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冬日徽州,新安郡,千翠覆玉,万山迎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慈安寺的后山,往年遇到这般大雪,早封了山。
今年安家主母严氏,却非得赶在这个时候进山礼佛。
寺僧们只得顶着寒风、踏着积雪,将后山车马道与石径小路一并清理出来,花了整整两日的功夫。
安家主母要来,别说下雪,下刀子也要迎客。
铅云压空,暮色早早就爬上山头。
戴着蓑笠的刘嬷嬷独自立在后山山门处,眼看着白日里裹着湿雪的灌木矮树,从琼枝凝脂,变成了一团团浓黑的帷布。
雪不知何时停了,万籁俱寂,静得刘嬷嬷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那鼓声敲打着耳膜,“咚咚咚”,越来越响。
怎的这般响!
刘嬷嬷晃晃头,一个激灵,反应过来,等的人来了!
那“咚咚咚”,是马蹄踏地的声音!
她挪开早已冻僵的双腿,拼尽全力,踏着薄雪,三步一滑,不顾一切地朝院子跑去。
安太太已将护卫与婢仆尽数遣到前山寺院中,宣称要静心礼佛,任何人不得打扰,将自己关在后院香堂内。
她一身琥珀色织金牡丹宫缎褙袄,当胸一颗蝶恋花鎏金镶红宝大扣,额上覆着紫貂嵌红宝眉勒,透着富贵威严。
此刻白皙依旧的锆面上容色凝重,颧骨微隆,双眉紧蹙,虽保养得宜,毕竟年近五十,眼角并额头添了几道沟壑,柳目紧闭,捻着三炷香,静静跪在蒲团上,立直身子,口中喃喃念着文殊师利菩萨心咒。
堂内只在香案上燃了一支红蜡,烛火如豆,那一丝黄亮的晦明,似稍不注意就要被窗外泼墨的夜色吞没。
房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跪在观音佛像前的安太太豁地站起身,将手中半截线香插到香炉上,紧张地朝门外看去。
一个身影匆匆闪到烛火明灭处,压低了嗓门:“太太,来了!”
是浑身挂满雪水的刘嬷嬷。
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激动的,刘嬷嬷觉得上下牙齿不停打架,声音中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安太太捏紧了拳头,提步便往门外走,转瞬又立定了,将拳头拢到宽袖中,胸膛微微起伏,深吸一口气,丰腴的下巴往旁一努:
“慌什么,先喝杯热茶,把人迎进来。”
也不知这话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刘嬷嬷。
但那表面上的镇定还是让刘嬷嬷稍稍平静下来,端起茶一股脑儿灌到肚子里,提了提早被雪水浸湿到小腿的棉裤,向安太太弯腰道:“奴婢去了。”
待刘嬷嬷退出去,安太太掏出袖中锦帕,擦了擦额上和后颈的细汗,再捧着案上红泥茶盏喝了两口,才觉得呼吸又顺畅起来。
她端坐在圈椅上,只觉手足无措,便又双手合十,念起了心咒。
门又再次打开。
“太太。”刘嬷嬷的声音还是有点发颤。
“太太安好。”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暗哑疲累,却沉如潭水,静如松山。
安太太心口一跳,猛地睁开眼睛。
刘嬷嬷身后跟着的只有一人,兜帽搁在脑后,露出一头盘成男髻的花白头发,戴着四方巾,披着灰狐狸毛鹤翎斗篷,怀中鼓鼓囊囊,裹着一团雪白毛裘。
“没人跟着你吧?”安太太顾不得跟来人打招呼,先脱口而出。
来人往前跨一步,走到屋中最明处,语声一如刚才平稳:“太太尽管放心,老奴是从金陵来的,官家一时还查不到金陵去。”
安太太稍微松一口气,心间一根弦却绷得更紧,语气骤然间变得严肃:“于嬷嬷,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要拖我安家一大家子陪葬吗?!”
安太太本就生得五官端肃,此时嘴角两撇沟纹更添了威严,语声厉厉,面色寒戾,让伺到她身旁的刘嬷嬷心中不由一抖。
那于嬷嬷却高抬着头,丝毫不惧安太太满脸厉色,不急不缓:“太太此言差矣。一来,在此处见面,是太太所定,既然愿意见我,想必太太也是有心的。二来,这孩子好歹有安家一丝血脉,就算为了已故的安老爷,太太也不能见死不救吧。三来。”
她说到此处,顿了一顿。
安太太却是最着急这一点,下意识伸长了脖子听着,见她停下,方醒悟过来,朝刘嬷嬷使了个眼色。
刘嬷嬷忙捧起一杯茶敬了过去。
于嬷嬷接过茶一饮而尽,才接着道:“香家必不会薄待安家,除了财物,还有《天香谱》。若太太能替香家保存这点血脉,那书从此就是安家的。”
安太太血“唰”地涌入脑中,后背愈寒,额头却像是三伏天烤在日头底下,汗珠绵绵不断地浸出来。
北有长“香”阁,南有永“安”楼,
南北两地的香业,基本由香、安两家瓜分殆尽,但香家始终压着安家一头。
《天香谱》是每个制香人都想得到的秘宝奇书,从何处来,已不可考。
据说内中记载的是药香娘娘的合香方子,除了普通的熏香养身,更是药香合一,用世间人不敢用之奇物,多有神效。
安家也是偶然得知,此书在香家手上,难怪香家不仅稳居香业之首,更代代为皇家掌管调香院。
因此当年,安老爷才不惜将自己最疼爱的长女安怀素嫁给香家庶子。
可惜却在一个月前,香家卷入太子谋逆案,满门抄斩!
安太太正庆幸安家没受牵连,没想到,安怀素的奶嬷嬷却突然托人带了信给安太太,说香家愿以《天香谱》,换安家保其幼女性命。
安太太的拳头又捏紧了。
她对安怀素不但没有亲情,反而有几分恨。
安怀素是安老爷第一任元妻所出,和她这个续弦的太太,多有不合。
因此对她来说,需要决断的,只是《天香谱》值不值得她冒这个窝藏谋逆之犯的风险。
值得吗?
有了此书,便如怀揣聚宝盆,代代富贵必是不愁的!
想到此,她一颗心似火灼。
于嬷嬷没有催她,静静看着安太太脸色阴晴不定地变幻。
“可安家本就是香家姻亲,香家少了一个女婴,安家多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婴,如何交代?”安太太终于开口。
于嬷嬷听她这话,知道她心中已有了倾斜:
“太太的二媳妇不是正要临盆么?抱过去凑成双生子岂不正好?至于官家那边,太太不用担心,老奴此番回去,自会给官府处一个交代,让官家不会追查《天香谱》与姑娘的下落。”
安太太听她说起自家事,挑了眉冷哼一声:“好啊,竟是连我安家都算计到了。你们香家到底能耐大,想必筹谋翻天的事,也不是一日两日。”
于嬷嬷打断她:“太太还是先做决定吧,老奴回去得越快越好。”
安太太掂着心思盘算起来,若于嬷嬷不在,这小儿在自己手中,怎么养不就是自己说了算?
大不了,拿了书,再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于嬷嬷似是猜到她心中想法,冷冷道:“太太若是答应此事,小姐百日入族谱之时,自有人将书送上。”
香家虽看在姻亲份上托付安家,可毕竟还有几分不放心,过河拆桥这种事,喜欢做的人太多了。
安太太心又一下悬起来,声音变得尖锐:“此事还有别人知道?”
于嬷嬷强撑起耐心向她解释:“太太不用担心,安家若被牵连,我们小姐也保不住,必不会所托非人。只要安家不漏风声,这件事情,便能让太太安安稳稳带到棺材里头去。”
安太太踌躇半晌,眉勒缠布已被汗浸湿,眼看着一盏烛将近,终究是抵不过《天香谱》的诱惑,一拍桌案一咬牙:“好!”
第001章 千里之贺
嘉泰七年,烟雨江南,春竞芳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四月初五,是安家龙凤双生子做百日的日子。
安府园内,主阁沉香堂,镂雕四季花草纹的落地隔扇尽数开启。
春日晨雾带着细雨浸润过的泥土清香,跟随众仆络绎匆匆的脚步,流云从容般涌进宽敞厅屋中。
大厅四角的紫檀花几上,四个分别雕着福禄寿喜纹的成套紫铜双耳香炉,配放了龙凤呈祥的篆香,正袅袅腾起云烟,和薄雾渐融到一起。
那浅浅香息,清雅沁脾,似晨间花露,又似清风晚香,让人身在厅内,也仿佛置身于满园春光。
四十张梨木大方桌一一排开,桌上红烛、喜果、点心已经摆盘,安府二房的柳姨娘身着华衣,正微蹙着眉,仔仔细细打量着厅内布置,生怕有一处不妥。
一个着青衣罩桃红比甲的丫环小跑着进厅来,见到她,拍着胸脯松了口气,扯着她锦衣长袖道:“我的奶奶,可算找到您了!快随奴婢走一趟吧,二奶奶又被太太给骂哭了。”
柳姨娘显然和这丫环很熟稔,笑着推了她一把:“谁是你奶奶,可别瞎喊,回头二奶奶还以为我有个什么心思,怪到我头上,岂不是冤得要六月飞雪。”
那丫环知道她性子向来和善,只是开玩笑,故也不害怕,笑着扯着她往外走:“这会儿啊,谁能劝住我们奶奶,谁就是我的奶奶,姨娘奶奶,您就快着点呗!二少爷和三姑娘那儿,我还得去看顾着呢。”
近日安家主母严氏生病,卧床许久,大儿一家在京中赴任,便将府内一应庶务都交给了二儿媳妇应氏。
应氏带着大姑娘毓芝,又看着柳氏所出的二姑娘兰芝,再加上新诞下这双生子,四手四脚也忙不过来。便让柳氏协着管家婆子一同处理家务。
柳氏刚进应氏院内,便看见另一姨娘王氏正带着毓芝和兰芝,在枝蔓蜿蜒的云萝藤下掐花骨朵儿玩。
三岁的毓芝昂着头正找花苞儿找得有趣,看了她一眼便回过头去。两岁的兰芝却扑过来,往她膝上一缠,缠得她心都快化了。
她轻轻拍了拍兰芝两小团丫髻,没忘记自己此来的任务,向隐隐传来啜泣的屋中使了使眼色,问王氏道:“可是为何?”
王氏向来老实,叹口气:“二奶奶不肯让三姑娘出去见客。”
柳氏有些头疼。
安家三姑娘灵芝,也就是这次龙凤胎中的女娃。
刚生下来的时候,不知发生了何事,竟惊得应氏晕了过去,醒来之后,便怎么也不肯见这孩子。
应氏说是八字相冲。
被婆婆严氏骂过不知多少遍,仍然对这个小奶娃退避三舍。
众人觉得很奇怪,毕竟是自己生的,再怎么八字相冲,也不该怕成这样。
但应氏是个执拗性子,定下的想法,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可今日是百日宴,怎么也要让三姑娘出去见见客呀。
柳氏叹口气,往屋里走去。
与此同时,安家主母严氏正在院内小佛堂中,对着一尊持香观音,拜了又拜。
她身后的男子走来走去,终开口道:“娘,不然就告诉慧茹得了。”
“不行!”还在病中的严氏喝叱起来有点吃力,她又稍稍降低了声音压着火:“她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没脑子没心肝的,嘴上能有个把门的?她能立马给你闹到京城去你信不信?”
安二爷停下步子,忙扶着跪地的严氏缓缓站起来:“我信,我信,儿子一定不说。娘您别气,我回头就逼她去,她要不给好好养着,我就给她休回去。”
“胡闹!”严氏瞪了她这小儿子一眼,不过见他终究是向着自己,火又降了些。
语重心长道:“这事关系重大,娘也是为了咱们安家。不过今日,百日宴,入族谱,肯定是要那女娃出来的。外头,可有人看着呢!”
安二爷听出来些转圜的余地,顺着她的意思直点头:“是,娘说的是,咱们都是为了安家不是?那今日之后?”
严氏在靠墙圈椅上坐下,面色冷冷:“今日之后,也得把人给我养着,不管养在哪个院,好歹是我安家的姑娘。”
安二爷试探着道:“不如,就放在哪个姨娘房中?反正,慧茹也说了八字相冲,咱们就把着这个借口。”
严氏闭上眼,心中的忐忑一点没减少,缓缓点了头:“那就王氏吧,最是个老实不多事的。”
母子俩正谈着,佛堂门口急匆匆跑进来一个嬷嬷,冲进来忙不迭喊着:“来了,来了!太太,刚送进来一箱指定给三姑娘的贺礼。”
严氏眼一睁,站起身来,也不唤人,拔腿就往外走,安二爷和刘嬷嬷忙跟上。
那礼箱足有半人高,黑漆檀木缠枝纹,箱盖上木雕彩绘双龙戏珠,鎏金黄铜包角,闪着华贵威严的光芒。
严氏看着箱上那明黄的封条,一双笼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这是,谁送来的?”
刘嬷嬷看了看关得严严实实的厅门,压低了嗓门:“一个公公。”
安二爷和严氏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心内的惊骇。
香家竟有这等能耐,有宫里的人看着,怪不得放心把孤女寄养到安家。
安二爷眉头一跳,看了刘嬷嬷一眼:“可知是哪个宫的?”
刘嬷嬷无奈摇摇头:“放下东西就走了。”
严氏将手伸向箱盖,安二爷抢先一步,将那铜锁卸下来,打开盖子。
箱内还有四个大小不一的箱子。
安二爷先打开一箱,眼前顿时一花,被一堆随意拢放闪着流光的金玉珠翠乱了眼!
又打开一箱,全是叠好装筒的书画卷轴,安二随便取了几卷往封轴标贴处看去,本朝前朝皆有,卷卷名品!
饶是安家富甲一方,见惯场面,安二爷还是有些心跳加速。
还有两个小箱子。
他打开一个,厚厚一叠花票盛在里面,他舔了舔嘴唇,看着严氏道:“都是银票!”
“下面呢?”严氏沉得住气些。
他又往下翻了翻:“房契、田契,这是京城的,这是金陵的,这是杭州的,娘,还有新安郡的!”
