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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九章、东海风云

    裴该本拟秋收之后,便即发兵攻打蒯城的张春,可是没想到这一年的收成相当糟糕。

    六月丁巳朔,突发日蚀,当时裴该尚未出兵攻打始平、扶风等郡国,便有博士上奏,说日蚀乃大蝗之象。裴该对此并不以为然,还笑问道:“其日有蚀,南北毕见,然岂有普天下皆蝗之理啊?究竟蝗在何处?”博士难以对答。

    然而就在即将收获之时,蝗虫真的来了,源头是在并州,铺天盖地直向西南方向而来,覆盖平阳、河东,直至渡过黄河……

    不过裴嶷等人就此更相信裴该有气运加身了,因为就跟三年前的蝗灾一样,裴该控制地区又只擦着个边儿。有了当年在徐州灭蝗的经验,关中地区灾情并不严重,也就冯翊、京兆东部六七县被灾而已——河南地区同样。

    遭灾最严重的是平阳,好几个县的田地都颗粒无收,百姓大多被迫离乡背井逃亡,纷纷南下,但是河东也无粮啊,因此渡河私逃到司州的就达六七万户之多——对于晋人来说,此次蝗灾不足为忧,反为喜讯。祖逖就此致信裴该,说咱们是不是趁这个机会,今冬两路夹击,一口气去攻灭了胡寇啊?

    裴该回信婉拒了。他的理由也很充分,说此番固然是天要灭胡之警,但可惜胡尚不可遽灭,为什么呢?因为咱们收成也很糟啊,再加上安置这数万流民,哪儿还能挤得出远征的粮秣来呢?而且平阳、河东被灾严重,大军入境之后,仓无所得,野无所掠,怎么可能持久?还是踏下心来,老老实实种一两年地再说吧。

    祖逖得信,明知裴该所言有理,却也不禁慨叹道:“大好良机,可惜不能掌握!”

    至于平阳方面,皇帝刘聪继续窝在后宫声色犬马,啥事儿都不管,太子、相国、大单于刘粲则赶紧召集群臣商议对策。刘粲说了:“本待秋后马肥,便发兵渡河,收复失地,然而天降蝗灾,百姓流离,军粮无着,这可怎么好啊?”

    镇西大将军韦忠拱手道:“蝗既天降,自乃上天示警,为政者当恭自反省,以求神庥……”

    刘粲双眼一眯,瞳中射出寒光:“子节所言为政者,是说孤不德么?”

    韦忠急忙摆手:“臣非此意。臣意此必去岁废太弟谋乱之余绪,相国当上奏天子,请息声色,驾御前朝,统驭百僚,始可平息天怒。”表面上说刘乂,其实指向刘聪——你身为天子整天喝得醉醺醺的,不跟群臣会面,老天爷怎么可能不发怒呢?

    刘粲明知韦忠所言有理,但他不能就此附和——一则皇帝终究是他老爹啊,为人子者岂可明言父过?再者说了,刘聪不管事儿正好,他若是哪天突然间振作起来,又把我往哪儿摆哪?于是略一颔首:“此皆废太弟之过!”

    正好刘乂下台也有一段时间啦,相关舆论渐息,而刘曜又让裴该给打跑了,则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啊?刘粲就此起了杀心……

    随即假模假式地说:“孤自当进谏天子,请驾前朝,然——此外,卿等尚有何应对之策哪?”

    太保朱纪皱着眉头说:“我今被灾,何云出征?诚恐晋寇反将趁机前来侵扰,如之奈何?”

    司隶校尉乔智明摇头道:“太保多虑了。虽然平阳、河东被灾甚重,但关中、河南同样歉收,晋寇何敢谋我?”

    朱纪道:“河东多大族,如裴、薛等多据坞堡,不从王命。彼等多年积聚,必有余粮,我若不往取,则晋寇渡河来取,恐便有谋我之力了——不如发兵夺取之!”

    太师、汝阴王刘景表示反对,说:“不可——彼等虽然割据,然亦勉从王命,若即征伐,必致人心背离。且裴氏还则罢了,薛氏垒固兵强,我军无粮,如何征讨?还是遣一介之使,命其贡献为好。”

    刘粲问道:“彼肯献粮么?”

    刘景摇一摇头,白胡子连连颤动:“亦未可知……”随即面容一肃:“即彼等肯献粮,于国家亦不过杯水车薪。臣有一言,或逆殿下之耳,还望殿下勿怪。”

    刘粲忙道:“大王三世老臣,若有所言,粲自然洗耳恭听。”

    刘景手捧笏版,大声说道:“我知殿下素忌雍王与上党郡公,然国事悬危,不可不息弭纷争,假彼二人之力……”

    刘粲一皱眉头:“如何假二人之力?”

