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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术之王全文阅读

作者:飞天     奇术之王txt下载     奇术之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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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残肢屠戮之夜(1)

    从曲水亭街忠义胡同到大明湖北门再到北极庙,大约只有一公里路程,步行需要二十分钟左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一路小跑,很快就追上了大哥和雷子。

    “石头,你咋来了?”大哥的脸阴沉沉的。

    “摘槐花。”我笑嘻嘻地回答。

    “回去。”大哥冷冰冰地说。

    他从没对我如此严厉过,当着雷子,我脸上有点挂不住:“我摘我的槐花,又不耽误你们的事儿。”

    “我们的事儿?你懂什么?”大哥站住,右手抄在怀里。

    “你们不就是去泡妞钓马子?”我反问。

    大哥摇头:“不是。”

    那时,我们已经站在大明湖北门东边的拐角,再向前去五十步,就能趁着夜色翻过湖边的铁栅栏,进入景区。

    出门之前,我偷听了大哥和雷子的对话,知道他们约了人到北极庙碰头。

    “回去吧石头,听你哥的话。”雷子帮腔。

    我向北门那边看了看,抽了抽鼻子,闻着大明湖里飘出来的槐花香。

    “回去,现在就向后转,回去。”大哥的声音更冷了。

    我犹豫了一下,大哥踏上一步,按住我的肩头,重重一推。

    猝不及防之下,我被推了个趔趄。

    “回去就回去!”我的脸红了,倒退一步,低吼了一嗓子。

    “走吧。”大哥回头,吩咐雷子。

    雷子紧跟着大哥的脚步,一分钟后,两人一起翻过一人半高的铁栅栏,消失在树丛后。

    春天的夜,总是让年轻人躁动不安。

    我没听大哥的话,而是循着他们去的方向翻过铁栅栏,穿过树丛,奔向湖畔的老槐树。

    从小,我就爱吃槐花煎饼子,还没上学就学会了拎着钩杆去摘槐花,顿顿吃都吃不够。

    到了槐树下,我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三下五除二就上了树,然后从裤袋里抽出一个小尼龙袋子,一边摘槐花一边往袋子里塞。

    夜色中的大明湖并不静谧,风卷细浪,轻拍湖安,发出阵阵“呱哒、呱哒”的低吟声。

    西面不远处的船坞码头旁,停靠着十几条老木船,船体随着波浪摇晃碰撞着,也不时发出沉闷的“卟卟”声。

    大明湖、千佛山、趵突泉是济南的三宝,也是老济南人的骄傲。像我这样土生土长的济南人,把这三个地方当成自己家的后花园,翻进翻出,从来都不理会要不要交门票钱。

    身在槐树上,周遭全都是槐花香,我觉得自己都快被那些香气薰醉了——直到空气中忽然多出来一份淡淡的血腥气。

    我直起身子,仔细分辨,血腥气正是从西面飘过来的。

    “啊——呃”有人突然在夜色里惨叫,吓得我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那叫声只维持了两秒,就骤然被切断了,应该是被人捂住了嘴。

    再过两个月我才满十三岁,但我却看过很多次大哥跟别人在街头火拼。我从不害怕打架流血,因为每一次战斗都以大哥击溃对方收场。

    大哥总是随身带着一把军刺,除了有限的几次外,他都用不到它,敌人就已经跪地服输了。

    “难道大哥今晚是约了人打架?”我这么一想,心情立刻爽利了许多。

    我喜欢看大哥打架,觉得他那时候就像港台影视片里的古惑仔一样又酷又帅。

    “有好戏看了!”我拎着袋子从树上下来,一溜小跑到了北极庙东边的树丛阴影里。

    我站定了,侧着耳朵听,高台上的庙里的确有不寻常的动静。

    “打架就打架呗,不叫我来看。”我偷偷嘀咕,思忖着要不要现在就上去观战。

    “说不说?”有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北极庙里传出来。

    那男人操着一种语调怪异的普通话,像是外国人在说中国话,发音个个都对,但音调离谱。

    “说,还是不说?那东西对你们没用,拿出来给我,我可以给你们一大笔钱,很多的钱……”那声音还在继续。

    我向上看,庙门口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清。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人杀猪一样地叫。

    我愣怔了一下,猛地醒悟,那是雷子的声音。

    “你当然不知道。”那声音说,“我问的是他。”

    我浑身的血突然往天灵盖上涌,雷子是跟大哥在一起的,那个“他”指的一定是大哥。

    “大哥有危险!”我一下子想明白了。

    只隔了五秒钟,我立刻决定了下一步的行动,那就是回去叫人。

    大哥教过我,遇到危险,最聪明的决定是回去叫人,绝对不能硬碰硬地瞎逞能。

    我退出树丛,矮着身子向东跑,很快就到了北水门那里。

    北水门是大明湖向北去的一条水道,水中央设着水闸,拉起水闸,小船就能从这里直达小清河。

    夏天的时候,我曾经跟着大哥在水道里泅泳过,对里面的水深、水温记忆犹新。

    所以,到了水门边,我下意识地向里面看了一眼。

    没想到,此刻有一条小船正停在阴影里,船上还坐着两个人。

    我看到他们,他们也看到了我。

    “小孩,站住。”两人迅速起身,一步就跨到路上来。

    我一早就知道,大明湖里晚上有值班员巡逻,专逮那些翻墙进来钓鱼的。

    平时,我们都尽量躲着值班员,可今晚我看到他们,就像看到救星一样。

    “叔,我哥在北极庙跟人打架,快救救他们吧!”我没停步,直接撞到其中一个人怀里。

    “打架?谁跟谁打架?”那人身上满是烟味,熏得我想吐。

    “我哥,还有我邻居雷子哥,就在那庙里。”我回头一指。

    “你怎么知道的?你看见他们打架了?”那人蹲下,抓着我的胳膊,盯着我的脸问。

    “我没看见,我是偷着跟来摘槐花的,刚刚听见雷子哥惨叫来着……叔,你快救救他们吧,他们不是来钓鱼的,我们只是进来玩,从没钓过鱼,不信你闻闻,我们身上一点鱼腥味都没有……”我辩解了两句,抓着对方的袖子,想拖着他们往西走。

    “你还有别的伙伴吗?”另一个人问。

    “没有了,就是我自己。”我赶紧回答。

    “走,去看看。”另一个人答应了。

    回北极庙的路上,我一直拖着那个人的袖子,恨不得一步就赶到庙里去。

    在我看来,值班员的身份相当于派出所警察,两个大人一到,肯定能救下大哥和雷子。

    “叔,你们有枪吗?”到了庙门口的台阶前,我问。

    “你猜呢?”那个人笑嘻嘻地反问。

    我手快,在他腰间一拍,掌心感触到了一个硬邦邦、冷冰冰的铁器,立刻就定下心来。

    “这孩子,鬼机灵!”另一个人讪笑着。

    “我们有枪,放心吧。”那个人点着头说。

    我拖着他快步上了台阶,大步进了殿门,鼻子里闻到的血腥味越来越重。

    “大哥!”我叫了一声,“我带人救你来了!”

    我进这个殿好多次,但晚上来却是第一次。

    大殿角落的地上点着半截蜡烛,仅能照亮一步直径的地面。

    我定了定神,发现左手边的柱子上绑着两个人,正是大哥和雷子。两人嘴里全塞着东西,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叔,救救我哥吧。”我回头看着那个人。

    “好,没问题。”那个人回答。

    “他是谁?”我最早听到的那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大殿另一边传来。

    我转头看,暗影中矗立着一个高瘦的男人。

    他正握着杯子喝水,两只眼睛在暗处灼灼放光。

    “不知道,他说这两个人是他的哥哥。”那个人回答。

    “是吗?”男人一步跨过来,一把捏住我的下巴,把我的脸扳向他。

    “叔……救救我哥……”我的脑子还没转过弯来,挣扎着叫。

    “别叫,也别动。”那个人从腰间拔出枪来,但枪口却不是向着那男人,而是抵住了我的太阳穴。

    我不敢动,因为那应该是一把真枪,会要人命的。

    “小孩,你也姓夏?你叫什么?”男人蹲下来,直盯着我的眼。

    “我叫夏天石。”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到了这个时候,我仍然以为这是普通的打架事件,不会出现更可怕的后果。

    “夏天成、夏天石……夏天石、夏天成……”男人来回念叨了两遍,慢慢地握住了我的右手。

    “呜呜、呜呜——”大哥挣扎了两下,试图吐掉嘴里塞着的东西,但却没能如愿。

    “夏天成,浑然天成……夏天石,补天之石……真是两个好名字,真是两个好名字啊……”男人笑着,把我的手掌摊平。

    他并没有低头看我的掌心,而是用左手的大拇指指肚从我掌心里缓缓地扫了过去。

    “别动,小子。”抵住我太阳穴的枪口又使劲顶了一下,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

    跟我来的两人跟眼前这男人是一伙的,我等于是刚离狼窝,又入虎口。

    “别紧张,夏家的人……定力深,不会紧张……”那男人抿着嘴角笑,笑容里带着七分邪气,三分诡异。

    他的眉头慢慢地皱起来,双手拇指都摁在我掌心里。

    “小孩,你不是在骗我吧?”他淡淡地问。

    我摇摇头,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你姓夏?你真的姓夏?”他的两根拇指在我掌心里缓慢地旋转着,左手拇指逆时针,右手拇指顺时针,一边转一边发力,疼得我整条胳膊都麻飕飕的。

第2章 残肢屠戮之夜(2)

    “我真的姓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用力点了点头。

    稍后,他放开了我的手掌,向上仰起头,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对着什么人发问:“他也姓夏,他也姓夏……你们信吗?你们相信他说的话吗?”

    我使劲甩了甩右臂,又忙不迭地抬起左手,揉着右掌掌心。

    大殿顶上的青瓦“嗒嗒嗒”响了三声,有三人从天而降,悄无声息地落在殿门口。

    “你们不信?”那男人转过头,对着那三人问。

    那三人全都戴着口罩,大半张脸都被黑口罩遮住。

    “你信,我们就信。”其中一人回答。

    “你不信,我们也不信。”另一人回答。

    “信与不信,都在于你。你是相术之王,我们信你。”第三人回答。

    那男人仰面向上,沉思了几秒钟,再次开口:“那么,你们呢?不说话,不表态,算是什么意思?”

    我也抬头向上看,却只看见暗影中纵横交错的屋梁。

    蜡烛的光散漫地向上投射,那些屋梁上的雕花都变得模糊而诡异,像是鬼魅留下的符篆。

    我使劲咽了口唾沫,喉咙里仿佛干得裂了口,剩下的唯一感觉就是火辣辣的疼。

    “说话啊?”那男人催促着。

    殿门口风声一响,连续有十几人从天而降,但只是列在那三人后面,全都沉默不响。

    “他知道?”戴口罩的人问。

    “我判断,夏天成知道。”那男人转向大哥,抬了抬下巴。

    “要他说。”戴口罩的人说。

    “他不肯说,骨头硬得很。”那男人说。

    “我试试。”戴口罩的人说。

    我眼前一花,那第一个开口的戴口罩的人已经到了大哥面前。

    大哥的双手被反绑在柱子后面,但他猛地一声大喝,那绳子就“嘣”的一声挣断了。他的右手探入怀中,掏出那把从不离身的军刺,反手便刺入了面前那人的身体。

    济南五大区里的年轻人大部分都知道大哥这把军刺,历下、历城、市中、天桥、槐荫地面上几个最有名的道上大哥见到军刺,都会给几分面子,这也曾是最令我自豪的事,因为我是夏天成的弟弟。

    我曾无数次看着大哥用擦枪油和软毛巾擦这把军刺,并且期盼着有一天能像他那样,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把军刺,也像大哥那样,每次临阵对敌,都能豪气万丈地说——“来将通名,我夏某军刺之下,不杀无名之鬼!”

    这一次,不知怎的,那军刺转眼间就到了那人手上。

    大哥手脚不停,右脚插在对方双腿之间,右手掏对方左腋下,使出济南跤术里的“反手别子”。

    济南是旧中国四大跤场之一,我家邻居沙老拳头是正宗的济南跤术传人,所以大哥所用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沙家的看家手段。

    “嚓”的一声,那人倒转军刺,贴着大哥的脖颈一抹,一股血箭便激射出来,飙出八尺远。

    “别费事了,小毛孩子。”拿枪指着我的头的人笑起来。

    那人的双腿一夹一扭,大哥的右腿膝盖部位就“喀嚓”一声折了。

    “神相水镜,给我,你就没事。”戴口罩的人说。

    他在挥手间伤了大哥的脖颈,又扭折了大哥的一条腿,后退一步,轻弹着那把沾血的军刺,的确丝毫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

    听到“神相水镜”四个字,殿门口的人全都竖起了耳朵,屏住了呼吸,全神贯注地听着。

    我是第一次听到那个名字,之前确实连一个字都没听过,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大哥勉强站定,鲜血沿着他的胸口淌下来,湿了半身衣裳。

    “夏家,只有你知道。”戴口罩的人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大哥摇头。

    我看着他脖子上倒翻开的伤口,浑身都麻木僵硬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夏家的秘密,传子不传女,传媳不传婿。你不知道,可能吗?”戴口罩的人甩了甩军刺,雪刃上的血珠全都落地。

    “我不知道……”大哥惨笑起来。

    戴口罩的人脚下一勾,大哥仰面倒下。

    “夏家祖传无敌相术,擅长以人体纹路脉络窥见命运天机,这一次,我沿着你的纹路一刀刀斩下去,一直斩到你开口为止……”戴口罩的人喃喃低语着,慢慢地下蹲,用右腿膝盖压住了大哥的右臂手肘。

    除了我,所有人都木然看着,不发一声。

    “叔,求求你,放了我大哥。”我毫无底气地向面前的男人提出了要求。

    这时候,我总要做点什么,来挽救大哥的命。

    男人的声音变得更低更柔了:“只要他把东西拿出来,我就放了他,也放了你。”

    “叔,我真不知道啊,我家就在大明湖南岸上,你可以去我家搜,搜出来拿走就行。求求你放了我大哥,求你了叔!”我低声下气地求他。

    男人摇头:“那是个秘密,只有你大哥知道。”

    戴口罩的人将手里的军刺对准了大哥的掌心,突然发力,狠狠地刺下去。

    利刃穿掌,必定痛极,但大哥竟然咬牙忍着,一声不吭。

    “川字纹,第一刀,先断了你的山河气脉。忍吧,看你能忍到第几刀?”戴口罩的人像猫头鹰一般桀桀怪笑起来。

    “咕咕喵、咕咕喵、咕咕咕咕喵……”窗外,两只猫头鹰突然夜啼起来,把我从记忆的深渊里唤醒并拉起。

    我一跃而起,看看监控器有规律跳跃着的心跳曲线,再看看整洁的病房,才清醒过来,明白刚刚又是半梦半忆,重温着大哥遇害那一晚的事。

    时间过得真快,十年一转眼过去,大哥惨死的事已经成了无头公案。

    只有我记得它,也只有我,在心里刻下了“为大哥报仇”五个字。如果这件事不了,我到死都不会闭眼。

    夏家仅存的还有两人,除了我,就是躺在对面病床上的爷爷。

    床头的病员牌上写着爷爷的名字,他的名讳是上九下襄两个字。

    早在大哥遇害前,爷爷已经患上了老年痴呆症,整天浑浑噩噩,连生活琐事都不能自理,离不了别人照顾。

    我走到病床前,一瓶葡萄糖注射液还剩个底,又该换瓶了。

    本来,我只需按下床头呼唤按钮就行,护士站那边会有人拿新的药瓶过来换上。不过,我现在想出去透透气,就轻轻地开门走出去。

    市立医院的新病房楼极是宽敞,走廊顶灯光线柔和,营造出静谧安宁的医疗环境。

    这是距离我家最近的医院,平均每年都要送爷爷过来就诊三四次,要么打消炎药,要么打保健药。如果没有市民医疗保险能够报销一部分费用的话,单是爷爷的住院费用就能让我债台高筑了。

    我走到护士站,告诉值班的小护士换瓶。

    小护士姓李,戴着大眼镜,笑眯眯的,脾气极好。

    “唐医生,我去给一床换药瓶。”她向护士站后面的医生值班室叫。

    值班室的门开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孩子飘然走出来。

    “唐医生,我去换药瓶,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李护士说。

    那女孩子点点头,等李护士拿着药瓶离开后,向着我微笑:“是夏老先生的家属对吧?”

    我点头:“是,病人是我爷爷,我是夏天石。”

    女孩子向自己胸口垂着的工作牌一指:“唐晚。”

    这是一个非常清丽的女孩子,五官如画,身材纤细,黑发扎成了一尺长的马尾垂在背后,看上去既干净又干练。

    “值班挺辛苦的吧?我看到这个楼层好几个病人需要通宵输液。”我说。

    唐晚一笑:“不辛苦,真正辛苦的是病人和陪护的家属。像你们,白天上班,晚上还要在这里守着。”

    我有点惭愧:“我还好,没上班,自己开着小店,时间还算自由。”

    唐晚笑着点头:“那真不错。”

    刚聊了几句,桌子上的通话器响了,是李护士的声音:“唐医生,一床病人的情况有些小变化,请过来看一下可以吗?”

    我吃了一惊,马上转身,准备回病房去。

    唐晚动作极快,几步就出了护士站,跟我并肩赶往病房。

    李护士已经打开了病房里的顶灯,正在用电子血压计给爷爷检测血压。

    “血压和心跳波动有点大,压差也超过正常范围——”唐晚向监控屏上扫了一眼,随即从口袋里取出听诊器。

    “刚才我进来,病人坐起来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李护士小声说。

    我有点吃惊,因为爷爷这次入院后身体极为虚弱,在没有别人搀扶的情况下,自己几乎无法起身,只能无力地平躺着。这些症状,医生的查房记录上都有详细记录。

    “是吗?”唐晚并未表现出过分的惊讶,只是淡然回应。

    “好吓人的,窗外什么都没有。我叫他,他也不答应,坐了一阵,一下子又躺下了,血压和心跳都一下子升到二百多,监控器都红灯报警了。”李护士回答。

    我走到窗前去看,这是在医院的五楼,窗外只有几棵老白杨树的树头。老树的新叶旧枝在夜色中茁壮成长着,昭示着泉城的春天已经到来。

    “的确没东西。”我回头告诉唐晚和李护士。

    “那……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病人一直盯着窗外。刚才还有夜猫子在拼命地叫,吓死我了,可吓死我了……”李护士拍打着胸口,苍白的脸色稍有缓和。

第3章 残肢屠戮之夜(3)

    济南人老话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夜猫子不是什么吉祥物,听见它们叫,也的确让人毛骨悚然。

    “好了,这里交给我,你去值班吧。”唐晚吩咐。

    李护士把药瓶塞在唐晚手里,然后快步退了出去。

    “没事。”唐晚向我笑了笑,把药瓶放在床头桌上,先给爷爷听诊。

    监控器上的各项数据正在趋于正常,血压为高压一百四、低压七十五,心跳频率也变为每分钟七十次。

    “放心吧,没事。”唐晚收回听诊器,熟练地换上药瓶。

    整个过程中,爷爷一直昏睡,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我甚至怀疑,李护士刚刚是看花了眼,爷爷根本不可能自己坐起来。

    唐晚看出了我的疑虑,轻声解释:“夏老先生患的是老年人常见病,这种病的发病原因、发病表现多种多样,所以任何情况都会出现,不要轻易怀疑别人,更不能轻易否定别人看到的,你说呢?”

