的消息?他必须得端着,以保持上位者的城府,这是身为上位者必须付出的一种代价。
有些大众娱乐,他们是无福参与的。
当然,他们能享受的娱乐,大众也是没有能力享受的。
因为,没有那个条件。
比如此刻,常剑南其实正在处理公务,有关第五凌若的花边新闻,他听听也就算了,注意力很快又集中到了自己的工作上。
他的桌上,摆着三种不同质地的纸:桑麻纸、竹纸、羊皮纸。
每种不同质地的纸代表着不同意思。
桑麻纸是阅后即毁、竹纸是短暂存留、羊皮纸是长期归档。
至于其重要性……,其实能以纸式方式送到常老大面前请他阅览的,就没有一个不重要的,但是当然也没有一件是迫在眉睫的。真正迫在眉睫的消息,会有专人亲自向他呈报。
而在这些都很重要的消息中,阅后即焚的消息代表的虽然不一定是最重要的,但显然对保密性的要求最高。
常剑南先拈起了那张竹纸,看着不大,也很薄,展开来却是长长一折。
常剑南只看了几行,就轻轻皱起了眉头。
这是他的手下遵照他的吩咐,对李伯皓、李仲轩两兄弟所做的一番调查。
一个大限将至的父亲,一双如花似玉的女儿,做父亲的岂会不操心自己的身后事,不牵挂她们未来的归属?李伯皓、李仲轩一进入西市署,就进入了他的视线,常剑南顿时关注起了他们。
其实对常剑南来说,要为一双爱女找个才貌双全、品学兼优的好儿郎做丈夫,并不难。难的是,他有两个女儿,将来两个女婿能像两个女儿现在一样相亲相爱亲密一家,把权力和财富都拿来共享吗?
如果他们彼此生起异心,会不会自己的一双孪生女儿也受其影响终成反目?一想到有朝一日她们姊妹俩反目成仇,一生杀人无算的常剑南心头就说不出的难受。
所以,他在立下的遗嘱中,向女儿们透露了他就是她们亲生父亲的秘密,并且以父之名,立下了唯一的规矩:良辰美景,共许一夫!
实际上,在睥睨自傲的常剑南心中,并不认为这是二女共许一夫,而是二女共享一夫,这个男人其实是要入赘的,他的作用仅仅是为常家传宗接代,不教他的一双宝贝女儿枕席凄凉,并且避免姊妹俩情感生份,仅此而已。
但李伯皓、李仲轩两兄弟的出现,给了他另一种可能。
可是,一看这资料,他就失望了。
他要找兄弟俩也容易,找孪生兄弟也容易,但要家世门第比他更高,才不会觊觎他留给一对宝贝女儿的财富,这样的且兄弟都未成亲的就特别难找了。
陇西李氏,无疑是般配的。但在常剑南的想法中,那得是李氏的旁支别门。可是调查的结果,这对兄弟居然是陇西李氏嫡支宗门,那就没得考虑了。
因为,高不成,低不就。这就属于高不成。
门阀世家现在有多高贵你知道咩?就算李世民堂堂皇帝想嫁女儿过去给人家当儿媳妇,都得陪着笑脸提着小心,生怕人家嫌弃你的血统不够纯正,你的家世不够悠久……
大唐历史上,甚至有不少宰相已然位极人臣,升无可升,就把人生的目标放在能跟高门大姓攀亲戚上,甚而有人因为至死都没跟七宗五姓攀上亲戚而死不瞑目的。
试问,如此情形之下,人家对皇家都挑三拣四呢,常剑南哪有资格跟人家攀亲戚,正妻是别想了,就算给人家作妾,也得乖乖上门生育儿女,侍候丈夫,岂能容得她们在西市逍遥。
常剑南只看了出身谱系,确系陇西李氏嫡宗后人,就没再看下去,他默默地叹息了一声,把这张纸抛进了红泥小炉。
随后,他拿起了代表着阅后即焚的桑麻纸。
那张桑麻纸上没有字,只画了一幅图。
纸很薄,光线透过纸张,从背面映出来,可以看到上边只是几条很简单的线索,只是画工拙劣,运笔也不纯熟,有的地方线条深,有的地方线条浅,就看不出它是什么东西了,隐隐约约,像两条鱼。
看着那跟顽童似的画工,常剑南笑了:“这厮自幼从军,大字不识一个,画出这么个狗屁不通的东西来,还煞有介事地叫我阅后即焚,我就是把它张贴出去,谁能明白它是什么意思呢?”
