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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宝娘子全文阅读

作者:凡尘一琉璃     鉴宝娘子txt下载     鉴宝娘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鉴宝娘子全文阅读

楔子

    闽寒香悄悄地退出了殿门,转身,脚步轻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头顶是瓦蓝瓦蓝的天,洁净的一丝云都没有,远远的天际有隐隐一行大雁飞过,她的心雀跃着:她也要归家了,真好!

    今日是她最后一天当值。

    绿萍几个私下里悄悄约好给她饯行,一处当值多年,明日分别,恐再无相见之日,虽有点伤感,但闽寒香此时心中更多的是欣喜。

    秋日的落叶踩在脚下唏嗦作响,她快步闪身进了耳房,须臾在矮柜里翻了一个青色小包袱出来。

    这么多年,身为张嫣身边的得宠大宫女,她并没有攒下多少东西。

    每月,她的俸银都原封不动地拿回了那个家。

    琉华宫上下,包括洒扫的小宫女都知道:闽掌珍不爱金玉,不爱钗环,最爱的是银子!

    连皇后张嫣平常打赏她用的都是银子!

    无他,闽寒香家里穷,一家子的生活全指着她那点俸银过活。

    11岁那年,继母添了双胞弟弟。为了一家大小的口粮,家里托人送她进了宫,得了一笔银子......

    她聪颖好学,又肯吃苦,进宫后很快得到主子青眼......

    家里也因她逐渐脱离贫困,上回听妹妹说一家人已在城南置了一处小院子住着,听说,还不错。

    她对镜抿了抿发,又踮起脚来关好门窗,屋内登时暗了下来。

    她快手快脚地解开包袱,捧出一件红衣来,在床褥上抖开。红色的亮绸底上绣着大朵大朵的银色的牡丹,中间一对戏水鸳鸯,栩栩如生,即使在暗光下,也仿佛要活过来似地,亮得耀眼。

    她伸手细细地摩挲了一会,就脱了外面的褙子,又脱了中衣,只剩了贴身肚兜,快速套上了这件红衣。料子是丝绸,贴在身上很是顺滑,凉浸浸的。

    她来不及欣赏,仔细地抿紧顺平:这是她为自己做的嫁衣,一针一线,偷偷地绣了大半年。

    现如今,宫里大,这种大红衣裳是不允许出现的。

    她不能放在包袱里,明日出宫有嬷要例行检查的。

    衣服,她只能贴身套在最里面,外面再层层套上其他衣裳。身为琉华宫的掌事宫女,她这点体面还是有的,那些嬷嬷不会搜她的身。

    她仔细地系好腰带,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房间,终是“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冗长的青砖甬道上,空无一人,她心内甜蜜,并未注意,只低头一阵快走。

    迎面过来几个小内侍,她低头习惯地闪至一边。

    双方交错而过,她眼角瞥见几双靴子从面前踩过去:黑色的绣云纹靴子......

    “是她么?”

    忽一内侍转身指着她,她愕然抬头,却是嘴鼻被一把捂住......她瞬间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却见一室昏黑,她撑地坐了起来,手脚发软,触手处冰凉,湿滑,她努力睁眼,周遭一片寂静,前方处隐隐有光线透出。

    她惶然抬头:这是在哪里?

    ......她问出了声音,四周静悄悄地,声音回荡在石壁上,嗡嗡作响,她又问了一遍。

    “这是燕山皇陵!”

    有人应了,声音嘶哑。

    她欣喜抬头,前方光亮处,是一扇石门,那里站着一个人影!

    皇陵?

    她怔了一瞬,待得惊觉过来,身子忽然索索抖了起来。

    她几欲昏厥,疯了一般爬了起来。

    “不!”

    她嘶叫着。

    “轰”地一声,石门轰然合上,她一个跟头摔到了门前,踉跄着软了下去……

    耳边传来缥缈的声音:人齐了!封门!”

    一阵轰鸣声响起,原有的一丝光线终于消失殆尽,四周彻底陷进了黑暗之中……

    ......

    夕阳西下,一轮红日像个圆盘似地挂在天边,朱红的城墙下,停着一辆乌蓬马车。

    一个青衣男子,正焦急地盯着宫门,眼见得最后一个背着包袱的宫女走了出来,两个守卫正待关上那扇朱红宫门。

    他忙上前,拱手:两位军爷,这后面没有人了么?

    一个高个子略年长的守卫不耐地:没了!你没见人都走光了?

    说着,招呼同伴,合力关上宫门,木着脸,再不说话。

    青衣男子只得回到城墙下,看看已落锁的宫门,无奈转身,一步一回头,马车上的小厮跳了下来:大爷......

    .....

    最后一丝残阳打在地上,渐渐与青黑色的地面融为一体。

001表小姐

    冬去春来,杨柳吐绿,又是一年春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陌上花开,微风吹皱了护城河碧澄澄的水 ...... 整个上京城像刚从一个漫长的睡梦中苏醒过来,只待草长莺飞的日子,在明媚的阳光下,自由自在舒展憋了一冬的身子。

    城外早有三三两两的人争相放起了风筝,五颜六色的摇曳着,点缀了碧蓝的天空。

    ......

    昨日起,却是天气骤冷,到得下晌,彤云密布的长空洒下细细密密轻轻飘飘的快要变成雪花的冻雨 .....

    一夜之间,屋檐下,草垛头,树枝上全都挂满了亮晶晶的冰棱子。

    老庙街上,更夫缩着脑袋,头上戴着的翻耳帽子上都结了一层子的冰碴子。他缩着脑袋,敲了最后一邦子,就匆匆往家赶。天已蒙蒙亮,冻了一整夜,这会回家,刚能吃上一碗婆娘熬的热腾腾的米粥。

    忽然,临街一扇黑漆小门一下子打开,一个人拢着手匆匆跑了出来,差点与他撞个满怀。

    他忙稳住身子,待要说上两句,那人却早已跑得远了。

    他抬头一瞧:郑国公家的后院,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咽下了到了舌尖上的话。

    一阵寒风吹来,他忙缩了脑袋,跑走了。

    盏茶功夫,巷口一通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一个老大夫被冯管事一路扯着跑了来。许是嫌慢,药箱子径直挂在了冯管事的脖子上。

    这大冷的天,两人竟也跑了一脑门子的细汗出来。一进角门,就被一早守候着的大丫鬟雯月一路引了进去 ......

    穿过抄手游廊,直接进了西厢房。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静静地躺在雕花床上,身上盖了厚厚的两床印花被子,小小的女孩湮灭在被子里,只有凑近了才见得一张苍白的脸蛋埋在枕间。

    床边脚踏上,歪坐着小郑氏,正用袖子抹着不断溢出的泪,几番扁着嘴想要哭上几声,眼角瞥到一旁冷着脸的韩氏,又生生给吞了回去,只能呜咽了一声,不停地给床上的女孩一遍又一遍地掖着被角。

    闽寒香此刻正陷入巨大的悲伤之中,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死亡的气息已经弥漫开来……

    她仰面跌在冰凉的墓室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身上的红嫁衣:

    桃花好,朱颜巧,

    山一程,水一程

    凤袍霞帔,鸳鸯袄

    三月雨纷纷,四月绣花针

    君可见刺绣每一针有人为你疼

    君可见牡丹开一生有人为你等

    ......

    这是一首嫁衣曲!

    她一遍又一遍地吟唱,直至嘴唇发干,喉咙发黏,再发不出声 ......

    她渐渐意识模糊,感觉身子飘了起来……

    “冬姐儿!”隐约有人在叫 .

    “冬姐儿!醒来!”声声呼唤,逐渐清晰。

    她一激灵。

    是叫她么?

    嘈杂声,好吵,但又好亲切。

    好久未听到人声了呢。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再也没有其它声音。她勉力睁开眼,有人影晃动,耳边的声音陡地一下放大。

    “好了!醒了!”

    一声自头顶响起,影影绰绰,一个满头珠翠的妇人站了起来,吩咐“都散了开去,哭哭啼啼地作什么?”声音里明显带着那么一股子不耐烦。

    闽寒香想看清说话的人。

    在宫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她对人说话的语气有着本能的敏感。

    韩氏见她忽睁开了眼睛,意外的同时,随即扯开一抹甚是温和的笑:“冬姐儿,可是醒了?可吓死你母亲了。可有想吃的?舅母让人去做!”

    闽寒香看着她和熙的笑容,明显笑意不达眼底,但她掩饰得很好。

    忽身侧有人呜咽了一声,她的目光下移,脚踏上一个身着蓝色素绫对襟袄的妇人,肿着两个大眼泡,抓着被角,一幅想扑上前又不敢的样子。

    听得韩氏的话,嘴唇哆嗦了两下,哑着声:“小荷!小荷!”

    床尾一个小丫头应声,忙忙地从人群中跑了出去许是太过急切,大棉裤又太过笨重,掀帘时,差点绊了一个踉跄,韩氏拧了拧眉。

    “扶表小姐起来!”她淡声吩咐,身子顺势往床边远了一、二分。

    两个身着青色夹袄的大丫头忙一个托着她瘦瘦的背,一个拿了软垫,合力扶搀了她靠坐在床栏板上。

    瞧着散着一头细发,脸孔泛白的小姐,雯月心头微酸,细心地拢了拢棉被。

    望着这个完全陌生的房间,床边一群完全陌生的人,闽寒香一时回不过神来 ......

    韩氏见她呆呆地,心下不虞:真是个晦气的。

    她最见不得她这幅样子,小郑氏什么没落下,这苏暖倒把她娘那幅娇弱不堪学了个十成十。

    她勉力压下心中的不耐,拧过身去,往窗外望了望,糊着的棉纸有点旧,有些地方都发黄了,看来,上个月没有更换。这大嫂也是个捧高踩低的 ......

    她撇开眼,这天冷得,即使出了太阳,还是阴冷。她悄悄地挪了一下脚,脚趾头有点麻,不用说,这屋里火盆子也只得一个 ......

    她后悔,早知道,那大氅就不该脱了。她耐着性子,已是巳时,大嫂快来了,总不能现在走,这种漏,她是不肯给金氏捡现成的。

    门帘子再次被人掀开,她一喜,却是小荷快步走了进来,双手端着一个木托盘,小心地到了床前:“小姐!快喝点粥罢,还热乎着呢。”

    小郑氏忙伸手小心端了过来,用手背试了试,烫了,拿了一边的小瓷勺子轻轻地搅了起来……

    韩氏顺势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喝茶,好在茶水是热的,两口下肚,倒也渐渐暖和了起来。她一边呷茶,一边抬眼打量房子内的摆设。

    看了一圈,心下撇嘴:还真是没有什么了。

    心下腹诽:这小郑氏听说当年出嫁时,也是六十四抬的嫁妆。这回来,前后也就隔了四五年的关景,怎就过得这般抠索?能上眼的东西愣是一样没见着?

    她可是听说,当年程姨娘可是最得老爷子宠的,跟着在苏州住了三年,听说,那些东西可没少拿。又只得小郑氏一个女儿,出嫁时,那六十四抬嫁妆可是填的满满的。听说,那抬箱子的抬杆都压弯了半寸。

    九年前,她带着女儿回娘家,有人见她用骡车装了好几口大箱,搬进了先前老姨奶奶住的院子 ...... 姨奶奶早没了,当时老太爷说了句:那就住着吧!

    这一住就是整十年,这十年间,小郑氏母女俩就一直在这院里住着。

    平时吃用都在公中走,也不见她们有其它什么大的花销。

    她好奇,几番打听,未果,旁敲侧击地向郑启清打听,一向温文的郑二老爷瞪了她一眼,她不敢再言语,又恐他多心,遂只得歇了。

    但心里却是疑心 ...... 那几口箱子?当年老爷子宠姨奶奶过了头,可是与老太太打了一辈子的擂台,直到长房孙女郑容进了宫,才收敛了。后来,姨奶奶就 ......

    闽寒香温顺地靠着,后背上半截子离了软软的迎枕,有点硌,脑子却还在糊涂中 ......

    韩氏终于起身,摞下一句:“好生养着。”

    说着,声未落,人已经到了门外,只余黑蓝色的棉布帘子晃了一下。

    见她盯着发愣,小荷忙上前一步:“小姐,可要玩这个?”

    她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一枚九连环。

    她摇头。

    小荷咬了咬唇,又拿出一卷花绳:那玩这个?

    一连说了数个,见小姐只摇头,不说话,急了,一急,那嘴就拢不住话:“小姐,别想了,五少爷早就 ......

    “小荷!”

    雯月厉声。

    小荷一缩脖子,咽下了溜到嘴边的半截子话,往那脸盆架子跟前靠了靠,不吭声了。

    小郑氏兀自轻缓地搅着白瓷碗中的红枣粥,竟未责怪小荷,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无事!那本不是我们冬姐儿的错!”

    雯月悄悄抬眼看了自家小姐一眼,见她面色平静,并未垂泪,正专注地听她们讲话,长长的眼睫毛一扇一扇的。

    心下一松,想着岔开话题,轻笑:“小姐,你看奴婢新采的月季,可还应景?”

    窗边长几上摆着一个青瓷瓶,里面插着二支艳红的月季,很是鲜嫩,仿佛窗台都亮了起来。

    寒香目光一瞬,掠过那花瓶子。很普通的一个梅瓶,是市面上寻常的瓷器。最多不超过十两银子。

    无法,身为司宝司的掌珍出身,每天面对那末多的珠宝玉器,早已练就了一双慧眼。

    为了这个位置,她下了十二万分的心思去学,司宝司里又有大量现成的宝物她练手。其实她的见地一早就越过了她的师贺司珍,基本上,只要她一过眼,就能立刻估算出价值,特别是瓷器。她喜欢用银子去衡量这些宝物的价值。绿萍曾经笑她说:“掉到钱眼里去了!”

