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一节 飞速发展的工坊园(2)
丁缓站在旁边,却是有些钦佩甚至是崇拜般的看着张越,作为墨家孤儿(丁缓内心的自嘲),他很清楚,当世之人虽然重视技术,但其实只是重视技术带来的财富,而非技术本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更从未有什么人会去想要用技术造福天下和人民。
然而,眼前的这个侍中官却想到了,还做到了!
要不是他平日里,都是拿着春秋大义当口头禅,丁缓几乎都快怀疑,这个侍中官是某位墨家钜子的传人了。
微微放下内心的感叹,丁缓道:“侍中公,最近诸工坊主,都在和下官交涉……他们……”
丁缓轻声道:“都想得到所有的曲辕犁和耧车的制造技术,希望可以独立完成制造……”
张越听着笑了一声。
自从曲辕犁与耧车在这里问世,并且开始投入实用,证明了其巨大潜力后。
几乎所有的商人,都有些呼吸急促。
曲辕犁与耧车,在他们看来是真正的赚钱利器!
哪怕是按照新丰现在的官价,一台曲辕犁一万钱,一台耧车六千钱。
也是一倍之利!
更别提,其实这些全新农具,根本就是供不应求的。
现在,新丰的地主豪强们,甚至已经喊出了‘县衙随便开价,俺们绝不还价’的口号。
任谁都知道,这是真正的大杀器!
以曲辕犁来说,一日之内深耕五十亩之地,耧车也可以在一天播种数十亩。
效率是从前的数倍,更紧要的是深耕后的土地,肯定比原先更好。
可是,张越却牢牢的把握住了所有曲辕犁与耧车。
每一具出产的农具,都被登记在册,还有编号。
无论地主豪强贵族官僚,和百姓一般,都要排队交替使用。
这使得地主豪强们,顿时感觉有些牙疼。
他们当然希望,自己能得到并且拥有这样的利器。
只是官府不卖只租,如之奈何。
而商人们看到这个趋势,自然希望自己能得到独立生产、销售的权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打下手‘赚点辛苦钱’。
只是,张越暂时并不想让他们染指曲辕犁和耧车的核心技术。
最起码,在新丰这里日产曲辕犁过百之前,他们别想。
张越还想靠着这个刷声望呢!
只是,商贾嘛……
唯利是图是本能,若不给点甜枣,张越也担心可能会挫伤投资商的投资热情。
将来新丰事业,需要商贾资本的地方还多着呢!
毕竟,他很清楚。
随着新丰的农业亩产增加和人口增长,未来,人比地多的问题一定会凸显出来。
人均土地保有量,必定会不断下降。
而唯一能大量吸纳人口的,其实也就是工坊了。
准确的来说是手工业。
所以,也是时候,给这些商人一个甜枣,让他们在新丰尝到甜头了。
但该给哪一个呢?
张越在心里盘点了一下现在回溯和拥有的那些黑科技与发财点子。
“这个产品得是能赚钱,同时,还可以大规模生产,并且需要大量劳动力……”张越在心里盘算着,列出了条件。
这很好解释。
不能赚钱,或者不能迅速的赚钱的话,商人们就不会开心。
而倘若不能大规模生产,并形成密集型产业,则不利于新丰的转型,更不利于促进就业。
就业率不足,富裕人口就可能会去当游侠、做赘婿,最终变成社会不安定的因素。
“最好还得与吃有关……”张越想着,很快就知道自己应该选什么了。
对于现在的天下来说,天大地大,吃饱肚子最大。
也只有人民温饱了,才会出现更加伟大璀璨和光辉的文明。
当然,张越不会法术,不可能无中生有。
但变废为宝,却是可以!
譬如说……
“烦请丁公去转告诸位明公,就说过几日我必将有所答复,只是请诸公加快工匠及作坊生产的扩大!”张越对丁缓说道。
现在新丰的工坊园还是太小了!
少府的工匠加上商贾的匠人、学徒、奴工,总数将将过千。
完全不足以让此地成为一个未来规模化手工业的孵化园。
更别提什么工业技术孵化了。
“诺!”丁缓闻言,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点头应是,在他看来,这个侍中官什么都好,就是对人对事太客气了,一点也不像传说的张蚩尤的形象。
继续在工坊园之中视察了一会,张越看着各处作坊里热火朝天的工作情况,心情也终于愉悦了起来。
现在,这个工坊园虽然还只是一个雏形。
就连四面的隔离墙也还没有建起来,只是修了一个地基。
大小作坊开始运作的,也只有十来家。
但是,张越相信,到了明年,此地就会变成一个有着数千工人奴婢的超级复合手工业园区。
生产制造各种器皿、工具。
年产值怎么着也得有个几万万。
哪怕减半收税,新丰光是在工商税收上就可以拿到上千万收入。
可能比从前在田税、算赋以及人头税上所得的总和还要多!
未来再点亮纺织业与瓷器的科技树的话,新丰一县就能干趴京兆尹其他所有县的财税收入。
这个世界,只要有钱,真的是可以为所欲为!
就在这时,忽然,张越听到了陈万年急促的声音:“侍中公!侍中公……”
张越回过头去,循声看着,却见陈万年一路小跑,气喘吁吁的跑到了面前,将一张拜帖恭敬的递给张越,道:“侍中公,贵客求见!”
“贵客?”张越闻言一楞,然后接过那拜帖,打开来一看,脸色一楞,随即道:“真是贵客啊!”
只见拜帖上用着隶书公整的写着:故梁相、故《春秋》博士、故太学祭酒领光禄大夫事,兰陵野人牛马走褚大敬问侍中足下:闻说侍中,有古贤之风,行春秋之义,仆闻而心喜,冒昧求见,愿得赐见!
只是看着这拜帖上那一长串的头衔,张越就知道,这是个**oss!
更别提,他还有更多头衔不在拜帖上。
董仲舒的首徒,故广川学苑山长、公羊学派迄今唯三在世的董仲舒衣钵弟子,同时也是最年长的公羊大儒。
第一位公羊春秋博士。
公羊学派经世派的领头羊。
头衔越多,自然越可怕!
第四百二十二节 大戎未至预先御之
张越拿着拜帖,感觉有些头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最近两天,他接到了下面乡亭的不少报告。
有许多自称长安人或者关中人的士大夫,乘着车马,在新丰乡亭之中转悠。
一个个神神秘秘,总喜欢问东问西。
张越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无非就是那些跟着诸王一起回京的各派人物,开始来新丰踩点了。
但他却怎么都没有想到,居然能惹出褚大。
褚大之名,可能在后世不彰。
甚至连他的徒子徒孙也比他有名!
譬如给太史公‘完本’史记的褚少孙,就是褚大的堂侄孙。
但是……
在现在,却只能用如雷贯耳,威名赫赫来形容了。
第一任广川学苑山长,第一任官方《公羊春秋》博士,第一任太学祭酒领光禄大夫事。
可以说,他见证了公羊学派的崛起与鼎盛,是活着的历史见证人。
更别提,他还是现在公羊学派内部经世派的领袖人物。
什么叫经世派?
就是仕派,也就是推崇当官做事的派系。
与另外一系,赢公的治学派,并为公羊霸权的两个支柱。
更紧要的是,这位老先生,还是激进派的人。
公羊学派的激进派都是些什么人呢?
简单的介绍一下吧。
当年匈奴遣王子入质长安,时任卫尉卿殷忠(汉书作段仲),公然在朝堂上宣称:夷狄者,非中和气所生,非礼仪所能化,不能臣也!
等到汉匈议和彻底失败,他更得意洋洋的说:吾早知如此矣,夷狄无信,人面兽心,《春秋》与夷狄战,皆不言战,如是而已!
这还不算什么。
吾丘寿王更过分,第一个说出‘夷狄禽兽,非人也’的就是他了。
在这些激进派眼里,所谓夷狄,只是两条腿走路的禽兽。
别说给他们优待和人权了。
这些渣渣连被教化与拯救的资格也没有!
在张越回溯的历史中,王莽篡汉后就是信了这些家伙的邪。
将所有夷狄国王,统统贬为候,还没收了他们的王印符玺。
搞得匈奴人特别不满,为了这个事情和王莽打了一仗。
相比较而言,这位褚大褚先生,其实还算是一个温和派了。
他倒没有那么极端,只是主张诗经先王之义‘夷狄是膺,荆舒是惩’,现在呢荆舒已中国,而夷狄依旧野蛮。
所以应该按照先王的大义,狠狠的膺惩、教育。
故而这位先生的性格,也是暴躁的很。
当年,曾经怼天怼地怼空气,是董仲舒诸门徒之中,战斗力排名前五的人。
排在他面前的,也不过是吾丘寿王、殷忠等人而已。
而很不幸的是,现在吾丘寿王与殷忠都已经作古,故而他就是现在公羊学派战力no1。
张越现在真是有些担心,万一要是这位老先生,在新丰发现了什么他看不顺眼的事情,跑来怼自己那就麻烦了。
且不说,这位老先生还是他的长辈,是师兄。
单单就是他门下的弟子门徒们的战斗力,就根本不是谷梁和左传那帮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书呆子能比的。
“先生现在在何处?”张越收起拜帖问道。
“长孙殿下闻先生来,已经恭迎入行宫了……”陈万年也是苦笑着,有些忐忑。
褚大耶!
公羊学派硕果仅存的大佬,真正的扛把子人物。
这样的大佬到了新丰,哪怕是掉了一根毛,怕也是要引发轩然大波的。
人家的弟子中,光是两千石就有二三十人了!
其中甚至包括了脾气暴躁的那几位边塞太守。
张越听着,忙对身后的丁缓道:“丁公且先行,本官先去拜见褚先生……”
………………………………
一刻钟后,张越就带着人,来到了新丰县县衙旁的太上皇庙行宫中。
张越一进门,负责为刘进看守宫门的一个宦官就迎上来,拜道:“侍中公,请随奴婢来……”
“褚先生现在何在?”张越点点头问道。
“先生正在正殿与殿下谈话……”那宦官答道。
“哦……”张越问道:“褚先生的心情怎么样?”
“还好……与殿下有说有笑……”宦官低声答道:“奴婢听说,褚先生刚刚去过了榆社的乡亭……”
“哦……”张越听着,在心里也算有个底了。
很快,他就在宦官引领下,来到了行宫正殿。
那宦官立刻知情知趣的恭身退下(汉季士大夫们特别讨厌宦官,不近刑人,更是春秋各派的主张,一般来说士大夫们与公卿王侯谈话的时候,是不能有宦官存在的)
张越整理一下衣冠,便提着绶带,拾阶而上。
立刻就有着侍从官迎上前来,同时有赞礼官开始唱诵:“侍中领新丰事毅觐见殿下!”
宫门被推开来,在两个侍从官引领下,张越步入殿堂之中,来到刘进面前,恭身拜道:“臣张毅拜见殿下……”
就听刘进道:“张卿来的正好,正要与爱卿引荐……”
就见刘进也有些畏惧和尊敬的对着左侧端坐的一人道:“这位便是故梁相、故太学祭酒领光禄大夫事褚公!”
张越连忙转身拜道:“末学后进,见过先生!”
便听着一个略带关东口音的苍老男声道:“侍中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张越再拜道:“闻先生光临新丰,晚辈荣幸之至,愿请先生不吝赐教!”这才慢慢起身,看向那位天下知名的大儒。
褚大已经很老了。
在张越看来,他差不多有**十岁,身形枯瘦,但眼睛却依旧炯炯有神。
作为董仲舒门下的首徒、大弟子。
论学问,他可能不如赢公,论名气不如吾丘寿王,论才敢不及吕步舒,论官位与权势不及殷忠。
但论起在公羊学派内部的地位与影响力,他可以称得上董仲舒之下的第一人。
当年的广川学苑,后来的太学,都是他在主持和教学。
在元光之后,他就已经得到了董仲舒的许可,可以设帐教学。
数十年来,门下弟子、门徒,入室者都有数百人,门外旁听的记名弟子,更是不知道多少。
可谓是桃李满天下。
当年,他甚至将要拜为御史大夫,成为继公孙弘后又一位以学术而至三公的大儒。
据说兰台当时连拜封诏书都写好了。
只是可惜遇到了儿宽,才导致其与御史大夫失之交臂。
也正因此,令他深感耻辱,由是将研究方向从纯学术调转到治世方面。
二十年来,培养了无数能臣循吏。
包括蜀郡太守张宽、河内太守夏侯敬等有名的大臣,据说都在他门下听讲、授业。
这样的大佬,到了新丰,张越要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
但好在,他还有些底牌和筹码。
“侍中言重了……”褚大却是仔细端量着张越,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这个未来的‘小师弟’。
其实,一开始他听说董越要拿这么个小年轻,做董师的再传弟子,他是反对的。
这不是开玩笑嘛?
他甚至写信给师弟赢公,有些责备董越,说他‘废先师之礼,阿世之容,曲学以进业’。
这也正常。
公羊学派讲究的是‘人臣无将,将而诛’。
身为臣子、人子、弟子,不可以有丝毫的谋逆、欺师灭祖的念头。
哪怕只是起这个念头,在心里想也不行。
董越的行为,在他看来,起初确实有些符合‘人子无将’的标准了。
他甚至打算号召门徒们‘鸣鼓而击之’。
但现在……
他却已经没有这个念头了。
在新丰的所见所闻,让他瞠目结舌,又震撼万分。
既感觉欢喜鼓舞,但却又有些说不出来的味道。
他见到了新丰的种种器械,有能日耕数十亩地的犁具,也有能一日汲水千桶的水车,甚至他还见到了新丰的官吏和百姓,将人畜粪便尿液,收集起来,装入一个个罐子里,藏到地窖密封,也见到有人从地窖之中取出那些散发着异味的罐子,将它们播撒到田地之中。
据说,如此就可以令地力不失。
这些都是先王、先师所没有的手段,但却出现在新丰。
不仅如此,新丰上上下下,都透着诡异。
官府明文禁止和处罚任何溺婴行为,甚至不惮用严刑酷法恐吓。
更规定了百姓每月可以购粮的上限。
这些新丰制度,你要说它不好吧?
却又暗合公羊学派长久以来的呼吁与主张‘改制维新,更化制法’。
与董师在世时的追求是符合的。
新王新气象,新代新制度。
可是……
董师说的是托古改制。
新丰这里,却是打着先王的旗号,在玩自己的。
那些器械、制度、律令,那一条是三代就有的?那一个是先王所见过的?
带着这些疑虑,褚大问道:“老朽在来前,曾在新丰榆社乡亭,有所见闻……”
“敢问侍中,那些器械与制度、律法,是侍中所为?”
“然……”张越微微恭身道:“不敢瞒先生,此皆晚辈所令……”
“晚辈曾在天子面前立下了军令状,以三年之功,令新丰初治,令民皆有五十亩之地,两亩之宅,种两桑、半亩葵,五十本葱、家养二母彘、十鸡!”张越昂着头,略带骄傲的道:“欲践此大业,不得不行非常之法!”
“况,为汉制法,士大夫之责,人臣之本也!”张越振振有词,一副真理在我手中的模样。
褚大听着,感觉好像似乎是这么个道理?
但又感觉好像那里不对劲?