说是这么说着,常剑南还是用两根手指拈起那张画,把它丢进了火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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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鱼,东市之主。
比起西市王常剑南,东市要安定的多。
毕竟,东市没那么大,也没有那么多的江湖势力,东市专做高档奢侈品。在这里开店的,也都是大有背景、来头的。
比如许多皇室中人,乃至皇亲国戚,都会用管家身份,在这里开一家店铺,赚些利润贴补家用。
这种地方,怎么容得下不安份的江湖势力打打杀杀?
所以,张二鱼娶的是前任东市署市长的女儿,做了东市署市长的女婿,后来又按部就班接了他的班,成为了东市之主。
他不需要像常剑南那样谨小慎微,处理那么多层面的麻烦。因为那些皇室中人、皇亲国戚、权贵人家,也不容许他们的产业处在那样一个动荡的环境之中,所以他很清闲。
如果把东市和西市比做两个湾,那么西市就是浑水湾。水源浑浊,鱼也多,虾也多,还有不少凶恶的大鲶鱼纵横其间。
而东市,则清水涟涟,芙蕖朵朵,顶多有些鳞片亮闪闪的巴掌大的鲢鱼悠闲地在莲叶之下吐着泡泡,嬉戏人生。
所以,当年曾为平阳公主麾下骁将的张二鱼,这些年来生活的很太平。有一房娇妻,偷养了两房小妾,时不时还去平康坊里偷偷腥,养了三个孩子,两儿一女,生活优渥舒适,人也渐渐发福。
当初一身肌肉块垒,迷得前东市王之女神魂颠倒的那个健硕男儿,现在仿佛一尊佛,一尊慈眉善目、肥头大耳的佛。
他现在有个绰号,就叫“老佛!”
老佛袒着胸怀,笑眯眯地看着坐在面前的财神:“乔兄,你我各居一市,虽近在咫尺,闻名已久,但是见过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呢。”
乔向荣警惕地看着张二鱼:“却不知老佛相召,所为何事呢?乔某,可是西市的人,咱们东西两市,一向井水不犯河水……”
张二鱼打断了他的话:“可你还是来了,不是吗?”
乔向荣沉默了一下,坦率地道:“不错!因为,我……”
“你好奇!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又担心错过什么重要的消息,所以你还是悄悄来了,并没有告诉你们西市王常老大。”
张二鱼一针见血,乔向荣的老脸不禁一红,也坦然道:“没错!我的确好奇,老佛相邀,能为何事?我相信,老佛不会闲极无聊,找乔某说些不咸不淡的小事儿。”
“那当然!我找你,必有惊天动地的大事相商,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张二鱼拈起杯,呷了口茶,笑问道:“你看我东市如何?”
“富庶繁华!”
“但不及西市多姿多彩,财富、权势,也差了许多!”
张老佛一脸悻悻脸,胖脸有些耷拉下来:“我总觉得,我只是各大宗室子弟、皇亲国戚、权贵勋贵们派驻在西市的一个大管家,曾经,我可是百战沙场的一员悍将啊,你看看我现在……”
张老佛拍了拍自己的大肚腩:“人生失去了梦想与追求,就是这般下场。”
他这一拍,连胸带肚,都荡漾起来。
乔向荣想笑,却又忍住,但嘴唇的线条,还是悄悄地向上扬了起来。
“我腻烦这样的日子了……”
张老佛的眼神有些怅然、有些憧憬:“我想做点事,静极思动啊!”
