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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谁念西风     大雪满弓刀txt下载     大雪满弓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章 夫妻

    三太太的屋子里已经点上了安神香,丫鬟下人们也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太太不喜欢睡觉的时候屋子里还有别人,这个规矩很久以前便有,下人们记得真切,自然不会逾越。只是当他们刚刚退出房门的时候,却正巧看见了挑灯前来的三爷。

    院子里响起几声低低的惊呼。

    自和太太分房后,三爷也有许多年未曾来过这里了吧。下人们的脸上有惊惊讶和欣喜的表情绽放,暗道是出了什么喜事吗,竟让三爷亲自前来。眼色活泛点的丫鬟边向着宋敬涛施了一礼,边预备推门向太太禀报一声。

    宋敬涛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

    下人们一愣,方才看到三爷脸上沉郁的神色,各自心中暗惊,都纷纷安静下来恭敬退下。

    持灯的赵铭也退了两步,靠在一根廊柱上,低头沉默无言。

    宋敬涛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推开了房门。

    “吱呀”一声。

    江南杨华木而制的门框发出轻微的声响,安神香的味道在昏暗的房间里萦绕开来,清浅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纱点缀在房间里的牡丹锦毯上,红色与莹白交织竟显得有一丝诡异。宋敬涛停顿了一下,然后举步踏进去,随手关上门。

    床上有人影坐起,伸手要取火折,宋敬涛轻声道:“不要点灯。”

    三太太愣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响,才轻轻笑了一声:“老爷来了”

    “老爷你已经许久没有喊过我老爷了。”宋敬涛微微叹了一口气,随手扯过一张椅子坐下,沉默了良久,才缓缓道:“以往我记得你总是叫我三爷,为何今日改口?”

    三太太靠在床上,也不点灯,半边侧脸被月光照的很白,另半边却隐在黑暗之中。听到了自己丈夫所说的话,三太太苦笑一声,道:“私下里,我总是叫老爷的,只是老爷听不见罢了。”

    “私下里?”宋敬涛轻轻笑了一声,喃喃道:“私下里你到底还做过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呢”

    房间里顿时间陷入寂静。

    三爷的话说的太突兀,所以三太太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半天之后,她还是在茫然的看着宋敬涛。然后他忽然像想到了什么,面色巨变,但依旧强行镇定着倔强的看着宋家三爷,一动不动:“老爷说的话,我不明白。”

    宋敬涛笑了起来,淡淡道:“你会明白的。”

    说着,他把手里的一个小册子扔向了自己的妻子,道:“取栗郎近期查得的一些事情。”然后手肘放在桌子上,拳头抵着太阳穴眯起眼,仿佛再也不愿意多说一句话。

    听到取栗郎三个字,三太太的全身猛然颤了一下,她伸手接过册子,只大概掠了一眼,便面如死灰呆滞的愣在当场,手指抓紧,喃喃道:“你知道了你都知道了”

    宋敬涛没有睁开眼睛,尽管妻子的话已经吟暗的承认了某些事情,但他还是没有睁开眼睛。这感觉像是他再也不愿意看眼前的这个女人一眼,只是冷冷道:“今是是我的孩子,若论起道理来,他也算是你的孩子。你为何要处处与他为难。”

    三太太呆滞着目光,耳中什么斗殴没有听到,只是在不停的喃喃:“你都知道了”

    宋敬涛微微摇了摇头,十分厌恶自己妻子的这个表现,冷声道:“勾结太守府路老二利用彭静娜和秦庄密谋刺杀今是,暗中挑拨各院对今是表现敌意,都是你做的吧?”

    三太太什么都听不见,此时的她仿佛傻了一样,不停的说着那句“你都知道了”,手里的册子也垂在床铺上,整个人呆滞无比,如同僵硬的尸体一般。

    宋敬涛忽然叹了一声,向后躺在椅子上,揉着眉心苦笑道:“你做的这些,我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能原谅,但是”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犹如寒冰,“你暗中与京都有染,甚至出卖宋家,却是我不能容忍的地方。”

    宋敬涛蓦然睁开眼,目光直射他的妻子:“宋家如何争斗,总是自家的事情,我不管你有多恨这个孩子,也万万不该自甘堕落成为朝廷埋在宋家的棋子!”

    声声怒喝,如同惊雷,落在了三太太的耳中。宋敬涛悲悯的看了他一眼,冷冷从嘴唇中吐出两个字:“毒妇!”

    “毒妇?!”三太太忽然回过神来,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丈夫,这个自己深爱了多年,但却从来不曾得到过哪怕一丝温情的男人,几乎歇斯底里的叫喊起来:“毒妇?你说我毒妇,你竟然说我毒妇?!”

    她像疯了一样看着宋家三爷,忍不住笑了起来,可眼泪却流的满脸都是。

    “你说我毒妇,可你有没有想过,你我是夫妻啊,是夫妻!你问问自己,从四年前你我分房之后到现在,除了年年佳节之外,我可曾见过你一面。我的相公,我是你的妻子,是宋家的正室夫人,可我们除了那个名分之外,又何曾有过一点点夫妻的样子。我毒妇,我毒妇那是因为你我二人,早就已经形同陌路!”

    宋敬涛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看着这个像疯女人一样的妻子,哼了一声,一字一句道:“既然你还知道你是宋家的正室夫人,那就不要像个泼妇一样丢了宋家正室的风范!”

    “风范?”三太太惨笑一声,喃喃道:“从二十年前我嫁到宋家开始,我就再没有过风范了你宋家家大业大,富可敌国,可天下人谁又曾想过,这深宅大院的每一天每一日,都像极北的寒渊一样难熬!”

    “你宋家”宋敬涛眉头挑了一下,笑着看向妻子,一步步走过去,直到在她身前站定,才轻声道:“很好,很好。原来一直不曾以宋家人自居,无怪乎你可以对今是有如此狠辣的心机,也无怪乎你会勾结京都!”

    三太太猛的笑了起来,笑的放肆而嚣张,她盯着宋敬涛,仿佛是将声音活生生从心底深处挤压出来一般道:“狠辣心机?哈哈,没错,我是狠辣心机,我是毒妇,可是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含饴弄孙的慈父吗?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为什么赵铭会被人轻易从那孽种的身边调走,若不是你暗中”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

    三太太的脸上瞬间浮现出红肿的手印。

    宋敬涛将手掌收回来,目光森寒的盯着她:“有些话,最好烂在你的肚子里。”

    三太太仿佛被这一个巴掌打蒙了,她茫然的捂住脸,抬头看着丈夫,忽然张开嘴大声笑道:“原来你也怕,原来你也有害怕的事情。哈哈宋敬涛,你我夫妻二十年,原来你也怕!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这世间的一切你只不过当成是否可以利用的工具而已。那孽子就算是你的儿子又怎样,不同样成为了你与京都博弈的棋子”

    宋敬涛再没看她一眼,而是负起双手背对着她看着窗外的明月,沉声道:“他既然是我的儿子,那就有承担一切的准备和实力。若是他就这么死了,自然没有可能接过宋家大旗。但若他不死,也势必会成长为宋家最合适的接班人。你一个女人,又懂得什么!”

    三太太愣愣的看着他,嘴角的笑意丝毫不减,反而更加浓重,呓语一般道:“最合适的接班人吗?武陵兰明那两个孩子难道不足以继往开来?只不过并非你宋敬涛的儿子罢了。说到底,你还是一个极度自私的人而已。”

    宋敬涛并不想解释什么,也不愿意和这个他愈来愈厌恶的女人再废话什么。所以他背对着那个快要疯掉的宋家正室夫人,冷冷道:“你不光是个毒妇,更是个妒妇。”

    两个同样的字眼,一个毒,一个妒,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意思。

    三太太被这两个字震住了,忽然停住了笑声,一言不发,只是呆呆的看着自己男人的背影。

    “嫁入宋家许多年来,你一无所出,所以你开始妒忌。妒忌自己的妯娌,妒忌他人的孩子,甚至妒忌天下的女人!不过,你最妒忌的,还是她吧。”

    宋敬涛只说了一个她,并没有说人名,但三太太已经完全听懂了这个她指的是谁。

    所以三太太的眼眸闪过雪亮的光,巨大的恐惧瞬间充满了她的内心。

    那个她那个她是她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不要以为你和老二家的当年做过的事情可以瞒得住我。”宋敬涛的语气很冷也很静,所以此时此刻他这个人都是冷静的,而这种冷静,却像极了一把擦拭完毕的饮血长刀,刀锋正稳稳的搁在三太太的脖子上。“你做过的事,我很清楚,所以不要在我面前装作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之所以不杀你,只是因为当年的你留了她一命,更间接留了那孩子的一命。你要懂得适可而止,不要让我对你彻底失望,更不要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无论是歇斯底里还是状如癫狂,无论是苦苦诉求还是声声控诉,三太太所有的一切,所有痛恨幽怨,强大弱小,一切一切的情绪,在宋敬涛的这句话里尽皆崩塌炸散,化成了春日深夜里本不该有的一地清霜。用来安神的安神香萦绕鼻翼,却让她如同一个痴呆儿一样坐在床上,话都说不出来。

    宋敬涛没有再说些什么,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便走。

    拉开门,门框再次发出微响,宋敬涛停顿了一下,语气沉缓却也坚决的说出了今夜的最后一句话。

    “既然你不安分,那么,以后就不要再踏出这个院子了,静静心吧。”

    走出房间,门被关上。

    一声杨华木的轻响,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三太太骤然抬起眼,却只能看到一袖月光,半缕清香。

    她忽然哭了起来,低低啜泣,无法止住。

    因为未嫁之时,她的名字就叫做静心,姚静心。

    静心静心,但做了夫妻之后,她却只能留一个叫做宋姚氏的名字。

    原来自己早已不是自己了啊。

    那何谈静心?

    姚静心三太太在心底默念一声这三个字,抬着头咬着嘴唇道:“宋敬涛,我恨你,我恨这个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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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龙息

    清明已过,东风减暖。

    院中海棠开了一束一束,房中主人却依旧未眠。

    寂静不闻风声的院落里,忽然传来了一句低低呼喊的“睁开双眼!”此言一出,院中蓦然多了一丝不知何处而来的寒气,眨眼之间又悄悄散去,归若无物。除了皎洁月色与初绽花苞的海棠之外,并没有哪里异样,只是七少爷宋今是卧房的窗棂之上,多出了一些碎碎的冰屑。

    冰屑也很快融化成滴滴水珠顺着窗纱淌落下去,借着月光,只能看见狗剩盘坐在榻上,一动不动,良久之后月影西斜,他才缓缓吐出了一口气,睁开双眼。

    这口气竟然白雾弥漫,四散开来。

    寒气充斥房间之内。

    一个声音在狗剩的身侧处响起:“何苦不听劝。”

    狗剩看也不看,伸手揉了揉自己已然有些僵硬的脸庞,然后一边将被褥围在身上,一边随口道:“不试一下怎么知道。”

    那声音嗤笑一声,嘲讽道:“这半月以来,你何止试了一次,可有半丝成功?真武六境无甚了得,但也绝不是你想入便入的山间洞窟,何况你还有天生血脉的限制,哪里有那么容易。”

    “那也要试。”狗剩说了一句话,瞥了身旁在一个玉碗里盘旋游动的小白龙一眼,没好气道:“不是说有你的龙息,我便能事半功倍吗?如今也没怎么见成效啊”

    不等他把话说完,小白龙就冷笑一声,截住了他的话头:“谋事在天成事在人,若事事都要借住龙息,就算助你踏入真武,又怎能一日而上青云?”话方说完,小白龙想到半月以来眼前这个人类对修行的执着和用功,心中也不禁小小感慨了一下,缓和了口气道:“早就和你说过,只吐纳吸收,夯实基础就好,机缘一旦巧合,必有一日登顶的那天,何苦执着。”

    狗剩笑了笑,感觉全身的温度渐渐回升,强行纳入龙息而带来的寒气也被驱散不少,这才缓缓道:“我记得神州有个诗人曾说过一句话很有道理,时不我待只争朝夕。我知道在你们这些高高手眼里,机缘二字很重要。但在我看来,所谓的机缘就代表着他娘的无数光阴。老子可耗不起呀。”

    小白龙哼了一声,显然对狗剩口中的某些词汇很是不满反感,但好在没有暴起抽他一尾巴,而是冷冷道:“像你这般硬来,就算能够强行‘睁开双眼’,日后也必将遗患无穷。”

    狗剩笑笑,低头喃喃道:“那也总比睁眼瞎要好的多呀。”

    神州之中,有一句被无数修行者铭记的真武谶语,简短无比只有四字——“睁开双眼”。传说很久之前,睢国曾有位大能,闭关修行百年之久,一日出关,以无人可匹的夺天地造化之姿,呼吸之间令贯通烨吴两国的梦华江江水倒流向西。这一壮举成就了他天下第一的无双风采,但这位大能却在呼吸倾江之后,被一个在江边放牛的小孩童给问住了。

    那孩子只笑着问他:“先生为何不睁开双眼?”

    大能愣在当场,随即恍然而悟,闭眼坐在滔滔江水之畔,三月不动分毫。

    三月后,江水中有万鲤过江,大能蓦然睁眼,刹那之间,风雷滚动,金云璀璨,云海之间,有天门恢弘而立。神龙摆尾出云海,邀其升天而去。

    而那位大能在洞开天门之后,只留了一句话在人间:“蹉跎千百岁月,无异舍本逐末。”

    无人知道大能在最后的那三个月里感悟了什么,但舍本逐末四个字,却被人间修行者深深印刻在脑海之中。几乎没有过多长时间,西烨应天学宫便有一篇扬扬洒洒的“真武大赋”出炉,重新评定了真武一途,而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才有了通明自在御青天的说法。

    本末之差,由此而来。牧牛童子所言的睁开双眼四字,更是被定在了最基本的通窍之前。不睁开双眼,怎能够通窍,不睁开双眼,怎能一窥天机。

    小白龙叹了口气,不再对狗剩的执着发表什么态度,而是话锋一转,道:“你先天血脉有些问题,可曾问过家里人?”

    若是家里他人同样有这般毛病,那就好解释了。

    狗剩摇了摇头,道:“这话我问谁去?问我那个便宜老爹?我可不去触那个眉头。”说完这话,狗剩忽然皱起了眉,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

    狗剩无奈的笑了一声:“今晚在山上我那便宜老爹说的话你也听见了,放走王梓丞只是为了徐徐图之。我能猜到其间可能是一场朝廷与宋家的交易,但实在猜不出二者交易了哪些东西。你也知道,我现在很难了解到宋家与朝廷之间对峙的第一手资料,这对我很不利。”

    小白龙在玉碗之中难得的笑了一声,且笑的毫不含嘲讽。“这个我帮不上你什么。龙族虽然并不缺少倾轧斗争,但对于人类,还是了解不多。”

    狗剩递过去一个本来就没打算让你帮忙的眼神,往床上一挺,喃喃道:“明天要去找窦健一趟。既然我那便宜老爹要以充实他来替我丰满羽翼,那自然要好好利用。”

    只怕也是累的久了,狗剩长长伸了个懒腰,沉沉睡去。

    当然,他的枕头之下,还是藏满了银针竹签之类的东西。

    警惕性丝毫不低啊

    小白龙瞄了他一眼,仿若苦笑的人类一般摇了摇头,然后从玉碗中慢慢飞了起来,悬停在了狗剩的上方。

    这个少年人,倒真的很特别。

    小白龙眯起眼,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画面。都是狗剩在修行中所下的惊人苦心。

    夜深人静时,他因强行吐纳龙息凝聚真气而被冻成了僵硬的冰块;星光阑珊时,他又因固执冲境而导致真气翻涌口吐鲜血。甚至有一段时间,因为龙息肆虐的原因,他连觉都睡不成,日夜寒气浸体,犹如一块刚被从河里凿出来的寒冰一般。

    其中最难以忍受的,还是强大的龙息带来的经络涨裂。

    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或者说每夜都会有一次,因为强行纳入龙息而使得真气暴涨,在经络中奔腾冲撞,使得他脆弱的周天经脉不止一次的爆裂,然后再经龙息催化而缓缓愈合。

    其痛苦,简直可与人类世界中的极刑凌迟相提并论!