    她不以为意,掉进钱眼里怕什么?关键是要有银子让她掉!不然,只能掉进苦水里。

002一筐桔子

    “冬姐儿,来!”

    一声呼唤拉回了她的思绪,一勺子泛着甜香的稀粥递到了跟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闽寒香望着双目红肿,一脸殷切望着自己的小郑氏,猜测这该是本身的母亲了。

    鼻端闻得阵阵诱人的甜香,她不由张了嘴,却喉咙一阵钝痛,禁不住伸了手去摸。

    “”的一声,她皱起了眉头。

    “冬姐儿!”小郑氏忙忙地放了手中的碗,扑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快别动,刚涂了膏药!”

    见她发愣,眼睛一红:“你就死了这份心罢!锋哥儿 ...... 不是我们能攀上的。你二舅母她 ...... ”

    她哽咽了一声,低下了头。

    二嫂韩氏,最是精明不过的一个人,说话做事样样争先,怎看得上她的冬姐儿?

    闽寒香惊愕抬头,望着她。

    “是呢,小姐!听说今儿一早五少爷就去了书院,是成贵叔赶的车,连箱笼都带上了 ...... ”

    小荷的声音低了下去,偷偷偏头望了大丫头雯月一眼。

    雯月却破天荒地没拿大白眼珠子瞪她,望着自家小姐,也加了一句:“小荷说的是真的,方才小姐还未醒来的时候,五少爷就已出了门子,估摸着这回已经住下了。听说那白鹿书院离城远,我看这回,二夫人是存了心要 ...... ”

    后面的半截子话,她咽下了。

    那话不是她一个小丫头能说的。

    闽寒香一声不吭,喉咙上的痛感似乎是越来越清晰了,连咽口水都痛。

    脑仁似乎也发紧,她皱眉,避开了小邹氏再度伸过来的小瓷勺,身子往被窝里缩去 ......

    几人见了,相互对视一眼,噤声,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屋子。

    整个院子都静悄悄地 .......

    昨夜一场冻雨,整个国公府冰天雪地,到处都裹着一层透明的亮晶晶的冰罩子,地上也滑得很,小丫头们都避开了结冰的回廊,往那暖廊下去。

    鹤祥苑正房内暖意融融,靠窗一溜排着数个大火盆,红红的炭火正烧得旺。

    暖炕上,郑老太太斜斜地倚在一个团花长条枕上,青色抹额映衬下圆白的脸上泛着红光,只眼角有些许皱纹。

    大丫头喜梅两颊坨红,穿着一件小祆,正跪坐在榻上给她一下一下地松着肩膀。

    “这么说,人没事了?”

    郑老太太轻皱眉,拿铜钎子拨了一下手炉里的炭,精致的黄铜炉内登时亮起一阵炫目红光。

    姑奶奶大郑氏微微倾过身子,接过老太太手中的铜钎子,轻轻置于一旁的花架子上,微笑着答:“是呢,醒过来了,刚端过去好大一碗粥呢!也就那个小“扬州”叫得夸张,我还以为怎么的了呢 ? 也就她以为自家的闺女是个金疙瘩呢 ? 也不瞧瞧自己那一身的穷酸气,竟敢肖想起我们锋哥儿来了。”

    她撇着嘴,一张脸与老太太有四分相似。这刻薄的话,也就只有她敢这样大咧咧地在老太太这里说出来了。

    郑老太太斜着眼睛,笑骂了一声:“就你这张嘴,哪能这样说人家的?那好歹也是我们家的姑奶奶,这话叫你父亲听了,照样捶你。”

    去世的姨奶奶程氏原是“扬州瘦马”,是以大郑氏满口的称呼小郑氏这个庶妹为“小扬州!”

    大姑奶奶不以为意,嘻笑着:“母亲你别吓我,父亲整天在草堂子住着,怎么听得见女儿这话。莫不是母亲巴巴地跑去说了,抑或是二嫂、大嫂你们?”她用手挨个指点着。

    屋子里一时笑声一片。

    二夫人韩氏扫视了一眼微笑不语的大嫂金氏,两人难得的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爽:这个小姑子最是挑事儿。五日里倒有三日里窝在娘家,不知道的还以为国公府才是她的家。早知道,当初就该怂恿老爷把她嫁得远远的,整个就一个搅屎棍子,见天地在老太太跟前搬弄是非,这府里什么事情她都要插上一杆子,弄得鸡飞狗跳的。

    自从四年前,她夫君纳了一房贵妾以后,她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 自此,三天两头地回来。她们两个妯娌基本上就在老太太面前说不上话了。

    大郑氏笑罢,屁股一抬,挪了挪嘴,喜梅低着头,下了榻,拿了一旁的袄子,退到一边去了。

    大郑氏挨着身子坐到了老太太的跟前,伸手拿了小几上盘子里一个橘子在手上剥了,细声说:“母亲这两天又咳上了?听说这怀化橘子最是镇咳,每天吃上那么一个,比那药还管用。我们家晴姐儿昨日也咳上了 ...... 我也是听那老大夫说的,只是这个时节,要找这橘子着实不易。母亲快尝尝罢。”

    桔子剥好,丝丝瓤瓤的桔瓣托在手中,朱红色的橘皮被随手扔在一旁,热气蒸腾中,登时散了一室清香。

    韩氏两人对视一眼,又撇了开去。

    果然,郑老太太一把推开递过来的桔子,焦急:“晴姐儿病了?严重不严重?橘子么,红梅!”

    一个穿皂色棉比甲的丫头应声进来。

    “你去拿个篮子,把那昨儿老大拿来的红橘装了,待会姑奶奶要带走。”

    老太太疾声吩咐道。

    大郑氏一笑,推托说:“这怎么使得?这可是大哥孝敬您的,晴姐儿怎么好意思用?左右孩子咳嗽,也不是什么大事,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老太太虎着脸:“糊涂!几个橘子,值当什么?晴姐儿的身子要紧,你是怎么当娘的?”

    大郑氏这才不作声了,笑吟吟地:“母亲,我再给你捶捶?您这腿还疼么?”

    ......

    韩氏和金氏两人默默地退出了暖阁,到得门外,一阵寒风灌来,韩氏紧走两步:“大嫂!”

    金氏顿住,笑吟吟:“二弟妹!有事么!”

    韩氏瞧了一眼后边,几个丫头四五步外跟着,她挤了挤眼,靠近:“你方才也看到了。我们这个姑奶奶可是一下就拿走了大半的橘子呢?”

    见金氏面有愠色,轻笑一声:“你也莫恼!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不过,这回,可是我们娘娘特意赏下来的,听说今年宫里统共得了没多少,我们娘娘也才得了两筐,就给了我们府里一筐。这明着是贵妃娘娘孝敬大哥大嫂的呢。大哥孝顺,全给了老太太。谁想到,还没捂热呢?就全到了姑奶奶那儿了?”

    韩氏成功地看见大夫人金氏脸上的笑就快挂不住了。

    她方轻笑一声,转身顺着回廊一颠一颠地走了。

    大夫人定定地望着她消失的背影,脸皮子“刮搭”一声挂了下来,疾声:“走!去看看表姑娘去!”

    一行人转出了抄手游廊,往西南角梨落苑去了。

003桃花风筝

    四四方方的院落圈起了头顶一方天,与琉华宫碧瓦飞甍,帘幕无重数相比,这个青砖高垒的院子,平整而洁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隐隐有暗香若有若无,丝丝缕缕四下散开。又似乎是被这墙给圈了回来似的,萦绕着不去。

    原是墙角一枝绿梅今早开了,在这春寒料峭的天儿,枝头已然绽开一粒粒米粒大的花苞。

    一个小小的少女正立在青黑色的砖墙下,仰着脸蛋,石青披风已经滑落半边亦不觉,定定地瞧着出神。

    小脸白得几近透明,黑沉沉的目光中看不出情绪。

    闽寒香,现在应该改叫苏暖,小名“冬姐儿!”是这府里的表小姐,父一早病死,现随母亲寄居在外家郑国公府。

    这是她这二日得到的信息。

    此刻,她望着这株绿梅,眼神恍惚:琉华宫寝殿廊下也有一株高大的绿梅,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种下的。遒劲的枝干,很是能开花。每到冬日花开时,满园子的清香。

    静德皇后张嫣总喜欢坐在那树下看书,因怕风,就叫她掌了那大骨伞来挡着。

    张嫣常看书看得入神,她就盯着那枝上的嫩芽数着发呆。鼻端闻得那阵阵清香,几番要睡了去。

    一个冬日,连做梦都是这种香味。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想:“皇后娘娘知道她当日被殉葬么?”

    自苏醒以来,这个问题一直在她的脑袋里固执地萦绕不去。她在出宫前日忽然不见了,张嫣会差林嬷嬷去寻她么?还有,家里呢?华明扬呢……

    她心里疑惑,又有隐隐的不安。

    脑子里有着太多的谜团,一团团地缠绕在一起,绵绵密密地缠绕不去,堵得人心里发慌:殉葬宫人历来是有规制的,人数极少,一早就定好的,怎会临时换了人?

    那她又是被谁换了?

    想着地下墓室里摸到的那一室散乱的陪葬器皿,她明白,自己是作为器皿陪葬宫女而入得皇陵。

    可是掌珍是不会陪葬的。

    掌管着主子金银玉器的掌珍,各宫只得一个。而像她这种能辨识、鉴别不同的珠玉、瓷器的掌珍尤其珍贵。闽寒香先前就是司宝司贺司珍的得意大弟子,后被张嫣瞧中,讨到了琉华宫。

    师傅贺司珍很是舍不得,闽寒香是她最为得意的一个弟子,于珠宝玉器鉴赏上很有天赋。原本想要培养她成为下一的司珍的。可却横空被皇后娘娘给讨了去。

    苏暖叹了一口气,不得要领……

    站久了,双脚隐隐发麻。拢了拢领口的披风,准备回转,忽院门一声响,一拨人推了门进来。

    她愣愣回头,望见打头一个妇人,正望着她,也是一脸的意外。

    妇人约莫四十多岁,细长的眉眼,容长脸面,一身蓝色缎面袄子,头上一根红宝金钗隐在黑色的“兔儿卧”里闪闪发光。

    她望着苏暖,不语,忽拧眉,出声:“怎就起来了?”

    昨日,她过来,苏暖正睡着,也没说上话,今儿想着还得再跑一趟。这事闹得:明明是二房惹出的这些烂糟事,她还得在这给人善后,擦屁股 .....

    身后门帘子一挑,小郑氏探出半个身子来,一眼望见金氏,大大地扬起一个笑脸,亲热地:“大嫂来了。快屋里请。”

    苏暖这才开口唤了一声:“大舅母!”并微微福了一礼。

    金氏正往门里走的身子一顿,甚是意外:这锯嘴葫芦竟也开口了?难得!看来这一通寻死觅活倒是开了窍了!

    她侧转半个身子,见面前女孩正仰着一张脸,苍白的脸上是软软的笑容 ......

    她一愣,不由自主展开一抹笑来:“身子可好些了?快进来,仔细再着了凉。”

    说着伸过手来,亲热地牵过苏暖的手,触手冰凉,手下一顿,脚步丝毫不停地跨入门里。

    小郑氏早已捧过一个糖罐子来,移过茶杯,挖了满满一勺子糖。提了茶壶一摸,发现水凉了,又赶着小荷去烧水。

    大夫人瞥了一眼光溜溜的凳子,勉强挨了半个屁股在凳子上,扫视一眼房内,见屋内也并无多少热气,又见小郑氏厚厚的棉大衫穿着,脚上也穿得厚厚的棉鞋。

    她撇开了眼,拢紧了身上的江色银鼠皮氅衣 ......

    门帘子一响,雯月拎着茶壶进来,却被苏暖一把接了过来。

    小郑氏起了一半的身子顿住,看了看同样惊讶的大夫人,缩回了手。

    苏暖兀自拎着茶壶,先用手背试了试壶温,翻过桌上一个茶杯来,倾了一点子滚水,先烫了一遍,倒了。

    才重新放入茶叶,冲入壶中开水,待得茶叶浮沉了几遍,方浅浅加了一勺子糖。

    轻轻推至金氏面前,微笑:“舅母请吃茶!”

    一直盯着她的金氏回过神来,观她方才的动作行云流水,有条不紊,竟似是一点不肯将就,这份讲究样 ......

    她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汤,慢慢喝了一口,入口甘甜,隐有茶香萦绕齿间。她诧异:能用最普通的茶叶泡出这样的味道,只能说这手艺极其娴熟,她不禁又望了一眼苏暖。

    苏暖并未注意,又如法炮制,给小郑氏也冲了一杯,“母亲请!”

    小郑氏登时就红了眼:冬姐儿这还是第一次主动给自己泡茶喝呢。

    她忙低头,借杯中水汽的遮掩,掩下了眼中的泪。

    苏暖并非她亲生,乃是苏成君前头夫人所生,听说是生苏暖时难产死了。

    隔年她就嫁过去做了填房。

    她从小就抱了苏暖在身边养着,苏暖生在腊月,听说那年天气却出奇地暖和。苏成君说了句“乍暖还寒,日初长。就叫苏暖吧!”小名仍叫“冬姐儿!”

    姨娘与她说:这个姑娘好好养着,命硬着呢!

