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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满弓刀全文阅读

作者:谁念西风     大雪满弓刀txt下载     大雪满弓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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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架感言

    首先该谢谢一些人:

    责编狂舞、编辑鹿马阁、前辈一根枯藤、书友妙笔秀才、小吧笑看你扯淡5、书友破意思离别、书友风沙埋骨

    新书自发文到现在,也有小半年过去了,《大雪满弓刀》从最初的万字审核到而今的上架强推,不知不觉已经有了三十多万字,走过了两季光阴,跨过了2014。人都说,什么什么似箭,什么什么如梭闲暇之余翻一翻写过的章节,蓦然间有些不敢相信。我承认自己是个懒人,所以更多时候,我总是不温不火,没有爆发,但却也决不让读者失望,可竟然也走到了三十多万字。这字数不算多,然而对我而言,也是个小小的成就了。成绩平淡,可也算看得过去。偶尔想想,这样似乎有些颓废好吧,我承认,不是有些,而是实实在在在的颓废到顶。

    一路走来,建立了贴吧,建立了书群,虽然一如既往的人迹罕至,但毕竟也算是存在的一种痕迹。我是个文青,文青的有些矫情,可偶尔看看,依然会被自己感动。记得贴吧刚刚建立的时候,我到各处拜吧,结果帖子无一例外秒沉。失落自然是失落的,但更多的还是加油加油不放弃一直到不管我发任何拜吧贴,系统都会自动删帖记得那个时候每天都会无限F5看点击与关注,结果每次都是一样:一成不变。失落,可每次都会继续告诉自己:明珠不怕蒙尘,真金必然发光。现在想想看,真有点傻子似的骄傲了。然而我也感谢这种自欺欺人的做法,能让我一如既往坚持下去。

    有失落,但同时,也有感动。贴吧建立不久,夜里忽然就发现了小吧“笑看你扯淡5”的评论回复。给的格调很高,现在想想,也感动得不成样子。素未谋面的一个人,忽然就跑过来跟你说:你写的很好啊,加油一定会成功的这对于每天埋头码字的矫情小青年而言,该是多么巨大的鼓励与支持!我想任何一个跟我一样码字的新人作者在看到这样的话时,都会胸口温热吧。

    记得之前书群里有兄弟说过,对网文而言,坚持才是硬道理。现在想想,实在是金玉良言,虽然现在以我的身体力行还尚不足对这七个字做实践评价,可摸着心口说,这话着实硬朗。

    上架都上了将近两个星期了,却才跌跌撞撞的发出这么个矫情的感言,实在有点扯淡,可毕竟还是发了。算是一个见证吧,见证自己的故事写出了一个让自己都惊讶的步伐,就像是营造出了一个全新的人,站在那里朝着你说:谁念西风,坚持啊!

    我会坚持的,一直坚持下去,直到给故事画上一个句号。我也希望,喜欢这个故事的人,能陪着我,把这个故事从头到尾走完。

    感谢,感谢,再感谢!

    看書辋小说首发本書

第一章 引子

    杀人越货的事他经常干,但杀人不成反被越货,这倒是第一次。

    所以当他被吊在半空头朝下看那个青色衣服中年男人的时候,眼里充满了惊叹和好奇!

    他是怎么知道树下有绳结的?他是怎么知道树上有木刺的?被绳结捆住之后他是怎么跳出来的?木刺刚扎过来怎么他一挥手就不见了!

    更重要的是,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因为这个名字,连他自己都快记不着了。

    所以尽管心里惊讶的厉害,他却一声没吭,脸上挂着大爷技不如人任凭处置的不耐烦,甚至嘴里还吹起了口哨,就差没哼哈一声往下吐痰了。

    青色衣服的中年人显然是没想到他竟然这般的耍光棍,有片刻的失神。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吊在半空中的他似乎听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然后那中年人就轻声说道:“你叫宋今是。”

    他当然知道自己叫什么,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知道自己叫什么。因为从三年前母亲垂危病榻告诉他这个名字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三个字。在此之前,他一直叫驴蛋,听说是因为母亲临产前喝了碗驴肉汤。在此之后,他一直叫狗剩,因为他觉得母亲死了之后自己就跟狗吃剩下的渣滓一样,无依无靠——再说,贱名阎王爷不勾魂,好养活自己。

    宋今是——这名字真他妈的响亮,跟村口那个老私塾先生的名字似的,文绉绉酸溜溜,听着就像纵马由缰的纨绔子弟,或者腹有诗书的傻缺秀才!哈,他宋狗剩可没这个闲工夫捉摸这名字,但老娘临死之前一直在说这三个字,他也就默认自己这个大名官名。不过他可不愿意顶着这么一名字过日子,还是狗剩叫着舒服顺畅,至多到死了的时候往墓碑刻上这响亮的名字呗。这辈子没打算用,等死了再讲。

    瞥了一眼中年人,狗剩干脆闭上了眼睛,两手在咯吱窝里一插,爱咋咋地吧。

    中年人仰起头看着狗剩,重复道:“你叫宋今是。”然后他低下了头,吐出八个字:“你父亲让我来接你。”

    父亲!?

    狗剩的头皮哄的一下炸开了,他禁不住的啊了一声,张开眼死死盯着地上的那人。

    这狗日的说什么来着?他刚才在说什么!

    你-父-亲-让-我-来-接-你!

    他是这么说的吗?

    没错,他是这么说的。

    敢情自己在这世界上还有一便宜老爹。

    对于父亲、或者爹、或者老子之类的词,狗剩除了最后一个经常挂在嘴边,其余的简直都不知道怎么发音了。从他懂事到长成这十四岁的年纪,从来都不知道爹是个什么玩意儿。家里除了整天骂自己是讨债鬼的老娘,哪里还有半个其他人影?小时候邻居有孩子骂他是个没老子的杂种,他还会上去跟人撕咬打架,可一回家老娘就会毫不犹豫的把它臭揍一顿,喊着你本来就没有老子,你就是个催命鬼!慢慢的他也就明白自己没老爹了,至于那些整天骂自己杂种的人,打黑棍,使绊子,下巴豆,挖陷阱,从来没手软。这么说吧,他就是一个被老娘和邻居培养出来的人见人怕的泼皮无赖。

    你说要爹有什么用?

    我不缺吃不缺花,上街坑蒙拐骗油嘴滑舌臭不要脸死缠烂打,一日三餐照样吃的满嘴流油,你说要爹干什么?也不知道是哪个贱男人在老妈的肚子上风流快活过,完事一拍屁股人走无踪,才有了自己,你说要这么样的人有屁用啊。

    这就是他对爹这个字的所有印象和认知。

    如果说别的,那就是老妈在床榻上瘦成人干的时候,一直在喃喃一句话,“宋今是是你狗日的名字,你是宋家的种,老娘我什么都没留下,好歹给他留下一个儿子。这辈子我不欠他什么,下辈子再慢慢算账……”

    所以他对“爹”这个字除了极度陌生之外,还有浓浓的恨。

    妈的,你快活完事倒是利落痛快,我妈呢?

    你狗日的,老子从来没指望过你养我,老子也不讲求什么子不教父之过了,老子甚至根本不稀得搭理你,但你个混账王八蛋为什么对不起我妈?

    这是他最不能原谅的事儿。

    娘的,你最好惨遭横死早已命丧黄泉,要是被老子碰到,不让你痛不欲生我就不姓宋!呸呸呸,狗日的我本来就不想姓这他妈的破姓。

    从回忆中醒过神的狗剩看着低下的中年人,十分冷静的问:“他狗日的是谁?他狗日的在哪?”

    中年人对狗剩话里的脏字很不满,紧紧的锁起了眉头,半响又无奈的松了口气,道:“我会带你回去见他。”

    “见个屁,老子见着他就杀了他。”狗剩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八度,整个身子也在绳索上晃来晃去,两手握成了紧紧的拳头,几乎咬着牙喊:“我出生的时候怎么没见他,我妈死的时候怎么没见他!”

    中年人一声不吭,只是紧紧皱着眉头。

    这让狗剩更加恼火,嘴里也更不干不净起来。

    中年人仿佛终于受不了了狗剩的言行无忌,蹙着眉头道:“那是你的父亲。”

    “老子没父亲。”积了快十年的火在狗剩的肚子里一朝爆发,让他几乎丧失了神智,只知道挥舞着手臂歇斯底里的呐喊怒骂。他可以笑脸跟人扯上一整天的淡,他能嘻嘻哈哈骗的人头晕眼花,他能一边扒着别人肩膀称兄道弟一边把人往坑里推,他甚至能痛哭流涕的感谢人家的救命之恩顺带着一刀砍下恩人的脑袋……他能做的事儿多了,跟一条小小的毒蛇一样让人防不胜防,但此时此刻,他一点都不愿意去想什么歪点子,一点也不,他只想提手一把砍刀,切瓜一样把那个劳什子父亲剁成七八十来块,然后拿去喂狗。

    中年人干脆不再理他,靠在树干上,看不出表情。

    日上中天,渐渐西斜。

    发了半天疯的狗剩终于安静下来。

    然后他盯着中年人,很平静的说:“我跟你走。”

    中年人很讶异于狗剩的变化,当他抬起头,当对上狗剩的目光时,他沉默了。对于行走江湖刀口舔血已半生光阴的他来说,这种目光一眼就能看出包含着什么样的信息与目的。尽管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十四岁的男孩儿相较于同龄人,有更深的心机和狡诈,但他还是沉默了。毕竟只是一个孩子啊,目光里竟然有这么深的仇恨……

    他有点想为家主除去这个可能会成为丧门星的少年,不自觉的,手已经攀上了背在身后的长刀刀把。

    然而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把手放开。

    不管怎么样,家主,也就只剩下这一个孩子了……杀了他,将来的宋家该怎么办?将来的家主该怎么办!

    中年人提了提手,地上有一颗小小的石子凌空跃进他的手指之间。然后他屈指一弹,石子破空而去,那根绑在树上的绳子应声断裂。

    狗剩张牙舞爪的掉下来。

    中年人伸手抓住了狗剩后背上的衣服,轻轻一拎,帮他稳稳落在地上。

    狗剩拍了拍身上的土,其实他身上也没有土,但他习惯性的要装个样子出来。而且,他还很吃惊。乖乖,这家伙可真是个高高高高手,这手段,这功夫,他可从来没见过。就算前几年镇子上醉花楼请的护院,都没这样的凌厉身法。这也让他打消了扔出怀里石灰粉的念头,悠悠开口道:“那王八蛋是谁?”

    王八蛋指的谁,中年人一清二楚,所以他口气略微生硬道:“那是你父亲。”

    “别跟我瞎扯淡。”狗剩没有一丝尊敬的意味,摆着手翻着白眼,一副天老大我老二的气焰。中年人也不着恼,只是低头想了想,才缓缓道:“吴国宋家。”

    “窝瓜宋家?”狗剩傻了眼,这他妈在说些什么?他恼火的问道:“什么窝瓜宋家?”

    中年人也没指望一个从没踏出过自己小镇一步的少年孩子知道宋家是什么概念,吴国又在哪里。所以他很快的解释道:“神州有四国,东方睢国、西方烨国、南方吴国,北方燕国。而在南方吴国里,有一个很大的家族,这个家族为宋氏。而你父亲,就是宋氏一族的家主。”停了一停,中年人又换了个词:“也就是当家掌柜的。”

    不得不说中年人很细腻,连狗剩不理解“家主”两个字都能猜到。“当家掌柜的”这五个字的形容也颇为贴切,看狗剩吃惊的样子就能知道了。

    “很大官?”

    “宋家人不做官。”

    “有很多钱?”

    “富可敌国。”

    “那有多少地盘?”

    中年人笑了,因为他忽然想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也觉得少年问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吴国的土地,到底有多少是属于宋家的呢?

    然后他收敛起笑容,很认真的说:“我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宋家有多少土地,因为他没算过,给不出一个答案。但这绝对不是说宋家的土地不多,纯粹是因为太多而不知道该怎么叙述,所以他干脆说不知道。

    少年听懂了这句话的深刻含义,所以他紧紧皱起了眉头。

    中年人有些不解,他不是应该张大嘴巴震惊无语随即感到从天而降的幸福感吗?

    他或许永远也猜不到,狗剩心里在想些什么。

    你狗日的家大业大,那么多年一直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你可知道我老娘过的什么日子!

    他不知道,他当然不知道。

    狗剩眯起眼,看着南边,嘴唇微动:

    那老子就去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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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渭城朝雨浥轻尘

    吴国靠海,有一座城,这座城名渭城,今日,渭城朝雨浥轻尘。

    有两支黑色衣甲的骑队从城门口赶出城外,迤逦散成两行,远远排列出一个梯形,散射在城门两边。马蹄上有翻出的新鲜的泥土,不时溅在一旁的老百姓身上,却无一人敢说些什么,他们甚至远远的躲开,眺望这两支骑队,与同伴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这不是宋家豢养的玄衣轻骑吗?怎么今天开到了城门口!

    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儿?有人造反吗!

    要知道,玄衣轻骑,是渭城宋家斥巨资打造的一支骑兵。数量仅为三千,统一配备真岚软甲,北海破鲸刀,一年花费就不下白银五十万两,抵得上渭城一年海税的六分之一!

    老百姓们清楚的记得,十年前海上有倭寇作乱,横行无忌,常劫掠宋家商船,结果宋氏修书一封,联合吴国东海水师一股脑将三万倭寇赶上大陆,不消一个时辰,全军覆没无一活口。而这场战斗的主宰者,便是三千玄衣轻骑。连时任吴国兵马大元帅都忍不住惊叹“黑云旋踵海风清,便是阎罗也避缨。”

    这样一个战斗力恐怖的部队,都是驻扎在城内宋氏的玄衣营里,非年校与逢大乱时不出,可现在,怎么开拔到了城门口?虽然说人数仅仅二百多个,但已经让人摸不着头脑满腹疑问了。

    这二百轻骑在城门口长长的排成两行,人马肃立,一言不发。刚刚下过雨的渭城空气格外新鲜,杨柳吐嫩芽,依依摇摇柔媚动人,但和着这二百轻骑,却有种说不出的静默气氛。

    人们正在纳闷,只见中间的街道上又缓缓开来两骑。

    这两个人却不是玄衣轻骑的兵卒,一眼看去,两个人都是华丽服饰,贵气逼人,身下骏马也带着丝凌人气焰,慢慢抬着蹄子赶赴城门口,显然是养尊处优之极。

    眼尖的人惊呼出声——这不是宋家武陵公子和兰明公子吗?

    宋氏一族,开枝散叶人丁兴旺,今尚在的,有家主宋敬涛,以及他的四个胞弟。这四个兄弟里老大宋敬云,老二宋敬林,老四宋敬山,老五宋敬城,宋敬涛排行老三。这兄弟五个人人皆独当一面才华横溢这自不必说,否则也无法将这么大的家业发扬光大如日中天。但子侄一辈里,能拿得出手有乃父之风的,仅仅两个而已。这两个人,就是前者提到的武陵公子和兰明公子。

    武陵公子是老大宋敬云的独子,行事果敢狠厉,虽仅仅二十一岁,但其手段已让族内不少大人都自叹不如。前年南海斯卡纳国进贡珍珠,但却在舱底私携鸦片千斤。那时吴国禁烟已有十余年,武陵公子二话不说,越过渭城海关衙门,以宋家商船将斯卡纳国官船扣下,所有鸦片尽投海中,杀了船长大副,责令其马上回国。这一举动震惊南海诸国,连神州四国都听闻其事迹,议论纷纷。后来吴国君主非但不加责问,反而旌表嘉奖,被传为佳话,百姓称之为少年英雄!

    而作为宋敬林公子的兰明却性格迥异,名声不在武功,更在文坛。十四岁一人骑驴过剑门,赶赴西方烨国,入应天学宫,三年沉默无人知。三年后,以十七岁的青涩年龄,让应天学宫最赋盛名曾教出四国宰辅的董承运老先生心甘情愿以平辈论交,更倾藏书三千卷相赠。那一日宋家百骏拉书,引得万人空巷,烨国多少老人痛哭失声,连喊“文心南移,吾辈奈何!”听说烨国那个也曾白龙鱼服当过董老先生半月学生的皇帝都在御书房沉默一夜,慨然长叹久久无语。

    这两人一文一武,比肩笑傲绝代双骄,简直抢去了整个天下年轻一辈中大半的风采。

    渭城的百姓们常以有这二位公子而感到无限骄傲与自豪,看别人也多了一份傲娇,简直是睥睨天下!如今看到两个公子竟然联袂出现,心情激动简直无以复加。年轻少女也不管家里管教如何严厉,纷纷跑出家门,几乎要双眼飙泪嘶声呐喊!更有的一言不发,痴痴望着这两个少年俊才,竟似走了魂一般。连那已经嫁做人妇的半老徐娘都忍不住侧目凝望,双眸含水秋波流连,心中暗想着这般如玉的人儿,不知怎样的女儿家有天大的福气,可以嫁入宋家门楣。

    ……

    但两位公子却没有被万人簇拥的那一份欢喜自得,而是沉默无言,一语不发,静静的勒马站在城门口,远远眺望。

    宋家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只手遮天,但他们心底都清楚的知道,多年来,家族里有一件最为麻烦的事儿,一直笼罩在这个栉风沐雨已快要有百年历史的高门望族头上。

    那就是家主宋敬涛始终无子无嗣!