严氏只点点头,亲自伸手拿出最后那个黑檀木盒,她深吸一口气,打开来。
一卷些微泛黄的书册,静静躺在盒中,散发着古老久远的气息。
严氏瞄了眼上头的字,灼眼一般,“砰”一声盖上盒子,捧在胸前,双手筛糠般抖个不停,眼角滚出两行泪,颤声不已:“祖宗保佑!这可是,我们安家的命啊!”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紧接着,是严氏大丫鬟梅香慌乱的声音透门传来:“太太,不好了!二姑娘出事了!”
第002章 归去来兮
安灵芝就这么大睁着眼躺在床上,听了一夜的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很想睁开眼的。
她很想看看那个人的脸,十多年不见,他现在是什么模样?
楼鄯王宫被叛军攻破,后宫中哀声四起,血流成河。
她被一群银甲蛮兵围住,他们眼中闪着野兽一般的绿光!
“这是大周送来和亲的女人!”有人认出她来,惊喜狂吼。
这让那群人更加激动。
那领头之人制住她双手,将她压在地上,衣衫在众人面前寸寸撕裂…
她挣扎着,拼了命一口咬在那人肩膊处,脱手将毒药丸塞进口中。
那人正要一巴掌扇到她脸上之时,他的头没了。
血汩汩喷涌而出,溅到她身上,腥臭扑鼻。
她忘了惊骇,呆呆看着早她一步死了的无头之桩扑通倒下。
有救兵?
可惜来不及了,她眼前渐渐模糊,却恍惚间被拥入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中。
她听见他在喊:“灵芝!”
她被黑暗席卷,可他怀中的气息飘入她鼻端,她便知道了他是谁!
她刚想要开口,“无……”
无迹哥哥!
可一张嘴,滚滚腥咸的热流涌出来。
她用尽全力抬起一线眼帘,只看见那人素白衣衫沾上大片的血,似最艳的花。
无迹哥哥,我想再看看你!
可她再撑不住,重新没入黑暗,一切喧嚣都渐渐远去。
无迹哥哥为何会忽然出现在这里,在这楼鄯国的深宫中?
她就这么带着遗憾和困惑死去,不甘心,太不甘心呀!
就这么死了吗?
服下断肠草汁萃取的药丸,必死无疑!
可为什么又真的睁开眼了?
为什么看见的却是这里?!
雪洞一样的房间,除了一张罩着紫棠色暗石榴纹帷帐的梨木架子床,空余四壁。
她记得这里,这是安家刚搬来京城的时候她住的房间。
帐顶上有一小滩变成深紫色的污渍,她那时睡前不知盯着看过多少次,不停地想,这是怎么弄脏的?
老鼠踩过的脚印?丫环拍死的蚊子?还是,什么时候发生过溅血的凶事?
那时她刚刚十二岁,想到最后一个念头,还会有些害怕,慌忙闭上眼将脸盖进被子里。
这帐子直到她搬出去,也没换过。
怎么会再来到这里?
死前的一切还历历在目,让她浑身颤栗不已,她拼命咬紧下唇,才让自己静下来。
疼啊!应该不是做梦!
她不敢动,就这么躺着,不敢闭眼,就这么睁着。
她希望这不是梦,希望自己,就是现在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安家三姑娘,安灵芝。
挂在门口的风灯红烛燃尽,渐渐暗了下去,摇曳的烛影扫过墙角,最后一丝光亮收向门缝,屋内陷入一片寂黑,这是黎明前最后的夜。
雨还没停。
灵芝静静地听着。
沙沙沙,那是雨滴落在院内青草的声音;
滴答滴答,那是廊檐下,沿着如意纹瓦当垂下来的雨线儿,打在青苔石阶上的声音;
间或一阵哗啦啦,那是雨水在芭蕉叶上汇成小溪流,压弯阔叶,滑落到芭蕉树下那只残缸里的声音。
随着雨声渐稀,屋内透进一线朦朦胧胧地青光。
这是她和姨娘住的院子,叫晚庭,是安府最小最破的一层院落。
北京城的安府,是去年升了礼部尚书入了阁的安大老爷置下的,挨着永定门,坐落在琉璃井胡同里,和安大老爷的尚书府打通,占了大半个胡同。
刚搬进来时,这院落上挂着一张旧牌匾,头一个字掉了漆,后头隐约可见“晚庭”两个字。
“就叫晚庭吧。”父亲随意地说。
就像对她那么随意。
没人有意见。
管他也许是枫晚庭,或者是霞晚庭,都不重要。
对那时的灵芝来说,重要的是吃饱穿暖,和姨娘不再受丫环婆子的欺负。
等等,如果这是她十二岁那年,刚搬到北京城,又住在这里,说明!
她脑子里突地一跳:说明姨娘还活着!
她蹭地从床上跳下来,双脚踏在地上,实实的,一点不虚,忽觉得心跳得厉害,又停下来。
这不是梦吧?不会是梦吧?
许是听到动静,耳房的棉布帘掀开,一个小脑袋探进来道:“姑娘醒啦?”
灵芝怔怔地站着,借着鸦青色的天光,看着眼前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是小令!陪伴了她十几年的小令!
又不是那个随着她去楼鄯和亲的小令!
这是小时候的小令,细软的发丝,细眉长眼,单薄的身子极瘦,穿什么都晃晃荡荡像兜着风。
她忍不住扑了过去,紧紧把小令搂在怀中,哭了起来:“小令!我们又回来了!”
“啊?”小令刚醒,人还有些迷迷糊糊地:“姑娘做噩梦了么?我娘说,做了噩梦的人,得把魂给喊回来。要不,我给你喊喊?”
小令见灵芝没有回答,便悄声在她耳边碎碎念着:“三姑娘,回来吧!三姑娘,回来吧!”
灵芝听着她稚嫩又一本正经地声音,心头酸涩无比,真的是自己的魂魄回来了吗?
她抬起头来,看着比她矮了半个头的小令,咬了咬唇带着泪笑道:“我真的回来了?”
小令以为喊魂起了作用,高兴地点点头:“回来了!姑娘,别怕!”
灵芝用力点点头,直接问:“今日是哪年哪日?”
小令只当姑娘真睡迷糊了,担心道:“姑娘你没事吧?今儿个是宣德元年九月初六,姑太太要来,昨儿个睡前你还说,让我早点叫你起床,你好候着雅姑娘。”
九月初六!
灵芝脑子嗡地一下,在她梦中,九月初六是个最难忘的日子!
那日,养着她的姨娘王氏投湖自尽!
为何会回到这日?
“姨娘呢?”她忙问道。
“还在睡觉吧。”小令看了看刚泛起青色天光的窗外。
灵芝从她住的东厢房出来,院中的一切,和她晚间躺在床上脑中描摹的样子重叠起来。
青石甬道蜿蜒开去,将院子分成四坪,长久失了打理,几丛蒿草倒是茂盛得很,比墙角一溜冬青都高,围着攀满了野蔓藤的石桌石凳,沉寂在院子西南角的柿子树下。
东边,她住的厢房檐廊外,便是那黄了叶子已是半颓的芭蕉树,似一个垂暮老人,耷着脑袋撑在那口破旧大鱼缸上。
这宅院的前任主人想来也是南方人,舍不得“湘帘卷处披翠影”的景致,将这芭蕉挪移到北地大院之中,却忘了南橘北枳,倒给她留了一地残叶。
她们本来是被安排住在揽翠园的。
临上京时,已故安二老太爷之子,安家三老爷安怀樟,说服了大伯母严氏,带着一家子一起上京来。
于是揽翠园让给了安三老爷一家四口,灵芝和王氏则被安排到这还没来得及打理的晚庭之中。
灵芝来到正房的时候,王氏还没醒。
她叫住了准备唤醒王氏的菊芳,悄悄走到帐前,隔着一层薄薄绡纱,看着尚在熟睡中的王氏。
她那房间的帐子本是王氏这屋的,秋刚起,王氏怕夜间仍有蚊虫叮咬,执意将自己房间的帐子卸下来,挂到灵芝房去,自己则只留了薄薄一层绡纱。
王氏总是这样,虽不能为她在安家争取到更多东西,却总会把所有的最好的给她。
一个嫡女,母不喜,一个妾室,夫不顾,都似被安府遗弃之人。
灵芝想到往事种种,眼睛一酸,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王氏似有觉察,动了动,睁开眼睛,待凝神看清了身着单衣立在床旁的灵芝,唬了一跳,忙坐起来,手探出帐子将她往床上拉。
“怎的起这么早,衣裳也不穿,你看你,手都是冰的,冻坏了可怎么办?”
王氏给灵芝裹进被子里,又用手不停搓着她冰凉的小手,一眼看见她渗血的下唇,心疼又嗔怪:“可是做噩梦了?要不今晚上姨娘这儿睡来。”
灵芝抿着唇点点头,像小时候那样,将头探进她怀里,似猫儿般蹭了蹭。
真好,她不是魂,王氏也不是。那那些记忆,是梦吗?
王氏屋中从不点香,她怀中是带着微暖的汗气与女人最温柔的气息,是让灵芝最熟悉和安全的味道。
王氏拢了拢灵芝一头黑鸦鸦的散发,带着宠溺笑着:“可还像个小女娃一般,再过两年就是该说亲的大姑娘了。”
灵芝轻轻地“唔”了一声,努力止住漫出的眼泪,不让王氏觉察到自己的异样。
“我是不是吵到您睡觉了?”
王氏揽着她的背,一下一下轻拍着:“傻丫头,姨娘陪着你,你再眯会儿。”
灵芝依然趴在王氏怀里,赖着不肯起,看起来像是撒娇,心中却琢磨着梦中的事。
不管那些记忆是不是梦,灵芝有一点很清楚,就如同真的活了那一世一般,她的心,再不是小女孩的心思。
不过一夜没睡,那熟悉的香味让她格外安心,竟真的沉沉睡去。
第003章 似梦还真
待她醒来时,王氏正端坐在铜镜前,由菊芳梳着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醒啦?”王氏从镜中看到她爬下床来,笑着道:“赶紧让菊芳给你梳个漂亮的垂髫,一会儿廷雅就该来了。”
菊芳伺候完王氏,再服侍灵芝梳洗更衣。
姑姑回安家,母亲应氏照例是不会让她们去前院见客的。
但姑姑的女儿苏廷雅,一定会来找她。
廷雅长她两岁,是在她五岁那年,随姑姑搬回新安郡安府的,她和哥哥苏廷信都爱找灵芝玩耍,也时时护着她不受毓芝和哥儿欺负。
姑姑嫁的金陵苏家,乃世代簪缨的诗书大家。不知与姑父之间发生了何事,干脆带一双子女回了娘家。住了四年,苏老爷赴京任大理寺少卿,她们也随着入了京。
正想着,小令捧着食盒从院外回来,兴冲冲一路小跑:“姨太太,姑娘,今日朱嬷嬷给了一碟翡翠虾仁烧麦!”
王氏喜道:“可是因为姑太太回来准备的么?”
灵芝却一凛,浑身瞬间爬满鸡皮疙瘩。
翡翠虾仁烧麦,她记得!
在她梦中,就是这日,小令也是这样带回一碟翡翠虾仁烧麦。
她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因为她当时特别开心,食盒还没打开,那油浸浸的香气就盈满鼻端,勾引得她肚里的馋虫直往外拱。
可当她大口吃到嘴里的时候,却一口吐了出来,咸到发苦。
她就知道,朱嬷嬷怎会那么好心,想来是手一抖洒落了盐,与其扔掉,不如塞到她们这里来。
灵芝看着小令喜冲冲地将两碗小米粥并三样酱菜放到桌上,再小心翼翼取出一个润瓷花枝纹四方小碟,碟子里三枚绿莹莹似菱角的烧麦静静躺着。
她的梦里,吃到那烧麦的那一日,还发生了一件事,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若今日也见到那人。
那么。
她如堕深渊之中,那么她记忆中的那些事,便不是梦!
她几乎是跑着过去,几步来到桌边,拿起朱红竹箸,挟了一个烧麦就往嘴里送。
“呸!”翠色刚到舌尖,她便吐了出来。
是那记忆中的味道,苦涩难抑。
王氏忙道:“怎么了怎么了?”
一面赶过来掏出帕子来给灵芝擦嘴。
灵芝将那碟子放往一旁,心中一片冰凉,是真的,梦中的事都是真的,是她实实在在经历过的!
面上却淡淡道:“嬷嬷太舍得放盐了。”
王氏一听就明白过来,又心疼又添了几分愧疚,都是因为她没用,所以灵芝这个安家嫡出的小姐,却过着丫环都不如的辛苦日子。
她没注意灵芝话语中异样的冷漠,但菊芳注意到了。
菊芳本是安老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后来被送到王氏身边,一起照顾灵芝。
她一百个不愿意,这等变迁,等于是从朝堂一品大员贬成七品从吏,可老夫人发了话,她不敢违背。
虽然月银不少还多了,但在安府的地位一落千丈。
一开始她还想着回去,但后来老夫人病越来越重,以前在老夫人身边的门路也早被人挤没了,她虽不甘心,也只好认命跟着这倒霉的两个主子呆了下来。
这两个主子差不多,大的小的,都似那和好的面团,任人搓圆捏扁的性子。
今日她好像有了一丝错觉,三姑娘刚刚那话里,多了几分令人生寒的凉意。
她额外地看了三姑娘一眼,还是老样子,低眉静气,老老实实喝着三等丫环配用的小米粥。
她心底暗叹一声:可惜了这个小美人儿。
用过早膳,灵芝便陪王氏坐在窗前炕沿上缝制冬衣,透过半开的窗棂,不时看看院门。
雨已住了,小令清扫着檐廊的积水,菊芳不知去了哪里。
如果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好好的姨娘,怎么会投湖自尽呢?
“姨娘。”灵芝开口了。
“嗯。”王氏答着,并没有抬头,仍专心地给灵芝的冬袄绣着襟边一只红蜻蜓。
灵芝又不知说什么好。
王氏却自顾自说:“等一会儿姑太太小姐来了,得问问她,京城哪家金银铺子好。等年前出门上香的时候,姨娘再带着你去打两根钗子,我们灵儿翻过年就十三岁了,也要备点妆面了。”
灵芝心头一酸,王氏不会自尽!