    她抱了房里来,苏成君公务繁忙,漫漫长夜,她就与苏暖两人相伴着。

    只后来也不知哪个嚼舌根的与苏暖说了她不是亲生的话来,苏暖大了,竟渐渐与她离了心,不肯与她多亲近。

    她心下悲苦,她怀过二个孩子,却都掉了。看过不少大夫都说不出缘故来,经了几次后,也就把苏暖当作了自己亲生的一个样。

    直把个苏暖宠得甚是任性。

    苏成君病死后,她带着苏暖毅然回了娘家,大半也是为了苏暖着想,希望能借助娘家的力,将来给她谋上一门好亲事。

    谁知,苏暖竟会看上二房的锋哥儿 ......

    被韩氏发现后,当着一众人等一顿冷嘲热讽。

    苏暖再任性,到底是个脸皮子薄的小姑娘,怎经得起韩氏那般刻薄的言语 ......

    哭了一夜。

    天明时竟一脖子吊在了那小横梁上。待得雯月发现,身子都僵了,放下来在床上捂了半日,原以为人没了……

    小郑氏几番昏死过去,都准备也一脖子吊了,随着一同去了。

    是那个老大夫说苏暖心口还有一口气在,叫她们守着等等看 .......

    果真,苏暖竟奇迹般地缓了过来!

    她小口地抿着,全然不知茶汤滋味,只是觉得甜得紧,一直甜到心里。

    也不枉她在这府里笑脸迎人,曲意奉承,如今换来冬姐儿这杯糖茶,她觉得一切都值了。

    苏暖放下茶壶,笑微微地在一旁听她们讲了一会子话,双目游移,忽然定在架子上的一个风筝上。

    大夫人喝着茶,与小苏氏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眼角却是瞥着苏暖,心下不由赞一声:真是好相貌,纵观这府里,也就容姐儿能与她一拼。怪不得锋哥儿五迷三道地,竟与韩氏顶起了嘴来。

    她看了一眼小郑氏,发现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苏暖,很是紧张。

    小郑氏眼见苏暖两眼定定地盯着那个风筝,心又提了起来:怎就忘了这茬了。这个风筝就是个害人不浅的东西。

    苏暖好奇地盯着风筝上的图案:别人的风筝都是蝴蝶,鸾凤什么的,只这个竟然是小桥流水桃花图。她饶有趣味地看了一会,目光下移……忽心中一跳,不由自主地趋前几步,及至看清楚了下面那一行题字:

    庆元三十二年……

    她的脑袋轰隆隆的,有一瞬间的空白。

    她是庆元二十三年殉葬的,如今却是庆元三十二年,九年 .......

    她的心脏都紧缩了起来:过了九年么?华明扬可在?当年他二十有六,如今该是三十有五。

    而她才十三。

    她的心中惊涛骇浪:老天这是开得什么玩笑?

    牙齿咬得生疼,眼睛也红了起来……

    “冬姐儿?”

    她回过神,却见小郑氏与金氏两人两双眼睛直直望着她。

004找银子1

    大夫人走后,苏暖急急地跑到梳妆台前,抓起一面靶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噘嘴呵了呵镜面,抖索着手细细地擦亮了。

    再一次仔细地端详镜里面的这张脸:弯弯的柳眉下,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皮肤白腻,两颊边有隐隐的小酒窝,跳动着醉人的光芒。

    她着急:这张脸美则美矣,论起来比她原先生得还要美上三分。可却是另外一个人。

    华明扬肯定不认得她了!

    怎么办?

    她“啪”地一声。扣了靶镜,绕着房间团团转起了圈子,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明扬哥哥,她的明扬哥哥还在!她回来了,她要去找他。

    她陡地掀了门帘,往外就跑,差点碰上来不及闪躲的小郑氏:“娘?”

    小郑氏方才见苏暖一声不吭地躲进房里,心里不放心,送走了金氏后,偷偷地躲在门边掀了门帘子往里瞧去,见苏暖像只没头苍蝇似地团团转。

    “那个,冬姐儿,你......”

    “母亲,我想出去!”

    苏暖定定地望着小苏氏,眼睛一眨不眨地,心内忐忑,生怕她拒绝。

    “你要到哪里去?母亲陪你!”

    听说苏暖要出去,小郑氏慌了,这是要去作什么?

    苏暖心内一松,看来可以出去。呵,她这是被宫里面给拘得怕了......

    她转身又走回了房里,小郑氏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也没什么,左不过见这钗子旧了,想重新拿去炸一炸。再说,在家里闷得发慌,想出去透透气儿!”

    她轻轻拢一拢秀发,头发细软,入手软滑。她叉开手指绕了两绕,回头笑着对小郑氏如是说。

    小郑氏长吁一口气,笑着:“难得你有这个兴致,今儿天晚了,明儿,明儿我一早去禀了你舅母,派辆马车,我陪你去姣池街的银楼去看一看,顺便再添些新的!”

    她心疼地看向女儿,这么多年,她都不敢给女儿多添些首饰......

    她手里的剩下的那几箱子东西,她得留着,不敢都抖搂了去。将来苏暖出嫁可就指着这些嫁妆充脸面呢?

    这孩子,平时知道自家的境况,很是乖巧,从不主动和自己要什么,今儿既开了这口......

    她回到东边厢房,掩了门,踮脚开了顶箱柜的门,捧出一个黑木匣子来。看了看所剩不多的银票,习惯性地数了一遍,抽了二张银票出来,想了想,又塞了一张回去。又拢了底下一些散碎的银子,与银票一起塞入荷包。

    她忙忙地出门去找大嫂了。明儿要用车,今儿得赶早去报备,不然,一准轮不着。

    屋子里面,苏暖平静下来,想了想,转身拉开了那个雕花妆奁,一连三层全拉开,瞧了一会,又推了回去。

    怪道自己说去银楼,小郑氏那幅表情:统共没有几只钗环,还样式老旧。只里面几只堆纱头花倒是式样还新奇,看着有几分女儿家的娇俏。还有一对耳环,她拿在手里细瞧了:上面镶的倒是两个成色不错的南珠。

    她心里默数:二支长钗、三只手镯,二幅耳环......

    刨去那对耳环,统共加起来不值百两银子。

    看来还真没有什么家底!

    她默坐了一会,起身,认真打量起这个房间来。

    整个房间布置得很是素洁,家具大部分是最最普通的那种硬木,那边花梨木架子上瞧着倒是有几样值钱的摆件。她双手托起一个玉石摆件,翻转:果然底下刻着“郑国公府”的字样。

    这是不能动的,明显是府里公中摆件,俱都记录在册的。

    她又打开了柜子,浏览了一下衣物,料子倒是中规中矩,穿了出去倒也不至于辱没了国公府表小姐的身份......

    一圈转下来,她有了数:眼下自己无一分私房银子。所戴所用都从宫中走。

    自己现在是寄人篱下的表小姐,自然是不能与国公府几位正经的小姐比。

    所以,她现在要顶顶要紧的是要去找银子,除了找华明扬,这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前世的自己,就像只小蚂蚁,努力地一点一点地往窝里积攒着各种东西,十五年来,这个习惯已经刻入她的骨髓。

    她想过了......

    如果华明扬......不认她,她苦涩地安慰自己:她首先得管好自己,不能坐等国公府把自己胡乱配出去。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滑腻,当真是一张好皮相。

    况且,她已知晓:这是郑容的娘家!这个长房嫡女,就是披香殿的郑贵妃。那个最温和不过,从不掺和后宫妃嫔之间的争斗,也是后宫中最美丽的女子。

    这个前世自己每天如雷贯耳的贵妃娘娘,如今却成了自己的表姐。

    ......

    第二日,一辆马车从后门赶出,缓缓地往皎池大街上去。

    刚出了胡同口,前面就热闹了起来,苏暖早掀了帘子向外望去:入宫十五载,市井的繁华就再也不曾见。留在梦里的也只有11岁之前的印象。

    小郑氏回望了女儿一眼,唇边一丝笑意,絮絮嘱咐:头莫伸出去......

    因去得早,银楼上客人不多,听得是要炸首饰,掌柜的把她们请到了二楼。

    伙计热情地拿了诸多样品来让她们仔细挑。

    小郑氏兴致勃勃地翻看着,苏暖瞅了个空档,向方才那个伙计询问了华家的地址,却是不认得。

    正待再细问,见小郑氏叫她,只得回身,低头翻看小郑氏给她挑的一对耳环。

    她心不在焉地,手无意识地拨着薄薄的赤金耳环。

    这里临近东城,华家应该在北城,只是要多费些时间打听罢了。

    不急,反正已过了九年了,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她也只不过一腔执念罢了,她心里如是安慰自己......

    两人订了一幅耳环,就回了。下得楼来,苏暖眼尖地望到街口斜对面有一家典当行。

    她扶着母亲上了马车,又悄悄回头望了望墙上斗大的二个”典当”烫金大字,注目了许久,心中忽有了主意……

    下晌,小郑氏去了老太太那抹叶子牌,这是每天午后的消遣。此一去,必得二个时辰才回。

    “小姐,奴婢害怕......”

    屋子内,小荷缩着肩膀,望着一脸笑意的苏暖,小小声地。

    苏暖望着胆小的,一脸惊慌的小荷,叹气,就这幅样子,还没出门就露谄了。

    她当机立断:“雯月,你守在家里!小荷与我出去。”

    雯月看一眼小荷,恨铁不成钢地:忒不争气。小姐要出去,她也是吃惊不小,见劝不了。想着自己跟了去,总心里有谱一点。谁知,小荷如今竟怕成这样子,显见是不行。万一被府里其他人发现了,那才是大麻烦呢!

    无法,只能她留下,让小荷跟了去。

    她担心地拉过小荷,用眼神示意:“你与小姐去吧,别贪玩,照顾好小姐……”

    小荷眨了眨眼,也不知听懂没有,苏暖已是抬脚出去了。她忙不迭地跟上。

    两人从后角门,偷偷地开了锁,很快溜了出去。此去不远,就是热闹的大街。

    两人一路走着,很快问清了路。苏暖望着“隆祥典当”几个黑字,左右两旁“南北客商来南北,东西当铺当东西”的门联,默了一默,抬脚走了进去。

    ......

005找银子2

    高凳上的中年掌柜探出头来,望着下面的小哥,哪家的公子哥闲着没事,跑他这里来了?

    他溜了一眼,见他两手空空,头不抬:“可有当票?死当还是活当?”

    “掌柜的,你们可要招人?”

    掌柜诧异,随即埋头于高高的柜台后,不悦:“公子别来我们小店寻开心,这大清早的,刚开张,您来这么一出,这一天的生意都不......”

    “这是洪承十七年,奉州云窖烧制的青釉四系壶;这是武德二十年的香炉.......”

    清脆的声音娓娓道来,苏暖仰着头,正指着围栏里高架上的几件东西一一评说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掌柜放下了手中提着的笔,嘴巴张得老大,这是?

    苏暖说罢,转身对着发愣的掌柜,稚嫩的脸上一本正经:“我说得可有错?”

    “没错!一丝儿都不错!小哥这是要......”

    他从柜子后走出,满面笑容:“小哥,里面请!”一边向伙计使眼色,伙计忙飞快跑进里面去了。

    “小哥,请随我来!”

    .......

    苏暖望了望对面架子上的几件玉石摆件,以及那张硕大的长几案子,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羊毛毡子。

    她不动声色地坐下端起了茶盏。心内嘀咕:这大约是朝奉的房间?

    她也是昨天在银楼上听到那个伙计说起,才萌生了这个想法......如果成了,也是一项收入不是?眼下,她最缺的是银子,总要想法子赚钱,她唯一能做的也是这一点了。

    她师贺司珍曾经与她说过,好的鉴宝师很少,因为缺少练手的东西,或者缺少耐性与灵气。而她这两种条件都俱备。

    “寒香,你会成为一个很优秀的司珍的!”

    贺司珍望着她,不止一次地说过这句话。

    奈何她碰到了华明扬,心心念念要出宫,所以,当张嫣看中她,提出去琉华宫时,她没有任何犹豫就去了。

    只有这样,才能有机会求得恩典,放出宫。

    谁知......

    她心内黯然。

    厚重的锦缎帘子被人掀开,有人进来。是一个瘦小的老者,头戴一顶皮貉帽,身着青色绣暗纹长袍,左手托一红褐色“把把壶”。

    他目光犀利,落在苏暖身上,转开,又搜寻了一遍,狐疑地:“你家主人呢?”

    苏暖一愣,省过来,想是对方见自己一介小儿,自是不信她有此等眼力,必竟这行是要讲资历,靠的是长年的经验积累。她默了一默,暗自警醒:自己大意了!看来得缓着点,别叫人瞧出破绽来才好......

    她起身抱拳,姿态别扭:“老先生请了!”

    老者一愣,不相信地:“你?”

    紧随在后的前台掌柜这才上前一步:“小公子,这是我们的大朝奉,你可以同他商量。”

    说着附耳在目光游移不定的老者耳边说了几句,对方点头,一撩袍子坐了下来。

    那个掌柜小心从右边一排高架上,小心翼翼捧下一个黑底梅瓶来,置于几上,退后一步,微笑:“公子请!”

    苏暖移步上前,只略瞥了一眼,脑中一段信息浮现:圆唇,卧足,肩下收,乌黑润泽......

    剪纸贴花是吉州窑一个特色,主要用贴花的方式留白,随后用细狼毫笔漆加细节部分。

    她心下了然。

    遂不再犹豫,张口:“此乃南明吉州窑黑釉梅花纹梅瓶。此瓶撇口,圆唇,丰肩,至肩部往下渐收,平底卧足,成典型的梅瓶形状。瓶身通施黑釉,色乌黑润泽,圈足露胎。前后相对以剪纸贴花的方法形成折技梅花纹,透露出里面的黄色胎,花蕊用褐彩勾出,简洁.....”