    我点点头:“谢谢,我只是……我只是没法理解刚刚李护士见到的,毕竟我之前从未经历过。”

    唐晚把椅子搬过来,在病床前坐下,然后双手握住了爷爷的右掌,由指尖到掌心,慢慢按摩着。

    我赶紧过去,不好意思地说:“唐医生,怎么能这样劳烦你呢?”

    唐晚微笑着摇头:“我是医生,说什么劳烦不劳烦的?长期卧床的病人需要这种频繁的肢体按摩,这也是医院治疗工作的一部分。”

    我站在她身边,闻到了她头发上传出的飘柔洗发水清香,顿时心旷神愉。

    那时,唐晚已经把爷爷的手掌完全摊平。

    “这种川字形的手纹很少见,对吧?”她问。

    爷爷掌心里的三条主要纹路呈现出清晰的“川”字形,上达手指指缝,下到手掌掌缘,每条纹路既深又宽,的确是非常少见。

    “对,是很少见。”我低声回应。

    唐晚张开自己的左掌看看,自言自语:“我的掌纹怎么是两条搭在一起的呢?连个字形都没有。你的呢?”

    我弯了弯腰,展开右掌伸过去。

    其实,我的掌纹跟大多数人一样,都是头两条搭接,后一条直竖,没有什么章法可言。

    当然,唐晚的掌纹亦是如此,只不过她的手掌极白,掌形美妙如同她的身段,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生得恰到好处。她的手指修长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滑齐整,绝对是钢琴家的指形。

    她抬起手,握着我的四指指尖,仔细地看了十几秒钟,然后略带怅然地放开。

    “怎么了?”我问。

    “哈,没什么,我们的掌纹差不多,乏善可陈。”唐晚自嘲地笑了。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看的手。”我由衷地说。

    “我也从没听过像你说的如此蹩脚的恭维话。”她又笑了。

    “真的,我从不撒谎。”我后退一步,为自己辩解。

    说实话,如果不是怕交浅言深,我真正应该恭维的是她的花容月貌。

    现代的城市中,大部分女孩浮夸而狡狯,很少见到像唐晚这样优雅而清纯的优秀人物。至少,在我所见的女孩中,她是绝无仅有的一个。

    “谢谢。”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我回去值班,你好好照看夏老先生。”

    她站起来,并未径直离去,而是又向病床上的爷爷回望了一眼,再折了个弯,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

    “窗外没什么东西,夜猫子叫也没事,只怕李护士是疑心生暗鬼。”我跟在她身后,轻声解释。

    猫头鹰是老鼠的天敌,它们深夜出来高飞低走,只不过是为了谋求果腹而已。

    “是啊,我猜也是这样。”唐晚说,随即认真地补充,“李护士刚刚大惊小怪也是无心的,不要跟别人说,免得影响领导对她的看法。要知道,她们的月底奖金可是直接跟工作表现挂钩的。”

    我送唐晚出门,目送她走向护士站。

    医生这种职业在任何一个城市里都是极为受人尊敬的,因为在这所偌大的医院里,医生是生命的主宰者,是患者和患者家属的上帝。

    唐晚是那种让人一见到就忍不住生出好感的美女,但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跟对方并不相配。

    我回到病床前,看到爷爷的手臂还露在薄被外面,就弯腰握着,帮他放回被子下面去。

    不经意间,我觉察到爷爷的掌纹似乎有了小小的改变,之前百分之百是清晰而深刻的川字形,而且每一竖线之间的皮肤饱满鼓胀,充满了生命力。眼下,构成川字的三条纹路正在变浅,掌心的皮肤也变得平坦松弛了一些。

    我打了个愣怔,不清楚这代表什么意思。

    “爷爷,爷爷?”我俯身叫了两声。

    爷爷半闭着眼,喉咙里咕噜了几次,接着又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也许是浮肿吧?明天问问医生就知道了。”我极力宽慰自己,然后试着去触摸爷爷的掌纹。

    爷爷的掌心是冰冷的,像半融未融的冰。

    我的指肚拂过掌纹,后背突然汗毛倒竖。这一刻的感觉就像十年之前,在大明湖北极庙的大殿里,看着那把军刺穿透了大哥的掌心。

    至今,我不敢用任何语言去详细描述那恐怖惨烈的一幕,军刺一次次起落着,大哥的手指、手掌、手臂——然后是另一只手掌、另一条手臂。

    “这样弄,大概所有的掌纹就没有任何用处了吧?”

    “慢慢切,切碎一点,哈哈哈,再逆天的掌纹手相也敌不过钢刀……”

    “一了百了,一了百了……”

    “今晚过后,万事大吉……”

    “夏家断代了,哈哈哈……”

    那些人高一声低一声地笑着,大哥如屠宰场里的困兽,就在我眼前被一寸寸*。

    我拼命挣扎,但至少有四只脚重重地踩在我身上,尤其是踩在脸上那只,几乎要将我的头踩进冰冷的青石地面之下去。

    大哥一声不吭,我瞪大眼,盯着他的脸。

    我全身的血都涌上头顶,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血红色。

    大哥也在盯着我,目光决绝而冷硬。

    在他的注视下,我放弃了无谓的挣扎,停下来,迎接着他的目光。

    那目光里包含着很多东西,有些我懂,有些我不懂。

    一个濒死的人,目光中应该有仇恨、恐惧和愤怒,但大哥中偏偏缺少这些。

    那一刻,他的目光像一根坚硬的钉子,笔直端正地钉在我心里。

    最后,那把军刺转移到了大哥的眉心印堂之上。

    “据说,任何动物被杀之前,所有的怨气都会集中在这里,别怪我,要怪就怪老天让你生在夏家……”戴口罩的人阴森森地笑了。

    “再给他个机会说点什么吧。”踩住我的人叫起来。

    “对啊,说点什么,给你弟弟留个纪念。”戴口罩的人说。

    大哥的嘴唇动了动,嘴张到一半,一大口鲜血便喷溅出来。

    “我……我恨……有一个没用的……弟弟……我死不瞑目,夏氏列祖列宗死不瞑目……轮回不止,来世再见——”大哥断断续续地说完那句话,猛地低头向前一撞,任由那把尖锐的军刺插入印堂。

    断掌、断臂之后,大哥的命已经去掉了一半,这一刺,也夺走了他的另外半条命。

    “我恨有一个没用的弟弟”——这就是大哥留给我的最后一句完整的话。

    “断气了。”戴口罩的人伸出手,摸着大哥颈侧的大动脉说。

    “废了夏氏嫡传长孙的掌纹手相,这件事似乎可以了结了,对吧?”有人问。

    “不不不,找到‘神相水镜’才是我们的目标。我坚信,那东西一定是在夏家。”踩着我的头的那人移开了脚。

    随即,我被人拎起来,一下子掷出去,跌在大哥留下的血泊之中。

    戴口罩的人攥住我的左手,我下意识地握紧拳头,企图不让他看我的掌纹。

    “算了,他掌心里不是川字纹,跟夏家嫡传不一样。”有人提醒。

    “那,这是个杂碎小野种喽?哈哈哈哈……”戴口罩的人大笑。

    我缩着身子,忍受着这种从未有过的侮辱。

    “一起做了他!”有人提议。

    戴口罩的人举手,那军刺就横压在我的颈侧。

    我此刻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活着,才有可能给大哥报仇,替大哥杀了眼前所有的仇人,把他们一个一个剥皮、放血、残肢、寸断,把他们施加给我的侮辱百倍奉还。

    “叔,饶命啊叔!”我边叫边哭起来。

    军刺没动,但我身体在动,脖子上立刻皮破血流,疼得我向后缩身,嚎啕大哭。

    “不准哭!”戴口罩的人挥手给我一个大耳光。

    我收声不敢哭了,眼泪从眼眶里无声地往外涌。

    “他不是。”有人说。

    “他肯定不是,从小到大,我至少看过他掌纹十几次,弄不好还真是夏家从外面捡来的孩子。”又有人说。

    “你们,一会儿把他拖到南边,扔到湖里自生自灭吧。”戴口罩的人站起来。

    我似乎看到了生的希望,但仍然不敢大意,颤着声叫:“叔,别把我扔到湖里,水深着呢……别扔我……”

    戴口罩的人右手握着军刺,左手捏着刀头,发力一掰,喀吧一声,那军刺就折为两段了。

    “今晚的事,先告一段落。找‘神相水镜’是一件大事,另有一件事,长安遗址……”

    我只听到这里,就被两个人拖起来,一路出了大殿,到了湖边,然后被扯着胳膊和双脚,悠荡了几次后,抛进了距离湖岸至少十几米的水里。

    济南的孩子没有不会游泳的,我落水之前就捏着鼻子闭住了气,沉入水中后立刻蹬腿发力,向西面长满了芦苇的暗处游。

    很快,我就从芦苇丛里冒出头来,向北极庙望着。

    那些人陆陆续续从庙里出来,一拨向东,一拨向北,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在水里多泡了一个小时才上岸,没敢进庙里,先哆哆嗦嗦地出了大明湖,跑回忠义胡同叫人。

    雷子没事,只是被人打昏了,医生诊断是中度脑震荡,在医院里连睡了十几天,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奇怪的是,所有人找遍了北极庙,也没找到大哥的遗体。

    这件事成了无头悬案,警察也毫无办法,只能详细记录了案发经过,然后存档上报。

    此时此刻,我摸着爷爷的掌纹,再想到大哥留给我的最后那句话,忽然觉得心口堵得厉害。

    十年了,我想给大哥报仇,但这件案子毫无头绪。一开始,我每个月都到派出所去询问破案进度,后来人家办案民警烦了,都躲着我。

    到了今天,“为大哥报仇”完全变成了一句空话。

    “夏天石,你真是个又没用、又没劲的人!”我抬起头,对着玻璃窗里的影子嘲讽自己。

    窗外,白杨树头摇曳,猫头鹰又开始叫了,不断发出似哭似笑的“咕咕喵、咕咕喵”的怪声,像是在聚堆嘲笑我。

    我站起来,走到挂衣架前,从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掏出木叉弹弓和三颗玻璃珠,快步来到窗前,一把拉开了塑钢窗。

    夜风有点凉,远处楼顶的霓虹灯高高低低地变幻闪烁着。

    济南是山东的省会,高楼大厦、名车豪宅、俊男靓女、歌厅舞厅……这是一个先进的、繁华的都市,在山东省内是排头一号的,但对我来说,城市属于有钱有势的人,卑微如我,只能在忠义胡同里开着自己的小书店门头,过着半饥半饱的穷日子。我,还有很多我这样的人,都只是城市中的蝼蚁,跟那些奢靡生活永远搭不上边。

    现在,我心里不仅有悲哀,更有愤怒和无奈,因为这就是现实。

    在现实当中,有钱有势的人就是大爷,无钱无势的人就得老老实实给人家当孙子。

    我拉开弹弓,在暗色的树叶间寻找着猫头鹰的影子。

    “叫,再敢叫一声,就弄死你们!”我恨恨地冷笑。

    十年了,我拥有的能够称得上“武器”的,除了一把一把的弹弓,就只剩下北极庙里捡回的断成两截的军刺。我求街坊把后半截军刺重新上砂轮磨平开刃,把它改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短刀,刀刃只剩三寸长,打起仗来似乎也派不上什么大用场了。

    说实话,我不知该怎么给大哥报仇,即使是找到那群人,我又有什么本事一个个弄死他们?

    这就是我人生之中最大的悲哀,明知无法背负重担,却不得不接下这个担子。

    父母失踪、大哥惨死、爷爷老年痴呆……这就是我面临的窝窝囊囊的现状。别说去当英雄了,就连当狗熊的资格恐怕都没有。

第4章 回光返照之时(1)

    终于,我在树头的阴面发现了一只猫头鹰,立刻双臂发力,拉开弹弓,小心瞄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些玻璃珠的直径是一厘米,发射出去之后,二十米内能穿透拼在一起的三层纤维板。别说是一只猫头鹰了,就算是一个身体强壮的成年人,脸上挨这么一下,也得皮肉开花,骨断筋折。

    济南人对猫头鹰普遍持敬而远之的态度,很少主动招惹它们。

    今晚我只是心情过度愤懑,才跟它们过不去。

    “几点了?”

    就在我即将发射的瞬间,身后突然有人说话,惊得我手臂一颤,玻璃珠直接飞上了夜空。

    “几点了?”那声音又问。

    我猛地转身,爷爷已经在病床上坐起来,直直地盯着我。

    “你——爷爷你醒了?天……还早,你再睡一阵子吧。”我前言不搭后语地回应着。

    “夜猫子叫了几遍了?”爷爷又问。

    “什么?”我没回过味儿来,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

    啪的一声,爷爷在床头柜上重重地拍了一掌:“孽障,欠揍的东西!夜猫子叫几遍了?叫几遍了?”

    爷爷得老年痴呆症已经十几年了,整天浑浑噩噩、愣愣怔怔的,我从没见他正经说过一句话,更别提发火骂人了。

    我回头看看窗外,含混地回答:“好像已经是……已经是两遍了。”

    算上我第一次从半梦半忆中惊醒的那次,再加刚刚这次,的确应该是两遍。

    爷爷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又在床头柜上拍了一掌,高声长叹:“两遍了,两遍了,再有一遍——阎王催命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看起来,是我夏九襄的气数尽了!是我夏氏一族的气数尽了!真是可悲啊,可悲啊——”

    听到爷爷提到“夏九襄”这个名字,我顿时欣喜起来:“爷爷,你的病都好了?你记起自己的名字来了?”

    自从患病,爷爷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有几次,曲水亭街上经过的游客跟他攀谈,他连自己到底姓什么都回答不出。

    “我当然记得。”爷爷枯瘦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突兀的疙瘩。

    “爷——”我刚张口叫他,只说了一个字,就被他用力下劈手掌的手势打断了。

    “别说话,听着,听着!”他说。

    我赶紧点头,一步跨到床边坐下。

    “韩主席死了,但争端并没结束。日本人还在行动,从南方到北方,从大陆到日本,他们永远贼心不死。日本是个小小的岛国,地震频发,国民都知道未来某天岛屿就会分崩离析,滑入深海,所以他们活着的唯一目标就是登上大陆,一定要在亚洲大陆或者美洲大陆占据一块地盘,从而弃海登陆。你一定记住,韩大帅只不过是浮在水面上的鱼漂,鱼漂上蹿下跳,都是表面现象,真正的战斗发生在水面以下。”爷爷喘了口气,回身去拿床头桌上的水杯。

    “韩主席”这个名字在其它城市的人听来或许很难理解,但老济南人但凡是提到这个名字,谁都明白它指的是谁。

    韩主席当然死了,日本鬼子南下的第二年他就死在南京了,而且背着“弃城而逃、不战自溃”的世纪骂名,死得毫无光彩。

    其实,在济南人看来,韩主席是个不错的帅才,在军阀混战的年代,他给济南人乃至山东人造福不浅,算得上是浊世中的一个清官。

    爷爷同时提到日本人,我自然明白,他指的是当年日本关东军特种部队派出顶级间谍潜伏到济南的“刺韩”行动。

    这些故事在山东史志上都有记载,其中一则给我的印象极深,那就是韩主席在五三纪念碑前亲手枪决日本间谍的事,让济南人大大地扬眉吐气了一回。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是和平年代,中日邦交,一衣带水,两国无论是庙堂之上的高官还是江湖之远的平民,都已经将那水深火热、你死我活的一页翻过去了,年轻人早在上世纪末就开始“哈日”,对日本的电器、动漫趋之若鹜,早就忘记了先辈们的鲜血是怎样染红半个大明湖的了。

    “对付强盗,要么斩尽杀绝,要么同归于尽,没有第三条路。石头,你记住,我们夏家人走的是一条不归路,不管前面的路多险恶,只能一步步走下去。我就要死了,你今后是夏家唯一的传人,一定要记住,强盗不死,战斗不息。”爷爷一口气喝干了整杯水,杯子都来不及放,就急促地告诉我。

    “我要给大哥报仇,爷爷,告诉我,怎么才能给大哥报仇?”我也急了。

    的确如爷爷所说,他再闭了眼,姓夏的就只剩我夏天石一个了。

    “我们有鱼饵,日本人是鱼,只要‘神相水镜’在,他们就自动上钩。你不找他们,他们也会来找你。记住,‘神相水镜’是中国人的东西,绝对不能被日本人夺去。韩主席手里还有一样东西,去找,你要去找——天子……天子赌胜棋……找到它,那是帝王世家必须要拥有的……谁找到它,谁就能封侯拜相,封疆裂土,做大人物,做大人物……”爷爷声嘶力竭地叫着,额头上的青筋激凸出来,如旱地上裸露的老树根。

    我们夏家的人全都是国字脸,但爷爷的脸消瘦太过,已经变得狭长而干瘪,如一张磨损严重的麻将牌。

    “天子赌胜棋”的名字我第一次听说,但我为了节约爷爷的时间,不敢提问,只是在他每一次听下喘息时,努力点头,以示我已经记住他说的每一个字。

    “韩主席是个好人,我夏家……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地转,算计到最后,还是棋差一招。你啊,小石头,一定要永远记住,手相面相人相是天生的,但相由心生,相由心灭,表相决定命运,命又能改变表象,到了最后,如果不能达到‘天人合一、命相两全’的境界,就必定命死相灭、呜呼哀哉……这是条不归路,但我们只有姓了这个‘夏’,就决定了要么大富大贵,要么断子绝孙……”爷爷的话越说越快,意思也越来越隐晦,令我渐渐摸不着头脑。

    我不得不打断他:“爷爷,‘神相水镜’在哪里?那是什么东西?天子赌胜棋呢?是一副棋还是一件东西、一张画?”

    隐隐约约的,我感觉我们夏家的来历没有那么简单,即使现在身居陋巷、少衣少食,也必定有过去辉煌的时刻。

    “那是棋,一副决定命运的棋,七王会的人拼了命也要来抢的东西。”爷爷回答。

    “什么是‘七王会’?”又一次出现的新名字让我困惑更甚。

    “七王会?”爷爷的喉结上下哽动着,眼里忽然有了我从未见过的光芒,“只有我们夏家,才能克制‘七王会’。韩主席亲手给我们夏家题过一块金字牌匾,那是‘万王之王’四个大字,在我们夏家人面前,‘七王会’算什么东西?哈哈,哈哈哈哈!我们夏家,乾坤在手,阴阳窥透,上看风云天时,下看人间百脉……七王会,齐、楚、燕、韩、赵、魏、秦……五千年了,有我们夏字当头镇守中州,他们能翻了天?他们能翻了天?”