还想着给自己打钗子的人,怎么会忍心丢下自己不管呢?
话音刚落,院门口就响起密密的脚步。
“三姑娘,姑太太姑娘来了!”菊芳推开门喊道。
“灵芝!”一个俏丽的身影出现在院中,喊了一声,便怔在那里。
“雅姐姐!”灵芝从心酸中回复过来,又是激动又是欣喜,三两步奔出去,往刚刚十四岁的苏廷雅面前跑去。
苏廷雅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行姿言语、待人处事无一不是娴静文雅。
她上身着雪色兰草纹秋衫,外罩蜜合色瑞草云雁纹的褙子,下穿烟霞红流彩纹金百褶裙。
头上两个乌溜溜油光水滑的总角,各攒着一圈莹润白亮的珠子,还斜插了一朵金蕊翠叶的海棠珠花,那花蕊根根分明,随着走动轻轻颤动,配着秀气精致的五官,衬得人秀雅端庄,华贵大方。
灵芝一把抓起她的手紧紧握着:“能再见到你太高兴了。”
她真的很高兴,本以为一辈子再见不到的人,却活生生立在眼前。
苏廷雅却没那么高兴,眼圈儿都红了,眼前的灵芝已经和自己一般高,五官没怎么变,和小时一样,美得不似真人,笑起来时,嘴角两个浅浅梨涡,一双眼更亮,流转着灵光宝气,璀璨得让人不敢逼视。
身上却更瘦,握着自己的手,骨节分明,肩窝处都凹了下去,穿的明显是旧衣,袖口处已磨得发白,还是不怎么好的杭绸料子。
还有这院子,破破落落,连条好路都没有。
她揪心地看着灵芝:“你就,住这里?”
一说完,还是没忍住,眼泪似断线珍珠一般滚出来。
王氏也急急赶过来,哄着廷雅道:“姑小姐怎么了?可是我们灵芝惹你不高兴了?”
廷雅摇摇头,只低着头垂泪。
廷雅的贴身丫环秋歌一向快人快语,直言道:“姑娘是心疼灵芝姑娘呢,怎能让安家姑娘住这样的地方?”
王氏尴尬了,顿时羞得脸通红。
菊芳忙过来劝道:“过两日老夫人就会派人来打理,三老爷家也进京了,这几日还有些忙乱。”
又道:“姑小姐还没转过这园子吧,东园那边还好大一块儿地方呢,有山有湖,那湖啊,还是大老爷引了护城河的水灌进来的,湖边还有仿着江南乌篷船做的木舟,这两天正好可以摘莲蓬。不如让三姑娘带姑小姐去那边转转?”
廷雅知道灵芝在安家的地位,若没有她,想来灵芝自己也不能在自家园子里转。
便抹了泪,点点头:“灵芝,咱们出去看园子吧。”
灵芝却想着那湖,秋水湖。因是秋天搬进来的,安二老爷见着一池秋水,便题名秋水湖。
王氏就是在那湖中自尽的。
她摇摇头,拽着廷雅手,“我就想在屋里很你聊聊。”
她怕王氏出意外。
王氏却怕廷雅进了屋,看见那般寒酸更加难受,铁了心打发她和廷雅出去。
推着灵芝就往外走:“姑小姐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还不好好陪着?”
灵芝知道王氏的意思,她怕廷雅进了屋更心疼自己,若是廷雅有何怨语,王氏又会更加内疚自责。
叹一口气,她若是去守在王氏跳湖之处,定能阻止她吧?
且现在看来,王氏完全没有自尽的意思!
灵芝心头忐忑,又不忍见王氏为难,只好对菊芳道:“照顾好姨娘。”
说完带着小令和廷雅秋歌出门而去。
第004章 命由天定
王氏回到屋里,呆坐半晌,又站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姨娘去哪里?”菊芳道,她还在想着方才灵芝出门那句话,俨然是命令的口吻。
三姑娘什么时候开始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了?
“我想,去看看老夫人。”王氏垂着眼凄然道:“想厚着脸皮,向老夫人求求情,好歹,别委屈了安家的姑娘。”
菊芳叹口气:“走吧,我带姨娘看看去。”
灵芝和廷雅牵着手出了门,直接往东而去,走过一片杏子林,再翻过一座盖有凉亭高阁的小山,一汪碧湖便出现在眼前。
湖岸水阁花榭,曲廊碧荷,垂杨丝柳,再远处还有一片枫林。
此值秋始,柳尚绿,枫初黄,借着水光,处处可着景入画,既有江南的秀致,又有北地的大气。
廷雅忍不住叹道:“不愧是内阁大人的府邸,这湖,怕能和卫国公府的流云湖一比了。”
二人一路走来,说起这些年各自的生活,又想起年少无忧的日子,渐渐让廷雅收起了初见的伤心,愉悦起来。
灵芝先带头走进山坡上的秋水亭内,此处能览湖面全景,若王氏出现,她定能一眼发现。
前一世王氏就是在这秋水亭下投湖身亡,今次她守在这里,定要拦阻这件事的发生!
“你想去摘莲蓬吗?”灵芝回头问道。
廷雅摇摇头,她喜静不喜动,这点和灵芝也志同道合,她想起程云霜来,笑着道:“要是霜丫头在这里,一定会立马冲下山去。”
灵芝也笑了。
程云霜是安家在新安郡时,徽州府同知的女儿,程老爷和安大老爷是故交,所以和安家也走得近。
云霜比灵芝大一岁,最是好动好热闹,用王氏的话说,是个投错了胎的小子。
“下次我带云霜一起来找你。”廷雅笑着道:“别看她才来京城两年,到处都可熟了,让她带咱们出去逛去。”
程家比安家早两年进京,当时,程老爷调任河间知府。
嘉泰十九年春,文景帝病重,当时的河间王,也就是当今宣德帝,一夜之间,斩后夺宫称帝。
程家据说有从龙之功,程老爷程铨三天连升四级,直接入阁,成了皇上的左膀右臂。
安大老爷不知是不是走了程家的门路,也顺利入阁,安二老爷还被认命为调香院新任院使。
安家才一大家子搬来了京城。
一朝天子一朝臣,多少血流成河,又有多少青云高歌。
灵芝正想着,忽闻到一丝入了麝香的存古堂墨锭香味。
她自出生以来,嗅觉便比常人灵敏,能分辨出身边每种细微至极的味道,当然也能从气味识人。
沾了这种墨锭香的,定是廷雅的哥哥,苏廷信了。
灵芝不敢回头,可她从廷雅回头望去,又转头回来堆满红云的面颊上,看出了答案。
果然和她梦中一般,那个人也在。
那真的不是梦。
“雅儿,灵妹妹。”苏廷信爽朗的声音传来。
灵芝不得不回过头去,打招呼道:“信哥哥来了,澍大哥也来了。”
再冷冷看着第三个人,那是她的同胞弟弟,安。
二人不似姐弟,倒似仇人一般。
安见她眼神望过去,果然一转脸,从鼻子里哼一声:“信哥儿,澍哥儿,咱们上湖里划船去。”
苏廷信拒绝道:“好久没见灵妹妹了,我与妹妹说几句。”
安又翻了个白眼:“灾星。”
说完自顾自往山下走去。
走了个胖胖的安,剩下的两人,苏廷信穿着湖蓝色团花直裰,面目爽朗,温润如玉,如挺拔梧桐;安孙澍眉清目秀,更瘦高一些,一身天青色直裰,如清直修竹,都是珠玉少年,风度翩翩。
苏廷信又往前一步,无奈朝灵芝道:“灵妹妹不要听那些闲言碎语,都是无知之人的缪谈。”
灵芝笑了,她以前不会听,死过一次,这样的话,更不会影响到她。
苏廷信被她一笑恍了神,那笑颜如云破日出,光芒四射,竟不由怔在那里。
就连一直将视线放在廷雅身上的安孙澍,也被那艳光吸引过去,多看了两眼。
“信哥哥真是念旧之人,用的还是徽州存古堂的墨锭。”灵芝道。
苏廷信回过神来,认真看着灵芝:“凡是君诚认定的事,一生都不会改变。”
君诚是苏廷信的字,因他十四岁已入科场,便早早取了表字。
见他如此**裸的坦诚心迹的话,饶是灵芝也禁不住脸颊发热,只得转移话题道:“澍大哥什么时候来的?”
安孙澍是安家三老爷那一支的远亲,和苏廷信是同窗,在新安郡时,同求学于当世名儒澹静先生席下,故与安家几个子女都相熟。
灵芝此时已明白过来,那不是梦,那是她真正经历过的这一世,只不知为何,她又回到少时,将这一世重新来过。
前世的安孙澍,与廷雅有情,才名高举,却是个忘情负义的小人,能够重来,灵芝希望廷雅能认清此人,不再被他所欺。
安孙澍彬彬有礼欠身答道:“前几日刚到,托安老夫人之福,暂住在府上,还一直未曾拜见妹妹。没想到今日偶遇,还能有缘碰见雅妹妹。”
说着,两只眼睛往廷雅处探去,一双清目水波粼粼,柔情万种。
灵芝面带冷笑,她前世里,也当此人是个情种。
后来才知道,他一入京,便有了新目标。
当下仍带着笑道:“来了好几日啦?想来澍哥哥已经见过应家姐姐了,听说澍哥哥仰慕武定侯家的应姐姐。”
此时的灵芝只是个孩子,仰慕这种词,可以说她懂,也可以说她不懂。这话她故作天真讲出来,便像是讲述一件无意中听到的好奇事而已。
廷雅却变了脸,向安孙澍看去。
安孙澍稍微有些恼怒,有些尴尬,却不知说什么好。
廷信帮着安孙澍圆场道:“应家两兄弟听说安大哥素有才名,确是邀了我们去侯府作客两次。下次带上你们一起去玩吧,毓芝和应家姑娘倒是挺熟的。”
廷雅正待开口说话,忽见安满头大汗跑了上来,慌慌张张道:“祖母,祖母房里,死了个人!”
“你说什么?谁死了?”灵芝胸口一紧,往前急跨几步,越过苏廷信,站到安身前去。
安瞪了她一眼,喝道:“别过来!你离我远点!还能有谁,就是你克死的呗!日日跟你待一块儿的。”
灵芝脑中嗡的一声,忍不住浑身发抖,又往前一步,深深地盯着安:“你说清楚,到底谁死了?怎么死的?”
安被她一瞪,犹如被点穴一般,竟双腿僵住,气势不由自主泻了一半,舌头打着卷儿道:“王姨娘呗,在祖母院里,上吊自杀了。”
灵芝撩起裙摆,撒腿就往外跑,廷雅、廷信和小令在身后追过来:“灵芝,慢点!”
安隐隐藏着兴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可吓人了,吓晕了好几个丫环,说眼珠子都要掉出来,舌头伸得比下巴还长……”
灵芝脑中已是混乱一片。
怎么会这样?
前世投湖自尽,这一世上吊自缢。
是命吗?任凭她想改变,也改不了?
可姨娘不会是自杀,绝不会!
第005章 透风之墙
灵芝来到松雪堂时,院门口已站满了丫鬟婆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灵芝不顾一切往里扑去,却被两个婆子架住:“三姑娘,里头不是你呆的地方,先回去歇着吧。”
灵芝身小力微,被两个婆子轻轻一抬,就抬出院门去。
她拼命扭动身子,对着两个婆子又抓又挠,放声尖叫大喊:“祖母!娘!爹!放我进去,我要进去!”
应氏也是刚刚赶到松雪堂,正吩咐人收殓了王氏的尸身,在正房严氏榻前,听刘嬷嬷说事情经过。
“……她哭了几声,老夫人也答应她了,说回头叫人把晚庭收拾收拾,再搬点摆设过去。她便没再说什么,又说借着老夫人的佛堂,给二姑娘上两炷香,老夫人就让她自己去了。谁知道,哎……听她说的是挺可怜的,院子里连路都被杂草埋着,三姑娘屋子里除了张床什么都没有。平日里的吃食,竟是连丫鬟都不如……”
这就是在说应氏的不是了。
应氏假装咳了一声,看了躺在床头闭目不语的严氏一眼,敷衍道:“嬷嬷也知道,那院子本来没打算住人的,谁知三弟一家过来,多出那许多事,一时来不及收拾那院子。再说,谁知道她是因为这事儿不痛快呢,还是因为对兰芝心有愧疚呢?”
严氏眼皮也不抬,打断了她的话:“慧茹,这儿也没外人,你不必跟娘说那些场面话。如今王氏的事,也就这样了,她自个儿想不开,也怨不得旁人。只是玷污了我那佛堂净地。”
“明儿就叫人过来给娘把佛堂翻修一遍。”应氏知机答道。
严氏抬眼看了看她,微微点了点头,接着道:“只是三姑娘,你如今得自个儿养着,还得好好儿给我养着。再过几年,她就出阁了,能吃掉你什么?养好了,可是能派上大用的!再说了,给毓芝准备的嫁妆,多少是那孩子给你带来的,你心里不也该有个数吗?”
应氏心头虽然不痛快,也只好勉强应着。
严氏继续道:“以后她就住到你琅玉苑去,吃穿用度一律和毓芝一个数……”
堂外灵芝还在拼命喊着,可惜庭院深深,内屋根本听不见。
灵芝喊累了,不顾廷雅小令一个劲儿地劝,只木愣愣红着眼睛瞪着紧闭的院门。
忽一个丫环拉开门,探出头来问道:“柳姨娘来了吗?”
有人答:“还没有。”
趁这当口,灵芝一个窜身,往面前婆子胳膊底下钻了过去,一把撞在门上,将那丫环撞得哎哟一声退开去。
灵芝趁机钻进门缝,往院里跑去。
她记得严氏住的后院东厢房,不顾丫环们的呼喊,径直往后跑。
刚到东厢房门口,便听见应氏的声音传来。
“……媳妇只是不明白,这天都变了,宫里的贺礼自打去年灵芝生日就没送来了,非亲非故来路不明的,咱们安家为何还要养着她?要养着也行,只是跟毓芝同份……”
灵芝瞬间呆立在门口。
“非亲非故,来路不明,咱们安家为何还要养着她?”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在灵芝脑际炸开,将她所有的过往炸得粉碎。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安家是安家,她是她!