    四周一片寂静......

    “咚”地一声,老掌柜放下了手中的茗壶,激动地:“公子师出哪里?怎会......怎会......”

    他激动,惊讶。又是满满的不敢置信:怎会?若不亲眼所见,眼前这个才舞勺之年的少年竟然一眼就看出了这个梅瓶的来历,他拿到这个东西的时候,可是多方考证。

    且,他方才瞧得清楚,这小公子只凭眼看,就张口道来……

    他激动之余,想了想,忽亲自跑入里头架子处,解下腰间钥匙,从最底下一个柜子处拖出一个盒子来。

    他屈腿半跪在地,从里边抱出一个黑漆漆的罐子来,小心翼翼像怀抱初生婴儿般,轻手轻脚放到了长几上,仔细放稳了。

    苏暖早巳近前,也是惊讶,没想到,竟然看到了这个东西。

    她眯了眼.......

    “如何?”

    旁边老者小心翼翼地盯着她。

    ......

    一刻钟后......

    “公子的意思是?”

    老者亲自倒了茶,一脸殷切。

    苏暖面上微笑,心里却没底……

    她望了望盯着她的掌柜,狡黠扔过一句:“掌柜的愿意出多少银子?”

    ......

    半柱香后,苏暖招呼自进来就坐在耳房,早已灌了一肚子茶水的小荷,两人出了当铺的大门。

    待到一转过拐角,就脚步陡然加快:“糟糕,快走!”她太兴奋了,都忘了时辰。

    估摸着小郑氏快回来了吧?不知雯月可还顶得住?

    身后,二楼一扇窗子悄然推开,老者与掌柜站在窗前望着苏暖主仆消失的方向,狐疑地嘀咕:“竟是住在东城?”

    “师傅,您刚才许的是否太......”

    老者转过来,笑眯眯:“低么?你没看到她的神情,很是满意么?一个闺阁小女子,能赚这个数,已是满足了。你一个月才赚多少?况且,这明显是瞒着家里出来的......”

    他望着讪讪的徒弟:“你也看出来了,她的本事远胜你,尤其在瓷器这块,恐我也及不上......”他顿住,转而说道:“可惜,我们近段时间货源不齐.......以后再说吧!先让她帮你打下手,好生待着。”

    中年掌柜答应一声,望着灰蒙蒙的天,弓身:“师傅,你要亲自跑一趟么?东山那边有新货出来......”

    ......

    雯月望着小郑氏,强自镇定:“姑娘刚去了园子,说是去走一走,小荷跟去的!”

    小郑氏咕哝:“她身子还没好利索,不好好在房里歇着,怎么又跑到园子里去了?”

    说着,见雯月心神不宁地,眼一瞪:“怎就不劝着点?姑娘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怎就由着她......”

    话音未落,雯月唉呀一声:“夫人,姑娘的棉衣还搭在外面呢?差点忘了!”说着,提脚往屋子里跑,身后小郑氏也忙跟了进去:“可不能等天黑了,这都是去岁新絮的棉花......我说,都警醒着点儿?唉,真不够让人省心的......”

    身后,转角处偷偷转出苏暖与小荷,小郑氏一走,两人快速跑回了房里,三下五除二地换了衣服。刚系上腰带,小郑氏的声音响起:“雯月你怎的磨磨唧唧,就不能快点么?看挡着我的道......”

    苏暖示意,小荷忙去掀了帘子:“夫人,奴婢来.....”

    小郑氏递过手里的枕头,嗔道:“怎的才回来?这太阳落了,园子里也凉得快!”

    话落,见苏暖脸蛋红扑扑地,也就歇了嘴,拉了她往屋子里去。

    苏暖见她笑意盈盈,不禁问:“赢钱了?”想着她陪郑老太太几个抹叶子牌,必定是赢了钱的。

    小郑氏微微笑,并未搭腔,转而说起了其他话题来。

    一会,雯星过来唤小郑氏,说是二夫人寻她,遂急急起身走了。

    雯月上前收拾了桌上的残茶,想了想,望着苏暖,轻轻地说了一句:“姑娘糊涂了?咱们夫人与老夫人她们打叶子牌,几时赢过?”

    小荷掀了帘子,正听得这话,说:“这倒是!我们夫人这时可是最大方不过的。有一回,我就站在夫人边上,明明很好的牌,夫人能收了,可她却是装没看见了,硬等二夫人,大夫人都收了,才......被姑奶奶好一通埋怨......我一着急,就说了出来,结果被夫人骂我多嘴!”

    雯月:“活该!就你聪明不是?夫人难道不知道赢钱?还不是......”

    苏暖听得入神:“怎的不说了?继续说下去。我也听听。母亲什么都瞒着我,也不与我说,倒弄得我整个一糊涂虫似地......”

    雯月听得,也就摞了手里的东西递给小荷,认真细说了起来......

006铜丝纱花

    丰台地处岭南,山高林密,气候宜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故此处的花期较之其他地方要长,除开冬季二个月,其他季节鲜花盛开。尤数红云草蜜与野桂花蜜最为出名。

    朝廷专指了丰台花蜜为上贡之蜜,每年分春秋两季上呈贡蜜。后因需求量逐年增大,平南知府苏成君专项指派县令周年庆负责采蜜工作,集齐一定数量后,再统一上交平南府衙。因各家蜜源多有不够,大都向那些养蜂散户征集,时日一长,每家都有了一定数量的蜂农。

    朝廷贡蜜量逐年增加,所用大部分是驯养的家蜂,但还是不够,就须另外派人进山割蜜,凑齐数量!

    丰台府衙也雇了不少人专门进山采集那野生蜜。

    此项工作较艰险,因野蜂巢大都筑于那悬崖峭壁,云雾缭绕之处,所集之蜜大为经年老蜜,甚是难得。

    而,那罐子蜜,就是野蜜,里面竟然检出了毒素。

    当年上贡后,景意宫汪才人吃了,忽然上吐下泄,后来,竟然掉下一个成形的胎儿来。

    皇上怒极,层层追查下来,负责贡蜜的丰台县令周年庆当即斩首,一批蜂农随同赴死。圣上余怒未消,平南知府苏成君也遭带累,革职查办 .....

    二月后,苏成君又染了风寒,来势凶险,不到月余,撒手而去。

    小郑氏强撑着料理了苏成君的后事,那些族人初始还好,时日渐长,见京城郑家并无人来 ...... 开始觑觎算计 ......

    小郑氏千里托人捎信,老国公出面,也不知怎么说的,小郑氏就带着苏暖回了娘家 ......

    娘俩寄住在娘家,吃住都用着府里的,小郑氏自觉揩了府里的油,占了天大的便宜。

    但又实在没有底气说另交伙食费用。她手边确实没有多余的银子让她去撑这个门面。只能是厚着脸皮住了下来。

    但她又觉得愧得慌,所以,每次陪大夫人她们玩叶子牌的时候,故意输些银子 ......

    苏暖听得心头酸涩:小郑氏这还真是煞费苦心。

    当年自己才4岁吧?小郑氏也才20不到。一个年轻的妇人带着前头留下的女儿,这尴尬的身份 ...... 小郑氏但凡自私一点,完全可以甩手自个回到娘家,凭郑国公在京中的地位,完全可以再嫁 ......

    她更加觉得今天自己做对了:银子,要多多赚银子!为了自己,也为了小郑氏。

    她遣了雯月出去,独自一人小小声地,很是感慨了一通。方吸了吸鼻子,抹了把脸,悄悄地趿了鞋子,站在镜子前,仔细地看了又看。

    如今的自己与原身的自己还真是不像呢?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肌肤细白,一双眼睛依旧黑亮,大大的,倒有几分相像。

    她垂下了眼睑,眼眸黑沉沉的,多了这个年龄不应有的东西,那是岁月积淀下来的痕迹,不经意就会流出来,掩不去。

    她眨了眨眼睛,忽想到初见华明扬时,他说自己”瘦得跟个竹竿似的”忽然想笑,他可曾知道如今的自己比之当初刚进宫时更加纤瘦。

    她下意识地抚了抚胸,平板,与孩子并无两样,还是个毛丫头,可他 ...... 早成家立室了吧?

    她的心又绞痛起来,脸上有泪滑落,一股无边的酸楚涌现:他说,在宫门口等她。

    好好儿地,一个医正之子,却偏要去学做商人 ......

    她唇边浮起一丝微笑 : 他很有天赋,那时他的生意就做到临近的州县了,想必 ...... 他已经成为大秦第一商人了吧 ?

    她眼神迷离 : 他能做到的,一定能!

    窗外有说话声,她推开了,循声望去。

    今日开了太阳,但天还是奇冷,院子里许多地方都结了冰块。三五个仆妇正拎了扫把与铁锹在清扫庭院里的那些冻冰。

    地面积水的地方冻了滑溜溜的一层,太阳下泛着惨白的光。

    她眼见得一个仆妇一脚踩了上去,滑溜了一下,差点摔个大马趴。惶急之中,一把揪住了身边一个妈妈的衣襟下摆,那个妈妈正直起腰来,刚放下手中的畚斗,被她一带,整个人就出溜了下去,“砰”地一声,摔了个结实。引得边上的人一阵哄笑,一边乐不可支地伸手去扯她 ......

    苏暖忽然展开一个笑容:如此鲜活的画面,她有多久未曾见过了?11岁进宫之后,就谨小慎微,步步小心,各个都带着面具似地,那里可不是个可以乱说话的地儿 ......

    她忽然觉得心里一松,收回目光,再一次抬头细细地打量起这间房来。以后就得在这里住着了,郑家 ...... 如今看来,凭良心说,并不曾苛待了。

    自己母女好歹有个落脚的地方,不然,那些族人 ...... 雯月说了,当日如果没有郑家,苏家堂伯来收祖屋,自己母女恐怕就要流落街头了。

    她站在窗前,习惯性地入了神。门帘子一声轻响,雯月抱了个褐色小篮子进来。

    见苏暖站在梳妆台子前,不由上前:”小姐怎的开了窗?仔细冻着,也不披件大袄。“

    说着,放下手中篮子,顺手去拿一旁架子上的一件棉披风,给苏暖披上。苏暖刚没有觉得,现下这披风一上身,立时觉得暖和不少。

    她感激地朝雯月笑了笑。这个丫头一看就是个精明能干的。

    雯月见小姐看着她,羞涩地一偏头,眼角望见一旁打开的盒子,伸出手去,轻轻地合上了:“小姐怎的又翻起这个来了?”

    苏暖也偏过头去,望着雯月头上的铜丝纱花:这种纱花她见国公府其它丫头戴过 ......

    国公府里丫头们的服饰每季都有两套,鞋首饰需各自配置。丫头里头有那手巧的,自己去后巷买了那纱来,穿了碎珠自己做头花戴。

    各房条件不一,丫头们的头饰也就显出了一二三来。

    她披了眼,转身从盒子里找了一朵小珠花出来,对雯月说:“绞了,挑几颗品相好的,串几朵花戴!”说着,自去窗边,拿了绣绷在手,开始描花样。

    雯月呆了一会,摸了头上珠花下来:粉色的纱花上面用黄铜绕了几个圈,因无珠子可穿,显得寒酸不少。她托着手上的珠花发呆 ......

007妹妹1

    二日后,苏暖一身青衣出了角门,身后雯月偷偷地又把角门锁好,就去前头守着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好在这个院子平时鲜有人来,不,根本就没有人来。只要瞒过小郑氏,基本就无事。

    雯月还是胆战心惊,她靠在墙上直喘气。

    昨晚,小姐很是严肃地与她说,她每天都这个时辰出去,给人绣花选样,贴补家用。

    “雯月!”

    小姐叫她,明明比她还小2岁,却偏像个小大人似地,板着脸,很是沉稳地:“你是我从家里带过来的丫鬟,从小就跟着我。眼下的处境你也知道,如今我出去......也是迫不得已......我也是心疼娘。放心,你小姐我作奸犯科的事情也做不来,只是赚些零花银子罢了。”

    说着就递过来一个钥匙样子,一块胰子上印着两个浅浅的钥匙样子,叫她去配了来,那是角门的钥匙。

    她拿在手里,眼皮子直跳,知道小姐这是一早打算好了。

    她作贼似地往外边去,远远地寻了那后街最偏的一个锁匠配了来,揣在怀里,一路小跑着顺着墙跟溜进了门。

    不敢走远,瞅着无人,抖着手去试那钥匙,却是一时插不进去,心道:糟了!难道碰上了个生手?这钥匙配坏了?

    稳了稳心神,终于插了进去,又试了二次,顺溜了,方才拔了出来,小心揣进怀里。

    一回身,差点魂飞魄散:李婆子站在身后,一脸狐疑地看着她:“作什么呢?鬼鬼祟祟地?”

    她稳一稳心神,扬起脸来,一脸地不满:“妈妈难道不知我胆子小?回头把我吓出好歹来,谁来侍候我家小姐?前儿刚说我们院里缺人,妈妈不妨来......”

    李婆子吃了一吓,早忘了自己刚才要说什么了,提脚就走:“你这丫头,胆子忒小。行了,我前头厨房还有事呢,我得走了。”

    拎了大扫把,一溜烟地跑了。

    雯月这才了把冷汗,往回走,心道:好险!

    又心下发酸:难怪小姐要想着法子出去赚钱。这院子,真是让人绕着走呢。就连这个粗使的李婆子竟也吓成这样?