没办法,他人老了,思维与反应能力,远不及当初。
还是一个端坐在他旁边的儒生,悄悄的提醒:“老师,为汉制法,当以仁为本,以义为纲……”
褚大闻言,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对张越道:“可是,老朽所见,新丰律令制度,无一字言仁义……”
是的,公羊学派对于汉律汉法最大的不满也在于此。
所有条款,都是从秦律继承过来的。
虽然搞了春秋决狱,原心定罪。
但是……
没有一条律法说,行仁义者赏、坏仁义者罚。
相反,律法只告诉人民,你做这个事情会受到什么惩罚?
完完全全的就是法家的制度,黄老学派的思维。
而新丰这里也差不多。
反正,他没有见到什么‘导之以礼、风之以乐、行之以义’的规定。
倒是对于百姓违法,规定的很清楚。
动辄就是连坐,开口就是‘牵牛扒屋’‘全家流放’。
张越自然早有准备,他微微一笑道:“先生,行仁义,未必要宣之于口,行仁义当付诸实际!”
他负着手,道:“当今天下士大夫,人人皆以仁义宣之于口,却不肯行之于道,以为口诺仁义,则天下治也!”
“何其缪也!”
“此非所谓临渊羡鱼?既临渊羡鱼,何不退而结网?”
“所谓仁义者,难道不是令民安居乐业,使百姓富足安康,无受饥寒?”
“呃……”褚大本来就不是很善于辩论,加之年纪大了,一下子就有些跟不上张越的思路,更别提现在张越拿着的是董仲舒的理论在说事。
当年董仲舒就是这么劝当今改元易朔的。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况且,张越说的也没错。
天下士大夫,特别是儒家各派,包括公羊学派在内的很多人。
都是嘴上讲仁义,背地里男盗女娼。
故而,久假而不归的诅咒,蔓延在上上下下的人身上。
当然,张越也知道,要搞定褚大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必须出杀手锏!
他微微作揖,抢在褚大身边的弟子再次提醒他之前,拜道:“先生,晚辈闻公羊春秋曰:庄公十八年夏,追戎狄于济西,春秋大之,大其为中国追戎狄!”
“故晚辈以为,大戎未至预御之,圣人之教,夫子之道,春秋之义也!”
“既可用之于中国预夷狄,也可以用之于治政理国,大灾未至预先御之,大患将起预先御之,皆如此而已!”
“新丰士民,有不举其子之陋俗,关中减产,生民有饥寒之苦!”
“晚辈便以严法,示民以水火之害,民知水火为害,则无溺亡、火伤之事!”
褚大听着,却是感觉有些脑子不够用了。
但是……
对方说的似乎很有道理啊!
尤其是特别投他的胃口。
大戎未至预先御之,这是公羊学派激进派的核心主张,地位和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一样。
这个理论的意思是什么呢?
因为春秋主张抵制不义之战,但汉室为了消灭和击败匈奴,却必须得到西域。
怎么办?
吾丘寿王就从春秋里翻出了这条记载来,告诉天下人汉家经略西域,并未是不义之战。
而是大义!
什么大义?
为中国预防战争!
就像鲁庄公当年,带着鲁国大兵,一路北上,追着戎狄打到了济西一样。
虽然春秋并没有记载,当时戎狄有侵略鲁国甚至任何一个诸夏王侯的领土的记载。
但是呢,庄公当年是发现了戎狄有要入侵中国的打算,于是毅然决然,发起了自卫反击战。
痛打了妄图侵略诸夏,伤害诸夏的戎狄。
这是王者的行为,更是大义。
所以夫子大之,春秋大之。
所以呢,汉军无论是远征大宛也好,经略西域也罢,一下子就找到了大义理论。
汉室历次对西域的征发,也都是打着这个旗号在打的。
俺们真的不是侵略!
只是自卫反击而已。
至于你说,明明别人没有侵略汉室,哪来的自卫反击?
那大宛国国王无礼,杀害汉使,那楼兰、姑师王劫掠汉商、截断丝路。
这就是有意要与大汉为敌,与诸夏为敌。
他们现在是没有主动攻击大汉疆土,但日后一定会!
所以为了子孙后代打算,我们先下手为强,自卫反击。
现在张越将这个理论改了改,用在了新丰的改制上,倒也能自圆其说。
第四百二十三节 再获名臣
褚大微微扶着胡须,看了看张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感觉还算满意。
其实,他也知道,这个年轻人大约是在假春秋之义,为己之政张目。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当年,张汤玩春秋决狱,公孙弘也搞了一波缘饰儒术。
最终,他们的作为,是壮大了春秋,是弘扬了春秋大义!
更别提在现在,这个年轻人的作为,其实很合他胃口。
推广宿麦虽然搞了奇技淫巧,弄了许多器械。
但不要紧,出发点是好的嘛。
董师在世未能完成的事业,自己努力大半辈子,而不能做成的事情,他可以做到。
此外,那三世说也很符合他的心意。
“春秋原心……”褚大轻声道:“既然侍中所作所为,乃为建小康,致太平,那么以老朽之见,暂时权变是可以的……”
张越听着,却是满心欢喜,心里头甚至忍不住手舞足蹈了。
褚大的这句话,简单的概括一下,其实就是‘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只要能最终建小康,兴太平,那么,暂时的使用法家之术、黄老之政,是可以的。
换而言之,其实就是褚大愿意为张越在新丰的行为背书。
这可就了不得了!
众所周知的,褚大与现在另一位在世的董仲舒门徒,公羊学派的治学派领袖赢公情同父子据说当年赢公求学于广川,连生活费和笔墨都是褚大提供的。
也就是说,褚大是可以影响赢公的。
这可了不得啊!
赢公的门徒们都是些什么人?
张越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孟卿、眭弘、盖宽饶……
这些可都是战斗力能飚出银河系的理想主义分子。
是汉季真正的大v,每一个人都拥有着足可影响天下的能力。
也是张越一直以来,想要争取团结的派系。
若能让这些家伙,认同了自己的理念……
那还有什么事情做不成?
要知道,这些人可不是什么水太凉,头皮痒。
他们每一个人都有着为了理想与信念,可以至死不渝,粉身碎骨的胆量和毅力。
比方说盖宽饶,宣帝不听他的,他就拔刀在北阙城楼下自杀了。
血溅了宣帝一脸,黏糊糊的。
换而言之,若能得到他们的支持。
张越就可以吊着古文学派猛抽了。
只是,想让他们认同,有些难啊……
张越想到这里,就笑眯眯的对褚大拜道:“先生,晚辈曾与长孙殿下及太学诸子,商议过在新丰行官社制度的可能……”
“哦……”褚大闻言,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
他左右的随从,更是一个个立刻呼吸急促,难以自抑的握紧了拳头。
官社制度与井田制一样,是所有儒生的g点(不分派系和立场)。
特别是在现在,没有王莽改制失败的当今。
对于天下儒生来说,谁要是不想搞官社制度,重建井田制,那他就一定没有良心!
当然,这个井田制,不是后世理解的那个井田制。
而是一个社会生产资料一切公有的儒家理想设计之中的‘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
只是,在现在这个私有制盛行的时代,几乎所有人都只是说说而已。
并没有那个胆量付诸实践。
于是,一听张越说起,褚大等人哪里还按捺得住?
“结果如何?”褚大紧张的问道。
“晚辈与殿下及太学诸子,已经打算在年后,就在新丰乡先试点……”张越轻声道:“制度与条例也已经整理好了……”
褚大听了,猛的咽下一口口水。
官社制度啊!
虽然不是井田制,但也是先王之制啊!
诗经之中,有无数篇幅都曾描述了宗周官社制度下,官民和乐无忧的场面。
对于信奉着‘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而后春秋诛’的公羊学者来说,再没有比恢复和重整先王的官社制度与井田制度更让他们激动和兴奋的东西了因为这意味,这个世道可能从‘礼崩乐坏的乱世’重回到‘有王者被德的治世’,大家再也不用担心可能要受春秋之诛了,王者治世,德被天下,泽及鸟兽,哪怕有错误也可以被其大德所拯救。
当初,张越就是靠着这一手,忽悠了贡禹等太学生。
现在故技重施,效果依旧好到爆炸。
根本就没有人能抵抗的住这样的诱惑!
“那……”褚大激动的问道:“侍中能否与老朽讲一讲,这将要执行的官社之制?”
而他的门徒弟子们,更都是竖起耳朵,临襟正坐,严肃无比。
没办法,张越和他治下的新丰是现在唯一一个要恢复并且重现先王制度的地方。
披着先王之制的皮,只要不出问题,那简直是鬼神辟易。
哪怕是谷梁、左传等学派,恐怕也不敢在这个问题上挑错。
也就是张越现在太年轻,声望还不够,政绩也不多,逼格也不显。
若他今年已经四五十岁,享誉天下,闻名遐迩。
更有着实锤政绩和实实在在的作为做依托。
那么只要他打起‘重建先王官社制度’的旗号,那就一定是八方豪杰来投,天下响应、声援。
不过也正是如此,他才敢搞。
不然皇帝分分钟就能教他做人。
即使如此,这也是在有刘进坐镇,且得到了当今同意后才敢搞的。
不然,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张越理了理自己的衣冠,看了看刘进,在得到对方同意后,就将计划中的新丰乡官社制度,对褚大等人做了一番介绍。
听得褚大等人心情激动,难以自抑。
设置乡弹单,由百姓推举年五十以上,有德行者充任。
建立乡学,给与乡亭一定的公有财产和生产资料。
组织百姓,进行集体劳动和共同训练。
每一项都挠到了他们的g点,甚至觉得,与古书之中记载的先王制度,也相差不远了。
当然,对他们来说,其实最好是连井田制也一起复活。
而且,只在一个乡搞试点,太小家子气了!
要搞就全新丰一起来嘛。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褚大听完,勉强按捺住自己内心的激动与兴奋,对张越与刘进道:“殿下与侍中,为天下先,作先王之制,老朽为天下谢之!”
说着他就叹息着,道:“老朽今年已经七十有九,行将就木,怕是见不到这先王之制,重现人间的时候了……”
“不过……若殿下与侍中不弃,老朽门下有两个劣徒,或许能为殿下、侍中牛马走,效犬马之劳!”
他扭头读自己身后说道:“遂啊、舍啊,尔等上前来……”
两个一直端坐在褚大身后的年轻儒生闻言立刻出列,恭身拜在殿中,对张越与刘进,长身顿首。
他们两个看上去非常年轻。
最大的那个甚至才二十四五岁,小的更是似乎不到二十。
“山阳末学龚遂……”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儒生,抬着头说道:“拜见长孙殿下、侍中公……”
“楚人韩舍……”年纪小一点的儒生则有些忐忑的拜道:“拜见长孙殿下、侍中公……”
他们脸上都闪烁着激动与振奋,甚至带着些红润:“愿为殿下牛马走,愿为侍中前驱!”
褚大也是满脸欣赏的看着这两个年轻的门徒,这两人算是他近年来最欣赏和最得意的弟子了。
尤其是后者,刚刚拜入门下不到一个月,就被他看中,从室外提到室内,成为了入室弟子。
他看着这两个年轻人,对刘进与张越道:“此二人,皆机敏之人,向为老朽所爱,或能助殿下与侍中一臂之力!”
张越却是要欢喜疯了!
这是人在家里坐,天上掉馅饼吗?
旁的不说,若那龚遂真是史书上那位龚遂。
那就赚大发了啊!
这可是能被汉书列入循吏传之中的人物!
张越现在在新丰搞得‘人人都种蔬菜养鸡鸭猪狗’运动,就是抄袭此人未来在勃海郡的施政纲领。
至于那位韩舍,既然是能与龚遂一起出来的,恐怕才干也不低。
毕竟,历史上被埋没的英才与早逝的豪杰,不知道有多少。
“殿下!”张越立刻对刘进拜道:“殿下得人,臣为殿下贺之!”
刘进这才反应过来,立刻起身,扶起两人,笑道:“孤何德何能,竟能得二君之佐?幸甚!幸甚!”
龚遂与韩舍,却是激动的都快忍不住跳舞了。
这次他们跟随着老师来长安,一进长安就参与了士子大串联,那可真是热血沸腾啊。
也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和认识到了大义的力量。
这心气还没有平复过来,又将参与到新丰的官社制度的建设中。
这可是践行春秋大义与先王之道的最好机会!
更别提,还能一出仕就辅佐长孙殿下!
他们两人现在只觉得,自己真是太幸运了!
长孙殿下的名声,哪怕在兰陵他们也是有所耳闻的。
知道长安有贤长孙,少有大志,欲要‘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真真是最佳辅佐对象和理想中的君王模板。
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士大夫,做梦都想要为长孙殿下门下大臣。
这样的机会,却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这简直和做梦一样!
第四百二十四节 惊天大案(1)
将褚大一行,亲自送出新丰城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张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然后就回头看着看上去都还很粉嫩的龚遂与韩舍,微微舔了舔嘴唇。
现在自己手下,已经是星光璀璨,无比耀眼了吧。
贡禹、王吉、龚遂、胡建、陈万年……
若再算上与自己交好的张安世、丙吉、隽不疑、张贺……
以及还算关系过得去的金日、霍光。
大半个昭宣名臣,都已经集结了。
不过……
貌似还缺大将啊!
张越托着腮帮子,想了想。
现在,赵充国、范明友现在都已经自成一体。
而常惠在匈奴,辛庆忌、郑吉还没有出生。
至于甘延寿、陈汤,恐怕连祖父都没有出生……
可是,没有大将辅佐是不行的啊。
卫青、霍去病的赫赫武勋,也不是一个人打下来的。
“或许,该在新丰培养一些未来的武将了……”张越在心里想着,决定将此事提上日程。
办武校,教授兵法,他是有优势的。
旁的不说,现在这个天下,谁敢与他比军事知识理论?
他脑子里可不仅仅有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司马镶且兵法、太公兵法,这些当世已经是瑰宝之中的奇珍,价值千金的宝贝。
甚至还有着一部分的《纪效新书》《太宗李公对问》的内容。
逼急了,把排队枪毙的战术也搞出来,也不是不可能。
旁的不说,他现在可是一直在空间里搞些轰轰轰的誓言。
也再没有比空间更好的实验地方了。
现在,他不仅仅已经差不多将黑火药的最佳配方和制造工艺流程给搞清楚了。
还在进一步的实验颗粒化黑火药。
只是现在的技术还不行,主要是基础工艺和基础材料不合格。
哪怕搞出来黑火药,也没有用武之地。
再说了,张越一直觉得黑火药的杀伤力太少。
他打算一口吃个胖子,未来点亮了化学科技树,搞出苦味酸,或许更好。
当然,实在不行,只要技术跟上来了,也可以暂时玩玩铅弹和霰弹。
三千杆燧发枪或许不能平推世界,但差不多可以灭亡匈奴了。
想想看,未来某日,匈奴人骑着战马,挥舞着青铜武器,一窝蜂的冲过来。
然后他们发现,自己的眼前一片硝烟。
这就好玩了!
只是……
想要玩排队枪毙,哪怕是小规模的排队枪毙。
张越算了算,最理想的情况下,直线加速,也需要差不多二十年来积累技术和科技人才、工匠。
至于什么虎蹲炮或者突火枪一类的玩意。
张越没兴趣搞,也不想搞。
逼格低、作战效果不强不说。
还容易外泄,被人学走。
这火枪与火炮,要上就上高精科技含量的。
起码也得是十八世纪的枪械与大炮。
这样,就算别人得了一件去,他能复制出来吗?
不能!
在西元前玩排队枪毙?