    这对宋家来说,实在是个大大的麻烦。

    宋家子侄一辈人丁兴旺,香火传承自然不是问题,武陵兰明二人随便谁都能扛起宋家大旗,浩浩荡荡闯出更大天下。但家法,却是不可逾越的一道鸿沟。

    家法严令,宋之一族家主,必须由上任家主子嗣中遴选!

    可宋敬涛,无子无嗣。

    宋敬涛有正室一房,姬妾六名,都是各地望族联姻,就算最小的偏房,娘家也是让人高不可攀的豪门大姓。但偏偏这七个大小老婆尽皆一无所出,连累着各自的娘家都抬不起头来。而且,宋家地位是怎样的崇高,宋敬涛又是何许人也,就算生不出儿子,难不成你还敢怨到男人头上?但不管怎么说,没有儿子就是没有儿子,这偌大的一份家业,到底由谁传承继往?族里为这事伤透了脑筋,多少人都愁白了头发。最后,还是家主宋敬涛拍案定夺,预备在几个侄子里挑选下任家主,好承续家族未来。

    但偏偏这个时候,有一个消息从天而降,石破天惊。

    宋敬涛有一个儿子,正在北方燕国某个小镇里。

    这消息隐匿,族里只有宋敬涛自己和当家的几个胞弟知晓,于是五个兄弟开始派人多方查探,终于得知这个突如其来的儿子其母亲曾是吴国某个烟花女子,曾与宋敬涛有过露水姻缘。宋家自然紧张万分,一方面仔细调查其血缘是否为宋家子弟,一方面又紧紧防范消息泄露,里里外外忙活了小半年。

    终于,从燕国传来消息,那个人确是宋家血脉无疑。宋家松了口气,宋敬涛更是派人暗中将其接回渭城,以解决传承继往之难题。

    但事情,却又发生了不可预料的变化。

    回渭城的路线乃是走海路,沿燕国和吴国十六个海港回归渭城,到一处便换一船,行踪极度隐秘,连宋家自己的商船都不用。可尽管如此,在离渭城仅有四百里的明港,依然出了问题。这变故来的极为突兀:吴国东海水师追逐一群倭寇残兵至明港,准备就地围歼,结果在混乱中一艘主舰舷炮打歪,偏到了接近港口的一个小小商船上,致使这艘商船龙骨断裂,不幸沉没。

    而这商船中,有两个人,一个青色衣服背着把大剑的中年人;一个混迹在燕国小镇后来成为宋家家主唯一血脉的少年!

    整个宋家瞬息间风云密布。

    东海水师追击残寇;于明港开战;舷炮打歪;命中一艘已经快要接近港口的商船……这些事件被串在一起,家主宋敬涛立刻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于是他很自然的将目光投向了自己本家的几个胞兄胞弟。

    与东海水师关系最为亲密的,是老四宋敬山。

    几乎是在次日,一个消息从明港传进宋府,一个消息从宋府传出渭城。

    前者,是飞鸽传书,言道燕国小镇的那少年无事,正换了旱路直奔渭城!

    后者,是快马调令,言道宋家四爷即日起由吴国东海路生意转至关外睢国。

    ……

    春初时节,乍暖还寒,而武陵公子却只穿着简单干练的常衣,腰背挺直,如一尊雕像伫立马上,皱眉盯着官道,不时斜眼看一看身边的堂弟兰明公子。

    相对于武陵的精炼,兰明公子显然要随意洒脱的多,但眉头也是皱着,盯向官道。

    两人沉默了好久,武陵忽然开口道:“四叔太笨。”

    听着这有点大逆不道的话,兰明却露出了一丝笑,浅浅的伸了个懒腰,道:“经营许久,根深蒂固,连东海水师都使唤的动,正春风得意之际,忽然斜斜杀出一个孩子……确实难以接受。”

    武陵轻声道:“他觉得没有这个孩子,三弟就能接手宋家?”忽而冷笑起来:“他是小看了你我,还是小看了三叔?”

    兰明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摸着身下那匹马的耳朵,自顾自的道:“我这玄光白尘驹还是四叔送的呢。”

    武陵瞥了一眼那匹名叫玄光白尘驹的良马,叹气般道:“这马性子太急,不如你早先骑的青驴。”

    兰明理了理鬃毛,道:“来日方长,可以慢慢琢磨。”

    武陵笑了,似乎看透了兰明的心意,不再说话。

    这时候,官道上忽然出现了两个人影,极快的朝着城门而来。那两个人影一前一后,不多时就能看的清轮廓,只见前面一人身材高大,背上似乎背着什么东西。后面那人就有些瘦小了,紧紧辍在前面人的背后,快速驶来。

    两百玄衣轻骑无声朝着两个人影奔去,汇成一处,将两人围在中间,组成一个严密的防御方阵,马蹄如雷般朝城门涌过来。

    及至城门处,前面的轻骑如潮水散开,中间两个人勒马停住。

    一个青色衣服的中年男人,背有长剑;一个面带疲惫的青葱少年,面色苍白。

    长途跋涉,少年有些吃不消的狼狈。

    武陵催马上前,向那中年人微微躬了躬,道:“辛苦赵叔。”中年男人恭敬行了一礼,回道:“谢大公子关心。”

    武陵转过头,目光停留在那个狼狈的少年脸上,温和道:“七弟,欢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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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少年的调侃

    七弟,欢迎回家。

    青色衣服的中年人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不禁有些惘然。

    然而那个少年却没有任何表示,仅仅伸手擦了擦在额上密集连成一线的汗水,又大口喘了几声气,这才抬起眼皮看了武陵一眼,似乎有点惊讶,问道:“你谁啊?”

    武陵笑了笑,道:“我们是堂兄弟,你父亲是我三叔,我叫宋武陵。”

    听到这话,缀在后面的玄衣轻骑都有点表情讶然,他们知道今天有紧急任务要出动兵马迎接,但实在没有想到迎接的竟然是这个主。虽然玄衣轻骑纪律严明,但还是有人扭了扭屁股,盯着那个怎么看都无法和宋家子弟有什么联系的少年,充满了震惊。

    宋家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七弟”,家主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儿子。

    这份震惊被玄衣轻骑很好的掩饰下来。

    不管这个少年是什么身份,也不管他的到来会给宋家带来什么,他们都不会多嘴多舌有什么格外的表示。因为玄衣轻骑是宋家的私兵,只接受命令,从不参与思考。

    可是少年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的人都差点没坐住。

    他说:“去你妈的堂兄弟!”

    一股瞬间爆发的森冷气息从城门口散开,覆盖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被称为赵叔的那个中年人,包括二百玄衣轻骑。

    这个看着狼狈不堪的少年刚刚说了一句什么话?他说,“去你妈的堂兄弟。”

    他对整个神州都闻名遐迩的少年俊才,对宋家的大公子,对敢以商船截官船的小英雄,骂了一句“去你妈的堂兄弟。”

    宋武陵的眉头瞬间紧皱了起来,但又极快的舒展,轻声道:“七弟在外一定受了不少委屈。从燕国赶到渭城,舟车劳顿,七弟,辛苦你了。”

    少年嘿嘿一笑,态度来了个大转弯,亲热的纵马上前,和宋武陵比肩而立,勾肩搭背,喊道:“是啊是啊,舟车劳顿,可累死老子了。你看你看,我这都说起胡话了。你说你是谁来着……堂兄弟是吧,那你是不是赶紧带老子去吃个饭,逛个花楼,好好舒坦舒坦。”

    这一下让周围的人始料未及。开口就是一句放肆之极的脏话,但接下来却是亲热的像穿一条裤子一般,这人是脑子不正常吗?而且,竟然还说去逛个花楼,舒坦舒坦,这就是宋家家主的儿子?未来宋家的继承人?

    相对于少年的脏话,武陵似乎更难接受他的亲热,所以武陵挥了挥手,将少年的胳膊扫开,不轻不重的道:“七弟,三叔正在家里等着,我们还是先回家吧。还有,宋家人要有宋家人的风范,以后还请七弟多多注意言辞。”

    少年嘿嘿笑了两声,故意把声音放大,道:“哦,宋家人有宋家人的风范……不知道我那老爹趴在娘们肚子上的时候有没有这番觉悟。”

    一语惊人。

    这回连兰明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青色中年人咳了两声,斜眼瞥了瞥少年。

    至于在身后的那二百轻骑,更是感到无比震撼。

    这家伙确定是宋家家主的儿子?确定是要继承宋家家业的未来家主?语言粗俗毫无忌讳,简直就是街头的无赖流氓。

    武陵并不接话茬,只是微微笑了笑,看了兰明一眼,两人不约而同扭转马头,高声道:“宋家七公子,今日回城。”

    声音并不是很大,却极为清晰的传了出去,落在渭城争相簇拥的百姓耳中,瞬间,无异于平地响起了惊雷。

    宋家七公子?宋家哪里有一个七公子!渭城,乃至吴国,甚至整个神州大陆,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南吴宋氏只有六位公子,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一位?既然是多出来的一位,那么这位公子哥是宋家哪个爷的子嗣?

    所有问题聚集在人们的脑海中,正当他们面面相觑迷茫未知的时候,有一个更为惊人的消息极快的流传开来。

    这位宋七公子,是宋敬涛宋三爷,宋氏一族家主的儿子。

    犹如耳边响起震天的鼓声。

    整个渭城在瞬息间炸开了锅,人们围在街道两旁,争先恐后的伸直脖子往前看。因为大家都知道,宋氏三爷宋敬涛无子,几成宋氏一大心病。而现在,却凭空冒出了一个儿子,这让生活平静如江水缓缓漫过的百姓们得到了无限的想象空间,而这个宋氏七公子到底是何许人也,长相如何年纪多少等信息更成了人们迫切希望了解的对象。

    二百玄衣轻骑分列两旁,当头是四骑,一个背有长剑的中年人略微靠后,其余的三人皆为少年,走在最前方。

    那三名少年中,有两个是早早誉满神州的俊杰英才,大名亦是如雷贯耳,但与那两个成名久矣的公子并列的少年,却让渭城民众大跌眼镜!

    这算什么公子哥?

    最常见的灰色薄衫,上面油迹斑斑,不知哪里来的白色毛裘,斜斜披在肩上,一眼望去如同打了赤膊挎着汗衫一般。这样子,像极了街头游手好闲的无赖角色,好像下一刻就会跳下马来指着某个少女淫笑“小娘子替相公暖暖枕头如何”!

    这位七公子的形象,是在让渭城百姓相顾失色,不知说些什么好。

    周围百姓指指点点评头论足,间或还有失声的嘲笑,让背有长剑的中年人略有不快。但宋家的两位天之骄子却没有丝毫的动容,表情不变,只是偶尔偏过头和从未见过的七弟说上两句话。分列两侧的玄衣轻骑更是人马无声,只听到得得的马蹄整齐划一,缓缓向城内挪动。

    少年狗剩嘻哈随意,放荡不羁,但心中震撼已是如倒海翻江。

    这种倒海翻江,并不是被簇拥到万众瞩目的地位而感受到的激动兴奋,反而是一股股难以自抑的森寒。

    若是放在半月前,他可能会激动到手舞足蹈张口结舌半个字也说不囫囵——娘的,咱这样的小混混什么时候有过这般风光,跟那些披红挂绿纵马游街的状元郎也差不了多少了吧。

    但现在的狗剩,却只能感到阴冷。

    在从燕国赶赴南吴的途中,他已经从中年人的嘴里了解到了宋家的权势地位和所代表的意义,对自己的认知,忽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原来宋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百顷良田桑竹美玉,跟个大地主似的。而是实实在在的,他原先打死都想象不到的真正大族。

    栉风沐雨,百年历史,手拥南海所有商道,真正的富可敌国。

    最重要的是,在明港时发生的事,真真正正的给了他巨大的震撼。

    全副武装行阵整齐杀气弥天的艨艟巨舰,震耳欲聋的舷炮,被炸散的断桅残帆,海面上弥漫的烈火浓烟…这是狗剩一辈子也不敢奢望能看到的威武水师。而在这样的场景中,他被一声凄厉的火炮炸入茫茫的大海,如果不是那青色衣服的中年人,自己不知道死的有多惨。

    他不是傻瓜,那青色衣服的中年人更不是傻瓜,于是他开始想,到底是怎样的家底,可以使得吴**队出动进行截杀。

    但不管是如何,狗剩都瞬间明白过来,自己面对的,不仅仅是那个无法想象的巨大家族,还有无数双嫉恨的眼睛和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凶残族人。

    若要论珍惜生命,没有人比狗剩更加疯狂。

    所以他知道,来到吴国,来到这个从没有踏足的家族,保命才是第一位,只有保住了性命,他才能够站在那个便宜老爹面前,唾他一脸唾沫,问他想问的所有问题。

    在海里沉浮一夜才得以逃生的狗剩觉得那中年人的一句话说的真不错。

    “不管你之前的生活是什么样,我只送你八个字:小意,仔细,认真,放心。”

    如何小意仔细,如何认真放心?简单,该是混混还是混混,该是无赖还是无赖,不让他人感到威胁,才能从他人的目光中成为可以无视的空气。

    所以尽管他那么想往这个所谓的大哥脸上吐痰,也还是压住心里乱七八糟的情绪,骂骂咧咧,一口一个“他妈的”,一口一个“老子”。

    退而求其次,方能后来者居上。

    狗剩眯起眼,看着鳞次栉比的房屋在街道两旁迤逦开去,笑的越发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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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初入宋家

    渭城地处南吴最北方,是海外贸易的第一港口,甚至可以说乃海上交通之咽喉。当然,一般的咽喉通常指海峡海岛,并不用于形容大陆海港,但自从南吴开放海禁,这么多年过去,无论用怎样关键的词来形容渭城,都不会有人提出什么异议。哪怕你说这是海神的后花园,也当得上名副其实四字。

    神州四国中,若是论疆域,只怕要数东方睢国,论武力,则是北方燕国,要是说经世治国西烨当仁不让,但要是比经济,南吴敢称第二,就无人嚣叫第一。而这一切,又数宋氏一族居功至伟。当初南吴国力凋敝,百姓食不果腹人心惶惶。国库亏空到连军饷都发不下来,差点引起多方哗变。值此之时,宋家老太爷力排诸议,恳求当时的世宗帝开放海禁,致力于海外贸易。世宗帝自然知晓吴国现境,于是采纳了宋家建议,在神州四国中第一个开放海禁与海外洋人贸易往来。这一举措,使得贫穷凋敝的吴国迅速摆脱了经济桎梏,转而成为了经济实力雄踞神州第一的大国。也正是因为这样,宋家才由一个高门大族迅速攀升为豪门望族,并亲手把持了吴国南海贸易的所有商道。

    但说来也怪,正值此辉煌之际,宋家老太爷却在临死之前留下遗言,自宋敬涛一辈开始,不许任何一个宋家子弟入朝为官,不遵者,当从祠堂除位,再不许踏入宋家一步。

    虽然大多数人都摸不着头脑,但太爷的遗训自然要遵守,也就从那开始,宋家人再没谁踏入宦途一步。当年十七岁的兰明公子名震天下,当今开阳皇帝亲笔诏书纳为上书房行走,都没能让他弃商致仕,宋家祖训,可见一斑。

    不管做不做官,不管是不是朝中大员,放在这渭城的地盘上,宋家就是独一无二的大老爷。连渭城太守和都尉逢年过节都得陪着小心送礼请安,这样的家族,这样的显赫,仅仅是官职所能形容比拟?又仅仅是万贯家财所能说清道明?

    不说别的,就看那被一道供在祠堂的丹书铁劵,就知道宋家分量有多重了。

    丹书铁劵,除了开国之初太祖皇帝钦赐给两位立下不世之功的异姓王之外,还有谁得到过?

    就算这都不讲,站在高处凭栏眺望,也能立陋道宋家有多了不得。

    因为渭城城北有一条街,被一处宅子,占去了十之**。

    这是宋宅,宋府!

    把太守、都尉两位大人的衙门口和府邸都加在一块,都不见得能占去宋府三分之一的风光。这哪里是一个商贾的府院,这根本就是个稍微减了些规模的宫殿好不好?

    远远望去,高大的围墙将宋府圈出一个不规则的多边形,其间雕梁画栋亭楼飞阁相互掩映,假山流水,翠屏叠嶂,自南向北望去,只能看到一片青檐黑瓦无限延长。极目处,竟是有一座城中之山!