乔财神皱了皱眉,谨慎地道:“老佛要做事,何以找上乔某?”
张二鱼瞟了他一眼,神秘地一笑,微微向前倾身。
通常这时候,就是大反派吐露大秘密的时候,所以乔向荣很配合地凑了上去。
张二鱼轻轻地道:“你知道,良辰美景,是常老大的什么人吗?”
第330章 各有所谋
乔向荣从东市离开后,就已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
“良辰和美景,是常剑南的亲生女儿!”
“‘东篱下'就是她们的家,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想到张二鱼的话,再想到常剑南说过的话,乔向荣的双拳紧紧地攥了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并不怀疑张二鱼的话,张二鱼没有理由、没有动机来骗他,而且张二鱼主动提出,愿意配合他行动,攥取西市这个聚宝盆。
从张二鱼的话中,他感觉得出张二鱼对常剑南的嫉恨。
的确,当初从军,他在上!后来从商,他在上!
凭什么?就连他本就在人之下的乔向荣,都不甘心久居人下,何况张二鱼如今也是一方之主,却始终被常剑南压着风头,他甘心才怪。
这么多年来,东西两市几无联系,常剑南和张二鱼这对袍泽素无来往,也证明了这一点。
而且,对于常剑南和良辰美景的关系,其实他早就有点奇怪了。最初他以为这是常剑南寻来的一对为他暖床的极品小美女,但后来越看越不像。
一生杀人无算的常老大,居然会如此宠溺一对小女子,把她们视为己出,乔向荣一直觉得有些出人意料,现在他总算明白了,原来这依旧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张二鱼知道良辰美景是常剑南的女儿,但他不知道常剑南很快就要死了。
乔向荣知道常剑南很快就要死了,却不知道良辰美景是常剑南的女儿。
这种感觉很好,两个人的消息并不对称,这让他觉得,与张二鱼的合作更多了几分把握。
车子回到了西市,乔向荣掀开了轿帘儿,眺望着远处巍峨耸立的“东篱下”,喃喃自语:
“常老大,我本希望,我们西市王,能有一任得善终,也算为后来人立一个榜样。为何你贪心不足呢?这一世,该享用的,你都享用过了,还要梦想着把这基业传给你的后人,凭什么?凭什么啊!”
他把帘子轻轻扯了下来,抿紧了嘴巴,在心底里说出了一句话:“如果有一天,你死不瞑目。不要怪我,那是你,自找的!”
乔向荣的唇边,慢慢逸出一丝凉薄的冷笑。
……
“唤李鱼来!”
乔向荣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发出了吩咐。
很快,李鱼就从西市署通过内部门户赶了过来。
“坐吧!”
乔向荣微笑着,示意小厮给他斟了杯茶。
“老夫没有看错你,你做的很好!”
乔向荣满面春风:“不过……”
他脸上微微露出难色,道:“你立下如此大功,老夫却不知该如何赏你啊!”
李鱼扶膝道:“这是属下份内之事,怎敢当大梁赏赐。”
乔向荣摇头道:“有功则赏,这才是老夫的份内之事。只是 ……”
乔向荣叹息一声,道:“其实,我是想扶你成为八柱之一,而且要做八柱之首的!洪辰耀,那老匹夫尸位素餐,毫无作为,怎比得你。可是你锋芒太露,老大有些忌讳你的张扬。我好说歹说也不成,哎……”
李鱼挑了挑眉毛,有些抑制不住的惊喜:太好了,老子马上要走的人了,这要是身居高位,那一举一动就更引人注意了,升不上去才好,真是好极了。”
乔向荣见他“怒极而笑”,心中更加喜悦,李鱼的确锋芒太露了,不过,越是这样,这口刀用起来才越得心应手啊!