    刘景建议说:“前雍王于大荔为竖子所败,退至上郡,遣使谢罪,殿下兴雷霆之怒,本欲黜其为民,因谋册立大典,尚未成行。如今乃可慰劳雍王,告以国中之灾,命其南下以牵绊晋寇,将功赎罪……”

    刘粲暗中冷笑,心说刘曜如今哪儿还有力量南下去打裴该啊,而就算他有力量,见我正忙慌着,他高兴还来不及哪!反正要换了我,肯定是会幸灾乐祸的。

    只听刘景继续说道:“上党郡公方灭王浚,雄踞河北,并未被灾,乃可加其爵禄,命其东进,以攻并州。并州之蝗,不弱于平阳,刘琨艰危之状,想亦不下于我,或能趁机平灭之,则可免受晋寇三面包夹。即上党郡公不能灭刘琨,亦可打开通路,使其输粮于平阳……”

    众臣纷纷附和,说这是个好主意,虽然石勒自己跑河北去了,不肯奉命东归,但终究仍然打着咱家旗号啊,而且这回等于把并州的土地、民户赏赐给他,他能不乐意吗?若有河北粮食运到,咱们起码可以踏实过完这个年。

    刘粲沉思少顷,也无他策,只得允可。于是一方面命将遣兵,牢守黄河渡口,制止流民南渡,也防备晋人来扰,一方面遣使襄国,转封石勒为赵郡公,食邑五万户,加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冀、幽、并、营四州杂夷、征讨诸军事、冀州牧,命其尽快逾越太行险塞,往攻并州。

    与此同时,他又重新起用靳准,官复原职,然后跟靳准密商——是该彻底铲除刘乂的时候了!

    平阳的使者范龛沿着黄河,经河东、河内、汲郡、魏郡、阳平前往冀州,封拜石勒。石勒接旨后,便即召聚诸将吏商议。

    自从石勒讨灭王浚之后,刘琨便即遣使襄国,劝说石勒反正,孰料石勒瞬间翻脸,竟将晋阳来使驱逐出境。刘琨大怒,即遣乐平太守焦球攻掠常山,斩杀石勒所署常山郡守邢泰,旋即为蘷安所逐;司马温峤又西讨山胡,石勒部将逯明邀击于潞城,将温泰真击退;刘琨再遣部将王旦攻中山,逐石勒所署中山郡守秦固,石勒将刘缅击败之,于望都关擒斩王旦——两家就此彻底翻脸。

    这数月间,基本上是刘琨进攻,石勒唯固守、反击而已。因为张宾劝告石勒说:“刘越石尚虑平阳掩袭其后,不敢主力来攻,些许游军,逐之不难。唯我守而不攻,则彼虽败,仍必生骄心,谓我有所惧也。则我聚势合力,寻机大举而伐,可收促起不意之效。”

    不过等到蝗灾一起,刘琨便无力再命将遣师,来侵扰河北了。相对的,石勒用张宾之策,开始在幽、冀两州(幽州仅得部分地区而已)统计户口,规定每户贡赋帛二匹、谷二斛,并逐渐将统治结构完善起来。

    今年河北地区的收成相当不错,平阳灾民也有不少向东方流亡,而并州亦无可食,于是冒险逾越太行山,往投河北,石勒命蘷安等收拢流民,分与田土耕种,旬日间即得近十万户——在原本历史上,记载其数为二十万户,但在这条时间线上,因为祖逖平定河南,分薄了将近一半儿人去。

    程遐因此在会议上又抢先发言,说:“今岁本国(指平阳等地)大蝗,并州同然,据报河南、关中郡县亦多歉收,唯我河北大丰,是乃天佑明公。自当奉旨,发兵西征,以平刘琨。若能兼领并州,则天下之强,孰过明公啊?”

    石勒望向张宾,张宾沉吟少顷,回复道:“今得流民十万户,安置于冀州各郡,赐其食粮、种籽,所费不少,新谷亦尚未入库。当趁时整练兵马,待秋去冬来,境内俱安,乃可发兵。”

    石勒问道:“刘演、邵续尚在乐陵,我若大举攻伐并州,恐其挠我之后。是否应当先东征以定乐陵呢?”

    张宾笑笑:“刘演昔在三台,尚不足为虑,况今流蹿乐陵乎?明公可遣一军压逼之,则必不能害我。况且……”顿了一顿,又说:“曹嶷朝秦暮楚之辈,前与明公有隙,复因晋人势大,乃易帜归晋。而今裴该入关,祖逖在河南,徐方唯卞壸一书生镇守耳,则彼所惧者,唯有明公。可请朝廷复召曹嶷,我亦密遣使与之联络,若能使曹嶷反正,乐陵不足平也。”

    石勒闻言大喜:“右侯此言,大得我心!”程遐一开始说应当攻伐并州,张宾后来说先不着急,等入冬后再动兵,都不出石勒本身的筹谋,所以并不在意;但招降曹嶷这招他从前没想到过,而为张宾独建其策,石勒自然高兴了。

    于是便宴请天使范龛,请他回复刘粲两事:其一,希望能够给予曹嶷重号将军与青州牧之职,召其反正;其二,我这里还要准备一下,年内必定会率师西征的,还请朝廷隐秘其事,以免刘琨有了防备。

    范龛使命达成,欢喜而去。石勒便命程遐作书,遣人秘密送往广固。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在此之前,邵续已命郗鉴渡河而南,与曹嶷重申前盟。随即郗道徽离开广固,并未即刻返归厌次,却继续南下,在开阳会见了晋徐州刺史卞壸。

    此前卞望之接纳了来自掖县等地的苏峻所率族人、百姓,安置在东莞郡内屯垦,趁机就逐步将势力向北方延展,如今东海基本平定,他便亲自率兵进抵琅琊国治开阳,遂于此处,与郗鉴故人相见。

    郗鉴一见面就说明,我才从广固过来——“曹嶷待我,阳奉而阴嫉,似有反复之意,不可不虑啊。”

    卞壸点点头:“是以君才急来会我,是欲请徐方为助,以牵绊曹嶷,巩固乐陵之守么?”