只是想想这个前景,张越就开始傻笑了。
回到县衙,将龚遂和韩舍交给陈万年去调、教。
张越自己则关上门,进了空间。
如今,空间之中已经空荡荡的,除了棉花、芋头、魔芋、杜仲等作物依旧在生长外,曾经霸占空间大片面积的粟米与小麦,都已经消失无踪。
特别是小麦,几乎全部被张越拿了出去,作为麦种,发放给了租赁公田的百姓们。
总计差不多是七十三石的麦种,将将够新丰那八千亩公田的种子。
当然,张越也留下了差不多半石的麦种,作为种子,继续种在了空间中。
只是他已经不想再用玉果催熟,也不需要用玉果催熟了。
可能种完这一批,再等着公田的麦子成熟,对照一下,若发现没有退化的话,他以后都不会大规模的在空间栽种麦子了。
他打算将目标从口粮上调转,调整培育方向。
以经济作物为主了。
毕竟,即使他在空间培育出了堪比后世杂交麦种甚至转基因麦种产量的麦种。
没有化肥,没有农药,更没有规模化的机械。
这一切也是白搭,甚至说不定,适应性还没有一般麦子好。
适合的才是最好的。
未来,他最多再培育出一种高产、抗旱抗涝的水稻,就会将注意力彻底转移到其他作物身上了。
譬如说含油量高的豆类作物、棉花、含糖量高的甜菜以及淀粉含量高的根茎类、杜仲等作物。
在空间里转悠里一圈,看着那些生长发育都很不错的各色作物。
张越满意的退出了空间。
刚刚出来,没有多久,张越就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张越连忙整理一下形容,将门打开,就见到胡建急匆匆的走来,见了张越就拜道:“侍中出大事了!”
“嗯?”张越皱着眉头,问道:“怎么了?”
“刚刚得到消息,长安发生了刺杀士子的事情!”胡建从怀里取出一份公文,交给张越,道:“这是京兆尹、执金吾、京辅都尉以及司隶校尉联名发来的追捕公文!”
张越闻言,也是神色一凛,立刻接过来,在手里打开来一看,就见公文上盖满了各种公文,除了京兆尹、执金吾、京辅都尉以及司隶校尉的官印外,甚至还有卫尉、廷尉以及光禄勋的联署。
公文上更是杀气腾腾,简单直白的写道:京兆尹己衍、执金吾领卫尉事莽、京辅都尉善、司隶校尉永敢告县道有司:不法之徒藐视王法,窜乱之人背弃圣道,亡命之贼勃乱社稷!经查:长安贼常逊、茂陵贼钟武等,贼乱长安,谋杀士子郭循、郑会等五人,穷凶极恶!着各县有司,严查之,敢匿者与贼同罪!
公文之后,附有被通缉的几个罪犯的籍贯、相貌、身高以及特征。
张越快速的看完,将公文收起来,对胡建道:“请告陈万年等有司,严格执行长安案卷,发动乡亭,严查所有过往行人、商旅,令各亭组织民兵巡逻!”
想了想,他还觉得有些不保险,接着道:“再去请人通知长孙殿下那边,加强戒备,同时去人去城外,告知辉渠长老,请辉渠牧民备甲策马,巡逻驰道!”
毋庸置疑,张越知道,一场风暴已经来临了!
那常逊、钟武,张越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愣头青。
但是……
在长安谋杀士子?
还是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
他们有一百条命都不够死!
也更别指望能逃亡!
天罗地网已经铺下,他们就算插翅也飞不出去!
第四百二十五节 惊天大案(2)
长安,秋风乍起,吹落了片片树叶,在空中摇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原本繁华的尚冠里大道,现在一片肃穆。
灵车牵引着棺椁,从远处缓缓驶来。
持着灵幡的男子,低声吟诵着屈子的《招魂》,古老而哀伤的宛唱,令人闻而落泪。
一辆战车,行在最前,董越衣素衣,持着天子节旄,为灵枢开路。
道路两侧,一个个卫士,持戟而立,为英灵送行。
一位位公卿,面朝灵枢,脱帽致敬。
“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吾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故行义莫过于死义,行仁莫过于舍身,舍生取义,孔孟之训,先贤之教也……”
道路两侧,士子们齐声念诵着太史令司马迁为这五位死义殉道的士子所做的祷词:“今郑君、郭君等五义士,因义而亡,抱仁而死,可谓全于先贤之道也!”
“夫君子死冠不免,义士死声不绝,百世之后,千秋之书,公等与介、弦同辉!”
整个场面,充满了凝重的气氛。
让人感觉从心灵到身体,都被洗涤了一番。
“复仇!”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整个世界顿时被隆隆的声音笼罩:“复仇!”
一个个士子,或生于公卿之家,或生于寒门之户。
但此刻,所有人感同身受,同悲喜、共命运。
每一个人的喉咙与胸膛中,都被热血与激愤所充斥!
“杀贼!”一个公卿子弟,怒目呐喊:“杀贼!”
由是,无数人振臂高呼:“杀贼!”
滚滚的声浪,形成海啸,席卷整个长安。
犹如雷霆,从九天炸响,也似风暴在海上酝酿。
屠刀吓不倒正义,死亡恐吓不了真正的勇士。
更别提,现在盛行的是公羊思想,流行的是大复仇主义。
而在春秋之中,为大义复仇,是不限时间、空间和场合的。
襄公复九世之仇,而春秋大之。
何况,现在谋杀士子的,根本不是什么强权!
只是几个地痞无赖,只是几个商贾在指使。
连左传与谷梁学派的人,也趁机凑了一次热闹。
甚至在其中翻江倒海,趁机刷声望。
在这样的雷霆面前,很多人瑟瑟发抖,这样的风暴之中,一些人惶惶不可终日。
“朝堂已经做了结论了……”韩说一边挤出几滴眼泪,装出一副哀伤的神色,一边对着身旁的几个公卿道:“郑会、郭武等人,乃是取义成仁,是天子教化之杰作,有司已经在拟诏,褒扬郑会、郭武等人的父母、子侄……”
这些人听着,都是心中一沉。
朝堂既已经有了这样的结论,恐怕这次,大家全部都要倒霉了!
被人抓住了辫子,此番不死也得脱层皮。
韩说心里面,却更是痛苦。
他已经知道了,天子对于此事的真正态度欣喜若狂!
他甚至在宫里面对左右说过:“此天假刀斧于吾……”
他正缺借口,正缺一个光明正大,清洗朝堂甚至天下的借口。
现在,却有傻瓜,将这个借口拱手送给了他。
将屠刀亲自送到他手里面!
韩说已经不知道,这次该死多少人,要死多少了?
现在,朝堂上谁都看的出来。
天子这次是打算借着这个事情,借着天下士子的愤恨与怒火,挥舞屠刀,制裁天下!
说不定,就又是一次堪比告缗的大狱!
只要被aoe扫到,甚至只是碰到,都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该死的!”韩说在心里恶狠狠的想着:“汝可别落在吾手里!”
对于指使游侠杀人的那个蠢货,韩说现在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这个蠢货,在韩说看来,应该被五马分尸,再千刀万剐!
若不是他,这次的事情,大家最多只是吃点亏,等到风头过了,照样能赚的盘满钵满。
现在好了。
别说赚了,他们已经不敢再奢求赚钱了。
能保本都是老天庇佑!
已经有机灵的人(譬如韩说自己)宣布将家中‘全部存粮’(大约相当于手头实际存粮的三分之一)捐赠给国家,以助‘天子抚慰关中黎庶’。
韩说甚至写了一封连他自己看了都感动落泪的奏疏,说自己‘受到义士郑君等感染,乃知大义大忠’。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春江水暖鸭先知,风暴起时鸟先飞。
在风暴席卷之前,聪明人已经在想着怎么保全身家性命了。
只有蠢货还在惦记那点五铢钱和财富,舍不得拿出来消灾。
而那样的蠢货,在这场风暴之中,必死无疑!
想到这里,韩说就低下头,狠狠的吐了一口气。
他发誓,只要抓到了那个蠢货,他一定会让他后悔,为什么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你特么害老子别说赚钱了,老本都进去大半了!
这一刻,几乎整个长安内外,万众一心,众志成城。
所有人都是怒火冲天,紧紧的咬着牙齿,发誓要发动了所有能发动的力量,追查凶手。
………………………………
北阙城楼上,天子远远的看着这一切,听着那滚滚而来的呐喊声。
脸上的笑容,都快灿烂的犹如这秋日的阳光一样绚烂了。
“民心士气人心,皆在朕手矣!”他微微笑着,提着绶带,心情好得不得了。
现在这个长安城里,恐怕他就是最开心的人,最幸福的人了。
元鼎中,告缗与酌金两案,令国库充盈到几乎不可想象的地步。
使得他想打匈奴打匈奴,想抽西南夷就抽西南夷。
爱封禅就封禅,想巡幸就巡幸。
五铢钱水一样的花了出去,却怎么都花不光。
于是,便起了建章宫,盖起了这世界上最奢华的宫殿。
茂陵工程更是一口气扩大了一倍!
那样幸福的日子,让他怀念不已。
可惜,再没有那么好的借口,能让他可以大肆的收割财富了。
这让他真是遗憾无比,心里面跟猫爪了一样。
现在,不经意间,这样的机会再次降临。
他自是知道,应该怎么利用了!
“上官桀……”他扭头吩咐道:“去告诉兰台,立刻向天下颁布朕的诏命!”
“诺!”上官桀立刻顿首领命,心里面却是紧张不已。
风暴降临,雷霆炸响。
也不知道,今年之后,还能有多少人活下来。
第四百二十六节 风暴(1)
“盖闻三人厥行则有我师,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今关中夏灾,民有歉收之苦,百姓有离散之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诗云: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士子郑会、郭循、郭武等,舍生取义,奔走于闾巷之中,呼喊于市井之中,行义守仁,而遭不测,朕甚悯焉!其封郑会子荣为嘉义君,郭循子明为怀仁君,郭武子序为德牟君……皆食邑一百户,以彰朕之心绪!”
随着尚书令张安世的宣读,百官立刻齐声拜道:“吾皇圣明!臣等谨奉诏!”
由是,拉开了风暴的序幕。
隔日,兰台再下诏书:日者关中夏旱,皆歉收,士大夫公卿,皆念民生之艰,屡上奏疏,以谏朕行德布泽,朕忧心忡忡,念民生之多艰,其赦天下,关中诸邑无出今年田税,其令有司,编户齐民,绘诸县丁口,按户配给,其以始傅男子人月两石,未始傅一石,襁褓之子半石,年七十以上老者一石,始傅女子一石半,未始傅一石为额,石米皆以百钱,诏书既下,有司不得拖延,其以秋八月戊子为限。恐小吏无知,不能明知朕意,曲法害民,其遣御史、尚书、谒者,分行三辅,存问父老曰:皇帝使使问县乡父老、士绅,今关中夏旱,民有困苦之事,天子命有司行配额,诸父老乡亭,可有缺粮饥饿之家,可有无米下炊之士,使者以闻,县乡则查,毋隐瞒!不如令,以‘罔上不道’是处!
此诏一下,所有人都知道变天了。
若在没有发生士子遇刺案前,可能还会有无数人跳起来,力争什么‘与民争利’,甚至于搞小动作,玩阴谋。
但在现在,没有人敢起这个念头了。
所有朝臣都是规规矩矩的顿首拜服,口称天子圣明、万岁,臣等愚昧,幸亏陛下明见万里,本于仁心,为关中百姓想出了这样的好政策。
俺们真是太幸福了!
没办法,现在士林舆论汹汹,裹挟着舆论,整个长安都已经变成了一个干柴堆,一点就着。
在‘长安五君子’遇难被害后的现在,谁敢非议和质疑这个天子因为‘感于五君子德行义举’而想出来的办法。
谁就肯定没有良心。
没有良心的人,是狼心狗肺的败类!
人人可得而诛之!
没看到现在,市面上不止是士子,就连市井贩夫走卒以及屠狗杀鸡之人,也都开始觉醒了吗?
在这个事情上去阻扰天子?
等着被人丢满一院子臭鸡蛋吧!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能有士大夫带着人堵门,骂你个三天三夜!
没看到,舆论汹汹,群情激愤之中,连素来最喜欢痛骂大司农‘与民争利’‘请烹弘羊以谢天下’的谷梁君子们和古文学派的那些士大夫们都已经闭上了嘴巴甚至还加入了这场舆论狂潮之中了吗?
于是,这道在过去可能引发莫大阻力,甚至可能被人用各种手段阻拦的诏书,在现在却得到了满朝文武公卿士大夫的一致支持!
整个大汉帝国的上层,从未像现在这样认真、严谨过。
由是命令,被层层传达,并以最快的速度,执行了下去。
过去那些以慵懒和怠政闻名的家伙,这次也前所未有的认真起来。
将治下的户籍与人口,统统统计起来。
然后,派出了官吏与军队,散到市井,盯紧了所有的粮商。
告示与公文,更是贴的到处都是。
没办法,傻子都知道,这次上面是真的认真了。
谁也不敢在这个事情掉以轻心。
万一被人抓到马脚,那可是‘罔上不道’的死罪。
五铢钱大神再强,也救不了自己的小命。
由是从京畿与太常卿治下的陵邑县开始,限购与限额政策开始生效了。
一时间,关中百姓,一下子就从绝望之中,走了出来。
在很多百姓心中,既然国家插手了,做出了计划,而且下达了政策,那自己就肯定有救了。
一时间,刘氏的声望在民众之中攀升到顶点,几乎已经接近太宗皇帝驾崩时的高峰。
而原本百姓们对于当今这位天子过去那些年的一些胡作非为带来的坏印象,一下子就消失的干干净净。
在很多人看来,当今这位虽然年轻的时候,确实有些不像话。
但关键时刻还是靠得住嘛!
许多百姓,私下里都说:“果太宗嫡孙也!”
……………………
初秋的夜晚,槐市静悄悄,俄而,一个火把从远方出现,接着是越来越多。
王莽身着甲胄,提着佩剑,威风凛凛的走在前面。
负责看守槐市夜禁的官吏,一看到执金吾的缇骑那标志性的战袍,立刻就吓得两股战战。
“执金吾奉命办案!”王莽策马上前,说道:“立刻打开闸门!”
“诺!”官吏们哪里敢抗拒?
连忙将钥匙掏出来,将封闭的闸门打开,执金吾的军队立刻鱼贯而入。
汉季,除执金吾外,所有衙门官员都不敢在夜晚办案,夜闯民宅,那可是有罪的!
但执金吾最喜欢在这样夜深人静,他的目标没有提防的时候动手。
每次看着猎物惊慌失措,不敢置信的脸,历代执金吾都会感到兴奋难耐!
看着远方的槐市之中,那似乎依然灯火通明的豪宅群,王莽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他举起手下令:“奉天子诏:槐市商贾,藐视王法,无父无君,皆乱臣也!一律缉捕,没其全家,敢有反抗,格杀勿论!”
事实上,在五君子案案发后一个时辰,王莽就已经事情查了个底朝天。
之所以拖到现在,只是为了等待天子的命令而已。
当然,也有他喜欢看着猎物挣扎的恶趣味的缘故。
“谨奉将命!”一个校尉官立刻领命,抽出佩剑,下令:“缉捕所有槐市商贾,皆没其家!”