前世她一直不解,就因为八字相克,为何母亲那般厌弃自己,为何像软禁一般养着自己,又为何狠心将自己送到那遥远的西疆蛮荒之地和亲去?
原来如此!非亲非故啊!
接连之间,姨娘走了,父母不是父母,家不成家!
原来这天地熙熙攘攘间,竟只有自己孤身一人而已!
她想哭,又想笑,嘴角抖了又抖,脚底下竟动不了一步。
屋里应氏正跟严氏掰持,除了不知道灵芝是香家之女,每年送给灵芝的贺礼,她可一分都没少拿。
现在安家如此显赫,大老爷位极人臣,家底又丰厚显贵,宫里也再没人关照这个孤女,为何还要将她真当成嫡出姑娘养?
再加上那件事,她对灵芝一直有种惧意,让灵芝住她院里,她想想都不自在。
正说着,听见门外一阵喧嚷,有人喊着:“三姑娘!”
两人忙停了对话,悚然转头看着门口。
灵芝被丫环一推,方清醒过来。
只觉如堕深渊之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只呼呼随风而坠,无境无底,心寒至极,脑子却比什么时候都清明。
惊急反静,定定神,甩开丫环来拉她的手,用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字一句冷笑道:“我是安家嫡出的姑娘,就你们几个贱婢,敢拦我?”
那丫环被她突如其来的气势惊到,愣愣呆站原地。
“吱呀”一声,屋门忽然开了,刘嬷嬷道:“三姑娘请进来。”
灵芝挺了挺胸,迈开腿,跟着刘嬷嬷进屋去。
她看也不看应氏一眼,朝着严氏直挺挺跪下去,僵硬着道:“祖母,我要去看看姨娘。”
严氏微微点了点头:“等收拾好了再去吧,毕竟养了你一场,你去送送,是应该的。”
灵芝朝严氏磕了一个头:“孙女想现在就去,姨娘,她不是自杀的。”
严氏稍稍抬起身子,惊愕地看了灵芝一眼,道:“她自个儿去了佛堂,又自个儿在佛堂里上吊,还有谁逼着她不成?”
应氏在旁边一脸嫌恶道:“娘你听听她这话,真是。”
灵芝抬头扫了应氏一眼,应氏只觉那眼神蔓到自己身上,似被毒蛇爬过一遍,又想起那夜那一眼,浑身直哆嗦,活生生将要说出口的那句“妖气”给吞回肚子里。
灵芝僵着脖子道:“祖母让孙女去看看,必定能看出些端倪,反正,姨娘不会自杀。”
严氏又躺了回去,一个王氏的死,她根本不放在心上。
对刘嬷嬷道:“带三姑娘去吧。”
灵芝又磕了一个头,站起身,跟随刘嬷嬷而去。
王氏静静躺在一张门板上,刘嬷嬷屏退了其他人,佛堂静悄悄地,松香混着西厢飘过来的药香,在堂内交织弥漫。
灵芝跪在王氏身前,王氏脸容依旧,可她鼻尖却再闻不到那熟悉的母亲的气息。
撑在胸腑间的最后一口气散去,她此时才觉一路急坠,终摔落着地,血肉骨皮尽裂,三魂六魄皆飞。
离别十载,重回今日,几息温存,再度阴阳相绝。
胸腔中的酸楚灼心烧肺,澎湃而出,漫过嗓子,嗓子发涩,冲上鼻尖,鼻梁发酸,最后所有悲痛与哀戚,化作两行清泪,如决了堤的江,无止境一般连绵流出。
这世间唯一一个疼她的人也没了。
就算上天怜她让她重活一世,终究还是只留孤零零的自己。
“娘!”她喊了一声,再抑制不住,伏在王氏胸口,嚎啕大哭起来。
第006章 篱下求存
应氏带着安二老爷过来时,灵芝已哭累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庆幸自己不再是那个孤苦无措的女孩,这一世,即使只有自己,也要好好活下去。
她简单看过王氏尸身,衣裳完好,除了脖子上深陷的红紫印记,其他地方并无伤势。
她又在佛堂中转了好几圈,佛堂布置得很简单。
北墙一尊持香坐莲南海观音,一张螺钿缠枝纹梨木香案,案上供奉着瓜果寿桃,一尊精致华贵的二层八龙柱紫铜香炉,下层熏香温热,上层炉中插了三柱普通线香,松香味儿便是从这里而来。
西墙立了一架三脚紫檀脸盆架,摆了铜盆胰子手巾等物,用作进香前净手洁面之途。
还有两把酸枝圈椅并一张束腰高几,其中一张圈椅倒在门中央,想来是王氏上吊踏脚之用。
高几茶盘中一套双色松蛙趣图朱泥茶具,四只茶盏静扣着,她一一仔细嗅过,没有使用过的痕迹,也没有异味。
一切都很正常,只是转到观音像跟前时,除了更加浓烈的松香味儿,还多了一种淡淡的甜香。
那甜香不是任何一种她闻过的花香果香,但是却是存在她记忆之中的,她在什么地方闻过?
她又跪坐在王氏身边,呆呆看着王氏的脸庞,脑中努力思索着。
安二老爷进来时,正看到这一幕,只见灵芝小脸瘦得下巴尖尖,怯怯生娇,一张脸只看得见一双水灵灵的大眼,哭肿得跟桃儿似的,头发也散了,垂了几绺在鬓间,更显得楚楚可怜。
他虽从来对灵芝不上心,但看见她这般单薄可怜的模样,心头一软,转过头狠狠瞪了应氏一眼。
应氏毫不露怯地又狠狠瞪了回去。
安二老爷不满地轻哼一声,转过视线看着灵芝道:“怎么,还难过呢?”
灵芝本想对他如对应氏一般,视若无物,可转念一想,要想查清王氏死因,必须得借力。
祖母病怏怏躺在床上,很多事情都插不上手,若有安二老爷开口,事情便好办得多。
如此想着,方抬起眼来,泪眼婆娑地看着安二老爷,跪着一步步蹭过去,一把抱住他小腿,哭着喊道:“父亲!姨娘没了!”
安二老爷刚三十出头,正当壮年,身量高长,一双眼明亮多情,白净脸皮,留着两撇山羊胡子,一派逍遥模样。
一身花团锦簇的枣红地程子衣,腰上垂着一块打着方胜璎珞的双面镂空雕荷白玉佩,系着鹤鹿同春织金丝绣香囊,盛的当然是他引以为傲的安家独方调配的“玉生香”。
他是个博爱之人,爱香,爱花,爱诗,爱画,爱这世上一切美丽的东西,当然也包括美丽的女人。
爱分出去太多,便不够用,落到子女身上,就剩不下几分舐犊之情。
孩子嘛,好好长着就行,是他的想法。更何况灵芝这个不是自己血脉的孩子,甚少在他的关注之中。
但他终究是个心软多情的人,灵芝这一哭一跪一抱,一张晶莹小脸梨花带雨,一身单薄衣衫弱质纤纤,端的是让人肝肠寸断、怜意丛生,也不知触动了他哪根心弦,心口一酸,滴出两滴泪来:“我儿快别哭了,还有父亲母亲照看你呢!”
应氏却看不下去,她本就泼辣要强,掌家多年,没人管制,又在京城之中,娘家武定侯府近在咫尺,愈加霸道。
闻言在一旁开口便骂:“呸!一个姨娘,算哪门子母?嚎什么丧,赶紧将人抬走得了。”
灵芝装作被她吓坏,忙收了哭声,被吞回去的哭声变成无声的抽泣,双肩耸动着,却咬紧牙没有声息,更让人生怜。
安二老爷本就不喜应氏母夜叉的模样,见她在孩子面前给自己落脸,也怒从中起,瞪向应氏:“你这悍妇!若不是你管家无方,怎会逼得好好一个姨娘上吊自缢,还扰了娘清修!”
应氏见他将罪过安到自己头上,更按捺不住,声音顿时挑高八度直嚷嚷:“怎么是我逼死的啊?你倒是说说看!娘都说了,她就是因为害死了兰芝,心中有愧,自个儿要去赔命的!”
灵芝心中咯噔一响,难怪前世王氏死的时候,有人说她是被二姑娘拉下水的。如此听应氏说来,二姐兰芝的死,怕是和王氏有关系。
不过她不相信王氏会害人,一定是意外,安家却将罪责推到王氏身上,王氏自己也心怀愧疚,故而与灵芝一般,成了安府遗弃之人。
灵芝只觉愈加酸楚,可怜的姨娘,她该有多自责,又该有多苦啊!
安二老爷见应氏还敢回嘴,气得火冒三丈,正要发飙,听得一句尤带稚气却坚定地声音:“姨娘不是自杀的!”
他低头一看,抱着自己腿的灵芝,含着一汪泪看着自己,目光清澈又坚毅。
应氏抢着骂道:“你是睡糊涂了还是哭疯了,说什么浑话呢?”
又向外头喊:“来人,把三姑娘给我拉出去!”
安二老爷被灵芝一看,火气都觉消了,小心翼翼扶着她起身,还替她拍拍膝盖上的土,低声道:“好孩子,爹知道你难过,不过都已经这样了,还是让姨娘安心走吧。”
灵芝抓着安二老爷的胳膊晃着,焦急道:“爹,你要信我,姨娘真的不是自杀的,你让仵作来查查看,一定有问题!”
外头进来两个婆子,伸手就要来拉灵芝,被安二老爷一瞪,只好看看应氏,又缩了缩胳膊站回去。
安二老爷厌恶地看了应氏一眼:“你看看你,连个孩子都容不了,娴德贤惠,你占哪一个?”
应氏气得浑身发抖,被他当着下人如此作骂,只觉愤恨羞愧难当,直嚷嚷着就朝安二扑过来:“好啊!你这么护着这个妖怪,莫不是你在外头留的野种!”
灵芝听她越说越过分,冷着眼抬头盯着她,应氏接触到她的目光,饱含怨毒憎恶,根本不像一个十二岁小孩的眼神,心头一慌,不知怎么脚下一绊,“吧唧”摔了个狗啃泥,头上的一柄紫玉髓莲瓣多宝发钗都跌落出来。
再顾不上安二,干脆往地上一趴,哼哼唧唧哭起来,两个婆子忙将她扶起,其中一个又赶紧扶起绊住她的那把圈椅。
安二冷冷看着她:“多行不义。”
又对婆子道:“先送你们太太回去。”
应氏哼哼着,脸带哭色,回头扫一眼灵芝,又避如蛇蝎一般将眼神挪开,悻悻然而去。
灵芝借机往安二老爷身上一靠,怯怯道:“爹,娘为何不喜欢我?”
安二抚了抚她的额发,叹息一声道:“别管她,以后爹护着你,不行你就住到柳姨娘的烟霞阁去。”
说曹操曹操到。
柳姨娘匆匆进了门来,先向安二老爷行过礼,柔声道:“老爷!已遣了人去通知王氏家人,点了一副杉木的厚板棺材,铭旌设重白蜡等物也已置办下去。老夫人说自缢不吉利,就不举丧吊唁了,在家中设个灵堂,请和尚道士做三日法,便请入土。老爷看还有何吩咐?”
灵芝插嘴道:“我想给姨娘戴孝守灵。”
“这。”柳姨娘迟疑着:“三姑娘,这不合规矩呀。”
“准了!”安二老爷挥挥手,反正灵芝不是她的骨肉,他没什么忌讳,加上此刻万般怜惜这个孤女,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
灵芝忙跪下给安二老爷磕头:“多谢父亲!灵芝还想请父亲请仵作来给姨娘验身!”
第007章 蛛丝马迹
这下轮到安二老爷迟疑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灵芝接着道:“若姨娘真是被人害死的,就在祖母院中,歹人这般肆无忌惮,祖母岂不是也有危险。好歹查一查,安祖母的心,也是爹的一片孝心。”
安二老爷还是很注重“孝”这个字的,听灵芝这么一说,想着大不了仵作白跑一趟,确实也好让大家安心。
便点点头应下来,又对灵芝道:“不过,若仵作验过之后,你可不得在外面胡言乱语了。”
灵芝一听有了希望,大怀快慰,真心实意地满含感激道:“是,爹!”
安二老爷满意地拍拍她头:“也别回去了,就在你祖母房中用午膳吧。”
灵芝满怀心思回到正厅时,厅堂内已站了一地的丫环婆子。
祖母带着盘金花鸟纹眉勒,靠着湖蓝地童子献寿桃彩缎方形迎枕,半倚在对门大炕上。
姑姑安怀玉长挑脸,杏核眼,也是个美人,一身赤芍地蝶戏兰对襟窄袖褙子,挽着堕马髻,一头珠翠,坐在绘着远山寒梅的黄花梨炕屏边上,轻轻替她捶着腿。
廷雅廷信两兄妹乖乖站在安怀玉身侧,见灵芝进来,都目透担心之色地看向她。
炕旁方凳上,还坐着安三老爷的太太徐氏。灵芝向祖母和姑姑见过礼,又向徐氏问候过,便退到一旁。
安怀玉不知灵芝身世,只知道灵芝不受安家待见,但母亲想将她许配给信哥儿,明里暗里提过,会许一笔异常丰厚的嫁妆,便勉强对灵芝有了几分亲近之心。
遂主动招呼灵芝到跟前来,拉着她的手打量道:“可怜的孩子,以后姑妈定得多疼你几分。”
说着,将手上一对鎏金绞丝镯子褪下来,塞到灵芝手中。
灵芝深深地福了一福,道了谢,站到廷雅旁边。
大人们似已忘了王氏的死,闲闲聊着家常。
廷雅悄悄握住灵芝的手,附到她耳边低声道:“别难过了,还有我们。”
灵芝感受到她一片真心,胸口一暖,眼圈又红了,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以示回应。
另一侧的廷信凑过来悄声道:“听说,你说王姨娘不是自杀?”