    但这个少年,却没有一句怨言,反而愈加生猛。

    其实要解除这种痛苦十分简单,只需要每日减少吸纳龙息一丝一缕,这种经脉爆裂的折磨便能消减下去。可仅仅十四岁的少年郎却像疯了一样,固执甚至偏执的疯狂依旧,像是一个饥渴百年的饿汉,不肯稍减一分一毫。

    该是怎样的心性,才会早就这种连龙族都会感慨赞叹的壮举啊

    小白龙在狗剩上空微微盘了一圈,心中微嘲道就算你只争朝夕,也不该丝毫不知节制啊。张弛有度才是正道,哪有只吸不呼的人。

    小白龙在心中苦笑无声,微微张口,在龙齿之间,便出现了一颗纯白浑圆的珠子,从珠子当中,蓦然射出一丝清晰可见的白线,如同飞流直下的三千瀑布,笔直落在狗剩眉心一点。

    若你不知呼吸,那也只有我帮你呼吸了。

    一呼一吸,是谓龙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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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有卖无买

    清明过后已是暮春三月,杨柳依依东风吹盛百花,渭城百姓人人衣履轻便,连带着城中的气氛都热烈轻快了许多。出宋府到渭城中轴线洗雨街,再沿着两排青柳一路朝南就能看到五牛巷。巷子不大不小,两边的院子灰墙青瓦别致雅观,有典型的江南韵味。不过这里住的既不是书香世家,也不是达官显贵,而是一个个渭城较为早期的商人巨贾。其中窦健的府邸,便在此处。

    五牛巷之中不乏一掷千金的豪绅大家,但要说传奇,除了巷东有青柳环绕的那家宅院之外,再无人能当的起,而那宅院的主人,便是窦健。

    寒贫子弟,白手起家,凭着一股敢冲敢闯孤注一掷的狠厉作风,硬生生在寸土寸金的五牛巷圈下一片富丽堂皇丝毫不弱左右富豪另据甚至青出于蓝的家院。这番作为,不光放在渭城,就算放在吴国整个江南,也是值得人赞叹侧目的。

    毕竟窦健本人,是一个前来南方渭城淘金的北关孤儿。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一个非渭城土著的年轻人,在短短的几年内飞黄腾达身价显贵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究其原因,最大的一部分,当然还属窦健攀上的最大东家——宋府。神州四国中有句很引人遐思的话,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窦健是否为金鳞暂且不说,宋家就是那涌起千万恢弘景象的风云却是无可争议的。

    比如此时,窦健心中便充满了陈杂的各种情绪。

    昨日,宋府渭城掌柜与自己有一番长谈,所涉内容是宋家南海路瓷器运营生意的买办权如何归置。从那位大掌柜言谈中偶尔流露的机锋,分明是要将这天大的权益交给自己的意思。这对随宋家南海路商队沉浮于波涛汹涌之中只从浩浩荡荡的宋氏产业分得汤汤水水便傲立渭城的窦健来说,无异于等同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所以昨日送走微胖的大掌柜后,他竟失手打翻了一连四个茶盏,一直到第二日阳光明媚却依然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

    瓷器运营买办。

    宋家的海路生意一直有两大擎天支柱,其一是丝茶贸易,另一个,就是瓷器贸易。当然,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零零散散的买卖。可能够使得宋家屹立在神州商海之间的,却只有丝茶和瓷器。仅这二者进项,每年便是六百万两白银。当然,这六百万最终并非全部都归了宋家,朝廷海税与海上商家盈利是五五分成,也就是说六百万巨资,起码有三百万成为了朝廷的税银。朝廷对海商尽管有如此重赋,但不可否认的是,吴国之所以能够成为神州经济第一国,最大的原因,便是国内海上商业的兴起。

    而宋家,就算在这般重税之下,却依然崛起成为了独一无二的商业家族!

    可这么大的一块馅饼,宋家竟然就这么的抛给了窦健,让一个最初只能卑躬屈膝在宋家裙摆之下奴颜乞食的年轻人瞬间成为年度渭城最为瞩目的商业巨子,这种荣耀光辉,又岂是窦健曾想敢想的?他不是傻瓜,自然明白当中的意味已经转过了几个弯,对宋家的这个决定,在最开始的震惊诧异后,开始回过神来。

    正在正厅客位上坐着的窦健压抑着内心深处的激动,经过一夜的沉淀,那份震撼已经很好的被消化散去,但随之而来的大喜却还是让他难以平静,他轻轻咳了一声,让干涸的嗓子略微舒适一点,准备说点什么。

    这是他的家,可他却在客位上。那说明有更为尊贵的人正稳坐中堂。这人是谁?

    房间里早已屏退左右,天花板上有镂空玉雕的紫罗碧海花,在窦健正准备要说点什么的时候,主位上的人却抢先开了口:“不忙着道谢,我先问问你,这劳什子的瓷器采办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一年能赚多少钱?”

    主坐上的人,正是年仅十四岁,吊儿郎当,混混儿公子无赖少爷宋今是狗剩。

    窦健的豁然崛起一手揽过宋家瓷器贸易采办权利,自然是因为狗剩。他心中明朗因由,脸色愈发显得恭敬,听到狗剩发问,略一思衬,回答道:“宋家商路辗转东、西、南三处海域,往来倭国,南海诸国与西海欧罗列国,做的便是生意。所谓生意,简单而言便是一买一卖,买卖之间赢得利益,这也正是宋家财富之来源。既然是买卖,便要有买有卖。而宋家,或者说吴国之所以能够在双方贸易之间长盛不衰久占上风,则是因为在与海外诸国做生意的时候,咱们总是有卖无买,简单说,便是单方面盈利。”

    狗剩愣了一下,虽然没有听明白这和自己所问有什么关系,却还是忍不住道:“什么叫有卖无买单方面盈利?”

    窦健笑道:“咱们贩运到海外的,常是神州中独一无二的东西,像丝绸茶叶,瓷器等物品。这些在海外是无从寻找的,因物以稀为贵,所以格外的受人推崇追求。说句毫不夸大的话,少爷您可能不信,这质地在神州只属上品的丝绸若放在西海欧罗列国,便需要用等同大小的黄金购买交换。茶叶瓷器,更是如此。当年欧罗列国曾有一位君王身穿金线云锦站在城中高塔之上,竟被国中臣子人人以为天神下凡,引起各国贵族争相效仿的潮流,风靡一时。岂不知,那云锦在神州不过是略微奢侈一点的东西罢了。这其间暴利,又何止百倍千倍?反之,我神州地大物博,物资齐全,却用不着从别处采购什么,况且那些海外的蛮夷国度,除了香料还有点别致,其余的尽皆不值一提。所以才说,在双方贸易之中,咱们总是有卖无买,也就是所谓的单方面盈利。”

    狗剩皱起眉头,问道:“这样一来,岂不是无人再愿意和咱们做生意了吗?”

    窦健摇了摇头:“少爷这倒不必多虑,咱们可以没有他们,但他们,却绝对不能够没有咱们。对他们来说,若是世界没有了瓷器丝绸和清香怡人的茶叶,等同于让除神州四国之外的其余国度陷入无穷的黑暗。这个说法似乎太夸张了些,但不可否认,这说法同样很贴切。”

    狗剩点点头,笑着抿了一口茶,道:“你继续说。”

    窦健笑道:“宋家能够驭帆穿行大海开辟航道来往于各国之间,甚至打造商行汇兑金融,建造独属宋氏的商业支脉分立于航路各个港湾,犹如点线相连,纵横交织的棋盘将所有海上商路纳入宋氏掌中。但是,毕竟宋家不做瓷器,不织丝绸,不种炒茶不种树,其实说白了,宋家不过是一个最为稳妥的商品中转之站。将甲之物品托运至乙之地方,转手卖出抽取利润,这便是财富之来源。而在此之前,最基本的,就是挑选商品。除瓷窑处、织造局和内廷茶坊这些皇家生意之外,吴国还有许许多多私人工坊。谁人的商品能够入得宋家法眼从而远行海外,便需要转门人员检验挑选。从事此业的人,便是所谓的采办。”

    “至于赚钱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窦健认真道:“生意做成之后宋家给予的抽利分红是一方面,而最大的油水和抽头,却在于那些商家。为了能够被宋家选中,这些商户们常常给采办前后两个巨额利润”

    “先是前头孝敬,然后是生意完事儿之后的分成。”

    窦健的话忽然被狗剩打断,他笑眯眯的看着窦健,问道:“我说的对吗?”

    窦健愣了一下,点头道:“少爷天资聪颖,说的再对不过了。”

    “果然是油水漫天飞的位置啊”狗剩感叹的喊了一声,眼中有惊诧的光芒闪现。关于瓷器采办这职位,他实在没有想到竟然如此肥厚。怪不得从踏进院子便看到窦健坐立不安完全不似往日沉稳有礼的样子,敢情有这么一个天大的馅饼不偏不倚正巧砸在了脑门上。自己那个便宜老爹出手,果然非同凡响,一下子就等同于造就出了一个商界新贵,再过几日若是消息公开,那窦健的风头,恐怕就要直掩半个渭城了。

    “表哥这回可是赚大发了,由不得让表弟也羡慕起来了呀!”

    窦健目光闪烁,来不及思衬狗剩这句话里的深刻意思,豁然便站了起来,抱拳躬身字字句句沉稳道:“窦健所有,皆少爷赐予。窦健所得,自然便是少爷所得。”

    狗剩愣了一下,心中微微苦笑了一声。自己这句话本来是无心的一个随意玩笑,但没有料到落在窦健耳中却成了一次轻微的心理试探,看来二人间并不是没有信任,只是信任都依附在了利益与那句“各取所需”上。狗剩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不过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这样反而能让他更为心安,毕竟自己那个便宜老爹说的很对,给窦健一个光明坦途,其潜在意义,不过是为了增加他这个尚未归谱实力不足的宋家七少爷。

    窦健想必也是很清楚明白这一点的。

    笑着挥挥手让窦健坐下,心里既然想到了便宜老爹,眉头便不自然皱了起来。

    他知道环绕在自己绍的,有宋三公子嘉南,有窦健,还有一个名满渭城的娼妓绵延蒙蒙。这三者看似风马牛无甚联系,但之间真正的意味,对狗剩来说,则是极为重要的。可是狗剩不知道,自己那个便宜老爹能从三人的身份之间猜到些什么,或者,对自己想做的某些事了解多少。

    其实不管了解多少,都并不碍事,毕竟狗剩也没有奢望着自己肠肚里的那些八**九能够瞒住手握吴国乃至神州商界风云的宋敬涛。只是他倒是可以用一些做法,来试探出那个便宜老爹对自己翻查往事的看法。

    也许他自己也正在查着。

    一个唐山叔,一个自己,再加上一个宋家家主,当年的事情,不管如何,总能查一个水落石出吧。

    狗剩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然后对窦健道:“我有些事,要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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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扯淡的事

    窦健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在他的记忆中,宋七少爷好像还从来没有过那么严肃的语气,反常之下,必然有极为重要的事情要交代。常随商船奔行于大海之上的窦健很清楚,每每当风暴将要来临之际,天空总是格外的安静祥和。而狗剩此时的表情以及语气,都像极了一片无风不动的天穹,这种安静让他的眉头挑了一下,随即道:“少爷请说。”

    狗剩看着窦健凝重的神色,轻轻笑了一下,顿时间云淡风轻穹野澄澈:“我什么来头,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什么来头?这倒是不怎么好说。用一个市井混混平头少年形容并不过分,用富家公子宋氏儿郎形容,如今以狗剩的风采来看,也算恰当。窦健只沉吟了一下,便很笑道:“少爷身份尊贵,这自是不消说的。明珠遗落民间毕竟事不可逆,如今还珠渭城,自然有着一方大大的天下等着少爷开创。”

    狗剩嗤笑一声,道:“这话说的何其违心,你也不必遮遮掩掩。说白了,我就是一个嘛事不懂的无赖流氓,最多是运气有点好的家伙而已,关明珠什么事儿。”瞥了一眼尴尬笑笑赧然不语的窦健,狗剩摇头道:“来到渭城之后,明里暗里倒也少不了有一些在我面前逢迎的各色人等,往日只在地主员外家能看到的待遇如今自己也享受到了,可心里却着实不怎么痛快。也不知道为什么,想了好久,大概是因为我生来就不是那享福的大老爷命,所以看见向自己拍马屁的人,总是高兴不起来。”

    狗剩把额上微微斜落挡住眼睛的一缕发丝吹开,道:“其实我并不想回到渭城做这劳什子少爷公子,也没工夫跟那些一个二个看着光鲜亮丽像神仙一样的人打嘴仗斗心机。我在燕国的时候,那小镇虽小,却被我摸的极为熟悉。哪怕镇上有几棵树,树上有几个鸟巢,巢穴里的鸟有几根白毛我都一清二楚。除了喊一帮子兄弟拿着铁皮锈刀跟榔头在偏僻点的路口吓唬打劫那些落单的商客之外,还能和顺手摸一下醉花楼大婶的胸脯”

    狗剩笑出声来,连窦健都忍不住让嘴角浮现了一丝微笑,他虽不知道少年在燕国小镇到底有怎样的过往,不过“醉花楼”三个字,倒是听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对花中常客的窦健而言,这是一个什么去处自然不言而喻。

    “所以啊,我是真的不想来渭城,不想来宋家。”

    用的是来,而不是回。

    窦健嘴角的微笑渐渐消失,不知道眼前的七少爷到底想说些什么,不由得暗自心中提了一下。但他对此不好说些什么,所以只是微微垂了一下目光,只听而不言语。

    狗剩说完那句话,停顿了些许,自嘲笑道:“可我到最后还是来了,你可知道为什么?”

    窦健摇头:“少爷做事自然有自己道理。”

    狗剩摇着头抬起一根指头左右摆了摆,道:“你这个家伙啊,什么都好,就是一点,太伪。一旦有了从属关系上下之分,便显得太生硬严肃了。”

    叹着气,教训不是教训,提醒不是提醒的跟窦健说了这么句话,惹的窦健苦笑无语,心道被一个明显如自己子侄辈的家伙说了一通,也不知若有旁观者看见,这副场面会有多么滑稽无稽引人发笑。不过暗自想想,七少爷说的倒也不是不对,窦健整理了一下表情,点头道:“你说的对,我尽量改就是。”

    这句话里用的是你,并非七少爷,就算是改,也太过生硬。所以其间遵循教训的意味多过划转心性的意味。这其实也在狗剩意料之内,毕竟多年行为习惯使然,猛的要变,肯定会不习惯。

    不过狗剩并没有在意这一点,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我最后还是回来的原因很简单,那是因为我的母亲。”

    声出而满厅寂静。

    窦健没有想到会听见这两个字,所以他表情有些不自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

    七少爷高调回归渭城,由武陵公子和兰明公子联袂向满城百姓宣告了此事,所以就在他回到宋家的短短一日之内,关于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七少爷的很多传奇故事,便已然闹的满城风雨。作为和宋家有半缕香火情分才能在渭城站稳脚跟风生水起的窦健来说,早已在第一时间便谴派人手各路打探消息将这个七少爷的身世弄了个**不离十。而关于他的母亲,更是重中之重!

    因为他的母亲身份很是特殊,最易满足渭城百姓闲暇无聊时的微妙心态。

    宋家七少爷的母亲,是一个不知姓名的烟花女子。

    作为宋家家主,拥有万贯家财不说,还站在吴国甚至是整个神州商界的顶峰,手握着令半个世界都为之目眩神迷的财富和权势,女人什么的岂不是要多少就有多少,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可他却抛弃自己原配的夫人在一旁,反而和一个本应卑贱底下的烟花女子有染,还生下了孩子!更关键的是这个孩子不知为何,竟然与宋家失散多年后才破镜重圆,这样的起承转合简直是荡气回肠催人泪下,岂不知那茶楼酒馆,便是因此,又多了许多假换姓名的传奇话本,传记小说。

    烟花女子说白了便是技女。不管那些闲着无事嗑着瓜子细数大族阴私故事的娘们儿们想象力如何丰富,也只是会谈一些无关痛痒的风花雪月,但在窦健这样的人眼里,这个身份,却代表了更多的东西。

    比如,庶出再比如,卑微甚至是,杂种

    这关系到这个宋家七少爷到最后,能否安然以名正言顺的姿态接过宋家大旗,掌握这个商界传奇的大舵。

    当然,如今的窦健早已是狗剩坚定的拥护者,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明白此间事情的微妙和尴尬。也正是因为微妙尴尬,他才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所以干脆保持沉默,装聋作哑一言不发。

    只是厅中总共才两个人,所以他这装聋作哑便显得有些自欺欺人,狗剩只瞄了他一眼,便笑了一声,道:“没什么不好说的,我那老娘就是个技女呗。”

    窦健送了一口气,喃喃应道:“巾帼多出风尘辈这个”

    “那商女不知亡国恨该作何解释?”狗剩笑道:“你可不要欺负我没上过学,我房子周边有个私塾,我常常去先生那里偷纸糊窗户,也算是饱学之士。”

    窦健连忙应是,眼角却有一丝笑意化开。

    狗剩瞥见了那抹莞尔,无奈的摆了摆手,道:“算了算了,我知道我没读过多少书,若说起书中道理,自然是讲不过你的。不过,有一个问题我却想问一问你。”

    也不管窦健作何表示,狗剩便已经先入为主,看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以一个豪门望族的风范,是不是不应该和一个有身孕的女人为难?”

    如同一道光亮轰然照进窦健的脑海,他大约猜到了七少爷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于是他情不自禁的开始想,当初的那个烟花女子,也就是七少爷的生身母亲,是为什么离开吴国,身怀六甲却依然只身去了燕国一个名不见转的小镇?

    这其间的隐情,当然并非一言一语能够说清楚,涉及到的内容,更不是简单的两句话能够表达充分。低头想了很久,窦健沉声道:“是。”

    “那作为一个儿子,是不是该查清楚当年的事情为母亲报仇?”

    “是。”

    “你既然愿意助我登上宋家的凌绝之顶,是不是也该帮我做一回查案的捕快?”

    是不是,而非愿不愿,窦健几乎毫不迟疑,答道:“是!”

    狗剩很满意,所以他长长舒了一口气,道:“很好。”

    “只是。”窦健沉吟了一下,问道:“此事想来牵扯不小,不知少爷,将从哪里开始查起,又该怎么个查法。”

    狗剩笑道:“不急,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小时候常听人说,吃太快容易被噎着,你猜走太快容易会怎么样?”

    窦健摇摇头,表示自己猜不出来。

    狗剩眯起眼,道:“容易扯着蛋!”