    宋府大多数建筑,都盘踞在这座山上,构建精巧动人,错落有致,甚至从拂来的春风中,都能感受到府里清新微凉的水汽,显然是府中圈有平湖海子。山水毗邻,相得益彰,当年先皇微服私访至渭城,由宋府迎驾,竟是让励精图治的九五之尊醉心山水,足不出户了整整两旬!宋府之风光,可见一斑。

    这些让渭城甚至吴国百姓都津津乐道的事,生长在燕国的狗剩当然不知道。他只看到前边慢慢出现了一个让他睁大眼睛的大门,不说别的,只看门口蹲着的俩东西,就已经让狗剩咋舌不已。

    官宦贵族有钱人家,门口通常都是蹲着俩狮子,或以石雕,或以汉白玉雕,取狮与“世”之同音,喻意世泽绵长,合堂同睦。这个大门前所雕的门墩,却是两个狻猊,状极雄伟,栩栩如生,蹲坐在大门口,平添无数霸气。

    见得这里八成就是所谓的宋府,狗剩跳下马来,径直往前走了两步。只抬头看了一眼,又转过头,朝着身后的两个堂兄若有深意的笑了笑。

    兰明和武陵报之以一笑,相继下马。

    他们身后的二百玄衣轻骑在马上行了一礼,勒转马头,在街上奔腾而去。

    狗剩的笑自然不是平白的笑,他扭了扭脖子,轻声喃喃:“后门啊……”

    武陵走上前一步,道:“七弟尚未归宗,走中门不太合适,且先委屈些许。来日方长,等兄弟祭了祖,归了族谱,出入也就无甚忌讳了。”

    他显然是错解了狗剩的意思,他喃喃那句,并不是觉得因为自己走后门得了什么侮辱,而是在想,狗日的你一个后门都这么堂皇,果然有钱的很。不过听得这个堂兄特意解释,狗剩也就顺着道:“啊,这个知道了,有钱就行,什么时候认祖归宗,再说吧。”

    兰明公子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道:“七弟,回家吧。”

    狗剩呵呵答应一声,走上前去。虽然是后门,但也砌了十几级台阶,每上一级,狗剩就暗暗骂了一声你娘的,脸上却依然嬉笑无常。慢慢走到了朱漆的大门之前,狗剩眯起眼,一脚踹了出去。

    “咣当”一声,大门被缓缓踹开。

    狗剩揉揉脚,回头哈哈笑道:“走啊,一起回家。”

    这一孟浪举动让武陵公子略微皱起了眉头,但他什么都没说,跟了上去。武陵兰明两个公子并肩而行,青色衣服的中年人随之在后,走进了后门,回到了宋府。

    对于狗剩来说,什么样的富贵算富贵?是每个晚上都换着醉花楼的姑娘暖被窝,是在赌坊里输了几百两银子眉头都不皱一下,是当街把人打的不能自理随后抛出两张银票就能让被打的人甘之如饴……但今天所见的富贵,注定改变了狗剩一直以来的世界观。

    初入门,就看到山石掩映,秀木葱茏。虽然是初春,但园子里,已经有了暮春初夏的葱浓绿意。抬眼所见,尽是怪石嶙峋,如虎如兔,如鹿如鹰,似老翁拄杖徐行,若将军披甲而战,姿态各迥不一而是。

    狗剩干脆也就放松了心情,点点这个摸摸那个,竟是在这园子里嘻嘻哈哈玩了起来。武陵与兰明相视一笑,倒也不去催促他快点赶去拜见父亲,只有青色衣服的中年人赵叔皱起眉头,看着上窜下跳的狗剩,轻轻咳上一声。

    狗剩冲着赵叔嘿嘿笑了笑,一扭头,看见了前面翠波荡漾的一大片海子,呀哈一声,几步就奔了过去。

    水势浩淼常用波澜壮阔气蒸云梦等词形容,这片海子虽然当不上大湖的形容,但也差不到哪去了。碧湖清波如鳞,有静有动,汪洋一大片惹人双眸。源头正是那座城中之山,几乎能听到山上清泉潺潺流动,叮咚作响。

    狗剩趴在栏杆上看了看这片海子,问道:“这有名字没?”

    兰明公子笑道:“有的,取名夕照。”

    狗剩哈哈一笑,道:“这狗日的名字,洗澡,难不成大家夏天都在这里洗澡?”

    兰明笑道:“七弟果然洒脱诙谐,说的也对。待到夏天,这里倒也不是不能洗澡。”

    狗剩瞥瞥嘴,沿着湖边石堤往前走,眼中全是惊叹,嘿然道:“皇帝老子的皇宫,也不过如此了吧。”

    这话刚一说出口,他身后的三个人便都沉默下来,连一直淡然随性的兰明公子都微微蹙起了眉头,望了狗剩一眼,一言不发。

    狗剩却无知无觉,仍然随口喊道:“我是没去过皇宫,不过看这气派,就算皇帝来了估计也挑不出毛病。敢情这宋家比皇帝有钱!”

    这话说的就有些忌讳了,赵叔紧走两步,准备向这个言行无忌的家伙叮嘱两句,却不料还没赶上去,一旁的小径里已经有人冷着声音喊:“这是谁家的孩子,如此不懂礼数,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礼数是什么?体统又长什么样?

    狗剩听见这句话之后脑海中自然而然的浮现出了这两个词来,然后他颇为好奇的扭过头,看向被假山遮掩出的小径,脸上玩味笑容出现,把手往胸前一抱,笑吟吟的看着假山。武陵公子低头想了想,和兰明相视一眼,哑然失笑,都不禁想到,怎么碰上了这个缠人的丫头。

    从假山后,忽然出现一个绿色裙裾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不过豆蔻年华,脸上稚气满满,略有跳脱,撅着嘴,气呼呼的从假山后绕了出来,喊道:“大表哥二表哥,这是谁啊,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兰明笑了笑,轻声向狗剩道:“渭城太守彭大人的千金,生就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武陵也接着道:“彭夫人和三婶私交不错,就认了这么个侄女,也是看她天真可爱,人人都宠着她,七弟不要见怪。”

    武陵冲着那女孩儿挥了挥手,道:“别瞎说,这是你七哥,三叔的公子。”

    这话不说还好,方一出口,那女孩儿就撇嘴喊了起来:“我当是谁,原来是私生子,怪不得父亲大人今早让我来给三姨请安,原来就是为了看你。”

    狗剩的身份一直保密,但在明港事件爆发之后,这秘密也就被公之于众。寻常百姓家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但官居高位的太守大人却绝不可能对此事一无所知。

    兰明朝那女孩儿指了一指,道:“静娜不可胡说。”

    女孩儿听到二表哥的语气有些严厉,更是恼火,气咻咻的道:“本来就是嘛,哪里杀冒出来的一个混小子,就敢自称三姨夫的儿子,我看是觊觎姨夫的家产。”

    武陵道:“你知道些什么?丫头片子,去请安便去请安,在这胡闹,小心我告诉你蝶蝶姐。”

    那女孩儿听到这个名字,显然是有所收敛,嘟囔着嘴不说话,一双秀目在狗剩的脸上扫来扫去,表情也越来越嫌弃不堪,冷冷的哼了一声,抬脚就走。

    一直不说话的狗剩握拳在嘴边咳了一声,笑眯眯的道:“小娘子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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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父亲大人

    女孩儿已经走出去了两步,结果又站住了,有点愣愣的转过身茫然盯着狗剩,好像是没有听懂他刚才在说些什么。女孩儿皱起眉微微低头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这个家伙,这个讨人厌的私生子,在说“小娘子且住。”

    先不论他干嘛让自己停下来,单单前面三个字,就已经让女孩儿柳眉倒竖嘴唇发抖,伸出手指愤恨的指着狗剩,仿佛下一刻就会一声狮吼。

    作为渭城第一行政长官彭太守的千金小姐,他估计这辈子还没被谁这么样喊过,偌大一个渭城,任谁见了她不是恭恭敬敬的喊一声“小姐”。就算宋家的几位表哥表姐见了自己都是百般宠爱,更不要说父亲母亲和认的姨夫姨妈们了。

    彭静娜喘着气,指着狗剩,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你个小混蛋……”

    狗剩根本不管他下文如何,自顾自说道:“小娘子,你不姓宋,跟宋家也非七姑六婆的亲戚,竟然腆着脸喊姨妈表哥,我可真不明白为的什么。”

    彭静娜哆嗦着声音:“你……”

    狗剩道:“要说我吧,好歹姓宋,就算私生,那也挂个子啊,小娘子你说是不是。”

    彭静娜颤抖着喊:“我……”

    狗剩一摊手,嘿然道:“可别说你跟宋家人投缘什么的,你怎么不跟街上要饭的卖狗皮膏药的投缘呢?喊他们一声姨夫姨妈不更简单随意,也省的你天天请安。”

    彭静娜:“小混……”

    “蛋。”狗剩瞥了他一眼,心想要是斗嘴,你回你娘亲肚子里再修炼百八十年也不是对手。他懒洋洋的往身后栏杆上一靠,嘻嘻笑道:“小娘子小混蛋,半斤八两。”

    彭静娜情知说不过眼前这个痞子一般的家伙,却又看见平日宠着自己的两位表哥谁也不吭声,眼圈登时红了,猛的跺了跺脚,捂着眼睛扭头就走,喊道:“你等着。”

    狗剩摆摆手道:“下学等着你。”

    彭静娜不知他说的什么意思,脚步略微顿了一下匆匆转了个弯,已不见了踪影。一旁上过族内私塾学堂的武陵和兰明两个却苦笑一声,相视无语。这“下学等着你”云云是学堂子弟打架斗殴时常放的狠话,从京都到地方,从贵族到平民,皆是不约而同。眼前的七弟拿这样的话促狭这个傲气的表妹,倒是他们二人谁都没想到。

    其实,狗剩哪里上过学堂,这一声吆喝不过是儿时在学堂外偷听到的。那时只觉得霸气潇洒,今天也正好用来讥笑一下这个刁蛮的贵族小姐。

    一番闹剧谢幕,中年人赵叔站在一旁,浑似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见到一般,这样的小儿争闹,惹不起他一丁点兴趣。武陵拍了拍狗剩的肩膀,笑道:“七弟不用和她置气,不过是个区区太守的儿女罢了。”兰明也道:“静娜横行刁蛮,在七弟这吃点苦头也是好的。”

    狗剩嘿嘿无语,眼中却有精光一闪而过。

    区区太守!

    区区……

    宋家到底该多么有底气,连一方封疆大吏都丝毫不放在眼里。

    此间事罢,四人也不耽搁,径直往宋家正房而去。

    宋家正房大院,建在那城中之山的脚下,山上一般都是些避暑纳凉的别墅,清风吹过,格外神怡。

    进了院子,就见有数十小厮丫鬟垂首林立,向这几人恭谨施礼,武陵摆摆手示意,领着狗剩往花厅而去。

    穿过几个厅房,转过一个栽有浮莲的天井小塘,就看见正房大厅里坐着两排人。上方主位右手边是一个魁梧的中年人,面有风霜之色,两鬓微白,双目囧囧,打量着走进来的这四个人。那武陵与兰明垂首肃穆,轻声道:“给三叔请安。”中年人眼光落在狗剩身上,略微停了一停,又转开,朝着那被武陵唤为赵叔的人点了点头,道:“赵铭兄弟,辛苦了。”

    赵铭躬下身子,道:“谢三爷。”又道:“幸不辱使命,赖三爷洪福,成功接回七公子。”

    从狗剩踏进这屋子,座位上的两行七八个人便忍不住的表情各异,有看着狗剩紧皱起眉头的,有从上到下打量狗剩一言不发的,也有低下头看不到表情的,神态各异。只不过所有人都适当保持着沉默,未曾有谁开口只言片字。

    主位上的中年人和赵铭又说了两句,这才挥手让他落座。又点点武陵和兰明,道:“你们两兄弟也辛苦了,坐吧。”

    狗剩耸耸肩,知道这个八成是他父亲的人单单不让自己坐下,是有话要说的。不过也好,他能从容打量一下这个从未见过的父亲。

    对上中年人的目光,狗剩丝毫没有退却,反而慢慢眯起了眼,目光里有不解,有惘然,当然,那一丝痛恨被他很好的掩藏下来,滴水不漏。

    眼前的这个人,很出乎狗剩一直对父亲两个字眼的想象。没有寡恩薄惠的小人样,也没有道貌岸然的虚伪样,相反他高大魁梧的形象很是敦厚朴实。乍一看,犹如田间地头正忙着插秧的农家汉子。他的眉毛很重,几乎快连成了一线,方形的脸上从鼻子两侧拖出两条弧线,一看倒是让人很心安,只是他的双眼不时有精光一闪而过,让人自然而然的觉得,这是手握大权历经风雨的外在表现。

    不过狗剩可没心思欣赏所谓的手握大权者是怎样的气度形象。

    他心中像是被人点燃了一团火,轰然炸开。

    十四年,十四个寒暑易节,十四个光阴流转,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他不知咬着牙痛骂过多少次的“父亲”,深埋在心底的仇恨一下子控制不住的喷涌而出,让他脸上情不自禁的浮现出一丝血红。手心在裤脚处紧紧攥起,他甚至咬着牙,悠悠吐了一口长气。

    这是在尽力的压制。

    已经坐下的赵铭心里咯噔一声,但他很快看到狗剩将头低了下来,恰似恭谨和不知所措的样子。

    他松了口气。

    房间里静的吓人。

    过了良久,那坐在主位的中年人才缓缓开口道:“你可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狗剩低下头,掩饰住了如火的仇恨,然而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脸上浮现一丝嘲弄般的笑,答道:“驴蛋,别名狗剩。”

    房间里有一丝异样的情绪在蔓延,听到这句话,这六个字的人忍不住想笑,但他们都知道,这句话没什么好笑的。

    中年人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道:“你姓宋……”然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有片刻的出神,半响,才幽幽道:“今是而昨非。”

    中年人盯着站在原地的狗剩,一字一句道:“你叫宋今是。”

    狗剩自然知道这个名字,他还知道老娘在床上嘶哑的呼喊这个名字的时候是多么的无力,他很长时间都在想,也许在十几年前的某个地方某个夜晚,一个豪门望族的少爷,搂着一个出身卑贱的烟火女子,调笑着说要为你赎身,娶你回家,将来生了孩子,就叫……

    叫你妈!

    狗剩忽然就怒了起来,他一直用心掩饰的怒火在这个名字——确切的说是被那个人喊出的这个名字里崩塌炸散,然后他突兀的抬起头,直勾勾看着眼前的中年人,脸上不知是喜是悲还是别的什么表情,一丝不苟的道:“这名字是你起的吧。”

    中年人有点发愣,点头道:“是的。”他敏锐的注意到了,这个少年用的称呼不是爹,不是父亲,甚至不是您,而是一句很直接也很苍白的你。能够支撑这个家族十几年如晦风雨的中年人,很轻易的从这个字眼里揪出了一丝别样的异味。但他丝毫没有生气,反而有点欣慰似的,饶有兴趣的看着少年。

    “那这名字您是给谁起的?”

    问题很快又抛了出来。这次用的是“您”,但任谁都能听出这里面没有丝毫尊重恭敬的意思,反而带着一丝……责问的味道。

    这名字给谁起的?自然是给你起的。很多人都觉得这个问题问的毫无意义,但说出问题的少年知道,这问题那个中年人一定听懂了,而且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第一次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您身边有谁?是谁?你可还记得?

    中年人眉头皱了起来,道:“我是你父亲,这名字自然是为你起的。”

    两个陈述,落在众人耳边的重量又各不相同。

    很多人,听见的不过是前者——我是你父亲;这是说明,宋家家主宋敬涛终于承认了这个孩子是自己的独子,并且以家主的姿态,将他纳入了宋家的家族体系里。这代表着宋家日后的所有重心,都要向这个看着跟混混一样的孩子慢慢转移,同时也代表着,不管是明里暗里的风雨阳光,都会朝着这里缓缓倾斜。

    而只有狗剩自己听到了后者——自然是为你起的。狗剩笑了一下,有点疲惫,有点惘然,又有点凄凉。这个时候,他忽然想一头扎到阴曹地府,扒着奈何桥的栏杆,拼命向那个尸体估计都化成土坷垃的老娘喊一声:别等了,你下辈子照样等不着。

    那个躺床上连闭眼前一刻都在呢喃下辈子算账的傻娘们,那个一直叨叨不忘为他生了个儿子的傻女人,那个宁肯饿死都不愿意再踏上吴国一步的傻姑娘,那个从小到大一直叉着腰骂自己讨债鬼的娘……

    眼泪忽然毫无预兆的从眼眶里淌了出来。

    他再次低头,擦干眼泪,心底有八个字一声一声敲在心上。

    小意、仔细、认真、放心!

    他直起脸,很认真很认真的向那个主位上的中年人道:

    “谢谢父亲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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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明港有余惊

    这一声“谢谢父亲大人”十分恭敬,恭敬到下面坐着的一些人任谁都挑不出一丝毛病。只是宋家家主宋敬涛的眉头挑了一下,然后挥挥手道:“去坐吧。”

    狗剩也不再抬头看他一眼,扭头往下面走,目光在堂中逡巡,只看到在最后一排有一个空位。他也不挑,施施然坐了下去,眯起眼。

    他知道,接下来这些人谈论的一些话,肯定是又老又臭,无外乎怎样安排他这个突如其来的宋家七公子,或者关于家族的一些产业该怎么分配,再或者,就是他所听不懂的了。这些内容并不是他所关心的,干脆也不掺合,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双眼微眯,想小憩一下。不过想想,也着实难为他了,马不停蹄从明港奔回渭城,而他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这般劳顿,直到现在都没怎么休息过。赵铭斜斜看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在燕国刚见到这个少年的时候就从他不加掩饰的双眼中看出了他的意图,但一路同行这么些天,赵铭竟然对这个少年起了一丝怜惜。尽管他是那么油滑卑劣,那么流氓无赖,可少年对生活的一种坚定,以及甚至超出很多成年人的非凡忍耐,都让赵铭受到了不少震撼。

    他知道野地哪些野草可以入饭,哪些野草可以做药草,哪些蒿子捣碎了可以驱蚊虫……甚至他能在短短的半柱香里草草搭好一个捕猎的陷阱。

    他也懂得西瓜皮能炒菜,红薯闷着吃最好,拉完屎随手土坷垃就能解决擦屁股的事儿。

    最让赵铭惊讶欣赏的是,面对一二十号人围殴,他可以毫不变色,就地墙角一蹲!