    她回屋搬了一张小杌子,又端了针线笸箩来,小姐给的珠子够串好几朵纱花。

    雯月靠着廊柱坐了,这个位置好,只要那边月亮门有人过来,她抬眼就能看到......

    苏暖沿着小巷子,从店堂后门进去。昨日那个伙计见她来,迎着她径直上了二楼,那里已经给她收拾出了一间房间,位置临街。她与蔡掌柜说好,前头自有坐堂掌柜,她只须每日里来此坐二个时辰......这个房间有楼梯直通楼下。

    见他来,小伙计拎来一壶茶,她自己抬手沏了一壶,索性现下空闲,她伸手推开窗户,坐在窗前,一边品茶,一边向下张望。

    屋子里静悄悄的。蔡掌柜吩咐过,这是新近朝奉的房间,无事无人来打搅。

    这是一条主街道,时下正值午后,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她饶有兴趣地望着下面不时过往的马车,以及三三两两走过的行人,看得很是认真。

    这些热闹又有烟火气的景象,她觉着很是新鲜又亲切。在皇宫大院内,整天小心翼翼地瞥着主子的脸色,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斟酌着说话,已经充斥了她十五年的生涯。

    如今,瞬时回到这样热闹的坊间,真是恍如隔世。

    她微微笑着,看着有一辆马车从街角行驶过来,缓缓地停在了当铺门口。漆黑的顶盖下,露出一角装裹着绛褐色丝绸的车厢,如此华丽的马车,显见这主人非富即贵。有人从车子上下来,看着是个夫人模样的,由两个丫鬟陪着进入殿门。

    妇人很快隐入门里,她收回了目光。又续了一杯水,刚喝了两口,就听得楼梯口一阵响,有人上得楼来。

    听声似乎是往这屋里来,她放下茶杯,正襟坐了回去。

    外边想起轻轻叩门声,她挺直了背:“进来!”

    伙计哈腰进来:“夫人请,这位是我们的闽朝奉,您的东西还请给他过目。”

    苏暖微笑,抬头望去,随即僵了脸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妇人,差点失态:闵春芳。

    她失神地看着她的眉眼,几年的光阴,当年的小姑娘已经长成如今的眼前这个成熟少妇了。

    望着眉眼俏丽的闽春芳,她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她离家的时候,她才5岁吧?后来在她进宫的第八个年头,她得了静德皇后张嫣的恩准,许她每月的俸银可以寄回家去。

    每月十六,都是她来的,每回都是看着她眼泪汪汪地喊“姐姐!”

    她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如果说闵寒香还有什么放不下的话,那么除了华明扬,就是这个妹子了。

    为了她不再与自己一样逼得进宫,为了这个妹子能过得好一些,当日闵寒香才会自己身边不留一个铜板,全部都寄回了家里,为的就是继母能看在钱的份上,好好待春芳。

    她使劲抑制住自己跳动不止的心,缓缓地坐了回去。

    眼下一身绫罗的闽春芳,明显是过得不错,光耳上那一对水滴形的翡翠耳环,就是上好的玻璃种。

    闵春芳小心从身边一个小丫鬟手里拿过一个巴掌大的条形扁盒,打开,在桌子上推了过来,眼晴一眨不眨地盯着苏暖。

    盒子里躺着一枚黄色玉坠子。有一角已经有了一个缺口。

    闽春芳:“您给掌掌眼,这玉倒底值多少银子?”

    她心内懊恼,这孩子,真是手欠,怎就摔了五公子的玉?

    又看了一眼苏暖:心道这么年轻的朝奉?瞥了一眼,就全幅心神集中在那块玉上。

    苏暖低着头,尽力不去看闽春芳,把盒子移近了点,伸手去捞了出来,“唉!小心!”

    闽春芳忙伸出一双手去,双手成围护状,生怕这个年轻的公子一个不小心,给摔了。

    苏暖望着捂在玉坠旁的这双保养的丰满、白皙的手,不由一刹那的怔忡:记忆中那只苍白,纤细的手,怯生生地抓着包袱,又浮现了出来……

    闽春芳见她一时不语,不禁怀疑地看一眼旁边的伙计,心下嘀咕:该不会是小学徒吧?

    她语气不怎么好地开口:“那个,我这玉可是一个贵人的。我这等时间呢……”

    “这是块双鱼玉坠,乃是黄玉,十年前市面上值五十两银子,现在应该值.....”

    “怎么会?”闽春芳一把抓过玉坠子,说:“这不是翡翠么?叫什么......”

    她皱起眉头,使劲思索。

    “是叫黄翡么?”

    “对!对!”她忙不迭点头:“可是,怎么又成黄玉了?”

    她一双大眼溜圆。

    闽春芳一双眼晴与自己长得极像,尤其是瞪大了眼睛的时候。

    苏暖心中一颤,不禁缓和了语气:“这确实是黄玉而不是黄翡,这玉是你的么?你被诳了!”

008妹妹2

    “怎么会?她说是翡翠......给了1000两银子!我,还生怕给少了,这才拿了来问一问......”

    闽春芳一把抓起玉坠子,紧紧攥在手里,举到跟前,又仔细看了看,奈何看不出什么,眼珠子一转,怀疑地盯着苏暖:“小哥可看准了?”

    “华夫人,这可是我们这里新进的朝奉,本事是连金大朝奉都要赞一声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伙计见她质疑,忙跨前一步,解释。闽小公子的本事他那日可是亲眼得见的,大掌柜也特意吩咐了,务必上下都要敬着,怎容许人质疑了去?这不是在砸当铺的招牌么?

    又恐苏暖生气,偷眼望去,却见

    苏暖两眼发直,怔怔地盯着那位妇人喃喃地:

    “华夫人?”

    苏暖的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电光火石间,隐隐有个猜测,她艰难地抬头:“你夫君姓华?”

    闽春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小公子怎么了?

    她掀了掀嘴角,收了桌上的东西,递给一旁的侍婢,边随口说:我夫君华明扬,小哥可识得?

    苏暖登时两眼发直,脑袋一阵轰隆轰隆响......

    闽春芳见她呆呆地,不解,摇头,下了楼梯。

    听得楼梯声响,苏暖方省过来,忙追到楼梯口,见闽春芳已出了门,又几步回身扑到窗口,那辆马车巳轱辘轱辘启动,径直往南边巷子去了,又很快转过拐角去,消失不见。

    她慢慢沿着窗户靠着,喉咙干涩,心里堵得一塌糊涂,好半天才缓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春芳怎会嫁给华明扬?明扬哥哥又怎会娶了春芳?这叫她情何以堪?

    她双腿发虚,靠墙歇了一歇,挪到一旁的靠背椅上,木木地坐了,像尊石像般一动不动......

    伙计上来给她换茶,见她发呆,轻手轻脚地放下茶壶,抬脚欲离开,被叫住:“那个华明扬是谁?”

    伙计见她脸色白得诡异,一双眼晴灰蒙蒙的,失去了神采。

    他心下诧异,恭敬回答:“华明扬华老爷是瑞祥的东家,是绸缎皇商。朝奉不认得,家里长辈定是知道的,瑞祥可是专司经营瓷器、绸缎出名的。”

    见苏暖听得专心,他欲待再说上两句,下面似乎有人叫,他忙答应一声,下了楼去。

    苏暖浑浑噩噩地不知怎么回到家的,开门的时候,雯月本要说上一句:今儿她差点被二夫人跟前的张妈妈撞破,好不容易才混了过去,正想着与苏暖对上一对,免得问起来,露了痕迹。

    却见小姐整个像霜打的茄子似地,根本就没听她说,直通通地就往屋子里去了。

    她忙跟了上去,刚走了两步,听见苏暖说了句:“我乏了,歇一会,别叫人来搅我!”

    说着,掀了帘子,自进去了!

    雯月望着晃动的门帘,上面印的莲花一晃一晃的,她呆了片刻,还是去唤过一个小丫头子,叫她守在门口,说小姐有动静就来叫她,一边忙忙地去找小荷了:这丫头,不是跟着小姐出去么?一回来就不见了人影!

    苏暖仰躺在床上,被褥也不盖,只睁着一双大眼,望着帐顶发呆。

    “华夫人!春芳!华明扬!”

    一路行来,她想了许多,各种猜测......重重呼了一口气,又烦燥地翻了个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春芳小了她6岁,当日她出宫时,她已20 ......

    忽坐起,暗道自己多想:“华明扬定是见自己不见了,去家里寻找。这么多年,家里不是一直托他帮忙照顾着么?他娶了春芳,也是因为自己吧?对!肯定是这样子的。明扬哥哥最是有责任感的一个人......”

    她慢慢地松了心,又躺了一会,决定:“得抽个时间去家里瞧一瞧!”

    瞧了瞧天色,想着小郑氏也快回来了,逐拿了绣绷子,坐到了窗前亮光处,开始绣起那半朵牡丹来......

    小郑氏与贵妈妈进来时,老远见得苏暖坐在那边窗下低头绣花,满意:这是好了!肯绣花了!天知道有多久没拿过绣绷子了?整天地拿着那些闲书在看,她也是大意了!那些什么才子佳人的书一个闺阁小姐怎能多看?还不移了性情?

    她心内不觉得是冬姐儿的错!都是那二哥的儿子锋哥儿不好。明知道家里看不上苏暖,作什么要来招惹?

    冬姐儿还小,不晓事,可郑卓?巳经十七岁,就不能晓点事?亏她平时看他还是个好的。

    弄得现在郑家上下都以为她们娘俩赖上郑家二房了。

    这府里虽大,但地皮浅,她又是从小在这里住惯的,那些下人仆妇们的窃窃私语一早就传进了她的耳朵,有难听的、刻薄的、同情的,嘲讽的。

    她饶是再强悍的心理,也是恨得咬牙。

    可有什么办法?谁叫她们娘俩寄人篱下?最重要的又不是老太太亲生的?

    不然,大姐也天天往娘家跑,怎就不见有人敢嚼她舌根子?

    “你看我们冬姐儿就是贞静,这一坐就是半天,她的绣工倒有几分肖似老太太呢……”

    她知道贵妈妈来作什么,无非是来看看冬姐儿作什么?

    她心里撇嘴:那日那般凶险也只是来探了一眼,说了句去请大夫来,倒底不是亲生的外孙女。

    今日打叶子牌,还是大嫂提了句,说苏暖的茶泡得不错,这才叫了贵妈妈来探一眼。

    还不是瞧瞧苏暖是否安生?

    她心内发酸,展了笑脸:“妈妈,这边请!”

    苏暖正绣得专心,她的一手绣工虽算不上顶好,但进宫时,也是在宫女署里学了近二年,也是下了一场功夫的,原先是想往司绣房去的,后来听说司珍房更有前途,更得主子看中.....

    她才弃了绣艺,去了司珍房的.......

    这世,这具身子又得小郑氏带入国公府,府里有专门延请的刺绣师,专门教授各位小姐。

    她用桃色丝线细细地劈了,正挑出一片花瓣,深浅不同的间色让整片花瓣活了起来!

    “天啊!”贵妈妈一声惊叹,这是什么绣法?怎就这般活灵活现的?

    小郑氏也探过头来望了一眼,心下欣喜:“冬姐儿!这是什么绣法?”

    苏暖放下手中针线,默了默:这是苏绣的乱针绣,绣法不难,难的是要绣得好,这需要有相当的绘画功底,才能绣活了。

009闵家

    苏暖温婉起身:这是女儿新近研习出来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谨慎地回答,从眼下看来,似乎是府内并未有人知道这种绣法。

    贵妈妈不禁多看了她一眼,几个小姐每天都在一处学着,每到月中都有几人的绣活呈了来让老太太过目。

    老太太自己一手绣活想当年也是不错的。表小姐的绣活,她也见过,好像并不怎么出彩,莫非是这一场变故,开了窍了?

    小郑氏见状早热情地示意一边的小丫头子泡了茶来。

    贵妈妈呷了一口茶,见小郑氏正眼巴巴地望着她,见她看过去,又撇过眼去。心下一叹,想着当日这个二小姐,程姨奶奶在时,也是受宠得紧,几时用过这样巴结的眼神看过人?

    她看了看垂眸不语的苏暖,叹:“可怜一片父母心!”

    她客气喝了两口,放下茶杯,抬脚告辞,手刚挑了帘子,又顿住,状似无意说了句:“姐儿绣得这一手好绣活,当真是让老奴开了眼了,想必老太太也是喜欢的,再过二个月就是三月二十六了......”

    小郑氏大喜,顺手抓了桌上一包酥:“妈妈走好!这个带给小福做个零嘴!”

    小福是贵妈妈的小孙子,今年过完年刚5虚岁,正是贪嘴的年纪!

    苏暖眼看着母亲一直送贵妈妈到了院子外。她重新坐了下来,继续绣了两针,端详了一下,自己也满意。

    忽想起方才贵妈妈的话,思忖了一下,开始翻找起笸箩来。

    寻了半天,并未找到需要的布头来,小郑氏已经一脚跨进了来,见了,知道苏暖找什么,说了句:“等着!”

    就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一会又跑了进来,手里托了一块绛紫色的锦缎来,微喘着气:“这个可行?”

    苏暖诧异接了过来,展开一看,竟是一块完整的上衣料子,已经裁好。

    “不行!”