    当年的那些事儿,很扯淡,太扯淡,扯的狗剩都蛋疼起来!所以如今,狗剩不会让别人扯到自己的蛋,他要做的,是去扯别人的蛋。让当年那些扯淡的家伙如今也尝一尝扯淡的味道。这对狗剩来说,很重要也很需要。

    可窦健如今很紧张,所以对这俏皮话并不感冒。他就算野心再高,凭心而论,也是不希望将自己牵扯进大族之间的阴私往事中去的。这就像在和大海里的风暴搏斗,稍有不慎,便是尸沉汪洋的悲惨下场。

    可是若成功了,那便是一举登顶巅峰,笑傲沧海。

    还是那句话,犹如赌博,只看赌大赌小。上次他因一声南海路掌柜而坚决依然决然的赌了小,现在,为了自己后半生的光明前途,尝到了甜头的窦健更愿意放手一搏。

    其实在他用三个是来回答狗剩的问题时,便已经做出了答案。

    那就是压小。

    做了决心,但他现在感到最需要和最重要的,却是想知道狗剩接下来的每一步,该如何去做。所以他再次问道:“少爷想怎样去查?”

    狗剩笑了一声,稳稳端坐在中堂之上,伸手抖了一个颇为张扬的姿势,犹如腕间套着戏台上常见的水袖。他一连抖了几下,做足了姿态,才笑道:“宋郎,自有妙计。”

    笑容很冷,话语很装。

    很装的冷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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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宋郎妙计

    所谓的宋郎妙计这种没有什么含量的言语,是狗剩从戏台上听到的某句戏词,具体什么内容甚至台上人的如何扮相也早就忘了,只是这这六个字却记得清清楚楚。虽然说了出来,但却并没有露出什么颐指气使的模样,反而在微微的笑容中凝重了神色,停了半响,才缓缓道:“说来,我要做的事儿,自然是不容易的。”

    这个窦健早就心中有数,所以笑道:“少爷放心,我晓得其中利害。”

    对窦健做了不少功课也有过不少了解的狗剩点头笑了笑,关于窦健的一些明里暗里的资料,从三哥嘉南那里便有所获。能够以孤儿的身份为自己闯下如此大的一份家业,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心性手腕,自不必自己多嘴。所以狗剩直接说道:“当年的事儿,毕竟过去了很长时间,多年前便不曾浮出水面的案子如今来翻,难度可想而知。第一步,我很需要十四年前渭城所有从业娼妓甚至暗娼的资料,你从中罗列出所有姓木的人,汇总一下交给我。”

    所有娼妓包括暗娼资料,还要十四年前这等工作量之所大所繁,自然不低。窦健暗自思考了一下,若说以往的自己,恐怕是万万做不到的,不过如今既然有宋家瓷器采办这个名头,办起事来当然事半功倍简单许多,于是点头应下。

    “做完这件事,仔细甄别分辨,我那老娘的身份便可以查的清了。”狗剩想了想,又道:“接下来的第二步,则有些不好做了,而且,只怕还会有些棘手和风险。”

    窦健神色一凛,沉声道:“请少爷吩咐。”

    狗剩笑了笑,眉头微皱,话锋却忽然转了开来,轻声问道:“你说说看,当年针对我母亲的那些不清不楚的变故,最有可能的主谋,会是谁?”

    窦健沉默了一下,继而脸色大变。

    不管谁做了什么,谋划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其间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动机。无动机自然无人有动作,同理既然有了动作,那动机则是查清所有曲折的必要环节。可是一个娼妓而已,又有什么动机而言呢?或者说,对一个娼妓而言,又会惹上哪些人?

    一个技女,自然惹不了什么不死不休的仇人,但一个娼妓,也最容易惹上滔天大祸。

    因为他那个便宜老爹,是宋敬涛。

    这一下就很容易理解了。关于因妒生恨的故事几乎不怎么需要分析归纳,便可洞悉了然,而所有事情的变故和矛头,很轻易的就指向了风光无限甚至母仪渭城的某个女人身上——宋家正室夫人宋三太太!

    窦健沉默不语,手指渐渐抓紧。

    狗剩冷冷道:“第二步,我需要你帮我查一下宋家十四年前内宅里曾经有过什么动作。包括各房各院的账目明细与外宅掌柜和内宅家眷的亲疏远近。”

    这已经不仅仅是风险了,这甚至就是**裸的对宋家的挑衅。

    翻查一个家族多年前的账目明细和亲眷关系网络,简直等同拉开架势跟这个家族刀枪无眼的斗上一场。窦健想到了七少爷可能有慷慨动作,但还是没有料到少爷所言的动作竟然有这么让人匪夷所思。他手指扣紧红木椅子,指尖有些发白,半响哑着嗓子皱紧眉头道:“内眷和外宅掌柜间的亲疏远近并不难查,下些功夫便是。可各房各院的账目明细,却这些东西都是要归档封存的,以我如今的地位,还远不足以将手伸那么大,少爷,这一点恐怕很难办到。要知道,查阅封存旧挡的权利,只有宋家”

    “渭城大掌柜!”狗剩淡淡吐出一个职位名称,“此项权力,紧握在渭城大掌柜手中,这点,我是知道的。”

    一句话让窦健脸色微变,不敢出一言以复。

    看来七少爷虽未归谱且幼年流落在外,但对宋家的了解,亦是做了不少功夫。

    宋家航海产业,遍布天下各处,仅船队便有四支,分别名为甲、乙、丙、丁。其中甲字号负责西海路生意,乙字号为东海落生意,丙字号分管南海,丁字号却一直被朝廷租用,方便外交事宜。而为了照顾各处生意,宋家又在四个地方各设了一位大掌柜,由宋氏统一任免,这四人虽然各个是万中挑一的经济奇才和商海沉浮的狠辣老手,但之间却又有不同。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丁字号掌柜的人事调动权,在朝廷手中。换一句话说,四支船队中的丁字号,为半私半公,半商半皇。而在这四个掌柜之上,宋家又设立了一个总领事,职位便是渭城大掌柜。

    其实,三个海路掌柜的概念大约等同于替天子巡牧四方的封疆大吏,而渭城大掌柜,便如同内阁首辅一般的存在

    当然,这只是概念上的相同之处,二者间的距离,自然是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

    眼前看似吊儿郎当的七少爷,竟然对宋家各处职位了解如此清楚,想来也是一个不简单的主。不知为何,窦健竟在心中松了一口气,暗叹一声自己赌的还算靠谱,然后苦笑两声,对七少爷的信心,足了些也怕了些。

    摊上这样的主子,固然好的不能再好,但同样的,摊上这样的主子,只怕也是一件不怎么轻松的事儿。

    想到这,窦健挑眉道:“渭城大掌柜姓裘名兴董,我虽然认识,但交情却是谈不上的。依附宋家多年以来,还是昨日因交代瓷器采办一职才得以见他一面,这样的人,不说远在天边,也绝对不是近在眼前。想从他手里抠出封存旧档,只怕忒难了些。”

    狗剩仿佛没有听见这话一般,他举起茶碗挡住了半边脸,一边咕咚咚将剩下的凉茶一饮而尽,一边使劲嚼着苦涩的茶叶,然后再舌尖将茶末揉成一个小圆球,噗的吐了出去。孩童一般耍了一番,才缓缓道:“以前赖在人家茶馆听评书的时候,常听到这么一句话,叫什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有个好朋友,家里穷的叮当乱响,却靠着这八个字竟是一步步触到了大户钱员外家的门房老头那里,由此得了个每月半吊铜子儿的闲散活计。凡是人,皆有弱点,抓住弱点一击即中,就能吃香的喝辣的你猜猜那门房老头有什么弱点?”

    窦健皱起眉头,道:“这个真不好猜。”

    狗剩放下茶碗,漫不经心道:“那老头寡了一辈子,没个儿子。我那朋友,就认他做了爹”

    窦健沉默。

    他已经明白了少爷所说的弱点是什么,所以嘴角情不自禁的浮现出一丝微笑。可这丝微笑之后,却包含着巨大的寒冷!

    因为他发现,尽管自己已经承认少爷很了不得了,可似乎还是小看了他。

    渭城裘大掌柜不好财不好权,因为这些他都已经得到过,身为渭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裘兴董,只好色!

    而狗剩不久之前,曾送了眠月楼绵延姑娘一个大大的人情。

    神州大地上有不少喜爱吟唱风月著述传奇的文人墨客,凡下笔之际都讲究一个草灰蛇线伏笔千里,以期达到矛盾冲突恍然大悟的效果。对于七少爷来讲,他的草灰蛇线,到底伏笔了几千里山川水脉呢?窦健甚至在想,是不是这位年纪轻轻的公子哥儿,在刚刚回到渭城的时候,就开始着手考虑这些一点一滴。若真是这样,那七少爷的经营手段,就未免太耸人听闻了些。

    毕竟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啊!

    他情不自禁的开始遐想,在燕国小镇的时候,这位七少爷到底经过了什么样的生活,才会如同一个老成谋国的狠辣幕僚一般如此善用心机。

    只是他并不知道,若不是这样善用心机,狗剩只怕在七八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我明白了。”

    窦健只说了这几个字,表达的意思很令狗剩满意。给这位长袖善舞的窦表哥铺好路子,具体如何施行,就看他怎么小意经营了。若没有这份实力,狗剩又何必花大工夫大价钱把他拉拢过来。

    想了想,狗剩继续道:“有这两步打底,当年的事情,必然能够查个水落石出。一旦查清楚,第三步怎么走我想你该很清楚了吧”

    停顿了一下,狗剩看着窦健的脸色,不禁笑了起来。

    窦健也笑了笑,道:“明白,自然是冤仇必报,替少爷母亲讨一个公道。”

    仅是如此吗?

    当然不止如此,只是彼此二人心照不宣罢了。

    将某个太太拉下水,那么七少爷的身份地位自然随着当年的事情真相大白而水涨船高,然后庶出什么之类的流言也就不攻自破,这对狗剩稳稳接过宋家大旗而言,很重要!

    可是这次,只怕两个人之间还是想的有偏差之处。

    狗剩笑眯眯的看着窦健,情知他心思转的多,却也不点破。做这两步计划,对狗剩而言,只是单纯的想查清楚当年故事,为母亲复仇而已。不过这在窦健的眼里,只怕心机利益永远大过所谓的仇恨。可能这也是狗剩和窦健两个人最为不同的地方。

    因为对狗剩来说,宋家,是迟早会被他卖给朝廷的,因为他的目的并不只是查清楚当年的事儿,而是让宋家彻彻底底的成为一段后人唏嘘感慨的历史。在这一点上,他除了唐山叔之外骗了所有人,包括这个对自己还算忠心耿耿的窦大表哥!

    想到反手出卖宋家,狗剩便不自禁的联想到了那个被自己毒杀却没能杀得了的苦命渭城新太守王梓丞王大人,嘴角扯出一个不知什么情绪的笑,转了这些阴森诡谲的话题,问道:“被宋家贬走一个太守,又打跑一个太守,不知这回朝廷又会派谁前来。”

    窦健对这些庙堂之上的风云变幻虽然亦有关注,但终究不怎么上心,想了想,道:“短时间内,朝廷该不会再往渭城增派官员,毕竟要考虑风波过后的宋家态度。少爷只怕并不知道,您出事儿的这半个月中,宋家和朝廷一连交手数次,让整个吴国都提心吊胆了好久啊”

    “哦?”狗剩来了兴趣,问道:“怎么交手的?”

    窦健笑道:“先是在京都的武安少爷出手联合着大爷向户部施压,暂停了西海路丝茶生意,使得朝廷进项一日间就少了数万两白银,听说气的几位户部老大人们都拍了桌子骂了娘。而后是兰明少爷以自己天下不二的才气名声联合着国子监诸多俊彦与西烨的应天学宫遥相呼应,明里暗里大骂吴国朝廷用人不当,使得宋家七少爷险遭不测。其间用词隐晦,旨在以世俗风评向吏部和兵部施压,效果也是不错。至少听说吏部兵部两个衙门差点都被激动的国子监学生给围了个水泄不通”说到这里的窦健终于忍俊不禁,道:“还听说为了此事兵部的官老爷们差点调集巡城兵马司的人封了六部巷,倒让其余的四部同僚们看了个热闹。后来圣上也听闻此事,只下了三个字的评语:胡闹台!羞的兵部三位侍郎简直成了煮熟的螃蟹。”

    窦健说的好玩儿,狗剩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过心中却有别样思绪一闪而过。

    乱子出了这么大,可做皇帝的,却不管宋家在京都如何跋扈嚣张,而是对着兵部无足轻重的几个侍郎官说上一句“胡闹台”。

    吴国君主,实在不简单啊。

    狗剩暗自叹了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对窦健道:“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交代给你的事儿,抓紧办就是,我听说不久你便要随船出海,在此之前,我希望你能把事儿办完。”

    窦健点头道:“谨遵少爷吩咐。”

    狗剩笑笑,起身与窦健一同走出客厅。窦健一路将七少爷送出窦府坐上马车,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背上衣服,已然尽湿。

    这算是豪赌一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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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安天下(上)

    今岁由北方而来的倒春寒较之往年推迟了好些时日,甚至清明已过暮春三月之季,一股寒风才姗姗迟来。也因为这样,原本让人禁不住咒骂贼老天的倒春寒并没有那么凌冽,温度也被恰好控制在了一个较为稳妥的区间,君不见,家家院落中的桃花正灼灼其华,美艳不可方物。

    夜幕笼罩下的吴国皇宫空旷而严肃,与南方不同的是此间的建筑风格格外大开大合,透着一股迥异江南的威严气息,明黄色的琉璃瓦在最后一缕余光下亮起夺目的光华,随后黯淡下去,归于沉寂。赶在下钥前一刻才赶到宫门口的新晋上书房行走杜穆抬眼回望了一下庄严的宫殿,猛的一拍脑门,掉转步伐向回走去,口里喃喃道:“又忘了又忘了”那些分立宫门两侧的侍卫顿时忍俊不禁,脸上都露出莞尔神情,心道这个杜大人啊,今天已经是当值上书房之后第七次临走之际又拐回去了。一连七天在宫中过夜,做官做到这个糊涂份上,真不知让人说什么好。

    杜穆却来不及分辨那些侍卫脸上的神情,只顾着一路小跑,穿过绵长的御道,又七拐八拐转进一溜殿宇中,然后出现在几座并不起眼的房屋前,轻轻捏了一把额上的细细汗珠。当他看到房屋里亮起的几豆萤火后,顿时松了一口气,推开房门随口道:“阁老莫怪,下官实在忘了几个公文还未来得及看,这些日子各地折子太多,若不整理好了等明日圣上问起来,又免不了挨一顿斥责。”

    房屋中只有两盏明烛,所以显得有些昏暗,连人影都模糊起来。可杜穆却丝毫不敢有失礼处,因为他知道在这几间不起眼的小房子里,坐着几位整个吴国权利最大的人。

    比如内阁大臣方琦方老学士,再比如兼领户部吏部事宜的内阁徐中明徐大人而分量最为重要的,则是被称为吴国三大砥柱之一的内阁首辅谷老大人——谷平夏。当然,此处平日里当值的并不只这几位,只是劳心国务,常常留在宫中夜以继日的,却只有这些个吴国的肱骨之臣了。而这几间房子,更是有着更为震撼人心的名字:军机处!

    在这等地方,就算给杜穆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稍有半句孟浪唐突话语。

    说完话的杜穆恭敬的弯着腰,他是个眼神不太好的年轻人,虽方方而立之岁,但一双眼睛却不怎么好用,听说是幼年家贫,常假借于藏书之家博览古圣先贤,每自笔录计日以还,才导致年纪轻轻眼睛就模糊不清。所以翻找公文的时候,便显得冗累不堪。但以他的身份,却是打死也不敢让几位阁老帮忙找找看的,所以只能一边喃喃自语“北边的军报哪里去了?”“定州太守的折子怎么不见了?”之类的话,在一大摞文书里翻来覆去,响起哗啦啦的翻找声。不过他也心中奇怪,往日里几位大人虽说沉默安静,但绝不像今天这样,似乎连话都不敢说般寂静无比,难不成是有什么军国大事让大人们焦头烂额?心中如此猜想,便又忐忑了几分。

    “是在找这个吗?”一句轻声询问响在杜穆耳边,他扫眼一看,眼前正是苦苦寻觅的定州折子,心下大喜,忙接过来点头道:“是了是了,谢谢你啊”话还没说完他便愣住了,这人的声音怎的如此熟悉。接着他抬起头,只看了一眼便大惊失色匍匐在地。

    “陛陛下,您怎么来这儿了”

    吴国皇帝,一身明黄便服的九五至尊,正站在笑吟吟的站在杜穆前方,并不大的年纪却透着一股包藏宇内的风度气魄,轻声笑问:“朕就那么可怕?”