乔向荣一脸替他惋惜的表情:“其实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可是老大不同意,我也没办法。你的功劳,老夫会记在心里,早晚会对你有所补偿。这一次,呵呵,老夫穷得只剩下钱了,所以,也只能赏你钱了。”
李鱼一听,心中更是大喜,钱好啊!这东西能随身带走,这真是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只不过,刚才不够深沉,已经有些露出喜色,这时得端着点儿。
于是 ,李鱼脸上波澜不惊的模样,顿首道:“乔大梁赏识之恩,属下铭记在心。”
乔向荣从袖中摸出几张纸,往李鱼面前一推:“拿去,这是老夫赏你的!”
那几张纸本是卷着放在袖中的,往外一掏,它就打开来,李鱼落眼一瞧,顿时大失所望。
尼玛!乔老大你是财神还是房地产商啊,怎么一套一套又一套的就是送房子啊。
不过转念一想,他也没有办法,这年代还没有票号银行呢,很多民间交易都还是以物以物,甚而官府发俸禄,大多时候也是以米和绢来抵价发放,真就弄上几十车大钱或者几箱金银的情况实在不多。
而乔大梁的赏赐又不低,用房契来赏赐再方便不过,乔大梁掏出来的房契,这一栋宅子得多少钱?
“哎!我马上就走的人了,主要是不好及时脱手啊!而且现在卖房子,太也引人注目了些!看来,我只能先过户,最好别过到我名下,等我离开,过个三年五载,没人注意时再卖掉 !”
李鱼失望地想着,将那几张房契收好,再向乔大梁施礼:“大梁重赏,属下不敢辞。今后,唯有竭心尽力,为大梁效力!”
这番说辞,乔向荣很爱听。他那失望的神情,乔大梁更喜欢看,有野心,才能为他所用。
他不惜血本,重赏李鱼,又说压制他上升的是常剑南,目的就是揽他为自己所用,对常剑南生出不满。
不过,这毕竟不是他经营多年的心腹,有些打算,现在还是不能对他说的。
乔向荣抚须微笑,微微一顿,又道:“对了,你和第五凌若,是什么关系?”
李鱼苦笑起来:“属下与她,素不相识。”
乔向荣蹙眉道:“那么……”
李鱼摊手道:“属下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第五姑娘将我唤进她房间,就问我姓名岁数身世籍贯,又让我学着她的词儿说话……”
除了最后关于宙轮的一段,其他的李鱼都说了。说假话,很容易叫人戳穿。七分真,三分假,那就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很难判断了。
乔向荣捻着胡须,若有所思:“呵呵,其实……凌若很不错,那是一个真正的绝色美人儿,你年轻有为,少年英俊,说不定你和她,还真能成就一段佳话。”
李鱼苦笑道:“大梁说笑了,不说属下已经有了正室妻子,第五姑娘断无给我做小的道理。就说这彼此相差悬殊的身份,就算属下以正室之位相待,也不够资格迎娶第五姑娘啊!至于说为人面首,堂堂男儿,岂有此理!”
乔向荣微笑道:“呵呵,顺其自然吧!你好好干,我很看好你,只要老夫全力栽培你,也许用不了多久,你就会从仰望第五姑娘,变成叫她仰望于你,那时所谓门户地位,孰高孰低,还很难说呢。”
咦?这话……
李鱼还没理出个头绪,乔向荣已摆了摆手:“你去吧,好好做事!”
李鱼忙道:“是!”
李鱼起身,又是一礼,退后几步,出了房间,待那障子门关上,他转身穿靴,脑海中不禁又想起了乔向荣这番话。
叫第五凌若仰望于你?
那除非我成了西市之主,又或者,取代你乔老头儿,成为第一梁,这怎么可能?