灵芝点点头:“绝对不是。”
廷信显然想帮忙,锁着眉,热心分析道:“刚已听几个丫环说过,当时是姨娘一个人在佛堂中,她们并未见到有人出入,若不是自杀,她是如何上吊的呢?”
灵芝茫然摇摇头,紧咬着下唇:“我不知道,但一定是有人暗害她。”
廷雅也思索着:“那就不是院内的人,可能是从后院翻墙来去的。”
松雪堂本就在安府西路的最北面,佛堂后院是小片银杏林,再过去就是围墙,从后院逃跑,确实有可能。
灵芝还是想不通,姨娘遇到外人,至少会呼救出声吧,没有伤痕,又怎么解释呢?
况且,那人怎么知道姨娘要去佛堂,又为何要事先躲在佛堂中呢?
灵芝越想越觉得脑中一团浆糊,似缠成一堆的麻线,怎么也理不到头。
还有那甜香,到底是从何处来?她隐隐觉得,这是其中关键。
一直到用过午膳,众人回到厅内吃茶解腻,灵芝还在想着这个问题。
徐氏刚告辞一会儿,门口丫环打起帘子道:“老夫人,尉姨娘带着攸哥儿来了。”
一着烟柳色比甲、湖绿长裙的袅娜少妇跨进厅内,牵着一个走路还带蹒跚的小哥儿,向严氏福道:“娘可安好?没受惊吧?”
严氏敷衍地“嗯”了一声。
少妇又推那小娃娃道:“快向祖母问好。”
那小娃娃张张嘴,吐字囫囵不清,依稀听着个好字。
严氏脸上才挂了笑,对身旁嬷嬷道:“快把攸哥儿抱过来看看,都会说话了!”
说来安二老爷,还真是个艳福不浅的。
应氏虽然凶蛮,长得也颇为艳丽,杏眼大嘴高鼻,就是相由心生,看起来总是凶巴巴的。另外几个妾室,那是桂芳兰香,各有各的美。
已去的王氏胜在端庄贤淑,柳氏秀丽婉转,这尉氏是近几年安二老爷的心头肉,白玉肤,秋水眸,方口鼻,樱桃嘴,亭亭玉立,清丽动人,生下攸哥儿之后,更添了几分柔美,将个安二老爷拴了好几年,让应氏妒恨不已。
严氏却不喜她出身太过低贱,原是个勾栏里的伶人,拿来当婢就算抬举了,最多做个通房丫头。
安二老爷在别的上头犹可顺着娘,在女人上头,却相当任性。
哪有真正拧得过孩子的父母?
几番较量下来,严氏还是眼睁睁看着二儿子将这戏子脱了贱籍抬成了妾,只不过嫌她上不得台面,甚少让她出来见客。
今日若不是事出有因,也不会见她。
虽不喜欢她,但见到亲孙子,还是疼的。便让丫环搬了方凳来,让尉氏坐下。
尉氏向安怀玉见过礼,又看向灵芝,满眼同情道:“三姑娘,节哀。”
灵芝正想那甜香想得出神,听到声音,抬眼看去,眼神与尉氏撞在一起。
脑中顿时闪过一片亮光,心头豁然,脱口而出道:“是蜂!”
正哄逗孙子的严氏被她吓一跳,颇为不满道:“又神神叨叨什么?”
灵芝一阵激动,哪有功夫管她说什么,匆忙道:“祖母,孙女有事要去找父亲,先告退。”
不待严氏表态,就一个箭步窜了出去。
把个严氏一口气气得堵在胸口,亏安怀玉忙捋了几下,才悠悠扶着眉勒咬着牙道:“真是个孽障!”
原来灵芝见到尉氏,便想起两年前,在新安郡的时候,自己偶然被蜜蜂扎了手,是尉氏亲自用母乳给她涂伤口。
当时,那被蜜蜂扎过的伤口,就留着一丝这种淡淡的甜香!
她一口气跑出松雪堂,王氏遗体已经被送到搭起白棚的念祖堂前。
安二老爷刚刚送走仵作,揪着眉头,站在王氏棺材旁沉默不语。
已恢复过来的应氏带着柳氏,正张罗着一众婢仆将灵堂摆设好。
灵芝直接冲到安二老爷身边,未语泪欲滴,又强忍回去,急急道:“父亲,是蜂毒,姨娘是死于蜂毒!”
第008章 嗅香之灵
一旁的应氏见她过来,本就不爽快,听她说完,便嗤一声向身旁的柳氏讥笑道:“笑死人了,这么大个人,还能被蜜蜂蜇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柳氏也微微一笑,柔声附和道:“是,这时节,也没蜜蜂呀。”
灵芝不理他们,只满怀殷切地看着安二老爷。
安二老爷眉头锁得更深,光洁的额前拧出三道川字,搓着胡子,看着灵芝道:“有何凭据?”
灵芝急了:“一定是,不然那佛堂之中,为何会有蜂毒之味?”
安二老爷转身往堂内走去,一面道:“跟我来。”
灵芝随他进了厅堂,绕过一扇窄长的湘绣二十四孝屏风,穿过云锦纹雕花落地罩,径直来到里间。
安二老爷让随身小厮守到门外,回过身一脸凝重地看着灵芝:“你怎么知道蜂毒之味?”
就凭她能说出蜂毒两个字来,安二老爷便不敢小瞧这个女娃。
灵芝前世从未把自己能嗅到细微气味的事告诉别人,因她自生来便如此,并不以此为意。
直到在去楼鄯的途中,穿过沙漠绝境沧海之时,她能凭风与水的味道辨别方向,震惊众人,才明白自己这也算是天赋异禀。
这一世,她已有了盘算,以自己这个特异之处,学制香和香,岂不是如鱼得水。
想到此,便和安二老爷坦诚道:“八岁时候,我曾被蜜蜂蜇过,因此记得蜂毒的味道,而姨娘自缢的佛堂中,也有那种味道。”
安二老爷更为惊异:“我怎么没嗅到?”
“父亲可还记得灵芝七岁那年,程家伯伯拿了两幅展子虔的《游春图》来让父亲鉴赏辨别真伪,灵芝一眼便指出真迹。”
“难道不是猜的?”安二老爷盯着灵芝,心头不知为何有些发毛:“你七岁能懂画?”
灵芝摇摇头,认真道:“并不懂。
女儿只是能嗅出画上的气息。
当时,其中一幅画,笔墨古旧,卷轴气息久远,且有长久存于匣椟的空尘味道;另一幅墨迹气味稍新鲜,有风吹日扫的气息,还沾了些胭脂酒香。想来真迹是舍不得一直摆在外供人玩赏的。女儿是凭此判定画之真伪。”
安二老爷一双眼瞪得比铜铃还大,皇家的制香师中,也有不少嗅觉高人一筹的,但比起灵芝这种天生灵敏,又自不可同日而语,当下惊疑不定地看着灵芝:“你竟然能闻出画上的年岁味道!”
这个平日里似影子般的小女娃,竟有这份惊天的本事!
安二老爷不敢相信,指了指自己,道:“那你能闻出我身上有什么味道?”
灵芝张口便答:“丁香与七里香味道最重,除此之外还混有龙脑、薄荷、佩兰、菖蒲石、檀香。”
安家以香艺著世,安家后代从学识字开始就学认识香料,而灵芝对香料的味道更是过鼻不忘,因此对这些味道,再熟悉不过。
安二老爷此时已目瞪口呆,灵芝说出的,正是他香囊中“玉生香”的原料方子。
灵芝继续道:“这几种香历久弥远,想是父亲香囊中早配制好,随身携带的香。其香之上,有沉水之香,是沉香合中之后火燃的味道,该是父亲房中所用香篆。
另外还有白芷混合樟脑的气息,味沉而新,应是衣物所用熏香。还有一丝淡淡浮于表缠于肤的新鲜桂花香,想来该是月桂苑的味道。”
月桂苑是尉氏的居所,此时金银桂开得正繁,桂香馥郁,安二老爷晨间刚从那里出来。
还有几丝玫瑰胭脂的味道,她没说,因为这是尉姨娘身上的气味。
安二老爷已楞得似块木头,张着嘴呆看着灵芝,心头一阵惊一阵喜!
这可是制香的不世之材!
那《天香谱》用材怪异奇诡,比如什么采过野山兰花蕊的蝶翅,露水泅过三次的中秋后玉簪花,启明已落金乌未出之间抽芽的艾草。
还有很多需要炮制的部分他都把不清火候,若有灵芝这鼻子,还怕什么和香制不成?
可灵芝根本不是安家的人,她是不能知道《天香谱》香方的!
可是,安二的思绪已飞出去老远,想着若能将《天香谱》的方子都配出,那自己,离名垂千古流芳百世都不远矣!
应氏说得对,这女娃是不同于常人,可这不是妖,是仙啊!
灵芝看着安二老爷一张脸从惊愕变成傻笑,疑惑不已,试探着喊道:“父亲?”
安二老爷这才回过神来,想起他们本来在讨论的事情,清清嗓子,压低嗓门道:“好孩子,你说的有道理。爹看你是个聪明懂事的,不妨告诉你,刚才仵作验过,在王氏脖子伤痕处,发现一个极小的针眼。可她又没有中毒的征兆!”
“爹现在想起来,真是蜂毒,蜂毒能让人窒息而死,又无其他中毒迹象。”他越说越觉得这事情不简单。
他确实是在灵芝告知之后,才想起来蜂毒。
应氏说蜜蜂蜇不死人,他当然也知道,可是若是三百只五百只蜜蜂的毒呢?
而安家自己的香坊中,正有这种浓缩提炼出来的蜂毒!
灵芝得到父亲肯定,又听说了仵作的结论,心中稍微踏实,这么一来,王氏就不会被当成自缢而冤死去了。
不过她也同样不解,蜜蜂的毒怎能让王氏死去呢?
“这蜂毒是不是炮制过的?”她不知道蜂毒是炼出来的,却隐约觉得应该和炮制香料一样,能将那最纯最澈的香气提出来。
安二又被她的天分惊到,点点头,斟酌着道:“王姨娘确实是被害的,但这件事,暂时不能张扬出去。”
这件事牵涉到香坊的蜂毒,蜂毒是怎么来的,他必须彻查。为免打草惊蛇,他决定先按兵不动。
“爹会去查,你先乖乖回去,记得不要告诉别人,知道吗?”
“我能帮忙!”灵芝急迫道,她不管这蜂毒背后会牵扯到什么,她只想找出害死王氏的凶手!
既然确定王氏是死于蜂毒,那就好办了。
“怎么帮?”安二不解道:“王氏是怎么被刺死,又是被谁摆做自缢的模样,你也能查吗?”
灵芝坚定道:“不管对方是如何做到的,既然用了蜂毒,那接触之人,身上必也沾了蜂毒之味,这人,我能把她找出来!”
安二不由讪笑,果然还是小孩子,想得太简单,拍拍灵芝肩道:“傻孩子,别说那人有可能会沐浴更衣,就是净净手,那些微气息也早散了,你以为还能闻出来吗?”
灵芝抬头看着安二,点点头:“虽不能闻出蜂毒气味,但能闻出心虚之味!”
第009章 霜打菊落
灵芝垂着头,在念祖堂走了一圈,又默默回到松雪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祖母在歇午觉,安怀玉带着廷雅也在西厢房休息。灵芝独自坐在廊前,一阵秋风带着凉意扫过,廊下候着的几个丫环身上的气息,都随着风息来到鼻尖。
她又在松雪堂前院后院转了一圈,一个人走进佛堂去了。
“三姑娘怕是伤心得魔怔了。”有几个松雪堂的丫环凑一起窃窃私语道。
“真可怜见的,眼都哭肿了。”
“这王姨娘也是个可怜人,人走了,也就三姑娘为她哭一场。”
正说得热闹,一个穿着撒花缂丝杏黄比甲的丫环进来道:“二老爷说了,大伙儿先把手头的活儿放一放,到佛堂去一趟。”
众婢一愣,其中一个和她相熟点的,攀着她青衣长袖问道:“云裳姐姐,可知是何事?”
云裳是安二老爷的通房大丫鬟,身量高挑,长眼秀眉,此时肃着一张鹅蛋脸道:“按老爷的吩咐过去就知道了。”
众人心里都不免有些忐忑,那攀着她袖子的也继续问道:“姐姐能不能先透个信儿,一会儿若老夫人问起来什么事,我们也好回话。”
余下几人纷纷附和。
云裳犹豫几分,方压低嗓门道:“你们知道吗?仵作查出来了,王姨娘是被人用蜂毒给害死的!那害人的人,一定就在老夫人院里!”
那几个丫环唬地脸色都白了,一个喃喃道:“不是要把我们都送官吧?”
云裳摇摇头,神神秘秘道:“不用,二老爷自有办法。你们可知,他日日与香打交道,对香的味道最熟悉不过,那害人之人,沾了那蜂毒,却不知蜂毒的香味最是缠绵,洗都洗不掉!只要让二老爷近身闻闻,便能知道谁碰过了!”
几个丫环方松了一口气。
有人讶道:“二老爷这般厉害!”
“怪不得能任调香院院使!”
有人拍拍胸口:“反正不是我,随便怎么闻。”
有人揣了心思,微微红了脸:“会,凑多近闻?”
“呸!”这丫头被另一人啐了一脸。
“你个小浪蹄子,恨不得二老爷把头凑到你身上是吧!”
云裳见她们越说越过分,忙道:“好了好了,都正经些!妹妹们都是老夫人知心的人儿,我才把这事儿悄悄告诉你们的,可千万别说出去。万一被那害人的人知道,刻意用别的香盖住味儿就不好办了。我还得寻别人去,所有今日来过松雪堂的人都得来。你们先过去。”
说完匆匆走了。
虽说她叮嘱过此事要保密,但安二老爷要靠闻香抓凶手的消息,还是转眼间传遍了整个安府。
灵芝跪在观音前,佛堂内已收拾过,一切都回复原状。
只那二层香炉最下头的温炭还闪着火星,熏着上头一层的香灰,散发着清新的松香味。
灵芝在观音前磕了三个头,希望菩萨能保佑姨娘,下辈子投好胎,嫁个好人过好日子。
她缓缓起身,以她的身高,那案上的香炉正好凑在鼻前。
果然,那香炉前的蜂毒香味最浓,她又凑近了些,细细嗅着。
针眼。
那蜂毒是由针扎送入姨娘体内的。
姨娘又是怎么会被针扎到咽喉的呢?