    杜穆虽然在上书房常能见到君王,但如此模样仿佛没有一点架子的皇帝,却是第一次看到,心下紧张万分,听到圣上发话,忙道:“陛下龙颜正好,不可怕,当然不可怕。是臣下失仪,罪该万死。”

    皇帝轻笑一声,随处寻了把椅子坐下,向着一旁的人道:“看看现在的大臣,动不动就罪该万死,倒让朕这个做皇帝的不知如何是好了。杜穆,你是开阳四年进士吧,满朝文武中你算是资历浅的新人了,怎的踏入官场才三年就染上了这些酸腐脾气,日后可要多加注意。”

    这话说的不轻不重,但酸腐二字却很有力度,一下子让杜穆汗出如浆。他开阳四年进士及第,拒绝外放任职,从开阳五年进入翰林院,其间辗转编修、侍讲,开阳七年以从五品侍讲学士身份踏入人人梦寐以求的上书房,官途不可谓不顺畅,升迁不可谓不迅速。且都是清贵之极的职位,对一个出身寒门的读书人来讲,已经是万中无一的恩宠殊遇了。可今日却从九五至尊的口中得了一个“酸腐”的评语,心中顿时不安起来,只转了方向继续跪着,不敢出一言以复。

    这个样子倒是让斜斜靠在太师椅上的首辅谷平夏失笑,摇头道:“陛下啊,您还是别再吓唬年轻人了,又不像老臣这般脸皮奇厚,您一句酸腐,只怕要让小杜大人掉去二斤肉了。”

    这玩笑开的十分随意,明显君臣之间言谈无忌儒慕思思,开阳帝果然笑了起来,随手一指道:“自己找个凳子坐着,你书读的是好的,就是太小心,这神州风云动荡,若不能大刀阔斧砍出一个稳当清朗的盛世格局,要小心有何用。且好好旁听着,将那摞折子整理整理。”

    杜穆如释重负,赶紧找了个墩子坐在案牍之前翻整文书奏折,且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打扰了君臣之间的谈话。同时也不禁竖起耳朵,认真听一听阁老与圣上都谈些什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宫中是大忌,但在官场,却是一个青云平步的小小窍门。除了这些隐暗的心思之外,杜穆还有着极为浓重的好奇心,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屋子里诸人谈话的每一句,都有可能决定日后吴国的走向和神州风云变化。

    灯花轻轻炸响,开阳帝长长伸了一个懒腰,笑道:“在御书房忙完之后还得赶到军机处跟你们几个老家伙斡旋,朕这皇帝当的也憋屈。民间都说你们几把老骨头操心国事日理万机,是必要名垂青史的千古贤臣,说来这几年你们没睡一个好觉,朕何尝安眠过一日?倒不见百姓如何对朕歌功颂德,不行,朕这亏吃的大,徐中明,抽空你可要把自家的心字香送来一坛。”

    徐中明嘴一撇,苦道:“陛下这不是打劫吗,臣下今春总共才制了半坛,哪里偷一坛出来?”

    开阳帝摇头道:“那朕不管,你若是拿不出来,朕就让御林军到你家搜去。”话音刚落,开阳帝神秘一笑,低声道:“那要不,你将那心字香的制作法子教教朕,此事朕自然不会再提。”

    此时的开阳帝哪里像一个励精图治的贤明君王,根本和市井之上缠着要账耍赖的混混无二嘛。杜穆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无声的摇了摇头,心想着平日里不怒自威的天子形象,再看看朝堂之下随意自在的君王模样,暗道自己真是看不懂啊看不懂。

    不过那心字香,倒是有所耳闻。

    去年春日里,徐中明老大人府中有一种奇香风靡京都,达官显贵纷纷登门拜求,使得京都一时刮起了心字香烧的风潮。却没想到皇城之中亦对其有这般偏爱,竟是让陛下都屈身耍无赖的苦苦索求。只是那徐老大人仿佛毫不上道,一横脸,半点面子也不给君王:“那可不行,陛下巧取也罢豪夺也罢,臣没有便是没有,就算御林军在臣家里住下了,臣还是一句话——没有。”

    皇帝哈哈大笑,骂一声抠门的老头便打住不提。

    相比之下方琦老学士便显得稳重多了,待得君臣玩笑过后,沉声道:“定州的折子臣下几个都看过了,定州太守陈之杨在折子里细细禀告了关于玄衣轻骑千人稳压旧旗镇的事,至于如何对待,还请圣上定夺。”

    皇帝收敛了笑容,道:“此事上官大将军也向朕说过了。紫衫重甲和玄衣轻骑在渭城与定州间展开对峙,虽然并未动武,但剑拔弩张气势汹汹,这对我吴国而言,并非好事。你们几个先议一议,看看如何是好。”

    徐中明想了想,皱眉道:“一玄一紫,分立南北。若是此二者反目,不管用意何在,我吴国梦华江以南,恐再也不得太平。江南乃鱼米之乡粮赋重地,若是江南有变,一来朝廷要大动干戈弹压平乱不说,二来只怕咱们的好邻居也不会甘于寂寞。”停了停,徐中明看了一下陛下脸色,又道:“用错综复杂来形容如今的江南局势,再正确不过。臣以为,朝廷应以绥靖怀柔之策,好生安抚江南,起码要换得三年太平,才好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老成谋国,总领户部吏部事宜的徐中明做事稳妥机变,皇帝自然信得过。只是此时他却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转而看向方琦,问道:“方老学士如何看?”

    方琦脸色木然,有点喜怒不形于色的味道。不过深知他脾性的君臣几人都知道,那是因为这个老学士不善于机锋玩笑,如他的名字一般太过方正所致。不过这也正是皇帝欣赏他的地方,起码为人耿直不伪,是一个当之无愧的直臣。

    不过今天这位直臣却成了武臣,他冷冷哼了一声,道:“什么绥靖怀柔,以老臣来看,对待江南,除了大兵压境之外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江南不平不稳,只换得表面上的三年太平,有什么用处。将来王师北伐,难不成还要处处受人掣肘?无稽之谈!”

    这话直接而霸道,与徐大人的意见背道而驰且丝毫不掩讥讽意味。不过徐大人却不以为意,只是呵呵笑了两声。

    而开阳帝却还是皱着眉头,转而又看着首辅大人,道:“卿家以为如何?”

    经纬天地,辅佐了两朝帝王的首辅谷平夏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明白今日君臣对坐,论道国事的这个话头终究还是得自己来牵。

    他看了皇帝一眼,轻声道:“绥靖怀柔是温吞之计,有些拖泥带水,于日后必将不利。而大兵压境,似乎也太着急了些,如此狠厉江南更不能得以太平。依老臣之见”

    他环视一眼房中诸人,缓缓道:“除去宋家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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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安天下(下)

    除去宋家。

    这四个字并不响亮,但却无异于在军机处响起一道惊蛰闷雷,方琦脸色不变,只是握着一卷公文的枯瘦五指微微紧紧了紧,而徐中明却轻轻叹了一口气,双手袖在宽大的官服之中,目光斜斜看了眼陛下,沉默不语。在一旁收拾奏折侧耳旁听杜穆皱起眉头,也不敢说话,手却抖了一抖,急忙低下头去仿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国子监学生,安静到极点。

    这话让平日里繁忙的军机处陷入一阵寂静,方才几位老大人无论是徐徐图之的绥靖,还是大兵压境的强硬,话里话外都言称江南,对宋家二字却是讳莫如深,哪怕是话锋所指已然极其明白,但依旧未曾打开天窗说亮话。而这曾朦朦胧胧的窗户纸,也只有最受帝王赏识声望在朝内无出右者的谷老大人来捅破。可是当谷老大人捅了这层窗户纸后,余下该怎么说,怎么做,却让这几位在朝内也是呼风唤雨的大员们陷入了更为把握不定的沉默。

    因为陛下的心思,他们无法揣摩,更不敢随意揣摩。

    东海水师设伏明港,下旨将渭城原太守彭云贬至西海。这两件事无一不表现了陛下对渭城宋家的回护安抚之意,这说明不管宋家如何跋扈嚣张其身份在陛下的心中地位始终不低。而紧接下来的调王梓丞前往渭城任太守一职和后来的紫衫重甲前往旧旗镇接应这两个命令却又分别出自于吏部尚书省以及兵部与上官将军。虽说若非陛下暗中同意,六部堂官包括三省老大人绝无人敢做此安排,可若按程序而言,这一环一环的调令中可以说与陛下根本扯不上半点关系。这其间的意味初入庙堂的新人可能想破头都想不明白,可在座的哪一位不是宦海沉浮的老狐狸,除了谷老大人之外,谁愿意在圣意未明的前提下便提出如此话题。

    在如此瘆人的沉默中,开阳帝忽然笑了一下,挥挥手道:“继续说下去。”

    一时间如同拨开云雾见青天,几位阁老重臣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除了谷老大人依旧稳如泰山之外其余的两位尽皆缓了缓神。方琦松开五指,道:“宋家徐大人,你总领户部,听说宋家人在户部闹了场不小动静,徐大人怎么看?”

    徐中明叹了一口气,道:“闹倒是没怎么闹过,不过是一些热血沸腾的学生们在六部巷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废话。只是海关税银这一条仅半个月便让各处衙门损失了几十万两白银,虽然未伤大雅,不过性质太过恶劣,且部衙之中,亦有些风言风语。不过陛下放心,老臣已经严令吩咐下去,想来如今这些涟漪动荡也已经消散无踪。”

    开阳帝眉头稍微皱了一下,掩在明黄便服下的手指微微曲起一根。

    方琦紧接着道:“那宋家兰明公子也不是等闲之辈啊,振臂一呼,西烨应天学宫三千学子便与之一气连枝,书生虽说不成气候,但毕竟是天下文脉的新鲜血液,况且非我吴国族类,言语中总是不干不净。甚至有人已经提到了兔死狗烹物伤其类的话要说这户部所辖的海关衙门损失几十万两白银是涟漪动荡的话,那应天学宫的学潮涌动,便是三尺雪浪。虽暂时看不出玉城雪岭的样子,可积微见著,反而不得不防。说好听一点是宋家发的一个牢骚,若是难听一点,宋家便是控文脉而挟天子,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开阳帝笑了一下,不动声色的曲起第二根手指。

    徐中明瞥了一眼稳稳坐在椅子上的谷老大人,发现这位老大人如同神游物外般一动不动,暗中叹了一口气,道:“据渭城都尉刘勋国的折子所言,宋家今年的海外丝茶瓷器生意较之往年有很大变动。以停靠在晴山港的船舶吃水程度来看,起码多了两层。而宋家递往户部海关衙门的备案中,却并未提及此事,这其中意味,实在可堪琢磨。这两层说多不多,说少自然也不少,从往年的贸易利润来看,起码值得近百万纹银呵,宋家这个样子,与欺君,也差不了多少了。”

    开阳帝面色不变,只是又曲起了第三根手指。

    方琦摇头道:“刘勋国是武官,何时做起了文官的事儿”这一个问题貌似与主题无关,但所要表达的意识却是十分明显。关于宋家贸易增添的事情,本应由朝廷安插在渭城的谍子密折专奏,怎么会由刘勋国一个太尉多嘴?这说明谍子已经无法完成任务了,而此间意味则是:宋家在渭城清洗了一遍朝廷密谍这话并没有明说,但此间诸人都已瞬间了然,面色微微变了一变。

    开阳帝嘴角微微扯出一丝弧度,暗中曲起了第四根手指。

    徐中明沉吟一下,道:“宋家那个七公子,相关谍子也曾做了一份详细调查的资料。其身世并没有什么出奇。他本身是燕国小镇中的泼皮无赖,母亲早亡,十四岁才被宋家接回渭城。本来是没什么好说的,但怪就怪在宋家从上到下对此子的归来没有任何向朝廷报备的意思。如今那孩子已经回到宋家两个月有余,但宋敬涛竟是没有和朝廷打一声招呼。心里打着什么主意,实在不好说。”

    开阳帝笑容不减,再次屈指,已然握出了一个拳头。

    “说来,王老尚书之子王梓丞在渭城虽然惨然而归,但也并不是一无斩获。”方琦抬起眼皮透过昏黄的烛火看了看陛下,轻声道:“宋敬涛对朝廷的态度,很是微妙。他曾说过自己可以以无数手段让宋家归于朝廷,但终究有一个问题,为何要这么做君臣之心,为臣之道,被他当做讨价还价的生意来做,这等狼子野心的家伙,终究要成为江南大祸。”

    开阳帝的一只手已经不够用了,于是将第二只手的手指再屈一根。

    徐中明越说越是口干舌燥,想来方琦也是一样,不过二人都眉头紧锁,仔细思考着能够想到的奏对,谁也来不及端起近在身侧的茶碗喝上一口水。徐中明略微有些孟浪的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定州、九阳坡、樊城、还有叶兴。此皆江南重镇,经多年营造,对渭城已是弧围之势。能够在短短的半日之间千骑驰骋,而绕过这些地方的谍探侦查,只能说明这五处地点的防卫把守宋家已了如指掌。而这一点更能说明,宋家有甚至高出朝廷不少的谍探。据各地谍子的密报来看,宋家有一处秘密情报系统,名为取栗郎。火中取栗,不可不防啊”

    开阳帝依旧沉默不语,手指也随着屈下。

    方琦轻轻叹了一口气,知道接下来的话,分量必将加重,可他却毫不犹豫,几乎在徐中明话音刚落便接口道:“三千玄衣轻骑,没有兵部文书,没有边防调动,却敢在江南纵横冲杀,这样一把不服朝廷管教的利器,眼中似乎只有宋家,而没有朝廷!”

    开阳帝的脸色在这句话出口后微微一变,君臣的这场谈话中,已经涉及到了帝王最为敏感的军权一事上。若说前面都只是湖水荡漾风过浪起的小事儿,那么三千玄衣轻骑,则无异于在这位吴国君王心中掀起汹涌波涛。但他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笑了笑,暗中再屈一指。

    话既然已经说开,徐中明也再无顾忌,昂首语气锋锐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鹿占亭将军统领靖北大营在长谢河河岸兵指土阳关,局势一触即发。如今臣总领户部事宜,心中清楚国库就算能够支撑起这场北伐之战,也势必要大伤元气。宋家偏居江南,又富可敌国,稍许动作便可让北伐之战出现难以预想的变故。为北伐计,为三军将士计,为吴国万千百姓计,为天下计,臣恳请皇上痛下决心,除去宋家!”

    这四个为,犹如四声滚滚春雷,一声一声落在不大的军机处中,敲的屋内众人皆是面色微变。杜穆更是汗水涔涔,全身上下颤抖不已,差一点就要从墩子上摔落在地!

    开阳帝却很镇定,或者说他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只是笑着嘴唇微动,似乎在数些什么。

    谷老大人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沧桑,摇头道:“陛下不用数了,这条条陈述罪罪当死,已经是九死。九死一生,至于最后一线生机,如今正握在陛下手里。如何处置,还请陛下定夺。”

    九死一生,九死一生

    开阳帝笑着斜斜靠在椅子上,伸手从一旁拿起把剪刀,熟稔的剪去一截灯芯,屋内的烛光顿时沉稳许多。他看着身旁个个经世济国,势必要成为一段段佳话在神州传奇的大臣们,忽的笑出声来,缓缓道:“谷老大人,人都说无论驭龙屠龙,都讲求一个揣摩上意。而朕自小读书,太傅便教导朕要深谙帝王心术,远离那些时时猜测圣心的臣子。不过说实话,若不是对朕的心思揣摩出门道来,你们几个如何能够年年岁岁的坐在这军机处中?”

    三个人相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揣摩上意是为官者一大窍门,但同时,对于帝王来说,这又绝对是不容姑息的佞臣作为。潜龙在渊见龙在田,不管怎样都是天子心意,凡夫俗子怎能妄窥天机?但这几位大人们谁都知道,本朝圣上却不是那种醉心帝王权术的庸俗君主。陛下曾说过一句话:朝堂之上,无非就是一个猜字,朕猜大臣的心思,大臣猜朕的想法,只要君臣之间都猜的对了,自然默契丛生。这天下,何愁不治?

    如此的皇上,才是可遇不可求的明君啊!

    开阳帝略微换了一个舒服一点的姿势,笑着问道:“三位,此时,你们倒是猜一猜朕是怎么想的,会怎么做?”

    方琦与徐中明对望一眼,哑然失笑。方老学士难得没有方正,而是摇头苦笑道:“老臣愚钝,此时此地,竟不能为圣上分忧。”

    开阳帝摆摆手示意无碍,转而看着谷老大人,轻声问道:“阁老呢?”

    谷平夏笑了笑,眼眶中有一丝沉重的疲惫掠过,他叹了口气,道:“臣明日回家,得写一篇文章喽。”

    开阳帝笑容愈发明朗,问道:“什么文章。”

    谷老大人闭上眼想了一会儿,然后再睁开,一字一顿道:“宋氏一族的祭文。”

    开阳帝不禁笑出声来,继续追问道:“阁老怎么认为我不会留下那一线生机?”

    谷老大人朗声道:“因为陛下要的,是整个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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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凤舞九天

    陛下要的,是整个天下!