    那种光芒,是“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人头如探囊取物一般”的大人物才会拥有的,而爷爷已经是风烛残年,之前又从未透露过他的人生经历,所以我看到他眼中那种光芒时,禁不住有些发愣。

    “手,手,你的手!”他向我伸出双手。

    我怔了一怔,才意识到他是要看我的手掌,马上双掌一起送到他掌心里。

    爷爷双手的力气变得奇大无比,右手握着我的左手,左手握着我的右手,两手同时收紧,攥得我的掌骨、指骨发出可怕的咯吱声。

    我本以为他要看我的掌纹,但他没有低头,而是向后一拉,将我的手掌紧贴在他的双眼眼眶上。

    “喂,爷爷,你干什么?”我吓了一跳,而且手掌跟手腕被瞬间掰得接近九十度,疼得半身发麻。

    我感觉到,爷爷的眼睛睁到了最大,眼珠向外突出,压在我的掌心上。

    之后,他的眼珠一直在匀速转动,始终有指甲盖大小的部位一直贴着我的掌心缓缓滚动。那种感觉,就好像是爷爷在用他的眼珠给我“看”手相。

    我无数次给自己看过手相,有时候对照着老宅书橱里的手相古籍看,有时对着电脑上的手相软件看。

    遗憾的是,按照那些资料解释,我的手相非常一般,没有飞黄腾达的潜质,也没有大富大贵的势头,仅仅只是凡夫俗子之相。

    “爷爷,我……我很惭愧!”我想抽回手,免得爷爷失望,但爷爷攥得很紧,我抽了两次,他的双掌却纹丝不动。

    扑啦啦一阵响,我左侧的窗台上突然落下一只鸟来。

    我转头望去,那竟然是一只身体健壮、爪粗毛亮的猫头鹰。

    猫头鹰是极少主动接近人类的,它的眼睛在夜间的视力水准超过人类百倍,但在日光、灯光这类强光下根本无法睁开,眼睛近乎于盲。

    从爷爷话里知道,猫头鹰叫等于是催命,所以我对它的降落感到如临大敌。

第5章 回光返照之时(2)

    那扇窗子有一米半高、一米宽,除了玻璃窗扇,外面还有一层草绿色的塑料窗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此刻,窗纱已经被猫头鹰轻松冲破,它用两只利爪扣住塑钢窗的凹槽,高昂着头稳稳站定,几乎阻塞了大半个窗户。

    对于这样一只庞然大鸟,弹弓显然力有不逮。如果有一支鸟铳或者*的话,倒是能够一瞬间灭了它。

    某些生物学家曾经说过,猫头鹰与秃鹫、兀鹰之类的食腐禽鸟相似,都能够闻见空气中的死亡气息。一旦有人濒死,其身体里散发出的那种独特气息,就能将这类生物吸引过来。

    如此一想,我不禁为爷爷感到悲哀:“他真的要死了吗?”

    “我窥见了天机,我窥见了天机……”爷爷低声地重复着。

    他的眼珠不再转动,而是紧贴着我双掌的掌心。

    “抱歉爷爷,我的掌纹从小就是这样,你知道的。”我惭愧得几乎落泪。

    我是个有责任感和道德心的人,当我知道别人把所有的期许全都寄托在我身上时,我无时无刻不感到惶恐。可是,我的掌纹手相却明明白白地告诉全世界——“我是个凡人,不堪担当大任,只能苟且活着。”

    虽然手相先天生成,每个人都无法选择,但我还是觉得愧对爷爷、愧对大哥夏天成、愧对夏家列祖列宗。

    作为最后一个夏家人,我只能令他们的希望落空。

    “那不是你的错,逆天改命……天上不能双日,天下不能双雄,我本以为夏氏一族的重担将要落在天成身上,但我错了,是我错了,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十几年来让你受苦了……如果我不是中了‘七王会’的移魂蛊,也不会如此糊涂一直到现在……”爷爷唏嘘起来。

    “爷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移魂蛊是什么?什么是逆天改命?谁给谁逆天改命?”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刻追问。

    “那就是天机——如是天机,必将不可泄露。”爷爷放开了我的手。

    他的眼睛没有睁开,两颗眼珠在眼皮之下快速地转动着,应该是在急速地思考某个难题。

    我低头看自己的掌心,掌心里还带着爷爷眼珠上的微凉和湿润。

    如果有什么人能够逆天改相的话,我愿意付出所有,去换取一个改变手相的机会,使它变得跟爷爷、大哥一模一样,以此来证明我是夏家真正的嫡传子弟。

    为此,我也访问过济南近百位看相先生,除了几个明显就是江湖骗子的人以外,其他人都说,改相、改名是触犯天条的事,会遭天打雷劈,谁都不敢为钱出手。

    “石头,命运永远掌握在自己手里。如果你足够强,改过的命还会再拨乱反正,回到正路上来。这一生,是龙是虫,全都在你自己。天命由天不由我,我命由我不由天……去吧,去走你自己的路,好好地走下去,是龙就飞,是龙就高飞……”爷爷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却越来越低。

    “我一定会竭尽全力的。”我说。

    “那我就放心了。”爷爷睁开了眼睛。

    我向窗台上一指,爷爷也扭头去看。

    “催命的都催到家里来了?朋友,何必欺人太甚?”爷爷攥着拳头怒喝。

    那猫头鹰不为所动,依旧笔直地站着。

    我离开病床,拎起了一只方凳。

    “我死不要紧,但我得交代一下后事。”爷爷又说。

    猫头鹰发出“咕咕喵、咕咕喵”的低叫,那张天生像猫的脸一收一张、一张一收,仿佛在嘲笑我们爷孙俩。

    “我弄死你——”我蓄势之后,突然冲向窗口,抡起凳子砸下去。

    我明明是砸中它了,但猫头鹰却瞬间后退,振翼飞去。

    凳子砸在窗台上,塑钢窗框顿时瘪进去一大块。

    “爷爷,没事了。”我回头,看着爷爷笑。

    不知怎的,爷爷此刻面如土灰,眉毛、胡子、头发全都直竖起来。

    “我要走了,交代给你的事,努力去办,一样不落地去办,夏家将来全都靠你了小石头……记住,百尺竿头退一步,千万不要把话说满、把事做满……聪明十分用七分,留下三分给子孙……找到天子赌胜棋,可不要打它的主意,它不属于夏家……做谋臣,做谋臣,不要……不要觊觎天子之位……老宅里老宅里……”爷爷的声音越来越干涩,到了最后,嘴还在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扑过去,抓住他的手。

    “老宅……老宅……”看他的口型,一直在重复这两个字。

    “爷爷,你坚持住!”我腾出一只手按下呼唤铃。

    以前,爷爷也有过这种危急时刻,但只要注射强心针,就一定能救过来。

    这是在医院里,我相信医生能应付任何突发状况。

    呼唤铃响了两遍,门外走廊里却并没有响起医生护士奔跑时的脚步声。

    “他奶奶的!怎么还不来人?”我骂了一声,放开爷爷,冲到门口,一把拉开门。

    正常来说,我一出门就会大声叫医生救命,并不需要跑到护士站去,而训练有素的值班护士将在一分钟内赶到病房,给爷爷注射急救药物。

    门一开,我跳出去,猛地发现病房门的左右两侧三米之外,各站着一个人。

    在我左侧通向护士站的路上,站着的是唐晚。她左手里托着一个方形的医用托盘,托盘里放着针管、药棉、消毒瓶,而她的右手五指正按在针管上,做出了即将抓起针管的预备动作。

    她的视线笔直向前,直盯着病房门右侧三米外的那个人。

    那是一个遍体黑衣又戴着黑头罩的怪人,他只把两只眼睛露在外面,此刻双手全都握在腰部一个四寸长的剑柄上。

    我相信,他握住的其实是一把软剑,剑刃部分全都隐藏在黑衣外面的同色腰带里。

    自古以来,铸造刀剑的能工巧匠们就发明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独特技艺,能够将杀人利器伪装成柔软的腰带,巧妙地跟衣服融为一体。

    他们两个应该已经对峙了一段时间,我这一出门,立刻成了暴露在火线下的无辜棋子。

    “我爷爷有事,很急!”我顾不了那么多,向着唐晚脱口而出。

    唐晚没有回答,只是点头笑了笑。

    “你是夏天石?把那个东西交出来!”黑衣人在我背后压低声音叫。

    我没理他,继续走向唐晚,去接她手里的托盘。

    这种看似漫不经心动作,实际是用我的身体挡住唐晚,让她来得及选择“逃”还是“战”。

    唐晚冰雪聪明,我们两个的眼神一碰,她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立刻右手捏起针管,身体向我靠过来。

    背后风声一响,我听到了精钢软剑滑出剑鞘、抖直刺出的“咻咻”声,如同一条毒蛇在暗夜中吐出了它的毒舌信子。

    唐晚的双臂插入我的腋下,身体一扭一震,右臂自肩头至肘、至手腕、至指尖触电一般地发力,那支针管便瞬间弹射出去。

    随即,她勾住我的腰部,以我的身体为轴心,身体急速旋转,带动我也原地转了一百八十度。

    嗖的一声,她放手直飞出去。

    黑衣人的软剑根本没来得及刺中我的后背,因为那支针管已经射中了他的眉心,令他发出一声气急败坏的高声惨叫。不过,那黑衣人的身手也极为利落,当唐晚飞扑过去的时候,他也带伤而退,接着便由走廊尽头的东窗里翻身跃了下去。

    唐晚追到窗口,手扶窗台向下看。

    我跟过去,夜色中早就不见了黑衣人的影子。

    这里虽然是五楼,距离地面接近二十米,但从对方越窗而去的动作看,一定是飞檐走壁的行家,这么点离地高度自然难不倒他。

    唐晚后退,先把食指竖在唇上,示意我噤声,然后大声招呼李护士:“小李,再拿一支强心针来——”

    我松了口气,吸了吸鼻子,闻见唐晚的发香已经飘满了走廊。

    “刚刚是意外,请勿多言。”她说。

    我点头:“嗯,明白了,只要我爷爷没事就好。”

    这本来是一句应酬话,但唐晚却正色地回应:“夏先生,恐怕我让你失望了,你爷爷不仅仅是有事,而且是撑不过七十二小时。”

    李护士动作很快,我们只说了两句话的功夫,她已经托着托盘飞奔过来。

    “给一号病床夏老先生注射大剂量强心针,把氧气喉开到最大,另外必须一直跟他说话,别让他昏迷过去。”唐晚的话是向着我跟李护士两个人说的,表情极其严肃。

    李护士答应一声,马上进病房。

    “你怎么知道?是医生根据常识判断吗?”我问。

    医院里经常会给重症病人下病危通知,但我不相信爷爷会病危,永远都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不是。”唐晚摇头。

    “那是什么?那你根据什么判断我爷爷……病得严重?”我不愿说“病危”二字,明知是自欺欺人,却仍然固执地盼望奇迹出现。

    唐晚沉默了几秒钟,向前一步,抓住了我的右手。

    “什么?”我不懂她什么意思。

    “夏先生,你也是相术行家,所以我不瞒你说,我练过摸骨术。”唐晚回答。

    我听懂了她说的话,但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漂亮、恬静、温柔、可人的女孩子竟然也是同行中人。

第6章 回光返照之时(3)

    摸骨术是相术中的分支,历史悠久,渊薮极深,在当代已经近乎失传,只有少数的盲人相师以这个名字来蒙骗混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唐晚的右手拇指扣着我的左掌脉门,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弯曲着,如一只小小的耙子,沿着我的小臂一直向上“梳”过去,很快就到达了肘弯。之后,她转动手腕,变成了拇指在上、其余四指在下的架势,又二次“梳”回来,停在手腕位置。

    “我察觉到了——你感到未来一片晦暗,你对现状很不满却又无力改变,不过很快,你就能因为一次葬礼接触到很多大人物,从此命运掀开新的一页……”她一边探索着我手臂上的骨骼,一边低声叙述着。

    这就是摸骨术,我在很多古籍中读到过,今日却是第一次见到。

    “这些,都是你用摸骨术得到的?”我问。

    唐晚点头:“没错,各种相术都有难能可贵之处,一法通,百法通。”

    我问的核心重点不在这里,而是——“唐医生,之前你是不是也摸过我爷爷的臂骨?”

    唐晚第一次到病房的时候,曾经碰过爷爷的手臂。

    那时我以为她是对病人关心,却没料到,彼时她正在用摸骨术试探爷爷的根底。

    “对。”唐晚坦然承认。

    我长叹一声:“算了,不说了。”

    她是如此坦然而美丽,即便她曾出于某种目的暗地里向爷爷施展手段,我也根本不好意思出声苛责。

    “二十四小时内——最多不超过七十二小时,夏老先生就会离开我们。所以,有些仪式方面的细节,得提早准备。”她再次提醒。

    我背靠门框长叹:“好了,谢谢你的提醒,我会记住的。”

    唐晚旋身扑向黑衣人的刹那,身手犀利,杀机凛然——我知道她是个非同寻常的人,但我还是感到奇怪:“像她这样的奇术高手,又怎么会屈身于一个市级医院中做一名普普通通的医生?”

    当然,我也知道济南城里藏龙卧虎,不知有多少高手龙潜于渊,等待着飞龙在天的那一刻。

    我渴望成为那种一出手就扫荡乾坤的真正高手,也渴望命运改变,掀开新的一页——但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我们进了病房,李护士已经将氧气喉开到最大,正弯腰翻看爷爷的眼皮。

    爷爷僵硬地坐着,双手攥住薄被,手背上的青筋也根根暴突出来。

    “唐医生,已经注射了强心针,只是刚刚病人的肌肉僵硬到极点,导致我向外拔针的时候,针头也脱落了。”李护士脸上已经没了笑容,脸色苍白,唇上殊无血色。

    “没事。”唐晚沉声回应,“交给我吧。”

    李护士得令,赶紧回身拿起托盘,快步向外走。

    “我爷爷——”我向唐晚低声问询。

    “没事,没事。”她连说了两个“没事”,等李护士出去,脚下一闪,便到了病床前。

    我看着她的背影,从她肩头轻轻颤抖的姿势看,她正竭尽全力地做着深呼吸,强制自己冷静下来。

    爷爷的情况的确不妙,虽然睁着眼,但他的眼珠已经不是黑白分明的,而是呈现出一种浑浊的灰褐色,与盲人瞽者差不多。

    我走过去,双手盖在他的手背上,感觉他的皮肤已经失去了正常人应有的体温。

    唐晚也伸出手,左手按在爷爷前额上,右手贴住了爷爷的后脑。

    我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知道她又在用摸骨术判断爷爷的状态。

    “如果大哥在,照顾爷爷的事就无需假手于旁人了。”一有了这种念头,我不免有些沮丧。

    我接触到的资料中记载,摸骨术是相术学问里的一种。

    普通相术是靠眼睛、视觉来观察物体的外形突出特征,进而预测其内部的气机运行,或者以“观察加思维”的综合方法分析研判观察对象的未来吉凶。摸骨术的使用原理上,则是放弃了视觉,转而应用触觉去完成对某件物体、某个人的判断。

    用眼观察、用手触摸这两类相术孰高孰低,根本没有定论,只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已。

    况且,相术只是中国“五术”之一,在“山、医、命、相、卜”这五大奇术学问中只占五分之一,相术中任一流派的高手都不敢自夸已经完全掌握了预测未来的能力。

    五术,都是远古智者以易经为范本创造出来的奇术,追求的目标殊途同归,都是帮助人类趋吉避凶。围绕五术产生的学问汗牛充栋,其过去和未来浩渺如宇宙星空,无人能够窥其门径,遑论登堂入室了。

    良久,唐晚放开双掌,皱着眉不语。

    “爷爷,我扶你躺下吧?”我贴着爷爷的耳朵问。

    爷爷一动不动,像是睁着眼睡着了一眼。

    我托着爷爷的后背,扶他慢慢躺下,然后给他盖上薄被。

    做完了这一切之后,我抬头看唐晚,她仍然保持着刚刚的姿势。

    “怎么样?”我低声问。

    “好奇怪,真的好奇怪。”她仍然皱着眉,嘴唇动了动,脸上露出苦笑。

    “先坐,慢慢说吧。”我意识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唐晚没有坐,而是走向窗前。

    方凳就在窗下,我拿它去砸猫头鹰,随手就放在那里了。

    猫头鹰惊飞了,大概今晚再也听不到那种“咕咕喵”的怪声了。

    “一个人只能有一个灵魂,灵魂藏在身体里,人就能说话、行走、思考、吃喝,清醒地、好好地活着。这一点,只要稍有中医知识的人,通过把脉就能感觉到。人死脉断,灵魂也就离体而去了……这个观点,你同意不同意?”她面向窗外、背对着我问。

    老宅里存放着很多相术类的古籍,我粗略地翻看过几遍,所以对这个领域并非一无所知。

    唐晚说的,正是相术古籍中“人死如灯灭、肉烂一摊泥”的道理。

    人活着如一盏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对我们所在的大千世界是有贡献、有索取的。无数人活着、无数灯亮着,这个世界就会变得越来越光鲜美好,越来越繁荣昌盛。

    什么能证明人是活着的?当然就是心跳和脉动。

    人死灯灭,心跳停止,全身都探测不到脉动之后,从医学名词上说,这个人就已经“正式死亡”了。

    我捉摸着唐晚的话,突然领悟,反手去抓爷爷的手腕。

    慌乱之中,我连摸了五六把,才找到了爷爷的脉门。

    “生命属于人类只有一次,一个人只有一个灵魂……换句话说,一个人只能死一次,死了就不会再醒。我是医生,无论是在学校的解剖课上还是在医院里,已经无数次见过死人,对于生者与死者的判断标准再熟悉不过,可是这一次实在太奇怪了,我无法判断夏老先生究竟是……”唐晚转过身,皱着眉看着我。

    爷爷当然是活着的,因为我已经摸到了他的脉络在跳动。

    我长出了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我摸到了,你差点吓死我。”我低声说,然后放开了爷爷的手。

    “摸到了脉动?”唐晚紧皱的眉头仍未解开。

    “嗯。”我点头。

    “那么,你说说看,夏老先生现在究竟是——活、着?还、是、走、了?”最后几个字,唐晚一字一顿,双眼一眨不眨地盯住我。

    我点头:“当然是活着!你开什么玩笑?”

    在我看来,爷爷的脉象虽然微弱,但只要脉动,就有心跳,人自然就活着。

    唐晚叹了口气,轻轻地击着掌,似乎是如释重负,又似乎是神游天外,完全陷入了第二次的深度思考状态。

    今晚发生了太多事,既然爷爷没有问题,我也总算能喘口气了。

    我从床头柜里取出两小袋咖啡,放进两个杯子里,然后冲进热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变成了一个严重的咖啡依赖者,每天至少要喝五杯,情绪失调严重的时候,从起床到睡觉的十几个小时里,平均每两个小时就要喝一杯。

    这种产自越南的超浓速溶咖啡最对我的口味,走到哪里都会自备。

    我把咖啡端给唐晚,她自然而然地接过去,并没有多余的客套话。

    “唐医生,认识你很高兴,今晚费心了。”我举起杯,以咖啡代酒,向她道谢。

    唐晚一笑:“我也是,直呼我唐晚吧,这样更自然一些。”

    我点头:“好好,那你叫我天石就好了,其实朋友们都叫我石头,夏天的石头。”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我从不在意别人叫我什么。

    在老济南人的各种称呼中,名字末尾是个“石”字的,通常就被叫成“石头”,司空见惯,约定俗成。

    “不,不是夏天的石头,应该是女娲补天的石头。”唐晚摇头。

    这个本来很简单的问题勾起了她的兴趣,接着补充:“《列子??汤问》中记载,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那时候,天塌了大洞,女娲炼五色石补天——”

    “最后剩下一块,就变成了《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我替她补充。

    她既然能自然而熟练地背诵古书《列子??汤问》里的内容,可知是个学识渊博的女孩子。

    我从未把“天石”跟“女娲炼石补天”联系在一起过,毕竟这只是中国人户口本上极普通的一个名字。

    “《红楼梦》毕竟只是文学故事。”唐晚又摇头,“那是曹雪芹杜撰出来的小说,而我们现在讨论的是现实。”

    我也学着她的样子摇头:“别多想了,我资质愚钝,不会跟女娲补天的五色石扯上关系的。”

    在走廊里,她虽然对我的未来做了非常宏伟的美化,但我并不全信。

    我今年已经二十三了,少年时没表现出奇异的才能,至今也是一事无成,所以无论别人把我描绘成怎样顶天立地的大人物,我都应该有自知之明才对。更何况济南作为山东的省会,人才济济,龙争虎斗,已经汇集了全省各行各业的高手,哪里能轮到我出头呢?