    郗鉴苦笑道:“此刘、邵二位将军之意,非我之意……”

    他说如今石勒尽占河北,兵强马壮,乐陵弹丸之地,不可能长久与之相持,倘若曹嶷再有所妄动,那彻底就是灭顶之灾了——“刘始仁每望大司空(刘琨)发兵援护,然此前数月,并州屡屡动兵,皆为羯奴所败,可知力有不逮……且若大司空势真稳固,必当直指平阳,安有余力再救厌次啊?”

    卞壸轻叹一声,对郗鉴说:“非止如此,即我亦无力往救乐陵。此前裴公将徐方精锐,多数调入关中,我可用者,唯各郡国戍卒,尚不足万。勉强可以抵御曹嶷,若羯奴南下,必为所败,安有余力北救啊?”顿了一顿,又说:“且君知我,安定地方、使民乐居,尚有一日之长,纵横疆场、摧敌破锋,本非所能——自裴公与陶将军去后,徐方竟无一名可用之将了!”

    两人对望一眼,郗鉴突然间面色一变,竟然笑起来了:“如此说来,卞君所想,与某相同了?”卞壸也笑:“却不知郗君能否说服刘、邵二位将军?”

    之所以郗鉴南下,卞壸也赶紧迎上前去,因为两人的想法是相同的,徐州和乐陵,合则两利,分则两弱,而且这个“合”字,光隔着条黄河,甚至隔着青州远远相望,是绝对不够的。最好刘演、邵续放弃乐陵,渡河南下,通过曹嶷的领地,到东莞来驻扎。如此一来,刘、邵有了稳固的后方,有了战略纵深,而徐州也有了可战之卒、可用之将。

    卞壸催促道:“此事绝不可缓,倘若曹嶷真的翻脸,君等南来徐方,途中恐为其所袭。”

    郗鉴轻轻叹了口气:“大司马(王浚)既已遇害,邵将军实有南下之意,然刘将军……尚望杀归并州,往投大司空,不能遽下决断啊……”

第四十章、公来山

    刘演本受叔父刘琨所遣,挥师进占临漳,当日为石勒所破,慌不择路,难以西归,只能暂且跑厌次去依附邵续。二人虽然都打着晋家旗号,却分属不同阵营,刘演的靠山刘琨与邵续的靠山王浚素来不睦,故而虽然邵嗣祖欣然接纳了刘始仁,愿与之共勤王事,刘演心里却始终留着个疙瘩。

    等到王浚被杀,石勒强盛,即便乐陵一郡,亦有多县归降石勒,邵续只能固守厌次、漯沃两城而已,其势岌岌可危。因此邵续就建议南渡黄河,前去投靠徐州——青州不考虑,曹嶷那路货向来首鼠两端,说不定哪天便重又降胡了——郗鉴亦持此议。刘演却盼望着刘琨挥师攻伐冀州,则他在厌次方便呼应;倘若退往徐州,那就彻底没机会返回叔父身边去啦,坚绝不允。

    最终二将遣郗鉴前往广固,探查曹嶷的动向。按照邵续的想法,倘若曹嶷从晋之心甚坚,那么有他作为后盾,即便遭到石勒大举围攻,丢了厌次,咱们也不是无路可去,乃可继续留在河北,观望局势动向;倘若曹嶷有谋叛之意,那咱就得赶紧走啦,否则遭到石、曹南北夹击,哪里还有幸理?

    刘演满心不乐意南下,但也不得不承认,邵续所虑有理,万一曹嶷背反,我别说生还并州了,估计连尸首都运不回去啊——郗君,便请为我去走上这一遭吧。

    可是郗鉴在见过了曹嶷之后,一方面派部下归告刘、邵二将,一方面自作主张地继续南下,去与卞壸接洽。卞壸提醒他,你们要想南渡,那就得赶紧动身,否则一旦曹嶷归胡,封锁黄河渡口,你们想来都来不了啦。然后又特意重申裴该对卞壸的寄望,说:“刘将军虽于缧绁中救拔郗君,然数年间,郗君为其谋划,随之自临漳而奔乐陵,还报亦足。若刘将军执意不肯南来,是既害乐陵,又伤徐方,上坏国家之事,下绝部众生路,郗君又何必与之同死呢?我将在徐州扫榻,引颈以望郗君之来……”

    倘若能够说服刘演,与邵续一并南下最好,否则的话,你还是把刘演那顽固家伙甩了吧,你既得裴大将军赏识,前程必然远大,又何必跟刘演一起玉石俱焚呢?

    郗鉴拱手道:“多承裴大将军与卞君之厚爱,妻儿一并托付。”但是没表态,他究竟肯不肯抛弃刘演。

    随即郗道徽便即启程北归,卞壸则将相关情事写成书信,遣人送往长安,急报裴该知道;同时他还派人去跟东平内史徐龛、濮阳内史桓宣,以及新任泰山太守祖济联络,相约互为犄角,共御石勒,并防曹嶷。

    郗鉴在琅琊郡治开阳停留了五天,抚慰百姓、安排人事,以恢复统治秩序。他新任命的琅琊国相,乃是东莞姑幕人(后属青州东阳郡)臧琨,字山美。

    东莞两大显姓,一徐一臧。徐静名澄之,曾经担任过州治中,永嘉之乱时与臧琨共率子弟并闾里士庶千余家南渡,客居于京口。郗鉴得刺徐州后,多方打探流亡人士,终于找到了徐静和臧琨,盛邀二人携家眷北归,收入幕下。此前即任命徐静为东海郡守,如今又任命臧琨为琅琊国相——本籍不可守牧本郡,能够在邻郡为守,也算殊荣,若非乱世,那是根本无可奢望的。

    徐、臧二人皆为老成之吏,卞望之对于他们能够稳定两郡国局面,抚安士民、恢复生产,寄予厚望,但……想让这二位领兵御敌,纯属不切实际的空想。徐州无将镇守,看似庞然大物,其实相当虚弱,因此卞壸这回写信到长安去,就央告裴该,你放几个人才回来,助我守疆吧,否则的话……“裴公是弃徐也!”