    她塞还给了母亲:“只是想绣一条抹额罢了。这要裁了一条下来,这块料子就废了。”

    上好的一块细锦缎,上面隐隐泛着柔和的珠光,这样的料子,小郑氏应该也只得一两件罢?就这样裁了,确实有点可惜。

    小郑氏只犹豫了一瞬,就两手一摊:“无妨!老太太的东西要紧!你也知道,一般的东西她也看不上眼。”

    苏暖复摇头,轻轻推了回去:“母亲,不急。我明日去街上裁缝铺子里转上一转,有那好的布头,他们多下来的,咱们花钱买上一点就是。那些大铺子里,必是各种布头齐全,咱们可以多多寻上一些,倒是可以挑挑看,以后做些别的也使得。”

    小郑氏听得如此说,夸张地双手轻轻一合:“是呀!娘怎么就没有想到呢?还是我的冬姐儿想得周到。明日我陪你一起去。”

    苏暖笑着应是,心下却是想着,明日得想个法子才好,可不能让小郑氏跟了去......

    ......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着,深巷两边的灰墙亮堂堂的。也不知谁家门前的“照妖镜”反了一片呈亮的光,苏暖用手遮了遮眼,站在门前。望着两扇破败的木门,里头杂草丛生,一条半大的黄狗见她过来,啮了一下牙,作凶猛状。被小荷壮起胆子,拾了一块土坷垃掷了过去,“嗖“地一下从塌了半边的矮墙上跑走了。

    ”小姐,这是哪里?”

    小荷不解地望着苏暖问道。

    一早,小姐就带着她一路七拐八弯地,不知问了多少人,才寻到了这里。没想到,竟然是一座破败的院子,看样子这里已经好久没有住人了。

    她跺着脚,这里脏乱,周遭都是低矮的泥墙,不时有鸡从矮墙上飞过。她抬脚蹭了一下鞋底不知是鸡屎还是污泥的黑状物。

    苏暖全然不觉,提脚走了进去。站在院当中,小时的记忆如潮水般蜂涌而来:爹在那边墙角下编着竹筐。爹自伤了腿后,就开始编竹筐子,竹篮子卖。爹的手可巧了,有时闲时也会给她和春芳编只蚂蚱、蜻蜓什么的。

    春芳彼时还小,喜欢跟在她后面,对了,就在那口老井那里,帮她提了水上来,帮娘洗衣。

    她是长女,5岁起,就会帮娘择菜,洗碗。全在这个井台边。

    爹特意给安了个木轱辘,轻轻一摇,那水就会上来......春芳懒,但摇水这项活却是最喜欢的。

    她轻轻拨去井台边的乱草,探头望去,黝深的井里面还有水,只是脏了,她探了探头,井里映出的是另一张脸。

    “小姐,小心!”

    小荷忙出声提醒了一句。

    “小姐,咱回吧?你看这里又没有人,你要找的人早就搬走了呢。”

    小荷说。

    苏暖这才回过神来,是呵,出宫那年,就听说家里般到南城去住了。可是她没有去过,她只记得这里,这个她11岁进宫之前的家。

    她茫然四顾,她要到哪里去找?南城这么大。

    两人出了院子,她回身又看了一眼这个小院子,心内黯然:这里已经成了一处荒废的院子了。

    两人举目四望,小荷见一户人家开着门,忙跑了进去,问:“闽大成一家搬到哪里去了?”

    有个妇人抱着孩子走了出来,瞅着一身青衣打扮的苏暖,心下嘀咕:这个小公子长得比他们这一带的大闺女还要水灵,啧啧!

    当下,很是热情地指点着,说闵家现如今可发达了,听说,他家的闺女嫁给了一个富贵人家。早搬走了,听说是搬到城南去了,叫什么街来着?她努力回想,奈何想不起来,亮了嗓子朝隔壁唤了一声。

    立时,有人陆续从各家门里走出,聚在院门,毫不顾忌地下死劲地打量苏暖两人。他们这里难得有这样标致水灵的人儿来,这一看就是好人家出来的孩子。

    听说是打听闵大成家,都热情地说了起来。

    “是呀!大成家里可真是生了两个好闺女!前头那个可是得了好大一批银子,听说原先是在那宫里面做事的,是皇后娘娘跟前的红人儿呢!”

    一个老妇擦了一下围裙说:“这个大闺女可争气了,听说嫁给了一个当大官的,去做官夫人去喽。”

    “不是!你搞错了,那是小的,也不是嫁给当官的,是华家,知道么?不是,你说得也对,那华老太爷可不是太医院的官老爷么?她是那家的儿媳妇。就是现在瑞祥的东家。前阵子我还在街上远远地看到呢?坐着马车,那个威风......”

    有人恍然:“对!对!我一早就看出来了,那个后生不是经常来这里么?那会,他们家还没有搬的时候,闵家这个小闺女就经常坐他的马车出去......也是,她家的闺女一个赛一个的出挑。唉,你见到她家二闺女,怎就没招呼一声?唉!人现在发达了,都不认得咱了。”

    一圈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苏暖越听脸越白,她困难地吞了口口水:“不是说闵家的大闺女嫁给那个什么华老爷么?怎么成了小闺女了?”

010出行

    “你肯定弄错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与他们家十几年的老邻居了,我最是清楚不过的!”

    说话的那人挤眉弄眼的 : “那大闺女一早就入了宫,怎么可能?我可是听闵家嫂子说过,说这桩亲事还是那大闺女给妹子找的,那可是她的亲妹子,不关照她还关照谁?不然,大闺女一嫁,小闺女马上就跟嫁了?要不是为了姐妹情深,怎会等到20才嫁?”

    苏暖看了看说话的老妇人,她已经无暇分辨她是记忆里哪位邻居了。脑袋一阵发懵:怎么会这样?什么叫她做的媒?什么叫做她嫁了当官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情?

    她站在那里,越听越糊涂,初春午后的阳光竟然照得她脑袋一阵发蒙,有点眩晕。

    看着一圈七嘴八舌,说个不停的街坊,她慢慢喘了一口气,脚步打着飘望外走去。

    小荷忙谢过各位热情的街坊,紧跟了上去。一路上,她小心地看着苏暖的脸色,轻声说 : “小姐,我们往哪里去 ? ”

    苏暖一个激灵,抬目看了一下周围,已经是出了胡同口,前面就是闹市了。

    她吸了一口气,茫然望了一下四周,好半天才说:“回罢!”

    小荷忙跟着往大街上走去,方才两人一通乱走,已经是出了老远,现下,辨别了一下方向,绕了好多冤枉路。

    走了一程,小荷叫苦不迭,塌着肩膀,有心想叫一下苦,却见苏暖只埋着个头,一味低头望前走。脚步飞快,丝毫不见疲累。

    她只得提一下精神,小跑着跟上。

    苏暖满脑子乱糟糟的,不知从哪里理起。她原想着即刻就去城南问上一问,到底怎么回子事情?可是 ...... 她按了按心口,走了两步,又踌躇了。

    不,她得先回去。想好怎么办?其实她也不知道怎么办?

    ......

    小荷眼看小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几乎都要跑了起来。她咬着牙齿,不明白小姐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

    到得郑国公府的后门,苏暖诧异地看着小荷提在手里的鞋子。

    小荷苦着脸指了一下:原是鞋带子散了。又不敢停下来系上,苏暖走得太快,她生怕跟不上,只得提了在手里。

    她忙忙地蹲下穿了进去,一双罗袜已经漆黑了。

    苏暖牵了牵嘴角,实在笑不出来。

    刚进入院里,小郑氏闻声过来,埋怨:“怎就这么久?”

    小荷忙递过一直抱在怀里的包裹,:“我们跑了好几家,才凑齐了料子。”

    小郑氏约略就着包袱翻看了一下,说:“行了。快歇歇罢,也不叫辆车子?看看,穿成这样像什么样子?唉哟,快去换了,叫你舅母看见,一准有话说 ...... ”

    刚换好衣服,院子外面有人来,雯月老远看见,忙压低声音说:“贵妈妈来了!”

    小郑氏放下手中的东西,迎了出去。

    两人就在院子里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会子话,贵妈妈转身走了。

    小郑氏满脸欣喜地掀了帘子进来,说:“冬姐儿,你拍拍母亲的脸,这是真的吗?”

    她望着一脸懂的苏暖:“刚老太太叫贵妈妈来说,明日带你去城东郡王府 ...... 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你可得好好准备准备,哎哟,这还是老太太第一次带咱们冬姐儿出门呢。”

    小郑氏很是欢喜地唠叨了一会,就赶着雯月几个去准备了。

    剩下苏暖一人站在当地,望着咋咋呼呼的母亲,心下疑惑:“好端端地,不年不节的,怎就想起带自己去郡王府了?”

    她慢慢地挨着绣墩坐下,:自己原先准备明日再去城南那边看看,毕竟意难平……方才那一路上,她也想得明白,不论如何,总要活个明白方可。

    现下,看来明日之行是泡汤了。

    她不得不收起心思,凝神思忖起明天出行的事情来:去汾阳郡王府么?不知明天除了自己还有谁一起去?

    第二日一早起来,雯月挽了个小包袱跟在苏暖后面,两人绕过二重院子,进了鹤祥苑,院里静静地,两人并未惊动老太太,就在正房廊下的石子路上候着。

    老太太并未起来,苏暖想着如今这样的身份,只能比别人提早到得一步,宁可早也不能迟了。

    地上的土湿润,初春的寒气透过厚厚的千层底传来丝丝凉意,只一会就脚趾冰凉,她悄悄地挪了一下位置。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暖感觉眉梢都有了丝丝寒气,两人才望得里头人影绰绰,老太太应该起了,忙乱了一通,有两个小丫头探出头来,望见外面的苏暖,很快缩了回去。

    须臾,门帘子一动,一个穿着厚夹袄的大丫头出来,下了青石台阶,笑吟吟:“表小姐快里面请,外面天凉呢!”

    苏暖灿烂一笑,:“老太太可起了?倒是冬姐儿来早了!”

    边说边随着她上了台阶,一进门,立时一股暖流扑面而来,仿佛觉得连头发丝都沾了热气。

    她规矩地在门边靠了靠,身后就有一张椅子,上面铺着一层轻薄的棉垫子,她并没有落坐。

    她悄悄拢了拢身上的夹棉披风,双手交叉,拢在小腹前的,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地站着。屋内暖烘烘地,身上很快暖和起来,她纹丝不动,竖着耳朵听着里间的动静。

    郑老太太坐在妆台边,一旁一个大丫头正手执一只钗子往她鬓上插了,她往镜子里端详了一会,满意起身,贵妈妈伸出手去,两人往外走。

    “一直在外面候着么?”

    她头不回,问了一句。

    “是!奴婢见外面冷,刚叫喜梅请了进来,现在外边暖阁内候着呢!”

    说着掀了细棉帘子,老太太一眼望见一人影笔直立于当地。

    苏暖身量颀长,13岁,比二房的郑云玲竟要高出大半个头来,郑云玲比她还要大上一岁 .

    听得身后脚步声,苏暖快速转过身来,脸上是甜甜的笑容:“请老太太安!”

    郑老太太脸上浮起温和的笑:“冬姐儿来了?可用过早膳了?”

    说着,向窗边榻上走去,有丫头抬过小圆桌来,在上面摆了稀饭、小菜、包子来。

    苏暖垂了眼,鼻端闻得丝丝包子的香味,乖巧地回答:“谢老太太,一早用过了!”

    说着,退后两步,方才在地下一旁椅子上坐了,微微侧目看着一边架子上的一盆春兰发呆。

    郑老太太由着丫头净手,就着桌上的一碗稀饭兀自吃了起来。

    只略用了两样,就叫撤了桌子,拿过帕子擦嘴,眼角瞥见一旁的苏暖端正坐着,并无不耐。略诧异,不由多看了两眼:这丫头倒如此沉得住气,倒是比她那个娘亲要强上许多!也是,本就不是亲生的 ......

    想着,又淡了几分,用帕子按了按嘴角说:“行了,走吧!”

    一旁的贵妈妈忙接了小丫头手上的藕荷江绸绣五彩灰鼠皮大氅给老太太披上。

    苏暖落后两步,不远不近地跟着,一行人出了内院,穿过回廓,往后门行走,那里早停有一辆马车。

011郡王府

    汾阳郡王府在城东约三十里处,马车走得并不快,老太太年纪大了,是以赶车的成贵一直控制着车速,不敢跑猛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苏暖双手托腮,望着车外不时掠过的斑驳影子,发呆。

    老太太的车子在前,她与雯月坐一辆车。照理说该是她近身服侍着,但她本不是老太太的亲孙女,是以见老太太未吭声,也就自觉地钻到了另一辆车里,那辆本该是仆妇坐的青色车子。

    郑老太太靠在车厢上,背后一个大迎枕垫着,微阖目。贵妈妈跪坐在一旁,正一下一下地给她松着腿。

    “此番大姐也不知有什么事 ..... ”

    郑老夫人轻声说了一句,马车晃了一下,剩下半句话湮灭在车轱辘声里不见了!

    车帘子一晃一晃的,外面的光透进来,郑老太君的脸上光影斑驳。

    郡王府老封君是郑老太太的长姐,嫁给了汾阳郡王,育二子,长子早逝,现在的汾阳郡王是二子。

    两人虽为嫡亲姐妹,却因一些原因,并不亲厚。平时也就节日上来往。只这次,单单托了信来,叫去府里一叙,倒是难得。

    贵妈妈望了一眼车厢后,那后面一辆车里坐着表小姐:要不是今儿锋少爷说要回来,也不会带了她来。必竟来得是郡王府,真要带了小辈们,也该是二小姐与三小姐……

    想着自家主子当年与程姨娘的官司,她微垂了头。

    .......

    苏暖扶着雯月的手下了车,望着那三间朱红铆钉大门,退后一步。

    郑老太太也下了车,一边早有一个姑姑模样的在等候,见了郑老太太,亲热上前两步,说:“您来了!老太太一早就等着了!总算把您给盼来了!”