    这让赵铭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混江湖的日子。

    他心里喃喃自语,但愿这个少年能记得那八个字。

    此时的狗剩已经朦朦胧胧的进入了半梦半醒的境界,耳中只听到厅堂里有人渐次说些什么,什么甲字商队从蓝菲国带回了两厢紫钻,乙字商队远赴东海探明了前往倭国的新航线,丙字商队遭到了百邪海域的海盗袭击,丁字商队被朝廷租用,开赴席敦国播育王德……一个人说完另一人就站起来接着说,狗剩的耳中声音从未间断,也扰的他无法安静入眠。

    终于,厅内沉寂下来。

    但紧接着,一个浑厚的声音慢慢响起:“接下来,议议老四的事儿吧。”

    狗剩心神一动,不自禁的醒了过来。

    老四,自然说的是宋家四爷,宋敬山。

    既然提到了那个差点在明港弄死自己的名义上的四叔,那他自然要好好听听。

    可此时,整个屋子里却没有一个人说话。两排的座位之上皆沉默不语,眼睛微微瞟向狗剩,又匆匆闪开,竟是鸦雀无声。

    将四爷紧急从东海路生意直接调到睢国的手令是家主亲自发布,其内在原因,在座的每一个恐怕都无比的清晰。明港事故,已经触动了宋家三爷宋敬涛最后的底线,听闻不光是四爷,连带着东海水师刘军门都被朝廷降级待勘,显然三爷震怒之下动用了朝廷内的官场力量,这实在出人意料,却又在情喇中!

    而此时,那个孩子已经安然从燕国被接回,来到了宋家,三爷看来根本不想再把这事捂在桌子下面,要提到明面上好好论一论了。

    死一般的寂静蔓延下去。

    在座的人里,老一辈除了五爷宋敬城带船出海之外,大爷二爷都在场。年轻一辈里,宋武陵、宋兰明、宋子刚、宋子阳以及刚刚回家的宋今是,到场五个,剩余的两个一个是四爷的独子宋嘉南,在四爷被遣往睢国时随之关了禁闭,另一个是大爷的次子,武陵公子的兄弟宋武安,仍在南吴京都照顾生意。

    如此,俨然是一场小型的家会。

    三爷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件事,摆明了态度,便是要好好查查,为这个七弟将来在宋家的日子,敲山震虎。

    大爷宋敬云打量了一下屋里众人,知道这个头始终要由他来牵,只得轻轻叹了口气,道:“老四也是鬼迷了心窍,做出这样的蠢事,至于被遣往睢国,三弟你做的不错,我没什么说的。”他看了一眼宋敬涛的面色,又道:“不过嘉南那孩子,咱们都是看着长大的,忠厚老实,与人为善,他父亲犯了错,总不能拿嘉南抵过吧。”

    宋敬涛若有所思,却一言不发。

    宋敬云又道:“要说子承父罪,倒也无须这么严苛,半年的禁足……差不多了吧。”

    宋敬涛微微点头,道:“大哥既然这么说,我自然不会为难那孩子,就罚他禁足半年,不准踏出家里一步,且好好替他父亲思过。”

    宋敬云笑着应了,当下便有下人退去释放正被禁闭的宋三公子嘉南。

    宋家二爷宋敬林见大哥出面,将这事暂时平息下来,心里也是松了口气,呵呵笑道:“总都是一家人,不管什么事儿,关起门咱们自家慢慢商量吗。老四猪油蒙心,希望这次去东睢,能让他转转性子。”说完这话,他手朝着对面的两个年轻人指了指,道:“你们俩,先见过你们的七弟。”

    他指的那两个人,是宋家五爷的两个儿子,宋子阳、宋子刚。这俩孩子不过十七八岁,正是青春意气的年龄,同时站起身,走到狗剩身旁,笑道:“七弟!”狗剩再懒得搭理,也得起来装装样子,口中应付道:“五哥,六哥。”

    宋子阳颇大一些,性子也较为开朗,拍了拍狗剩的肩膀,道:“刚进来就想跟你絮絮了,奈何咱们家就这规矩,先公后私,七弟可不要见怪。”

    宋子刚年纪略小,嘴唇上有一圈绒毛,看着青涩的很,道:“真羡慕大哥二哥,能迎到城门口去。不像我们俩,只能在这听三叔唠叨。七弟一路可还顺畅。”

    这话刚说完,胳膊上就被宋子阳轻轻拍了一下,子刚顿时明白了自己失语,尴尬的岔开话题,道:“咱们家宅子大,等下散了,我带你去山上耍耍。”

    狗剩嘻嘻哈哈随意应着,漫不经心的耷拉着眼皮子,跟这两个从未见过的便宜哥哥东拉西扯,好不厌倦。分明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偏偏装出一份两小无猜的发小样,让狗剩一阵无力,但他尽管讨厌的要死,面上还是过得去的。

    小一辈的见了礼,自然要轮到这些叔叔伯伯们了。只不过他的两个叔叔一个尚在带船行商,另一个因为他被遣到了睢国,剩余的,只有这两个伯伯。见得宋敬云和宋敬林面朝自己微微笑,狗剩只得躬身道:“大伯父二伯父好。”

    宋敬云虚扶一下,道:“好好,总算是回到家了,在外受了不少苦吧?往后日子就安稳了,大伙可都盼着你呢。”

    狗剩语气如常,道:“谢谢大伯父关心了。”

    宋敬林笑道:“自家人还客套什么,既然回到了家,都是自己人。你先歇息一段时间,等祭祖归谱之后,可有你忙的呢。”说完这话,宋敬林回头看了一眼正端着茶杯饮茶的老三,左右使了个眼色,道:“今日差不多到这,小七刚回宋家,舟车劳顿,让他好好休息一下,都散了吧。”

    在场的诸人哪能看不出这个意思,应了一声,又说了些回头多走动的话,纷纷告辞离去。

    偌大的厅堂,只剩了狗剩和宋敬涛两个人。

    ……

    ……

    四周慢慢静了下来。狗剩坐的位置离宋敬涛很远,他斜斜躺在椅子上,望着房顶,一句话也没说,而宋敬涛,自然也没说一句话。

    过了好大会儿,似乎是不喜欢这种宁静,宋敬涛轻咳了一声,道:“你有怨气。”

    狗剩闭起眼想了想,不说话。

    沉默,自然是默认,反正他早就知道很难瞒过这个所谓的父亲。

    这种沉默完全没有出乎三爷的预料,所以他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因为他感觉到,眼前的这个儿子,毕竟还是个年轻人,只要是年轻人,他就有自信能够慢慢去影响。

    “我知道你对我有怨,是因为你的母亲,对吗?”

    狗剩睁开眼,还是沉默。这当然依旧属于默认,因为他无法说出那个不字,干脆就一言不发。只是他扭过了头,看着眼前的人,希望能够从他的眼睛中看到某个人的影子。然而,他没能看到任何东西,只能看到深黑色的瞳孔在天光的映照下深不见底。他打心眼里不喜欢这种感觉。

    宋敬涛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点,一下一下,很有节奏,在他敲到第十四下的时候,他停住了,换了一个话题,道:“明港的事,自然不会那么简单结束,我会继续查下去。”

    狗剩有点讶然,心想宋家老四和东海水师提督一个几乎等同流放他国,一个降级待勘,竟然换来一个不会那么简单结束的评语,眼前的这个人,想要干什么?

    似乎是看到了他那惊讶的情绪,宋敬涛悠悠道:“老四高估了他自己,一个宋家分管东海路的掌柜,凭什么能调动东海水师。你要知道,水师,在吴国是不二的重器,可不像咱们宋家豢养的私军。就算他拿金山银海将姓刘的埋了,淹了,也没人敢动一兵一卒!”

    狗剩眯起眼,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没错。”宋敬涛很欣赏这个虽然从没见过的儿子,点头道:“是朝廷里有人做手脚。”说完这话,宋敬涛又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他的舌尖顶在上颌,消去了一丝苦味,声音骤然变冷:“朝廷里有人不想你活下去,更有人,想让我绝后。”

    这话让狗剩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宋敬涛呵呵一笑,随意看了一眼狗剩,道:“当然,包括咱们这个家,也有人想要你、和我的命。”他用手指了指狗剩,又指了指自己。停了一停,才道:“你为你的母亲而怨我,那你就要好好活下去,保持着这份怨气。或许有一天,你能代表你的母亲,好好和我算算帐”

    “在此之前,我的儿子,变强吧。在这里,在宋家,想要安然无恙,你只能越变越强!”

    狗剩一直没有说一句话,其实他特想脱口而出,问一声,你还记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然而狗剩还是没能问出来,不是不敢,而是觉得自己已经知道答案了,肯定是记不着了。既然如此,那就省点口水。话已经说开,也省的自己夙夜忧叹装的人五人六。这个家伙是个混蛋,但他说的一句话很中狗剩的意:好好和我算算帐。

    狗剩站起身,点头道:“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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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虬珠

    才十三岁的小丫鬟紫云很是纳闷儿,她碎步在前走着,却不时的想回过头看看那个让阖府都议论纷纷的七少爷。听说他是三爷年轻时遗落在燕国的儿子,一直无人知晓,直到现在,才被接回宋家。听说这个七少爷一旦入族归谱,那就成了整个宋家不二的继承人。还听说,这个少爷,其实是燕国一个泼皮无赖,吃喝嫖赌,无一不沾。更有人绘声绘色的说,他最喜好的事儿,就是调戏良家妇女……紫云心里越想越是忐忑的厉害,低着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唉,只能怨自己运气差,府里那么多丫鬟下人,怎么就偏派了我来。万一这个七公子没安什么好心,宋家又家大业大只手遮天,自己该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紫云几乎都要哭出来了,脸色愁苦之极。

    狗剩累的厉害,脚步都快虚浮,眼见着跟前这个小丫鬟依旧莲步轻移慢条斯理,他忍不住就要破口大骂了。不过看在她年纪还轻的份上,狗剩深吸一口气,略微柔声道:“能走快点不?”

    这话不说还好,刚一说出口,紫云竟然浑身抖了一下,放声大哭。

    狗剩哎哟一声,忙撤了一步,呆呆的看着梨花带雨的紫云,喃喃道:“这怎么了这是?”

    紫云眼泪挂在鼻翼,抽泣着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个七少爷离自己老远,顿时松了一口气。然而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这个样子,愣了少许,只好一边擦去眼泪,一边福了一福,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狗剩翻个白眼,已经将缘由猜了个**不离十,不过也懒得去解释说明什么,随手往前指了指,道:“走快点,我累的慌。”

    紫云忙不迭的点了点头,脚下步伐也快了许多。

    似乎是为了稍减紧张,紫云一边走着,一边轻声道:“少爷,您的院子在西北边,咱们穿过前面的花廊就是了。”

    狗剩唔了一声,似乎想起点什么,问道:“跟我挨着的有谁?”

    紫云道:“少爷,您的院子是府里西北角,没挨着的。往外是家丁护院的外房,往里是书库,说来……”紫云悄悄瞥了一眼狗剩,蚊声道:“说来,却是有点冷清……”

    紫云有点尴尬,毕竟冷清不是什么好词,这个少爷初入宋家就受到这般对待,不知道心里会怎么想。偷偷瞧上一眼,紫云愣住了,这个七少爷,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反而似乎有点高兴呢。

    自然是高兴,狗剩眯起眼,嘴角微微咧开。

    住在前后不搭的地方,估计是自己那个便宜老爹有意的安排。明港事件一出,现在用惊弓之鸟形容宋敬涛也不为过,对这个唯一的儿子,自然要加倍用心。自己住的院子和他人毫不牵连,这样的话,一是表明态度,二是便于防范保护。

    狗剩很高兴,却并不因为这些,而是另外的,整个宋家只怕都没有人知道的原因。

    这样,就不怕有人打扰自己了……

    ……

    ……

    此时的狗剩,躺在床上睡的正香。

    紫云小丫鬟早就被打发走,现在已不知去了哪里。卧房空无一人,只有淡淡的熏香从侧旁的客厅里晕染开来。狗剩横七竖八陈尸般躺在床上,嗅着被褥散发出来的好闻的清香,疲惫感如潮水袭来,让他眼皮上下直打架。

    然而他还是忍住没睡,死死闭上眼摇了摇头,张开双眼,呼了一口气。

    确定了安全,狗剩才慢慢从怀里拿出来一样被层层包裹的东西。小心的放在眼前,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轻松愉悦的笑容。

    还好有这个东西!

    在明港一事中,狗剩深切认识到了回归宋家给自己带来的风雨危难,虽然到最后安然无恙,但还是让狗剩浑身发冷几乎要拔脚而逃。你娘的,管你宋家多巍峨霸气,老子起码得先保住小命才对。

    但在海水里沉浮,命悬一线之际,他意外的得到了一颗纯白浑圆的珠子。

    那珠子径长不过两寸,通体莹白,还散着一股淡淡的寒气,在明港海水中沉沉浮浮漂漂荡荡,连带着被火炮掀起的巨浪涌到珠子旁边时,都瞬间浪静风平。狗剩凭着自己多年坑蒙拐骗的“独到眼光”,一瞅就看出不同。尽管人已经被海水呛的七荤八素,但还是卯足了力气一把将珠子揽入怀中。

    这事除了他自己之外,无一人知晓,哪怕是那个昼夜相伴的赵铭大叔。

    一层层剥开缠在珠子上的褐色破布,狗剩深吸了一口气。

    真他娘的漂亮。

    这珠子浑圆精巧自不必说,难得的是表层上还浅浅浮雕着一只剔透的蜿蜒小蛇,借着天光倾斜,几乎能看到那小蛇好像正缓缓游动。制作这颗珠子的工匠手艺可见一斑。

    将珠子握在手中,从掌心纹路之间有轻微的寒气蔓延到身体百骸,竟是让狗剩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畅清凉。你娘的,这东西真是个好玩意儿,要是放到当铺,真不知道能当出多少白花花的银子。

    几年前一个吹嘘自己出入过燕国皇宫的老家伙曾说了一句让狗剩十分神往的故事,他说备受燕国太祖皇帝宠幸的韩妃下葬之时,曾在口中含了一颗九龙定海珠,那珠子就算大夏天握在手里,都能氤氲出通体的寒气,实在当得上绝世至宝。那老家伙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老骗子,出入皇宫云云也只能是闲来无事聊以慰藉的吹牛,狗剩自然不会当真。但他口中所讲的那颗绝世至宝,却实实在在的让年龄还不大的狗剩遐想了一番。

    要是有了拿东西,嘿嘿,真他娘的吃喝不愁女人随挑随捡了。

    狗剩凝视着手中的珠子,无预兆的笑了起来。

    咱这珠子,比起那劳什子九龙定海珠,也差不到哪去吧。

    他当然不会用手里的这颗珠子换什么吃喝女人,他想要的,是变强。

    狗剩清楚的记得,这几日来,但凡自己疲惫之极简直要受不了的时候,贴身的这颗珠子总能散出一丝微寒的气息,让他重新精神抖擞,就像换了个人一般。若不是这样,他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一个厮混在底层的小无赖,一个丝毫没有底子的懒蛋货,怎么能够马不停蹄从明港一路奔回渭城?

    狗剩捏着这颗不知出处,但情知极其重要的珠子,轻声喃喃:“我会的。”

    他会站在那个颐指气使目光深邃的中年人面前,用力的说一声——咱们算算帐。

    在此之前,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利用这颗珠子做能做到的一切。

    狗剩有稍微的出神,又莫名叹了一口气,抚摸这那颗珠子,道:“不管你从哪来,既然我能得到你,用时兴的话说,那就是狗日的缘分。既然咱们俩有缘分,那就帮着我。”

    珠子清光闪烁,格外耀眼。

    狗剩笑了,盯着这颗珠子,一字一顿道:“我家村头有个臭老九说,幼龙名虬,老子弄不明白意思,但听着提气。所以,我就叫你……虬珠吧。”

    幼龙名虬!