    唐晚长叹:“一切皆有可能,记住我的话。”

    我们默默地对立着喝咖啡,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窗外。

    “最近病人们肯定听不到夜猫子叫了。”我说。

    唐晚有些诧异,眉梢一挑,做了个“为什么”的表情。

    “刚刚有只猫头鹰落到窗台上,被我拿凳子砸了一下,没砸着,拍翅膀飞了。”我回答。

    这不是什么好事,但我没料到一说出来,唐晚手臂一颤,杯子摇晃着,杯里的咖啡飞溅出来。

    “你不早说?你不早说?”她把杯子塞在我手里,急急忙忙地从口袋里扯出听诊器,冲到病床前。

    薄被一直盖到爷爷的脖颈下,唐晚挥手掀开杯子,立刻将听诊器按在爷爷胸口上,然后在接下来的半分钟内,至少移动了十几次位置。

    爷爷保持着僵硬的躺姿,一动不动,眼睛半睁,直视屋顶。

    “他活着,别多想了。”我靠在窗前,看着唐晚。

    唐晚没理睬我,头也不抬,重复着手上的动作。

    我回想起爷爷说过的那些话,神相水镜、天子赌胜棋、七王会……

    记得大哥被杀的那一夜,凶手也问起“神相水镜”的事,但直到死,大哥也没吐露半个字。

    “那都是些什么?我们夏家究竟跟他们有什么仇恨,竟然对大哥下那样的死手?凶手逃到哪里去了,连无所不能的警察天网都找不到线索……”这些问题已经困扰了我太久,以至于每次想起来,我都感到头痛欲裂。

    “他死了。”唐晚直起身来,转向我,脸色平静地说了三个字。

    我先是一惊,随即摇头:“你开什么玩笑?”

    从我站的角度,能够看到爷爷的胸口轻微起伏着,那是一个活着的人平躺之时的必然动作。

    爷爷在喘气,胸口一起一伏的。他当然活着,这一点没人能够否定。

    “我不知道你的医学知识有多少——听好了,每个人的脉象都不同,经验丰富的中医能够感觉到那些微小的差别,即使是在蒙住眼睛的情况下,也不会把病人甲当成是病人乙。举个更明显的例子,古代名医都能做到‘悬丝诊脉’,凭着丝线传递过来的脉络颤动,就能准确地判断病人的病理特征。现在,我必须告诉你,在今晚之前,我至少十几次摸过夏老先生的脉象,他的脉象波动清晰而有条理,像是电钢琴上奏出的进行曲一样。现在,我感觉到的脉象,却虚弱而模糊,像是……像是古人击筑之声。”唐晚的每一个比喻都很巧妙,尤其是最后一个“击筑声”,的确也准确地说出了我按住爷爷脉门时的感觉。

    我放下杯子,走近病床。

    “刚刚这些话很古怪,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懂。”唐晚迎着我的注视,低声解释。

    我苦笑一声,低头看着爷爷的脸。

    爷爷的的确确是在正常喘息,鼻翼扇动,胸口起伏,颈侧的动脉和脉门都在微颤。

    如果将这样一个平躺着的老人判定为死亡,那简直是个笑话。

    “夏老先生走了,这活着的灵魂……这活着的灵魂……”唐晚沉吟了两遍,后面的话始终没有说出口。

    “说吧,任何怪事我都能接受。”我说。

    唐晚深吸了一口气,已经变得急促的语调重新平静下来:“天石,我说实话吧。我们此刻抛开现代医学的名词和定义,也不管西医、中医任何一门学科和仪器的判断标准,只谈现实——我们只谈现实。我判断,夏老先生已经走了,他体内活着的,是另一个人的灵魂。咱们暂时不管这灵魂是旧有的还是新来的,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个灵魂绝不属于夏老先生,而是完全陌生的另外一个。从这种意义上说,我们此刻守着的,并非是夏老先生,而是另外一个陌生人。”

    在她说话时,我一直俯身握着爷爷的手腕,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干涩、坚硬、断断续续的脉搏跳荡。

第7章 燃香辨吉凶(1)

    爷爷的脸那么瘦,两腮上的颧骨突兀得鼓出来,隔着那层薄薄的干黄皮肤,我能清晰地看到那对颧骨的全部轮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的眉很稀疏,但疏朗飘逸的山字眉形依然存在,这都是我天天看着看惯了的。包括他的笔管鼻形、元宝唇形、椭圆耳廓也都是我熟悉的,如果有另外一个灵魂在这个身体里面,那灵魂又该是什么样子的?

    “唐晚,你说的事,得给我一点时间适应。”我说。

    我相信,唐晚那么诚恳、那么平静地说出来的话,绝非是故作惊人之语。

    “非但是你,就连我自己,也需要时间适应。”唐晚回答。

    我垂手试探着爷爷的鼻息,气息从鼻孔里喷出来时非常虚弱,时有时无。

    “我会做好值班记录,明早查房,请医院里的权威过来看看。”唐晚说。

    作为医生,她还有一些程序上的事必须要完成。

    我没有再提到那个突然出现又神秘消失的黑衣人,毕竟眼前的诡异事情太多,已经无暇思索黑衣人的意图。

    “七十二小时后,那个灵魂也会消失?”我送唐晚到门口,追问了一句。

    唐晚点头:“对,按我的判断,最多七十二小时,最少也就二十四小时,不过——有些事,谁也不敢打包票,你说呢?”

    我抬头看看监控器,爷爷的心跳和血压数值很正常,并没有猝然离世的迹象。

    灵魂是看不见、听不见也摸不着的,但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曲水亭街辘轳把子街口的官大娘。

    官大娘是个神婆,叫魂、送纸、烧香、还愿、祭祖、祈福乃至红白公事等等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我觉得,只要把官大娘请来,就能看懂爷爷现在的状态。

    作为一个神婆、灵媒,官大娘一定比我们更懂得奄奄一息的老人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先回办公室,有事就找我。”唐晚推门告辞。

    等唐晚一出门,我马上打电话给官大娘。

    曲水亭街上的邻居们几乎家家都有官大娘的电话号码,年头到年尾,谁家都至少麻烦她一两次。

    这么晚了,官大娘竟然没睡,电话只响了三声,她就接起了电话。

    我先自报家门,然后告诉她爷爷的情况。

    官大娘长叹一声:“我知道了,怪不得今晚上一个劲儿地烦躁,睡都睡不着。你等等,别扣电话,我先点上香,看看老夏叔是个什么情况。”

    官大娘有“燃香看吉凶”的秘技,别人看香的香谱只有二十四式、四十八式,她的香谱却有一百零八式之多,自称能够极其详细地预见到未来吉凶。

    我握着电话等,大概过了两分钟,官大娘又开口了:“是个顺风顺水的香,但风是穿堂风,水是东流水,都是吉中带凶之态。石头啊,你得有个思想准备,老夏叔年龄大了,谁都有走的那一步。”

    “官大娘——”我突然哽咽。

    十年来,爷爷虽然一直糊里糊涂地病着,但只要他在,我们夏家就有两个人活着。他一走,实实在在的,我就变成孤家寡人一个了。

    “孩儿,别难过,人生在世,有来就有去,有生就有死。这是自然规律,谁都躲不过去。”官大娘劝慰我。

    我看看爷爷的脸,犹豫了一下,没把唐晚的话说出去,只是说:“官大娘,我想麻烦您明天来医院看看。不管我爷爷是什么情况,下一步都免不了麻烦大娘。”

    官大娘连叹三声:“孩儿啊,我一早就过去。你好好守着他就行了,其它所有的事,只要你一声招呼,街里街坊帮忙的多得是。”

    放下电话,我忽然觉得茫然不知所措,十几遍地摊开双手看着掌纹。

    “被逆天改命的人是我吗?爷爷还隐瞒了什么?是那猫头鹰出现带走了爷爷的灵魂吗?爷爷身体里藏着谁的灵魂……”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回想爷爷和唐晚说过的话,又一遍遍地在心底问自己上面这些问题,把自己折磨得筋疲力尽。

    天亮之前,李护士来过,送来了一大盒已经泡好的方便面。

    “吃吧,唐医生吩咐送来的。”她说。

    我坐起来吃面,这才发现自己满嘴唇上都是水泡,喉咙也又干又肿,连面汤都无法下咽。

    爷爷一直都僵硬地躺着,数个小时一动不动。

    早上五点钟,一身灰布素衣的官大娘推开了病房的门。

    她的手里拎着平日常见的灰色布包,鼓鼓囊囊的,里面应该是装着香烛纸钱之类。

    “孩儿啊,你坐着别起来,我先点上香看看。”她抬手制止我起身迎接,一脸严肃地说。

    我赶紧坐好,不敢出声。

    官大娘从布包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灰色粗瓷香炉,四下打量了一下,把香炉摆在床头柜的西北角。接着,她取出一小包谷粒和香灰的混合物,倒在香炉里,然后拿出一把一尺长的黄香,打着打火机,整把点燃,插在香炉里。

    那把香一开始烧得好好的,香烟冉冉向上飘起,但只烧了半寸,便发出嚓啦一声,外围的香全都四下里炸开了,香头落得满桌都是。更诡异的是,每支香冒出的烟都不再自然向上飘去,而是无风乱舞,飘得四下都是。

    官大娘默不作声,捏起一截香头看,把仍旧燃着的火头慢慢捏碎。

    “别说话!”我刚要开口,官大娘已经出声阻止。

    那时候,她是斜对着我的,根本没有看我,已经预知我要干什么。

    她把自己头顶梳着的抓髻散开,二次盘整利落,再把那支老玉簪子插好。之后,她又掸了掸衣襟和裤脚,向着那炉香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老身来得急,考虑不周,多有得罪,无论是哪一路来的大家,都请千万恕罪。”她低声说着,每一躬都弯腰超过九十度,神情和语调都无比谦卑。

    窗外的夜色已经退去,晨曦渐渐浮现。

    在清晨的微光与房间顶灯的双重作用下,官大娘的影子投射向两个不同的角度,两个影子也随着她一起鞠躬,刹那间房间里真的是人影摇荡,鬼影重重,令人汗毛倒竖。

    鞠躬完毕,官大娘再次打开布包,一次抓出四把香来。

    “这屋里,好多人,一把香敬神,一把香敬佛,一把香敬仙,一把香敬鬼,应该够了吧?”她将那些香一把一把在桌上排好,一边排一边自言自语。

    说来也怪,等她说完,香炉里剩余的香便恢复了原样,烟雾依然向上飘。

    “多谢各路大家给老身面子,多谢了,多谢了。”官大娘双掌合十,再次向着香炉深深地鞠躬三次。

    她说的这些话虽然客气,但脸色已经沉下来。

    我感觉得出,她面对的那些“人”全都来者不善。

    她把残香从炉子里拔出来,倒提着,绕着病床转了两圈,又平举着香,从爷爷的头顶拂到脚底,再从脚底拂到头顶。

    “老夏叔,别吓唬孩子,也别难为我,要走就好好地走,平平安安地走,西南大道平坦着呢,西方世界也留着你的位子。有什么不放心的,捎信回来,孩子不办,我也得立马帮你办。走吧,走吧,千里送客流水席,总得有散的时候,走吧……”官大娘拉长了声调,高一声低一声地诉说着。

    我看过官大娘主持街坊老人的丧礼,她这套说辞,很明显就是讲给过世的死者听的。可是,现在爷爷明明还活着。

    “我爷爷没死,他还活着——官大娘,你这是干什么?”我按捺不住,脱口而出。

    “住口!给我噤声!这屋里全是大家,轮到你小孩子胡言乱语吗?”官大娘大声斥责。

    她的面相本来就极清瘦,眉形如刀,目形如叶,此时脸上皮肉紧绷,没有一点笑意,如临大敌一般。

    我不知道这病房里有什么,但此刻天已经亮了,所以我毫无恐惧之感,索性直言:“官大娘,我朋友说过,爷爷体内还有一个灵魂。您是行家,看看是不是这样?如果真的有,那他到底是谁?”

    其实,我并不需要官大娘多生出过多的事来,只想让她帮我找出爷爷体内那个多余的灵魂来。

    这一问,官大娘陡地变了脸,冲向我,双手来捂我的嘴。

    她的眼中满是惊惧,仿佛我说了捅破天的大逆不道的混账话。

    我抬手一格,把官大娘的手挡出去。

    “孩子,可不能胡说,可不能胡说八道!”官大娘怒冲冲地吼着,“你懂什么?你懂什么灵魂不灵魂的?”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有些后悔邀请官大娘到医院来。

    “官大娘,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想问问你,我爷爷现在到底是怎么样了?”我腾出一只手,指向病床。

    “他……他已经……”官大娘顿了两顿,也没把一句话完整地说出来。

    我心猛地一沉,因为从她的表情和语气上,我已经判断出,她的看法与唐晚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我爷爷真的已经去世了。

    刹那间,我悲从心来,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两行眼泪扑簌簌地落在胸前。自此之后,天下再大,我夏天石也只是孤身一人,全中国有十六亿人,全世界有六十亿人,但这么多人都跟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全都是毫无瓜葛的陌路人。从现在到我离开这世界,剩余的七八十年里,我都只能一个人踯躅独行了。

    “爷爷,爷爷,你别走,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我推开官大娘,扑到床前,双膝一软,噗通跪倒。

第8章 燃香辨吉凶(2)

    病房门一开,有人快步进来,走到我旁边,弯腰搀住我的胳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闻见了熟悉的发香,不回头看,也知道来的是唐晚。

    在我眼中,爷爷的脸一会儿近一会儿远,逐渐变得模糊。我的耳朵里回响着他说的话,渐渐的那声音又变成了大哥夏天成的,他俩的声音交替响着,一会儿高一会儿低。

    “报仇,报仇,杀了他们,给我报仇——石头,赶紧起来,抄家伙杀贼……”那是大哥的声音。

    “小石头,‘七王会’来了,快起来,快起来,快逃吧,你不是他们的对手,快逃,快逃……”那是爷爷的声音。

    我的膝盖以下完全失去了知觉,脑子也变成了一锅浆糊。

    “爷爷死了,我得把他送回曲水亭街忠义胡同去,给他搭灵棚,守灵、举丧、出殡,然后把他风风光光地葬了……”我知道自己的责任,就算倾家荡产,也得给爷爷办一个像样的葬礼。大不了,就把老宅卖了,除了办葬礼,顺便也把这几年借朋友和邻居的钱一起还清。到那时无债一身轻,我就到旁边明湖小区去买个小房子,清清静静地过日子。

    “天石,你醒醒,你醒醒……”唐晚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响起来。

    我努力地睁开双眼,看见她的脸就停在我面前一尺远的地方。

    “天石,振作点,事情还没完,无论如何你都得撑下去!”唐晚靠过来,鼻尖几乎顶到我的鼻尖,“我给你打两针,一针镇静,一针提神。”

    我不置可否地摇头点头,嗓子眼里像是塞着一大团新棉花。

    唐晚站起来,拉起我的袖子。

    我感觉到酒精棉球在我手臂上擦拭时的阵阵清凉,紧跟着肌肤一痛,两根针管同时由我肘部靠上的位置刺入。

    “不要怕,几分钟后你就完全正常了。”唐晚的声音飘来。

    针管什么时候拔掉的我不知道,但很快我浑身就有了力气,一下子站起来。

    “石头,把老夏叔接回家去吧,趁着他还有口气。老话说了,在外面走的老人不能接回家发丧。听大娘的话,一会儿上班就去办手续,我提前跟街坊们说一声,让他们给准备准备搭灵棚的家什。”官大娘说。

    这次,我确信爷爷已经走了,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好,好。”我想点头,但两侧太阳穴疼得像是要炸开似的。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孩儿啊,别难过,凡事想开点儿。这样,你朋友在这里照顾你,我先回去,把家里布置布置。”官大娘一边说,一边收拾桌上的香炉和残香。

    后来拿出的香都没烧过,这时也都被她放进灰布包里。

    在唐晚面前,她已经失去了素日的干练与灵气,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你们都没说……躲在爷爷身体里的是谁?那是……谁的灵魂?”我努力地调匀呼吸,积攒力量,问了这一句。

    我看到,唐晚与官大娘对视了一眼,脸上的表情都变得很不自然。

    “没有灵魂,也不可能有。”官大娘否认。

    “有,但我只懂摸骨术的皮毛,而那灵魂又躲得极深,我无能为力。”唐晚点头肯定,但同时脸上浮起苦笑,承认自己无法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按照我的理解,任何一种相术都如同医院里进行身体透视的射线光机一样。当射线足够强、光机先进程度足够高的时候,就会对病人身体内部看得通通透透,不会出现模糊不清之处。反之,就会出现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情形,能够感知到大部分要点,但却拿捏不准,含含混混。

    可贵的是,唐晚始终有一说一,并不夸大其词,也不大包大揽。这种谨慎小心的态度,正是一个人足够理智、足够负责的表现。

    “你凭什么说有?”官大娘盯着唐晚,刀眉再次直竖起来。

    唐晚没有回答,而是伸出双手,向官大娘亮出了双掌。她的手掌始终白净无瑕,手指纤长秀气,比起电视上的顶级手模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什么意思?”官大娘向后退步,紧盯着唐晚的手。

    “你懂得燃香辨吉凶,自然是同道中人,看到这双手,难道还不明白吗?”唐晚轻轻地说。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官大娘连连摇头,眼中掠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攥紧了布包的提手。

    “我姓唐。”唐晚再次补充,“这下明白了吗?”