    一切安排既定,卞壸便打道而南归淮阴。最近一段时间他也在考虑,是否将徐州州治换一个地方——原本定在淮阴,是为了方便守淮,而且那时候也无力将政权延伸到淮北各郡国去;如今自己既然已定东海、琅琊,下一站是东莞,则淮阴的位置就未免太过靠南啦。别的不说,倘若羯奴或曹嶷真的南侵徐方,我身为刺史,离着前线十万八千里,会不会引发畏虏之讥啊?

    或许将州治北迁到东海郡内的兰陵或者襄贲,会比较合适一些。

    正在边走边想,突然马车外有人禀报:“郗公去而复返,来追使君!”

    卞壸闻言,先是一喜:郗道徽终于想通了,不打算再回去给刘演陪绑了么?但随即笑容便即收敛——因为他想明白了,以郗鉴的风格、品性,即便他要抛弃刘演,都肯定会先回厌次去归禀出使之事,并且把话给说明白喽。如今分手仅仅数日,郗鉴便去而复返,肯定还没能渡过黄河啊,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

    青州,已去不得也!

    急忙下车来迎郗鉴,果然郗鉴通知卞壸:“曹嶷果叛,我今归路已绝,不得已乃请依附卞君。”

    卞壸一则以喜:我有郗鉴相助,治理徐方,省多少事儿;再则以忧:没想到曹嶷这厮下决断那么快……琅琊、东海还则罢了,东莞很可能要遇警啊!

    虽说他原本就还控制不了东莞,仅仅利用一些屯垦的民众,以及联络了几家大户坞堡,名义上维持着统治而已,但若被曹嶷势力伸入东莞,就很可能隔断他和兖州之间的联系啊。急忙问郗鉴:“郗君可肯临危受命,去守东莞么?”

    郗鉴沉吟少顷,回答道:“愿得妻儿,共守东莞。”

    卞壸一把抓住郗鉴的双手:“郗君,何必如此……”

    郗鉴老婆孩子都在淮阴,等于捏在卞壸的手上,但不能算是卞某的人质,只能算是吊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两者的区别,人质你是轻易要不回去的,但若驴子坚持不肯走,主人还得把胡萝卜赏它,总不能让它活活饿死吧。

    所以说,郗鉴若是执意接走妻儿,卞壸也无可拦阻——或许换了裴该,态度会更硬气一些——大可不必以守东莞为条件来索要妻儿。郗鉴的意思分明是,我要和妻儿呆在一处,以示固守东莞,绝不轻弃之志!

    卞壸连说你这是何必呢,我又不是信不过你。郗鉴笑笑说:“非关卞君……使君事,为定人心也。”我若是孤身一人前往东莞就任,你瞧境内大族、百姓会不会信服我?一旦遇警,必然怀疑我会弃众先走,那他们还怎可能生出抗敌之心来啊?“且曹嶷素无大志,青州未定,岂敢深入徐方?我据公来山与之周旋,应无所失。若羯奴来,则不易守……还当速请裴、祖二公遣军应援,否则,使君将收我一门尸骨于公来山上!”

    卞壸说好吧,既然你有这般决心,我也不好拦着——“我今将五百兵付君。而君昔日峄山之众,多随裴大将军北伐,余者有可为卒者,亦都遣来听君之命……”估计你指挥起峄山故人来,会比较方便一些——“我归淮阴,便送尊夫人北上,与君相会。然孺子虽幼,亦可暂离母怀,还是留在淮阴为好。”

    你要万一出什么事儿,夫妻同殒,其志如此,我也拦不住,但我还是把你儿子留在安全的地方,为你郗家保留一脉骨血吧。

    郗鉴率领五百州兵进入东莞,只去郡治打了个晃,便即北登公来山,凭险立寨。

    东莞中南部横亘着太山,也就是后世的鲁山,在东莞、盖县之间,为其南峰,叫做“公来”。据说此山本名浮来,为周所分封鲁、莒二国的边境,《春秋·隐公八年》有云:“公及莒人盟于浮来。”以国君前往故,从此改称“公来”。

    郗道徽当年在峄山上屯垦、立营,安稳过很长一段时间,若非这条时间线上,石勒遣大军来攻,在原本历史中,他坚持了整整十年之久,才为后赵所迫,主动弃山而南,投归江东。所以守山郗鉴是有经验的,他自己也觉得,我上了山,比在城池里呆着,心里会更踏实一些。

    可是上山后还不久,就听说了河北的消息——厌次已降石勒!