    方琦徐中明对望一眼,都笑了起来。若论起对圣心的把握,只怕二人拍马也比不上胸有万壑惊雷而面如平湖的谷老大人,只是当他们听到“天下”两个字时,仍旧忍不住振奋起来。

    读书人穷尽一生孜孜不倦甚至赔上性命也要追求的,不就是修身齐家,治国而后平天下吗。因修身而齐家,因齐家而能稳坐朝堂经世治国。然后,只需要一个英明雄伟的主子,便能够在其万丈雄心之下,君臣携手平定天下,开创出一个万世太平的锦绣江山。

    这等壮阔景象,已然不知在这些吴国肱骨之臣的心中回荡了多久,以至于听到此话时,方老学士和徐大人都有些把持不住般双眼绽放出雪亮光芒。

    开阳帝缓缓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稳稳站立,看着空旷同时也威严的座座宫殿和亮起的点点宫灯,犹如天上万千闪烁星海。他以很平静的语气说道:“朕还是皇子的时候,先皇曾问过几个儿子,天下之大,如何揽四海?朕的几位兄弟回答总是大同小异,什么布天威与藩夷,晓圣人通四海,可着劲的告诉父皇自己有多仁心仁爱,生恐落了一个好高骛远的印象批语。那时朕不过是一个贵妃之子,名分地位都比不上几个哥哥,且尚自十岁,却仰着脸对先皇说道,唯日月之尊,能揽四海。”

    唯日月之尊,能揽四海。

    虽然只是帝王潜龙之时的小小插曲,不过一个十岁的孩童竟能够说出这番话,依旧让方琦和徐中明震撼不已,轻声慨叹。不过杜穆却眉头微皱,虽然同样为帝王霸道气势所染,表情却并没有多么心向往之,反而显得心事重重。这一点小小的情绪波动被谷老大人看在眼中,微微一笑。

    开阳帝笑道:“或许就是从那时开始,先皇便对朕另眼相看,一直到朕以太子之位执政监国,再登上龙椅面南称帝。”

    “但朕向明而治,看到的却并不是朕想看到的景象。”

    “东有大睢,北有强燕,西有文烨,偌大的神州四分天下,朕的吴国夹杂其间,又怎么能算的上是日月之尊?充其量不过是个与诸王平分秋色的小角色罢了。况且吴国国力凋敝,积重难返,若不是开放海禁独霸海商,只怕现在更是备受欺凌。”

    开阳帝重重的叹了口气,目光却是渐渐亮了起来,沉声道:“但朕不甘心。朕不甘心就这样看着神州四分五裂,朕不甘心只能以星辰之姿沉浮天穹。朕不愿做那昙花一现的流星,朕要么不做,要么,就要与日月争辉!”

    开阳帝拍了拍窗棂,继续道:“二十年从先皇到朕,吴国已经准备了二十年,已经蛰伏了太多个新桃换旧符。当初西烨兵发函水关,上官将军以一千重甲换得了吴国的太平安然,但朕清楚的记得那阵亡烈士的名单,整整在先皇的上书房内铺了一层。所以朕一直觉得,那是奇耻大辱。而如今,朕要让这天下明白,吴国再不会沉默,朕要让万千男儿手带吴钩,纵马劈出一个旷古绝今的江山一统!”

    他猛的转过身,朝着面前的三位军机重臣深深一躬:“朕要的是整个天下,而朕,恳求你我君臣携手,创此盛世!”

    你我,而非朕。

    九五之尊,一鞠到底。

    方琦徐中明还有谷平夏包括在一旁战战兢兢的杜穆,都连忙匍匐在地,异口同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开阳皇帝直起身,双手扶起谷老大人,又一一将剩余的两位老大人扶起来,重新落座。当然,杜穆是万万不敢想如此殊荣的,也不等人说话便识趣的爬了起来,坐在墩子上继续将头埋在如小山般的文书里。

    开阳帝似乎从来没有说过那么多的话,他平复了一下心情,笑道:“待千古帝业开创之日,朕必会建一座凌烟之阁,将众卿画像一一悬挂其间,君臣万古同存,共享这盛世太平。”

    军机处的灯火,亮了一夜,当值的太监不敢靠的太近,但离的老远,依然能听见几位老大人的咳嗽声,心里不禁微微提了一下,同时稍稍感慨。陛下勤政之名,早就有所耳闻,如今亲眼看到陛下和军机大臣们议事整整一夜,感触不由得更深了些。

    东方破晓,雄鸡初蹄,漆了红油的军机处木门才缓缓打开。

    一身明黄服饰的开阳皇帝举步走出屋子,负手看着初生的朝阳,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脸上不旦没有一夜操劳的疲态,精神反而更为抖擞,拍了拍衣服,看着随之而出的谷、方、徐三人,笑道:“

    列位臣工有劳了,今日不朝,都抓紧回去休息休息吧。”然后对正在揉着眉毛狠命眨眼眼泪都要流出来的杜穆道:“今儿折子理的不错,从明天起就不要来上书房了,去吏部衙门那扫扫地吧。”

    从五品的侍讲学士杜穆愣在当场,竟没有听出眼前的帝王在说些什么。

    几个人向陛下施礼,随后便有太监赶上前来前呼后拥伺候着君王回到内宫里。朝阳光线璀璨,从琉璃瓦上一路倾泻而下,让几位阁老重臣忍不住眯起了眼,徐中明看了看还在发愣的杜穆,忍不住拍了他一下,笑道:“别傻着了,赶紧收拾收拾去吏部报道吧。”

    杜穆这才反应过来,大喜之下慌忙向几位前辈深鞠一礼,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徐中明摇头笑道:“当官当到你这个糊涂份上,也实在不容易。”

    杜穆呵呵傻笑道:“下官下官何德何能,竟得陛下垂青,阁老提点,下官,下官”话还没有说完,冷不丁方琦哼了一声,道:“赶紧滚蛋,在这里拍哪门子的马屁。”

    杜穆受了训斥,却并不敢出一言以复,再次朝着三人作了一揖,才面带喜色退去。

    待他走后,徐中明眯起眼打量着他的背影,轻声道:“聪明的年轻人啊。”他身旁的两位老大人相视而笑,轻轻点了点头。

    刚到上书房,便一连七次因忘性太大而被锁在宫门之内过夜,那些朝内的年轻人和不谙世事的侍卫们或许猜不出其间一二,甚至会将其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谈,讥讽着这位小杜大人实在糊涂的厉害,但聪明如斯的三个朝堂老狐狸哪会看不出这点伎俩把戏。若不是夜夜留在宫里,若不是每次都找由头赖在军机处一会儿,怎么能偶遇圣上,又怎么能像今日这般,一步登天,由上书房行走这不大不小但却鸡肋的内廷官员一跃成为圣上钦点的六部试炼官员。这等手段或许并不高明,但却实用的很,几位稳立于宦海潮头的老大人相视一眼,不由得尽皆叹息朝野是一汪清泉,每时每刻都有后起之秀啊。

    也无怪乎当年的西烨隆裕帝曾看着满朝文武和国子监鱼贯而入的读书人感叹道“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

    不管是徐中明也好,方琦也好,甚至是谷老大人,毕竟都是老人。就算再经天纬地,也还是有垂垂老矣的那一天。而那个时候,朝中又该倚仗着谁?陛下还年轻,必然要有自己的一份肱骨臣子。而这批人臣,自然是越年轻越好。

    将来的天下,必将硝烟四起,自己这堆老骨头,能抗到什么时候?而且驰骋天下的活,总归是年轻人来做才合适。

    这个小杜大人,前途无量啊

    徐中明眯起眼打量着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杜穆,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初入京都时的那般模样。也是刚刚进士及第,毫无门路。不愿意外放做什么县太爷,只能留在翰林院当一个毫无实权每天混吃等死与泛黄经史子集作伴的七品编修。一直混了几十年,若不是当年雄姿英发正值意气纵横的太子爷被自己一番关于四国经政论的牢骚吸引,这朝堂之上,又哪里来的徐老大人。

    遥想当年啊徐中明笑着摇了摇头,与两位同僚拱手告辞。

    随即方琦也疲惫出宫。

    只剩了谷平夏。

    穿墙过院,走过绵长的御道,谷老大人抬眼看了看宫门口垂手站立的年轻人,笑了起来。

    “小杜大人怎么不回家啊?”

    杜穆肃手而立,恭敬道:“正好顺路,便和老大人结伴而行。”

    谷平夏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二人无声穿过瓮城,走过护城河,从皇城脚下一路转向东边,迎着阳光越走越远。

    许是不胜清晨微寒的凉风,老大人微微咳了一声,打破沉默,也不看杜穆,而是轻声问道:“你可知道,你错在了哪里?”

    杜穆拱手一礼:“还请老大人指点。”

    谷平夏笑了笑,道:“第一,既然不甘平庸想要脱颖而出,便不要太过低眉顺眼。虽借此得以青云平步,但也得了个‘酸腐’的印象,于日后的前途,大大不利。你也知道,陛下想要的臣子,是能大开大阖,为他平定天下的能臣,而不是束手束脚只会听之任之的庸臣。虽说都是忠臣,但时局动荡,起码在此后的三十年内,做乖小孩儿没什么出息。好在这一搏之中,你总是赢多输少,还算一个中上。”

    杜穆脸色微变,将头垂的更低了些,再次一礼。

    谷平夏也不看他,一边走着,一边缓缓道:“第二,凡事不能急功近利。钻营可以,但必定要擦好屁股,否则日后坐上了高位,人家一闻,便知臭气熏天。如此大的把柄露在外面,又谈什么上位?你在短短四年之内从七品编修爬到从五品侍讲学士再成为上书房行走,这之间有过什么曲折我并不清楚。但我清楚的是,徐中明大人当年从编修到侍讲,整整蜗行了二十二年”

    瞥了那年轻人一眼,谷平夏继续道:“徐大人与你一样,都是寒门士子,他在官场升迁的如同铁树开花,偏偏你却如鱼得水一路凯歌猛进,就不怕别人看出点什么?这一点,却是下下。”

    杜穆面色苍白,忽然站住,深深弯下了腰,喊道:“阁老救我。”

    “仕途钻研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丰流芳身后更无穷,不谥文忠,也谥文恭。”谷平夏叹了口气,道:“前朝便是因为这首官场《一剪梅》而落得国力凋敝,如今你圣贤书未曾读透,却将这曲调唱的如此圆润。老夫很是好奇,你疏通各处关节的银子,从哪得来?”

    杜穆并未答话,而是接着又道:“阁老救我。”

    谷平夏转头望着这个刚刚还被评点为后起之秀的年轻人,轻声道:“求人不如求自己。”

    杜穆咬牙道:“还望阁老替学生指明出路。”

    不再称下官,也不再称我,而是说学生。

    谷平夏暗叹了一口气,不自禁的就想起自己在国子监做教习的日子来,那时一心忠君报国,与那些热血冲动的学子一般无二,哪里想到官场不比学府,日子,也不仅仅是日子。

    沉默了片刻,谷平夏道:“帝王有心术,臣子,亦有为臣之道。为君王排忧解难,是臣子应尽道义。日后弹劾宋家,总是缺少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若你有心,不妨去做这吴国第一人。”

    杜穆皱起眉头,刹那间风清日朗。

    吴国第一人,不单单是弹劾宋家的第一人,更是天字第一号孤臣。

    先声夺人,首提长矛对准宋家,在吴国朝堂中一鸣惊人。如此一来,只怕全朝野的人无论是何心态,也不敢再和自己走的多近。因为这第一人,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他杜穆要付出的代价,便是陛下为安抚宋家而褫夺他的全部官职,贬为庶民,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如此,就是孤臣。

    可杜穆心中了然,只怕在自己刚刚被贬为庶人后,朝廷中弹劾宋家的奏折,会雪片一样飞到陛下的案前,堆成小山。

    然后自己以全新姿态重入朝堂,便是当之无愧平宋的天下第一人!

    择清自己,才好腾出肚子将未来的前程紧紧吞进腹中。这其间的道理,很复杂,但也很明白。

    昆仑有凤,浴火重生,而他杜穆,便是那一只重生的雏凤,必将凤舞九天!

    谷老大人看着渐渐欣喜起来的杜穆,微微笑了笑,却话锋一转,问道:“昨夜陛下提道唯日月之尊,能揽四海,你为何皱眉?”

    杜穆实在没有想到,位极人臣的谷老竟然会注意到自己如此小的一个动作,当下不知是欣喜还是惊惧,老老实实回答道:“圣人有言,为君者,臂如北辰而众星拱之而并非,日月。”

    这句话他没有说全,因为其间还有三个字。

    施仁道。

    为君者,施仁道,臂如北辰而众星拱之。

    谷平夏愣了一下,双眼紧紧盯着杜穆,半响,才缓缓赞道:“好一个众星拱之,好一个吴国雏凤!”

    “小杜大人,老夫有一事相求,还望应允。”

    “不敢不敢,阁老吩咐就是。”

    “将来,还望小杜大人能够为老夫写一篇文章。”

    “什么文章?”

    “老夫的祭文。”

    谷平夏吐出这两个字,像是吐出了一座高山,迎面而来的霞光让他苍老的面庞上镀了一层浅浅的金边,他眯起眼看了看东方刺目的光芒,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也不管背后的杜穆如何惊诧愕然,抬脚便走。

    他在想,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接班人选。

    吴国,也终于找到了未来新的内阁首辅。

    这江山,凤舞九天,着实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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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衙门里来了两个混不吝

    渭城海关衙门值班郎官很是无奈,今日已是那两个新到的衙役第三次旷班了,甚至点卯的时候看见这两个名字他就一阵头大,你说点吧,人肯定不在,若是不点吧,这一班衙役和满堂的主事该怎么看?郎官连连叹气,这事儿不是没跟自己大人提过,但大人只是笑笑,扔下一句“管不了的话我要你何用”便将他匆匆打发。大人的这般做派倒是潇洒随意,可苦了他这小小郎官。当下看着屋里纷纷投射来的目光,郎官再也顾不得什么,奋力将名簿一合,就要差人将那两个藐视衙门的腌臜货逮起来再说!

    可就在这个时候,却有人轻轻拉了他一下。回头看时,是自己一年二百两纹银聘来的师爷,郎官心中一惊,忙挥挥手示意点卯完毕,各干各事儿去。接着随那师爷步入内堂,皱眉问道:“先生何意?”

    那师爷早年只是一个落魄秀才,多年乡试不第,蹉跎了半生光阴,因生活所迫,无奈只能放下读书人的身段做了一个海关衙的郎官师爷。不过这师爷听闻在京都也是有些门路的,若不是UU小说功夫实在粗浅,也不至于潦倒于渭城苦海无边。听得东席发问,师爷低声道:“东席不知这两人来路,怎能贸贸然就发签拿人?”

    郎官一愣,不禁问道:“什么来路?”

    这师爷笑着摇了摇头,手指了指北面:“只怕是京都的人哟……”郎官脸色微微一变,沉声道:“京都来人必有报备,我看过二人的荐信,应是松山那片的遣返军人,又怎么和京都扯上了关系……”这郎官说话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停住了口,喃喃道:“难不成,还真是京都来的哪家贵公子?”

    他心中清楚,若说松山和京都没有关系,那只怕傻子都不会相信。这之间的点点攀连,加上原松山将军鹿占亭和京都的联系,意味儿只怕不用提就能想的明明白白。郎官感激的看了一眼关键时刻可谓救了他半条仕途的师爷,轻声问道:“那以先生看,对那两位该怎么办?”

    “嗨,那两个,根本就是俩混不吝,天不怕地不怕纯粹来渭城镀金的家伙,东席管他做什么。眼不见心不烦,他们不来应卯岂不正合东席心意?若真是每日按时按点的来衙门办公,东席难不成还得每时每刻小心着意的伺候着?”

    郎官笑了起来,暗道这师爷虽然圣贤书读的不怎么样,但对这人脉揣摩倒是可圈可点,于是点头道:“那就按先生说的,不去管这俩祖宗了。师爷,下了值你我喝上一盅如何?”

    师爷笑着应允,手中折扇微微摇了摇。

    …………

    …………

    海关衙门来了两个混不吝衙役的事儿不过三天就传遍了半个渭城,虚以度日的官员没少见,跋扈嚣张的官差也有不少,但像这样只在衙门挂了个号一连几天人影都不见的新来刺头倒是很新鲜。海关衙门相邻几条街茶馆小铺里的客人店主在闲暇之余都笑道这海关衙门可真是一蟹不如一蟹了,尽是占坑不拉屎的狗屁人物。若说这些朝廷机构凡是带上衙门二字,对老百姓来说总是有不小威慑力的,但偏偏海关衙门却成了人见人烦,谁都不给面子的凄惨老鼠。原因倒也简单,每年宋家带领渭城商家从海外赚来的银子,都被这些衙门里的官老爷硬生生给剥去了一半,任谁能有个好脸色?

    说归说,但见过那两个混不吝的人,却都无一例外的叫了一声好。

    那两个人,哪里像衙门口里坐着的猥琐官老爷啊。

    一个五大三粗虎背熊腰,暮春时节只穿了一件汗褂,双臂肌肉股突突的露在外面,无论什么时候都背着一个大箱子,整个人离着老远就蹦出一股强悍而嚣张的野性气息,让人还以为是庙里的巨灵神下凡;另一个相对而言便显得普通多了,二十郎当岁的年纪,嘴角挂着无所谓的笑容,见谁都是笑嘻嘻的打声招呼,两只手极其秀气,就跟那小姑娘似的青葱可人。

    这般模样,跟那些坐在堂里死气沉沉精神气都被眠月楼的姑娘掏光了的当官的,简直是云泥之别。

    茶馆小老板一边翘着腿在遮雨棚下嚼着酱花生,一边眯起眼打量着刚刚到对面吃真草包子的两个人,嘿然笑道:“这俩小子嘿,真够种。”

    有客人便打趣道:“掌柜的还不知道吧,人家可是从松山来的。平日里跟土匪刀砍枪扎的过惯了血火日子,这衙门里稀松的差役,还不跟娘们的小脚似的没一点力度。”

    这小老板笑了笑,冲那常来的客人瘪嘴道:“话不能这么说,这娘们的小脚啊,也得分人。昨个儿你不久被自家婆娘一脚踹出了房门?”