啊,忘了,还有一个王恒久,难不成,乔大梁有意栽培我取代王恒久的地位?西市多年经营,阶级稳固,架构清晰,就像一个早已成熟的大集团公司,我就算再表现出色,也没有如此火箭般升迁的可能吧?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送走了李鱼后,乔向荣的大账房很快就进了他的房间。
同民间所以为的大账房不一样,西市四梁八柱的大账房,实际上除了替他管钱,还兼具“幕僚长”的职能。也只有李鱼这位“空降兵”出身的西市署市长,和他的大账房根本没有这种默契关系的建立,所以他从不找大账房议事,他的大账房也从未自作多情地以为自己已是人家的幕僚长。
乔向荣的大账房进入内室,便垂手站定。
乔向荣沉默良久,诡异地一笑:“我的暗影铁卫,根本就尚未动用一兵一卒,元气未伤。现在看来,已是常老大之下,实力最强的人了。”
那大账房哑声道:“大梁本就是常老大之下第一人呐!”
乔向荣摆摆手,道:“今日,我得到一个非常惊人的消息!”
大账房有些讶然,乔大梁的消息情报,都是由他掌握,常老大从哪里得到了重要情报,而他居然不知道的?
但是,乔大梁随后说出的话,令他马上抛弃了这个疑问,他被惊住了。
过了许久,大账房才道:“大梁,这消息可靠吗?”
乔向荣沉声道:“百分百的可靠!”
大账房变色道:“这么说……”
乔向荣道:“没错!常老大显然是想把基业传给他的一对宝贝女儿。我说他对良辰美景视如己出呢,呵呵,桃依依和安如两个女人进位成为八柱,还有于福顺的空缺始终没人替补,如此种种,显然都是他为自己的女儿铺垫呢。”
大账房沉吟道:“提拔两个女人进位大柱,以便成为辅佐良辰美景的左膀右臂。八柱有了空缺,包括原来的于福顺,还有现在的赖跃飞,却并不提拔人上位,是为了等良辰美景上位,提拔亲信,加恩于人?”
乔向荣冷笑:“你以为,还有第二个原因?”
大账房道:“那……咱们怎么办?常老大如此安排的话……”
乔向荣摆了摆手,脸上又露出了悸人的微笑:“这两个女大柱,我未必现在就动手除掉,不然,就打草惊蛇了。不过,其他几个大柱,我得现在就着手拉揽,等常老大一死……”
大账房会意地道:“大梁说的是,若论根基,良辰美景怎么与大梁相比。若是再拉拢几个大柱支持,这西市王的宝座,断无旁人坐上去的道理!正好,现在各大柱都人心惶惶,凌约齐、郭子墨还有楚清,这两天频频向大梁示好,您看,是不是找机会接见一下,亲近亲近?”
乔向荣徐徐点头。
大账房道:“八柱之首的洪辰耀,现在少华山游玩,要不要也派人去……”
乔向荣摆手打断了他:“那个老匹夫,素无大志,也无本领,把他排在八柱之首,只是常老大为了照顾这个追随他多年的老军,此人无甚大用,不堪大用,而且,我也不放心他。”
大账房颔首道:“我明白了,那么,我去安排凌约齐三人,这两日分别与大梁会唔。”
……
洪辰耀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揉了揉鼻子,
这少华山遍布石墙、寨门、石井、石炕、暗门等景物,古拙坚固,乃隋末瓦岗反王王伯当举旗聚兵之所。
少华山主峰由三个并立紧连的山头组成,称为东峰、中峰和西峰。东峰除与中峰一狭窄的连接处外,几乎都是笔直的岩石,仿佛一巨柱拔地而起。中峰为少华山绝顶,西峰略低于中峰。
东峰、中峰、西峰紧紧相连,其长二千多米,最宽处只有十几米。南边是深不见底的绝壁,北边是攀登艰难的陡坡,山势异常险峻。
峰顶灌木丛生,松柏摩天,白云缭绕,怪石矗立。站在山巅上环顾,北有渭水如带,蜿蜒东去,东看太华山耸立云端,魏峨挺拔,南见万山起伏,直达天地,西望风烟万里,迷茫无涯。
风景固美,只是风大了些。
一见洪辰耀打了喷嚏,温柔的妾室五娘忙从丫环手中接过披风,给他披上。
洪辰耀从风口处走下来,在一块背风的大石上坐下。
五娘在他旁边款款就坐,柔声道:“阿郎接到长安传来的消息后,就独立风头,若有所思,可是长安出了大事?”