    官大娘紧盯着唐晚的手看了十几秒钟,咬了咬牙,终于点头:“你是‘神手’唐家的人,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你说有,那就一定有。”

    我不知道她从唐晚的手上看到了什么,但“神手唐家”在奇术领域却是大大地有名,很多古老典籍上都曾提及。

    “谢谢你能来,相术这一领域博大精深,所有手法各有千秋,而且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谁也不敢说能够大小通吃。天石尊称您为‘大娘’,我也随着他叫您一声‘大娘’,希望您能对夏家的事多上心,多帮把手。”唐晚淡淡地说。

    “不敢当!有你在,石头还用得着别人帮吗?看起来我留在这里也是多余的了,告辞。”官大娘惨笑着说。

    “不送了。”唐晚点头回应。

    官大娘没再看我一眼,大步走出去,然后砰地一声带上房门。

    我扶着床尾,挪到椅子前面,无力地坐下。

    官大娘气急败坏的表现让我摸不着头脑,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医院上班之后我得去办手续,赶紧把爷爷送回曲水亭街去。

    不论唐晚怎么帮我,该自己承担的事总不能假手旁人。

    “你还好吗?”唐晚关切地问。

    我艰难地摇头,一口气堵在胸口,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耿耿于怀,闷得厉害。

    “抱歉,我既不能给你答案,又气走了你的邻居。”唐晚在我旁边坐下,语调已经变得温和起来。

    “没事,官大娘……她是个好人。”我回答。

    唐晚叹了口气:“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好和坏用什么标准来衡量?别说是你,连我自己都被弄糊涂了。我看得出,她在这一行里算是道行不浅的,济南城里找不出几个像她一样的高手。她练的是看香术,练这个的,除了姓官的就是姓尚的,这两大派由大唐上官氏一族传下来,随着时代变迁,千年演变,终于分为尚、官两个支脉。任何一种奇术的发展都会打上政治时代的烙印,无法独善其身,这是人类最大的悲剧。”

    在我看过的资料中记载,大唐盛世数百年间,曾出现过李淳风、袁天罡那样的绝世奇才,成为中国奇术历史上不可磨灭的神级大人物。在大神的光环覆盖之下,另有数百家奇术门派各自芬芳,结出了硕果,为中华奇术在宋代、元代、明代、清代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上官一族的代表人物当数则天女皇身边的高级女官上官婉儿,那是一个才貌双绝的奇女子,即使随侍在女皇武曌这种如日如月的大人物左右,也将自己的光芒永留青史。

    如果不是唐晚的解释,我也不会将官大娘与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上官一族联系起来。当下细思,我再次意识到,曲水亭街竟然像是济南城“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一个精致缩影,而这街上大部分看似普通的人家,竟然都能够与古代名门望族扯上关系。

    忠义胡同里,我家的邻居关家,那是正宗三国忠勇神武汉寿亭侯关二爷的后人,而“忠义胡同”这个名字,正是来源于老济南人对于关二爷的钦敬,将通到西面芙蓉街关帝庙的胡同以此命名。

    至于前院秦家,其族谱之中便能上溯至大唐开国名将秦琼秦叔宝,济南西门外五龙潭公园里的秦琼祠正是他们家出钱修建的。

    名人、凡人、好人、坏人的确没有什么一概而论的标准,只不过对比身边这些高深莫测的能人,我对自己的现状越发感到惭愧。

    我沉默了一阵,悠悠地问:“你呢?是否也是这样?”

    跟摸骨术有关的古籍中提到过,普天之下最懂摸骨术的,是云贵川一带的唐氏一族,族中每一代的顶尖高手都被冠以“神手”称号。

    官大娘看了唐晚的手,甘拜下风而去,也算得上是个有见地、够场面的人。

    “谁又不是这样呢?政治就像我们呼吸的空气一样,生存一天,就一天离不开空气。古今中外,无论怎样标榜自己多么清高的人,最后还是不得不呼吸空气,不得不被政治左右。”唐晚说。

    她站起来,由床头抽出爷爷的病员卡,转身告诉我:“等会儿上班,我帮你办手续,你哪儿也不用去,只在这里守着就行了。”

    我勉强点头,连道谢的话都没有力气说了。

    唐晚开门走出去,我艰难地支撑着取出一小袋咖啡,撕开封口,直接倒进嘴里,用力咽下去。

    咖啡粉太干,我的喉咙被完全糊住了,只好扶着墙挪到卫生间里去灌了两大口凉水。

    就着凉水吞咖啡粉的办法最是提神,我已经试过多次了,每次都能在短时间里让自己变得精神抖擞起来。

    卫生间墙上有大镜子,我看着镜中的自己,面容憔悴,胡须满腮,个人形象已经荡然无存了。

    我比大哥小十岁,与他旧时的照片相比,我显得缺乏高手应有的豪气与勇气,或许是十年来的清贫生活磨折所致。

    “赶紧好起来吧,我真的受够了这种蝼蚁般低贱的生活!”我向着镜子里的自己挥拳盟誓。

    在古代,懂得相术的人大部分都能获得拜将封侯的机会,地位高的被尊为国师,地位低的,也差不多要封为谋士,或是成为大人物的门客,过着衣食无忧、随心所欲的生活。

    到了现代,我们生活在一个无产阶级掌控政权的红色社会中,而相术之流奇术都被斥为鬼神迷信,一旦被政府抓到就会被惩戒严罚。

    所以说,没有无用的技术,只有奇才被埋没的年代。

    我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但经过了今晚的事,我再也无法让自己蜗居于忠义胡同的老宅里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宅男了。

    “必须要走出去,必须要崛起!”我低声告诉自己。

第9章 燃香辨吉凶(3)

    外面的门又响了一次,有人走进来,嗒嗒的脚步声清晰传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问:“唐晚,你又回来了吗?”

    外面无人应声,于是我又大声问:“是李护士吗?”

    奇怪的是,外面仍然无人应声。

    我立刻后退,一步跨出了卫生间,向病床那边望去。没想到的是,进来的竟然是去而复返的官大娘。

    此刻,她正站在爷爷病床前,佝偻着背,俯身向前,脸几乎要贴到爷爷脸上。

    “官大娘,你怎么又回来了?”我忍不住问。

    按照时间计算,从官大娘出门到现在已经十分多钟,她最少应该已经走到了医院门口才对。

    我没有多想,缓步向前走,到了爷爷的床尾。

    咖啡粉的威力正在显现,我觉得头脑清醒多了,麻木的双腿也已经有了知觉。

    “官大娘,你是忘记东西了吗?”我好心好意地问。

    “现在是……什么……时间?”官大娘垂着头问。

    我看看腕表,自然而然地回答:“差十分六点——”

    回答完了,我突然意识到官大娘的声音有些异样,不再是平时尖利清亮而且有着典型济南方言特点的那种语调了,而是……而是一个苍老了许多的声音,并且不像是女声。

    “官大娘,你怎么又回来了?”我心头一紧,立即向左侧跨出一步,以病床为界,跟她拉开距离。

    “回来?回来?我觉得……我一直都在,没离开过,咳咳……咳咳……”官大娘低着头回答。

    我的心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攫住了,双脚钉在地面上,再也无法移动半分。

    “她是谁?她不是官大娘!是一个男人在说话!有一个男人在她身体里——”这许多个念头同时涌入我的脑海,使我的心脏咚咚狂跳起来。

    这次我听得真真的,官大娘的嘴唇在动,但发出的却是一个至少有七八十岁的男性老者的声音。当那“老者”发出咳嗽声的时候,官大娘的身体没有丝毫的颤动,并未做出任何咳嗽的动作,而是只发出了那种“咳咳”的语声。

    当然,我眼中看到的百分之百就是官大娘——那个曲水亭街邻居们人人都给三分面子的神婆、灵媒。她的老式发髻、灰布衣裤、灰色布包以及脚上那双灰色圆口老北京布鞋全都说明了这一点,她是如假包换的官大娘,只不过离开十分钟后再回来,身体内部已经发生了我完全无法理解的突变。

    我缓缓地弯腰垂手,拎起侧面的方凳,时刻准备着,只要她有不利于爷爷的异动,我就一凳子砸下去。

    病床的宽度是一米二,而官大娘此刻保持着向前探身的姿势,那么我俩之间的直线距离不到一米半。一旦发生战斗,就完全变成了面对面的短兵相接。

    我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勉强自己挤出了一丝笑容,并且发出了几声讪笑。

    天已大亮,阳光即将照进来,就算有什么魑魅魍魉之类想趁人之危搞事,我也敢豁出这一百六十斤去应对。

    “好大的……雪啊,真冷,河边的柳树都冻成冰溜子了……这么大的雪,缺衣少炭的,你说,济南老百姓怎么过啊……”官大娘低声说。

    我不知怎么接话,因为本来济南冬天就没几次大雪,而且现在是春天四月,跟大雪、冰溜子根本就不搭边。

    “鬼子出了关、进了京,往南一晃悠,刺刀和战马就要过黄河了。这场恶战,躲是躲不过去了……唉,打吧,不打不足以平民愤,不打,永远也解决不了问题……山东是中国的粮仓,济南是山东的定海神针,济南要给鬼子拿下了,一马平川往南,中国就完了……打,一定要打,豁出命去打,这副担子啊,山东大汉不挑,全中国……还指望着谁呢?”官大娘的声音越来越流畅,似乎那“老者”的灵魂正一步步从僵化中复苏,说话能力也一点点恢复过来。

    我从上面这段话里能够联想到,对方说的事跟抗日有关。

    历史记载,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日军由关外杀入,占领京城,然后顺道南下渡过黄河,不费一枪一弹夺得济南。这是战争史上的奇迹,也是中国人、山东人最大的耻辱。如今的历史教科书上,将这事的主要成因定义为“韩主席弃城而逃”,所有罪责加在一人头上。其实,公平来看,当日军南下时,河北、山西、江苏、安徽一带驻扎着大量的中**队,他们如果能快速响应,由西南掩杀过来,至少可以将日军阻截于黄河北岸,利用大雪奇寒的天气,有效消耗关东军的战斗主力,那么抗战版图就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了。

    1937年距今差不多八十年,国际形势天翻地覆,中国大地物是人非,很快大家就要忘记那段惨痛的日军侵华历史了。

    我仍旧没法插嘴,唯有暗地里一次接一次深呼吸,不让自己因惊疑而失态。

    “我看见了一刀流的人,东北军、西北军里的骁勇大将至少有一半死于他们的刺杀之下,这一次,该我替兄弟们报仇了……天下英雄只知道西北军有十三太保,这一战,我要他们知道,西北军实际有十四太保,我……我……咳咳咳咳……”那“老者”借着官大娘之口长时间激烈地咳嗽着。

    我攥着凳子腿的那只手一直都在冒汗,耳朵又受着咳嗽声的折磨,渐渐的全身都开始冒汗,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这种痛苦的煎熬与折磨令人窒息,但我又不敢轻易发难,生怕一着不慎,造成难以收拾的局面。

    “官大娘到底在替谁说话?她出去这十分钟到底遭遇了什么?”我盯着官大娘灰白的发髻,心情已经极度惴惴不安。

    “什么?”官大娘突然锐声叫起来。

    这两个字,才是她本来的人声。

    陡地,官大娘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我。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能够反映一个人的内心世界。

    官大娘第一进来时,我无意中看到过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毫不浑浊,透着跟她的年龄基本相称的睿智。她是神婆,自然比普通人更聪明伶俐,非但眼睛里不揉沙子,甚至于能够一眼看穿非人的世界。

    此刻,她的眼中仍然闪着光,但却变成了闪烁不停的青碧色微光,诡异之极。通常,只有荒郊野外的磷火才会给人这种古怪的感觉。

    “你是谁?”她锐声又叫。

    “你慌什么……你慌什么?”那“老者”也提高了声调。

    “阁下……到底是……何方……神圣?”官大娘又问。

    两种不同的声音都是从官大娘嘴里发出的,这种情形,等于是她一人分饰两角,体内竟然是藏着两个灵魂,正在同时发声。

    我想到唐晚说过“爷爷体内藏着两个灵魂”那句话,立刻低头望向爷爷。

    爷爷保持着僵硬平躺的姿势,似乎对外界的一切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你竟不知我是何人?”那“老者”恽声喝问。

    他说出那样的话殊为可笑,仿佛是某个著名人物面对着懵懂无知的群众,因别人没有认出他并表现出足够的尊敬而发怒。

    官大娘向后一退,双手一分,将那布包打开。

    她的动作十分麻利,布包一开,立刻探手取出一把香来夹在腋下,随即第二次探手入包,应该是去拿打火机点香。

    可惜的是,她急切间竟然找不到打火机,连掏了四五把,都没能取出打火机来。

    “日本鬼子都到了黄河边了,你们还都无动于衷,伸着脖子等人家下刀。济南城自古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出了多少英雄豪杰,为什么偏偏到了今日国运衰微之时,所有人都做了缩头乌龟?我这一去,风萧萧兮临易水,根本就没打算回来——拿酒来,拿酒来!我跟儿郎们痛饮作别,哈哈哈哈哈哈……”那“老者”豪气万丈地纵声大笑。

    可以想象,当他说完那些话,必定是做一个双臂上扬,仰面大笑的收尾动作。那是英雄人物即将上演孤注一掷的绝地之战前必然安排的桥段,自古至今,华夏大地上已经有无数前辈重复过。

    果然,官大娘的双臂突然举起,双拳紧攥,在空中有力地挥舞着。

    如此一来,她腋下的香和手中的布包双双落地。

    “帮……我,点……点……点香!”官大娘的脸胀得通红,身体不停地扭动,像是在摆脱体内那“老者”的禁锢。

    我没有丝毫的愣怔,抛开凳子,右手在病尾上一撑,由病床上方跃过去,俯身抄起布包,翻转过来连抖了两下,包里的东西便全都倒在床上。

    原来,那打火机被卷在一大把烧纸夹缝里,怪不得官大娘摸不着它。

    嚓的一声,我点亮了打火机,另一只手抄起一把香。

    点燃整把香大概需要五秒钟的时间,当打火机的火舌舔在香的底部时,我才喘了口气,抬眼看着官大娘。

    曲水亭街的老邻居们口口相传,官大娘的“叫魂”和“驱邪”是最见成效的。

    很多人亲眼见过、亲口说过,街坊上有些小孩子在河边玩,玩着玩着一跤跌倒,然后就突然发烧害冷,吃多少药打多少针都不见好。家人把官大娘请来,烧几张纸,点三支香,然后拿着孩子的鞋到河边走一遭,叫几声。弄完了这几个程序后,往往官大娘还没回转,得病的小孩子已经退了烧,也有了精神,闹着要吃东西。

    官大娘的武器就是香和烧纸,我确信只要这把香点着了,那一味说话作怪的“老者”就会知难而退,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论阁下是八方神仙还是四地妖鬼,我官青兰的‘正心驱邪香’马上就要点亮了,妖邪辟易,仙神回避,请速速原路回归宝山贵洞。否则的话,别怪我要无情得罪了!”火光在官大娘眼中形成两朵橘色的小花,令她止住了颓败之势,精神重新抖擞起来。

    “1937年的雪……好大的一场雪,冷啊……冷了山东人的心……我恨不得把全身的骨头和着这漫天的雪垒一道八百里长城,不教日酋呼啸南下牧马……”那“老者”突然哽咽,之后竟然高唱起来,唱得是岳武穆的那首《满江红》古曲。

    砰地一声,门被撞开,唐晚风一样卷进来,一把夺下我手中的打火机。

    那把香点燃了十分之一,只冒出淡淡青烟,却未开始自燃。

    “不要点香,停下来,都停下来,什么都不要做!”唐晚一连声地低低吩咐。

    “可是——”我抖了抖手里的香,大惑不解。

    普通意义上来说,侵袭别人身体的游魂都是恶意的,等于是鹊巢鸠占,严重时甚至会让无辜者丧命。所以,我认为官大娘是站在正义的一方,要以香纸驱邪,维护正义公理。那么,我当然有义务去帮她,击退“老者”。

    “听我说,不要动,有些事我们根本看不懂。”唐晚说。

    为了防止我进一步行动,她猛地伸手,扣住了我的右腕。

    “点……点香……点香啊……”官大娘声嘶力竭地吼起来。

    “让他说。”唐晚的声调虽低,却成功地盖过了官大娘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燃香辨吉凶,不燃香……谁正谁邪,谁神谁鬼……石头,给我……点香,你给我点香……”官大娘向我伸手,但却徒劳地无法靠近,因为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那“老者”正在她体内与她自身的力量分庭抗礼。

    理论上,我应该听官大娘的,抢回打火机,帮她点香。可是,在唐晚的五指紧扣之下,我的右半边身子发麻,已经无力反抗。

第10章 曲水亭街大葬(1)

    “让他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唐晚再次重复,“相信我,让他把话说完!”

    我挣扎了一下,但唐晚五指一紧,再次把我制住。

    官大娘是我请来的,如果那“老者”一直不停地说下去,我担心官大娘会因此而受伤。

    “唐晚,不要伤了官大娘!”我低声说。

    “相信我,请相信我,我没有一点儿恶意,只求让事实水落石出。”唐晚急促地解释。

    “好,我信你。”我克服了心底的犹疑,向她点头。

    “谢谢。”唐晚长出了一口气,慢慢地放开了手。

    事实上,她无须向我解释,因为她的力道在我之上,我除了动口,已经无力反抗。她费时间解释,是给我面子,同时也给我们之间的交往建起了一道信任的桥梁。

    “前辈,请继续说下去,晚辈想知道,1937年冬至泺口镇浮桥一战,战况如何?结局又如何?”唐晚大声说。

    我知道,济南正式沦陷在日*蹄之下是在1937年的12月27日,官方自然是无防御撤退,但民间抗日救国组织却曾经几度在济南北面的泺口镇、小清河一带对日寇展开阻击,留下了很多以卵击石、悲壮殉国的故事。

    那“老者”并未立即回答,而是悠悠地叹了七八口气,才语带唏嘘地说:“中国高手对敌倭寇,一对一,完胜;一对十,完胜;一对百,必胜;一对千,必同归于尽而亡。那一战,我先后采取布阵、埋雷、陷阱、窝弩、滚石等手法杀敌过百,又在芦苇泥沼之中伏击,杀敌过百。之后,我在浮桥正中正面破敌,再杀敌过百……”

    这段话突然点醒了我,我隐约已经猜到了那“老者”的身份,因为小时候大哥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激动人心的故事,在那故事里,一个隐居于民间的中国高手曾经以一当千,在黄河上给入侵的鬼子予以重创。

    从我记事直到大哥惨死,他至少给我讲过几百次那故事,并且反复强调,这是一个从未载入史册的真实事件,没有人观战,没有人拍照记录,更没有人去探访那高手的姓名来历。历史典籍是不会说话的,人在做,天在看,所有夏家人要永远记住那位华夏神州天字第一号的英雄。

    唐晚认真听着,双眼紧盯着官大娘的脸。

    “虽千万人,吾往矣。以一当千,破风逆战,何等快意?我还记得当日,密云不雪,朔风凛冽,天地之间,晦暗肃杀。黄河北岸,日寇的千军万马阵势森然,却不能阻挡我一个人往来冲突,击杀‘一刀流’的好手。那是我期待已久的一战,日寇辱我华夏无人久矣,我泱泱大国,岂能只有一个戚继光可以大破倭寇?只有一个林则徐可以虎门销烟?”那“老者”说。

    唐晚双手抱拳,深深鞠躬。

    我没有任何动作,但双眼已经湿润。

    在当今的年代,“爱国”已经成了受人嘲笑的“唱高调”行为,人人为钱、为名而上下奔走,全民皆奸商,无利不起早,大部分人都把圣贤之书、礼仪教化抛在脑后,一门心思去追名逐利。

    我虽然无钱、无势、无能、无门,但打我心里,是热爱这个国家的。从1937年至今,不过区区八十年,如果这么快就忘记了国家被欺凌、人民被奴役的悲惨过去,那么我们势必将重蹈覆辙,再度卷入历史的循环泥潭之中。

    说白了一句话,我们中国人不爱中国,谁会来爱中国?