    “去你娘的,老子跟媳妇儿房里的事儿,你咋知道的?”

    小老板故作高深嘿嘿一笑,道:“要问我咋知道的啊,那得问问你媳妇儿,昨夜你被踹了出去猜猜你老婆床上躺的是谁?”

    “我去你娘的”

    街上顿时响起开怀大笑。

    正在真草包子铺吃的满嘴流油的两个人却并不在乎对面街坊调侃些什么,那虎背熊腰的汉子扭了扭肩膀,看着从东边渐渐南移的太阳,对着眼前的人问道:“大哥,咱就算重新回渭城,也不必要揽一个这么小的活吧?还有,您打算什么时候找那宋今是?”

    那吃相相对儒雅的年轻人瞪了他一眼,慢悠悠道:“不揽这个小官揽什么,渭城太守?我都快被爷爷给骂死了,行事还能不低调点?”将手中吃了一半的包子随手抛在真草笼里,年轻人伸了一个懒腰,道:“这次顶着家里和上官将军那的压力重回渭城,主要是为私事,能小心点自然要小心点。至于那宋今是,嘿,倒不用咱们费心。我猜过不了两天,自然有人来请咱们。”

    虎背熊腰的汉子随口咕哝了一句,扭头继续对付包子。

    这两个混不吝不是别人,正是被狗剩赶跑,惹的玄衣轻骑和紫衫重甲于旧旗镇两相对峙,大半个渭城都风云变色的王梓丞和周亚太!

    王梓丞在半月之前被紫衫重甲护送回京,一韶伤让赋闲在家的老尚书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虽然行伍多年养成的镇定本色不变,但还是连夜请京都上宫塔和不动寺的几位高人出手救治。加上上官将军的小意关怀,毒入膏肓的王梓丞最终还是安然无恙。而随后这位军中新秀的痊愈速度,简直让无数杏坛老手包括上宫塔的高人都咋舌不已,暗道王梓丞吉人自有天相,必是我大吴福将有神灵庇佑。

    但这些人却并不知道,王梓丞在此重伤之后获得了多么重要的机缘。

    他自己的情况,自己最是清楚。在伤愈后的某个清晨,王梓丞蓦然发现,多年徘徊在真武六境门槛不得睁眼窥探半分通窍境界的自己,竟然隐隐摸到了点滴门道。

    这一线天光虽然熹微,但对王梓丞来说,却无异于阳光普照,一片明媚。

    几乎是在第二日,他便强行冲到兵部,装无赖耍光棍硬生生的从一个侍郎处拿到了松山遣返兵丁任职渭城海关衙门差役的荐信。但此举也同时惹恼了两位大人。

    一个,是前兵部尚书王老大人;一个,是将要任职兵部尚书的常胜将军上官铎上官大人。

    虽然在家里被爷爷骂成了低眉顺眼的窝瓜,在将军府被上官将军指着鼻子说竖子不足与谋,但他还是义无反顾的扎到了渭城。

    因为真武六境,对他来说,实在太过重要。

    他曾经对周亚太说过,看见那些狗日的御剑飞行的混蛋,老子总是要射上一箭!以防他们太装逼。但同样的,他又何尝不是极其羡慕那些可以御剑飞行直上青云的修行者?虽说自己的箭术已经练到了甚至可以一箭逼退御物境高手的地步,但这毕竟属于伪武一行,只要不曾踏入通明自在御青天这七个字里,于尚武成性的王梓丞而言,终究是一生最大的遗憾。

    天光一线如今已然普照心田,但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在和宋今是一战之后,自己竟然意外的贯通了经脉触到了通窍的那一丝丝机缘。心中不解,所以要求个明白,更要看看,属于自己的真武六境,那其间的契机,是否真的就是自己曾想狠狠揍上一顿的宋今是。

    王梓丞起身将帐给结了,想到宋今是,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他不是闻不出如今京都官场的别样氛围,更不是看不出平静之下湍急的汹涌暗流。宋家出动私军在旧旗镇和朝廷军马毫不示弱的两相对峙,不管原因是什么,这都是令吴国震惊的大事。有心人只要UU小说稍加润色,便是一个活生生与逆反无异的大罪!可就算吴国这般强势,陛下的表现却始终云淡风轻,不去对宋家降职责问,也不去管那些吵吵嚷嚷大骂吴国鸟尽藏弓的学生士子。甚至对着兵部的几个侍郎数落了一句“胡闹台”圣心难测,他实在猜不出为什么。

    仰起头,王梓丞在明媚的日光下微微眯起了眼。

    听说原本在松山剿匪的鹿占亭将军早就到了靖北大营,听说燕国土阳关也增派了几支善战之师,听说燕国使节平白无故的被鸿胪寺给骂了一通,听说还听说王梓丞深深吸了一口气,却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半响,才叹了一口气,转而对周亚太道:“走喽。”

    兄弟两个,继续闲逛在海内闻名的渭城中,混然不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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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请吃饭

    乱花渐欲迷人眼。

    春日融融,狗剩的庭院里处处都是花团锦簇,蜂蝶招摇花香之中,连带着紫云都活泼起来,手拿补蝶的网兜跟几个丫鬟嘻嘻哈哈的跑东跑西。这些丫鬟们也知道,七少爷平易近人,从来没有什么大架子,所以玩的要多疯有多疯,倒是把出来晒太阳的狗剩晾在了一旁。不过狗剩倒也没时间跟这些丫鬟们计较什么,他正捏着手中窦健送来的资料,哀叹一声,斜斜躺在藤椅上一句话也懒得说了。

    “什么事儿能让风头正盛的七少爷唉声叹气啊?”正巧过来的宋嘉南看着狗剩调笑一声,往另一只藤椅上坐下,随口问道:“还备了两把椅子,知道我要来?”

    狗剩也不答话,随手将资料递了过去,道:“窦健刚刚接手瓷器采办,你当然要来和我聊聊。不过我估计没这个时间,还得请人吃饭去呢。”

    宋嘉南接过黄纸,笑道:“你请吃饭?这渭城里估计也是独一份了。谁呀?”刚说完这话,他自己先愣了一下,因为那黄纸之上有渭城这几天来名头最大的两个人。半个渭城都知道这俩混不吝,但却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两个家伙的真实身份。更不要说他这个被禁足一年的宋家三公子了。但这张纸上,却明明白白的写着此二人何时来的渭城,真实身份是谁,如今在海关衙门所任何职。内容之详细,不亚于一封谍报,宋嘉南没有问那两个人如何又回到了渭城,而是饶有兴趣的问道:“这是窦健做的?”

    狗剩点了点头,面上也有少许得色。宋嘉南摇头叹道:“不得不佩服你识人的眼力,也没想到那窦健竟有这般潜力。”说完这话,他才盯着那两个名字无奈的笑了笑:“小王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记吃不记打?还是不甘心被你差点毒死。”

    “我哪里知道他想些什么,不过既然回来了,那明显是朝我来的,我这半个主人,请人吃顿饭总是必要的。”狗剩随意灌了一口茶,点着桌子悠悠道:“没工夫跟他耗什么时间,上次没把他毒死实在出乎意料之外,如今我羽翼稍满,一步步要做的事儿也逐渐提上轨道,更不能让他打乱步骤。这俩人,我得好好招待一下,开门见山的谈谈,他们若是聪明,最好在渭城保持沉默。”

    宋嘉南眯起眼,感受着眼前这个七弟越来越强势霸道的气焰,心中蓦然腾起一股不怎么好的预感,只是这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并未深究。他想了一会儿,皱眉道:“王梓丞不同别人,早年便在松山积累下赫赫军功,不但是王老尚书孙子,更是军方新秀。从旧旗镇上紫衫重甲的反应来看,只怕上官将军对其也别有深意。这样的人,你切不能轻视了去。”

    狗剩随意抹了一把嘴,品茶讲究浅啜细酌,小盅小盅才谓之品,像他这般牛饮实在大煞风景。奈何狗剩就是学不会这点君子作风,处处折煞斯文,风度气概上慢慢卓尔不群,奈何细节处总是暴露了他混混本质,让一旁坐着的宋嘉南苦笑无语也无可奈何。狗剩解了渴,毫不在意的道:“他身份如何我管不着,但他差点杀了我我却是忘不了。上次敢把他整死,这次更敢把他往死了整,想来我那父亲与我的想法,也是**不离十。他尚书之子军方新秀就了不得了?我还是宋家唯一继承人呢。”

    宋嘉南摇了摇头,暗叹这家伙还真是不要脸的很,不过话糙理不糙,大概意思与狗剩所说也偏差不了多少。宋嘉心下稍安,点头道:“你有想法就好,我禁足在家,这场饭只怕陪不得你。不过你倒是可以叫上窦健,他心眼活泛,陪着你也好照顾情形。”

    狗剩摇头道:“他刚升采办,肯定有很多事要做,还是不去麻烦他了。就是吃个饭的事儿,我倒是不信在渭城中,王梓丞还敢造次?”停了一停,狗剩展颜笑道:“而且三哥不要忘了,府里还有个御物高手时常伴我左右哦。”

    宋嘉南恍然,心想自己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只是提到赵铭,他眉头却皱了起来,略微想了一想,有点失神道:“有件事,我一直没有想通,总觉得有些蹊跷。”

    “什么事?”

    “关于你在城外遇险的事。”宋嘉南望了狗剩一眼,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所以沉默了一会儿,良久之后,他才缓缓道:“以你的说法,那场变故由来是因为王梓丞用天生金刚的周亚太吸引开了赵铭叔,所以才使得你陷入孤绝境地,不得不拼死与其一搏。但我事后想过,也查过一些书籍,虽然并没有关于天生金刚这种异禀天赋的特别介绍,但按理来讲,凭赵铭叔,无论是实力还是计谋,都不该中了这么一个显而易见的圈套。可他偏偏就是受了调虎离山之计,偏偏就是与你拉开了四十里距离,偏偏就是让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这,有些古怪”停了一下,他简短道:“其实便是一句话,赵铭被太简单的调离了你的身边。”

    狗剩的面色越来越阴沉,眼睛也渐渐眯了起来。宋嘉南说的这些事他不是没有想过,但却因为各种杂七杂八的因素而没有再怀疑下去。这时忽然被三哥提及,一大片疑云瞬间从脑海心田升腾而起,让他心中猛的一寒。

    神州有句流传很广的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这次变故中,狗剩是地地道道的当局者,所以他一时之间竟不能准确分辨梳理出疑窦丛生的点滴缝隙。但宋嘉南却是旁观者,所以他无意之间给狗剩提了一个醒,瞬息中一阵凉气从狗剩的背后穿过脊骨,让他整个人都微微抖了起来。

    不过他很好的掩饰了自己的不安与慌张,流露出的只有淡淡的忧色。

    “为什么?”

    宋嘉南叹了一口气,道:“我并不知道,而且,这也只是怀疑,或许我们小看了那周亚太的实力,也或许赵铭叔真的只是单纯中计而已。其实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你也不要因此太过在意。”

    狗剩笑了一下,并未答话。

    只是怀疑,并不能说明什么,不要太过在意?

    若不是这些小事处处在意,若不是处处警惕,他狗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相对之下,宋家三公子也未免太过天真了些。狗剩眼光有冷芒一闪,随即很好的掩饰下去,渐渐淡化。只是这个怀疑和这丝疑问,已经深深的刻在了他的心上,若不水落石出,决计无法消除。

    因为这说明,一股对自己不利的暗流能直接或间接的操控一个御物境的高手。

    这消息太震撼,狗剩绝对不允许这种情况的出现,更不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

    他看着你追我赶的丫鬟们和愈加明媚的灿烂星光,眉头渐渐锁紧。看来自己要快点请那两位从京都来的客人吃饭才行。

    一来,他狗剩要从周亚太口中探明白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二来,狗日的,老子可不想腹背受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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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娘子楼对酌

    渭城虽偏居吴国最南方滨海而立,但名声在整个神州却都是如雷贯耳。大多年长一些的人总会对未出家门的孩子讲述各地逸闻风情,提到渭城时,总少不了三件东西。一是独霸海商拥山而建的宋家,二是绵延十里浩浩荡荡的晴山港,三,则是因杏花春酿而驰名海外的娘子楼。渭城无论是富豪商贾还是达官显贵,抑或是那些纨绔子弟儒雅书生,若说请客吃饭,最喜欢的地方也最长脸的地方,就是这娘子楼了。娘子楼不光在渭城,整个吴国各处也都有不同分号,但名声最大的杏花春酿,却是独此一家最为地道。

    常常来此沽酒的七少爷今日更是出手阔绰,一人包下了整整二层楼,让掌柜的惊喜不已,陈酿多年的老酒好酒不要钱似的往楼上送去。不过他却是不知道,这位七少爷并不嗜酒,往常沽的杏花春酿也都是为那姓林的老头带的,自己虽也喝点,但酒量毕竟不行。老板此举似乎有点弄巧成拙的意思,可偏偏也歪打正着,因为今日七少爷请的两位客人,都对这杏花春酿极为感兴趣。

    这两个人,一个叫王梓丞,一个叫周亚太。

    狗剩深吸了一口气,不打算再跟这两个喝酒喝个没完的家伙绕什么圈子,轻轻点了点黄花梨木桌,狗剩开口道:“三个问题。”

    周亚太皱了皱眉,很不满意这小子露出的态度,于是哼了一声,握起拳头锤了一下桌子。碗碟酒盅猛的晃了晃,漾出片片酒水。王梓丞正喝的爽快,被周亚太一扰,冷不丁拍了一下他的头,叫道:“你急个屁的急,趁有人付酒钱不多喝点擂什么桌子?”说着话,他还不忘将杯底的酒水吸个干净,然后才重重的舒了一口气,叹道:“在松山的时候只听说渭城的杏花春酿是天下绝味。等到了渭城才明白,原来天下绝味,只属娘子楼一家。你也别笑话咱没见过世面,在松山一待就是十多年,佛门有句话叫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这算起来,我早就作古了!那几座破青山里除了刀枪剑戟就是土匪男人,酒也只有边关浊酒,实在跟渭城没法比呀”

    狗剩哪里不明白这家伙在说些什么,冷声道:“少废话,趁着多说两句好多喝两口?酒钱自己付!”

    王梓丞愣了一下,骂道:“真他娘的抠门!”

    狗剩哼了一声:“你差点杀了我,我也差点杀了你,咱们两个之间,似乎还没到酒逢知己的地步。”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狗剩的态度很明显,王梓丞轻轻叹了一口气,知道这家伙不会那么容易和自己缓和矛盾。再说,这种矛盾也不可能是说缓和就缓和的,慢慢来才是硬道理。于是他晃着酒杯,道:“三个问题,三坛陈酿,不许讨价还价。”

    “成交。”

    狗剩手点木桌,干脆应了下来。低头想了想,他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为什么你没死?”

    为什么你没死,为什么你在中了我的毒之后会没有死。

    这是狗剩很看重的一个问题,也是他迄今为止最不解的问题。自己那个便宜老爹曾分析过也许是对方身上备有解毒良药,才能逃过一劫。但这种狗屎一般的也许可能并不足以让狗剩信服,既然碰到了当事人,狗剩自然要问个清楚明白。

    王梓丞笑了笑,很干脆的回答:“不知道!”

    狗剩更快的接过话头:“扣一坛!”

    周亚太双手扣桌,可擦一声掰掉了两个桌角,狠狠的盯着狗剩,臂上肌肉如同小山一般。金刚怒目自然气势非同,可狗剩却根本不吃这套,而是指着桌子对王梓丞道:“这个,你来赔。”

    王梓丞瞪大眼睛,豁然骂道:“娘的,你还真不愧是个商人!”

    狗剩倒了杯酒,轻轻品了一口,那做派和君子一般,慢条斯理连看也不看王梓丞一眼。偏偏这种淡定的气势让王梓丞颓然无语,想着自己孑然一身出京都,而今早已瘪如蛤蟆般的钱袋和还有半个月才能发下来的衙门奉银,王梓丞无力挥挥手道:“算了,还是你比较狠。不过就算你一坛酒不给我,我还是那句话,不知道。说来可能是你配毒的手艺太潮,或者老子命大,说实话,这问题同样困扰了我很长时间”

    他一边喋喋不休,大有将松山往事也提出来吹嘘一番的念头,一边倒酒喝酒,转眼又是小半壶下肚。狗剩却没搭理他,眉头紧锁的低头想了想,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京都和宋家,做了什么交易。”

    这话乍一听有点难以明白,但狗剩相信对面的这人有足够的智商能够听的明白。如果不是有什么交易,在旧旗镇完全占了上风的宋家如何会把王梓丞和周亚太放回京都。

    王梓丞的眉头挑了一下,并未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再饮一口酒,细细想了想,才缓缓道:“若我说不知道呢?”

    狗剩呵呵笑了笑,并未答话。

    王梓丞叹了口气,摇头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在京都不过就待了七八天便一路赶回了渭城,就算有什么交易,那也是上官将军和陛下谋划的事情。虽然各方的传言都说我是军方新秀帝国未来将星,可你觉得以我如今的性子,上官将军和陛下会告诉我什么?不要忘了,我正儿八经的官职,只是校尉。校尉,正七品的芝麻小官啊!”