    狗剩不知道,有另一句话,流传更广,被更多人所知晓,虽然那句话他似乎永远都弄不清楚意思。

    有鳞曰蛟龙;有翼曰应龙;有角曰虬龙;无角曰螭龙。

    龙方出世,遨游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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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三哥宋嘉南

    次日,狗剩还没睡醒,就听到了外面叽叽喳喳不停的呼喊声。细细一听,原来是紫云那丫头在唤他起床吃早饭。宋家虽然族规森严,但也不像那些腐朽不堪连用餐都要时时刻刻聚在一起的家族,所以各房各院都是自行用饭,除非赶上元宵中秋之类的节日,才会由族长领头,各院好好聚聚,一叙天伦。

    那丫头倒是尽职尽责,但可怜狗剩睡的正死,哪管她在外面聒噪,实在被吵的受不了,闷声怒道:“滚蛋。”

    说完这话,狗剩就有点懊悔了,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自己虽然承认混蛋,可欺负嘛事不懂小姑娘的事却是干不出来。无奈之下叹了口气,喊道:“等着,我这就起来。”

    床头有备好的衣物,狗剩七七八八穿上,略一打量,还挺合身。只觉得贵气逼人,比起自己满是补丁漏洞的衣服,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推开门,紫云正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盆热水,小声道:“少爷先洗漱吧。”

    狗剩点点头,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洗漱完毕,那丫头又从外面端进来一些早餐,有暖胃清粥,几碟小菜,看着玲珑精致,单卖相就让狗剩啧啧称奇。当下端起清粥就呼呼啦啦喝起来,味道倒也不错,不过就是这吃相太难看也太难听了点。紫云哪见过这般的少爷公子,想笑又不敢笑,拘谨的站在一旁,踯躅半响又匆匆走开为狗剩铺叠床被。

    “吃完饭哪去?”狗剩嘴里呜呜哝哝问道。

    紫云也不回头,轻声道:“昨日嘉南少爷被放了出来,说今天想见见少爷您,还说,要给少爷赔罪……”

    狗剩一愣,随即想了起来。这个嘉南少爷是宋家老四的儿子,明港一事,宋敬山被遣往睢国,他的儿子宋嘉南也因此被家族里关了禁闭。昨日经宋家大爷求情,由禁闭改为了禁足,虽一字之差,但其中滋味却又是大大不同。于情于理,他这个所谓的三哥,都得来看看自己。

    狗剩倒也没当回事,点点头道:“成啊,那今天就见见呗。”

    草草吃完早饭,狗剩舒了口气。从明港马不停蹄奔回渭城,实在是累的够呛,昨日休息一夜,如今精神气也慢慢回复,不禁又伸了个懒腰。

    紫云收拾好床铺,将碗筷端了出去。人刚走出卧房,就听见院门口有人喊道:“七弟可起来了。”

    紫云回望了一眼,狗剩摆了摆手,让她该干嘛干嘛去。微微抬起眼皮,就看见一个青色衣服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这年轻人年纪也在二十开外,眉头稍微皱在一起,本来英姿勃勃的脸上带了一丝沉郁之气,想来也是因为明港遇袭一事而寝食难安。走的近了,见了狗剩,微微躬了躬身子,道:“七弟,欢迎回家。”

    这年轻人也不进来,只站在门口,模样恭谨,却显得有点不伦不类。毕竟他是兄长,而狗剩无论如何也只是他的堂弟,兄长对弟弟这般恭敬,本就是不妥。狗剩只得站起来,应付道:“见过三哥。”说话间微微打量,不禁叹了口气,这宋嘉南无论是派头还是气质,比起宋家那两个人中之龙,却是差的远了。怪不得宋敬山敢兵行险招,看样子也是被逼的急了,才出此下策强推自己的儿子上位。

    宋嘉南微微点头,走进来,随便坐了,道:“昨日担心七弟羁旅疲惫,也就没来看望,家里一切可还习惯?”

    狗剩嘿嘿笑了笑,道:“这还有啥习惯不习惯的,吃喝都富贵的紧,比起咱以往,可算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宋嘉南勉强笑道:“这就好。”说完这话,他眼神漂开,一时沉默下来。而狗剩嘿嘿笑了两声,干脆也一语不发,只端起茶水漱漱口——跟对自己没安什么好心眼的人还真不知道该聊点什么。再说,这宋嘉南除了探访看望自己之外,还有赔罪一说,狗剩倒是想看看,宋家的三公子,会怎么开这个口。

    房间的沉默并没有多远,因为宋嘉南已经缓缓站了起来,极为认真的朝着狗剩鞠了一躬。

    这下倒是让狗剩颇为惊讶,暗道这他娘的也太直接了吧。

    “七弟……”宋嘉南不等狗剩来扶,已然直起身,吞吐着开口,只说了两个字又停下来,神色变幻,目光漂移。

    狗剩心里暗叹了一声,明白这些死要面子的富贵子弟终究拉不下脸面,便道:“三哥这是怎么话说的,都是自家兄弟嘛,有什么事儿难不成还是谈不开的,你这个样子,小弟怎么受的起。”

    谁知宋嘉南眉头一皱,道:“七弟,我来只想告诉你,明港的事,一定不是我父亲所为!”

    狗剩愣了一下,眼睛随即眯了起来。

    这话说的有点意思了。

    狗剩慢腾腾将茶杯里的水重新注满,随手弹了弹裤边上皱起的一角,悠悠道:“三哥这话,我可听不明白。”

    宋嘉南也不看他这般做派,而是自顾自道:“我父亲一直管辖宋家东海路生意,和朝廷东海水师关系匪浅自然无可厚非,毕竟商船行海少不得聘请水师护航,以震慑倭寇海盗。但族里有规矩,宋家人不得涉足官场,父亲与东海水师之间的联系,也只限在生意往来之上。明港一事中,水师全副武装弹药齐全追逐倭寇,要是针对七弟而来,这排场未免也忒大了点,别说我父亲和东海水师无甚关系,就算暗中有勾结,恐怕也没这般的号召力。”停了一停,宋嘉南又道:“再说,祖父生前立有遗训,不许任何宋家子弟染指官场……我父亲再想不开,也不会对祖父的训斥置若罔闻。”

    宋嘉南眉头如山,紧紧盯着狗剩,道:“所以,七弟,明港的事,不会是我父亲所为。”

    狗剩的眉头同样在紧锁着,只不过和宋嘉南所想的事完全不同。

    这宋嘉南能猜出东海水师非自己父亲能够请的动,看来并不是泛泛之辈,但可惜还是有一些天真。遗训……哈,狗剩最不信的东西便是遗训。在燕国乡下的时候,有多少老头子临死前抓着儿子的手,哭着喊着别再赌别再嫖,结果呢?就算是那烨然若神人的贵公子,不还是前脚爹娘咽气,后脚花楼爽利吗!

    遗训再高,只要利益够大,依然薄的连嫖客用的避孕羊肠都不如。狗剩对此看的透彻,并深信不疑。

    非如此,渭城太守因何被宋家人称为区区二字?

    非如此,东海水师提督为何惨遭降职待勘之祸?

    遗训什么的,都不过是街头扎华丽纸人罢了,中看不中用!

    ……

    ……

    “三哥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您该和父亲大人谈谈。”狗剩端起茶水呷了一口,也不看站在自己身前的宋嘉南,而是眼睛瞥到院子里,微微眯着,如同养神一般。

    宋嘉南失神了一会儿,像是在想些什么,嘴角微微上扬,道:“此事跟家主说就好,无论是现在的家主,还是……”他盯了狗剩一眼,慢慢道:“日后的家主……”

    狗剩双眼有雪亮的光一闪而过。

    这他妈……未免太**裸了吧。就算是街头买半幅春宫,都要遮遮掩掩小心翼翼恨不得吞在口里谁都看不见才好,这关乎一族传承的事儿,不更应该藏着掖着,和煦在外刀锋内敛吗?宋嘉南张口就来毫不避讳,倒是让狗剩差点没被温水噎住。转过头从头到脚扫了宋嘉南一眼,然后用小拇指掏着耳朵,狗剩嘿嘿笑道:“三哥在说笑话吧。”

    日后的家主?狗剩实在不觉得这个三哥是在说自己。是谁在明港截杀自己来着?这时候突然跑过来币心,哪怕三拜九叩,狗剩都不会有一丝相信。更何况,自己和这个三哥,可是素未谋面从不相识,他爱白吃,但他不是白痴,这般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备受过生活磨砺的狗剩从来不信。就算有,那也轮不到自己身上。

    许是猜到了狗剩在想些什么,宋嘉南轻声道:“七弟,不管你信不信,我言尽于此。这宋家的日子,看起来穿金戴银风光无限,但身在其中,又何尝不是被扼紧喉咙,犹如囹圄。每一日不知多少人盯着看着,哪怕步步为营,依然少不了暗箭冷枪。年复一年,不过小心仔细,如履薄冰而已。”

    说完这话,宋嘉南有一丝出神,然后拱了拱手,道:“七弟刚回家,想必还要给各个伯母婶婶请安,我就不耽误时间了,告辞。”

    狗剩将掏耳朵的手指拿出来,有点茫然的道:“哟,三哥这就走了,来来,兄弟送送你。”

    宋嘉南道:“不用了,七弟还有的忙。”随即深深看了狗剩一眼,抬脚走开。

    院子口有紫云丫头问好的行礼声,然后就安静下来。

    狗剩抬起手,轻轻揉了揉额头,忽然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

    妈的,这是在干什么?刚来宋家没两天,派人截杀的有,笑里藏刀的有,跑到跟前币心的有,这形形色色的人让狗剩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甚至在想,别哪一天刚睡醒,脑袋已经搬了家。毕竟跟这些深宅大院的公子哥们耍心眼,自己还嫩的厉害。

    不知想起了什么,狗剩抬起眼,瞄着宋嘉南刚走开的院门口,轻声喃喃:“宋嘉南,宋嘉南……宋三哥呀,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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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母亲大人

    宋家七公子回归渭城的消息,对百姓而言,一则多了些丈二摸不着头脑的惊讶茫然感,二则添了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君不见,那些舔着肚子坐在茶馆里的主,谁不是口沫飞溅说的绘声绘色。这宋家七公子是何模样,有何秉性,从哪来的,母亲是谁……等等等等不同版本的消息犹如长了翅膀的跳蚤,瞬息之间飞入寻常百姓家。就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媳妇儿老婆婆都听闻了一二传奇,私下里少不了窃窃私语,围炉夜话。

    在此之时能保持沉默的,并不多,尤其是那些身居宅院的女人们。

    比如,宋家的许多伯母婶婶以及姨娘们。

    狗剩此时此刻就已经忍不住有点两眼翻白了,前前后后跑了好几家院子,一出一进少不得躬身行礼,更少不得装孙子卖乖巧。以他往日随意洒脱的性子,实在太过难为,况且还要面对几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人喊婶子……真让他在心底暗骂不已,恨不得全天下的男人都一夫一妻才好。

    他这厢累的够呛,抬眼一瞧,不禁大吃一惊。好家伙,紫云这丫头不过十一二岁,却聘聘袅袅步履稳健,丝毫不见疲态,敢情溜达转圈是女人的天赋。怪不得好多男人都会在七夕之前如临大敌,七夕之后筋疲力尽——七夕节又名女儿节,吴国女子这天都可毫无顾忌的抛头露面,逛个痛快……

    奈何狗剩实在走不动了,干脆一屁股坐在石墩上,问道:“还有几家?”

    紫云眨眨眼睛,声音清脆,道:“少爷,不多了,还有二太太和三太太两处,请完安就没事了。”

    狗剩斜眼看了看天空,哀声叹气:“这都从早上拜到半晌午了,狗日的,老子给捕头送礼都没那么麻烦。”

    紫云撇起嘴,别过头,就当没听见这话。

    掰着手指头细细算了算,从出门开始请安,狗剩一共去了七八家。包括五婶大伯母,还有五叔的几个偏房,大伯的几个小妾。顺带着一路又给无关紧要的几个偏房妾室送了不少笑脸,说了不少好话,时间就这么被一点点消磨下去,也让狗剩的精神气一点点越来越颓丧。

    至于四婶,明港的事儿毕竟还在那横着,自己去总归是不太合适,也就作罢。

    紫云丫头微微皱起眉头,像是提醒什么似的小声道:“少爷,其实,几个姨太太那里,可以不去的……”

    “什么?”狗剩有点愣。

    “他们虽然也算太太,但身份哪里有少爷尊贵,少爷去请她们的安,说起来还是屈尊降贵呢。”紫云撅着嘴说道,还有点小得意的看着狗剩。

    狗剩的脸色一下变得极其精彩,半天才有气无力的喊道:“那你不早说……”

    懊丧着心情对这小丫头一阵抱怨,狗剩简直无力起身。在石墩上又坐了好大一会儿,才缓缓站起来,翻着白眼摆摆手,意思是赶紧走吧。

    初入宋家时,只觉得堂皇富贵流光溢彩,现如今真恨不得是三间大瓦房才对。七拐八扭转了不少弯,腿都胀痛了才看见一个两个院子错落分布。这边请完安见过面,出门少不得又是一阵奔波。这不,跟着紫云丫鬟又走了不少路,才来到三太太院子。

    这个三太太,自然非比寻常。因为她是家主宋敬涛的正室夫人。

    吴国尊卑有序,家族主次地位格外明朗,比如正房与偏房,就存在着巨大的地位鸿沟。偏房所生之子,不得唤亲生母亲为母亲,而偏房,亦不能唤亲生儿子为儿子。所谓母亲二字,乃是正房的专属名词。偏房见儿子,须得躬身行礼叫“少爷”,儿子见偏房,亦得忍住血肉亲情直呼其名或者叫姨太太。这般存天理而灭人欲的规矩,被带着一种极其偏执的姿态保留下来,虽然不见得人人遵守分毫不差,但庶出子女认正房为母亲,则是板上钉钉的铁规矩。从天子深宫,到穷庐百姓,一般无二。

    这个三太太,是自己这个便宜老爹的正妻,那按规矩来讲,自己也是要叫母亲的。狗剩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不禁暗想,难道一会儿还真要叫母亲大人不成?

    ……

    ……

    屋子里燃的有芝兰香,清幽缭绕,让人心神沉静。狗剩坐在右边,抬头打量主位上的两个妇人,暗自笑了一声。

    这倒是挺好,三太太和二太太在一处,也省的自己跑来跑去。

    那两个妇人妆容华贵,皮肤白皙,但年纪已是不小,不难看出年轻时也应是少见的美人风采。如今虽显然多方保养,也还是依旧能从眼角处看出一丝皱纹。

    一番寒暄,相互落座,三太太似乎寡言一些,只是微微笑着,也不说话。倒是她身旁的二太太笑道:“昨个你们爷们见了面,今儿也轮到咱好好看看小七了,啧啧,还真是个俊俏小伙儿。”

    这倒也是,狗剩本来长的就颇有几分“姿色”,只不过常年混迹在市井,蓬头垢面破破烂烂,再加上行事粗俗放荡不羁,再俊的小哥也会变成人见人厌的渣滓。如今一步登天,身上行头随手摘出一两件,也是令人侧目的富贵荣华,这气度模样,自然又是另一般风景。不说别的,就看他束发的玉簪,放到商贾云集的渭城,那也是一件人人眼红的宝贝。更不要说腰间系着的玉石玩意儿,哪一样,都非比寻常。

    听得二太太的话,狗剩嘿嘿笑了两声,道:“谢伯母。”他这般大大咧咧的道了谢,但身子却一动不动,照常理讲,无论是道谢还是什么,小辈子弟总是应该站起来的。不过那些规矩又老又臭,一般人家也不去讲求深究。二太太莞尔道:“等日后归了谱,伯母我替你寻一门好亲事如何?”

    狗剩只是笑着,也不说话,随意点头胡乱应了一番。二太太道:“小七难不成是害羞了?三妹,你这儿子倒也是有趣的紧,往后够你忙活了。”说罢掩嘴微笑。

    三太太笑了一笑,道:“你这伯母就这随意的性子,不必放在心上。”

    狗剩笑了笑,并不搭话。

    他身边的紫云丫头却微微皱起了眉头,纳闷的看了自家少爷一眼。

    少爷自从进来,还一句母亲都没叫过呢……

    但看着二太太和三太太的意思,好像也没怎么生气,紫云再木讷,此时也感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氛。按理讲,少爷既然是家主的儿子,那么无论如何也要对三太太喊一声母亲的,可是看少爷这做派,分明是一声都不想吭,这倒让小丫头摸不着头脑,暗自诧异了。

    狗剩也没有丝毫拘谨的意思,随手吃了点点心,又灌了一口不知道什么味的茶,道:“伯母要给我找个媳妇儿,那当然再好不过,只是一定要漂亮点才称我的意。”

    二太太道:“瞧瞧,他们这宋家的爷们,原都是看人脸蛋的主。一听说找媳妇儿,先要漂亮的,也不害臊。”

    三太太道:“老二家的,你一个长辈,还促狭晚辈,倒也是不害臊。”

    话音刚落,狗剩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哎哟,我倒是忘了一点。伯母,找漂亮的固然要紧,但最重要的,还是能生孩子……”

    这话一说,屋里顿时静了下来。二太太的脸色一变,匆匆瞥了三太太一眼。

    狗剩敏锐的注意到,三太太的手暗中猛的一紧,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他的话实在太过刻薄。整个宋家甚至整个渭城乃至吴国,谁不知道,宋三太太嫁入宋家门楣二十年,至今一无所出,几乎成了天大的一个笑话,连累的她娘家族人都抬不起头来。但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哪怕是旁敲侧击,也有着指桑骂槐的阴损恶毒。屋子里照看香炉侍立一旁的几个小厮下人都呆呆的愣住了,面色苍白阴晴不定,目光闪过狗剩,各个暗自心惊。

    这……这七少爷,说话也太难听了吧。

    紫云丫头更是娇躯一震,吃惊的望着狗剩,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而狗剩说这话的动机,却是很简单很简单。

    狗日的凭什么你能穿金戴银活的无比滋润,我妈却穷困潦倒比狗还惨?