等等,除了那松香和蜂毒香味,还有一小丝若有若无的燃蜡的味道,是怎么回事?
她伸手朝那香灰扒去,却被烫得手往后一缩。
这才想起来拿起旁边一只线香,往香灰中探去。
上午进出过松雪堂的丫环婆子都来了,五人一组,进到佛堂中,由安二老爷带着灵芝从她们身前身后走一圈。
都出去之后,灵芝附在安二老爷耳边,说出几个字。
安二老爷惊疑地看着她,灵芝点点头:“在父亲派人散布要闻香识凶手的消息之前,我已将这些人的气息记在心里,而在她们进佛堂的时候,只有她身上的气息变了,加了相当厚重的桂香,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安二老爷一拍大腿,朝身旁小厮道:“把菊芳带进来,其他人散了。”
菊芳在听闻自己留下的那一刻,后背就冒出了丝丝凉气,不过还是撑着一口气,提起步子进到佛堂来,她故作镇定看着安二老爷道:“老爷,叫菊芳还有何吩咐?”
安二老爷闲闲地在圈椅上坐下,翘起二郎腿,双手十指交扣,下巴往观音像前一努,道:“敢当着观音的面杀人,看不出来,胆儿够肥啊。”
菊芳双手紧紧绞住帕子:“老爷说什么,菊芳不太明白。菊芳今儿陪姨娘过来,就一直在院外……”
安二老爷打断她的话:“你选吧,是现在招,还是受刑之后再招。”
菊芳再撑不住,“扑通”跪在地上,一面磕头一面道:“老爷,冤枉啊!奴婢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灵芝冷眼看着她,她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菊芳!
虽说她对她们娘儿俩也是不冷不热的样子,但好歹日日伺候照顾她们梳洗更衣,相处好几年,感情也不是没有。
可她竟然要了姨娘性命!这是为何?
灵芝冷冷道:“菊芳姐姐,你说冤枉。早上出门的时候,你身上还只是香囊中的薄荷艾草香,午时在院中的时候,多了一层皂角的味道,而现在,你不仅换了一身衣裳,还全身都是浓浓桂花香。你以为这样,就能遮住你身上的蜂毒味道了吗?”
菊芳听着她的话,渐渐浑身开始打颤,待她问出最后一句,如遭雷击,跌坐在地,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还有味道,这不可能!”
安二老爷大喝一声:“老实交待吧,为何要杀王氏?谁是帮手?又是谁遣你来的?”
菊芳眼珠子乱转,忽想起什么一般,仍勉力犟声道:“冤枉啊老爷!冤枉啊!就算奴婢身上有什么味道,也是搬动姨娘的时候沾上的,奴婢跟姨娘没怨没仇,为何要害她?姨娘一个人进佛堂的时候,奴婢就在院里跟银桂聊天,好半天看姨娘没出来,才进去看看,结果,结果就发现姨娘吊死在房梁上!”
“奴婢怎么可能害姨娘呢?老爷,真的冤枉啊!”
安二老爷微微皱眉,他也想不通,菊芳当时没进佛堂,松雪堂的好几个丫环都可以作证,那王氏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第010章 抽丝剥茧
菊芳还一个劲儿的哭喊冤枉,安二老爷的犟脾气上来了,一挥手:“拉下去,用刑,看她招不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几个小厮拖着菊芳出去了,安二老爷还在沉思。
灵芝站起身,站到观音像前。
安二老爷抬眼看着她,问道:“你做什么呢?”
灵芝看着香炉道:“父亲,姨娘进了佛堂,是不是就是站在这里进香?”
“当然,进佛堂不进香还做什么?”
“女儿在想,若是站在这里,要被针扎进咽喉,那带着蜂毒的针,倒像是从香炉里自己飞出去的一般。”
安二老爷心头一震,站起身子,也来到观音像前。
没错!
若是王氏站在这里,二层香炉正好到她咽喉处!
可针怎么会自己飞出来?
他盯着那香炉看着。
灵芝接着道:“刚刚女儿在香灰里发现一点东西。”
“什么?”安二老爷越来越对灵芝感到惊异,这个小女娃,很多事情想得比他都周到细致。
“一小撮残蜡。”灵芝抬眼往安二老爷看去。
安二老爷张大了嘴:“蜡?”
“正是。”
“蜡在香灰中,炭气熏香的时候,蜡会融化!”
灵芝点点头,这个父亲看来还不是很笨。
她看到蜡的时候,就已经猜到几分。
空无一人的佛堂,针眼,蜂毒,以及香灰中的小撮凝蜡。
这些事物瞬间在她脑中串联起来,环环相扣,结成一个早早摆好的圈套。
王氏死于蜂毒,蜂毒来自细针,既没有人,那细针便是自己飞向王氏咽喉。
怎么能自动飞出来?蜡就成了关键。
她想到在前往楼鄯时,见过的边境军队里,能飞石射箭的弩机。若是有这样类似的机关,用蜡将针固定,待蜡融化之后,针便能飞出来!
但她不敢直接将想法告诉安二老爷,他会真把自己当作妖吧,一个深闺女娃,怎会知道弩机这种东西!
她满怀希望地看着安二老爷,盼着借他之口,找到真相。
安二老爷一挠头,又看向灵芝道:“蜡融化,和针有什么关系?”
灵芝无奈垂下头,还是高估这个父亲了,她叹口气:“问菊芳吧。”
菊芳又被拖了上来,十指血迹斑斑,衣裳也污烂不堪。
“招了吗?”安二老爷问。
“嘴硬得很,只喊冤枉。”一个小厮答。
安二老爷踹了瘫倒在地的菊芳一脚:“你不招,也没关系,就看看是你的皮硬,还是嘴硬!”
灵芝忍不住插嘴:“姨娘在佛堂中的时候,你确实没进来。那姨娘在进佛堂之前呢,你去了何处?便是在那时偷偷将毒针放入香灰中的吧?实话告诉你,你放在香灰中的蜡,已经被我们发现了。”
菊芳脑子嗡的一声,她确实是在那时候偷偷去佛堂的,还在院门口和端茶的竹青擦身而过。
怎么办?她们知道了机关,会不会查到那人身上去?
她觉得身子渐渐冷下来,可是不能招,不招的话,才能保住娘和妹妹的性命!
正在这时,门口小厮道:“二老爷,老夫人传话问审得怎样了。”
安二老爷闻言皱皱眉,大手一挥:“走,带去母亲那里审,把人都给我叫来,看看在安家作乱是个什么下场!”
松雪堂宽阔的前院中,一溜木凳排开,刘嬷嬷扶着严氏坐在抬出来的湘竹贵妃榻上,两边依次坐着应氏、柳氏、尉氏,并其他几个姨娘。
安怀玉毕竟是苏家的人,带着廷雅避了嫌,在西厢房中未出面。
后面站了两大排丫环婆子,有胆小的,捂了眼,不敢看瘫倒在地的菊芳。
秋日暮阳似血,红霞罩天,斜斜洒在院中雕琢蕃草纹的青石地砖上。
让人分不清上头的红,究竟是残阳的影,还是菊芳的血。
安二老爷拿了条皮鞭挥在手里,已经抽了十几下了,菊芳此刻就如哑巴了一般,连冤都不喊,只偶尔抽搐一下,任凭血肉在皮鞭下乱绽。
严氏皱着眉:“可别屈打成招,确定是她吗?确定就打死给王氏赔命就行了,别折腾了。”
应氏劝道:“娘,您可别心软,让其他人都好好看看,这种贱婢,竟敢害到主子头上,可不能让她死得痛快!”
柳氏也在一旁细声道:“她区区一个奴婢,怎敢做这种大事,必是身后还有主使,就算,为了活命,也定会招的。”
这一句,倒是提醒了安二老爷,大声道:“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招出来是何人所使,便放你一条生路!”
趴着的菊芳抬起头来,透过披散地乱发看着安二老爷,气若游丝问道:“真的?”
安二老爷拍拍胸脯:“君子一言九鼎!”
菊芳似溺水的人看到浮木一般,捏紧了拳头,颤巍巍伸出一个手指头。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那带血痕的手指尖上,只见那手指不停颤抖着,忽停下来,指着一个方向。
所有人都朝那个方向看去。
尉氏!
尉氏呆愣在地。
安二老爷首先一鞭子向菊芳抽过去:“胡闹!”
菊芳哽咽着,挣扎着朝尉氏的方向爬去:“姨娘奶奶,救救我,姨娘奶奶,救救我啊!”
所有人都看着尉氏。
严氏狐疑,应氏有些惊诧有些掩不住的欢喜,其他人也都讶然万分。
尉氏只愕然抬起眼看着安二老爷,道:“老爷,我。”
安二老爷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又一鞭子抽向菊芳:“再乱指,将你手指头一根根剁下来!”
应氏看着安二老爷当众维护尉氏,颇有些不爽:“老爷不是审出来了吗?怎的审出来又不相信了?”
安二老爷也没想到审出来这个结果,瞪了应氏一眼,向小厮道:“拖下去,好好伺候着,一日不说实话,一日不让她死!”
一排小厮过来,拉了菊芳拖出去。
严氏叹口气,指着院子道:“洗洗地吧。”
待丫环婆子纷纷散去,又看了看尉氏,这种戏子,谁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她皱着眉:“尉氏,你可得罪过她?”
尉氏忙站起来,坦然道:“不曾。”
“那她为何会指认你?”
“娘!妾身也不知道,妾身根本不认识她。”
安二老爷道:“娘,肯定和敬娘没关系,敬娘和王氏又没仇。”
严氏冷冷的声音压过来:“可若是和我有仇呢?”
第011章 疑云再生
这话说得院中众人都是一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严氏本没把这当回事,王氏是自杀还是他杀,她不曾放在心上,既然已经抓到人,依她的性子,当下发落了就了结了。
可万万没想到,招出来个尉氏,让她心中一颤。
她当初为了阻挠安二老爷抬尉氏进门,是用了不少阴招,包括暗中买通一个当地屠户,强抢尉氏准备生米煮成熟饭。
可惜后来被尉氏那贱人识破,提前跑了!
难道尉氏知道背后主使的人是自己?还是说她嫉恨自己冷落于她?
“你方才说,菊芳是在王氏进佛堂之前,去放置毒针的吧。”
这是灵芝的说法,安二老爷照搬了过来,他点点头。
严氏虽在病中,脑子却还清醒。
“菊芳怎知王氏要去上香,怕是她本来要害的人,是我!”
严氏的语气瞬间转厉!
安二老爷并应氏等人都扑通跪下来,黑鸦鸦跪了一院。
“母亲这是何话?怎会害您呢?”
灵芝也跟着跪在地,心中却也将这最后一环想通了。
她本也不明白,菊芳害王氏做什么,原来,她本来的目标是祖母严氏!
只不过王氏突然提议去上香,点燃了香炉下的炭盆,将蜡融化,成了替死鬼。
可怜的姨娘!
严氏的眼神似冰一样,早年间丰腴的脸已凹陷进去,干瘪的病容上添了几分森寒,肃然的脸色扫过院内众人,用似诅咒的怨毒声调道:“想我死是吗?瞧着吧,想我死的人,都会比我先死。”
她说完,便颤巍巍站起身,让刘嬷嬷扶进屋里去了。
安府安逸闲散的气氛瞬间变了,姨娘之死变成了主母临危,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起来。
从朝堂回来的安大老爷亲自部署,封了正门并三个角门,内宅垂花门更是严防死守,连只耗子都崩想溜过去。
每个院子,包括晚庭,都被里里外外翻箱倒柜清查一遍,所有可疑之物,统统清缴。
丫鬟婢妇,小厮随从,门丁护卫,就是姨娘们,也都一个个被叫去问话,这番架势,不知道得折腾几天。
姨娘无辜替死,灵芝心痛之余,又惋惜惆怅,却顾不得安府如何鸡犬不宁了。
如今在她心里,已和这个家划出深深鸿沟,迟早有一日,她会离开这里。
回到晚庭,简单拾掇一番,换上小令拿来的素麻孝服。
一日之隔,菊芳与王氏都不在了。
灵芝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庭院,想起早上与王氏重逢时的欣喜,几息功夫,却又再度天人永隔,眼眶又忍不住发酸。
早知道,就一直赖在她怀里,说什么也不起来。
这便是命运吗?
虽然重来,她还是失去了她想要守护的人。
是夜,王氏的灵前,只有扎起白绢,跪地烧纸的灵芝。
屋内念经的和尚偷懒闭了口,看纸钱的两个小丫鬟不知躲到了何处,小令倚靠在墙角打起了盹。
四下寂然,初凉的晚风啸啸而过,素白丧幡翻飞如练,雪色灯笼摇曳着烛影,让周遭的明暗都随之晃动起来,只有香灰盆上的浮屑,不知疲累地在空中打着圈儿,似九天幽冥之下采魂吸魄的墨蝶。
远处偶有惊呼或惨叫声传来,想是又清查出颇有嫌疑的婢仆,上严刑受拷打。
银汉迢迢,星河漫漫,夜色中的人间,如虚似幻。
灵芝心中那个念头犹如春芽遇水,茁壮而长,渐成大树。
离开这里!早就该这么想了!
前一世,她不知道,这天地间,原来可以如此广大,如此自由!
上天怜惜,让她回到小时,从现在开始准备,还来得及。
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金玉牢笼,去西疆大漠,踏沧海明月,追碧野千里,还要去找无迹哥哥!