    想当日石勒入蓟,擒杀王浚,邵续之子邵乂时为王浚督护,也被俘虏。不久前,石勒遣人游说曹嶷反正,又命邵乂写信劝说邵续投降。曹嶷见石勒势大,正在担心之际,听来使说已经上奏平阳,要给他重号将军与青州牧之职,反复权衡之下,不等平阳正经下诏,他便急急忙忙地易帜了。

    主要是裴该北伐后,来自南方的压力瞬间减轻,而北方却有石勒这条大虫虎视眈眈——尤其石勒一战而杀王浚,真把曹嶷吓得不轻。所以曹嶷琢磨着,为了避免石勒来攻,我还是从命为好,将来若是晋人势力强了,我再改换门庭不迟——玩熟了的把戏嘛,我反正是不要脸了,汝能奈我何?

    曹嶷这一易帜,立刻封锁黄河渡口,并向厌次施压。邵续正感惶恐,又接到邵乂的来信,不禁踌躇。刘演听说了这个消息后,按理说应该前去好言规劝邵续,千万不要自毁声名——你即便想伪降于羯奴,也必会留下骂名啊——然后一起商议,如何突破黄河,南归东莞为好。可谁成想刘始仁勃然大怒,不管不顾地就亲领兵马,去责问邵续,二人竟然因此而内斗起来。

    厌次城中一场交锋,刘演终为客将,苦战失利,带着亲兄弟刘启逃亡无踪了。邵续见到城内一片狼藉,真是欲哭无泪啊——如今别说石勒了,哪怕曹嶷派一支兵马来,我都难以抵御……

    刘演的妄动,反倒使得邵续下定了决心,于是遣使与石勒联络,说我愿意为你守备厌次,提防曹嶷。石勒大喜,当即封拜邵续为乐陵太守、冠威将军,允其仍镇厌次——我即将用兵于西,无暇攻打厌次,你肯降最好,即便是伪降,只要不对我后路造成妨碍,那就多容你活上几年,有何不可?

    郗鉴听说了这个消息,不禁仰天长叹,心说倒亏得曹嶷及时封锁北路,否则我若回去,估计也得跟刘演一并流亡,说不定还会被邵续给砍了……不过如此一来:“即羯奴不南,曹嶷亦必来也!”

    曹嶷初归胡汉,当然会假模假式对外用兵,以表忠心了。原本他可能渡河试攻厌次,而既然厌次已降石勒,那曹嶷就只可能对徐州用兵了。事实上曹嶷经营数年,也不过才得了三分之一个青州而已,主要就是在东莞和乐陵之间的东安、济南、齐国等地,如今所邻晋土,除了东莞,也只有兖州的泰山郡啦。

    祖济在泰山,你给曹嶷两个胆儿也不敢去打啊,若是惹恼了祖逖,别说自河南发兵来援了,即便搜集周边兖、豫各郡国兵马,七八千锐卒旦夕可得。相比之下,徐州就要虚弱多了,而且即便裴该仍把徐方当作禁脔,远隔千里,他也压根儿救援不及。

    郗道徽忙着屯积粮草,联络各家坞堡,并且竖旗募众,隔了不久,卞壸也让郗夫人带着四五百峄山屯兵来援,公来山上兵马,很快就扩充到两千多。随即青州兵果然杀到了——曹嶷遣东莱太守刘巴统领包括羌胡兵在内的五千兵马,浩浩荡荡杀入东莞境内。

    郗鉴据公来山与刘巴对战,后面彭城内史熊远源源不断运送过来军资器械。他人数虽少,器械却精,刘巴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都无法击败晋军,只得向曹嶷又请求了三千生力军,遣将绕至公来山之南,切断了郗鉴的运路,希望能够通过长期围困,攻陷此山。

    其实正如郗道徽所料,曹嶷并没有深入徐州之心,原本希望在东莞抢掠一番,占几个县城,意思意思就收手的。但郗鉴的抵抗使曹嶷很没有面子,故此指示刘巴,说你一定要攻下公来,擒获郗道徽——除非徐州大军来援,否则不准后退。

    不过无论他还是刘巴,甚至也包括郗鉴,谁都没有料到,赶来应援的并非徐州兵,而是关西兵马!

第四十一章、连石都未曾投得几枚

    裴该自然不会把徐州彻底放空喽。只是此前忙于在关中鏖战,无暇东顾,同时也考虑到曹嶷既已反正,石勒方定河北,不大可能轻易对徐方用兵,而江东就想要用兵,也缺乏足够的名义,故此才暂且搁置回援之议。

    可是等到听说石勒攻杀王浚,更将势力伸入幽州,裴该终于坐不住了。他记得在原本的历史上,石勒占据幽、冀后,便即逾越太行,去击败了刘琨,然后掉过头来再打曹嶷——徐州,且提不上议事日程哪。

    然而历史已然改变,好比说原本石勒攻三台、逐刘演,就是在灭王浚和取并州之间事,但在这条时间线上,那厮却先攻占了临漳,然后才奇袭蓟城——可笑的是,侄子都让人打跑了,刘琨竟然还为其卑辞所惑,以为石勒会肯降晋……

    再加上裴该自从北伐后,与程遐的暗中联系次数便疏,而若没有他的亲笔信,你以为谁都能从程子远嘴里掏出重要情报来的么?遑论施加以影响。裴该知道自己拉石勒、张宾——尤其是张孟孙——仇恨拉得挺稳,深恐那二位宁可冒着天时不对、地利不足、人和不附的风险,先下徐方,要把自己根基给铲喽,仅靠卞壸、熊远等书生,必然难以抵御啊。