    又看向一边的贵妈妈:“多时未见,琴姐姐愈发健朗了!”

    几人说笑着上了石阶,往一边小门去了。

    苏暖笑吟吟跟在身后,郑老太太走了两步,忽忆起苏暖来,欲提点两句,却见她微仰着头,身姿笔直,脸含笑意,正一步不落地跟在自己身后。

    满意,转头问芳姑:“阿姐近来可好?”

    ......

    苏暖坐在外间暖阁里,对面坐着粱四小姐,两人相对无言。

    汾阳郡王四女粱红玉今年13,是郡王府老太太特意叫来陪苏暖说话的。想着两个小姐年龄接近,好说话。

    苏暖望着这个一脸倨傲的小姑娘,也是满脸无奈:自己与一个小丫头有什么好聊的?倒不如让她一人坐着,反倒便宜些。

    梁红玉双腿在描金填花的榻上晃着,翘起两根手指在点心盘子里顾自挑东西吃,优雅地吃了一会,忽皱眉:“这瓜子都坏了,能吃么?谁拿来的?”

    一旁门边侍侯的丫头下意识地向里间望了一眼,快步上前:“翁主,奴婢去换一盘来?”

    梁红玉扭身:“快拿走,什么东西也敢端上来?我不吃!”

    丫头尴尬,伸手去端。

    苏暖只冷眼看着,知道她这是不满了,她并不是真的13岁的小女孩,自然不会生气,本待不理会,却敏锐地听得里头说话声忽停了,又闻得细碎的脚步声往这里来,只得起身:“听说郡王府花园子很是漂亮,我还是第一次来呢。姐姐带我去看看可好?”

    她仰着脸,小脸精致,甜甜地对着梁红玉说道。

    梁红玉一愣:这个妹妹好生漂亮!且她第一次被人称为姐姐,刹时满足得不得了。

    她一拍手,溜下了榻,仰着头,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走啊!”

    苏暖忙提了裙子跟上。

    身后芳姑望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吁了一口气:方才梁红玉的话,她们都听到了。生怕两个小姑娘吵起来,她出来原想打个圆场的。

    现下好了!

    里边郑老太太与粱老太太相视一笑,继续说话。

    “ ...... 所以,我才托你在府里寻摸着,最好家里人口简单的。你也知晓,这有了子嗣,那可是要继承家业的。这要是家里人太多,回头攀扯上来,可是吃不消 ...... 毕竟这前头还有一个正主。她这次可是好不容易松了口,实在是肚子不争气 ...... ”郡王府老夫人拉着郑老太太的手,一脸恳切地说道。

    她比郑老太太只大了三岁,看去却老了不少,一头发已白了一多半。头上勒着一条镶了红蓝宝石的抹额。

    郑老太太移开了目光,心内嘀咕:奇怪,这么好的事情,大姐竟然会想到她?

    不过,她还是认真思索了一回,又确认了一回:“是贵妾么?那这身份上也不能太低了。”

    汾阳郡王世子,可是下一的郡王。这生的儿子亦是将来的郡王。汾阳郡王蒙先帝特准破例可世袭三代。这说是贵妾,亦是将来的郡王府老封君。

    她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眯了眼:你容我回去想想,这是大事,你也莫急,得看准了不是?最少也得三五个月,总得摸清底细才行?”

    ......

    园子里,梁红玉带着苏暖走了一会,指着远处一个池子说:“那里有红鱼,要去看么?”见苏暖点头,脸上立时露出笑容来:“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来,我们过去瞧瞧,前几日刚又到了几条花的 ......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苏暖甜甜地:“我叫苏暖,我娘叫我冬姐儿。姐姐呢?”

    梁红玉也笑着:“我叫红玉,小名唤作阿珠!对了,你为什么叫冬姐儿?是冬日里生的么?……”

    边说拉了苏暖的手,跑了起来。

    梁红玉很是兴奋,话茬子一打开,原是个健谈的小姑娘,苏暖又有意哄着,半日下来,竟粘着苏暖不放。她是幺女,难得找到年龄相仿,又淡得来的,是以生出“相见恨晚”的感觉,已是把苏暖看成了那闺中密友 ......

    郑老夫人在郡王府只住了一宿,第二日用了午膳就启程回家了。

    苏暖摸着腕上的一串珠串,微微笑:是梁红玉硬塞给她的,说是交换。她只得也摘了腕上的一串红线串银猪的手链,给了她 ...... 梁红玉依依不舍,再三与她约定,下次再过府玩。她笑着答应,心下却知下次是遥遥无期。

012偷鸡贼

    她伸了一下腰身,往车壁上靠去,想着还有一段路,且歇一歇,昨晚上一晚没睡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没办法,她睡觉一向警醒,昨晚上郑老太太又起了几次夜,她根本就没睡踏实,一早,天未亮,老太太又醒了……

    雯月拿过一边的靠垫给她垫在后腰背上,她靠了,舒服地眯着眼,迷糊间正要睡去,忽然车子一晃,马车突然停下了。

    她的头叩在了车厢壁上,惊醒了过来。

    耳边只听得车外传来阵阵哄笑声,似乎夹杂着鸡狗声,乱糟糟地一团

    她与雯月抬眼望了一眼,雯月小心挑起小窗上的帘子,两人悄悄地往外看去:

    但见前方官道被一大群人堵了个严实,土路上尘土飞扬。

    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当中正行走着一个半大少年,头上束带早散了,发丝凌乱。低垂了脑袋,肩上竟倒吊着两只硕大的公鸡,前后两只鸡各吊了一只脚,一前一后地挂在了他单薄的肩上。

    少年两手被反剪在身后,用一根粗麻绳捆了个结实,脚步踉跄,不时踩入坑洞。

    身后一大波围观的人笑声一片:随着他的走动,两只鸡被倒吊着,惊慌地不时扑腾一下双翅,展开的翅膀膀五彩斑斓,甚是怪异!

    雯月也禁不住捂嘴笑了一下。

    前头一个约三十来岁的汉子腰间一根麻绳拖着少年,手上高拎着一个大铜锣,不时“哐”地敲一下。

    边上窃窃私语声四起,苏暖默不作声听了一会,明白:原是抓到了偷鸡贼!

    她看了,心内忽然不知什么滋味:乡间最恨有人偷鸡、偷牛。记得小时候,胡同里有人偷了东西,被抓到了,会被要求挨家挨户地分发馒头。但像这样直接抓了人,绑了鸡在大道上鸣锣游行,却是第一次见!

    锣声一响,两只鸡受了惊吓,更加扑腾得慌。

    少年的衣衫已经有好几处破损,大公鸡那铁钩似的爪子,没几下,就一把勾破了棉袄。露出了里面飞扬的棉絮来。

    少年的头都低得快要垂到肚子里面去了。近了,那青紫红肿的耳根隐隐有血迹,显见是挨了打。

    阳光下,飞扬的棉絮飘了起来,熠熠发光。苏暖的眼睛一眯。诧异,仔细又看了两眼: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刚那棉袄里絮的并不是普通的棉絮,而是上好的丝绵。

    她再一次向少年望去,见他耳朵后露出的脖子肤色细白,又向他的手上瞧去,阳光下指甲圆润 ......

    她掀起了帘子,戴上面纱,望前面探出去 : 见老夫人的马车隔着人群远远地停了,正在道路旁等她。

    “雯月!”

    她叫 ......

    雯月跳下了车,向那个少年走去。

    身后跟着的村民见那马车上忽下一个小丫头,都自动让开了道。望着雯月,乡下难得见到如此齐整的丫头,都移开了目光,转而望着她,不知她要作什么。

    “大叔请了。”

    雯月被这么多的人直勾勾地盯着,微红了脸,还是镇定地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荷包:”这两只鸡几文钱?我们府上买了。”

    那个汉子一楞,继而望了一眼车子,见车里面静静的。他咽了一口唾沫,放下了手中的铜锣:“这个,我这是去年的老鸡 ...... “他后悔 : 早知道就弄两只母鸡来了,母鸡能下蛋。可不就能多要几个钱。这会子,大家都眼睛瞪着他。他张了张口,一狠心:“500文!”

    身边一阵嘘声,这个王老二是在坐地起价么?两只公鸡也敢要价500 ? 莫不是疯了 ?

    雯月抿了抿唇,她看着那个汉子亮晶晶企盼的眼睛,以及周围那一片寂静,心知这是被讹诈了。

    她踌躇了一下,望了一眼身后,里面没有动静。她开口:“要价是不是高了点 ...... ”

    “雯月,给他!”

    车子里传出苏暖的声音。众人精神一震,俱看向雯月,见她从荷包里面掏出一块碎银子,递给了那汉子,脆生生说:“行了。把他放开来吧。”

    那汉子两眼放光,忙不迭地伸手来拿,雯月却把手一缩:“你先解开他。”

    汉子早扔了手中的东西,双手左右开工,三两下就解了绳子。

    少年终于手脚得空,恨恨地,忽抬脚向那汉子踹去。

    那汉子一躲,张开了一双蒲扇似的手,咒骂了一声,就要向他扇去。

    “给你银子!”

    雯月忙递了银子过去,汉子悻悻地缩回手。在手中掂了掂,“呸”地吐了口唾沫,转身捡了地上的草绳走了。

    身后一群看热闹的人也散了,有几个追着雯月说:“小大姐,可还要买鸡?我家有 ...... ”

    见雯月面无表情地,只得悻悻地走了。

    雯月望着低头揉着手腕的少年:“你是哪里人氏?”见他不吭声,只得转身,向马车走去。

    身后有脚步声,那个少年跟了过来。

    到得车子前,方缓缓抬起头来,雯月这才看清他的相貌:面孔脏乱,糊了很多脏东西,一双眼睛狭长,看人 ...... 很是阴沉。

    她心中跳了一跳,正要说话,

    苏暖已掀起了帘子,脸上隔了面纱,一双眼睛亮如星辰,静静地看着那个少年:“公子快点回吧。”

    少年望着车窗内的小少女,鼻下部分皆隐藏在轻薄的面纱下,但是可以看出是一个美人儿。额发上有一个显眼的旋,向一侧扭了,露出饱满的额头来。

    那双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睛里没有嘲笑、好奇,只有怜悯还有了然 ......

    该死,他轻甩了一下脑袋。

    他低了头:“那个,麻烦小姐,车上可有茶水?”

    苏暖直接从窗户里递出一盏茶。细白的手腕上一串珍珠链子晃了一下。他移开眼,接了过来,一饮而尽。

    他抹了一下嘴唇:“多谢!我叫阿衡,在家排行第七。敢问,贵府可是郑国公府上?今日多亏小姐伸手。”他望了一眼车盖上的徵标。

    说话间已是习惯性地伸手在身上摸了一通,这才记起,他身上早叫人搜刮了个干净,哪里还有什么物事给他留下?

    他摸了一会,忽然说:“今日多有不便,他日有事来寻我 ..... ”伸手一把扯了轿帘上的殷红流苏下来,说:“这个我留了!”

    说着,退后一步,抱拳。

    苏暖莞尔一笑,缩回了轿子里,细声说:“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车夫把两只鸡捆了个结实,扔在车辕子上,一扬鞭子,马车动了起来。

    雯月望着苏暖:“小姐,连姓甚名谁都不肯说,这人 ...... ”

    苏暖自伸手去轿帘上扯了另一个流苏下来:“无妨!把这个收好了!”

    心内却是愈发肯定这人不是泛泛之辈,观他今日情景,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况今日受此奇耻大辱,怎肯报出家门?愈是不肯说,她愈是肯定此人不简单!

    她坐直了身子,脆声吩咐:“今日之事,回去莫多言!”

    雯月点头应是。

    前方郑老太太眯眼,不耐烦地问贵妈妈:“她在做什么?”

    贵妈妈伸长了脖子:“看不真切,好像是买了两只鸡?”

013风筝丢了

    看着车子轱辘轱辘走远了,渐次成了一个小黑点,少年缓缓闭了一下猩红的眼,勉力握了一下拳,这才感觉到身子稍微舒服了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茶水的效果不是很显著,他抬脚运了一下气:还是滞得慌。

    看了看天色,他抬脚向东边缓缓行了两步,又顿住,回身,定定地注视着身后的小庄子:落日下,此时炊烟四起,袅袅上升,隐有狗吠声传来,村后是黛青色的小山,一切都那样温馨、安宁,仿佛刚才那一场闹剧不曾出现过 ......

    他垂了眸子,掩下眼中情绪……车子从后门回到府邸,天刚昏黑,老太太下了车子,径直往院子里去了。

    苏暖搀扶着雯月的手,伸脚踏下了车,裙子挂住了,她撩了一下,见裙子一角有点挂破了,小小地惋惜了一下,这可是她为数不多的一条拿得出的体面裙子,抬头说:“走罢!”

    见雯月不动,她诧异,抬头,墙下树荫里竟站了一个人,一个16、7岁的少年公子,正一脸惊喜地望着她。

    见她望过来,趋身上前一步:“暖妹妹!”

    苏暖疑惑地,雯月已抢前一步:“五少爷!”

    少年生得眉目英挺,皮肤白皙,一双桃花眼,眼角微上挑。笑微微,抬手:“好丫头,你们这是从哪里来?我这回来一天,都未见到人呢?”

    他望着苏暖脸上表情殷切,双眼晶亮,很是欢喜。

    苏暖在雯月开口唤他“五少爷”的时候,就知道眼前人是谁了。

    她披了眼睛,敛下眼中情绪,细声“五表哥!”