“诺!”士兵们轰然应诺。
半刻钟后,整个槐市的平静与歌舞升平,被刀枪剑戟砸了个稀碎。
一个个过去富贾一方,坐拥千万家訾,奴婢无数的子钱商人,被军队冲入府邸,像抓鸡鸭一样的按到在地。
全家老少,统统被拖了出来。
王莽握着剑,走在已经被军人举着的火把,照的宛如白昼的槐市街道上,轻轻笑着:“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呵呵……到了九泉之下,尔等可不能怪我……”
商人嘛……
无论是在君王、公卿还是士大夫眼里,都只是待宰猪羊罢了。
别说这槐市的商贾们,有一个算一个,人人都是恶贯满盈,沾满了鲜血与罪恶。
便是没有罪,平日里也积善行德,六木之下,三尺法之中,还能有命?
就像现在,明明只是周氏涉案,这槐市数十家子钱商人里肯定有很多人不知情。
但是……
依照汉律,所有人统统连坐!
他们要怪,就只能怪自己,为什么要选择做商贾,还是商贾里名声最差的子钱商人。
“明公!”正踱着脚步,走在闾里之中,一个军官带着几个士兵,拖着一个大腹便便,浑身狼藉的富商,丢到了王莽面前:“此人就是周逆,指使钟贼、常贼,杀害五君子的主使者!”
王莽低头看了一眼这个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惶恐不安的商人。
好像在那里见过?
哦,对了,去年自己生辰,这位大贾登门贺寿,出手就是黄金三百斤,西域火浣布三匹,很有钱很有钱。
听说,还和太傅关系很不错,更是好几个列侯的座上宾,据说其祖上还是先帝的宠臣呢!
但是……
先帝宠臣算个鸟?
太宗那么宠爱邓通,将天下铸钱都交给了这个宠臣。
结果呢,先帝一登基,就抄了邓通家,还将这个曾经主宰天下铸钱市场的大人物,丢在长安市井,活活饿死!
“带走!”王莽挥手道:“不能让他死了!此贼必须明正典刑!”
“诺!”军官立刻欢天喜地的领命。
第四百二十七节 风暴(2)
朝阳升起,长安的浓雾还未散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个消息就引爆了舆论昨夜执金吾出动,缉捕了整个槐市的所有子钱商人,一个不留,统统被带回了执金吾船狱!
无数人闻讯,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就连宫廷中,许多宦官也是如丧妣考。
槐市的子钱商人,不知道是多少人的钱袋子、白手套。
这忽然被人一锅端了……
很多人的老本都了进去。
尤其是宦官们……
汉季宦官爱财贪财,只要手里有权,就拼命变现。
但拿到手里的黄金钱物,又没有地方花,怎么办?
为了不让老景凄凉,很多宦官,特别是大宦官都选择将钱拿去给商人们生钱。
而最容易生钱的地方,当然是槐市喽!
可是……
商场有风险,入场需谨慎啊!
现在好了,他们辛辛苦苦,捞了一辈子,攒了一辈子的财富,统统要被充公了!
从未央宫到长乐宫再到建章宫甚至甘泉宫,瞬间哭成一片。
但建章宫的主人,却已经笑得在地上打滚了。
“黄金七万多金,各式铸钱以十万万计……”只是看着这个初步估算出来的财富数字,他就已经只想唱一首大风歌了。
更别提,其他土地、宅院、庄园、奴婢还不知道要抄出来多少了!
汉室商人的财富之多,再次让他大开眼界。
要不是想着,还得留几头羊羔给儿子、孙子宰。
他甚至忍不住想要派人去杨可的坟前下诏,让这个能吏赶快从坟墓里爬出来,继续干活了。
“这些奸商,真是害人不浅啊!”虽然心里乐得跟过年一样,但脸上这位陛下却是一副沉重、痛惜和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如此多的财富,也不知是吸了多少人的血,吃了多少民脂民膏!”
“执金吾……”他抬着眼,看着恭身站在自己面前的王莽,道:“去告诉太子,此案由太子主理,卿与御史中丞从旁协助……”
“诺!”王莽低头拜道:“臣谨奉诏!”
只是……
太子据性格柔儒、敦厚,素来以仁善著称。
这次让他杀这么多人……
会不会有问题?
但看着脸色严肃的天子,王莽终究是不敢问出这个问题。
刘氏的父子之间的问题,作为臣子,他是不敢管的。
看着王莽亦步亦趋,退出这殿堂,天子却是坐下来,捏着那奏疏,望着宫阙之外,深深的叹息了一声。
这教育儿子的问题,让他伤透了脑筋。
不止是太子据。
广陵王胥、燕王旦、昌邑王,这三个儿子也没一个让他省心的。
稍稍的靠在坐榻上,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长出了一口气。
…………………………
而在此时,数日前从长安出发的使者,终于翻越了重重山峦,从古老的栈道进入了汉中平原,来到汉中郡郡守治所所在的南郑。
自从五十年前的上庸大地震后,整个汉中的地理地貌已经被重塑了。
加之,在上庸大地震之前三十二年发生的武都大地震,横断了汉江上游,使得嘉陵江侵夺了原本属于汉江的流域,迫使汉江改道,并在龙门山以北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堰塞湖,堰塞湖向北侵蚀,形成了数个巨大的湖泊群。
由是,在现在,战国时代所熟悉的蜀郡-汉江地理交通,已经面目全非。
纵然现在韩信再世,也玩不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把戏了。
不过,现在,这个地理的剧变,还需要时间。
嘉陵江侵夺古汉江,更将持续数百年。
且由于地震造成的堰塞湖的存在,使得在事实上,其实蜀郡、汉中与西南地区的水上交通甚至变得更加通畅了。
汉军可以泛舟而上,去到那些被群山环绕的西南腹地。
商旅频繁,甚至出现了大规模的奴贸易。
故而,使者一入汉中,将来自长安的命令交给了汉中太守欧阳训后。
不到数日时间,整个汉中、蜀郡、键为郡、武都郡都得到这个来自长安天子的直接训令:令西南诸郡、诸蛮夷王、侯,发兵民以掘头、蹲鸱,以输关中,如太宗输粟捐爵故事。
于是整个西南地区,瞬间爆炸了。
头、蹲鸱,这些东西,在西南群山各地,漫山遍野都是。
就连当地的原始部落,不是饥荒时节都不愿意吃。
主要是生吃有毒,会引发牙龈出血、舌头肿胀。
而煮熟的话,则味道也不是很好。
现在长安天子居然需要这些东西?还开出了爵位作为酬劳?
别说是西南夷的人民了。
蜀郡、汉中、键为、武都的军民也纷纷表示,这天上掉馅饼了啊。
如今,汉家的军功勋爵体制的下层建筑虽然已经崩坏了。
但五大夫以上的高爵,却依然很有吸引力。
特别是对那些被流放到了键为、武都,做梦都想要回到故乡的人民来说。
特别是对那些做梦都想要去长安朝贡,受汉天子册封的大小西南夷部落来说。
况且,汉室的爵位是可以抵钱抵罪的!
在五铢钱大神与爵位的号召下,整个西南地区,立刻都陷入了‘挖头、蹲鸱’竞赛的狂潮之中。
夜郎、、、滇等汉室承认的蛮夷国王,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将国家的军队与奴隶都调动起来,去挖掘那些漫山遍野都有的头、蹲鸱。
对于他们来说,显然,若是能靠着挖头、蹲鸱,就能获得一次觐见天子,受封受赏的机会,那就是大赚啊!
而看到了商机的商人,也加入其中,到处收购那些曾经不值一文的头与蹲鸱。
反正哪怕收个一万石,也花不了几个钱。
但却可以将这一万石头、蹲鸱,运到关中,换成爵位、黄金甚至盐铁产品。
这却让西南地区丰富的头、蹲鸱资源,一下子就吃紧了起来。
每天,在岷江、东汉水、南汉水以及潜水、白水等河流边上,都有着人将一堆堆挖好的头、蹲鸱,堆放到竹排上,然后放排而下。
通过大地震后,水位暂时升高带来的便利,将这些根茎类的食物,运抵汉中,再走陆路,从古老的褒斜道,运进关中。
第四百二十八节 潜流(1)
扑通!
一条人影从便桥上跳下了滚滚渭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是今天第几个了?”打着哈欠的士兵,问着身边的同伴。
“大概十几个了吧?”对方答道:“反正已经数不过来了……”
自从槐市子钱商人被执金吾一锅端后,就开始有人在在这便桥上跳河自杀。
最近两天更是陡然增多。
没办法,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汉室铁律。
连王侯公卿欠钱不还,都会被强制执行,甚至引动廷尉下场,追究责任。
而随着槐市被执金吾一锅端,整个长安陷入了冰火两重天。
一方面,稍微规模大一点的子钱商人,统统在船狱衙门待着。
换句话说,曾经欠他们的高利贷,现在没有人会来催债了。
按照惯例,抄没了这些无良商人的官府,一般都会选择将抄没到的债券,全部一把火烧了,示民以恩。
这很好,受益者几乎遍及长安内外。
无数长安居民一下子就从重压中解脱了出来。
但在另一方面,大批商贾、官吏与贵族被套牢了。
尤其是那些曾经与子钱商人关系密切,借了大笔钱给他们放贷的人,现在,一夜之间清洁溜溜。
许多人积攒了一辈子的财富,现在大半变成了水。
很多人受不了这个打击疯了。
至于那些不止自己借钱,还从别人那里借钱,借给子钱商人们去生钱的人,不止全部身家打了水漂,还欠下了一屁股债。
债务压力下,甚至有封君,在家里吞金自杀。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这次执金吾抄没的子钱商人的财产,也很多都是属于官僚贵族富商们的财产。
也正因为如此,数额才会如此巨大。
一个槐市,就超出了相当于去年天下田税收入七成的资金!
…………………………
捧着手里的酒瓮,章赣狠狠的痛饮了一口。
他就像行尸走肉般的,走到了建章宫的门口。
望着凤凰阙上的风鸟,他苦笑了一声。
他只是一个寻常的御史,在御史大夫衙门中,类似他这样的六百石御史,还有几十个。
御史俸禄低微,哪怕有着天子赏赐和兰台的补贴,一年到头,也不过是粳米四百石加上钱三万多,布帛十匹、粱肉十五斤。
这么点钱粮如何支撑得起他在长安城里的生计?
更别提,他还有三个滕妾,十二个歌姬以及十几个奴婢要养。
更不用说,他还想要进步,想要多认识几个权贵。
这迎来送往,一年下来,开销以百万计。
他的那点俸禄,连一次赴宴的礼金都不够!
好在,他运气还不错,因为担任的是监查御史,权力不小,掌握着关中好几个县的考绩,握着许多豪强贵族的命门。
所以,一年下来,孝敬还不错。
可是……
现在一切都完了!
槐市被抄,他放在槐市商贾张氏那里的钱,一个子也要不回来了。
想到这里,章赣就暗骂自己财迷心窍,为什么就按捺不住呢!
现在好了,不止全部身家都了进去,他还欠下了很多人的钱。
“章御史……”身后忽然传来了喊声,一个勋贵,提着绶带,走了过来。
“陈郎中……”章赣看到对方,有气无力的作揖道:“郎中找下官有事……”
对方却是笑嘻嘻的凑到了章赣身边,轻声道:“听说御史最近有些不是太顺心?”
章赣斜着眼睛看着他,道:“郎中这是来看下官笑话的吗?”
他虽然现在差不多已经算是负债累累,但只要一天还是监察御史,一天还是御史中丞的属下,就还有希望。
监察御史,虽然位卑,但权力大啊!
而对方呢?
只是光禄勋的郎中。
看似秩比一千石,但谁都知道,郎中就是荣誉性质的头衔。
别说权了,连上朝和视政的资格都没有。
况且,对方虽然系出名门,但已经得罪了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不然也不会被打发到光禄勋这里,挂一个空头郎中的头衔。
“哎……在下岂敢看御史笑话?”对方却是笑着,将一块麟趾金塞到了章赣手里,神秘的道:“章御史可欲富贵乎?”
章赣摸着手里的那枚麟趾金,又看着对方的神色,本能的一缩头,道:“陈郎中莫要害我!若是与张侍中为敌,下官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
对方是谁?章赣心里明白的很。
曲逆献候陈平的重孙,故长信宫詹事陈掌的养子陈惠。
岂不说,曲逆候家族与留候家族本身就是恩仇纠葛数代人。
单单是这个家伙曾经在长信宫里与那张子重为敌,被人狠狠的抽脸,连皇后也恼怒他不识体统,踢出了长信宫,发落到了光禄勋手底下当一个有名无实,混吃等死的郎中。
而这个家伙跑来找自己的目的,自是昭然若揭。
哪怕不是……
章赣也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
章赣甚至想按着他脑袋,好好的问他一问:你是不是傻啊!
知不知道我的顶头上司暴胜之管那张子重叫贤弟?
还特别亲热,每次那张子重回宫都要拜见一下暴胜之!
你现在来找我,是不是想害我?
万一这个事情被人看到,告诉了暴中丞,人家一个眼神,自己这监察御史的肥差就要飞了。
可是……
这手里的麟趾金,真是好可爱啊!好喜欢啊!
这黄橙橙的光芒,那冰冷圆润的触感,比任何美人都要迷人!
陈惠却是低着头,又塞了两枚麟趾金到章赣手里,笑着道:“大丈夫,生当五鼎食,死亦五鼎烹……”
“御史以为然否?”
章赣是他观察了好几天后选择的目标。
这个人贪、蠢、笨,见了钱就挪不开眼睛,在御史中丞麾下的数十名御史中,属于最容易攻克的目标!
“且夫,为天下大义与公义,御史又有何担心的?”陈惠悄悄的说道:“只要章御史答应在下,这样的麟趾金,还有百枚,甚至千枚!”
这却是在忽悠他了。
麟趾金,当今天子从十年前开铸至今,总共只铸造了三万枚。
其中两万枚作为赏赐大宛战争功臣与将军的勋章,发放给了军队。
余者不过一万枚,这么多年下来,天子赏赐、祭祀,花费了大半,还留在少府的最多也就五千枚。
而在整个长安城里,所有列侯勋臣公卿手里持有的麟趾金,总数最多三千枚。
也正是如此,麟趾金才会那么受人追捧。
以至于有人愿意以两倍等重黄金交换麟趾金,依然有价无市。
但不要紧,蠢货嘛,财迷心窍,是想不到这里的。
章赣摸着手里的麟趾金,呼吸一下子就急促起来。
一百枚麟趾金值多少钱?
他有些迷糊了。
但他知道,那是一笔天文数字,甚至足够他偿还债务,继续过上不错的生活。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未知郎中要下官做什么?”章赣深深一拜,问道。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陈惠轻笑着道:“只是,本官听说新丰乡亭的蔷夫、游徼、亭长与官吏们背弃圣道,不修德行,用机变械饰,祸乱民心,更以粪便、尿液为所谓的‘肥料’,污秽土地,令后土不净,使先人之神灵难安……”
“阁下身为御史,有监察之责,有谏讽之职,当秉公而言……”
“这……”章赣一听就本能的摇头,道:“下官人微言轻,恐难当此重任!”
开什么玩笑,去怼张蚩尤?
他可还不想死!
再说,御史中丞暴胜之和兰台尚书令张安世,都是这张蚩尤的‘长兄’。
自己就算上书弹劾,奏疏也到不了天子面前!
说着他就想走。
但怎么走得掉?