    狗剩脸上有一丝笑闪过,他不慌不忙的站起身子,道:“眼看都晌午,小侄就不打扰二位了,先告辞,得了闲空,再来给二位请安。”

    这话更是说的不伦不类,拱了拱手扭头便走。紫云吓了一跳,匆匆朝两个太太福了一福,跟在他后头走了出去。

    外面有阳光刺眼,春风拂过。狗剩伸了一下腰,眼梢眉角都是笑意,看着紫云,道:“很爽!”

    紫云啊了一声,纳闷的盯着他,心想少爷该不会是得了失心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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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上路和上路

    屋子里的芝兰香依旧在缓缓腾出一丝丝柔软的白线,香气清幽飘荡,回绕在两位太太的鼻翼。二太太凝视着门外倾斜的天光,半响,才无力的挥挥手,道:“你们出去吧。”

    屋子里的小厮和下人们躬身告退。

    三太太紧皱着眉头,忽然无预兆的哭了起来,嘤嘤泣泣,如怨如诉,断断续续道:“二姐,你看,你看……这孩子刚刚回到宋家,就这样的充满戾气,完全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往后的日子,我可怎么过……”

    仿佛是受不了三太太这样的柔弱不堪,二太太不耐烦的道:“一个毛头小子,你怕他作甚。好歹也是宋家的正室夫人,拿出你的气势来,还能让他翻了天不成。”

    平日雍容华贵气度非凡的三太太慢慢止住抽泣,像是在回想着什么,怔怔出神。好大会儿,才轻声道:“你,你没看见他的样子吗……多像十四年前的那个人!”

    二太太忽然提高了声音:“闭上你的嘴,你不想活我可不想死。”

    三太太一惊,抓紧了手,低下头沉默不语。

    十四年前,十四年前……二太太的眼眯了起来,嘴角抿成一线。她何尝没有看出来,眼前的这个宋家七公子,不管是眉头嘴角,还是嬉笑神情,都那么的像多年前的一个女人。慢慢的,她的手微微抖起来,沉声喃喃:“那个溅人,那个溅人……”

    三太太看了一眼门口,压低声音道:“二姐,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二太太狠声道:“当年若不是你心慈手软,我早就将那溅人一刀宰了,又哪里会有今天的麻烦。”随即叹道:“没曾想,她竟然留下了一个孽种!”

    “这孩子如今回来,一定是寻仇的,倘若让他掌了权,再知道了当年的事儿,你我……”三太太仿佛是不敢往下再想,顿了一顿,又低声哭了起来。

    这哭声让二太太烦闷不堪,随手将一个茶盅摔在地上,发出凄厉的破碎声。

    三太太呆呆的看着她。

    “有武陵和兰明在,那孽种想掌权,哪里有这般容易。”二太太眼中闪过狠厉的光芒:“老四操之过急,闹的满城风雨,那是他太蠢太笨。来日方长,既然回到了宋家,那便是我们的主场,真以为他能活到归谱的那一天?哼,一年的时间,杀个人又有多难?”

    三太太吓了一跳,道:“可老爷那里……”

    “就算三爷再疼这孽子,只要他一死,三爷就不得不为家族后事考虑。你想想看,到时候是一个死了的野种值钱,还是宋家的未来靠谱?”二太太冷笑一声,道:“不管是武陵和兰明谁执掌未来的宋家家主,你我都能保证安然无忧!”

    三太太皱着眉头想了想,终究点了点头,强笑道:“兰明那孩子天资聪颖,妹妹往后,还要托二姐多多照顾。”

    宋家正室夫人,不管多么的风光,多么的华贵,终究是膝下无子。

    所以,他只能将后半生的平安富贵,压在几个侄子身上。

    犹如赌博,胜似赌博。

    二太太看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瞬间温柔可亲起来,轻轻拍打着她的手背,道:“妹妹这话说的,咱们姐妹情深,自然是祸福与共同舟并济,这点妹妹大可放心。”

    正室夫人的枕头风,似乎也不可小觑。

    两位夫人相视一眼,彼此会心一笑。

    ……

    ……

    回到院子的狗剩揉了揉腿,端起紫云丫头刚刚倒好的茶水,一饮而尽,连叹了数口气。紫云却苦着脸道:“少爷,你干嘛要跟两位太太置气呢,这,这让府里的人,日后怎么说你。”

    狗剩哈哈一笑,问道:“什么怎么说我?”

    紫云撅着小嘴,道:“少爷刚刚回到家里,行事就,就这么孟浪……传到下人耳中,指不定说少爷你颐指气使鼻孔朝天呢。”

    狗剩也不接话,笑嘻嘻的问道:“那你是怎么看我的?”

    紫云丫头歪着头想了想,道:“我听好些人说,少爷自幼流落在外,是个……是个……”紫云悄悄看了狗剩一眼,鼓起勇气道:“是个放荡不羁的无赖!”说到这里,她脸上有点微红,如蚊子般讷讷:“这可不是我说的呀。”

    “我自然知道不是你说的。”狗剩歪着身子靠在椅子上,问道:“那你觉得我是不是无赖呢。”

    紫云上前将熏香点着,笑道:“之前觉得是,现在觉得不是啦。少爷如果是无赖,那今天就不会跑着到处给太太们请安了。”

    狗剩轻轻摇了摇头,暗叹这小姑娘太过天真可爱,单从请安上就能分辨出一个人是不是无赖吗?他点了点桌子,认真道:“丫头,我跟你说呀,真正的无赖可不会把这两个字写在脸上。越是道貌岸然,只怕越是无赖。”

    紫云嘻嘻笑道:“少爷说话真深奥,不过我就是觉得少爷很好。”

    这回轮到狗剩愕然了,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少爷的眼睛。”紫云也用认真的语气,点着头道:“我们乡下,以前有个游手好闲的家伙,整天偷鸡摸狗,大家都说是个不成器的无赖。可有一天这个家伙的父母病了,医生说要以至亲血肉入药,他二话不说就从身上割了一块肉下来。这下可再没人说他是无赖,相反大家还都很敬佩!少爷,我总觉得,你的眼神和那个人很像。”

    狗剩一下没憋住,喷了一口茶,哈哈大笑。

    这小女孩儿,也太纯真可爱了。对人认知哪里会像街头话本传奇里一样单以眼神下定论。难道说眼神清澈就一定没有贼心思?自己在燕国小镇的时候眼神可是清澈的和初春溪水一般透亮,不还是照样坑蒙拐骗不皱眉头?他看着紫云笑个不停,把小姑娘笑的两颊晕红,手足无措。

    半响,狗剩才止住了笑,然后拉起紫云的手,盯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很认真的道:“丫头,谢谢你。”

    为什么要谢谢呢?

    紫云不知道,狗剩也不知道。

    小丫鬟只是窘迫的抽出手来,蹲下身子拨弄熏香小炉,脸上红成火烧云,再不敢看少爷一眼。

    狗剩盯着紫云的背影,忽然想起了那个骂自己讨债鬼的女人。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是不问缘由,就是固执觉得你很好的人呢?

    狗剩缓缓呼出一口气,慢慢出神。

    ……

    ……

    宋府倚山而建,在山腰处,有一座清雅别致的竹林小筑。春风从远方而来,轻巧巧的在这里转了个弯,拂来一丝微寒的气息,却是格外怡人。

    宋家现任家主宋敬涛,此时就站在这所小筑里,临窗而立,目光睥睨着整个渭城。

    他的身后,是将狗剩从燕国接回宋家的中年男子赵铭,背上依旧背着那把大剑,犹如一尊雕像一动不动。

    宋敬涛远远望着渭城鳞次栉比的房屋和极目处的碧蓝大海,轻轻叹了口气:“那孩子,还是太稚嫩了些。”

    赵铭点点头,应道:“他不该早早对太太显示出敌意。”

    显然,在三太太那里发生的事,说过的话,已经传到了宋敬涛耳中。但他表情很平静,哪怕是刚才的叹气,都没能让这个手握宋家的男人有一丝神色变化。小筑里沉默下去,宋敬涛微闭着眼睛,感受了一会儿初春的风,才缓缓开口道:“赵铭兄弟,你觉得那孩子如何?”

    赵铭微微躬起身子,道:“坚忍不拔,唯戾气稍重。”

    宋敬涛又问:“七八年后,可扛得起我宋家大旗?”

    赵铭的身子躬的更低了些,“老爷家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宋敬涛露出了一丝笑容,道:“我给他时间,给他条件,给他所有的一切。只须他在这一年内不死,我就给他整个宋家。”宋敬涛扶着窗棂,沉声道:“若他保不住自己的命,拿什么要别人的命,更罔论保着宋家长盛不衰。”

    赵铭的心里微微一震,却恰好的保持了沉默。

    宋敬涛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笑道:“赵铭兄弟,还要麻烦你一件事。日后多看着那孩子一点,别让他还没走上路就已经上了路。”

    两个上路,意思截然不同,赵铭神色一凛,道:“是。”

    宋敬涛眯起眼,看着脚下的整个渭城,喃喃道:“今是,而昨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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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出门逛逛

    天色已经慢慢晚了,如锦的云霞在西方的天空织出一大片炫目的金黄紫红,映在海面上,更添了无数柔媚。

    渭城别的不说,论繁华倒是富甲天下。城中夜市通宵达旦,处处都有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吆喝声,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让这个以海上贸易而闻名神州的城市充满了蓬勃昂扬的生命力。街头巷尾随处可见舔着肚子的富贵商贾,店铺林立之中大手一挥,指不定打着的就是哪个腰缠万贯的主。

    夜摊之上,以烤鱿鱼最受欢迎。雨布搭起的棚子紧紧相连彼此相接,串起了整个街道的一侧,煤炭的烟味和烤鱿鱼的香味交杂融汇,让无数吃客流连忘返,再加上商贩熏香醉人的杏花老酒,几乎令人拍案叫绝,大呼痛快。

    每到夜晚,就有人呼朋唤友围坐在这摊子上,烤上两串鱿鱼,叫上几壶老酒,推杯换盏喧嚣上半夜。风景独特,自非别处可比,放眼神州,哪一个地界能有这般的热闹!

    一处鱿鱼摊上,有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儿,浅白色的衣衫,不过十一二岁的青涩脸庞,正无奈的盯着身边大快朵颐的少年,脸上满是担心幽怨。

    那少年瞥了女孩儿一眼,道:“苦着个脸干嘛,赶紧尝尝,这东西我可从来没吃过。”

    女孩儿瘪起了嘴,心想你没吃过,我可是常常吃,哪有你喜欢吃就逼着别人也尽情享受的道理。心中不忿,口里却劝道:“少爷,天都已经黑了,咱们早点回去吧。要是老爷怪罪下来,我可吃罪不起。”

    少爷压根没理她,而是自顾自的呜哝道:“这叫什么名字来着,在燕国的时候怎么没听说过。”

    女孩儿不厌其烦的解释道:“这叫鱿鱼,是南方海产,少爷在北方怎么会听说。若是少爷喜欢吃,回头让下人在府里做些不就是了,也值得来这种地方?”

    这女孩儿自然是宋府的丫头紫云,而那正吃的满嘴流油的少年,也正是宋家这几日的焦点人物,宋七公子宋今是。毕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丫鬟,即使年纪不大,眼光却是高的很,一看这简陋粗鄙的夜摊,心中就先厌恶了三分。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何少爷出门不去有名的酒馆客栈,偏偏喜欢到这些脏乱差的街头商贩处寻乐子。当下道:“也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少爷如果偏爱海鲜,大可以让厨房给做些龙虾鲨翅,岂不比这好吃多了。”

    狗剩嘿嘿一笑,还没说话,正掂着几串鱿鱼的小贩已经笑开了:“小姑娘是只知其一,还是这位公子懂得个中滋味。那些龙虾鲨翅不过名堂吓人,吃起来却未免小家子气,一筷子夹不得二两肉,两勺子舀不下半口汤,模样是典雅好看了,哪里有露天而坐大口吃肉一饮而尽来的痛快。公子,你说是不是。”

    狗剩笑道:“正是这个道理,大哥说的好,再来两串!”

    那小贩应了一声,手上功夫越发娴熟起来。

    紫云赌气的看了狗剩一眼,别过头去。

    街上人来人往,嘈杂的厉害,狗剩舒服的打了个饱嗝,惬意的眯起眼打量着整个街巷,忽然有点想燕国的小镇了。那小镇晚上可没这般热闹繁华,但每日生活,倒是比这里随意洒脱的多。比如随便寻一处犄角旮旯,就能脱裤子拉屎,在这里,嘿嘿,就算没人管,恐怕也丢不起那份人。

    正出神想着,忽然听到了相邻的一条街上有渐渐响起的笙箫歌乐,狗剩一愣,问道:“大哥,这声音哪来的?”

    烤着鱿鱼的那小贩嘿嘿一笑,脸上露出丝奇特的表情,压低了声音道:“小兄弟,你年纪还轻,不知道也算正常,等成了年,自然明白其中滋味了。”

    这话一说,狗剩顿时露出了会然的微笑,两个人嘿嘿不语,属于男人的特有默契散发开来。倒是一旁的紫云纳闷问道:“你们笑什么呢?”

    狗剩咳了两声,道:“没什么,跟这位大哥请教点问题。”

    好在紫云也不深究,苦着脸又劝道:“少爷,咱们还是快点回去吧。”

    狗剩才不管这丫头在喊些什么,依旧孜孜不倦问道:“大哥可知道这是哪家哪院,干些什么?”商贩手里活计不歇,低声道:“隔壁章台巷的眠月楼,赏花会呢。”“敢问赏花会是何物?”

    “楼里姑娘粉头挑些入眼的供人赏乐把玩……”“姿色如何?”“国色天香。”“恩客可多。”“如幕如织。”“同去耍耍如何?”“家里葡萄架子太宽。”“佩服佩服。”“客气客气。”

    一番对话让紫云满头雾水,不解的盯着自家少爷。

    这厢正好奇心大起的狗剩与那小哥嘿嘿笑个不停,互相拱了拱手,那小哥轻声叮嘱道:“那种地方,可是远近闻名的销金窟,公子你若不是腰包满当,还是切勿踏足的好。”

    狗剩指了指紫云,道:“谢大哥好心,这小丫头不差钱,领着她就行了。”

    小贩和紫云都不自禁的啊了一声。小贩脸上敬佩之色毫不掩饰,心想这些有钱的公子哥们果然玩的起花样,去青楼都带着丫鬟,啧啧啧啧,不同凡响不同凡响啊。

    紫云却是愣了一下,心想少爷难道还会赖你烤鱿鱼的钱不成,也值得这般大惊小怪,当下便结了账。却不料那小贩的目光更为敬佩,诺诺的接过饭钱,打个千好生送二人离去。

    紫云呼了一口气,道:“公子,你可算愿意回去了。”

    狗剩笑意不减,慢悠悠转了个圈,从一旁绕进了隔壁的巷子。紫云愣了一下,道:“少爷,那可不是回家的路。”

    狗剩也不答话,伸手拉住了紫云。小丫头脸上一红,连挣脱的力气都没了,无奈之下只能被这个不像少爷的少爷拉着往前走。

    绕过一排房屋,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入眼处是一座拔地而起的阁楼,灯火通明,人潮汹涌。门口搭了一个大大的台子,皆用红毯铺垫,四周撒满粉色桃花瓣,其中放着四个朦胧的屏风,灯光流转,看不真切。那台子下面有两排椅子,椅子旁有红木小桌,上面放着瓜果拼盘之类的小吃点心以及茶水。后面则是一片空地,已经被人挤得水泄不通。

    狗剩嘿了一声,叹道:“这倒是长见识了。”

    紫云抬眼一瞧,那阁楼正中挂着三个字:眠月楼!顿时间被臊的满脸通红。虽然她年纪不大,且常待在宋府大门不出,可从下人的言谈中也了解到了这眠月楼是怎么个意思。风月之地,寻欢之所,这是文人的叫法,换的通俗一点,眠月楼就是——妓院!

    紫云丫头忿怒的看了一眼狗剩,委屈道:“少爷你怎么能来这。”

    狗剩笑道:“少爷我为什么不能来这?”

    紫云别过头,道:“这种脏地方不堪的狠,少爷你是宋家七公子,自然要自重身份!”

    听到一个小丫头跟自己正儿八经的说“自重身份”四字,狗剩不禁无语半天。想了想,才道:“又不是进去,就在门口看个热闹。”

    紫云松了一口气,结果又听到少爷喃喃道:“等看够了,进去耍耍倒也不错……”

    紫云都快要哭了,拉着狗剩的手喊道:“少爷……”

    狗剩笑着拍了拍紫云的头,道:“行了行了,少爷跟你开玩笑的。咱们就在这看景,看完就回去,成了吧?”