    狗剩皱起眉头,顺手将王梓丞身前的两壶酒拉回自己桌子前,一声不响重新倒回一个还透着土腥味的坛子里,然后木然道:“一坛都没有了。”

    王梓丞大骂叫道:“狗日的一毛不拔!”

    狗剩理也不理。

    叹了口气的王梓丞无力向后一躺,伸了个仿佛睡眠不足的懒腰。又鄙夷的看了看狗剩,道:“虽然我不知道,不过这事儿就是靠猜,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了。为了办理来渭城海关衙门的荐信,我一天往兵部跑了六趟。若说这天底下啊,还真就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几个兵部的侍郎官嘴碎,无意间也就听了点风。你想想看,我来渭城,已经摆明了军方对宋家的态度,这是朝廷试探宋家目前来看的最大一手。当然,你那次的明港不算,贬斥原太守彭云彭大人也不算。”

    将狗剩身前的酒壶提溜过来,王梓丞一边倒酒一边喃喃道:“可就算这么大的一手,宋家给予的态度依旧是不冷不热。这说明宋家已经摆明要以强硬态度来抵制朝廷。在此前提上,虽然双方都未表态,但已是暗流汹涌剑拔弩张。”

    也不管面前的少年能否听懂自己说的内容,王梓丞继续道:“而宋家虽然不想对朝廷低眉顺眼,但也不愿意和朝廷间的矛盾激化升级,所以自然要有一个缓冲点。这个缓冲点很难找,我想宋家的几位老爷,包括你的那个父亲,一时间都急的焦头烂额。”

    “可偏偏我出现了,偏偏我想要揍你一顿,偏偏我还差点把你揍死。这就像瞌睡来了枕头,饥渴来了美人儿,如此大的一个机会,宋家怎么会不牢牢把握。所以朝廷和宋家根本不需要讨论谈判什么,有时候默契自然也就丛生了。宋家要做的,是放我回京都,而京都要做的,便是对渭城事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狗剩皱紧眉头,将一坛子老酒递给周亚太,不解道:“自彭云太守被贬西海,你又差点死在渭城,我想就算宋家不去做这笔交易,朝廷也没办法遥控渭城事宜了吧?”

    哼了一声,脑海中想起兵部那些侍郎官桌子上的江南布防图,王梓丞冷笑起来。不过看在狗剩很知趣的递过一坛酒,他还是耐心道:“你可看过渭城全图?按理说这东西只军方才有,不过我想对宋家来说,找一份地图不是难事吧。”

    狗剩点了点头。

    王梓丞蘸了点酒,在桌子上随意勾画,边画边道:“渭城滨海于南。其正北方,是定州,西面为九阳坡,东面是樊城。在这三面之间,还有一个汇通江南水道,总揽湖河水系的叶兴重镇。许多年前,这些地方还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偏远小城,而随着宋家的崛起,这四个城镇无一例外不被朝廷重点扶持。其间的道理,我想不用我说你也明白。”

    狗剩点头表示了解。

    王梓丞呷了一口酒,道:“我在兵部死缠烂打的时候,无意间听闻了几个侍郎官讲道兵部最近一段时期的调令。我身份特殊,他们自然也不避我。清明之前,从兵部发出的令文中,分别有三个调令。其一,命九阳坡总兵徐国茂领一万步卒,沿九阳坡至定州一路布防,并严密封住了与西烨交壤的关隘道口。其二,命樊城太尉郭舍率一万步卒,沿樊城至定州一路布防,且同样把守住向东的关隘道口。其三,命叶兴镇渔阳水师看住江南水道,尤其北上的几条重要运河。而清明之后,令文有另外两道。”

    王梓丞看了一眼眉头愈加锁紧的狗剩,抿酒后开口:“一是令驻扎定州的紫衫重甲前往旧旗镇接应我这个败军之将这二,却是急调东海水师缓缓向南逼近,遥望晴山港。”

    “其间意味儿,自然不用我多说了吧。”

    狗剩深深吸了一口气,停顿半响,喃喃道:“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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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好吧我帮你

    桌子上,有五点酒痕,九阳坡、定州、樊城、叶兴还有,渭城。

    四点一线,渭城便被包裹在这一线之中,岌岌可危。

    狗剩懂的不能再懂。

    王梓丞微微叹了口气,道:“什么叫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什么叫错综复杂风云突变,你不知道我不明了,但宋家三爷和京都的那位陛下,自然洞彻一切风吹草动。在这种情况下,宋家自然要放走我,来换得渭城稳定的局面。若说交易,便是在这里了。”

    狗剩眯起眼,冷笑道:“你这手比女人还秀气的家伙,竟然值那么高的价钱。早知道就该多扎你几针。”

    周亚太哼了一声,面露不屑。

    王梓丞也不恼,脸上还带着微笑,悠悠的朝狗剩道:“我的价钱其实不高,高的是上官将军。我若死了,上官将军势必发疯,上官将军发了疯,军方也必然会发疯。所以说这场交易虽因我而起,但最终参与博弈的各方势力,看的还是上官将军在军中无可撼动的威信。不管什么时候,军权,始终是最重要的。陛下雄心万丈,有吞吐寰宇之志,自然要牢牢抓紧手中军权,这一点,才是重中之重。”

    狗剩呵了一声,道:“说来说去,不还是绕着圈说你价钱高。”

    王梓丞咦了一声,纳闷道:“我怎么听你话像是在青楼挑姑娘?你妈的”

    狗剩嘿然不语,心思重重。

    王梓丞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其实,价钱最高的,还是你。”

    狗剩愣了一下。

    “不管是宋家还是朝廷,不管是上官将军还是我,也不管所有的交易最终指向何方,这最根本的源头,还是你宋今是。若不是你,宋家何必孤注一掷和紫衫重甲在旧旗镇刀兵相向,若不是你,我又怎会在这漩涡中差点死的不能再死。所以说,你的价钱,才是最高。”

    狗剩沉默不语,半响,才拍了一下桌子:“这马屁拍的好,额外送你一坛!”

    王梓丞苦笑一声,挥挥手道:“你知道我不是拍马屁。”

    狗剩嘿嘿笑笑,看着王梓丞,沉声道:“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回到渭城?”

    王梓丞倒酒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将酒坛子放下,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抬起眼看看狗剩,又仿佛是怕惹的这位公子哥不痛快二话不说再收走好不容易赚来的这一坛陈年杏花春酿,于是咳嗽一声道:“这说来可就话长了。”

    “对我来说,时间最多。”

    “”王梓丞唉了一声,先饮了一口酒,然后眯起了眼睛,最后才缓缓道:“我这人呐,你也知道,爷爷是朝廷人人敬畏的老尚书,是当之无愧的两朝元老。不说别的,光依仗着祖父多年朝堂威望和我那短命父亲战死沙场的勋功,我便可以安逸的在躺在功劳薄上吃他一个年年岁岁,挑准时机太太平平的在边关溜一圈镀个金回来,说不定最后还能混个不大不小的爵位。”

    狗剩点点头,知道眼前这个家伙完全有这个资格说这种纨绔话。

    “可我呢,不甘心。”王梓丞点了点桌子,目光悠悠落在窗外繁华的渭城街道上,接着道:“我二十岁那年,京都王公贵族的各色子弟闲着无聊,办了一场什么狗屁中秋诗会。到场的无一不是京中权贵。那个是尚书之子,这个是学士嫡孙,各有各的牛气哄哄,我虽然没什么名头,但好歹也是那圈子里的一根菜,所以自然而然的接到了请帖。推杯换盏之后就是你一阕词我一首歌,还真的以为自己是那什么享誉神州的文豪大家,一个一个的比着劲儿填词作曲。好不好我是不懂的,但就是觉得无甚意思,所以便可着劲儿的喝酒。那时月上中天,却有一个小丫头指着某个王孙的诗稿大骂不要脸,原来那王孙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为了不输面子,便从翰林院某个不得意的学士处买了一首词来。而那词,竟是那丫头的父亲所作。小丫头哪里懂得什么人情世故,见得自己父亲的诗稿被别人用来吹嘘,一下子便蹦了出来怒声叱骂。”

    王梓丞摇着头笑道:“虽然只是女孩儿,但毕竟让那王孙丢了如此大的面子,对方岂肯善罢甘休。一群奴才更是跋扈,二话不说抬手便要将那丫头毒打一顿。我虽不是什么路见不平的侠客,但见得这事儿,又讨厌那王孙沽名钓誉恶心的厉害,总不能撒手不管。所以便吩咐人反手打了出去。结果自然是以闹剧收场。那王孙公子动不了我,我占了便宜,也自然懒得搭理他。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那丫头却丝毫不领情,反而指着我的鼻子骂道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哈哈,二十年来,除了爷爷这样骂过我,谁还敢在我面前说半个脏字儿?我笑着并未搭理那丫头,却不曾想第二日那丫头的父亲便携了自家女儿登门谢罪。我看着那在京都坐了多年冷板凳,话都说不全的男人,再看看依旧桀骜不驯瞪着眼睛看着我的丫头,忽然很好奇,所以就问她为什么看我不顺眼。”

    “她说,你这样的人,除了仗着父辈攒下的福气,还能有什么出息。”

    王梓丞笑出声来,道:“那时我真不敢想象,一个七岁的小丫头竟会站在我的面前信誓旦旦的说你还能有什么出息!我第一反应便是有趣,第二个反应还是有趣,简直有趣的我都忍不住要哈哈大笑。可那男人却吓的汗出如浆,一边拉自己女儿一边不停朝我躬身行礼。我随便跟那男人说了句没什么事儿,再看那女孩儿时,她人便已经跑了出去。”

    “这本是一件小事,但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却在想,那丫头说的何尝不是很有道理?”

    “我这样的人,何尝不是在享受父辈福荫?”

    “那一夜桂花开遍了庭院,我听祖父说过,边关也是有桂花的,只是花开极晚,有时大雪漫天,才姗姗绽放。但香气,却比这京都的金桂浓郁了不止数倍。不知怎么的,我便兴起了去边关赏花的念头。许是一时血气上涌吧,第二日我便买了马配了刀,捏着兵部衙门开的二指宽的路引,策马出京都。”

    “走时我曾专门找过那丫头,问她等我回来娶你如何,结果她白了我一眼,说了句谁要嫁你这个大笨蛋。”

    “而后,我便头也不回的单骑闯入了松山,一待就是七八个年头,再也没回过京都。”

    “再后,便是应招回京,然后来到渭城。”

    狗剩忽然开口道:“那丫头是彭静娜?”

    王梓丞点头道:“是她。”

    狗剩点了点头,道:“继续。”他并没有说你狗日的跑了题,说那么多没用的干什么,也没不耐烦的冷哼不屑,只是淡淡的告诉王梓丞继续说下去。这话让王梓丞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而后是满满的笑意,饮了一大口酒。

    “随后在松山的日子就简单多了。整天除了杀人还是杀人,杀累了喝口边关自酿的浊酒再杀人。杀了六年的人,从轻骑手当上了标长,然后一路坐到了平寇校尉的椅子,手底下也有了六百个出生入死的兄弟,走哪都是招摇威风,恨不得屁股长了翅膀,使劲往两边扇风,嚣张的没有终点。”

    “这股子威风,是咱自己用命挣来的,咱耍着舒服,恨不得天天耍。”

    “在松山那么些日子,人也杀了,酒也喝了,桂花也闻了兵也带了,甚至连鹿占亭大将军的盔甲,咱都偷来穿过,着实没什么好遗憾的。但,却有一个心结。”

    也许是喝的有点醉了,王梓丞嘿嘿笑着,往狗剩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笑道:“你不知道吧,老子打小周天百窍不通,天生的没法修行,除了射箭有点门道之外再没点长脸的地方。所以老子,很不甘心!”

    对自己的称呼,从一个“我”字变成“老子”,一股不平的愤愤沉郁味道在二楼雅间氤氲开来。狗剩亦被这股子怨气感染,破天荒的举起酒杯和王梓丞碰了一个。

    周天百窍不通那狗日的一首诗怎么写的来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心有戚戚然,心有戚戚然啊!

    可是王梓丞哪里晓得狗剩心里的弯弯绕,喝了一杯酒苦笑了一声,道:“不能修行,老子就算杀再多的人有什么用。不能修行,老子哪里能跑到那些狗日的高手面前喊一句你娘的牛个什么牛,我一刀砍死你呀!”

    狗剩笑了笑,并不说话。

    王梓丞向后一躺,有点昏昏沉沉,但却按捺不住话中流露出的一点喜悦:“可是被你差点毒死之后,老子很开心,非常开心。”

    狗剩呆了一下,暗道这人难不成是酒喝的多了,烧坏了脑子?

    王梓丞也不容狗剩多想些什么,继续道:“因为在被你下了毒之后,老子发现,自己能够,修行了”

    石破天惊,狗剩愣在当场。

    这他娘的算什么?

    自己是妙手回春的天下第一郎中吗?

    狗剩呆呆的看着王梓丞,心想要不我也扎自己一下?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老子,老子回渭城,就是来找你的!”

    喝了太多酒,心情极为激荡的王梓丞目光盯着狗剩,仿佛在看什么绝世珍宝一样笃定道:“修行者都讲求机缘,不管是当年被牧童道破天机拔地飞升的睢国大能,还是籍籍无名始终庸庸碌碌的千百真武中人,谁不是将那机缘当成天大的至宝。而我相信,你就是我的机缘。”

    狗剩表情澎湃,听到这话竟是无言以对。

    “所以我要回渭城,要在你狗日的身上找到契机,要一鼓作气,通了这几十年一潭死水般的周天百窍!”

    王梓丞很是认真的看着狗剩,一手猝不及防间拍到狗剩的肩膀上。他明显已是喝的微醉了,所以言行孟浪很多,直勾勾的双眼盯住狗剩,一字一句道:“我帮你,是因为我有事儿求你。所以,你也一定要帮我。”

    狗剩讶然,看着王梓丞秀气的双手搭在自己的肩上,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得扭过头看着那周亚太,递过去一个你得管管你大哥的眼神。周亚太仿佛早就料到他有此招,一扭脸,来了个眼不看为净,让狗剩忍不住大骂出声,恨不得脱口一句“你娘的”。

    两相对峙了良久,狗剩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问道:“我怎么帮你?”

    王梓丞嘿然一笑,道:“让我跟着你就是了,总有参透机缘的那一天。”

    狗剩盯着王梓丞,很遗憾的发现他没有开玩笑,想了好半会儿,终于说了五个字。

    “好吧,我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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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娘子楼二人推杯换盏,最终以一个家伙的酩酊大醉和另一个家伙的心事重重收场。周亚太背着王梓丞下楼后,却看见狗剩站在娘子楼的酒旗风下,驻足不前。抬眼望了望尚还算光明只微微透露出点点晚霞的天空,实在猜不透这个宋家七少爷心思的周亚太扬了扬头:“大哥以往从没说过这么多话,今天也许是真的高兴过头了,才会把多年前的事给抖露出来。这说明,你对他来说意义真的很大。”

    狗剩着摇了摇头,道:“意义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说大的时候自然是大,说小的时候,估计就找也找不着了。”

    周亚太皱起眉头,声音虽然显得如同垂髫儿童般稚嫩,但却很是坚定的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想,但我看得出,大哥非常在乎这一点机缘。”

    狗剩沉默不语,扫了一眼酒气冲天迷迷糊糊却兀自抓着半坛老酒不放的王梓丞,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他便转了话题,不再说什么机缘意义,而是向周亚太问道:“其实我还有些事,想问问你。”

    周亚太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狗剩想了想,开口问道:“清明那一天,你是如何将赵铭从我身边调走的?”

    周亚太愣了愣,根本没有想到这个七少爷会问这样一个问题。清明春雨淅淅沥沥,他于城门处单刀骗走赵铭,才会使得宋今是孤立无援险遭不测。之间的因果关系很是清楚明朗,但就是因为清楚明朗,周亚太才不明白这个小子为什么又旧事重提。若是觉得好奇,问自家那个御物境的高手啊,问我干什么?虽然是这般想着,但他却还是老老实实将那日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

    狗剩听的很认真,一字一句都未放过。包括走的是哪条路,二者距离多远,前后共绕了多少里地,甚至偶尔交手时的招式与雨势的大小、地形的起伏等都一遍遍的询问清楚。间或皱起眉头,然后闭上眼细细想一想,表情平静中带着一股压抑

    终于将所有的问题问完,也从周亚太的口中听了个明白,狗剩松了口气,与他挥手示意作别。自己一个人反身走开,穿过巷弄,朝着林教头的院子走去。

    “出东城,便是一路向南,以我的速度,足足奔了有四十里路。那姓赵的跻身御物,当然也不会慢的到哪里去,便紧紧跟在我的后面。”

    周亚太说过的话渐渐浮现在狗剩的脑海里。

    “四十里路后,便有了一片丘陵山岗。地形是早就察看过的,我知道正面相争,肯定讨不得好,所以就在山里和他兜起了圈子。”

    春雨濛濛,一个天生金刚的雄壮汉子与一个跻身真武御物境的修行者奔驰在青山之中,互相追逐,偶尔交手,也是一触即分,随即又是人影掩在水幕之中,淼淼袅袅。这场景如同国手丹青,在狗剩的脑海里自动勾勒出一副细致精美的图画。

    “那姓赵的毕竟已是通明自在,手段当然比我高的多,见我和他纠缠不休,干脆化雨成剑,如同流矢一般向我扎过来。这些水剑虽然伤不了我,但打在身上总是不好受,所以我开始跑的更厉害。可这漫天都是雨水,又哪里去跑?”