陈惠一把抓住章赣的手,将一张帛书放到他手里,道:“这是御史前些时日的借条……”
他扬了扬手里的一叠帛书,笑着道:“其他的也都在在下手中……在下算了算,大约是两百万左右……”
“若在下现在就要御史还钱……”他笑着道:“恐怕御史拿不出来呢!”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汉室保护任何情况下的债务。
在壹刑罚的国策下,别说他这个小小的御史,就是他的顶头上司御史中丞,甚至是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欠钱也必须还。
还不起就拿全家来偿还!
总不能说,小老百姓欠钱还不起卖儿卖女,到了贵族官员这里就行不通了?
一样行得通!
也正是因为这个制度的存在,子钱的利益是所有商业贸易之中最丰厚的。
整个天下最有钱的,也一直是子钱商人。
“陈郎中……”章赣看着那些欠条,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您是想要逼死下官吗?”
说着他就要拔剑自刎,却被陈惠拉住:“章御史言重了,在下只是想与御史共建大业!”
“御史请放心,你我都不是一个人……”
“那张子重横行不法,恃宠而骄,得意忘形,恨他之人可谓如过江之鲫!”
“今诸王入朝,只要能将之引到风口浪尖之上,还怕他不死?”
“此事若成,御史不就可以建大业,立大功了吗?”
听着陈惠的话,再看着陈惠手里的欠条,又想着这个事情要是真的做成了,自己的未来前途必将一片光明。
章赣终于收起剑,叹道:“吾家族矣!”
此事若败,必是龙颜大怒,他全家老小一个都活不了!
第四百二十九节 潜流(2)
哼着小曲儿,回到了光禄勋衙门,陈惠立刻就去拜见韩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是,在门口却吃了闭门羹。
一个看上去似乎是韩说家臣的男子,拦住了他:“陈郎中……主上正在午休,有什么事情,告知小人就好了……”
“可明明……”陈惠一楞,正要反驳,就看到在不远处,光禄勋韩说正领着一个身穿儒袍的士大夫,走向官邸的后院,他马上就将要说出口的话吞回肚子里。
事到如今,他岂能不知,韩说也在害怕?
怕的是什么?
无非就是万一被那张子重反击!
但他却是没有办法,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留候家族要是崛起了,还能有他曲逆候子孙逍遥快活的地方?
这可不是一两代人的恩仇。
延绵三四代,从张良、陈平纠缠至今的世仇!
叹了口气,陈惠只能低头道:“请阁下转告光禄勋,便说鱼已入瓮!”
“好的!”对方微微恭身,道:“小人一定转告!”
………………………………
韩说毕恭毕敬的,引领着他身旁的儒生,走进了官邸之中。
“请!”韩说低声笑着道:“子国兄一别经年,风采依旧,实令愚弟敬佩!”
对方年纪大约比韩说大一些,穿着很随意,脸色更是随和不已,神情散漫,若非是头上戴着的儒冠,都能让人误以为他是黄老学派的人。
“君候言重了……”他微微笑着道:“在下离京十余载,此番归京,君候却已是国家九卿,为天子重臣,在下实为君候贺也!”
“岂敢!岂敢!”韩说连忙道:“兄长素王之后,天下敬仰之名士,愚弟岂敢在兄长面前居大?”
对方正是韩说等待了许久许久的盟友。
他的好兄弟,好哥们,好基友。
故侍中孔安国孔子国!
孔子的第十世庶孙!
当世有名的大儒,古文学派之中的后起之秀。
天汉二年,这位故侍中向天子报告,自己从老家的墙垣里发现了孔子时代所留的《尚书》《孝经》、《论语》,因为这些古文都是以蝌蚪类的文字写成的,所以除了他这个孔子后人没有人能读懂。
他以今文方式,将之翻译出来。
由是出现了古文学派的《尚书》《论语》《孝经》系统。
令天下古文学派声势为之一振,哪怕是今文学派的鸿儒们,也不好说什么。
毕竟,他是孔子的嫡系后人。
虽然是庶出,但在今文一系看来,这也是素王子孙啊!
捧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攻击?
再则,孔安国的师承,也是令人畏惧!
他先从济南伏生之孙伏生学《尚书》,后从鲁申公受《诗经》,乃是根正苗红的大儒衣钵传人。
今文学派根本悍不动他在尚书与诗经领域的地位。
由是,其在曲阜一带,一下子就声名鹊起。
曲阜孔氏的文名,更是首次超越了同为鲁儒派系的颜氏,成为了曲阜当之无愧的第一家。
两人寒暄一阵,便到了内室之中。
“兄长请上座……”韩说非常亲热的领着孔安国,恭敬的将他请到上首。
原本,韩说其实是有些看不起士大夫的,特别是在野的士大夫的。
总觉得,他们再牛逼,也不过是一刀放倒的事情。
对于孔安国,这些年来也疏于联系,只是偶尔书信问候。
直到那个张子重崛起,他才发现。
原来士大夫也能有力量,舆论也可以发挥出远比刀枪剑戟更强大的作用!
刀剑只能杀人,但士大夫却可以诛心!
孔安国却被韩说的热情与亲切有些吓坏,他笑着道:“君候太抬爱了!太抬爱了!”
“在下只是乡野村夫,于曲阜教书授业而已,真是有些当不起君候厚爱……”但屁股却是毫不客气的坐了下来。
现在的曲阜孔家,可还不是后世那个牛气哄哄的衍圣公家族。
如今,曲阜孔氏,说得好听一点,是孔子素王之后,圣贤苗裔。
说的难听点,不过是一个爵位在左庶长之下的寻常地主人家!
哪怕是在曲阜,孔家也不是一呼百应的。
鲁儒内部,互相倾轧,相互看不起,也非是一日之功。
现在天下儒生们,也没有将孔家看成什么精神领袖、共主。
这与战国以来,儒门内部的纷争有关。
自孔子后,儒家一分为八,各自都觉得自己才是孔子嫡传,其他是异端,猪脑子都快打出来了。
在这个过程中,身为孔子后人的子思也参与其中,积极为自己正名。
等到了汉季,儒家各个派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然后各自骂了一句:异端,去死吧!
就拿现在的谷梁学派与公羊学派来说吧。
想要他们承认孔安国这一系,那不是打先师子夏先生的脸吗?子夏先生当年可是被人气的出走河西,在魏国开馆授徒,才有了谷梁、公羊、易经诸派与法家的道统!
且也正是因此,子夏先生才会丧子失明,晚景凄凉!
所以,倘若承认孔安国这一系曾经参与逼走子夏的渣渣,就是欺师灭祖啊!
董仲舒活着的时候,就闭口不提曲阜孔家的事情。
孔安国自己也心里明白,不然也不会等到董仲舒死了,才敢‘从家里的墙垣中挖出先人的藏书’。
也只敢在古文学派里玩玩,根本不敢玩更有前途的今文学派。
“子国兄此番入京,所为何事?”韩说将孔安国请着坐下来后问道。
“不敢瞒君候,此番入京,乃是受瑕丘江公之邀,进京求请天子宽宏,复我从兄孔臧之家!”孔安国也是有求于韩说,故此也不隐瞒,直接告知:“我从兄臧,一生清廉,且为高帝功臣之后,坐法失候,令其宗族、神灵无有祭祀,在下是看在眼里,伤于心肺!”
韩说听着就笑了起来,江升邀请?
那老货也和自己打着一样的算盘吗?
不过这个借口倒是不错!
孔安国所说的孔臧是高帝功臣,候孔之孙,曾为汉太常。
史记之中,亥下之战的记述中所谓‘孔将军在左,费将军在右’指的就是孔。
不过,元朔中坐法失候,丢掉了孔的侯国,也使得曲阜孔氏变得极为尴尬。
孔家当然做梦都想恢复候侯国。
只是……
这事情很难!
不过,不要紧,先忽悠着再说!
第四百三十节 义不容辞孔安国
“江公相邀,想必子国兄也知道了现在长安城的变化了吧?”端起酒樽,韩说微微致意问着孔安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孔安国听了微微点头,道:“然也!”
其实收到江升信的,也不止他一个,他只是仗着年轻,走的比较快。
事实上,江升相邀,曲阜和鲁国的大儒们,可都是很激动的!
他们上次被人灰溜溜的从长安赶了出来,做梦都想重回中枢,执掌天下话语权。
但,又打不过如日中天的公羊学派,只好把头缩起来,埋在沙子里,假装自己是‘天下儒门正宗’。
现在,谷梁学派的江升伸出橄榄枝,自然,鲁地儒生一片欢腾,所有接到信的人,都是欢喜鼓舞,收拾起行囊就往长安来了。
反正,现在大魔王董仲舒已经挂点了。
他门下的精英也已经凋零的差不多了。
吾丘寿王、殷忠、吕步舒,全部死了,活着的褚大与赢公,在他们看来根本不足为惧。
至于董越?
打不过你劳资,还会怕你这个黄口小儿?
只是这些鸿儒呢,还是很爱惜羽毛的,他们一边走,一边在路上等消息。
想先看看情况,探探风头,万一情况不对,直接回老家,继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这也是万全之策。
毕竟,谁也不想再被一个高皇帝一脚踹进泥水里!
唯独孔安国没有多少顾忌。
一来,他是孔子的子孙,素王苗裔,不看僧面看佛面,公羊学派再牛逼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二则,他只是庶出,他上面还有个嫡兄孔武,就算有什么问题,也牵扯不到伟大光明正确的曲阜孔氏。
三则,他曾担任过侍中官,在长安城里也不算陌生,与朝廷上的公卿们,也都有些交情。
“在下从曲阜来京,一路上都有耳闻,有侍中谓张毅者,以为留候之后,据说有乃祖之风,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多次献策,以安社稷……”孔安国小心的斟酌着用词,看着韩说,拱手道:“君候久在中枢,为天子近臣,深得圣眷,不知在下所言,是否如此?”
韩说听着,脸颊微微抽搐,道:“子国兄难道没有听说此人的名号?”
“略有所闻……”孔安国低着头,道:“雒阳市井就有人传说,侍中张子重,别号张蚩尤,其性睚眦必报……”
韩说听着,脸上有些抑郁,但没有接话。
这个事情他是知道分寸的。
这孔安国十几年没见,鬼知道他现在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要是接了这话,回头对方跑去天子那里说:臣闻光禄勋曰:侍中张子重如何如何……
那他岂不是平白在天子那里没有了好印象?
孔安国却是看着韩说,笑了笑,心里明白对方是不会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了。
于是举起酒樽,道:“是在下失言!当罚酒一杯!”说着举杯满饮。
“子国兄言重了……”韩说连忙起身,举杯道:“愚弟敬兄长!”说着也是一饮而尽,还将酒樽倒扣,以示诚意。
“子国兄……”韩说趁着这个机会,近前问道:“不知道子国兄对于所谓的三世说,有何意见?”
孔安国闻言,双目陡然闪过一丝狠厉,但很快就消失不见。
他微微笑着,对着建章宫方向拱手道:“天子圣明,不是早有决断了吗?”
但内心之中,却是有着万千蚂蚁在啃噬。
三世说,初闻此说,孔安国内心也是激动,甚至是振奋的。
但随着激动过后,兴奋褪去,转而兴起的却是恐惧与忌惮。
特别是在这长安城里,目睹了那些满脸激情,一身热血,到处奔走相告,怀抱着理想与信念的年轻人后,他更加惊惧!
若这些年轻人,这些满怀理想与意气的人,全部投入了公羊学派的怀抱,拥抱了公羊思想和建立在公羊思想基础上的三世说。
那么,所有古文学派的末日就来临了。
儒家内部的倾轧,可从来都不是脉脉温情的。
相反,充满了暴力与冷血!
而若公羊学派彻底独霸,掌握了世界,用屁股猜孔安国都知道,自己和自己的学说,迟早会被他们标上‘妖言邪说’‘异端之说’,最起码也是一个‘乱国政’的标签。
但,虽然明知如此,他却还没有什么太大办法。
现在出去告诉长安那些满脑子热血沸腾,恨不得明天就跑步进入小康世界的年轻人你们信的不是正道,非孔子之学?
孔安国敢保证,哪怕是孔子子孙也会被人打肿脸。
韩说听着,却是微微一笑,道:“子国兄,言不由衷啊……”
他看着对方,轻声笑着,道:“子国兄可知道,如今那张子重在新丰,意欲大兴土木,号称要在一年内修渠道三百里,道路两百里,桥梁二十座……”
“更在其境内,大肆推广和鼓励民众使用种种器械,废弃圣道,行机变械饰之实!以奇技淫巧,祸乱乡亭!”
“尤让人痛心的是,此子还命官吏、士绅,以人畜粪便、尿液,与他物相杂,号为‘肥料’,施于土地……”
“此乃污秽土地,令后土不安也!”
“还令民补种宿麦,行种种严刑酷法……”
“子国兄身为素王之后,孔子子孙,岂能无动于衷?”
孔安国听着,咬着牙齿,握紧了拳头,问道:“果真?”
“果真!”韩说轻声道:“子国兄若是不信,可以去新丰一观,自然分晓……”
新丰发生的事情,让韩说与他的朋友们惊慌失措。
假如新丰真的被那个张子重变成了一个地上天堂,梦想中的乐土。
那么,天下人必会源源不断的汇聚到他和皇长孙的旗帜下。
到那个时候……
大家就统统要不得好死了!
而很不幸,对方敢这么做,必定有所依仗!
而他曾经给太子提供的水车,也已经展现了威能在人眼前。
没有办法,韩说只能想尽办法,极尽一切可能给对方添堵,让他的计划和脚步,尽可能的慢下来,从而给自己和自己的朋友们争取时间。
孔安国听着,却是呼吸急促。
儒门所有派系中,以鲁地一系最是保守顽固。
他们拒绝任何改变,也拒绝任何变化。
倘若说,谷梁学派还只是主张‘帽子再旧也要戴在头上,鞋子再新也得穿在脚上’,那么鲁儒的主张就更进一步了。
帽子就算烂了,那也是帽子,鞋子哪怕是丝质的,也只能是鞋子!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能有丝毫变化。
而且,鲁儒各系,都认同同一个人的理论公休仪的主张。
机械、技术以及任何发明创造,在他们看来都是洪水猛兽!
别说外部的变革了,就是内部有人提出要变革,也会被他们糊一脸。
想当年,叔孙通为高帝太常,奉命主持制定汉家礼仪,特别去鲁地请教,结果被他们直接赶了出来!
现在,天下儒生基本都视叔孙通为‘儒宗’,以为是为大家伙开创了入仕途径的先贤。
独有鲁儒们一直耿耿于怀,私底下将叔孙通设定为‘阿谀小人’,还给他编了许多段子与黑材料,到处宣扬。
而叔孙通虽非鲁地出生,根正苗红的鲁儒,但却也是孔家的弟子。
就这样一个人,都被排斥,都被驱逐。
可以想象,鲁地的风气,是一个怎样的风气了。
可是在极端保守顽固的另一面,大部分鲁儒,都是出了名的膝盖特别软,胆子特别小。
稍有风吹草动,马上就能溜走。
对他们来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是故,孔安国虽然听着气愤,但终究不敢轻举妄动。
人的名儿,树的影,那张子重张蚩尤的威名,可是建立在无数尸骨之上的。
丞相葛绎候公孙贺父子,可才凉了不过一个月!
直到韩说忽然凑到孔安国耳边低语一句,他才拍案而起:“若真是如此,为天下计,在下义不容辞!”