    说实话,即便郗鉴在徐,裴该都未必有那么担心。郗鉴好歹从前在峄山就领过兵,见过仗,在原本的历史上,他南渡之后便即召聚江北流民,平定过祖约、苏峻之乱。卞壸呢?史书记载,他领兵上阵之日,便是父子同陨之时……

    裴该麾下兵马,如今正在大换血的时候,大量关中兵被纳入其体系之中,开始整编、训练,同时也竖旗招募雍州各国郡青壮,或入伍,或军屯,西兵的比例日益增高。相比之下,东兵——主要是徐州军,也包括了部分司、兖等州兵马——则有不少因伤退伍,而且除了部分应命,改在附近司、兖、豫置地安家外,其余的思乡之情日盛。

    照道理来说,裴该的主力多为半职业兵,基本上脱离了土地,是可以长期远征的。汉乐府有云:“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就肯定也是所谓的“六郡良家子”,而不会是临时服役的农兵。这一去六十五年(当然啦,必有夸张),转战何止万里,心中有怨吗?必然有怨;但回得来吗?谁放汝归?重要的是,即便已成普遍现象,汉军的战斗力衰弱得很厉害吗?不见得吧。

    正所谓“国恒以弱灭,而汉独以强亡。”并非虚语。

    可问题是,那必须有一个足够稳固的后方,有强大的中央政权为其依靠。如今徐方空悬于外,强敌在侧,危机频现,你怎么可能长期维持那些徐州老兵顽强的作战心态呢?其家人子女多在徐州,一旦徐州——尤其是淮南地区——遇警,他们必生逃亡之心啊!

    所以部分徐州兵,是一定要放回去的,让他们守备家乡,比带着驰骋关西更让人放心。因而当雍州各郡国基本平定后,裴该便即拣选士卒,做好了归徐的准备。

    只是,他手下兵虽不多,暂时也足敷用了,别说首批挑选出来的只有两千人,即便两三倍于此数,也不至于捉襟见肘;问题是手下合格的将领数量有限,他谁都不舍得放走啊。

    于是即召诸将商议,末位一人当即站起来说:“某不才,愿为大都督守备徐州!”

    裴该定睛一瞧,不是旁人,正是才刚升了下部校不久的苏峻苏子高。

    苏峻说:“石勒虎狼之辈,曹嶷反复小人,若相苟合,徐方必危。若彼等谋侵徐州,首取东莞,而末将乡人都在东莞屯垦,每思念之,忧心若焚——敢请大都督允可,容某回去守备东莞,必不使一贼踏入境内!”

    裴该原本对苏峻这个历史上著名反贼的印象并不大好,但随着历史因为自己的插脚而越发变得面目全非,他那点点芥蒂也便逐渐烟消云散了。终究查苏峻原本历史上的所作所为,虽然暴虐、凶残,也属晋廷逼迫下泄愤之举——这年月的武夫嘛,谁骨子里还没有点儿残暴因素存在?主要是,若非晋廷——主要是庾亮——的步步紧逼,苏子高或许就只有立功往上爬的渴望,而没有造反夺权的野心。

    这跟后来那位“宇宙大将军”,终究是不尽相同的。

    再者说了,苏峻造反,很大诱因是晋廷虚弱——明明虚弱,还要迫将,也算庾元规脑子里有屎——而我若能把这个长安小朝廷撑起来,实力起码不弱于胡,苏子高他敢轻易言反吗?庾元规驾驭不了他,未必我裴文约也不成啊。

    再加上谢风也见天儿地说苏峻的好话,说这家伙既老实,又能干,我故简拔为下部校——大都督你留心一下,这人可用。裴该心说老实肯定是假象啦,但苏峻面对强势肯暂时夹起尾巴来,也算他明智。

    如今裴该手下十多位营督、副营督,他是都不肯撒手,那么退而求其次,就只好在部校一级选人了。部校之中,能战者无过苏子高,而就历史记载来看,此人起码有统驭万军之能。因而在苏峻一再恳请之下,裴该终于应允,提拔苏峻为副营督,率领两千徐州老兵返回故乡。

    回去的这一路上,苏子高这个得意啊,有若虎归深林,龙入大海。他原本窝在长广那种偏僻地方,井底望天,还以为自己挺了不得的,等进了徐州军,才发现猛将济济,多数不在自己之下。当然啦,经过仔细观察,他觉悟到不是天下英才俱会徐方,而是裴大都督统驭得法,更重要的是,有徐州强兵扶持,即便庸将也能比旁人猛上三分哪。

    只是人杰终究还是存在的,比方说甄随,苏峻对那蛮子真是又敬又怕,又恨又畏。他心说我怎么就入了“劫火营”了呢?有那蛮子镇在上面,我要多努力才有可能出头啊?至于后来居上,超越甄随,他压根儿想都不敢想。

    故此常生换营之念——好比说“蓬山”,猛人就不多嘛;最好是“武林”,除了营督陆和能耐苦战外,你瞧下面一个赛一个的怯懦。其实高乐、熊悌之之流,放在别部里或许也能混成个名将,但在徐州军中,纯属大都督人手匮乏,否则早把他们扒拉去任闲职啦。则我若在“武林营”,一副督唾手可得也,进而超越陆和,也非空想!