    所以,我对“老者”话里表现出来的强烈爱国之情钦敬不已,自愧弗如。在1937年的中国,如果是全民皆兵、全国抗日的话,又怎么会出现膏药旗插遍半个中国的不可思议场面?

    如果这“老者”曾经是抗日英雄,他自然值得后人尊敬,但他又偏偏是一个寄居于另外一种状态的非法“灵魂”,想想就令人惋惜。

    “前辈,那一战的结局呢?”唐晚也唏嘘起来。

    “当然是……当然是……咳咳咳咳……”那“老者”又咳起来。

    “我知道他是谁了。”我黯然告诉唐晚。

    小时候不懂,以为大哥说的是书上的故事,但我现在已经是成年人,明白大哥说那些事的原因。

    任何一个家族的后起之秀都会以本族中曾经出现过的大英雄为荣,并以此为榜样奋发图强,以求光大门楣。我查过族谱,上溯三代,我的太爷爷夏神州正好是生活在八国联军进京到日本鬼子南下的动荡年代,他从年轻时就跟随韩主席征战沙场——只有他,才能讲出“老者”说的那些陈年往事来。

    唐晚点头:“我也知道了,但我真的惭愧,竟然没有早早意识到这一点。这位前辈就是——”

    “上神下州,他就是我的太爷爷。”我说。

    唐晚黯然失色:“没错,我亦是同样判断。”

    我的太爷爷夏神州留给家族的资料很少,除了大哥告诉我的那些,那本残破的夏氏族谱里,也夹着一些泛黄的信函,其中断断续续地提到过他跟随韩主席南征北战的经历。

    现在,我严重怀疑唐晚曾经调查过我家的历史,否则萍水相逢的话,她又怎么会对夏家祖先过去的事了如指掌。

    “最可惜,我的功力太浅,救不了他,也没办法将这件事往好的方向去引导。”唐晚扼腕叹息。

    人类对于灵魂的世界知之甚少,虽然听到“老者”说话,却无从下手去帮助他。

    “老者”的咳声停了,喘息了十几次,才能勉强接续下去:“那一战……我抱着必死殉国的决心去的,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如果城南、城东的江湖朋友能够依约前来助我的话,也许我们就能将关东军中‘一刀流’的精锐一网打尽了。可惜啊可惜,国难当头、家破人亡的济南,血性汉子全都变了缩头乌龟,躲在城里,直到城破之后任由日寇宰割……我死毫不足惜,可惜的是我济南城大好百姓,全都倒悬于水火……就为了这份牵挂,我甚而至于不知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一直浑浑噩噩到现在……现在,现在好了,太平盛世,国泰民安,老百姓都过上了好日子,济南的天也彻彻底底地晴了……”

    官大娘的声音久久没有出现,但我知道,太爷爷的灵魂不可能久占这个身体。总有那么一刻,他会消失,而官大娘仍然是官大娘,不可能由女人变成男人。

    “太爷爷!”我双膝跪倒,泣不成声。

    从1937年之后,无数革命战士、英雄先辈为了解放济南、解放全中国而浴血奋战,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今日的好光景。太爷爷是真正的无名英雄,除了我们夏家的后代能模糊记住他之外,济南人早就忘记了那一幕,更无法记住夏神州是谁。

    我这一跪,是对家族祖辈的尊敬,更是对一位真正的抗日英雄弥补过去的崇敬。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我被太爷爷说的事所感动时,唐晚仍然能冷静地发问:“前辈,您可否给我们一些提示,每年清明拜祭之时,一定到您坟上敬香遥祭。”

    我擦了擦眼睛,抬眼看着官大娘,当然那也等于看着我的太爷爷夏神州。

    既然他的灵魂在这里,那么躯体葬在何处?

    “我在……”官大娘的身体突然动起来,做出了低着头望着周遭的动作。

    “在哪里?”唐晚追问。

    “这里遍地都是五角枫,我看到外面院子里种着铺天盖地的樱花树,树枝上挂着祈福的木牌。”那“老者”回应。

    “竟然是在日本吗?”唐晚再次追问。

    樱花、祈福木牌会让人第一时间联想到日本,而日本的春日野樱已经成了全球游客喜闻乐见的美景。每年四月,山东很多游客径直乘轮船或搭飞机去日本,欣赏如火如荼的樱花美景。

    “我不知道,但我怎么可能到这种散发着日本人臭气的地方来?”那“老者”自言自语。

    试着联想一下,当年太爷爷一人独力对抗“一刀流”,失败之后必定会被带回日本去做另外的研究。当他的身体离开中国,被运往东瀛岛国,灵魂当然一生受困。

    “天亮了,鸡叫了……”官大娘口中突然出现了原来的声音。

    济南城里已经没人养鸡,但“天亮”与“鸡叫”是同一个信号,代表黑夜过去,白昼来临,那些只能在黑夜中潜行的灵魂必须离开了。

    “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唐晚低叫着,踏近一步,扣住了官大娘的右手腕脉。

    “天亮了,谁能让太阳不再东升?别费力了小姑娘。”官大娘继续说。

    她并没有举手挣脱唐晚的五指,但声音极度颓然,似乎已经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一切。

    唐晚的右手五指沿着官大娘的手臂一路向上捋过去,一直到了肩关节左右,顿了一下,黯然撒手。

    “怎么样?”我意识到情况不妙。

    “我找不到他。”唐晚回答。

    “官大娘,我太爷爷的魂在哪里?”我把全部希望寄托于官大娘身上。

    官大娘皱着眉思索了一阵,忽然转向病床。

    “在那里?我怎么有些糊涂了?”唐晚骇然失色。

    官大娘布包里的东西全都散落在床上,她拿起一个条绒布做成的小针线包,从上面抽下三根锈迹斑斑的缝衣针来。

第11章 曲水亭街大葬(2)

    “我试试,但我只是赌一把,不要抱太大希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孩儿啊,这门学问水太深,谁也不敢说一定能行。你太爷爷是个没列入史册的大英雄,可惜啊,人死不能复生,别说是我了,就连我师父师祖也没有这个‘逆天改命’的本事。”官大娘苦笑着说。

    我不知道官大娘要做什么,但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已经不在任何人可控之下。

    官大娘把缝衣针夹在右手的指缝里,左手五指按住了爷爷的头顶天灵盖。

    入院时,护士把爷爷的头发都剃光了,刚刚长出来的白色发茬连一厘米都不到。

    “救活他。”唐晚说,“大秘密全都在他身上。”

    官大娘摇头:“我没那本事,只是死马当活马医。”

    蓦地,官大娘右手一落,三根绣花针在爷爷的头顶以品字形插落,一寸长的针身一没到底。

    爷爷浑身一颤,双腿在病床上不停地踢蹬。

    “找到‘神相水镜’,不能让日本人得逞,我们山东人誓死不当外国奴……找到它,快找到它……”爷爷的声音断断续续,已经无法分辨那到底是爷爷还是太爷爷在说话。

    唐晚俯身攥住爷爷的双手脉门大叫:“别走,我能帮你解开难题……”

    我也向前跪爬,双手握住了爷爷的脚踝,试图让他安静下来。

    爷爷的脚踝极瘦,只剩皮包骨头。以前我给他洗脚的时候,最大的感觉就是他双脚冰凉,几乎没有一丝热乎气。可是现在,他的脚踝却热得发烫,体表温度至少超过六十摄氏度。更诡异的是,我感觉他的脚踝里正有十几股力量在纠缠扭打,似乎随时都能撕裂皮肤爆发开来。

    我扑上去,把爷爷的小腿压在身下。

    爷爷挣扎的力道很大,我全力以赴地压住他,几次差点让他反把我踢出去。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会出大事的!”官大娘厉声大叫。

    “让他说出‘神相水镜’下落,他不说,线索就断了……快说,快说那东西究竟在哪里,在济南还是在日本?在中国人手里还是日本人手里?快问他,快问他——”唐晚不肯放弃,但话只说到这里就停了,因为爷爷的身体突然伸直,不再有丝毫的挣扎。

    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一起放手,后撤三步。

    “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官大娘连叹三声,用一根丝线穿进针鼻里,缓缓地把针拔出来。

    唐晚最早反应过来,低声吩咐:“咱们把病房里整理好,绝对不能让外人发现异常。”

    她立刻附身整理被褥,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装回布包里。

    官大娘还要说什么,但被唐晚举手阻止:“官大娘,你马上走,这边的所有手续我陪天石处理。”

    “好吧。”官大娘没有争辩,提着布包低头出门。

    阳光从窗*进来,照着爷爷的脸。他闭着眼睛,脸色苍白而平静,额头的皱纹全都伸展开来,平整整的,像雨后的林地。

    唐晚按铃,护士进来清理监控器材,然后把担架车推进来,将爷爷抬上去。

    整个过程中,我的身体和思想全都僵硬了,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

    护士挪动爷爷的身体时,我看到了他的掌心。川字掌纹已经不见了,他掌心的皮肤也全都展开,一切纹路都被抹平。

    我似乎又想起了大哥遇害的当夜,那把军刺刺入大哥的掌心,掌纹没有消失,但却被拦腰截断。

    “亲人都走了,我跟他们的联系也被截断,从此以后,全世界六十亿人里,再没有人跟我有血缘关系。我夏天石只是一个人……夏家只剩我一个人,我怎么报仇?我怎么报仇……”我眼前天旋地转起来,所有景物都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绕着我原地飞转。

    我听到唐晚在叫我,但那声音却隔着几十层棉被一样。

    “爷爷……太爷爷……大哥……”我感觉自己一直在叫,但最后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报仇。”这两个字成了我失去意识之前死死记住的誓言。

    醒来时,我听到了淙淙水声。

    那应该是隔墙起凤桥下的流水声,我听了二十多年,早就听得透透的,只听水声就能想象得出那水流的模样。

    我一激灵就清醒了:“我在忠义胡同老宅里?爷爷呢?医院里的事——”

    没睁开眼,我就呼的一声坐起来。

    “别动,小心针头。”唐晚的声音及时传入耳中。

    我睁开眼,这里的确是老宅,而且我正在北屋西间的卧室里,身子下面也是我从小就睡习惯了的枣木床。

    唐晚坐在床沿上,右手按着我的左手,以确保我手背上的输液针头不会甩出来。

    床前没有注射杆,液体瓶放在网篮里,网篮挂在蚊帐杆头上。这里是我的家不假,但失去了爷爷,这个家余下的只是晦暗的空壳。

    “天石,葬礼正在进行,外面的灵棚都搭好了,只要你精神恢复,就可以到外面灵棚里去。邻居们都很帮忙,钱和物一切准备停当,无需你任何操心。”唐晚言简意赅地介绍情况,把我想知道的全都一一点明。

    我抬起右手,在额头上轻轻拍打了两下。

    满脑子里胀得像熟透了的西瓜,手打在额头上,竟然发出了“嗵嗵”的回声。

    “你还好吗?”唐晚的手背贴在我额头上,送过来一丝清凉。

    “谢谢。”这已经是我唯一可说的两个字。

    “不要谢我,等你能下床了,多谢谢邻居,他们都是好人。”唐晚回应,“现在,躺下输液,就是对大家最好的报答。”

    一边说,她一边伸手到我背后去,扶我慢慢躺下。

    忠义胡同、曲水亭街的老邻居们当然都是好人,这一方好水土养育的是老济南仅存的忠义仁厚群体。相比于他们,四城内外,老济南那些老规矩、老传统、老习惯都被外来文化、民工团体、投资集团冲击得体无完肤,终而至于荡然无存。

    济南是个好地方,当资本狂潮席卷全球、人类追求只剩名利的时候,恐怕中国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成为幸免于难的桃花源。

    水声仍在响着,昔日或热闹喧嚣、或轻吟浅唱的流水声现在带给我的只是深不见底的凄惶。老宅不大,但只剩我一个人的话,必定会空荡荡的。我的心也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副身体的躯壳,干瘪萎缩,再没有活力。

    “睡吧,再睡一会儿,你就会没事的。”唐晚在我耳边轻轻说。

    我经过了很长的一段半睡半醒的过程,醒着做梦,又在梦里醒着。每一分钟,“神相水镜”四个字都会自动跳出来,像四根尖锐的针,反复地在我身上扎刺着,令我不得安宁。

    “找到‘神相水镜’——”爷爷在叫。

    “神相水镜——”太爷爷在叫。

    “把‘神相水镜’交出来——”不知来自何方的神秘敌人也在叫。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大哥的惨死正是因为它,所有人追逐的焦点也是它。那么,只要我向它靠近,离找到真凶就越近对吗?

    “我要报仇,我要给大哥报仇!”我反复告诉自己。

    在半清醒时,我感觉到唐晚一直握着我的手。时不时的,她还试探着我的额头,随之轻声叹气,如西更道的玉兰树落花飘零在刘氏泉的水上。

    “她要什么?她为什么对我好?难道也是为了‘神相水镜’?”我在梦里自问。

    哲人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以唐晚的相貌和职业,不可能对我一见钟情,除非——

    老济南的规矩,家里老人故去,需在宅内停灵三天,到第三天正午才能起灵,先到殡仪馆去炼化,然后带着骨灰盒赶赴坟地埋葬,之后会有三日上坟、五七上坟、百日上坟。

    以上是全套规矩,这几年不断有邻居过世,我去帮忙时已经熟知一切流程。现在,我只求爷爷平安下葬,给他的一生划下完整的句号,不再受任何打扰。

    葬礼第二日的黄昏,我终于完全清醒,可以在灵棚里跪坐着。

    我的侧面是一个大大的“奠”字,那字的左右,分别垂着一条白色纸花,斜搭在爷爷的黑白照片上。两尺高的乌木相框中,爷爷微笑着凝视着空荡荡的灵棚,神态安详,目光睿智。

    一阵嗒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灵棚右侧的白麻布帷幕一挑,露出了官大娘那张苍白的瘦脸。

    我刚要起身,官大娘已经摆手制止:“坐着吧,知道你病还没好利索。”

    她拖了一个小马扎,在我旁边坐下。

    “刚才我在胡同口看见唐医生走了,趁着这时候家里没人才过来的,咱娘俩儿说两句背人的话。”官大娘说。

    我点点头,静等着她开口。

    她摸索着口袋,取出一个不锈钢的旱烟盒,熟练地把黄烟丝捏到烟纸里,三捏两卷,做成一支喇叭筒烟卷。

    “干我们这一行,很多事都很微妙,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没法跟别人说。过去,老辈子的人请我们过去干活,他们都听从安排,从不东扯西问的,也不追究缘由。活干完了,该送的送,该请的请,该破的破,完了也就完了,风一吹人就散,转天醒来,谁也不再重提。这一行里很多故事例子,都不该出现在街头巷尾的坊间闲谈里,因为那都是秘不可宣的**。你想想,这老街巷老胡同老宅里,谁家还没有个家仙、家神的?肆意评论别人家的家事,那就犯了大忌讳……”官大娘点上烟,一边吸一边说了个开头。

第12章 曲水亭街大葬(3)

    我揣摩她的意思,点头回应:“大娘,我不是个爱多嘴的人,别人告诉我什么事,我一向都守口如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既然她趁着家里没人的时候过来,一定是要告诉我秘密的话。我表明态度,她就好做得多。

    “你也卷一支?”官大娘把烟盒递过来。

    我摇摇头,举手挡住:“大娘,我不吸烟。”

    黄昏暮色渐重,我们没有开灯,只有灵前桌上那两根代替长明灯的蜡台散发出微微的黄光。光晕只能照亮半个灵棚,所以我和官大娘的身体几乎已经被暮霭湮没。

    霓虹灯、狂热夜、车水马龙不夜城是属于芙蓉街、泉城路、泉城广场的,隔了几条街,这片老城区全都藏在光明城市的暗面,已经被外面那些红男绿女们忘记。这里和外面,两下里的夜隔着几个世纪一样,外面纸醉金迷,这里古朴陈旧。

    “大娘,该记住的我都记住,不该记住的,就当耳边风。”我又说。

    “好孩子,够聪明。”官大娘说着,转头看看南面老墙的残破墙头,忽然若有所思:“石头,从小到大,有没有人教过你,暗夜里听见陌生人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随口答应?”

    我点头:“大哥教过我。”

    大哥说过,那些陌生的声音被称作是“勾魂野鬼”,尤其是在桥下、河边、废墟、树林之内,它们的邪术尤其厉害。它叫,你答应了,魂魄立刻被勾走,整个人就变成了伥鬼,任由它们摆布。

    从小到大,我没遇到过这种诡异的情况,所以只把它当做怪谈。

    “那就好,那就好。”官大娘说。

    南面的老墙只有两米高,防盗性能极差,但像我们这种破旧的院落,小偷是很少费力光临的,因为他们也很清楚,到老城区来收获很小,就算连偷十几家,恐怕也凑不够一万元。所以,我一直都没有修葺院墙的计划,任由它破败下去,墙头的面砖也被狗尾草、燕子蓑衣、马齿苋拱着、裹着,十有七八已经残破松动,大风一吹就有跌落的危险。

    同样,老宅的三间北屋也年久失修了,下雨渗漏、刮风落瓦已经是常见现象。我想过,忙完了爷爷的丧事,真的得请工匠来家里抹灰补瓦,免得大暴雨来的时候,弄得我无处容身。

    “老城区里怪事多,夜里还是多加点小心才是。”官大娘又说。

    两盏长明灯中间的香炉里插着长命香,此刻三支香已经燃到了底,我自然地起身去续香。守灵一夜的话,至少要续十次香,换两次长明灯。这些工作对于一个人来说,实在是艰巨之极,因为到了下半夜人人都会打盹,必须得有换班的人。

    唐晚离开前,曾留下话,今晚值上半夜的班,到凌晨两点时,就会回来替我守灵。

    一想到唐晚,我心里立刻暖融融的,酸软的四肢也有了力量。

    “石头,唐医生对你不错,抓住机会,别错过了。”官大娘在我身后说。

    我背对着她,深深地点头:“谢谢大娘提醒,只不过我们也是刚刚认识,交往不深,很多事还需要时间的考验。”

    官大娘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响:“你这孩子,唐医生是‘神手’唐家的人啊!这送上门来的金娃娃还需要考验吗?只要你跟她好上了,就等于是浑身贴满了护身符,还有谁敢打你的主意?就连大娘我,也得沾你的光啊!”

    我点上香,恭恭敬敬地向着爷爷的遗像鞠躬,然后把香稳稳地插在香炉里。续上香,我又双膝跪下,连磕了三个头,个个额头触地。

    “夏天石——”身后有人叫我,那声音颇为陌生。

    我正保持着额头触地的跪姿,很自然地抬眼,由胳肢窝下向后面看。

    后面,除了地上的草席、灵棚的帐幔、官大娘之外,就是那道灰色的南墙。灵棚上搭着的帷幕并未垂到地面,而是四面都留着一尺高的空,以作通风散热之用。

    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进来,我就能从那一尺高的缝隙里看到对方的腿脚。

    事实上,我什么都没看到,院门方向并未有人进来。

    “石头,石头,夏天石?”那声音又叫。

    既然对方叫我的小名“石头”,自然是街坊邻居或是熟人朋友,我立刻出声答应:“哎,我在这里呢,谁来了?”