第四百三十一节 庆功与威胁
延和元年秋八月戊辰(十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张越站在县衙中,抬头看着悬挂在墙壁上的‘新丰堪舆图’,然后亲手将最后一块象征着粟苗的小旗子,插到了这堪舆图最后的空白上。
“诸公!”张越望着已经被宿麦占满了地图的新丰全图,脸上也是长出一口气,笑着道:“经过二十一日努力,由农都尉、工商署以及各乡官吏、士绅密切配合,新丰全境宿麦补种工作已然完成!”
“万胜!”县衙大厅里,几乎所有人都振臂高呼。
就连刚刚加盟的龚遂与韩舍,脸上都是洋溢着兴奋与激动。
新丰虽小,不过方圆两百里,三乡一社一城,土地加起来八万多亩,人口不过一万余户。
但,从县衙决定开始补种宿麦,到全县完成宿麦补种工作,只花了二十一天!
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当然,在这个奇迹背后,是全县接近千名相关官吏以及数千名工匠日以继夜的辛苦与努力,是无数个日夜的汗水与辛勤付出。
在过去二十余天时间里,仅仅是工坊园之中,就生产了曲辕犁近百具、耧车一百二十余台,相关零配件上千套,基本满足了全县生产需求。
而农都尉赵过与他的属官们,则奔走在全县乡亭之中,仅仅是骊乡就跑了差不多四次。
将代田法、深耕法、肥料的制备与使用方法,传授给了农民。
各乡亭基层官员与县衙相关官吏,更是发挥了所有能发挥的作用,动员和鼓动百姓,种植宿麦。
要知道,推广新作物与新技术,可从来不是官府说了,百姓就会听。
休说是现在,哪怕是后世,官府号召了,百姓就跟进?
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越穷的地方,人民就越保守。
不是因为人民蠢,而是因为他们赌不起!
万一你的决定是错的呢?
万一,发生了意外呢?
万一,出了问题呢?
这又不是小孩子玩过家家,一旦出了错误,那影响的可是一家人的生死!
赵过与贡禹等太学生们,在这其中不知道费了多少口舌,花了多少心思与耐心去说服、劝导。
当然,最重要也是最终让全县人民大部分都响应张越号召,补种宿麦的缘故,还是在于张越推出来的政策统购统销。
所有补种宿麦的百姓,都得到了官府的承诺亩产不低于四石,低于四石,县衙给他们补。
所种宿麦收获由县衙回购,每石麦子价钱不低于八十钱。
同时,县衙保证,收获宿麦后可以再种粟米。
粟米产量不会受到影响。
而这些承诺被勒石为碑,矗立在新丰乡亭之中。
这才让人民打消了疑虑,在县衙的呼吁下,纷纷跟进。
当然,也有曲辕犁、耧车等新型工具的运用,让人民有了信心的缘故。
想着这些事情,张越也是感慨万千。
最关键的一步,已经踏出去了!
接下来,只要等到来年夏天,宿麦丰收,那么一切就都稳了。
胸中的野心,在场众人的理想以及未来新世界的美好,都有了实现的可能。
只是……
今年粟米的歉收,也在一定程度上打乱了他的计划,让他提前一年,在全县推广宿麦。
现在,麦子已经种下了,后续的水利建设就必须马上跟上。
因为,冬小麦可不像粟米。
粟米不需要太多水利灌溉,哪怕今年夏天,关中持续干旱,也只是歉收而已。
但宿麦的话,需要的水可比粟米多多了!
水利建设,必须马上跟上。
在春正月之前,全县的水利设施得能满足麦苗的生长需求。
当然,张越知道,现在应该庆功!
他拍了拍手,对众人道:“长孙殿下已在行宫设宴,为诸公庆功!今夜,吾等不醉不归!”
“万胜!”所有人都激动的满脸通红。
辛苦二十余日,等的不就是现在?
尤其是贡禹等人,本就年轻,来新丰做事,多数是由理想与信念驱动。
现在见证着自己的努力,开花结果。
还不让他们好好爽一次,疯一次,他们恐怕就要撂挑子了。
张越压了压手,道:“除此之外,本官已经和长孙殿下,联名向长安天子,为全县官吏请功!”
这下子整个县衙内外,都是一片欢腾。
太学生们是为了理想,而其他人,大多数的官吏,哪怕是那些通过公考进入仕途的年轻人,则恐怕更喜欢实际一点的东西。
就连贡禹等人,其实也对这个消息非常开心。
爱财和追求财富,这是汉人的特性。
这年头谁不喜欢升官发财呢?
事实证明,能激励属下或者员工的,永远都是简单粗暴的真金白银。
故事讲的再好,没有面包,哪个傻子会和你一起追求梦想?
作为穿越者,张越自然无比清楚这一点。
故事,那是讲给别人听的。
对自己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在项目完成的时候,包一个大红包,封官许愿,升官发财。
这样的上司,才会有人追随。
…………………………
看着众人,欢呼雀跃,三五成群的向着太上皇行宫方向走去,张越则回过头来看着那副新丰堪舆图。
内心充满了满足。
全县八万多亩私田(本来在册不过七万亩,但张越上任后,通过清丈土地和人口登记,抓出了被隐匿的上万亩土地),一万四千亩公田(本来是不到八千亩,但是张越上任后砍了几个不看眼的地主豪强,于是新丰公田数量暴增一倍!),现在除了那休耕的三万多亩土地,其他已经全部种上了宿麦。
宿麦播种面积接近了六万亩。
七个月后,它们将至少产出三十万石小麦,磨出二十万石左右的麦粉。
可以养活至少二十万人口。
以不到十万的人口,最多四万青壮,就能养活二十万人口!
这毋庸置疑,在这西元前,是一个奇迹。
更不提,张越在鼓励宿麦种植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家种两桑、半亩葵、五十本葱、都养两母彘、一狗、十鸡’的政策也普及了下去。
桑苗、蔬菜种子、种猪和雏鸡等生产资料都是由县衙假贷给百姓。
而百姓,则只要满足‘没有犯罪记录,拥有至少三十亩土地’的条件,就都可以向官府申请假贷。
利息嘛,很低,只有十分之一。
以三年为期,分期偿还本息。
而资金则由袁广汉牵头的‘义商’团队提供。
对于袁广汉来说,这笔买卖,真是太划算了!
首先,这个假贷政策是新丰县衙作保的,资金也是直接提供给县衙,再由县衙向他们购买相关商品,假贷给百姓。
这本身就有许多赚头,虽然赚的不多,但对商人来说,这种没有风险,而且长期稳定提供收益的买卖,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
更别提,这借出去的钱还有利息能拿。
袁广汉的商业意识何等敏锐?
他只是听张越一说,稍微一提醒,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这特么是最赚钱的买卖啊!
更不说,现在整个关中的商人们,都是惊弓之鸟。
槐市的子钱商人们集体扑街后,执金吾却根本没有停止动作。
一个又一个大商人,锒铛入狱。
罪名嘛,也是各种各样。
什么囤积居奇,什么谋杀,什么阴与匈奴私通。
变着花样的安上去。
后台再硬,也不敌执金吾的凶猛。
但,那些在新丰有投资的商人,却莫名的都没有被牵扯。
袁广汉等人,若还不懂这其中的玄妙,那就是白活这么多年。
所以,别说有钱赚。
哪怕张越让他们纯出钱支持,也是眉头都不眨一下的。
而随着这个政策的普及,新丰的农副产品,未来的产量恐怕也会大增。
如此,新丰能养活的人口,就可能达到三十万甚至更多!
想想看,若一个新丰就能养活三倍四倍甚至十倍于己的人口。
朝堂上,谁能拒绝,谁敢拒绝张越的政策?
一切顺利的话,不消五年,关中就将重新变成秦代的那个天下粮仓。
不仅仅粮食可以自给自足,还可以有力支援天下,支援边塞。
“这天下,舍我其谁!”纵然是张越,想象着这样的将来,胸膛也是充满了得意与骄狂。
“侍中……”就在这时,胡建忽然走到他面前,低声禀报道:“侍中命我做的调查,已经有结果了!”
他将一份文牍,递给张越,道:“经过臣下与新丰乡亭官吏们的调查,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些日子来,多次出入新丰乡亭的士大夫来历、背景……”
张越听着,从畅想中回过神来,回到现实,拿起那简牍,打开来一看,脸色就开始出现了变化。
“真是来者不善啊……”张越低声叹着,然后对胡建道:“辛苦胡令吏,烦请胡令吏,继续盯着他们……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报告于吾!”
“诺!”胡建闻言,恭身应命。
对于法家来说,执法只是他们的本职工作之一。
事实上,诸夏民族的特务政治,也是法家第一个搞起来的。
申不害在韩国的变法,总结起来,其实就特务监视、中央集权、改革法令,鼓励生产。
胡建虽然没有学习过怎么搞特务,但是,一上手,却是莫名的熟练。
让他自己都感觉有些惊讶。
…………
送走胡建,张越捏着那简牍,脸色凝重。
好家伙!
现在,在新丰乡亭,每天都有来自各方面的人出入。
有些是光明正大,像十余日前的褚大一行一般,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来了。
也有些,鬼鬼祟祟,悄悄的溜进乡亭,又悄悄的跑出去。
托他们的福,现在新丰的变化,已经差不多人尽皆知。
至少在长安舆论圈,每天都有人在议论和分析。
这些人中,有朋友。
譬如法家各派与黄老学派以及公羊学派甚至思孟学派的部分人,都是在唱赞歌,点赞新丰的变化的。
但,阴阳怪气的人也是不少。
特别是,随着诸王一个个接连入朝,跟着他们来到长安的士大夫、贵族们,都开始将视线投注到新丰。
他们现在看上去,倒还算规矩,只是随处看看,也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但张越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水面之下,鬼知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
张越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做好准备了。
因为,简牍上已经出现了好几个大能的名字了。
曲阜孔安国、淄川杨何、济南林尊、夏侯始昌……
每一个人的名字,都是天下闻名,让人敬仰。
孔安国、夏侯始昌,不用多说了。
那杨何、林尊,也非等闲之辈。
淄川杨何,汉家鸿儒,其师长就是号称天下易经之源的齐人田何,而田何在汉家儒门的地位,与董仲舒是平等的。
两人都是开一派先河,立一学于官的大能!
至于林尊……
他是尚书系欧阳学派的创始人欧阳生的嫡传弟子。
他有个师弟叫儿宽……
太史公司马迁当年曾向他请教过《易经》与星象,极为钦佩。
更重要的是尚书系欧阳学派,从董仲舒开始,就一直是公羊学派的盟友。
两者互相补充,互相借鉴,互相提携。
关系非常融洽。
换而言之,这位林尊林先生,恐怕在公羊学派内部也拥有巨大影响力。
但张越却怎么都想不到,新丰居然能吸引到这位大佬!
要知道,这位林先生,已经有差不多二十年没有来过长安了!
而以上这些,还是张越知道的,听说过的大能。
那些张越没有听说过,但在事实上却拥有莫大影响力,曾经担任过博士官的人,还有好几个!
被这些或不怀好意,或好奇,或善意的目光盯着。
张越也感到了莫大压力。
更不提,张越听说了,谷梁学派的那个江先生,已经召回了他的得意弟子,一直在外游学的韦贤。
看样子是打算有所动作了。
“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张越看着简牍,在内心想着。
朋友来了有美酒,敌人来了有刀枪!
对这些外部的威胁,张越倒还不是很担心,他担心的还是来自公羊学派内部的压力。
那位夏侯始昌先生,回京十几天了,来新丰也走了好几次,但却根本不来新丰县城,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态度暧昧,让张越有些难以决断。
第四百三十二节 底牌
将心里的疑虑暂时放下来,张越就迈步出了县衙,来到县衙不远处的太上皇行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时,行宫之中,已满是丝竹之声。
论享受,还是汉季士大夫会享受。
一口口相当于后世火锅的器皿,已经被摆好了。
炉子下,木炭熊熊燃烧,圆形的鼎器中,汤水沸腾了起来。
一块块被切好的肉,直接丢进去,只需烫上一烫,就可以开动。
而在这个时候,最佳的配合,当然是端上一小碟关中特产的肉酱,蘸上肉片,细细品味。
民以食为天。
诸夏民族,自古以来,底层百姓追求吃饱,中上层贵族士大夫,追求吃好。
哪怕孔夫子,不也说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张越见着这个情况,也是笑容满面。
因为他知道,很快,一些来自海洋的食物,就要进入长安公卿士大夫的餐桌了。
他已经听说了,桑弘羊在数日前下令,命令在齐鲁的两个海官,北上乐浪郡,开始在朝鲜海峡进行捕鱼。
若是可为的话,整个齐鲁沿海的海官船队,都会北上。
在过去三十年,特别是在打完了南越与东越后,汉室为了攻伐三越,而耗费巨资打造的楼船舰队,就已经全部转型成为了官营捕鱼船。
那些昔日的艨艟巨舰,高达数丈的三层楼船,现在,张开风帆,在齐鲁沿海扫荡鱼群。
因为他们捕的太厉害了!
竟在西元前,一度造成了齐鲁地方渔民在近海根本抓不到鱼。
没办法,当年为了攻伐南越与东越,汉室在江都与齐鲁的船厂建造了数百艘大型战舰和上千艘小型辅助战舰。
战争结束后,这支无敌的舰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拔剑四顾心茫然,只好发挥余热去捕鱼赚钱了。
这也是无奈之举!
总不能将这支庞大的舰队,丢在港口,任由它们腐烂生蛆吧?
而在现在,为了鲍鱼、鱼翅和其他海中珍馐,在五铢钱的号召下,它们已踏上了一条全新的航线。
而很快,他们就会发现,自己得到了一个新世界!
朝鲜海峡的鱼群,那可是在后世,连中国渔民都抓不完的存在!
至于现在……
恐怕随便撒一网下去,都能抓到各种各样,肥美壮硕的大鱼。
最迟在明年夏季,长安人就能吃到来自北方冰冷水域之中出产的大鱼鱼干了。
这让张越真是充满了期待!
“什么事情,竟让卿如此高兴?”刘进却是看着张越满脸的笑意,忍不住问道。
“无它……”张越笑着答道:“海官北上,楼船成行,当浮一大白!”
朝鲜海峡,出了名的窄。
在那里捕鱼,一个不小心或者稍微向西航行,说不定就能看到对马群岛。
所以,一旦汉室在其中捕鱼捕上瘾了,就可以间接的为后世除害了。
霓虹将永远活在慈父温暖的怀抱中……
当然,现在的霓虹,应该还是处于原始母系社会。
所以,其实跟较劲没必要。
就像人类一般不会去搭理森林里调皮捣蛋的猴群一样最多就是嫌它们烦了,干脆全部杀光。
但张越还是有些忍不住开怀。
“张卿难道没有听说吗?”刘进却是一脸古怪:“大司农的这个命令,让很多人都说闲话……”
“许多士大夫皆上书说:朝鲜边鄙之地,虽有萁子之教,尤为夷狄,国家用力四夷,非先王之教……”
张越听着,脸色也有些蛋疼。
因为说这些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公羊学派的士大夫们。
众所周知,《公羊春秋》一向内诸夏外夷狄。
董仲舒当年就说的很清楚春秋内鲁而外诸侯,内诸夏而外夷狄。
所以王者之道,由内而外。
这使得公羊学派立刻就分化成为了两个对立的意识形态。
一派,就是吾丘寿王、殷忠等人为首的扩张派。
另外一派,就是收缩保守派。
前者认为,鞭笞四夷,教化天下,诗经之义,春秋之道。
后者则觉得,现在汉室自己问题都一大堆,吃饱了撑着,傻瓜才会去管夷狄。
他们主张放弃珠崖、键为郡、武都郡、天水郡、乐浪郡、玄菟郡等新疆土。
将帝国的拳头收起来,连西域都不要去管,匈奴也别去理会,先埋头管好自己的事情再说。
几十年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根本就分不出对错和高低。
董仲舒活着的时候,还能平衡彼此,董仲舒一死,两方立刻就对立了起来。
要不是董越、赢公和褚大还活着,他们彼此能打出狗脑子来。
平时,长安城的公羊学者,基本都是激进派和扩张派。
但这次诸王回京,什么牛鬼蛇神都跟着回来了。
长安情况错综复杂到了极点。
‘请烹弘羊’的声音,再次响彻。
这让张越,实在是有些蛋疼。
他好不容易才和桑弘羊搞好了关系,与盐铁有司建立了良好的沟通渠道。
这些渣渣一回来就给他捣乱。
猪队友啊!