    当然啦,一则为了维持自己老实人的假面具,二则谢风也待其不薄,苏峻到目前为止还只是想想而已,没敢真的去活动换营之事。

    谁想天降福缘,他竟然被晋升为副督,得以率老兵回乡——这几乎就等同于大都督允其自将一营啊!苏子高这一路上,天天咧着嘴,乐得都快找不到北了。

    此去徐方,我大旗一扬,千军万马瞬息可得。大都督在关中奋斗,我若能为其守得徐方始终不失,甚至于还有余力进取青、冀,那将来的前途还可限量吗?即便甄蛮子,他若是一直呆在大都督身边,估计都不会有我蹦跶得高吧!

    好比韩信,若始终依傍在刘邦身旁,虽号大将军,不过一高级参谋加前部督而已;一旦自将一军,破赵、灭齐、逼燕,乃得裂土封王!

    可是虽然喜出望外,苏峻同时也仍然顾念着东莞屯垦的乡人——那是他起家的基本盘啊——生怕自己还没走到地儿呢,东莞就被石勒或者曹嶷给端了,那些乡人若是尽为所俘所杀,可有多肉痛?因而他催促士卒,急急赶路。好在麾下的徐州老兵也皆归心似箭,根本不用主将催,一个个跑得飞快。

    近三千里地,才一个月便即走过,途中还接到了裴该的快马传信,说曹嶷已然易帜,可能很快便会侵入东莞,那苏峻就走得更快了。这一日来到泰山,郡守祖济遣人相迎,并且告诉苏峻,曹嶷派刘巴围郗鉴于公来山上——“我本待前往救援,惜乎境内山寇作乱,忙于平定,不克发兵。今将军来,则东莞有救矣。”

    苏峻当即通告全军,并且问:“汝等可知曹嶷何如人么?”众人都说不知。苏峻说了:“反复小人,且自命虎豹,其实不过豺犬耳。青州兵亦皆怯懦,有若妇孺,岂是我徐方精锐可比?今我率汝等前往与战,如鹰隼啄兔、猛虎餐羊,败之易若反掌——汝等勿惧。”

    众人都笑:“苏督玩笑话了,我等连胡儿都不怕,岂惧他青州兵?”至于青州兵来了多少,比咱多是比咱少,大家伙儿都不惜得问。

    苏峻见士气可用,即在泰山歇兵一日,然后轻装,沿路直奔公来山而去。刘巴自然也担心泰山兵会来救援公来山,因此一方面厚赍钱财,煽动泰山境内的山贼闹事,一方面当路下营,阻断西途。可是他坐镇盖县,才刚接到禀报,说有一支兵马,约数千人,自泰山方向汹涌杀来,急命再探,败报旋即便传到了。刘巴急忙穿戴衣甲,命士卒整列,准备前往迎击,还没出城呢,就见无数败兵沿路奔来,后面跟着气焰熏天的徐州老兵……

    刘巴立马门洞之中,急命关闭城门,只见一将策马而来,远远地拉弓一箭,他就觉得肩上剧痛,不自禁地翻身落马——那将自然便是苏子高了。

    苏峻就此生擒刘巴,夺取了盖县城,随即也不守城,率军直取公来山,一日之间连破青州兵十六垒,所杀不下千数。郗鉴在山上望见,知是援军赶到,也当即率兵杀下,并且遣人通传来将,说请稍候,郗府君即来相见。

    苏峻立马山下,四处一望,不禁仰天大笑,便问左右:“汝等看今日之战若何?”众人都撇嘴说:“果如苏督所言,易若反掌。”苏峻笑道:“大都督昔日攻克扶风,有‘游山赏花,投石打闹’之语,而我等今日之战,但赏花耳,连石都未曾投得几枚,敌便败矣!”

    这也是意料中事。苏峻带过来的都是徐州百战老兵,跟着裴该从淮阴一路杀到关中去的,战技既熟,器械也良,加上为保徐方老家,人人奋勇,士气亦极高昂。相比之下,青州兵本来素质就不高,而又顿兵公来山下一月有余,师老兵疲,哪还能剩下多少斗志啊?

    尤其苏峻从前跟曹嶷打过多年交道,那家伙有几斤几两,青州兵什么水平,他是一清二楚啊。自从见了裴该,苏子高领悟出一个道理,从来有强将才有强兵,好比韩信所部兵马,多次被刘邦褫夺,他照样一翻身又是一条好汉,连天下精勇的楚军都能频频杀给你看。所以说了,即便裴大都督把徐州人全放回来,他光召雍人从军,不用半年,又是天下无双之旅;曹嶷这货哪怕拥兵百万,哪怕足食足用、天天训练,照样不堪一击。

    而对于这般弱旅,就必须长驱直入,直接打断他们的脊梁骨;若是步步为营,让他们缓过气儿来,反倒徒增伤亡。

    且说郗鉴遣人追杀青州败兵,同时亲自前来会见苏峻。苏峻听说对方已被卞壸署了东莞郡守,不敢怠慢——卞使君所署,裴大都督岂有不肯实授之理啊——抢先见礼。郗道徽反复致谢,苏子高便命人将刘巴押解上来,交给郡守处置。郗鉴用眼角瞥了瞥刘巴,笑对苏峻说:“竖子耳,杀之恐污将军之刀,我意纵其北归,以警告曹嶷不得再来侵扰——将军以为如何啊?”既然是苏峻逮住的人,他不能自作主张,得听听对方的意见。