    一句话出口,我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妥,马上双手撑地,弹身而起,转身向南。

    “怎么了?”官大娘问。

    “我……我听到有人叫我,就随口答应了一声。”我不敢怠慢,实话实说。

    官大娘霍地站起来,抬手把身边的帷幕撩起来。

    小院横向十二米,纵向十五米,即使是在雾霭之中,也能让人一目了然。

    院门在东南角,是老式的门楼式双推木门。此时,门虚掩着,半尺宽的门缝里透进来外面的路灯微光。

    “没人叫你,我没听到任何人声。”官大娘沉声说。

    我情不自禁地攥紧了双拳,目光由南墙上缓缓地扫过去。

    “是一个什么样的声音?怎样叫你?”官大娘问。

    我清了清嗓子,低声回答:“那声音挺陌生的,起初叫我的本名,我没理会,接着他又叫我‘石头’,我以为是熟人,就答应了一声。大娘,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南墙顶上的狗尾巴草随风摇晃着,不见人影,只闻风声。

    墙外面,偶尔有人骑着电瓶车经过,留下几声短促的车铃声。

    “没有人。”官大娘很肯定地说。

    我咬着唇,拉开供桌下的抽屉,拿出手电筒来,对着南墙墙头,突然揿亮。

    这个三节电池的手电筒亮度极高,雪亮的光柱横扫至墙头,将狗尾巴草的叶子照得碧油油的,如同一把把磨好了的柳叶刀。

    我连照了七八遍,又起身去开了院子里的电灯,最后确信没有人靠近,而那声音也是突如其来的,如同幻听,不知所踪。

    “真的没有,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邪魔鬼祟趁着你丧事压头、行运衰弱的时候上门来讨便宜。孩子别怕,大娘在这里哪……”官大娘说着,拿起三支香点燃,绕着我上下挥舞,嘴里还念念有词。

    到这时,我才觉察自己背上已经满是冷汗。细细回味,叫我的那个声音里竟然充满了说不出的邪恶意味来。尤其奇特的是,我分不清那究竟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声音,甚至连它是苍老还是年轻都说不出来。在我耳中,那只是一个“声音”,一个叫着我名字的“声音”,没有一点感*彩,冷冰冰的,不带一丝人味。

    官大娘绕着我走了三圈,转身向外,香头直指南墙,低声叱喝:“过路邪魔鬼祟听着,夏家一门良善,从未做过亏心背德之事,更无苟且奸邪勾当。故此,过路的只过路,干事的只干事,不要打搅了夏家老太爷的魂魄升天。济南城四门内外神灵法眼全都看着,无妄生事的,天雷霹雳火伺候!”

    从她话里可以听出,那叫我的古怪声音绝非善类。

    院内、门外、墙头没有任何异常,似乎那恶意呼唤我的邪灵已经远远遁逃。

    “好吧,好吧,没事了。”官大娘吁出一口气,轻轻拭去额头的冷汗。

    “是我大意了,但在这院子里住了那么久,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我说。

    这片老城区里没有新房子,房龄最短的也在三十年以上,所以老邻居们都在旧房子里住了很久,该经历的年代怪事、生活怪事也都经历过了。

    “行运衰弱,怪事就会找上门,这是正常规律。就像一个人身体虚弱就会生病那样,同样一种流行传染病,有些人得有些人得不上,正是这样的道理。”官大娘解释。

    她把那三支香掐灭了,放回到供桌上。

    虚惊一场之后,她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了。

    “石头,石头——”又有人叫我的名字,但这一次对方一开口,我就听出是邻居沙老拳头那中气十足的声音。

    沙家上溯三代全是练摔跤散打的,沙老拳头的爷爷据说是大清朝光绪爷御前的相扑手,跤术相当了得,跟戊戌变法中死难的谭嗣同谭爷、逃亡的大刀王五爷都是至交好友。可惜的是,大清朝一亡,沙家逃出京城,家业全都沦陷到八国联军手中,一穷二白地在济南重新扎根,遂沦落到栖身于老城区的旧宅里。

    大门一开,沙老拳头那魁梧健壮的身影便晃晃荡荡地进来。

    虽然还在暮春,气温只有十几度的样子,但沙老拳头已经穿上了短袖摔跤褡裢小褂,半敞着胸襟,露着一胸的黑毛,浑身都散发着勇武之气。

    “石头,石头?怎么听不见答应?”沙老拳头撩开帷幕,大踏步进来。

    看见官大娘,沙老拳头一愣,黑脸上有些不自在起来。

    “老沙叔。”官大娘站直行礼,态度恭敬。

    “哦,你在这里啊?我以为就石头一个人在呢!”沙老拳头走过来,给爷爷的遗像上了三支香,又弯腰鞠了三个躬。

    “老哥哥,我来看你啦。你走得急,身后事就算不交代给我们,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从现在起,我们都会把石头当自己孩子,好好照看着,不让他吃外人的亏。”沙老拳头说。

    我站在一边,鞠躬回礼。

    今天一天我在灵棚里磕头回礼至少数百次,膝盖已经不能打弯了,只能采取鞠躬的变通方式。

    沙老拳头转身看着我,又看看官大娘,长叹一声向外走。

    我有种直觉,他一定有话要对我说,但却碍于官大娘在,不能畅所欲言。

    “老沙叔,你要是找石头有事,我就先出去。”官大娘反应快,*着说。

    沙老拳头头也不回地摆手:“我没事,就是来看看老哥哥。你们聊吧,我明天再来。”

    看着他的背影,我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

    猛地,我感觉眉心里粘上了什么东西,火辣辣地疼。

    我伸手一抹,手背上立刻多了几道血痕。

    “大娘,我脸上怎么了?”我转头问。

    官大娘的视线挪移到我额头上,立刻僵硬地停住。

    “大娘,我脸上出了什么问题?”我问。

    “似乎是……应该是‘伥鬼’……在作怪!”她的手伸向我的额头,声音与身体一起颤抖起来。

第13章 樱花伥鬼,鬼脸雕蝉(1)

    听到“伥鬼”两个字,我顿时不寒而栗,因为大哥曾给我讲过很多伥鬼杀人的恐怖例子,自童年起已经深植在我心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关于伥鬼,原词汇出自于明《趼廛笔记》,古籍上是这样记载的:原指被老虎吃掉而变成老虎的仆役的鬼魂,品行卑劣,常引诱人误入虎穴使其被老虎吃掉。

    到了现代,伥鬼一词已经引申为所有为虎作伥、残害同类的邪恶灵魂。

    印象中最深的,大哥曾讲过日寇南侵之时,许多中国人里的败类变成汉奸,仰日寇鼻息,残害乡邻同胞,其残忍手段比日寇更甚。

    济南是日寇渡过黄河拿下的第一座城,汉族伥鬼不在少数,其中一些因手段残酷、办事得力而进入了日寇在济南城里设立的凤凰公馆、泺源公馆、梨花公馆、鲁仁公馆、林祥公馆、梅花公馆、樱花公馆、鲁安公馆等特务机关,率领旗下爪牙大肆进行搜集情报及破坏抗日活动。

    该种伥鬼不但可恶、可恨而且该杀,即使将他们碎尸万段,也解不了济南乡亲父老满心里的恨。

    汉奸,是人人皆知的比喻意义上的伥鬼。大哥说,事实上,日寇中的奇术师也曾使用过特殊的手段,将某些汉奸彻底洗脑,将他们变成真实意义上的伥鬼,没有独立思想,也没有创伤痛感,只要听到奇术师的驱赶号令,瞬间就化为凶残野兽,向目标发动全力进攻。

    这些事并未出现在正式的史料中,因为其中牵扯到太多普通人无法理解的桥段,被史学家归类到“唯心主义、怪力乱神”的范畴之中,不肯下笔记录。

    按照大哥说的,日寇侵华的初期势如破竹,战无不胜,正是因为有日寇奇术师和伥鬼助力。很多抗日名将身边只有参谋、将军、斥候,却没有能够独当一面的奇术师,所以根本无法防御日寇伥鬼的夜袭,导致军中主将被刺、全军一败涂地的乱局。

    时至今日,翻阅国民党的抗战史,就能察觉到许多场战斗出现了匪夷所思的崩溃局面。胜败乃兵家常事,败将本可以收拾残兵,出奇谋逆转战局,但那些身经百战的名将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举枪自戕,草率地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我一直相信,伥鬼必定存在,而日本奇术师对于伥鬼的驱使遥遥领先于其它国家。

    “你别动,你别动——”官大娘说着,由口袋里掏出一面圆形的小镜子来。

    眉心里火辣辣的,我感觉就像被马蜂蜇了一样,而那马蜂的尾刺仍然留在上面,不断地往肉里钻。

    “你自己照照看。”官大娘把小镜子递给我。

    我举起镜子,立刻看到自己的眉心正中已经有一元钱硬币大小的地方高高地肿起来,而肿块的中央,是一枚黑色的樱花图案。

    济南很多地方种着樱花,但却没见过这种黑色的花朵。

    我仔细观察,它不像是由外面画上去、刻上去的,而是自肉里长出来,如同一枚樱花胎记一般,栩栩如生,极具立体感。

    “刚刚一定有敌人来过,这是伥鬼留下的记号……没错,我在书里见到过,伥鬼所到之处,总有人意外遭殃。我没想到这次会轮到你头上,老夏家只剩你一根独苗……天要灭你夏家,要断你们的根,谁能抗拒得了?”官大娘面如死灰,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不再顾及我的感受。

    或许在她心里,已经把被伥鬼标记的我当成了一个死人。

    刚刚一定有敌人来过,也许那叫我名字的陌生人正是伥鬼中的一种。我轻率答应,于是便中了圈套。

    “我出去找它们!”我丢下小镜子,拉开抽屉,掏出了那把插在牛皮鞘里的半截军刺。

    伥鬼想要我命,我也不能让它好过。

    “石头,你听我说,算了吧,算了吧——这是命,这是你夏家的命,谁能逆天改命?谁能胜得了上天?算了吧……”官大娘长叹,伸出双臂拦着我。

    眉心的痛感开始减弱,但同时我的头变得昏昏沉沉的,耳朵里也出现了嗡嗡的耳鸣声。

    我意识到,那个樱花图案正在强烈地影响我。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如果它也把我变为伥鬼,那我就是夏家的罪人了。

    我推开官大娘,摇摇晃晃地向前走,脚下一个踉跄,额头磕在灵棚的立柱上。

    “夏天石,夏天石,夏天石……”南墙上,又有陌生的声音在叫我。

    我扶着立柱站稳,努力地凝聚眼神,看着南墙墙头。

    恍恍惚惚中,狗尾巴草的间隙里,有人的脸半遮半掩地露出来。

    “它又在叫我了,来吧,来吧!”我没有应声,而是提气大叫。

    “谁在叫你?是谁?”官大娘就在我身边,但很明显她是听不到那声音的。

    “在那里——”我用军刺指向墙头。

    官大娘突然向前猛冲,脚尖在墙下的破自行车车座上一踩,身子腾空而起,再轻飘飘下落,已经屈膝蹲在墙头之上。她的左手中握着打火机,右手指缝里夹着三支香,挥手间便打火点燃,然后插在墙头的砖缝里。

    香头上的火焰突突跳跃着,烤得绿叶滋滋作响。

    那张脸不见了,墙上只剩香烟袅袅,扶摇上天。

    “给老夏家留条线吧!给老夏家留个后吧!别斩尽杀绝,行不行?”官大娘凄厉地吼叫着。

    街上没有回音,看来那怪物忌惮官大娘的香火,她一抢近,怪物便迅速撤入黑暗之中了。

    官大娘在墙头上等了一阵,见没有异样,便飘身落地。随即,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香点燃,沿着墙根一支一支地插入砖缝里,将整段南墙加上东南角门楼全都扎上了一道香的篱笆。

    闻着满院的香味,我的头里稍稍清醒了一点,凄然想到:“夏家只剩我一个人了,我无论如何都得好好活下去,绝对不能跟敌人硬碰硬,因为这时候我的命不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而是属于夏氏一族。太爷爷、爷爷的在天之灵都看着我呢,我一个人死不足惜,他们的希望就全部灭绝了。”

    自古以来,山东就有重男轻女的习俗,男孩可以传宗接代,将家族姓氏一辈一辈传承下去。一旦族中没有男丁,只有女孩,则女孩出嫁后成了外人的妻子,生下的孩子只能跟随夫家外姓,原先那一族就生生断代了。

    现在,我肩上的责任无比重大,除了延续夏氏一族的香火,还要给大哥报仇。

    站在这破败的小院里,我清楚地知道将来要面对什么,除了一个人扛,再也没人能伸手帮我了。

    “暂时没事了。”官大娘走回来。

    她的身手之好,绝对出乎我的意料。

    我记起了大哥说过的话:“济南城藏龙卧虎,高手就在咱们身边。”

    官大娘仔细地凝视我的眉心,眼神异常复杂。

    “我呢,会不会有事?”我试探着抬起手,触碰眉心。

    值得庆幸的是,肿起的地方已经复原,痛感也随之消失了。

    “说实话,孩子,我不确定。”官大娘摇头,“伥鬼害人有很多种方法,记录在册的就有百十种,还有很多漏记的。我的师父曾经说过,人类对于外在的世界几乎是一无所知的,偶尔有洞悉世情者,却往往被人类视为异端而驱逐流放。”

    我不知道官大娘也是有师门来历的,原先只以为她懂的那些看香、招魂属于自身的“天启、天赋”。

    “还好,我感觉好多了。”我强颜欢笑。

    “那就好,那就好。供桌上的香短了,再续上吧。”她说。

    官大娘陷入了长时间的缄默,似乎那怪声的出现已经扰乱了她的心。

    我看看表,已经到了深夜十一点钟。

    “石头,唐医生今晚还回来对吗?就跟昨晚一样?”官大娘问。

    我点头:“对。”

    之前在半昏迷的状态下,我感觉到唐晚一直没离开过,此刻被官大娘的话再次证实。

    “她是个好姑娘,她是个好姑娘啊——”官大娘拍拍手站起来,明显是话里有话。

    我没多问,因为我不想在唐晚背后听闲话、说闲话,那样对她不敬。

    “黄金宝藏动人心——大家都是人,思想区别不大。我也希望她是真心对你好,看上了你这个人,可我是你的长辈,有些话必须得提醒你。孩子,咱家的条件马尾拴豆腐——不值一提,而人家唐医生却是要人品有人品,要相貌有相貌,要工作有工作。你们两个摆在一起,不像是金童玉女,倒像是七仙女跟董永……”

    官大娘的意思我懂,所以只是默默听着。

    神话故事中,高高在上的七仙女深爱穷困潦倒的董永,给后代的大龄剩男们画了个无穷大的大饼,只能看,不能充饥。

    在现代社会里,稍有姿色的女孩就明白“宁愿坐在宝马车里哭不愿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笑”的真理。

    “大娘,我懂,不会胡乱高攀。”我回答。

    官大娘又摇头:“孩儿啊,你不懂。我的意思是,别让人给利用了,最后宝藏美女两头空。”

    我挠挠头苦笑:“大娘,上次你不是说唐医生挺好的吗?怎么隔了两天就变样了。”

    官大娘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孩儿啊,此一时彼一时,很多事会随着时间推移发生变化,这是天地阴阳的运转规律。别说是前两天的事了,就算一分钟前、一秒钟前的事,在一分钟后、一秒钟后也会变化。聪明人以不变应万变,这个‘不变’并非真的‘不变’,而是看清事物运行规律,做出最正确的改变。所谓的‘不变’正是‘变’的前提……”

    这些话具有很强的哲理性,就像我在初中物理课上学到的知识——“静止是相对的,运动是绝对的。”

    “谢谢大娘提醒。”我由衷致谢。

    长时间以来,爷爷痴呆,家里没有第二个人能教给我生活经验、处世哲学,所以一切都要靠我自己跌跌撞撞地摸索。时至今日,才会混得越来越惨,几乎衣食不继。

    北屋里不知什么东西发出了“嗒”的一声响,引得我和官大娘一起向那边望去。

    那屋里只有安放爷爷遗体的冰棺,是从医院里租借来的。

第14章 樱花伥鬼,鬼脸雕蝉(2)

    “家里没养猫之类的吧?”官大娘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点点头:“没有,除了人,什么活物都没有。”

    按照老济南的传统,家里有老人去世,棺椁停放在当屋,绝对不能让猫、狗、鸟之类带羽毛的动物靠近。否则的话,就会发生很不好的事。事实上,在物理学家看来,动物毛发会产生难以预料的静电反应,在极偶然的情况下,静电刺激死者遗体上的残存神经元,才是导致死者产生肢体动作的根本原因。

    官大娘侧转头,右手搭在右耳上,聚精会神地谛听。

    隔了十几秒钟,屋里又传来嗒的一声。

    “有问题。”官大娘脸色变了。

    那种声音像是甲虫撞在玻璃窗上的动静,而且是知了之类的大型甲虫,隔着十几步远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撩开布幔向屋里看,除了灵前长明灯跳跃的火焰,再没有什么东西是动的。

    当然,我并不相信“诈尸、还魂”之类的异闻,就算爷爷复活,也是一口气缓过来,扛住了病魔的侵袭。

    “嗒嗒、嗒”,连续三声传来,清楚地告诉我,那声音是来自冰棺内的。

    “就在棺材里。”官大娘低声说。

    院里只有我们两个,胆气根本壮不起来,所以两个人的声音不自觉地压到最低。

    “大娘,你觉得是怎么回事?”我也低声回应。

    “也许是……我不知道……我见过冤死的人三夜内还魂的事,那是因为他们肚子里那口怨气没吐出来。一旦发泄完毕,气出来,死人也就消停了。可是,你爷爷是病死的,不可能产生这种变化。”官大娘说。

    我咬了咬牙,指向冰棺:“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里面躺着的只有我爷爷,难道……难道是他在敲打棺盖上的玻璃?”

    十几步的距离,只需三四秒钟就能跨过去,弯腰看看冰棺里有什么。可是,我和官大娘像是被噩梦魇压住了,脚下发软,不敢轻举妄动。

    吱呀一声,院门被人推开,沙老拳头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来:“石头,石头?在哪儿呢?”

    夜半更深,他的声音显得十分突兀,将我跟官大娘都吓了一跳。

    我听到官大娘喉间发出“咕”的一声,显然已经紧张到极点。

    “嗒嗒、嗒嗒、嗒”,冰棺里连响了五声,显然那甲虫向外撞的力量越来越大,迫切想要破棺而出。

    “它想出来,它想出来……”官大娘的牙齿开始嘚嘚乱叩。

    “那是什么东西?”我轻声问。

    “石头,石头,睡了吗?睡了没?”沙老拳头提高了声调,一步闯入灵棚里来。

    我举手招呼:“在这里呢。”

    沙老拳头大步走近,看见我和官大娘的脸色不对,大感奇怪:“你俩怎么了?缩在这里吓着了似的?”