唯一的好消息是公羊学派的人,无论是激进派还是保守派。
其实都是薛定谔的激进派与薛定谔的保守派。
一旦有利可图,变幻形态的速度,比谁都快!
就像当年公孙弘,一开始不就是一个坚定不移的保守派,主张放弃朔方?
但皇帝小鞭子一抽,谁敢言放弃朔方,谁就是他的死敌!
朔方屯田的事情,他比谁都积极!
所以,张越相信,等到捕鱼船队,将数以千石的鱼干运回长安,他们就会闭嘴。
甚至都不需要等到鱼干回来,只要抓到了鲍鱼,挖到了人参,运到长安,他们见识到了这些东西的好处。
那么……
他们的形态就会立刻坍缩成为激进派。
这也是公羊学者的特色与天赋能力了。
倒是混杂在这些声音中的古文学派的人,让张越心有余悸,总感觉那里不对劲。
而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想到这里,张越就对刘进问道:“殿下可有听说,近来博望苑中有什么新奇的事情吗?”
刘进想了想,答道:“孤好像母妃派来的人说起过,据说江公的大弟子韦生回来后,就常常邀请孔侍中与杨卿在博望苑之中赏花……”
“此外,似乎荣先生也常常被人邀请,出外游猎,广陵王更是多次请荣生随行……”
张越听着目光灼灼,有些惊疑。
韦生应该就是江升的那位得意弟子,谷梁学派未来的巨头,开启了汉季门阀政治先河的韦贤了。
这位宣帝的扶阳节候、丞相,是汉季历史上第一位将学术与家族权势捆绑在一起的巨头。
更是汉室第一位开创了世袭官爵的大能。
自韦贤后,豪门权贵,通过垄断知识,进而垄断权力。
韦贤父子接替为丞相,于是门阀制度萌芽了。
“殿下……孔侍中是否就是那位曾为侍中的素王之后孔安国?”张越想了想,问道:“而杨卿是否就是那位故太中大夫、《易经》博士杨何先生?”
刘进闻言点点头。
张越心头却是警铃大响!
别看那韦贤是谷梁学派的,杨何是《易经》田何学派的,而孔安国则是古文学派尚书系的。
看上去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不可能凑到一起。
但不要忘记了。
孔安国的地位超然,他是可以游离在古文和今文学派之间的。
他的两个授业老师,伏生与鲁申公,就都是今文学派的。
他的超然地位,使得他既可以以古文学派的身份出现,也能以今文学派的巨头出现。
完美的切换形态!
而《易经》周公之作,传到孔子手里,孔子授子夏,开启了易经各派的道统。
《尚书》,先王的不朽杰作。
现在,今文学派的谷梁、易经田禾学派,再加上古文学派的尚书。
三者若是加在一起,就可以轻松拉出一个跨越学派与意识形态的联盟。
别以为今文学派就不会和古文学派握手言和了。
二战的时候,苏俄与米帝还是好兄弟呢!
若外界压力给的足够大,为什么不联手呢?
即使并非如此,这三者凑到一起,难道只是谈谈春花秋月?
这是不可能的!
“卿在想什么?”刘进好奇的问着,他对于学派之间的问题,素来看的很淡,总觉得大家都是君子,有什么问题和分歧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
根本就不知道,这意识形态的斗争与纷争,比真刀真枪的厮杀还要危险与血腥。
后者,杀人不过头点地。
前者却可能杀了你的人,还要消灭你的文字与思想,将你打成少正卯!
张越抬起头,看着刘进,笑了笑道:“可能要让殿下见笑了……”
“二三子,冥顽不灵,似乎要掀起一场风浪了!”张越咧着嘴笑着。
既然已经察觉了对手的行动,那么,以他的个性,是不可能坐以待毙,等着别人踹上门的。
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
把战火烧到别人家里去!
“谷梁学派……”张越在心里想着:“是你们逼我的!”
在晚清的时候,出现了一堆的考据党。
其中,有几个闲得无聊的考据党,就把谷梁的皮给拔下来了。
他们的名字叫崔适、张西堂。
张越虽然未必能全部回溯到这些人的著述,他们的部分主张和依据还是能找到的。
第四百三十三节 后手
长安城中,气氛依旧很紧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尤其是曾经富贵的富商与公卿勋臣们,整天都在提心吊胆,担心自己落到执金吾手里。
在过去的半个月里,从槐市开始,执金吾的兵马,浩浩荡荡,扫荡长安内外。
数十名富商落网,连带他们背后的公卿士大夫勋臣,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长安城里,时不时就能听到哀乐与挽歌在奏响。
不消说,那必定又是一个被天使训斥责备后,为了名誉与声誉,更为了不给皇帝添麻烦,自己动手自杀的可怜人。
这种紧张压抑的气氛下,很多公卿贵族,都感觉有些难受。
为了活命,他们现在是什么办法都开始用了。
跪舔算什么?
现在,建章宫门外,每天都是排着长长的队伍。
很多曾经一年到头,也未必出现在人前一次的勋臣贵族,现在,天天去建章宫表忠心。
总之,就是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天子的旨意,就是俺们的努力方向。
就跟家里面的宠物一样,在主人面前卖萌求宠。
而在这样的气氛中,长安,乃至于整个关中的配给制,出奇的没有遇到阻力,迅速落实了下去。
由是,关中的民心奇迹般的稳定了下来。
本来朝堂预计的流民群与破产风潮,连个影子都没有看到。
公羊学派自然得意洋洋,说话的声音,都比以前高了好几个调门。
但在暗地里,却是激流涌动。
博望苑中,江升轻轻放下手里的笔,将刚刚写好的一篇文章,递给他面前的两个弟子,道:“尔等再看看,若有疑问,尽管提出来!”
一个身着青衣的儒生恭身接过简牍,拜道:“弟子恭闻老师之书!”
此人大约四十余岁,留着汉季士大夫最标准的髯须,看上去温文尔雅,气度非凡。
哪怕是不认识的人,也会为他的风度所倾倒。
其人,也确实如此。
行举皆有礼,一举一动之中,号称‘自有古君子之风’。
他的出生更是显赫!
其祖韦孟是楚诗派的大能,天下知名的鸿儒,世称:邹鲁鸿儒!
而韦贤少小就得祖父教训,深谙诗经之义,及长就被江升看重,收为首徒。
两人虽然名为师徒,但关系却情同父子。
韦贤将简牍小心的打开,看着上面的文字,先是眉飞色舞,但很快,他就皱起了眉头,抬着头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江升,问道:“老师此举,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江升笑着道:“周公,孔子以为圣人也,推崇周公就是推崇孔子之道!”
“可是……”韦贤恭身拜道:“我谷梁之学,始自子夏先生,子夏授谷梁赤公,至汉兴,由浮丘伯授申公,申公转授老师,由之而兴……”
“故谷梁之学,孔子之义,素王之道!”
“今老师不谈孔子素王,反推周公圣人……”韦贤迟疑着,问道:“弟子恐怕老师将蒙‘欺师灭祖’之罪……”
汉季,今文学派与古文学派之间,存在许多异同。
除了在对问题的看法以及传续的方式外,最大的不同,就是……
所有古文学派,全部清一色推崇周公,认为周公是圣人,而孔子只是述而不作的先师。
而几乎所有今文学派,则主张孔子是素王,为后王制法制礼的无冕之王。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格局,完全是因为儒家在汉季的发展历史所导致的。
在汉室前期,至元光年间为止,今文学派的春秋公羊学派、尚书欧阳学派以及诗经齐诗派、楚诗派、韩诗派,并驾齐驱,几乎瓜分掉了所有的官博士位置和舆论话语权。
作为后起之秀的古文学派,想要与今文学派争夺这些权利,就只能另辟蹊跷。
像左传那样,你说东,我就讲西,你主战我便主和,都是很常见的操作。
譬如诗经的毛诗学派,就专门找齐诗韩诗楚诗的弊端攻仵。
后来尚书系的古文尚书派,就成天和今文尚书派过不去。
但,古文学派还缺一个精神图腾。
孔子是不能用了。
怎么办?
就抬出周公,推崇周公。
言必称周公如何如何,孔子只是述而不作,传承周公学问与精神的先师。
这样一来,古文学派就名副其实的成为了古文学派。
对于普罗大众来说,这样的举动确实很有迷惑性。
你想啊,一般来说,大家都觉得,越古老越好。
周公比孔子老多了,那不是更牛逼?
由是,分出了两个对立的学术阵营!
但在现在,身为今文学派春秋阵营之中的另外一极的谷梁学派巨头江升,却在自己的文章之中,开始推崇周公,却闭口不谈孔子。
这个信号,让韦贤感动毛骨悚然,浑身冰凉。
一旦传出去,很可能被人认为是‘欺师灭祖’!
“贤啊……”江升却是微笑着,看着自己的这个门徒,道:“汝可知,若不崇周公,则我谷梁亡矣,谷梁亡则先师之道亡矣!”
他叹着道:“子夏先生毕生心血将毁于一旦!公羊异端邪说,将盛行于天下!”
“尔等可是要见到这样的情况?”
“可是……”韦贤还是很犹豫,欺师灭祖,这样的大罪,谁敢承担?谁承担的起?
休说是他和他的老师了,哪怕是鲁申公也担不起这样的大罪!
“那张子重发挥三世说,倡其小康之制,以机变械饰,污秽土地,祸乱君王,其若败还好,如其成事,哪里还有我谷梁的生路?”江升起身悠悠道:“吾等死不足惜,若身死则道绝,有何面目去九泉之下,面见先师?”
“故而,老朽不得不行此……”江升看着韦贤,将他扶起来,道:“昔者重耳在外而存,申生在内而亡……谷梁道统不能断绝……若事不可为,汝就携我之书与诸子之论,回转齐鲁,蛰伏以待,推崇周公,颂扬古文,或许百十年后,谷梁还可再次振作!”
对于江升来说,这是他为自己的学派与毕生坚持,做的最后也是最大的努力了。
一切污名与罪责,他来承担。
不惜一切也要为学派留下东山再起的火种。
韦贤听着,却是泪流满面,拜道:“老师,何至于此啊!”
“如何不能至于此?”江升笑了笑,道:“那人可是号称张蚩尤啊!”
“百年以降,汉室有取错的名字,但从无叫错的别号!”
蚩尤,主战,其性霸烈,睚眦必报,对于敌人从不留情。
事实也已经清晰的证明了他的这些特征。
江升知道,自己在谋划什么,在准备做什么。
而这个事情,一旦发动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一旦事败,对方不可能放过他和他的学派的。
同样的道理,若是自己这边赢了,也不会给对方机会!
一定会将他打成当世少正卯,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故而,江升考虑再三,终于决心留下这一后手。
而韦贤是最合适的寄托人。
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他的身世,以及他的过往,都可能让其躲过未来的打击报复,存活下来。
只要活下来,就有希望!
当然,这是万不得已的准备!
“痴儿……”江升扶起韦贤,笑着道:“汝也无须惊慌、忐忑,如今为师胜算也在七成以上,留此后手不过以防万一!”
他对于自己的计划,是有着充足的信心的。
一旦发动,那就是内外相合,八方攻仵。
又以有心算无心,忽然袭击。
成功概率在七成以上其实本来是九成九的,但,对方有天子和长孙加持,给他多算了三成。
第四百三十四节 竞赛
古老的褒斜道,关中一侧出口,县斜谷关塞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支庞大的车队,载着沉沉的物资,从远方行来。
在这个时间点上,这条古老的栈道的大部分地段,依然是平坦、宽敞,且可以供大军展开行军的通道。
史记记载:栈道千里,无所不通,唯褒斜绾毂其口,且‘商旅联,隐隐展展,冠带交错,方辕接轸’。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在三十年前,汉室为了加强对西南地区的控制与经营,由张汤主持,重修了栈道,拓宽了栈道的路面与道路。
甚至,张汤还曾脑洞大开,打算在褒谷与斜谷之间,凿一条运河,利用水利来转输粮食与军队。
不过,很显然这个脑洞和当年某个河东郡守脑洞大开,打算驯服黄河一样,属于超越时代能力与技术上限的计划。
张汤的脑洞虽然失败了,但却在一定程度上,大大改善了这条道路的交通环境。
加之,在古汉江上游,武都大地震后,形成的堰塞湖,在如今依然在继续向北扩张。
是故,在现在,虽然地震毁灭了曾经繁荣的陈仓古道,但更古老的褒斜道,却因此焕发出了勃勃生机。
整条栈道,除了连接关中与汉中的褒斜道,需要走两百多里的崎岖山路外,大体上其他地段的交通,依然通畅。
至少能满足大规模的军队行动与物资运输之需。
常闻骑在一头牦牛身上,哼着山歌,穿着一件绸衣,两个梳着椎鬓的奴婢,在前方牵着牦牛开路。
他微微回头,望着后面那支庞大的由驮马、牦牛组成的运输队伍,心里面高兴极了。
“这趟俺却是大约要摘了头彩!”他在心里盘算着:“少说也能赚个十倍之利!”
他是滇国人,甚至与滇国王室,还有些亲戚关系。
不过,在如今这个时代,什么滇王夜郎王,统统是渣渣!
全世界最伟大的主人,只有一个大汉天子。
元鼎年间,南越丞相吕嘉大逆不道,袭杀天使,刺杀国王,抗拒天兵。
大汉王师于是南下平叛,aoe的余波扫到了西南夷地区。
结果就是胆敢反叛天子的且兰王的脑袋,在地上被人当球踢,意图忤逆天子的君、头兰君等七八个国王王冠落地。
天兵势如破竹,西南夷各国战战兢兢,只能高呼天子圣明,当了汉室的藩属。
他的亲戚,滇国的常氏一开始觉得,天高皇帝远,汉朝再牛逼也打不过来。
就故意问汉朝的使者:“啊呀,阁下觉得,滇国与汉相比,哪个比较大呢?”