    “可是。”紫云还是喋喋不休道:“老爷要是知道了……”话还没说完,狗剩干脆朝前迈了一步,紫云吓了一大跳,忙拽着狗剩道:“好了好了,我听少爷的。”狗剩这才回过头,道:“这就对了,看看嘛,又不缺斤少两的。”

    此时,那台上,已经站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

    这妇人脂粉气极浓,穿着也极为光鲜亮丽,但明显过犹不及,以致俗气了很多。狗剩笑了笑,看来神州大地任何一处青楼妓院的老鸨都是这份装扮。说来也并不是那些老鸨真的俗不可耐,相反,她们较之楼里的哪怕成名多年的花魁,都懂得怎样打扮。之所以这个样,更多的还是一种独特的营销手段。你一个老鸨若是妆容华丽光彩照人,如何凸显出各位姑娘的纤弱盈盈,楚楚动人。再说,无论哪里的恩客来这寻欢作乐,都是奔着年轻姑娘去的,一个老家伙就算打扮的再精心,除了破坏客人的审美观,还能有什么用?就算宝刀未老,那徐娘也总是半老的了……

    乱七八糟想了一番,这台上的女人已经开了口。声音倒是清脆好听,浑不似她的年龄。

    那女人先是随口诌了两句,然后慢慢从楼子里请出十来个人,坐在那两排椅子上,就手抛了个媚眼,这才正式进入话题。

    “各位客官们,各位大爷们,今儿真是我眠月楼的福气,早晨起来就听见喜鹊踏着花枝儿叽叽喳喳个不停,想着一定好事临门,这可不,华灯初上诸位就光临我这小楼了。人家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蓬荜生辉啊。”

    底下坐在椅子上的一个中年人呵呵笑道:“罗妈妈何止蓬荜生辉,蓬门估计都已半开了吧?”这女人嗔怒着啐了他一口,道:“许老板就会开我们这等人的玩笑。”

    那中年人又笑了两声,喝了口茶,道:“云妈妈也莫说这些场面话了,大家都是常客,直接开始便是。”

    中年老鸨应是点头,细声慢语道:“许老板说的是,咱们眠月楼的赏花会到如今已经办了十多个年头,托各位大爷的福,眠月楼依在,赏花会常开。今日呢,咱们楼子里精心挑选了八位姑娘,数字吉利,这姑娘们也个顶个的花容月貌才艺双全。保管大爷们乘兴而来,尽兴而去。至于那些走不动道的爷们儿,咱这里头女儿香也能让诸位安安稳稳睡个好觉……闲话不说,还是老规矩,价高心诚,看哪位大爷心疼咱这姑娘们了。”

    言罢,这中年老鸨一步三扭的下了台,狗剩恍然点点头,终于看出点意思来。

    敢情这就是个较高者得的卖场。

    狗剩睁大眼睛,脸上露出一丝欣赏的笑容。一般青楼,是绝对不会把皮肉生意摆在这明晃晃银子之上,即使馋的不行,吃相也要好看。比如办个诗会啊,开个花魁擂台啊,总之要在贪色敛财的本质上盖满一层吟风弄月的雅致外皮。像这眠月楼一般毫不避讳直白的伸手要银子,倒是从来没见过。

    其实狗剩并不了解渭城民风。这里的百姓商贾并不像那些传承多年的士族一样内敛含蓄,很多人只坚信实务行动,对那些所谓的吟风弄月虽不排斥,但也不甚逢迎。所以这眠月楼也深受其影响,要的就是一个干脆痛快,你想脱衣服前跟那些老爷们聊一聊诗词曲赋,八成会换来一个脱手的巴掌。

    不过这点倒是让狗剩深以为然,笑吟吟的看着场内赏花会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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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金缕曲

    眠月楼前的台子上,有四个不大不小的屏风,看起来似乎不成什么样子,但等到四个姑娘聘聘袅袅走上台时,底下的观众才看出点趣味。俗话说的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抢,抢不如抢不着。直白的将女人放在你面前,哪怕再倾城倾国,最多惊鸿一瞬;但若是朦朦胧胧遮上点什么,就算是姿色平平,也能勾搭的人心痒难耐。浸淫此道多年的老鸨,果然深谙男人这点小心思,这四个屏风不高不低正好将姑娘们遮住,透过灯光只能看到一个绰约曼妙的身姿,长相如何风采怎样,却是一点都看不真切。不过这并不妨碍底下的男人们浮想联翩,只看一个个会心的笑脸,就知道这一手玩的漂亮,甫一开场,便抓住了在座众人的心口嫩肉,场间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那老鸨微微一笑,道:“从右向左,四位姑娘分别是桃夭、莲清、桂幽、梅凌。各位,看的如何了,若有中意的,大可以马上出价。”

    紫云那丫头红着脸,显然也是被这难得一见的光景吸引住了眼神,忍不住喃喃问道:“这些名字好奇怪啊。”

    狗剩微微一笑,轻声道:“哪里是本来的姓名,不过是青楼为了增加噱头的而改的艺名。桃、莲、桂、梅,四季花名罢了。”

    紫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问道:“那为什么要改姓名呢?”

    狗剩耐心解释道:“这就像你出门买个瓶子。一样的青花瓷,是叫幽兰玲珑好呢,还是直接叫摆在门口瓶好?同理,这个姑娘如果真名是王翠花,难不成还要站到台上大声吆喝一遍翠花?再好的闲情逸致也被毁成渣了,更不要谈什么赚银子。”

    紫云掩嘴笑道:“少爷说的真俗气。”

    狗剩叹了一口气,道:“非是少爷我俗气,而是这一买一卖的事儿,本就俗气。”

    那老鸨的声音刚落,就看到坐在边上的一个发鬓微白的胖子抬手喊道:“桃夭,五十封。”老鸨的脸立马堆成了深秋的菊花,一封十两,这五十封,自然就是五百两。胖子的出手,不可谓不阔气,开门即红,让老鸨对这次的赏花会充满自信。

    胖子身旁的另一个和他年纪差不了多少的人却不甘示弱,紧接着举手道:“六十封。”

    那胖子脸色微变,哼了一声,道:“顾老爷子,你跟我抬什么杠,要想得抱美人归,直接喊到一百不就完了。”这人也不答话,摇头晃脑点着桃夭隐在屏风后的影子,道:“桃之夭夭,谁不想一亲芳泽?”

    这胖子瞪了他一眼,吐了口痰,直接抬手喊道:“一百封。”

    老鸨笑的简直合不拢嘴,恐怕她最愿意看到的,就是这些满脑肥肠的有钱人吃醋互妒。果然,这边喊了一百封,那边毫不犹豫的就加至了一百一十封。

    巧的是,又只是多了十封,这回任谁都能看出来这分明就是跟胖子故意较劲。那胖子恨恨盯了他一眼,道:“一百五十封。”

    旁边的那人哈哈一笑,自嘲道:“哎呀,齐老板家财万贯,真是让人不佩服都不行。也罢,我家葡萄架子搭的高,就不跟齐老板争这份艳福了,祝齐老板一柱擎天长枪披靡。”

    那胖子得意的笑了笑,四下望望,见无人再和自己争抢,便朝着老鸨挥了挥手。

    那老鸨会意,当下派出两个模样清俊的小厮将屏风后的桃夭姑娘牵至楼里,安置在二楼雅间,只等着赏花会结束,便任由这胖子自行采撷了。

    狗剩看的有趣,不禁呵的笑了一声。紫云丫头皱着眉头道:“少爷笑什么?”狗剩点了点志得意满的胖子,道:“我笑这胖子是个大傻瓜,他身边的那老家伙明摆着没安什么好心,纯粹是故意激将,好坑他银子。可怜这胖子真就任由他牵着鼻子往坑里跳,这样蠢笨的人,还不好笑?”

    紫云看了一眼桃夭渐渐远去的背影,不解道:“少爷是说那女的值不了这个价钱?”

    狗剩道:“先不说值不值这价钱,像这样的花会,真正的佳人自然要留在后面。那胖子随手就抛出一千五百两,显然也是有些底气的,但第一场就泄出去不少,往后要真的碰见什么勾魂摄魄的主,就算再心急恐怕也只能望洋兴叹悔之晚矣了。”

    紫云嘻嘻笑了一声,道:“少爷,您懂得可真多!”

    狗剩脸一红,嘿嘿笑而不语。

    接下来莲、桂、梅三位姑娘的争夺果真平静很多,显然那胖子后知后觉,终于也明白了身边那老不死的险恶用心,狠狠瞪了他两眼,出手就谨慎小心多了。剩余的十来个一是没有那般财力魄力,二是对前面的庸脂俗粉不感兴趣,场面看着有点不温不火。但那老鸨的脸上却寻不到一丝不快,笑吟吟的看着众人,似乎成竹在胸格外自信。

    几番叫价,这三个姑娘也纷纷花落人家,被请回楼内。老鸨嘿然一笑,竟是连上台做个总结都不用,直接挥手让众人开始下面四个花妓的叫价。

    这一下倒是令台下的众人纳闷的很,一时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都在猜想这接下来的四位到底什么来头?难不成还是新出的压箱雏儿?

    众人正在猜测,其中一个屏风后,已经站上了一个身材姣好的女人影子。看着果然多了几丝风情,那老鸨在一旁道:“绾绾姑娘,才十六岁正好年华。各位,青丝绾君心,切莫冷了姑娘的心哦。”

    底下的众人微微点头,相视一笑。

    紧接着,便又有一个身影站在了另一个屏风后,老鸨接着道:“袅袅姑娘,眉目清朗。聘聘袅袅十三余,诸君可要好生采撷。”

    底下已经有人低低笑出声来,静待下文。

    果不其然,第三个屏风后同样很快有人影静立,老鸨笑着道:“云云姑娘,歌舞奇绝。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爷们儿们,一定要好好疼惜才是。”

    几个耐不住气的已经开始轻轻拍手,眼睛盯着最后一扇屏风,眼中闪着精光,目不转睛。

    仿佛已吊足了胃口,老鸨哎哟了一声,扶着额头道:“可真是不中用了,竟把这位姑娘芳名给忘了。唉,也罢,还是让姑娘自己出来介绍一下自己吧。”

    众人连带着正觉有趣的狗剩俱不自禁的愣了一愣,将目光投在最后一扇锦屏之上,场间静的出奇,呼吸可闻落针如雷,气氛微妙而诡异。

    这第二轮的出场比起第一轮,不但名字形式等下了番苦心,看着光影恍惚间佳人倩影便知含金量同样高出许多。但即便如此,规矩也还是得经老鸨吆喝后待价而沽才对,哪里有自行介绍自卖自夸的花样?这一下仿佛是海上用来钓鲨的钢钩嵌入了众位看客的心中,一些沉不住气的,几乎要双股离席,望眼欲穿了。

    紫云丫头不解其意,嘟着嘴道:“那老女人真笨,连个人名都记不住。”

    狗剩嘿然一笑,道:“不是记不住,而是记得太清楚,说出来反而没了意思。”

    紫云茫然的看着自家少爷,显然是没弄明白这句话的含义。狗剩也不多加解释,轻轻拍了拍她,示意不要多嘴,细心看就是。

    寂静的眠月楼前笙箫俱停,远处街巷上小贩的叫卖声似乎也变成了千里之外的轻声呢喃,夜风穿巷而过,吹动着巷子里两排嫩芽吐露的杨柳。众人屏息凝视,连眼都不眨的看着台上,似乎被拘走了魂魄一般。

    过了一会儿,众人似乎听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

    不知哪里来的洞箫缓缓吹响,婉转动听,借着月光如水般倾泻下来。

    一首《金缕曲》。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箫声悠扬缠绵,洞穿了夜色灯火,轻轻蔓延到看不见的远方。便似经年老友在耳畔低低诉说想念,你看明月长空,你听此夜曲声。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身后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然诺重,君须记……

    狗剩听的有些呆了,他自然是不懂得什么音律,不懂得什么宫商角徵。但偏偏这首曲子似乎不讲求音律,就好像是两个人对坐畅饮,嬉笑怒骂,婉约豪放,一一付在酒水之中。饮入喉咙,是灼伤喉线,还是寒彻肺腑,都是那么的刻骨铭心。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狗剩呼了一口气,忽然笑起来,忍不住猛的一拍手,喊道:“好!”

    这一声好,瞬间将慢慢出神的众人都拉回了现实。椅子上坐着的一些老爷们斜斜一瞥,见竟是那么小一个孩子,顿时都笑了起来。心道不知是谁家的小孩儿没有管好,乳臭未干便来青楼凑份子,嘿嘿,倒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那老鸨瞪了一眼站在外围的狗剩,却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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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缕曲》,选自纳兰性德词《金缕曲?赠梁汾》。)

    这一篇中,可能会有一些小小的BUG,比如,异世大陆哪来的赵州土,哪来的青眼高歌,哪来的娥眉谣诼……甚至会有人问,哪来的纳兰性德。是的,这里是一个异世大陆,本就不该有这些东西,就算有,我也应该合理的安排介绍,铺叠桥段,使之不会那么突兀。但,请各位原谅,因为情之所至,力有不逮。

    对于纳兰的喜爱,从我高一的时候就开始了。至今,也有了五年光阴。纳兰的词我不说都读过,但读的潸然泪下的,还真不少。他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活在理想与现实双重夹缝里的人,实在很容易让后世的敬仰者像林妹妹一般眼泪儿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静坐的时候,常常在想,纳兰如果活在故事中,会是什么样?梁羽生先生的《七剑》里,有纳兰的影子,才气纵横中,略带着一丝侠骨丹心的江湖豪气,比较接近我对纳兰的认知。但也觉得不妥,因为纳兰的情,没有得到诠释与剖析。当然,梁大侠不是琼瑶阿姨,自然不可能将《七剑下天山》写成《情深深雨蒙蒙》。

    可是一直偏执固执的认为,纳兰之所以为后世铭记,不因为他“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也不因为“自北宋以后一人而已”,更不因为那些“山一程水一程”的惊奇词章。若真要细细挑出一个原因,只能归于:“用情至深”这四个字上了。

    卢氏的死,是纳兰人生以及文学创作上的一个分水岭。在此之前,他哪怕有怨词,那也是带着股不羁狂放的洒脱,但卢氏难产去世之后,余下的,便只剩了“谢娘别后谁能惜”,只剩了“当时只道是寻常”。

    顾贞观有一句话描述纳兰的受欢迎程度,言道“家家争唱饮水词”,但他随后便唏嘘“纳兰心事几人知”。是的,人人都知道一生一代一双人,那谁能品味出“冷暖自知”四个字呢。现在的小男孩儿写情书为求雅致,往往填上一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但真正能契阔生死的,掰着指头数也没有两个。可纳兰,却真真正正诠释了这句话的含义。无论是清明尽,纸灰起,还是独立残阳的细细思量,都充满了对亡妻的怀念眷恋,这一点,足以让混迹夜店嬉笑怒骂的现代人汗颜无语了。

    写《大雪》的时候,常常在想,这个故事里,一定要有纳兰的影子。我自有对自己斤两的认知,明白就算咳出血来,也无法将纳兰融入故事里,他那个人,那个情感,不是我所能够叙述,也不是我所能动笔捉摸的。但朦朦胧胧里,总觉得应该带一点意味儿,哪怕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也是好的。想了很久,终于下了决心,要将纳兰词摘上一两句,充入故事中,哪怕显得不伦不类,哪怕无病呻吟,也是好的。

    哈,这种畸形的文化诉求,当真是没有理由的。

    北京的纳兰故居,如今已是宋庆龄故居,我是从没去过的,但常常在地图上搜寻它的痕迹。我想,如今去那里的人,导游一定会谆谆教诲向宋庆龄女士学习,但从古旧的砖岩上,也一定能感受到一丝纳兰的气息。

    海棠花开依旧,望诸君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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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立碑望君坡

    一曲完毕,第一轮散去千两白银的胖子忍不住高声叫了起来:“这最后一位姑娘,到底是谁啊?罗妈妈不要再吊咱们胃口,我可受不了啦!”

    众人哄堂大笑,可目光却齐刷刷盯着在一旁的罗妈妈,显然是等着她将最后出头的姑娘名姓由来道出。罗妈妈倒也不着急,先是向众人款款行了一礼,这才笑吟吟的道:“这位姑娘啊,说来大家也都是认识的。不过姑娘以前可是卖艺不卖身,如今既然委身到了咱们赏花会,各位老爷们,若是不够心诚,那姑娘家可不依。”

    说罢环视一眼台下的众人,轻声道:“这最后一位,复姓绵延!”

    狗剩一愣,心想这叫什么事儿,单说个姓就完了?

    岂不料台下已经有数口倒吸的冷气,随即嗡的一声,沸反盈天,整个眠月楼前都炸开了锅!狗剩或许不知道这绵延姑娘是谁,但身在渭城,稍微有点见识的,都清楚绵延这个复姓,有多么的让人痴迷疯狂。

    这位绵延姑娘,或许并不是最漂亮的,也算不上最富风情才韵,但就是让人一见之后惊为天人念念不忘甚至相思成疾。何出此言呢?渭城里有一个极为有趣的故事。两年前太守之子彭方,曾看了一眼这姑娘,回府之后便茶不思饭不想,整个犹如行尸走肉一般,几乎成了呆滞的活死人。太守大人心急如焚,虽然恨儿子不争气,但奈何渐入膏肓,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提着银子到眠月楼请人。谁知道这绵延姑娘谱大的要死,一步都不挪,只是写了个纸条,让太守府的下人们送给自家公子。说来也怪,这太守公子得了纸条上的寥寥数字,虽然依旧沉郁,可病却慢慢的好了起来。不过再不愿待在渭城这伤心地,匆匆就迁往了京都。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关于这姑娘的事迹,在渭城中流传的实在不少。什么让慕名而来的才子诗人纷纷折戟沉沙啦,什么每天都能接到一些词作大家送来的银子只为求姑娘作个曲子啦……其中最为让人心旌摇曳的,无外乎渭城花魁的传奇了。

    渭城评定花魁,这绵延姑娘从不参加,也从不愿他人将自己评定为花魁之中。所以整个渭城的青楼行业,慢慢形成了一个约定成俗的规矩。

    那就是,每年评花魁,从无第一。

    是的,不管长得多漂亮,得了多少青睐,受了多少追捧,多么才艺双全国色天香,在渭城这一亩三分地,永远都别想得第一。

    那么就有人问了:谁是第一啊?