他去了西疆吧?所以才那么多年都没来找她,所以才出现在楼缮深宫之中。
但是在那之前,她必须完成两件事,一是找出自己的身世,二是找到能靠自己活下去的办法。
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灵芝嗅到了一丝墨香。
“灵妹妹,去睡会儿吧。”苏廷信道。
这是他第三次来看自己了。
安怀玉担心母亲,特意与廷信廷雅留宿在安府。
灵芝依然摇摇头:“信哥哥回去吧,我没事。”
苏廷信执着地在她身旁跪下:“你不走,我也不走。”
灵芝冰凉的心中涌起些微暖意,这个人,不管前世还是这一世,都这么真心地护着自己。
她诚恳道:“信哥哥,你若真想帮灵芝,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件事。”
苏廷信一愣:“什么事,你尽管说。”
“安家的婢妇中,有哪些是在安家待了十年以上的。”关于自己的身世,她还有很多疑惑。
那日应氏说到宫中贺礼,是什么意思?安家既然不喜欢自己,又为何要当成嫡女写入族谱养着?
要找安家家仆中的老人,这件事并不难,难在要有一个熟悉安家、又能替自己保守秘密的人去查,苏廷信显然是上佳的人选。
苏廷信不太懂,茫然看了灵芝一眼,见她眼神殷切,不由自主先答应下来:“好,我想办法打听。”
“不要让姑姑知道。”灵芝又补充一句。
苏廷信觉得自己和灵芝之间多了某种奇妙的联系,那种感觉让他打消了追问缘由的念头,只要她想,他就会去做,遂点点头:“放心。”
守灵三日,很快过去。
九月初十,寅时三刻,王氏的灵柩便已从安府西北的小角门抬了出去。
灵芝不能再跟去扶灵,送走姨娘最后一程,带着小令回到晚庭。
廷雅早命秋歌端着热菜热粥在屋里候着,见她小脸又瘦了一圈,下颌尖尖如纤,心疼地拉她到桌前坐下,以命令的语气道:“快都吃了,这是加了老山参的五珍药膳煲,这是八宝素粥。”
灵芝也不客气,虽没什么胃口,但要吃饱了才有力气,遂乖乖拿起小巧精致的莲柄银勺。
见她吃得差不多了,廷雅方道:“菊芳死了。”
灵芝一愣,探询地看过去。
“喝了鹤顶红,死在关她的柴房里。”
“哪儿来的鹤顶红?”灵芝不解道。
廷雅摇摇头。
王氏的事既已了,安家其他的事情,灵芝便事不关己了。
前一世,王氏的死,只怕也没那么简单,但那时候那件事就这么悄无声息下去,菊芳后来也离开了晚庭。
日日被困于晚庭中的灵芝,根本不知道安家在发生些什么事,只知道她被送出和亲之时,安家已陷入麻烦之中。
这次的事情实在蹊跷,灵芝有种感觉,王氏的死,只是刚刚开头而已。
用过早膳,还未到卯时,廷雅催着她补了一觉,方带着去给祖母请安。
松雪堂外至少有二十个护卫,沿着围墙排开,院内也多了不少婆子,个个眼神阴兀,盯着来来往往的人。
灵芝暗叹:若这样有用的话,菊芳也不会死了。
安家像是小时候她们玩瞎子摸鱼的那个瞎子,蒙上眼,气势嚣张地在空中乱抓一气,那鱼却躲在一旁暗地偷笑。
严氏依旧那副淡淡的样子,让灵芝暂还在晚庭住着,除了小令,再指派了一个婆子一个小丫鬟去晚庭。
也没提打理院子归置屋子,便不耐烦地让灵芝退下了。
廷雅又陪着灵芝呆了半日,午后随着安怀玉回了苏府。
灵芝独自躺在王氏房中宽大的梨木架子床上,冰凉的白瓷孩儿枕和绣着百鸟闹春的锦衾薄被,还留有王氏的余香,她闭上眼,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惊醒。
隔扇半开,烛盏半明,窗外是沉如深水的夜。
那夜息中,竟传来隐约可闻的咿咿呀呀声。
听仔细了,是徽州时下最流行的黄梅调,句句残词如敲金击玉,在寂静的夜中分外清晰:
……
旧时多喜庆,今日多悲伤?
命运作弄人,沉沉夜未央。
腰若流纨素,著上绣裙装。
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
口如含朱丹,耳垂明月。
……
一咏三叹,如戚戚碎箫之声,在夜色中如泣如诉,听得人身冷心寒。
忽又安静下来,那声音消没得和乍起时一般突然。
灵芝豁然坐起身:“小令!”
小令就歇在外间简榻上,也惊醒过来,忙应道:“姑娘!”
灵芝下了地:“是月桂苑,走,去看看。”
第012章 多事之秋
月桂苑就在晚庭南面,穿过一段长长的抄手游廊,再过一扇飞檐彩绘的月洞门,便到了月桂苑的大门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门洞开,内中火把灯笼明明一片,让内院亮如白昼,纤毫毕现。
桂香扑面而来,浓了夜,馥郁醉人。
成群的丫环婆子侯在院中,窃窃私语,面色凝重。
还有好几个婢妇仆从匆匆从灵芝身边跑过,对她视而不见。
灵芝还想往前走,一个护卫模样的随从拦住她:“三姑娘,二老爷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还请三姑娘回去休息。”
“出什么事了?”灵芝问道。
那随从犹豫一下,方答道:“尉姨娘投井了。”
刚说完,一个婆子带着个挎药箱的郎中挤过来:“快让让,大夫来了。”
灵芝向小令使了个眼色,小令点点头,便向院内扎堆的丫环群中挤过去。
原来自菊芳死之后,内院便开始了一波清查,后来竟查到尉氏院中的一个小丫鬟,买过鹤顶红。
那小丫鬟受刑之后,招认了买通厨娘,将鹤顶红混到茶中,毒死了菊芳。
又招出是攸哥儿的奶嬷嬷派她去买的鹤顶红。
昨日下午,严氏派人搜查月桂苑,竟在尉氏的状奁匣子底下,找到了菊芳家人的身契!
严氏大怒,打死了攸哥儿奶嬷嬷,要将尉氏抓起来拷问,安二老爷左右为难。
最后安大老爷亲自出面,才暂熄了严氏的怒火。
哪知尉氏刚烈如此,竟不惜一死以证清白。
“人怎么样了?”回到晚庭的灵芝,听小令说了打听出来的事之后,问道。
小令摇摇头:“没了。”
灵芝长叹一口气,她不记得前世尉氏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反正攸哥儿后来是养在了应氏屋里。
又一个可怜的孩子。
秋渐渐深了,晚庭院内的蒿草已变衰黄,成群的蚂蚱蟋蟀欢快地在其间鸣奏跳跃,和安府的人们一样,快活着自己的快活。
早忘了那两个消失的姨娘,也忘了角落里这个无人看顾的三姑娘。
灵芝却并不孤单。
受了刺激的安二老爷,选择日日盘桓在书房与香坊,疗治情伤。这期间,还特意叫灵芝去过两次书房,让她去嗅品几种新出的和香,见灵芝颇有天分,又拿了几本香理香方的书册,给她看阅。
此正中灵芝下怀,自是日夜不分,如饥似渴地勤读起来。
偶尔按照简单的香方,自行采集炮制一些植株香料,过得怡然自得。
转眼到了十月。
这日灵芝正窝在窗前大炕上细读着《百家香源》,院门外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笑闹声,紧接着,环佩叮当并着翘头履沙沙踏地的声音,一叠儿扑进院来。
“灵芝!”一个黄莺般清脆欢快的声音响起。
灵芝鞋都来不及穿,踩着裹腿长袜就冲出门来:“云霜!”
应氏从来不曾让灵芝到前院见客,因此,要见灵芝的人,都得自己到晚庭来。
两个许久不见的老友紧紧抱在一起,又抬起头相互打量着。
程云霜以前还跟男孩子差不多,如今女大十八变,也出落成个小美人儿。
身形玲珑,小圆脸,尖下巴,深眼皮,眉毛带些英气,又直又黑拢在鬓边,更衬得肤如象牙,一张粉嘟嘟樱桃小嘴,讲起话来爆豆子一般,噼噼啪啪利索干净。
和苏廷雅的秀美不同,显得娇俏可人。
程云霜一进这院子便知道灵芝过的什么样的日子了,也不由簌簌落下泪来。
廷雅在一旁打趣着:“刚刚还有人说,见了面绝对不会抹眼泪的。”
灵芝也笑了,拿起帕子替云霜沾眼角,云霜自己接过抹了两下,愤愤道:“伯母越来越过分了!”
她一面说,一面拖着灵芝的手,反客为主进了屋,四下打量着毫不客气道:“破床、破柜子、连个花瓶都没有!你看你看,都下霜好几日了,地笼也不烧,炭盆子也不供!灵芝,你嫁给我哥吧,明儿个就搬我家去。”
灵芝一想到程逸风那总是郁郁沉沉地一张脸,慌忙摇头。
廷雅急了:“不行,我哥怎么办?”
灵芝作势要揪她俩的嘴:“你们两个,可还是闺阁大小姐呢,被人听到光天化日说嫁这个嫁那个这种话,自己还嫁不嫁?”
两人异口同声道:“你不也说么?”
三人又同时大笑起来。
小令给众人上了茶,带着小丫鬟扣儿到檐廊下烧炉子去了。
云霜喝了一口茶,撩起袖子一拍桌子,就开始絮絮说起自个儿这两年的经历。
讲到当今皇上入京,程老爷带头写了绝笔书,带着一众护军直入京城。
临走时,还留了厚厚白绫并好几大瓶见血封喉的毒药,命程家女眷,若事不成,当自戕,不可留人辱程家血脉。
听得廷雅和灵芝入了迷,从龙之功,当真是走攀天索,若不能登天,便是跌渊。
只见云霜口沫横飞,手舞足蹈,头上插的花钿丝带跟着乱颤,直喝了三杯茶,方才讲个尽兴。
又正了脸色,看着灵芝道:“该说你啦,你就愿意这么熬下去么?”
灵芝歪着头看着她,神秘一笑:“当然不。”
“那你有什么打算?”云霜讲累了,将下巴搁到炕上乌木案几上,撑着头道:“和你娘打擂台?”
灵芝定定看着她:“我要自己挣银子。”
云霜撇过头,和廷雅面面相觑。
“挣银子?”二人同时道。
灵芝点点头:“反正没人管我,我就自己管自己。这些下人都是银钱开路,只要有银子,不怕她们不给热汤热茶。再说,还有你们帮忙,那时候,我便能自己在外置衣被,打头面、置田庄、买宅子。”
她越想越兴奋,握着拳头总结道:“所以,我只缺银子。”
听的两人却觉得这也太过异想天开。
廷雅闷闷道:“可你要怎么挣银子?那都是外头的事儿。我那里还有些私房,先给你用着。”
灵芝坚定摇摇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们与其给我银子,不然想办法帮我挣银子,才是长久之计。”
云霜噘着嘴:“话虽如此,可要怎么挣呢?”
灵芝竖起两个手指头:“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我想办法让父亲教我和香,我自个儿找铺子卖;第二个是,汇丰钱庄。你们听说过吗?”
二人对看一眼,都点点头,廷雅道:“当然听说过,这是京城最大的钱庄铺子了。”
云霜补充道:“何止京城,整个大周朝的钱庄加起来,怕都没汇丰厉害。听我爹说,当今朝官,至少有八成和汇丰有银钱账。”
“是了!”灵芝兴冲冲道:“听说汇丰有一种生钱的法子,你们可知道?”
二人均不解地摇摇头。
这也是上一世灵芝后来无意中听应氏说过,说早知在汇丰多存银子,多生银子。她不太懂生银子是怎么个生法,倒是把这句话给记住了。
云霜廷雅二人毕竟都是闺阁女子,与外头银钱没打过交道,不知道想来也是正常。
云霜又兴奋起来:“那咱们一块儿上街,上汇丰去问问呗!可是,你能出门吗?”
灵芝狡猾一笑,她早考虑过这个问题,心中已有定计:“现在不能,不过很快就可以了。”
廷雅又想起一事,道:“对了,我哥说有几个人,让你留意。”
灵芝想起托他的事,定定神听着。
“针线坊的余嬷嬷,二老爷身边的秦护卫,膳厨房的柳嬷嬷,老夫人身边的刘嬷嬷,你娘身边的黄嬷嬷。这都是什么人?为何要你留意?”
灵芝暂时还不打算告诉她们自己的身世之秘,只追问道:“就这五个么?”
廷雅道:“哥哥只说了这五个。他们怎么了?”
灵芝郑重道:“他们都是安府的老人,我想打听一些以前的事。”
廷雅云霜只当是安府家事,也没在意。
三人约定了出门的日子,又闲聊一阵,方散了。
第013章 毓兰灵秀
灵芝将那五人在心头捋过一遍,父亲母亲以及祖母身边的人无法下手,那就只剩下一个余嬷嬷和一个柳嬷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叫来小令,吩咐她悄悄去打听打听,看与哪位嬷嬷能说得上话。
小令是个乖巧性子,在安府中一没地位二没关系,这样的人反而受最下头丫环婆子们欢迎。
因为好不容易逮着个比自己还好欺负的,偶尔还能怜悯怜悯她,享受一下施舍的快意。
因此小令在府中也有许多个干姐姐干婶婶干娘。
很快小令就带回来消息,她的干姐姐小鹊的小姐妹的干娘,是针线坊余嬷嬷手下的婆子,听说余嬷嬷好吃酒,吃了酒就喜欢讲话。
灵芝翻出王氏的妆奁匣子,里头是她所有的财产,也是王氏留下来的,八个银锞子加一把碎银子。
还有前几日姑姑给的那双镯子。
王氏的头面首饰,她都收到棺中让王氏带走了。
灵芝掏出那把碎银子,递到小令手中:“去厨房端几个趁酒的菜,再盛一壶徽州甲酒。”
既然是徽州府的老人,应当爱喝老酒。
又小心翼翼从里间拿出一个六角缠枝葡萄铜盒,打开盒盖,蛋青色的粉末细细密密,铺满盒底。
待小令办好,已是掌灯时分,灵芝带着小令,拎着食盒,往安府西北角上的针线坊而去。
晚庭在安府的中路偏南,要去西北角,要么穿过北面的一片枫树林,要么就要穿过西路的园子。
小令以为她们要从枫树林过去,结果姑娘竟然选择走西路的园子,那儿临着的可是蕙若阁。
那是大姑娘毓芝住的院子,而现在又是晚膳的时间……
果然,刚沿着蕙若阁外的鹅卵石小路走几步,一转弯,一丛石竹边,迎面便出现一队人影,领头两个拎着青花风灯的丫环,中间簇拥着一位如众星捧月的少女,往她们缓缓行来。
这便是安家的嫡长女,灵芝的大姐,十五岁的毓芝了。
只见她杏仁目银盘脸,眉峰略凸,翘鼻阔嘴,长相甚为明艳,圆鼓鼓的脸颊,比应氏少了几分凶色,却添了几分娇横。
头梳宝髻,簪着粉宝石樱花盘成花枝模样的白玉钗,花枝缠住发髻,婉妍秀丽,髻间嵌着几颗珍珠,耳上各一颗同色的明月珠耳,粒粒滚圆,熠熠发亮。
上着宝蓝掐金缠枝牡丹交领短襦,下系一条金线刺绣花鸟纹拼缀的凤尾裙,在风灯映照中,粼粼生光,炫彩夺目。
她也同时看见了灵芝二人,先是微怔,随即眼睛一亮。
故意大声道:“这是哪里来的丫环,这么不懂规矩,看见主家来了,还不给让道?”