    水剑纵横,写意清明,这般潇洒自如的御物手法,亦是让狗剩小小慨叹了一下。

    “不过让我也没想到的是,那水剑虽多,竟然很少扎在我身上。更多的只是从我身遭擦过,惊是惊了,不过还远远谈不上险。便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在那几座山峦里,硬生生拖了赵铭整整两个时辰一直到你被大哥差点射死”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狗剩其实便已经明白了些什么。

    脑海中无数画面在一遍遍回放的时候,他已经漫步走到了林教头的院门口。今天未曾提酒,没有杏花春酿,只有一份沉郁的心情。狗剩一声不响推门入院,沉着一张脸往槐树下坐去,闭上眼轻轻揉着眉心一点,觉得身上一阵阵的乏力。

    林忠可能刚刚从宋府回来,背上还插着一枝细细短短的竹条。末梢处已经开裂,显然今天又没少揍那些偷懒耍滑的护院家丁。看着七少爷疲惫无力的样子,林总抽了抽鼻子,笑问道:“少爷今天没少喝酒呀”

    狗剩摆摆手,轻声道:“林爷爷对不住了,今天没有给您带酒。”

    林忠笑了笑,他并不在乎这酒带没有带,只在乎这人有没有来。看着已经来的人却像是丢了魂,他往前凑过去也同样朝树下一坐,问道:“出什么事情了,少爷不妨跟老汉说说。”

    狗剩笑了一声,不过这一声笑里却有很多道不清楚的苦涩意味。他喃喃问道:“林爷爷,府里看家护院的,不只是您手底下那几百号舞枪弄棒的家丁吧?”

    林忠嗯着点了点头,道:“当然不只。”

    狗剩眯起眼看着晚霞投射在西边天空的一袭碧紫,声音有点空灵,微微道:“那还有哪些人呢”这声喃语余音还未落尽,他便向那如同田间地头的老农一般的林忠问道:“林爷爷,您说,一个天生金刚的家伙,能否在御物境修行者的手下缠斗两个时辰以上?”

    林老汉皱起眉头,想了良久,道:“可能性,不大。”

    “可能性不大可是却仍旧发生了,算是巧合吗?”狗剩喃喃自语,半响苦笑一声,然后整个人重新陷入沉默状态,再不愿多说一句话。

    赵铭被周亚太轻松调走,这件事发生了,可原本这件事是不该发生的。既然他发生了,那便是事出常理。事出常理必有妖,那此处的妖异点,又在哪里?

    王梓丞说过,在朝廷一系列的动作下,宋家若想缓和矛盾冲突,势必要找到一个关键点。而他王梓丞险些射杀宋家七公子,对宋家来说,便是一个瞌睡来了枕头般的天大机会。宋家把握住了这个机会,所以才有了和朝廷博弈对峙的资本。才能够翻手间与京都做了一笔交易,两相无事各自平安。

    但这个机会来的也太巧合了点。

    狗剩从来不认为机会可以顺势自己出现,因为他知道,等待机会不如创造机会。而宋家,从老太爷柬议开放海禁从而一举囊括四海商路生意到如今,都是最会创造机会的人。包括自己那个便宜老爹,更是心思缜密。这样的人,这样的家族,不会等待所谓的机会,他们更擅长的,是创造机会。

    机会如何创造?

    那便是顺水推舟。

    你王梓丞不是要打宋家七公子一顿吗?那便打吧。打完之后我就可以借着这个由头,跟京都打一场更大的官司。你看,机会这不是来了吗?

    这就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

    而宋今是或者说宋狗剩,便是那一个可怜的,可悲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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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薄情少年凉

    “或许有一天,你能代表你的母亲,好好和我算算帐”

    “眠月楼那种地方,还是少去的好。若真的想去,偷着点”

    “在此之前,我的儿子,变强吧。”

    这是自己那个父亲,那个便宜老爹曾说过的话。在燕国小镇的时候,左邻右舍总是骂他是个没有老子的野种,虽然说他反手便会让那些嘴里不干净的邻居吃上一场大亏,但心中未尝没有想过,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

    那个女人骂,你狗日的本来就是个没有老子的野种,那个女人还成天对着他喊赔钱货,但这并不影响一个小孩儿对父亲的那种向往和憧憬。父亲长什么样?肩膀会不会很宽阔?手里的老茧是不是也像隔壁王铁匠一样厚的刀都扎不透?笑起来的时候一定跟那些镇上的汉子似的震的人耳朵生疼。下巴上的胡渣子肯定很扎人吧?镇子口私塾门前的小路上不是经常有来接自家孩子的男人吗,他们无论是骂人还是张开双手抱起自己儿子,都显得力气跟牛一样。

    那,我的父亲是什么样的?

    他一直在想。春天溪水潺潺冰消雪融的时候在想,夏天南风习习荷花开满池塘的时候在想,秋天鸿雁从北边飞向南边的时候在想,冬天穿着漏风棉衣全身抖的跟蚂蚱一样的时候依旧在想。想的最多应该还是在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

    但当那一天,他看见那个女人跟人干一样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再也不去想了。

    因为思念,早就变成了仇恨!

    接着,他跟着赵铭回到了宋家。

    他非常想杀了自己那个便宜老爹。

    可某些时候,他会发现,原来有父亲的感觉是这个样的。明港一事中,宋家老四被遣往睢国,东海水师提督降职待勘;眠月楼刺杀后,渭城太守彭云被贬西海;清明节后,更是有千骑奔腾,直指紫衫重甲有时候他也会轻轻感叹一下,有父亲的感觉,原来是这个样子,你可以放开手脚去做一些事,因为总有人替你擦屁股。而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老爹,虽然很混蛋,但对自己,真的是很不错。

    他不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他只是一个燕国的小无赖和小混混,有恨的人也有爱的人,有讨厌的人也有喜欢的人。他不明白圣人的之乎者也是怎样的慷慨激昂,他的世界观极为朴素,那就是你对我好,我也尽可能的对你好。尽管无法原谅宋敬涛对那女人的始乱终弃,但他还是觉得,作为男人,宋敬涛这狗日的很不称职。但作为父亲,真的已经是很不错了。

    可是今天,他忽然明白过来,也许所谓的不错,只是一种可悲的施舍。

    在大局观的稳定下,对某种已经被稀释的清汤寡水的亲情给予一种卑微的施舍。

    原来在那个人眼里,一切都是可以牺牲和利用的。

    狗剩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蓦然间笑了起来。

    到底是一个薄情的人啊。

    那自己又何必去奢望什么父亲,甚至是父爱。

    狗剩顿住笑声,只觉得心口一阵发闷,他捂住胸膛,死死的咬住嘴唇,然后整个人蜷缩起来,如同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将自己团成了一个球。

    身边的林忠只是轻轻望了一眼,然后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是一种病,但他无法出手去治。

    因为这是心病。

    蜷缩的狗剩猛然发出一声呜咽,而后是从喉咙深处撕裂出的低低哭泣。手指发白,全身紧绷绷的,像是一团牛皮绳被拽到了极致,尽力压抑而后尽力释放。只是这种释放的感情里,依旧像被困在兽笼里的断爪野兽,绝望中带着一股沧桑到极点的痛恨。

    林忠皱着眉,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却没有说一句话。

    他只是在想,毕竟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啊,何苦要承受那么多的东西。

    自己十四岁的时候在干嘛?哦,对了。那个时候自己还只是林家庄里一个偏远亲戚的后嗣,虽然也姓林,却因为天生痴傻而被人嘲讽奚落。可奚落归奚落,十四岁的自己除了天天到处跑来跑去掏鸟窝看人耍大枪,哪里想过去杀人复仇。

    这世间上有多少十四岁的孩童?又有多少像这孩子一样的孩童?

    林忠轻轻抚了一下狗剩的头,叹道:“孩子啊”

    紫云丫头已经习惯了少爷每天直到天快黑才回来,所以她学会了一种很有趣的打发时间的方法,那就是盯着院里的一处海棠傻傻发呆。直到少爷回来之后轻轻揪一下她的小辫子。可是今天少爷却没有和她开玩笑的心思,而是沉默着直接进了屋里,关上门,谁都不让进来。紫云本想提醒少爷,起码该吃了晚饭吧。可是一看到少爷脸上的神情,她便知趣的站住不说话了。

    少爷好像很生气。

    她似乎还从来没有见少爷生过这么大的气。

    呆呆愣在门口的紫云丫头委屈的瘪起了嘴,心想少爷这是怎么了嘛!

    房间里只有从绿窗纱处透进来的孱弱天光,照不亮屋子,只能投射下泾渭分明的黑暗和淡紫。并没有过多长时间,连那一丝淡紫色都不复存在,映入眼帘的,只有浓重的黑暗和一丝苍白。

    苍白?

    是的,苍白。因为这时的狗剩,身上正有一股淡淡的白气缭绕,将他团团包裹,犹如鸡子,却无比苍白,像是病人大病未愈的脸色,寒冷而惊人。

    窗棂上,再次结满冰屑,密密麻麻爬了一层雪亮的小冰晶。整个屋子里寒气纵横。

    盘膝于床上的狗剩闭紧双眼,浓浓的白雾在他的周身滚滚不休,让他整个人如同在云海中坐照天庭的仙人一般。但这仙人的脸色,却是极为难看。扭曲,痛苦,畏惧和一往无前的狠厉错综复杂的出现在他的脸上,怎么看都像极了将要被处以极刑的人犯,而非一个翩翩佳公子。

    便在这个时候,白雾穿梭,猛然涨大了些许。紧接着又骤然回拢,拼命的朝狗剩的身体里冲去。房间里的寒气瞬息间浓重无比,窗户和房梁之上已经结满了冰晶,看着莹白一片,既美丽又惊人,仿佛一眨眼的功夫,便是物换星移,这一方天地都变成了极北寒渊。

    “睁开眼来!”

    一声怒喝响起。

    白色的小小龙身探出浓浓白雾,盘旋在狗剩上空,喝出这四个字!

    狗剩闷哼一声,拼命将眼睛睁开,但却在上下眼皮将要分离的一瞬间脸色骤变,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来。

    小白龙飞身而落,一口白气吐出,那鲜血被稳稳冻结,随后再由它尾巴一扫,干净利落的将其抛入了床下金线环绕的马桶中去。

    小白龙叹了口气,在房梁和窗户处飘了一圈,冰消雪融,与原先一般无二。然后他盯着狗剩,叹息道:“还是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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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虫声新透绿窗纱

    还是不行。

    清明城外一事终于水落石出清楚明白,但之间的起承转合却凌厉而寒冷,有如在狗剩心中投下一方巨石,瞬息间大浪翻涌波澜壮阔。而得知来龙去脉后的弹指之间,狗剩周身百窍的气血也如同被点燃一般四处冲荡。真武修行者讲求契机牵引一鼓作气,而此时此刻的情绪变化无疑就是踏破铁鞋的一丝熹微天光。但就算体内气血翻涌经脉通张,甚至身边还有小白龙给予他绵绵不绝的龙息饲养,也还是抵不住最根本的先天血脉,无法通窍入真武。

    机缘二字,不能全信,但如今来看,却又不能不信。

    狗剩呆滞的坐在床上,半响才回过神来,轻轻的拍了拍肩上还未来得及融化的冰屑,眯眼喃喃道:“狗日的机缘”

    小白龙冷笑一声,落在桌边常常放置的一盏玉碗中,也懒得抬头,微微闭上眼睛道:“这哪里算的上你的机缘,不过就是你愤恨之下的莽夫之举罢了。本来还以为有多沉得住气,谁知道也不过如此。若是真的恨你那所谓的父亲,毁了宋家不就是了,在这里抽什么疯。”

    毁了宋家不就是了小白龙毕竟是沧海龙族,话语之中总少不了这股子睥睨天下的气概。只是这么长时间以来,狗剩早就见惯了这种姿态,所以毫不为所动,只是随口道:“自然是要毁的。”

    自然是要毁的,只不过没有想到,那个人终究还是如此薄情凉性。

    小白龙难得的没有继续嘲讽下去,它轻轻动了动尾巴,显得极为疲惫。也谢有它才知道,方才为了助狗剩一臂之力自身损耗的有多么厉害。

    狗剩垂下头,脸上也全是疲惫颜色,一番蛮不讲理的冲关下来以至于全身像是酥软的睢国沙土一般提不起一点精神。无力的躺倒在床上沉稳住至今仍紊乱不堪的内息,狗剩喃喃道:“今天在娘子楼和王梓丞谈的话,你也听见了。朝廷早就对宋家有意,甚至有强行动武的念头。这些日子以来窦健也和我说过不少朝廷今年至开春以来的多项动作。最慢一年,在那什么靖北大营里的鹿占亭将军就要兵发燕国土阳关,也就是说,朝廷对宋家的忍耐时间,最多一年。说来也是巧,我正好是一年后入谱归宗几头花纹豹在林子里觅食,我却一脚不偏不倚的插进去,是死是活当真不好说。”

    小白龙微讽道:“你是准备要死要活吗?”

    狗剩嘿然笑了笑,出神的看着微绿色的窗纱道:“要死要活说不上,只是觉得,有些事情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不管是宋家还是朝廷,都属于随手一招小弟无数的角色。而我不行,除了窦健和宋嘉南之外就只剩下了一个堪当花瓶的绵延蒙蒙。唐山叔虽然厉害,但如今却仍旧在西烨养伤,而你虽然是龙族,可说实话,也帮不上什么忙”

    小白龙冷冷哼了一声。

    狗剩轻轻一拍脑袋,笑道:“是了,话不该这么说,你帮的忙算起来应该是最大的。”

    偷偷瞧了一眼小白龙渐渐缓和的脸色,狗剩继而笑道:“但我依旧没法跟朝廷和宋家拖时间呀更不要说我那些堂兄们没一个省油的灯,拖到最后肩膀上的脑袋还能不能稳当的驮着可就真不是自己说了算的了。”

    狗剩眯起眼掐着指头数了数,道:“窦健没多少日子就要随船出海,得抓紧时间让他查清那件事。起码也要将宋家大掌柜领进眠月楼。”

    小白龙难得的点了点头。

    狗剩笑起来,但神色中却又一丝决然的味道。

    那代表着他再不会奢望,奢望所谓的父亲。

    小白龙哪里看不出狗剩的心思,只是它并不愿点破,转了话题,小白龙皱了皱眉道:“我也歇道那王梓丞为何中毒后却没有死。”

    狗剩愣了一下,问道:“为什么?”

    小白龙想了想,道:“我能感受的到,他身上有我龙息的存在。”

    狗剩张大嘴巴,啊了一声,很是难以接受这个解释:“什么叫你龙息的存在?”

    小白龙很耐心的解释道:“清明节那一箭穿心,曾打破了我的封印。虽然我到现在也没有想到他为什么有这种能力,但能猜到,应该是在他破开封印的刹那,有龙息随之灌入了他的体内。否则,他应该活不下来。”

    翠雀草配蝮蛇蛇毒,这是唐山叔教给狗剩的法子,应是万无一失,却偏偏在王梓丞的身上出了状况。原本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经小白龙一点,顿时间豁然开朗。狗剩苦笑着道:“原来你才是救了他的最大恩人。”

    小白龙没搭理他,而是继续道:“他之所以能够窥见一线通窍机缘,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才是他最大的机缘。王梓丞的身份并不算低,不管怎样,你总用的上他。”

    狗剩的眉头微微皱起。他明白小白龙的意思,只要把准了王梓丞需要自己这一点,总能多多少少的让他做一些事情。这些事情也许谈不上多么了不得,但有时候,一点点便足以翻覆天地。就像王梓丞自己说的一样,“我帮你,是因为我有事儿求你。所以,你也一定要帮我。”

    这亦是一种各取所需。

    狗剩笑起来,很满意的递给小白龙一个灿烂的笑容。但小白龙却丝毫不领情,翻身一尾巴抽了出去,让狗剩的脑袋上响起清脆的声音。狗剩显然没少挨这种打,所以只是揉着头笑了笑,道:“王梓丞军功显赫,本身地位更是不低,何况还有传言他将一手接过上官大将军的紫衫重甲,日后不说在吴国,在神州都将是人人侧目的冉冉将星。咱们可不要想能使唤得动。”

    小白龙冷笑不语。

    狗剩嘿然道:“不过在他没成为将星之前,倒是可以好好利用一下。”

    小白龙扭了扭身子,不再搭理狗剩,而是稳稳睡去。

    狗剩笑起来,喃喃低语道:“一个宋家的三公子,一个朝廷的未来将星,一个商界的窦健再加上唐山叔和林教头”狗剩抬起头,有虫声新透绿窗纱,他如同叹息一般轻声呢喃:“傻娘们,我快要能帮你报仇了。”

    傻娘们,你看,我已经很厉害了。

    娘们,你在天上好好看着。

    只是,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呀,傻娘们,娘们。

    我很想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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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无父无母的无赖男孩儿,意外成为高门望族的唯一继承人;怀揣着对便宜老爹的恨,带着对世俗的不满,他该怎么样一步一步砍瓜切菜完成自己的期望,又该怎么面对错综复杂的神州风云。一个无赖的生活,一段史诗般的传奇,让我们在这个全新又古老的神州大陆上,找到关于梦想,关于生死,关于情大雪满弓刀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雪满弓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雪满弓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