    郑卓锋一楞,又上前一步:“暖妹妹,怎的客气起来了?身体可大好了,前番都怪 ...... ”

    “大哥 ! ”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传来,眼前一花,一个穿红衣的圆脸姑娘突然横在了苏暖面前 : “原来你在这呢?害我好找,祖母正寻你呢 ? 怎的跑到这里来了 ? 走罢 ! ”

    说着,伸手去扯郑卓锋的袖子。郑卓锋不自然地挣了一下,皱眉 : “晓得了,推推搡搡地作什么 ? “

    说着,笑着向苏暖望去 : “暖妹妹 ! ”

    却是“咦”了一声,面前哪里有人 ?

    前方,苏暖正与雯月向着垂花门走去,脚步飞快,主仆两人很快就隐入门里。

    郑卓锋楞了一会,下意识地抬脚欲追,袖子被扯住,边上的郑云玲正双目炯炯地望着他。他恼怒地一跺脚,瞪了她一眼,回身走了。

    又顿住:“你跟着我作甚?”

    郑云玲一双长眼斜睨着他,挑了一边眉,笑吟吟:“我们一起去祖母那里,父亲已经去了。”

    郑卓锋眉毛一垮,登时气势全无,低了头:“父亲回来了?”

    见郑云玲点头,垂头丧气地迈步,又不甘心,转头望了两眼,但见竹枝婆娑,哪里有佳人影子?

    郑云玲撇了撇嘴:还是母亲有先见之明,吩咐自己在这二门守着。果真,大哥找了借口出去,转了两圈,偷偷地又蹩摸回来了,被她逮个正着。

    她斜睨了身后垂花门一眼:“还算识相!竟妄想做她的嫂子?哼 ....... ”

    原想着祖母能再住一宿,谁知今日就回来了,急慌慌地,把母亲与大伯母都叫了去,神神秘秘地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连她都遣了出来 ......

    这厢,苏暖一气走到院子里面,老远见得小郑氏正笑吟吟地在廊下候着,屋里已掌了灯,里头早已经摆上了饭菜,透过拢起的门帘子,小荷正在里面欢快地摆着碗筷。

    她心内一阵温暖 ......

    “娘!”

    她快走几步,向着小郑氏走去,:“怎的站在外面?多冷。”

    .......

    小郑氏夹了一筷子肉片,轻轻放到她碗里 : “多吃点 ! 这两日都瘦了。”

    苏暖歪头,笑笑,扒了一口饭。

    小郑氏收回筷子,一边埋头吃着,一边不时偷眼去瞄苏暖,见她安心埋头扒饭,并无异状,这才放下了一半的心。

    郑卓锋回来了,那个祸头子回来了。

    昨日苏暖走后,她才知道原是郑卓锋要回来,这件事府里几个主子都知道,唯独瞒着她们这个院子。

    老太太的用意明白得很:带着苏暖避开郑卓锋 ...... 不然,怎轮到她的冬姐儿去郡王府?

    她一天坐立不宁地,探得苏暖要回来,她一早候在后门,郑卓锋明日一早就走了。这事她倒与她们一致,可不能让苏暖知道了。

    可怕什么来什么,方才她远远地在院子里望到了,郑卓锋拦下了苏暖。

    她恨得牙痒痒,勉力控制住,才没有冲上前去,心里却是叫苦不迭:怎就碰上了?

    正不知怎么办才好,郑云玲出现了,她眼瞅着郑云玲拉着郑卓锋说话 ......

    苏暖吃了一碗饭,又喝了半碗汤,这才满足地放下手中的筷子。

    她靠着窗边,拿起绣花绷子,闲闲地打量。

    小郑氏拿着茶杯坐在一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茶,欲言又止!

    见苏暖眉目开朗,浑忘了方才的事,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想着郑卓锋明日就要回到书院里去,又咽下了,起身:早些歇着罢!今儿也累了!

    苏暖望着母亲消失的背影,沉吟不语:自己与那个五少爷到底有什么瓜葛?母亲这样忧心?

    抬目四望,目光一顿:那个风筝不见了!

    一旁的小荷见状,忙撇开了目光:小姐发现了!

    “小荷!”

    “小姐!”

    小荷吓了一大跳,忙说:“是,夫人说这个风筝上都是灰。叫给收了起来……”

    她结巴巴地解释着,声音明显低了下去:小姐要生气了!

    她缩了脖子,这个风筝是郑卓锋扎了送于苏暖的,那上面的桃花还是小姐亲手画的,用了上好的胭脂蘸了水点的花瓣 ......

    小姐万分慎重地挂在架子上,平时都不许别人轻易碰的。

    昨日,夫人把那个风筝拿了下来,头一次咬着牙,三两下折了那个风筝:“害人不浅的东西!”

    又回头嘱咐小荷:“小姐问起,就说是被风刮走了,千万别搭腔!”

    小荷目结舌:这哄小孩呢?

    等夫人走了,她望了望那已揉成一团糟的风筝,转身快步走了……

    “小姐,不是奴婢,是被风刮走了,好大一阵风 ...... 夫人,小姐……”她的声音轻了下去,说不下去了。

    “小荷,是 ........ 五表哥送的么?”

    她望了一眼慌乱抬头的小丫头,双眼里满是内疚、不安。

    她叹了一口气,转了话题:“明日随我出去一趟!”

    “唉!”

    小荷知道这茬揭过了,吁了一口气:小姐竟未追究?

    ......

    入夜,府里各处各房的灯渐次熄灭,唯有二房正院主屋内还亮着灯。

    “老爷!”韩氏披着发,望着倚在床前榻上翻书的郑二老爷:“你说,我娘家的英姐儿怎样?去年刚及!若是能入了世子房里 ...... ”

    “你可想好了。贵妾也是妾,那可是你韩家的小姐!”

    郑启清瞥了她一眼,继续翻着手中的书页……

    韩氏嘴张了一张,见郑启清无甚兴趣,就自己靠了床头,默默思索:英姐儿是嫡女不错,可大哥品阶不高,六品的闲职,汾阳郡王这块饼好诱人,只要眼睛不瞎,都看得出,这要嫁过去,生得可是将来的汾阳郡王府的继承人,不然,就一贵妾 ...... 还不是怕小世子的生母出身低了,辱没了将来小世子的身份 ......

    她烦躁地移了一下位置,见郑启清还在专心看书,逐趿了鞋走过去,伸手拿了灯罩,扑地一口吹灭。

    郑启清:“你作什么?我还没看完呢”

    ......

014配不上

    绣房里,一个蓝衣少女正提笔在风筝上轻画着,一点一画很是仔细:纸上的桃花瓣红得异常耀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须臾,一株栩栩如生的桃花跃于纸上,少女掷了笔,轻吹,转身拎起,小心挂于架子上,脆生生说 : “锋哥哥,你瞧,怎样?”

    “暖妹妹心思玲珑,好极,竟能想到以胭脂入画……我瞧着,这桃花竟比那真的也开得不赖呢?”

    却原来是用了胭脂掺了水,点上去的。

    说话的少年锦衣玉带,粉面朱唇,一双桃花眼细长,正笑意盈盈毫不掩饰地看向对面的少女。

    外面滴水成冰,此时房里的空气却仿佛都热了起来,一时静默……

    少女先耐不住,复提了笔往架子上的桃花点去,娇笑:这里还要再点上一瓣才好……

    却是连手带笔被郑卓锋一把从后整个握住:“我来!”

    她一惊,随即红了脸,头越垂越低,一络发从前额垂了下来,少年情不自禁伸手去撩起 ......

    “哐啷”有人推开门,与此同时,一声高亢的尖叫,郑云铃一步踏了进来,见鬼般指着郑卓锋:“你们在干什么?啊!”

    尖叫声音再度响起,门外呼啦啦涌进一波人,窃窃私语……又有人过来,这会是一个妇人。

    ……

    韩氏横眉怒目地指着郑卓锋,呵斥着。

    郑卓锋拽着韩氏的衣襟苦求,分辩。

    韩氏愈见生气,转而指着那个狼狈无处躲藏的少女,仰着头,高高挑着眉 : “都说升米恩,斗米仇。真是好呀,养着供着倒是供出了白眼狼来了。我们郑家怎么对不起你了,竟然要这样来害我们?”

    少女一脸雪白,只知道摆手:“舅母,不是的。”

    韩氏脸上笑得温和:“我们锋哥儿可是马上要秋闺了 ...... 舅母求你了,放过锋哥儿吧?啊?好姑娘,舅母求你了,这样,舅母向你保证,定给你找上一门上好的亲事可好?”

    画面一转 ......

    夜深人静,房间里一个少女正抖抖索索地踩在凳子上,往小横梁上使劲抛着一条素绫,眼神茫然,哭了几声后,爬到上头,伸了脑袋进去,不提防带倒了凳子,一时手脚乱抓,想挣扎,却是无处借力……

    苏暖满头大汗,双手乱抓,舞动间,一把扯下了床前挂着的素纱帐子,终于抓到了 ...... 她吁了一口气,惊醒了过来。

    暗夜里,她胸口起伏,大喘着气。

    “雯月”她哑声。

    “小姐!”

    雯月早惊醒,一骨碌爬了起来,掌了灯。

    苏暖头发凌乱,双目惊惧,拥着被子坐在床上。雯月从一旁的水壶里倒了半杯水递过去,担忧地:“小姐,可是又梦魇了?”

    这几日,苏暖每晚都做着同样一个梦。

    她惊惧地发现,这是原身的记忆,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跳了出来。

    梦中韩氏的刻薄、无情;苏暖的少女情怀,无奈,羞辱感,她全都真切地体会到了,她心头止不住地酸酸的……

    原来原身竟是这样死的。才13岁的女孩,寄人篱下的敏感,被人这样当面羞辱,少女一腔屈辱无处可去,就这样匆忙、草率地结束了自己如花的生命……

    苏暖小口地喝着杯子中的水,水有点凉。

    她的心亦是如水般平静:死亦何难?活着才是不容易!想自己被迫在那暗无天日的地下寝墓里,那日复一日的绝望,死亡逼近的滋味,她是如今回想起来,都不寒而粟 .....

    她又抿了一口茶,放了杯子:既然上天怜她,让她重又活了过来,那她便好好儿地活着,替苏暖,也替闽寒香活下去。自然,以后势必要远离那个郑卓锋才是,母亲说得对,那不是自己能攀得上的。韩氏虽未明说,却是浑身上下都透着三个字:配不上!

    郑卓锋是郑家二房郑启清的嫡子。上头二个嫡姐俱已嫁,现有一个嫡妹与一个庶。二房只得此一根独苗。韩氏平时看得比眼珠子还宝贵。

    二老爷郑启清如今为礼部主事,因二房不能袭爵,故对郑卓锋寄予厚望,平时管得极严。

    郑卓锋去岁进了白鹿书院读书,二房上下一心期望他能在明年的秋闺中一举得中。

    这样的一个宝贝疙瘩,韩氏怎容许自己母女扯上?

    她想到小郑氏,垂了眼,慢说小郑氏不是老太太亲生,就是老太太亲生又如何?自己父亲巳逝,孤儿寡母,一心想借儿子亲事助二房更上一层的韩氏怎会答应?

    她拢了拢被子,慢慢躺了进去,良久……

    “明扬哥哥!”她喃喃地,不觉泪湿双睫!

    ......

    ......

    城南这片住宅区,修建的很是整齐,目力所及,一片片地连绵过去,黑色的屋顶鳞次栉比,很是可观。这里居住的大都是家境较殷实的人家。

    闽家的房子并不在这里,在一个热心老大娘的指点下,苏暖站到了一座二进院子前,望着那高高的青砖墙以及那个门楣上方雕着丁字锦的朱红如意门,恍惚:这是闽家么?

    春芳说是一座小院子,“房子刚够住”,她仰着脸这样对自己说:“娘说了,你寄回家的那些银钱都给你攒了,给你作嫁妆!房子不用大,够住就行!”

    她当时听得心酸,:“这个拿回去,卖了,再买大一点,五间房总要。大弟二弟将来要娶亲,最好有个院子。”她褪下了手上的一个玉镯:上好的冰种翡翠,还是上次太后寿宴时,林妃娘娘喝醉了,难受得不行,她刚好在旁,泡了那白蜜水,喂她喝了 ...... 林妃舒服了不少,一时高兴,直接撂了腕上的镯子与了她。

    这也是迄今为止她最珍贵的一件首饰。

    本来,她是准备留了这个镯子作为陪嫁的,华家虽家境富裕,但自己也得有点像样的嫁妆罢?虽然,华明扬了解闽家的状况,并不计较 ......

    春芳当即就红了眼,哽咽:“不用!姐姐留着!”

    她不由分说地塞入她手中的包袱里,:“收好了!告诉爹,找个大点的银楼,莫叫人给逛了 ...... ”

    她站在那里发怔,脑海里一幕幕闪现出过往的一切,却是提不动脚步,许是“近乡情怯”,她几番提了脚,又颓然放下。

    身后小荷惊疑不定地望着这样子的苏暖,扎着手,不敢吭声。

    主仆两人站在闽家门前的青石街道上,很是注目。有人从一旁路过,见是一个少年公子与一个小厮,不由多打量几眼。

    小荷被人看得不自在,往苏暖面前挨了一挨。

    苏暖仿佛下定决心般,抬起头,往前迈了两步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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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宝娘子介绍:
她,终于熬到了出宫嫁人,却被殉葬,9年后,物是人非;她讨公道,惊天秘密,前世今生,迷雾重重;一朝重生,白手起家,撑起自己头顶一片天.且看一个重生掌珍的崭新人生......鉴宝娘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鉴宝娘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鉴宝娘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