灵芝前世对这个长姐,又嫉又怕,嫉她备受安家众人宠爱,怕她时时以羞辱嘲讽自己为乐。
可长幼尊卑有序,她又无人相护,只得默默避让。
而这一世,再见到她这般嚣张的模样,她只觉好笑和鄙夷。
她再不是自己的长姐,无需尊她,更无需怕她嫉她。
何苦上一世的毓芝并不快乐,嫁给了她并不喜欢的武定侯府二房的应二爷。
武定侯府,那是五代同堂的大院世家,这样娇蛮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如何能讨得了好?
据说受了不少腌气,连着落胎两次,伤了身不说,还被婆婆嫌没有养儿之福,给应二抬了一房又一房的妾。
灵芝只在和亲离京之前见过她一次,刚刚二十的毓芝,已像是一个久病的怨妇。
圆鼓鼓的苹果脸早凹陷下去,神采飞扬的眼睛也变得呆板浑浊,看着金玉满身的灵芝,却还不忘挖苦诅咒,附在她耳边讥笑着说:“听说那西疆可是会父子兄弟共妻的蛮荒之地。”
灵芝一直想不通,对毓芝来说,自己好歹是她的亲妹妹。自己过得凄惨,于她也没什么好处,何苦这般厌弃自己。
后来才明白,应氏的言传身教,对毓芝的影响是多么的大,以至于那时的毓芝,已经活脱脱一个新的小应氏。
毓芝也呆了呆,她以为自己说了那话,灵芝便会乖乖避让到一旁,没想到这个妹妹静静站在那里,寸步不让地看着自己。
许久不见,她已出落成婷婷少女的模样。
虽只着月白暗锦纹半旧褙子,素色襦裙,头上乌溜溜两个髫,一朵珠花也无,却身姿挺拔,在银月下清秀如风竹,妍丽似初荷。
尤其那双流波盈盈如黑宝石的双瞳,亮比星子,闪着她捉摸不清的意味,没有慌张,没有恐惧,反而有一丝,怜悯?
这眼神激怒了毓芝。
她又大喝一声:“还不退开?”
她身畔的大丫鬟名望桃的,故意大声道:“大姑娘,这不是丫环,是三姑娘呢!”
毓芝暗喜,故作惊讶往前迈了两步,来到灵芝跟前,一边打量一边道:“是三妹呀?许久不见,怎的看起来跟丫环似的?就不能穿件好点的衣裳么?要让别人看见你这模样,岂不是给咱们安府丢脸?”
灵芝微微一笑,端庄镇定回道:“是,大姐说的没错。将安府嫡出的姑娘养成丫环模样,这件事传出去,确实丢脸。”
毓芝哪还听不出她话中的意思。
她说的是她丢脸,灵芝借她的话,骂的却是养她的母亲丢脸!
可她却无法反驳,像丫环是她自己说的,这模样丢脸,也是她自己说的。
一时气不过,噎在原地,瞪着大眼看着灵芝,这个三妹,今天是吃了豹子胆么,连个婆子都能欺负的人,竟然敢跟自己呛声!
一把柔柔的声音这时传来:“毓芝姐姐,灵芝妹妹也怪可怜的,不如回头你与二伯母说说,看她身上穿的,还是秋日的薄衫呢。”
一面说,一面也走过来,笑着望向灵芝。
是安三爷家的姑娘,安秀芝。
她身着蛋青色柿蒂纹妆花褙子,秋湘色月华水纹裙,比之毓芝的华贵,显得低调很多,故而灵芝方才竟没在一众丫环里认出她来。
因安三爷那支,早在上一辈时就已分家分了出去,是以秀芝的排行,未与毓芝等人排在一起,只互相称姐姐妹妹。
灵芝也笑着回道:“多谢秀芝姐姐。”
她面上客气,心头暗笑,这秀芝表面娇怯乖巧,特别来京之后,似毓芝的影子般,跟随左右。却暗地里不知多少次挑拨自己与毓芝关系,明着暗着让自己去害毓芝。
就比如这句话,表面看起来是做中调和,实则更句句指出,自己是多受应氏苛待。
毓芝倒是越听别人说灵芝凄惨,她越高兴,闻言心情稍好了一点,扬着头道:“娘那么忙,我怎么能拿这些小事烦她。要怪就怪某些人自己命带灾星,专生祸害。对了,三妹妹不在晚庭好好住着,大晚上是要去哪里?”
她看灵芝拎着食盒往这条路走,很是奇怪。
灵芝好整以暇道:“正如秀芝姐姐所见,灵芝还没冬衣,只好自己上针线坊催催去。”
毓芝笑得几乎绝倒,把着秀芝胳膊,好不容易收住了笑,喘着气,觑着灵芝道:“是该去催催,不过三妹也别急,实在不行,我屋里几个大丫鬟往年的冬衣都还在,借你拿去穿穿。”
灵芝面对她的讥嘲,并不退让,反而针锋相对:“大姐最好在母亲父亲跟前都这么提提,让大伙儿都知道,安家的姑娘只能穿丫环旧衣过冬。”
毓芝果然又怒了:“少拿父亲吓我,不要以为父亲叫你去了书房几次,就要抬举你了!”
说完又回头对丫环道:“去跟望月门的婆子说,今儿个蕙若阁遭了贼,要盘查,先把门锁给落了,谁也不能放过去。”
望月门正是从蕙若阁通往后院的大门。
然后再斜睨着灵芝,一挑眉道:“真不好意思,蕙若阁要搜贼,三妹妹要去针线坊,还是从北边绕过去吧!”
第014章 旧情老酒
灵芝见她故意刁难,不怒反喜:“怎的这么巧,我一来,大姐就要搜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也是,大姐是丢了不少东西,第一桩怕就要好好找一找,鱼戏莲叶香囊之类。”
“你住嘴!”毓芝忙喝道。
她们二人都明白灵芝什么意思。
鱼戏莲叶香囊,是当年毓芝暗送给那人的信物!
两年前,程家还在徽州府时,一日到安家作客玩耍,随同而来的还有一位贵人,当时的河间王二子,宋琰。
现在回想起来,程家在那时就与河间王关系十分密切了。
彼时毓芝刚十二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猛的见着这人,眉眼凌厉,峻意轩昂,在一众少年中风流出挑,便暗暗上了心。
也不知宋琰对她说了什么,让她满心小鹿乱撞,巴巴地跑去见他,特意赠送了自己亲手绣出的鱼戏莲叶香囊,为免被人看见,还带上当时年仅九岁的灵芝。
尚懵懂的灵芝不知道他们二人是否约定了什么,香囊宋琰倒是收下了。
那日回来之后,毓芝和应氏问起与应家的口头婚约,应氏奇怪,刨根究底地问下去,毓芝便明说要等宋琰提亲。
把个应氏气得七窍生烟、差点吐血!要不是柳姨娘相劝,她当时就要把毓芝锁到祠堂去。
她深知长女任性,却不知任性到如此地步!
男女私相授受不说,还有婚约在前!
这些也都撇开不论,那时的河间王只是一个被弃于封地的落魄王爷,据说最艰难时,王妃还要亲自下地播种。
应氏怎么可能放着武定侯府不让毓芝嫁,反而选一个落魄王爷的儿子,还不是嫡长子!
而最后不知怎的,应氏又想起了灵芝这个出气筒,憎怪灵芝拉着毓芝去见宋琰,罚她跪了三日祠堂,抄女诫二百遍,足足抄了一个月。
没想到当年应氏根本看不上的河间王,转眼间成了天下至尊之君,他的二子宋琰,也成了尊贵无匹的平远王。
应氏不知作何想,自是将这段事封于尘中不再提。而对毓芝来说,更是一段心病。
后来她曾问过程云霜,宋琰有没有说过关于安府的事情,云霜是这么答她的:“有啊,他经常说,安家三姑娘很不错。”
三姑娘很不错!
毓芝又恨又气,怪道他收了香囊,后来却迟迟不见提亲,原来自己那日不该带灵芝,让他生了别的心思!
此刻灵芝提起这话,便如揭了她的伤疤,冷冷看着灵芝,声音几乎颤抖:“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如果大姐要搜贼,那我就不妨告诉父亲,你丢了这个香囊。”
“你威胁我?”毓芝恶狠狠往前跨一步,几乎抵着灵芝鼻尖,这个妹妹长个儿了,已经快和她一般高。
可她的脾气似乎比她的个头长得更快!
自己不过是要戏耍戏耍她,她却明晃晃一把刀子砍过来!
灵芝怡然不惧,这事闹大了谁没好处,一目了然,她把着毓芝的死穴,还怕她作甚?
淡淡一笑:“大姐要搜贼,妹妹自然要帮忙。”
毓芝捏紧了拳头,看着眼前笑意盈盈的珠玉小脸,恨不得一把挠破!
但她却也真怕灵芝将这件事情宣扬出去,且别说父亲的责罚,若被外人知道,那自己一辈子就完了!
别提什么武定侯府,怕是嫁出去都难!
只觉心口憋闷,又不得不硬生生吞下这口恶气,低声道:“我们走着瞧!”
说完也不喊秀芝,甩着袖子往前冲去。
“大姑娘!”一行人呼啦啦跟上,转眼灯笼摇曳的光影消失在黑暗中,只剩下小令手中的风灯,晃晃悠悠。
灵芝又才抬脚继续往北而去。
却不见小令跟上,一回头,小令正微张着嘴,一脸被雷劈了的模样,楞在原地。
“怎么了?”灵芝笑着问。
小令闻声忙往前跟上,收不住惊愕之色:“姑娘好厉害!大姑娘竟会怕你!”
灵芝也叹了口气,小令见惯了前一世的她,那懦弱卑怯的自己,自然不习惯敢顶敢撞的自己。
果然小令又纳闷起来:“姑娘今儿怎么像是故意要气着大姑娘似的。”
三姑娘平日里见着大姑娘,唯恐避之不及,今日怎么还主动挑这条路,还故意顶撞,似凑上去惹她一般。
灵芝微抬起头,看着夜空将满的一轮秋月,月华如洗,衬得园中山石草木影影憧憧,越发幽深。
激怒毓芝,让她闹到母亲跟前去,应氏定只会气自己对毓芝不敬,而忽略自己去针线坊的真正目的。
她的目光迷蒙起来,似穿透到另一个世界:“我听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忍让只会让欺凌得寸进尺,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小令不太懂,她日日跟着姑娘出入内宅,在哪里听到过这样离经叛道的话?
灵芝确实听到过,那是上一世。
当时她已住进皇宫西苑准备随使团出京,那晚使团突然遭遇刺客,她在乱中晕了过去。
醒来之时已身在碧纱帐中,听得落地罩外有女子这般说道。
不知她是何人,在与何人对话,语声呖呖,语气明快,格外洒脱,铿锵有力。
她还说了一句,灵芝没说出来,她说:除非你能将敌人毙命,否则不要举起你的剑。
那几句话给灵芝的印象格外深刻,却没想到自己会有用上的时候。
小令还在琢磨,或许是云霜姑娘说的?想着大姑娘的怒气,又不免忧心忡忡:
“姑娘,大姑娘怕是要去太太跟前告状了。”
灵芝倒是一脸平静:“我就怕她不去。”
小令也不问为何不怕,姑娘做事,自然有她的道理,便点点头:“那就好。”
乖乖地领着往针线坊去。
针线坊是一个小小的两进院落,倒座房是值班房,前院东西厢房做了仓库,正面三间厅房连着耳房,做了针线间。
后院六间房住着几个婆子。
灵芝与小令从管事钱嬷嬷的房间出来,假装告辞,待她关了门,一转身,随引路的婆子进了余嬷嬷的房间。
那引路的婆子退了下去,小令守在门口,树影婆娑,挡住了糊窗高丽纸透出来的朦胧灯光,后院东厢内,只余灵芝和余嬷嬷。
余嬷嬷穿着海蓝粗布褙子,缠着绛色刺绣眉勒,脸上皱纹丛生,一双眼却还清亮,对灵芝见过礼后道:“三姑娘要问冬衣的事儿,该找管事钱嬷嬷才是,找我这个半残的婆子做什么?”
灵芝这才看见她走路有些奇怪,左腿行动不便,全靠右腿出力,一瘸一拐地退回方桌旁长凳前坐下。
灵芝不答话,打开食盒,端出一碟酥香鱼块,一碟辣子田螺,一碟炸五色团子,一碟凉拌三丝。
再拿出两盏小小的彩漆绘月桂羽杯,打开酒壶盖,将琥珀色的甲酒斟满杯中,一股浓浓的米香味儿扑鼻而来,蜜香清雅,余香悠长。
余嬷嬷两眼一亮,赞道:“好酒!”
灵芝端起一盏酒杯,置到余嬷嬷跟前:“嬷嬷请。”
余嬷嬷抬起头,意味深长看她一眼:“老奴不敢受这一请,三姑娘屈尊前来,该不是想请老婆子品酒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