    不设第一。

    这点似乎说不通,但,凡是稍微对渭城青楼妓馆有点认知的人都知道,这第一不设,就是为了留给从不参加花魁评定的绵延姑娘。

    而向来被流传为眼高于顶冷傲冰霜的绵延姑娘,竟然会来到这……这赏花会?

    赏花会看着颇为热闹欢烈,但实际上,并不是什么入的了台面的盛会。参与赏花会的人,也不过是空有银钱的大老爷们而已。像绵延姑娘这般的身份名气,若真想亲身下海,大可以召集满城权贵子弟,挑一个吉利日子,好好让万人瞩目。

    所以全场除了惊讶之外,还带着一丝不解,既惊艳又茫然的盯着台上,等着谁来解释一番。

    那最后一扇屏风,缓缓有人站在其后,手中执萧,似乎还有轻纱蒙面,说不出的神秘动人。

    人影刚刚站定,台下诸人不禁都感到浑身微微一颤,似乎整个眠月楼前,整个章台巷的空气都变的孤傲凌冽起来。

    这……这般冰雪昂扬的风姿,就算远远看上一眼,那,那也是值得的啊。

    不知是谁泄出了消息,一会儿工夫,整个眠月楼已成了人山人海之势。那些喧嚣的小贩店铺也渐渐鸦雀无声,只有点点的咳嗽响起,那是激动的人群尽力压抑的兴奋。

    狗剩也张大嘴巴看着台上,喃喃道:“乖乖哟,这狗日的,可真开了眼界。怪不得那村头的臭老九常说老子是井底之蛙,原来老子当真是没见过世面……”

    紫云丫头也被惊得不知说什么好,睁大眼睛看着屏风后的人影。

    万籁俱寂,忽然听得屏风后的那绵延姑娘开口道:“刚才那位叫好的公子,请问哪里好?”

    诸人的眼光瞬间聚焦在了狗剩身上。

    狗剩只觉得这声音真是好听的很,像什么什么碎珠落玉盘,什么什么春水叮咚响,却不料刹那被万人瞩目。四处环视了一眼,有点尴尬的摸摸头,嘿嘿笑道:“随口说的。”

    屏风后的人微微点了点头,再不说话。

    众人哗然。

    这毛头小子是谁?乳臭未干胎毛未退,敢出这般大的风头!众人目光中充满了嫉恨,厌烦,但夹杂其间的,竟是还有一丝说不明道不清的艳羡味道。男人们的心啊,何尝不是同样的千回百转让人捉摸不透。或许此时正有人在心里嘀咕,凭什么绵延姑娘要跟他说上一句话,凭什么不和我聊上两句,哪怕只冷冷吐出一个“滚”字也好啊。

    老鸨这时却开了腔:“相信诸位一定有很多不解之处,不过还请见谅,绵延姑娘有过交代,关于他参与赏花会的缘由,恕无可奉告。”

    那胖子咽了口口水,问道:“那可不成,我哪知道这后面的,到底是不是真的绵延姑娘。”

    老鸨瞥了他一眼,呵呵笑道:“齐老爷,咱这眠月楼虽不大,倒也干不出李代桃僵的事儿。您要是不信,大可以离席而去啊。”

    似乎是因为已经抛出了最后的五彩绣球,这老鸨的底气十足,说话间也带了丝不卑不亢。姓齐的胖子尴尬的咳了一声,眼神变幻,正待再说句场面话,岂料另一边已经有人淡淡开口:“敢问罗妈妈,得绵延姑娘青睐,同样要使银子吗?”

    问这话的,是一个不大的年轻人,许是在三八开外,打扮也清朗脱俗许多。脸上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模样俊俏,显然是花中老手,单看这卖相,估计就能让那些深居闺阁的小姐浑身酥软一见倾心。

    老鸨哈了一声,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窦大公子。公子说的不错,这使银子自然是要使的,不过嘛,银子倒不是使在绵延姑娘身上。”

    那公子哥好奇问道:“哦?那是……”

    老鸨向着绵延姑娘所站的屏风瞥了一眼,道:“谁的银子出的最高,自然能得姑娘青睐,不过这银子,还需换成另一样事物,于几日后的清明节气,送到……”老鸨顿了一顿,眼光扫过众人,忽而展颜一笑,字字句句道:“送到望君坡。”

    望君坡?

    狗剩皱起眉头,问道:“望君坡是哪?”

    紫云丫头想了想,轻声道:“在城外印月山上,有一处青草坡,那地方倚山邻水,风景好的很。不过,就是有点……”

    “有点什么?”

    “少爷……”紫云丫头不知该怎么说,低着头略微停了停,才伸手指向站在台上只能看到的影子的几位姑娘,道:“那里是一个坟地,埋的都是这些人。”

    狗剩恍然大悟,原来是一处娼妇墓地。

    那姓窦的公子自然知道这望君坡是什么去处,眉头皱了一皱,问道:“不知要拿银子换什么事物。”

    老鸨道:“一块汉白玉六尺雕花刻碑。”

    满场顿时响起了讶然之声。

    那老鸨不管众人什么反应,继续道:“碑上,要刻着‘剪烛之墓’这四个字”

    又是一阵喧闹哗然。

    这是要让人为一个死去的娼妓立碑?

    这娼妓叫剪烛?

    紫云丫头的脸色一下变了,拉住狗剩的手,喊道:“少爷,咱们走吧,再晚一定会挨骂的。”狗剩正觉得有趣,哪里会走,反手扭住了紫云的小手,身子一动不动,饶有兴趣的看着场间众人各异的神色,口中道:“正精彩处呢,往哪走。等看完等看完。”

    紫云丫头苦着脸,奈何少爷抓的太紧,只能在哪里不住跺脚,差点就哭出来了。

    狗剩心里却在想着另一番事儿。尽管他是个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小混混,但他也知道娼妓在如今神州大陆是怎样的地位。三教九流,娼妓不入流,虽然时常有一些风月韵事传遍大街小巷,但任谁不明白,剥下可人儿的外衣,这些技女们,不过“表子”二字而已。讲什么郎情妾意共生死,道什么你侬我侬比翼飞,说穿了,不过柔情蜜意后带着笑话看这些女人的肮脏皮囊罢了。

    可现在,这个眠月楼的,让整个渭城都意乱情迷的绵延姑娘,却要恩客们去望君坡给一个表子立碑。这是在开玩笑吗?

    就算再游戏风尘,只怕也会当这是一个拙劣的笑话而已。毕竟男人们是首重身份的,不要说你是表子,哪怕从了良,不还是溅货一个?

    狗剩扭了扭有点僵硬的头,带着丝戏谑的笑看着台上和台下,嘴角勾起一丝嘲弄,从鼻孔中轻轻呵了两声冷笑。

    他身旁的紫云丫头愣了一下,仰头看着少爷,忽然想起了家里下人们常常私底下聚在一起说的小道传闻。

    咱们这个七少爷啊,听说是个烟花女子所生呢……

    紫云咬着嘴唇,用力握紧了少爷的手,挨着他靠了靠,仰起脸,再不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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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老表子

    显然,老鸨的一席话震住了在场的诸人。他们掏的起钱,更愿意为姑娘们一掷千金,但,若是说替死去的某个娼妓立碑,则就要好生思量了。毕竟都是渭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要真是花了大把大把的银子为技女做了墓碑,亲朋好友该怎么看怎么说?流言蜚语不是病,但流起来很轻易就能要了你的命。在座的,谁不是商海沉浮锦帽貂裘,对名声二字,看的估计比什么都重!

    场间很奇异的安静下来。

    老鸨的话如同锋利的刀剑,将台下的人们前后分割成截然不同的两个场景,从人声鼎沸瞬息间变成了鸦雀无声。看热闹的玩味的打量着诸人,坐在椅子上的老爷公子则皱起眉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可老鸨却依旧笑盈盈的,毫不担心。

    眠月楼前,无声沉默了许久。

    “哈!”那丰神俊朗的窦公子一合手中纸扇,发出“啪”的一声,笑了一下,打破沉默,道:“能得绵延姑娘青睐相加,就算倾家荡产又有何妨?更不要说为逝者立碑。我应了!”

    狗剩啧啧吧嗒嘴,笑道:“看不出来,还是个生吃黄瓜活劈蛤蟆的主。”

    果然,这话一出口,那窦公子身边的几个同道中人都不禁皱起眉头,相顾失色。这窦姓的公子哥,虽算不上渭城顶高的名流,但家底也是不小。靠着攀附手握海商的宋家,近些年里,也得了不少好处。如今不顾流言当众答应愿为一个娼妓立碑,实在出人意料。不过在这窦姓公子开口之后,场子里渐渐弥漫出了一丝颇耐人寻味的气息……大可以想象,你我都是来嫖的,你这厢脱口愿为青楼女子立碑,显得情义深切,可自己呢?不说话则显得薄情寡义,说话吧,谁又愿意真的把自己推到千夫横眉冷对的位置?又不像那姓窦的家伙,年纪轻轻,意气风发,说什么就是什么,毫不在意他人眼色。

    尴尬了一会儿,方才与胖子较劲的顾姓老爷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又贪婪的瞄了一眼台上绵延姑娘所站的位置,嘿嘿笑道:“我嘛,家里葡萄架子太高,这是刚刚说过的了。比不上窦公子自在随意,况且都埋进黄土大半截了,就不凑这份热闹了,啊,哈哈……哈哈。”他将茶杯放下,左右打量了两眼,微微咳道:“夜里湿气太重,老夫喘病又犯了,几位朋友,且恕老不死的先走一步。”

    胖子斜斜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顾老爷子可要好生小心,别路上喘出你的苦胆来。”

    那些看热闹的人群发出几声低低的嗤笑,顾老爷老脸一红,恨恨的盯了胖子一眼,拂袖而去。

    这边已经有人开了先河,剩下的一些也觉坐不下去,正想着瞅个好时机告辞离开,却不料胖子高声喊道:“都他妈的真汉子啊,在娘们肚子上横冲直撞的时候怎么没一个敲退堂鼓?难不成都是些须臾矮锉郎?”

    郎……名字末尾加如此后缀的,大多流行在东海倭人风俗之中。这些个倭人无耻卑劣,大肆掠夺神州沿海居民,打劫过往商船,简直是无恶不作,兴盛于海上的吴国自然对其恨之入骨。而那些倭人又有一个极其有趣的特点,则是统一个头矮小。胖子的话里“矮锉郎”三个字,自然是拿倭人做个比喻;而须臾两字,常混迹青楼身经百战的在座诸人谁能听不明白?这话说的阴损又刻薄,一下子让想离席而去的那些人脸色铁青,看胖子的眼神也充满了怨恨。但即使再过不满,却没一个人愿意顶着“须臾矮锉郎”的说法就此离席。

    狗剩一口气没憋住,哈哈大笑起来,指着胖子向紫云道:“这家伙倒是个妙人。”紫云当然没能听出胖子话中意思,只是看着少爷发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胖子见众人不再动弹,这才拱拱手,冲着那窦姓公子道:“窦公子爽朗坦荡,有情有义,真真的叫人佩服。咱老齐什么模样自己也知道,比不上窦公子风流潇洒,这绵绵姑娘是万万看不上咱的。不过,我也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主,愿意在这替公子摇旗呐喊,祝公子抱得美人归!”

    窦姓公子忙一回礼,道:“齐老板严重了,我窦健何德何能,敢让齐老板掠阵。”

    胖子哈哈一笑,道:“绵延姑娘自然是要配好男儿的,在座的,哪里还有比窦公子更好的人。过谦了,过谦了。”

    窦健这才行礼谢过。

    百十道目光重新看回台上。

    那老鸨笑道:“既然窦公子敢应下来,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就请出价吧。”

    窦健点了点头,举起手来。

    还没等他说话,忽听得场下有人阴阳怪气的呵了一声,喊道:“窦公子好大的气魄,竟是连太守府也不放在眼里!”

    这话透过人群,清清楚楚的传进了台上台下众人的耳朵里。窦健和那胖子脸色俱是一变,同时皱起眉头,转身看向密密麻麻的人群。

    太守府……

    所有人不禁想到了关于绵延姑娘的那个流传甚广的故事。

    绵延姑娘艳名远播,也有过很多脍炙人口的传奇段子。其中最为令人津津乐道的,无外乎太守之子一见倾心害了相思病的故事。只是这些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更多时候,则是被百姓所嬉笑,没几个人当真。岂不料这个当口,竟然真的有太守府横插一杠子。

    细细想想,倒也是。不管太守之子是否为绵延姑娘一病不起,这事儿,毕竟牵连上了太守府。太守大人乃天子一方巡牧,面子上的事儿总是要倍加小心特别在意的。你一个青楼技女将父母官大人的儿子勾引的失魂落魄,已经让太守丢尽了脸面,提着银子好生请你你不去,甚至连个好脸色也不给,现在倒好,干脆当街卖身?这他娘的什么道理,还有没有把太守府放在眼里了?

    看热闹的人群脸上都多了一丝玩味,心想这回太守府的跟头怕是栽到没得说了,今天的热闹,恐怕也是精彩纷呈!

    在台上台下无数人的注视下,一个瘦高的汉子沉着脸慢慢走了出来。

    这人年纪估计在而立之外,面色黝黑,是海边人常见的肤色,一双三角眼透着诡谲阴损的精光,伸着头打量了一下台上四位身影朦胧的姑娘,又回头瞥了胖子和窦少爷一眼,开口道:“真以为自己是浪迹青楼的多情郎?只怕死到临头还在温柔梦里。”

    胖子皱着眉头,问道:“敢问阁下是……”

    “太守大人府上护院秦庄。”

    窦公子呵呵一笑,道:“秦兄刚才的话在下没听明白,什么叫死在温柔梦里?”

    这汉子听得眼前人话中带着点愠恼和不快,嘴角不禁扯出了一丝微冷的笑意,眯起眼道:“窦健是吧?我听说过你,仗着和宋家有点香火情分,这两年在渭城混的不错。怎么,如今觉得自己是个人物,要和太守大人过不去了吗?”

    窦健皱起眉头,问道:“兄台这话是什么意思?”

    汉子抬起手,指向绵延姑娘的屏风,看也不看窦健,一字一句道:“我的意思是,她,是我家少爷的女人。”

    这话在明白不过,简直是挑明了说,你跟我家少爷抢女人,岂不是要跟太守大人作对?还不是自寻死路?

    人群中响起低低的议论声,连着狗剩都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小声道:“这姓窦的失算了。”

    紫云咦了一声,问道:“少爷你说什么呢?”

    狗剩解释道:“那窦健看着似乎正迷糊,但心里估计早就明白过来姓秦的话中意思。之所以问上一句,恐怕也是打着太守府自重脸面,不好将自家少爷当年的糊涂事儿说出来的算盘。只是没想到这姓秦的那么不要脸,根本不带含糊的就将事儿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回那窦健可要骑虎难下了。”说完忽然想起“仗着和宋家有点香火情分”的话来,不解的望向紫云。

    紫云丫头忙摇头道:“少爷不用问我,我一个下人,府里生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狗剩笑了笑,不再言语。

    这边针锋相对,闹的场面难堪,那站在远处的老鸨赶紧快走几步赶过来,和稀泥般笑了两声,呵呵道:“我说几位大爷,平日里也都是咱们眠月楼的常客,哪里用得着呛出那么浓的火药味儿。楼里姑娘多的是,也犯得着赌这口气?都是寻乐子的,咱们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这秦庄向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着老鸨,忽然笑道:“罗妈妈可真会说话,瞧瞧,人虽是年纪大了,这风韵倒是不减。您刚才说什么来着?要想抱得美人归,须得给一个技女立碑?呵呵,这倒是新鲜。罗妈妈,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碑啊,可不是谁都能随便立的,何况还是一个技女呢?说白了,葬在望君坡上的,哪一个不是……表子?”他最后两个字提高了音量,冷冷看了老鸨一眼,道:“您说对不对啊,老表子?”

    罗妈妈的脸色一变,手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微微缩紧。

    表子。老表子。

    这姓秦的说话也是难听到了极致。

    罗妈妈强笑一声,道:“秦大爷,您是太守的人,言行举止,总是要给太守大人留点风范吧。”

    秦庄表情不变,却反手抽了出去。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了老鸨的脸上,瞬间浮现出红肿的指印。

    “大爷我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一个老表子教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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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无父无母的无赖男孩儿,意外成为高门望族的唯一继承人;怀揣着对便宜老爹的恨,带着对世俗的不满,他该怎么样一步一步砍瓜切菜完成自己的期望,又该怎么面对错综复杂的神州风云。一个无赖的生活,一段史诗般的传奇,让我们在这个全新又古老的神州大陆上,找到关于梦想,关于生死,关于情大雪满弓刀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雪满弓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雪满弓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