洪辰耀笑了笑,道:“不出我所料,确实出了大事。而且,这事还没完!”
五娘黛眉一蹙,道:“阿郎身为八柱之首,这个时候,不需要回去么?万一常老大见怪……”
“妇人之见!”
洪辰耀笑了,他莞尔摇头,沉默有顷,忽然道:“五娘啊,常老大当初闯西市,麾下三百壮士,俱是退伍老军。你可知道,为何只有我,成为八柱中人?”
五娘嫣然道:“自然是阿郎骁勇善战,深受常老大器重!”
洪辰耀嘿嘿一笑,捏了一把她的粉颊,道:“这小嘴儿,真个乖巧,比昨儿夜里吞吐吹捧之技,还要乖巧几分!”
五娘红了脸,赶紧往左右看看,幸好下人都没在近处,便羞啐了他一口。
洪辰耀敛了笑容,沉思地道:“你说的不假,却又不对!”
五娘好奇道:“哦?”
洪辰耀缓缓地道:“最初,我在常老大麾下,与他人并无两样,就是一个普通的兵丁,何以我后来出人头地?”
他轻轻吁叹一声,道:“那时候,我们打仗,经常要攻打城池!而攻打城池,那沿云梯第一个往上爬的,叫做梯头,梯头通常都是死的最快的。所以很多时候,军士们会在攻城的前一天,就商定明日由谁做梯头。抓阄、猜拳,还有血气上来就自告奋勇的。实在要是没人,队正就会指派。而我,每次都主动要求做队头。”
五娘赞佩地道:“阿郎神勇!”
洪辰耀“嘿”地一声,道:“如果我神勇,现在早就化为一堆枯骨了,都没人给我敛尸。其实,这做梯头想长命,也是有办法的。”
五娘好奇地看着他,洪辰耀道:“你爬上去,上边滚木擂石就会砸下来,你爬到了墙头,刀枪剑戟就会刺上来,甭等到那一步,你站不稳了,被滚木擂石挨到了,立即一个翻身,就掉下去了。”
五娘听得目瞪口呆。
洪辰耀道:“掉下去,你就别起来,趴那儿装死,装受伤,等别人的尸体掉下来,还能给你当个肉盾。等打完了仗,天也黑了,再‘气息奄奄’地爬回去。这样久了,每次冲城,你都是冲在前头,大将军肯定会注意到你,觉得你无比勇敢,就会提拔你,你死的机会就更少了……”
五娘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洪辰耀所说的这一切,她实在是想恭维都无从下嘴啊。
洪辰耀拍了拍她的大腿,道:“以前,我是坚定不肯说的,男人,要脸面啊。现在年纪大了,也想开了,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再说,你以为这般偷机,就毫无风险?你第一个冲城,箭矢全是向你来的,滚木擂石全是向你砸的,并不是每一个人都那么好运躲得过去,给你机会装死的。”
洪辰耀沉默了片刻,唏嘘道:“向死而生,那是真正的勇士。我知道,我做不到。但我自问,也不是个怯懦之辈,只是,当生的机会只有一个的时候,我不想让给别人罢了!”
洪辰耀回望长安方向,轻轻地道:“现在,又要爬城头了。我年纪大了,已经做不了‘梯头’,我知道,如果我鸡贼一些,再去当一回‘梯头’,一旦成功,我就能更进一步。不过,我洪辰耀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小富即安,我这人……知足!我只要守着你们,守着儿孙,守着自己的家,就够了!”
五娘的眼圈儿红了,轻轻偎进他的怀里。
洪辰耀抚着她的肩膀,轻声道:“是不是,有些失望?”
五娘在他怀里轻轻摇头:“不!英雄,让别的男人去做吧,我只要我的男人,活着!”