    我闻见浓重的酒味正从沙老拳头嘴里喷出来,再看他走路时摇摇晃晃的样子,知道他已经喝了个七八分醉。

    “没事,没事。”官大娘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赶紧以最快速度把情况介绍了一遍,把沙老拳头也听愣了,一个劲地向北屋里看。

    “棺材里响?我看看去,要是老哥醒了,我就拽他出来。我还不信了,朗朗乾坤之下,还有什么邪魔鬼祟敢作怪?”他气哼哼地说。

    “老沙叔,别着急进去,听听再说——”官大娘伸手一拦。

    “去他奶奶的,我就不信了,曲水亭街上土生土长的济南人还怕他奶奶的诈尸?老哥哥醒了,我就拉着他去喝酒!”沙老拳头一推,官大娘噔噔噔连退了三步,险些坐倒在地。

    “你们……你们都别跟着,我自己去……我自己去看看,到底老哥哥在干什么?你们别拦我,我沙老拳头一辈子还没怕过谁呢?你们帮我想想,到底这个怕字怎么写?哈哈哈哈哈哈……”沙老拳头满脸通红,连双眼都被酒精烧红了,根本听不进任何劝告。

    “石头,拦住老沙叔!真要还魂返阳,活过来的不一定是老夏叔,这类阴差阳错的事太多了,我们不得不防。石头,快拖住老沙叔……”官大娘没有放弃,翻身起来,仍然张开双臂,不让沙老拳头进屋去。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那声音响成了片,又急又重。

    沙老拳头也愣住,攥着双拳站在那里,不敢前行。

    任何一种甲虫不管是爬行还是飞行,都不可能以这种超高的频率撞击冰棺,除非是借助了某种外力。

    “我们至少得进去看看,看看那冰棺里有什么。”官大娘喃喃地说。

    “有什么?你知道有什么?”沙老拳头最初的胆气已经悄然消散了。

    “我觉得……我觉得是煞……煞鬼在作怪……”官大娘说出“煞鬼”两个字,自己的脸也变成了蜡黄色。

    老济南的白公事禁忌里有“煞鬼、出煞”的说法,人死二七之日为回煞之日,魂魄会还归旧家,这时候魂魄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的真魂,而是变为煞鬼。这件事是有图文记载的,有时候煞鬼是巨鸟的形状,如鱼鹰、鹭鸶,有时煞鬼如一只通体漆黑的碧眼灵猫的样子。不同时节、不同亡人会产生不同的“煞”,但相同的一点是,一旦煞鬼出现,它就会重新钻入亡者的遗体作怪。故此,古籍《子不语》《宣室志》《夜谭随录》《聊斋志异》等很多志异笔记中都有关于煞鬼的记载。

    我不相信爷爷去世后会产生煞鬼,而且现在是他亡故的第二天,与传说中煞鬼出现的“二七之日”还早。

    “你们等着,我去看看,如果发生什么怪事,就赶紧报警。”我低声说。

    这是我家里发生的事,我不能老是指望别人替我出头。

    “孩儿啊,千万小心,看看苗头不对,就赶紧出来。”官大娘叮嘱。

    我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向北屋。

    这是我家的正堂,原先正对门口的墙上挂着红梅枯枝图,是济南一位黑姓画家的作品,已经很有年头了,左右配的对联是“梅花本是神仙骨,落在人间品自奇”。梅花是红颜色的,所以现在都被白布遮盖起来,以示对亡者的尊重。

    梅花图下面,是老楸木的条案、八仙桌、太师椅,现在上面乱七八糟地堆着叠好的元宝、白布之类。

    东西两侧各有一个门口,通往东屋、西屋。

    东屋是爷爷住的,西屋是我的卧室。现在,两扇卧室门都紧闭着,靠墙根放着很多马扎,供来帮忙的邻居们休息。

    除此之外,我这个家真的是徒剩四壁,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

    冰棺就在屋当中摆放着,一头摆着供桌,桌上同样是爷爷的黑白照片和供品。

    我跨过门口,先是环顾屋内,忽然悲从中来,而这种悲痛、悲愤又在我胸膛里化为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一无所有就应该变得无所不能”——这是我从一本破旧的《心灵鸡汤》上看到的一句话。那时候觉得毫无意义,现在突然跳上心头,一下子明白了其中蕴含的哲理。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就算那冰棺中有什么煞鬼,又能把我怎样呢?

    这句话,正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的另一种文雅解释。

    我跨前一步,站在了冰棺的右侧,再次深呼吸,低下头向里看。

    冰棺的上盖是一层防爆有机玻璃,虽然透明,但因为长期使用,表面划痕、磨痕很重,由外向里看,视线并不清晰。

    爷爷躺在里面,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山装,扣子一直系到脖领子,连最上面的挂钩都挂住了,静静地、笔直地躺着。他的脸已经由殡仪馆的工人给修饰过,说不上红润,但却非常饱满而有光泽,比活着的时候看起来更有精神。他戴着一顶呢制的黑色鸭舌帽,鬓角修剪得非常整齐,比我印象中他更年轻、更从容。

    “爷爷。”我叫了一声,双手慢慢地扶在冰棺上。

    我想看清他,把他的样子永远留在自己心底。这时候,我没有对死者的莫名恐惧,只有对爷爷深深的留恋,因为他毕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位亲人。

    “嗒嗒”,又是两声响起,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蓦地从爷爷双脚的方向飞过来,落在我双手扶着的棺盖里侧。

    我吓了一跳,骤然缩手。

    隔着一厘米厚的有机玻璃,我看到那东西约有两寸长,身体两侧拖着黑色的翅膀,腹部则是有着七八对脚爪,牢牢地吸附在玻璃上。

    我确实被吓到了,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竟然将那东西当成了传说中的“煞鬼”。

    “原来传说中的‘出煞’是真的?死者的灵魂真的会变成怪物潜回家中?爷爷的灵魂变成了煞鬼?”我连问了自己三次,每问一次就向后退一步。

    那怪物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原先“嗒嗒”的撞击声听不到了,看起来就是它弄出来的动静。

    “石头,怎样了?”官大娘和沙老拳头在门口外面叫。

    我艰难地转身,感觉自己的颈和腰都已经石化了,沉重如两片石磨。

    “石头,里面有什么?”官大娘问。

    我使劲张了张嘴,但喉咙里并没有声音发出来,只好用双手比划着那东西的大小。

    官大娘看不明白,低头点着了一把香,在身前挥舞了三四次,才裹着雾气走进来。

    “大娘,是一个怪物。”我嗫嚅着说。

    她走过来,手里的香继续挥舞,用雾气把我们两个一起裹住。

    雾气给了我温暖,也给了我勇气,嘴也利索起来:“大娘,我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爷爷脚上飞过来,停在棺盖下面,两寸长,拖着翅膀……”

    从雾气中望去,那怪物还停在原处,并没有逃开的意思。

    我们肩并肩站着,盯着那怪物看了几分钟,始终不能判断那究竟是什么。

第15章 樱花伥鬼,鬼脸雕蝉(3)

    “喂,里面啥情况?”沙老拳头在门边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是练武术的,孔武有力,胆气过人,但今晚上在我家里发生的事全都在武术范畴之外,把他也给吓住了。

    我看到他手里拎着大手电,立刻招呼:“把手电扔过来。”

    沙老拳头挥手,手电便抛到了我手里。

    我定了定神,手电对准那怪物,但并没有盲目地揿下开关。

    “大娘,如果煞鬼跑出来会出什么事?”我问。

    “我不知道。”官大娘苦笑着回答,“传说只是传说,我这辈子还没见过真正的煞鬼。也许……也许见过煞鬼的,全都给它害了。”

    不约而同的,我们各自打了个寒噤,脸上的表情全都僵住。

    “我死了,我们夏家就完了。”这是我脑子里第一个想法。

    如果那怪物是煞鬼的化身,那么最明智的做法应该是退出去,把左邻右舍全都叫起来,甚至打110报警,人都凑齐了再作处理。

    “我死了,没有人年年到警察局去追着问,无头案的资料尘封起来,大哥也就白白地给人害死,凶手逍遥法外——”我不甘心。

    “咱们先出去吧?”官大娘说。

    我实在是到了穷途末路之时,亲人没了,钱没了,家没了……一切都没有了,只剩两手空空的一个我,偏偏又遇到了白公事里最可怕的煞鬼。

    官大娘看我情绪不对,伸手来拉我。

    我脚下一个踉跄,手指不自觉地发力,手电筒立刻被揿亮了。

    “啊?”官大娘倒吸了一口凉气。

    按照常理,好人是斗不过恶鬼的,不管是遇到哪一种鬼,都应该避开走,逃得越远越好。

    我的运气真是坏到了极点,明明想要蹑手蹑脚地退出去,却打开了手电筒,跟那怪物面对面地遭遇。

    官大娘临危不乱,挥手一掷,手中那把香均匀地撒落在棺盖上,烟雾弥散,迅速将那冰棺裹住。

    “那是一只知了!”我勉强看清了那怪物的形状。

    老济南的土话把蝉叫做“知了”,刚从土里爬出来的幼虫可以油炸来吃,是佐餐下酒的好东西。

    如果它真的是蝉,那就没有任何可怕之处了。

    沙老拳头一个健步窜进来,跟官大娘并肩站着。

    那的确是一只蝉,黑头黄肚,两肋下拖着半黑半黄的翅膀。

    沙老拳头松了口气:“真的是知了,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它不该出现在这儿,现在才是阳历四月,离它破洞上树的日子还早着呢!”官大娘不敢放松,反手又抓了一把香,用打火机点燃。

    我放低手电筒,把那东西裹在光圈里,蓦地发现那蝉的肚子上有着一个诡谲之极的图案,竟然是一张五官眉目异常清楚的微缩人脸。蝉的腹部长不到一寸,宽仅有半寸,那人脸就像一张一寸黑白照片那样,紧贴在它的肚子上。

    “鬼脸……是鬼脸……”官大娘喃喃地低叫。

    再仔细看,原来那人脸的五官竟然是雕刻在蝉腹上的,刻痕至少有两毫米左右。

    “把手电关了,快把手电关了!”官大娘又叫。

    我揿灭了手电,但那张脸却已经深深地刻在我脑海里。

    官大娘一手拖我,一手拖沙老拳头,“我们赶紧出去,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怎么了?”沙老拳头一边往外走,一边挣扎着嘟囔。

    到了屋外,官大娘点燃了那把香,分为四小把,在空中挥舞三圈,等烟雾在门框范围内迅速弥散开之后,再把香平放在门槛上,香头冲着冰棺。

    她的表情严肃到极点,紧咬着下嘴唇,牙齿尖上已经渗出丝丝鲜血。

    “你倒是说话啊?到底是怎么啦?”沙老拳头问。

    “鬼脸雕蝉,大凶兆。”官大娘回答了七个字。

    沙老拳头没听明白,左拳砸着右掌,发出响亮的啪啪声。

    “任何一个葬礼上,不管亡故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不管那鬼脸出现在哪儿——只要出现了鬼脸,那就是大凶之兆。曲水亭街上只出现过两次这种情况,一个是大前年的王家,鬼脸出现在井水里,结果一家五口,半年内全都查出了癌症。另一个,街尾辘轳把胡同姚家,爷爷死的时候鬼脸出现在遗像背面,一年内家中男丁全都患上必死恶疾,无一幸免。现在,我这是第三次看见鬼脸,你们说,该不该先退出来?”官大娘解释。

    王家、姚家的事人尽皆知,更被坊间八卦之徒谣传衍生为“阎王发飙、无常索命”的奇谈故事,编的有鼻子有眼儿,越传越是骇人。

    这个节气不该有蝉,那冰棺的盖又宽又沉,单个人都无法取下,蝉是绝对不可能钻进去的。

    唯一的解释就是,那蝉来自爷爷体内,这时候自己钻出来,振翅要逃。

    “拿网子逮住它,不就万事大吉了?”沙老拳头问。

    官大娘摇头:“把它逮住,再怎么处理?”

    沙老拳头语塞,毕竟他连那蝉是什么来头都没弄明白。

    “怎么办?”我向着官大娘。

    她摇头:“我也不知道。”

    到了明天,葬礼上必须有向遗体告别的程序,棺盖必须打开,那时候蝉肯定会飞出来。假如它是来散布厄运的,则所有前来吊唁的宾客定会遭受荼毒。所以,必须要在今晚消除这个巨大的隐患。

    既然官大娘也束手无策,那这事就麻烦了。

    我望着南面的墙头,深感四面楚歌,心惊胆寒。神秘伥鬼刚刚退却,这鬼脸雕蝉又粉墨登场,似乎都算计好了我已经穷途末路,全都来分最后一杯羹。

    “我这就打电话请救兵。”官大娘说。

    我知道,济南城里有这么一个白公事高手联盟,专门为老百姓解决葬礼、婚礼上出现的古怪问题。

    官大娘拨通了电话,简单介绍了几句,然后开了免提,等对方回答。

    电话里,一个声音苍老的男人低沉而缓慢地问:“小官,你确信人已经死了?”

    官大娘回应:“百分之百。”

    那老男人沉默了,久久没有响应。

    官大娘沉不住气:“殷九爷,这事儿急,您老能不能屈尊过来给救救急?”

    那殷九爷叹了口气:“我去,也不见得能解决问题。如果人还活着,那就好办了。”

    官大娘急得挠头,张了张嘴,但却没有出声。

    “鬼脸,雕蝉……你在这行里也有一阵子了,应该知道,刮骨驱邪鬼见愁,一分印子一分险……”殷九爷说。

    官大娘变了脸,原地打转,向着北屋门口。

    “会死人的,会死人的……”殷九爷喃喃地自言自语。

    “殷九爷——”官大娘的声音忽然变得凄惨而悲壮起来,“您老只管来就是了,要以死破邪的话,有我顶着呢!”

    我的心猛地一沉,知道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妙了。

    很多古籍中说过,邪灵妖鬼闹出种种怪事来,令人惊恐万状,其最终目的不过是吃人、杀人。倘若有人肯做大无畏之牺牲,甘愿献出生命来平息祸端,那么其他人就平安无事了。同样,既然官大娘说出这样的话,殷九爷自然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果然,殷九爷的声音轻松了许多:“小官,你别这样说,大家都是为了济南老百姓的生命安危奔走,无论谁牺牲,都是一件让人扼腕叹息的事。你别急,我这就带人过去。”

    官大娘报了我家的地址,殷九爷又是一声长叹:“小官,你这又是何苦呢?当年你恋慕的人早就死了,他夏家的事你还要管到底吗?这种无谓的牺牲岂不是……岂不是明珠暗投?”

    官大娘一笑:“殷九爷,这是我的私事,不劳您操心了。您若是真为我好,就赶紧带人过来,天亮之前咱们得解决这事。”

    殷九爷连声答应,然后挂了电话。

    从两人的对话中,我似乎听懂了什么,但却不敢多问。

    “殷九爷是济南白公事这一行里的老大,他手底下有一批高手,别人解决不了的难题,到他那里,大部分都迎刃而解。石头,放心吧。”官大娘说。

    我点点头,好多感激的话说不出口,只是觉得,官大娘眼下是我最亲的亲人,也是唯一值得倚靠的。

    “石头,借一步说话?”沙老拳头向大门外指了指。

    我还没开口,官大娘已经替我挡下:“不行,外面黑,别出去。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那喊我名字的怪物虽然退去,但不知何时又会悄然掩杀而至。此刻到门外去谈事,确实不太明智。

    “可是这事……它是个机密的事,我只能跟石头一个人说。”沙老拳头急了。

    官大娘冷冷地摇头:“那就等殷九爷来了,确定街上安全了,你们再出去说。”

    沙老拳头气得直喘粗气:“等他们来了,人多眼杂,就更没机会说了。好吧好吧,你也不是外人,就算守着你说这事也没关系。石头,这个给你——”

    他的右手本来插在裤袋里,一拿出去,五指张开,露出掌心里的一根黄灿灿的东西,竟然是一根两寸长的小金条。金条宽度、高度都有半寸,粗略估算,折合成人民币最少要五万元以上。

    “什么意思?”我问。

    街里街坊虽然关系不错,但大家毕竟非亲非故,平白无故送这么重的礼我可不敢拿。

    “这个给你,出殡办事需要钱。”沙老拳头回答。

    我向后躲,不敢接金条,但沙老拳头一个箭步进身,左手叼住了我的右腕,然后把那根金条拍在我右掌心里。

    “我不能收,我还有点钱。”我试着跟他抗拒,但他双臂上的力气大得惊人,就算我是一头杀红了眼的牤牛,也很可能被他当场制服了。

    “老沙叔,你这是干什么?无功受禄,恐怕会给石头带来厄运。”官大娘说。

    沙老拳头摇头:“你们不知道,这东西是老夏以前给我的。”

    这句话让我实实在在地大吃了一惊,记忆中,爷爷总是痴痴呆呆地蹲在院门口看蚂蚁,穿得破破烂烂,满脸胡子拉碴,根本不可能存有金条。如果有的话,也早就给拿给大哥去兑换成人民币过日子吃饭了。

    “老夏给我的时候,是要我帮他办一件事。我不收,他非要给我,最后闹到我们都要当场翻脸了。我老沙不是个贪财的人,金条姓夏,那就永远不可能姓沙,现在给了石头,我就能睡个踏实觉了。”沙老拳头坦然解释,然后轻轻放手。

    我举起金条看,灯光之下,金条上刻着“千足纯金”四个繁体字,左右两头各刻着一行数字,那就是它的重量“250克”。看来,我还是将它的重量估计轻了,按市值换算,这根金条至少能换七万人民币。

    七万元不是个小数目,沙老拳头也不是特别富裕的人,如果换了别人,或许也就隐藏起来,装作没这回事。爷爷死了,谁还能起底这根金条的陈年旧事?

    “你要是缺钱,就赶紧把它卖给太阳金店,换成现金办事。”沙老拳头拍了拍掌,像是抖落了掌心里的尘土。

    实际上,老济南人里多的是沙老拳头这种重义轻利之辈,他们虽然做不到视金钱如粪土,但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原则和界限,不过分贪婪也不吝啬算计,在品德操守方面绝不轻易越雷池一步。

    我把金条放进口袋里,然后向沙老拳头深深鞠躬。家里确实没钱了,医院那边的医药费还没全部付清,再加上爷爷的殡葬费用,已经是一个让我吃不消的大数目。人穷志短,有了这根金条,起码解决了我眼前的难题。

    “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石头,以后好好的,别让老夏家就这样断了根!”沙老拳头拍拍我的肩膀,转身向门口走去。

    官大娘凝视着沙老拳头的背影,由衷地挑起大拇指赞叹:“好!”

    门外黑乎乎的,街上的路灯已经全灭了,曲水亭街的大街小巷、千家万户已经进入了凌晨深度睡眠的状态。

    夜长梦多,这样一个死气沉沉的暗夜,正是容易发生凶险大事的时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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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奇术永相传,强中更有强中手,年轻的夏天石肩负为哥哥报仇的重任,在相术领域中艰难求索,由最普通的“眼中之相”到达“开天眼、天眼通”,最终抵达“有心之相、无心之相”的终极阶段,领导新一代的奇术师们全力对抗黑暗势力“七王会”以及日本忍术联盟“一刀流”,最后终于凭借通天奇术奇术之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奇术之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奇术之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