这种恶意卖萌的行为,很快就自动自觉的停止了。
因为,滇国旁边的劳国与糜莫(这两个王国与滇国其实系出一源,都是楚国征服者的后代建立的),被汉军快速灭亡。
滇国人马上就摆正了态度。
滇王不仅仅自己主动去了长安朝觐,还请求天子派遣官吏,来指导滇国的内政,甚至在去了一趟长安后,就天天想着内附了。
可是汉人却还不怎么稀罕。
虽然因为滇王的乖巧和恭顺,汉天子下令,改滇国为益州郡,但是却依旧赐给滇王王印,命令他继续统治其故国故土。
而最爽的,莫过于同样和滇国人一样恶意卖萌,曾对汉使说过‘汉与夜郎哪个大?’的夜郎人。
汉家天子,非常宠溺这个小国。
不仅仅派去了大臣和官员,指导他的内政,授给夜郎王王印,还在夜郎国的国土附近,建立了键为郡,作为汉室在西南夷地区的堡垒与行政中心。
自汉在夜郎国土附近建立键为郡,在白马氐人的地盘上,建立武都郡。
这些地方就都发达了起来。
不止是人民的生活变好了,贵族的生活水平更是一夜之间,跑步进入封建社会。
还是最先进发达的封建社会!
而西南夷各国君王贵族,对这些地方都是羡慕嫉妒恨。
整天都梦想着,什么时候,汉人也来自己的地盘上设郡。
没办法,西南夷各国,在没有汉人来之前,其社会生产力相当于原始社会,哪怕是国王,也不如汉朝一个小地主的日子潇洒。
可惜,西南夷各国已经错过最好的时机。
元封后,汉室开始调整策略,收缩势力范围,集中精力去经营西域,与匈奴争霸。
对于西南夷的群山,兴趣迅速下降。
特别是当汉人找不到一条通向身毒的捷径后,西南地区就成为了鸡肋。
要不是夜郎人和武都的白马氐拼命卖萌,连键为郡和武都郡,恐怕都会撤销。
在这样的背景下,西南夷各国再怎么卖萌,也没有办法让汉人回心转意。
也正是如此,当汉天子的诏命一传开,几乎整个西南群山,都轰动了。
从夜郎到滇国,从白马至、。
不管是放牧的游牧民,还是住在山上的椎鬓之人,无论是以国家为形态还是部落为形态的势力,统统动员了起来。
头、蹲鸱,成为了稀缺的资源。
而作为商人,常闻在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反应。
他第一个开始准备人手,收购相关物资,第一个开始筹备驮马、牦牛,运输这些物资。
这让他能以最小的代价,就收购到了最多的头与蹲鸱。
他这支运输队,运载的五千石头与两千石蹲鸱,总共才花了三万多钱!
而在汉中的褒水岸边,还有超过三万石的头、蹲鸱,正堆积在岸边,等着他回去运!
此刻,看着前方稀稀疏疏的汉家关塞,常闻知道,自己赚大发了!
汉人有个典故,叫做‘千金市马骨’,第一个响应汉天子号召的人,一定会发大财!
牦牛很快就走到了山脚下的汉家城塞门口。
一个汉军军官带着人迎上前来,问道:“尔等是什么人?”
常闻见了,立刻从牦牛上下来,迎上前去,拱手拜道:“夷商常氏,闻汉天子下诏,广求头、蹲鸱,以输关中,特携头五千石,蹲鸱两千石,以献天子!”
那军官闻言,立刻拱手道:“请入内!”
斜谷塞早已经得到命令所有运蹲鸱、头入关者,皆放行!
于是,常闻的车队,继续前行,并得到了汉军的护送,直抵在斜谷塞外十余里外的驰道边。
此地,已经被军队征用,被建成了一个巨大的仓储库。
常闻的车队一入内,一个早就等候在此的官员,立刻就笑着迎上来。
在察看了货物,确认了常闻的身份后。
这官员就神秘兮兮的拉着常闻,到了一个偏僻处,问道:“阁下的这批货物,能否转卖给吾?吾愿以每石四十钱的价格全部收购……”
“阁下若是愿意,本官愿意以黄金收购!”
常闻听着,顿时就呼吸急促了起来。
每石四十钱?
换而言之,他这趟买卖,岂不是价值上百万?
他将获利数十倍?
商人的天性,让他几乎就要答应了下来。
还好,他压制住了内心的冲动,坚决的摇了摇头,道:“在下虽是化外蛮夷,却也是世受汉恩,小人的父祖,都曾为汉使服务,我祖常盛,曾为唐翁向导,我父常满,为汉中郎将、建节使门下牛马走!”
说到这里的时候,常闻就忍不住昂起头,骄傲无比。
唐翁就是唐蒙,元鼎中为汉使,出使西南夷列国,一度代表汉天子行驶对西南夷列国的宗主权。
在西南夷各国,唐蒙的人气很高。
特别是夜郎、滇国,都以‘唐翁’相称。
甚至一直有人在祭祀这位给西南群山带来了汉家天子雨落恩泽的使者。
而中郎将、建节使,则是已故汉家大文豪司马相如。
别看在长安,这位文豪的形象,是与文弱书生和忘恩负义的薄幸男子挂钩。
但在西南夷列国,这位大文豪的地位,与汉家推崇的孔子地位是相当的。
当年司马相如,曾经走西南地区走过的路与休息过的亭子,迄今依然是当地的圣物。
概因为,正是这位大文豪,让西南各国贵族,第一次领略到了什么叫做‘汉家风采’,什么叫做‘君子风度’,所有人都在他面前自惭形愧。
而常闻也一直以自己的先人能够服侍这两位大人物,深感自豪!
这样说着,常闻就义正言辞的道:“故,小人虽鄙,也知大义!为天子效忠、尽责、奉献,小人之幸也,休说黄金,便是世间所有财富,都摆在小人面前,小人也绝不受!”
那官员闻言,却是既感叹又惋惜,道:“是本官孟浪了!”
心里面真是惋惜无比!
但没有办法,强买强卖这种事情,皇帝能干,但其他人做不得,谁做谁死!
更何况,这个夷商,还有背景!
“傻人有傻福啊……”官员在心里想着,他很清楚,这个夷商这次要发了!
长安天子,这次给所有运头、蹲鸱来关中的人,开出的赏格,不是五铢钱也不是黄金,而是比五铢钱与黄金更坚挺的爵位!
这可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
更何况,如今长安城里人心惶惶。
不知道多少贵族豪商,都在忙着找东西去拍马屁。
故而这第一个响应天子号召,运头、蹲鸱入关的人,一定会得到丰厚回报。
当年天子号召天下商人捐献财产,以资军用。
卜式第一个响应,由是被天子爱幸,最终竟拜为御史大夫!
这一次,若他能用钱买下这批头蹲鸱,运作一番,无论是自己用还是卖给长安公卿,都是受益无穷的事情!
可惜了!
这样想着,他却不得不从怀里取出一份帛书,交给常闻,道:“阁下请看这帛书上所列的赏格吧,阁下可以选择现在就兑现,也可以选择积累起来,日后再兑现……”
常闻接过那帛书,只看了一眼,他就知道自己的选择,无比正确!
因为,汉家天子对此番运头、蹲鸱入关开出了最高的赏格封君!
虽然只是一个最低级的,左庶长封君,食邑不过五十户。
但那也是封君。
可以在拜帖上写上自己的名讳,可以出入长安九卿官署,可以上书言事的封君。
更重要的是汉家封君,属于高阶贵族,有资格将子侄,送入军队,甚至是禁军学习、镀金。
而对他这样的夷商而言,若得汉天子封为封君,那机会就等于鲤鱼跃龙门,有了在西南夷立国,甚至是争夺滇王王位的资格!
要知道,现在整个西南夷诸国,汉天子所封的正牌高阶贵族,不过五指之数!
大部分国君,甚至连得到长安承认获准入朝朝觐的资格也没有!
若他得封汉封君,不知道多少王国的国王,会哭着喊着,嫁公主给他!
“我一定要拿到这个赏格!”此刻,常闻内心,燃烧着汹汹斗志。
他甚至都不看其他赏格了,直接对那官员道:“小人选择累积再兑现!”
他现在,脑子里只有那封君所需要的头、蹲鸱标准二十万石!
看上去确实很多。
但其实也不是太多!
他现在在那褒水岸边就还有三万石储备。
这就解决了七分之一了。
然后再去拼命收购,运来这斜谷就好了。
为了公主,为了王位,也为了当上国王后,趁机将那个王国内附汉室,然后自己再洗白上岸,成为汉家列侯。
常闻决定拼了!
“二十万石可能还不够保险……”常闻在心里想着:“我必须尽可能的保证多运头、蹲鸱来此!”
当年滇王和夜郎王,靠着卖萌装傻,成功的混上了汉朝的车,获封国王,得赐印玺。
从此抱上汉朝大腿,可以夜夜笙歌,而不必担心国内有什么缓则夺位。
但现在卖萌装傻这条路已经走绝了。
所以,想要成功,就必须另辟蹊跷。
或许卖忠直是一条新的路子……
可惜,常闻不知道,此时,沿着栈道与道,汉家开出了封君赏格的消息,已经被扩散到了岷江、汉江、潜江与嘉陵江两岸,甚至传到了阗池大泽南北。
连白马氐人也都听说了。
现在他的竞争对手,每一天都在增加。
连国的奴隶贩子们,现在也停止了贩奴贸易,开始转向挖头、蹲鸱了。
卖奴,只能赚钱。
运头、蹲鸱入关,却可以得到封君的头衔。
而在西南夷列国里,有一个汉室的封君头衔的酋长、首领,是可以自证血统高贵的看到没,俺可是汉天子册封的xx君,生来高贵!
这对他们的统治,将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由是,在浩瀚的江面上,每天顺流而下,满载蹲鸱与头的竹排数量都在增加。
第四百三十五节 调虎离山
在常闻将第一批头与蹲鸱,运到斜谷的驰道旁后,不过半天,长安就得知了消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五千石头与两千石蹲鸱已经运抵县?”天子闻之,也是有些惊讶。
但他随即就道:“来人,传朕的命令,传侍中张子重回京顾问!”
头与蹲鸱,是搞到手了。
但怎么把它们变成好吃的?
这就要问那个侍中官了。
反正,天子对此是信心满满的。
想到这里,他甚至忍不住留起了口水。
差不多两个月前,小留候做的那顿美味,让他迄今念念不忘。
而他曾说过的珍馐,辽东和朝鲜的山参与鲍鱼,大约还在挖掘与捕捞之中。
但是,南越的鱼翅,却已经在送来的路上了托长安与番禹、交趾的荔枝、龙递路线的福,使者从长安出发,快马加鞭,半个月就能抵达当地。
此外,詹耳的燕窝,听说也找到了。
天子如今,已是跃跃欲试,就等着饱餐一顿。
这些可以养生长寿,益寿延年的好东西,大约就小留候知道怎么料理了!
“朕有时候真是想干脆让张子重到朕身边专门做厨子得了……”天子轻笑着。
周围宦官闻言,吓得屎尿都快憋不住了。
那个混蛋,不在长安,都能把天子的恩宠分走大半。
他要留在这建章宫里,大家伙还玩毛啊!
但偏偏,却没有人敢说什么不是,甚至只能拼命逢迎,道:“奴婢们也都是这么觉得的,张侍中为人谦恭,懂礼,论起伺候陛下,奴婢们是拍马也不及啊……”
天子听了,满意的笑了起来,道:“朕却是不能太自私了啊!”
“天下重于朕,宗庙重于君,朕还是知道分寸的……”
嗯,要不是想齐三代,与尧舜先王比肩,他早就把小留候诏回来,放在身边顾问了。
但这个态度,却让宦官们心里都是mmp。
尤其是苏文,内心恍如十万头草泥马在狂奔而过。
“张子重必须死!”他握着拳头发誓。
这样想着,苏文就试探着道:“陛下,臣听下面的人说啊,因陛下圣明,关中虽然歉收,但民心却稳定无比,连乡下的农民也都称颂说:幸有圣王治世,令我得安……”
天子听着受用不已。
这是他近来最骄傲自豪的事情。
本来关中夏灾,眼看就要不可收拾。
但现在呢……
毛影响都没有,他派出去的御史、缇骑与宦官们都回来报告关中诸县民众安定,无有恐慌。
甚至他特地派去雍县、郁夷视察的三波尚书郎们也回来报告郁夷、雍县,虽遭灾严重,然则赖陛下之福,官吏用命,皆无有离散之事。
更妙的是,借着这个机会,他吃了丞相公孙贺家族的财富,顺手又搞掉了槐市的子钱商人们,接着又陆陆续续清理了很多看不顺眼,一直想宰但顾忌舆论的富商、贵族。
府库一下子就充盈了起来!
黄橙橙的黄金,每天都在往少府内库运。
押运黄金的马车,络绎不绝,甚至还有十几辆马车被压坏了车辕。
昨天,守少府公孙遗报告说:府库黄金已至五十万金!麟趾金一万!
这可真是太好了!
更好的是,轰轰烈烈的抄家行动,压根没有引发舆论半分非议。
相反,所有人都说:天子圣明,严惩不法,救民于水火之中!
就连一向喜欢和他唱反调的古文学派的渣渣们,这次不是闭嘴不谈了,就是高呼万岁。
上次玩告缗的时候,这些家伙可没少喷他和杨可啊。
总之,现在,他统治下的汉室,正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普通老百姓家里有了钱,那就想着盖新房子,给儿子们娶媳妇,修祖坟,置地买宅。
作为一国之君,他也是同样。
不过,现在,这建章宫他住的很舒服,人也老了,不想再大兴土木了。
这么大一笔钱入账,国家财政一下子充盈了起来。
他自然想着,搞一个大新闻了。
等到明年夏天……
天子握着剑柄,想着匈奴人,露出了冷冽的笑容。
苏文看着天子的神色,小心的揣测着,道:“奴婢还听说,因为陛下的圣德之政,雍县的五帝庙,近来频生祥瑞,有灵芝从庙堂之中生长,也有人曾报告说,曾听讲五帝庙内的黑帝神像无风自动,似有人言:我奉太一之令,来此嘉人皇……”
天子一听,笑的更加灿烂了。
他本来就吃这些,就信这些。
几十年来,记吃不记打。
“果真?”他微微笑着,似乎是在怀疑。
但苏文知道,鱼已咬钩!
当今这位啊,就是这么个性格!
对于鬼神,对于长生,对于仙人,有着近乎痴狂的相信。
苏文笑着道:“奴婢乃是听宫里面下人说的,陛下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雍县打探打探……”
“也好……”天子抬眼看了看苏文,道:“那你就替朕去走一趟吧!”
“务必记得,要打探仔细……”
五帝庙,他好久没去了。
主要是年纪大,走不动了,也没有什么理由和借口再过去了。
不过,若真的有祥瑞,有神异之事,过去走一走,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
哪怕是空穴来风,也不要紧,现在的他,需要在自己的光辉之上,再增加一些光彩。
苏文听着,却是欣喜若狂,他勉强按耐住自己内心的喜悦,跪下来道:“奴婢奉诏!”
而在心里,他则仰天长啸:“张子重,你死定了!”
天子一旦离京,这长安城里的大部分公卿都会跟着走。
尤其是那几个与那张子重关系不错的人。
暴胜之、王莽、霍光、金日、张安世……
而这些人一走,这长安城谁说了算?
接下来,就要看其他人的了。
若是一切顺利,一个月内,那张子重就要变成一个死人。
他死了,还可以嫁祸给太子据和皇后!
暴怒的天子,必定会将怒火发泄到太子据和皇后身上。
这是一箭双雕,一石双鸟啊!
而对苏文来说,这是最好的情况,也是最好的结果。
郭穰站在旁边,却是没由来的奇怪了起来。
这苏文,前些日子还是一副如丧妣考的模样,最近这是怎么了?忽然就变得眉飞色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