这时候,一个青衫人健步如飞地攀上了山巅,洪辰耀看他装扮,就晓得是常老大派来的,他甚至认识这个人,因为这人也是常老大带进西市的三百兵弁之一,只不过他当时还是新兵,岁数也不大,才十四。
洪辰耀推开五娘,走上去,脸上的笑容有些紧:“老大……要我回去?”
那人点点头,又摇摇头:“老大下了军令!”
洪辰耀怵然一惊,自从离开军队,老大几乎再未用过军令这种称呼,这意味着必须无条件执行。上一次郑重声明这是军令,还是他们参与对付曹韦陀的一战。
洪辰耀下意识地并起了双腿,挺直了腰杆。
那人一字一句地道:“老大说,洪辰耀你个缩头老乌龟,就乖乖趴在少华山上看你的风景吧,我不叫你,你就别回来。但我叫你的时候,敢晚回一刻钟,你就提头来见!”
洪辰耀一听,只听得双腿发抖,显些站立不稳。他怕的是,常老大居然洞悉他的用心!常老大是从这次他的少华山之行发现的,还是他当年做“梯头”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
他不知道!
所以,怕的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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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1章 迫在眉睫(上)
李鱼究竟是不是他?
李鱼怎么可能是他?
李鱼为什么这么像他?
一个个问题,快把第五凌若逼疯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不仅拿到了“东篱下”调查李鱼的全部详尽资料,而且动用她的力量,以八百里快马传递的惊人速度,从利州传来了一个大活人----狗头儿。
“你说小神仙?那可是我们利州府的大名人!嘿,想当初他喂任太守喝金汁,这事至今传扬于地方,人人乐道啊,哈哈,你知道吗,那可是我奉小神仙之命,亲口……啊不,亲手给任太守喂下去的。”
狗头儿眉飞色舞,这可是他可以传给儿子、传给孙子、子子孙孙传颂下去的传奇。
“什么?什么时候认识小神仙的?那可久了,打从穿开裆裤的时候,我们俩就认识,还一块撒泥和泥巴呢。哎,那时候哪知道小神仙后来那么了得,据说在终南山得了奇遇,一下子就能掐会算,知过去未来了。”
狗头儿很配合,没用钱,没收买,一见凌若大美人儿,就像见到了谪仙子的狗头儿就竹筒倒豆子,全说了。
第五凌若缓缓地道:“那么十年前呢,你们十岁的时候,也都在一起?”
狗头儿道:“是啊,天天玩在一起。我们还一起去老张头家偷盗,到刘寡妇家偷看她洗澡呢。嘿嘿,小孩子嘛,好奇,其实那时毛都没长齐呢,也没啥色心,叫您见笑。”
第五凌若闭了闭眼,再缓缓张开:“那后来呢?我是说,他离开利州,去了哪里?”
狗头儿脸上露出一丝小市民特有的狡黠:“仙子姐姐,这可不是咱想瞒你,你想啊,小神仙是得罪了当地权贵外出避难呢,哪会把去向告诉我这个小人物?不说,我听说哈,任太守太有势力,小神仙担心躲到哪儿都能被他找到,所以要去一个极远的地方,去哪儿来着,哦!对了,好像是比吐蕃更远的地方,叫大食啊还是什么的地方?”
第五凌若凝睇着狗头儿,唇角渐渐逸出一丝叫男人一见便为之神魂颠倒的笑意。
明明在她眼中就是一个蝼蚁般的小人物,他也确实是。但他终究是一个万物之灵的人,不会一直受人摆布,不会一直受人控制,他有他的情感,也有他的道义。
第五凌若缓缓点头:“带他下去!”
刚刚还露出那么点人模样的狗头儿一个恶狗抢食,不等第五凌若反应过来,就扑到了她的膝下,一把抱住了她的小腿:“不要杀我啊!我知道的都说了啊!仙子姐姐抬手,仙子姐姐开恩啊!我狗头儿不值得脏了你的手,我就是个屁,我就是一砣屎,仙子姐姐您饶命啊……”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狗头儿被一个胖大的相扑妇人用两根手指一提衣领,像提一只小猴子似的提了出去。
第五凌若在狗头儿呼天抢地的凄厉哭叫声中,淡淡地吩咐另一个胖大妇人:“善待他,好酒好肉,只莫放了他!”
那胖大妇人答应一声,也欠身出去。
第五凌若向前走出两步,高筒小牛皮、上好精工打造的皮靴儿跟儿并在一起,显得小腿挺拔,曲线极其优美。
她看得出,那个狗头儿是真的吓着了,他是真的为自己要处理掉他,可他扑下来抱住自己求饶的时候,双手甚至还趁机在她小腿上上下滑动了几下。明明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被人给宰了,还不忘占人便宜,这种痞赖小人……
第五凌若又好气又好笑,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那个人。
他,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物?
不对,他认识这样的人物有什么稀奇,他本来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哪怕死到临头,都不知道怕的人。
第五凌若唇边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慢慢又化作凄凉的一声长叹,美眸饱含感伤之意。
理智告诉她,李鱼不是他!
眼睛告诉她,李鱼就是他!
他,究竟是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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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不我待!
乔大梁很着急。
常老大现在看着依旧是一头威猛的虎,但是他那虎躯之内,却有一个病魔,很快就要把他的生命力吞噬的一干二净。
常老大一定在争分夺秒地做善后事,力争在他死前为他的一双女儿留下一个铁桶江山。
乔大梁也必须得立即进行准备,准备应变。
但,常老大积威之下,他可以明目张胆地与王恒久争储君之位。他可以暗中策划常老大归天之后的兵变,但只要常老大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不敢反。
无关于彼此的势力较量,那是长期形成的一种气场的压制,就仿佛天敌般的存在。哪怕他就只剩下一口气,那平日只能充作它腹中食物的存在,也只能在他的眼神注视下不敢妄动一步,哪怕它心里已经在等待着他的逝去,然后群起分食,把他当成一顿饕餮大餐。
所以,他动用了他的暗影铁卫,不着痕迹地运动着,等待着那一刻。当常老大咽气的那一刻,当那双孪生姐妹将要登上王的宝座,就是他爆起发动的那一刻,他将成为王的男人,让那两位女王小犬般雌伏在他的脚下。
……
距九月九还有十天了。
康班主、刘老大、华林已经纷纷向别人交卸了差事,去度过自己人生中最后的十天。
他们现在真是数着日子过日子了。
华林鼓起勇气,生平第一次走进了青楼的花坊大门,然后喝得醉醺醺的,带着一脸的唇印摇摇晃晃地回了家,跪在他老爹面前号啕大哭一场。
晚上,他端了水,亲手给老爹洗了脚。第二天就让小妹子骑在他脖子上,带着去效外放风筝了。
最后这十天,每一天他都排得满满的,每一刻,他都感受着那人生的滋味,不管它是喜、怒、哀、乐,似乎任何一种滋味,都是那样的回味无穷。
刘老大揣着他挣来的钱,去了城郊一处青山上,为他的妻儿修建了一座墓,还为自己购置了一副棺材,花钱请山下小村中一位耆老为他操办婚事,剩下这几天,他就在那小村中,与一班纯朴的村民,把酒花桑麻去了。
而康班主则回了道德坊,原勾栏院的所在已经被官府清理干净,准备将地皮重新划割出去,新的规划还没出来,他也不知道将来这里会改成什么样子。
康班主每日提着酒葫芦在那片空地上慢慢地走着,由他的二弟陪着,每走到一片空地处,眼前都仿佛重新看到了当初这里的样子。那儿是过道,这儿是舞台,旁边是锣鼓喧天,台上是观者如云……
“总有一天,咱们康家班得重新建起来。哪怕不是在这儿,就照着从前的模样……”
康班主就像个患了失忆症的患者,每每都只会向他二弟重复着这句话,心里满是对过去的缅怀,对未来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