    苏峻说也无不可,当即伸手指着刘巴,厉声喝道:“我有数言,汝为我转告曹嶷——我乃掖县苏子高,今归来矣!本因曹嶷反正,同朝为臣,旧怨难报,每常切齿,天幸那厮今又重返胡营。汝可劝曹嶷每日清洗脸面,梳理须发,善保首级,候我往取,不必再行装扮,便可悬首示众!切切,毋自害头面,使我烦难。”

    随即下令,将刘巴剃尽须发,换穿牛衣,给他一匹瘸马,放他回广固去啵。

第四十二章、商人又来了

    徐州之正兵,最初只有“风、林、火、山”四营,再加一个部曲队——五人为伍,五伍为排,五排为队,五队为营,是一营还不到七百之众。其后陆续扩军,将原本的一营扩充为左中右三营,两千余人;再然后营下设部,则每一小营就有两千之众。如今“风、林、火、山”十二营,再加郭默“雷霆营”、北宫纯“骐骥营”、李义“灞上营”(曾在灞上整训,故此得名),以及裴该的部曲营,总兵力超过了三万。

    正兵之外,临时应役的农兵,以及新近收编麴允、索綝所部和雍州各处戍卒,即所谓的“辅兵”,则不下五万之数。

    随着军队数量的扩大,加上裴该已然入朝执政,荀崧等人便即建议,将各营扩建为师,甚至于军。根据周礼,五百人为一旅,五旅为一师,五师为一军,则一军为一万两千五百人,“王六军,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

    然而裴该却并不打算更换以“军”的名号,因为这个字国家色彩太过浓厚——换言之,我若命军,那就彻底是“中军”,是朝廷的部队啦,不是我裴某人的私兵……师、旅之名同理,故此借口新军制与古礼不尽相合,婉转地驳回了荀崧的建议。

    如今苏峻以副营督的身份,将两千徐州老兵返乡,一路上都在琢磨,我也得起个威风堂堂的营号才成,一则鼓振士气,二来也跟旧“劫火营”相区隔。可是起什么名目好呢?孙子云:“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裴大都督已命“风、林、火、山”四营,外加一个“雷霆营”,隔过了“难知如阴”,可见那名字不大好起。即便如此,说不定大都督哪天就能想出好名字来呢?我若妄占“阴”字,必为所嫉。

    那么学“灞上营”以地为名好了,叫啥呢?“徐州营”?大都督的主力皆自徐州而出,我若占了此名,大家伙儿非跟我急不可。“东莞营”?听上去不怎么威风,而且貌似只能局促于一郡之地……

    直等在公来山麓摧破了青州兵,苏峻猛然间想到,“公来”这名字不错啊。以此为名,一来纪念成营后的第一战,也是第一次大胜仗,二来么——我今来此,是不是预示着日后有公侯之份哪?

    于是便称“公来营”,传书裴该,请求允准。这个“公来营”的旗帜,则设定为青底火鸦旗——“劫火营”旗为赤底火鸦,故其鸦色黑,“公来营”的火鸦则是大红色的。火鸦是为不忘身出“劫火”——虽然自立出来,而且相隔数千里之遥,苏峻也怕甄随挑理、谢风不快——青底之意则是:我必要焚尽青州,斩下曹嶷那贼胚的首级!

    况且青为木色,木在东方,与自己所处的位置也很契合。

    苏峻摧破青州兵后,便即北进收复了剧、广等县,屯扎在青、徐两州的边境线上。郗鉴上报卞壸,卞望之即署苏峻为剧县令,领州武猛从事,使其总统徐州机动兵马——等于允许苏峻自己募兵,以充实“公来营”。

    再说刘巴战败,逃回广固,在曹嶷一再追问之下,无耐只得将苏峻之言合盘托出。曹嶷听了,虽然恼怒,却不发作,沉吟半晌,方始叹息道:“若青州俱平,何怕小小的苏子高,而今……”随即派人前往掖县,洒扫和守护苏峻祖宗的庐墓。

    至于再发兵前往徐州去报仇?他压根儿就不敢起这个念头。

    苏峻去后,裴该在长安,这一日接见了一位远来之人——正是那位吴郡出身的商人郁翎。

    裴该对郁翎很客气,还问他:“卿有字否?”

    郁翎赶紧拱手回答说:“草民亦曾读诗书,自然有字——草字子羽。”

    裴该笑一笑,便问:“子羽自蜀中来,何以奉我?”

    郁翎此前被胡军堵在黄河渡口,货物都被刘敷扣下,要他到平阳去支取酬劳,他倒是真去了,可是很快的,传言刘乂、刘曜即将挥师杀来,平阳大乱,然后又听说了刘敷被晋人所杀的消息……怎么还可能拿得到货款啊?至于派去给徐州军传递消息,想捞点儿补偿的从人,却又一去不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无奈之下,只得寻机西渡,在故汉上郡内向氐、羌收购了些毛皮、兽骨,然后南下梁州,去换蜀锦——梁州已为成汉所占,自有蜀锦出售。这回他就是带了几车蜀锦返回关中,听说裴该已执晋政,急忙战战兢兢地上门来求谒。

    一方面,身为下贱的商人,若没有官府做靠山,别说做大了,恐怕连保本儿都难,裴该这条大粗腿是一定要抱上的;但同时,裴该终究已经不是昔日守牧一州的刺史啦,贵为车骑大将军、录尚书事,他还肯不肯照应我们这些商贾呢?郁翎心里实在没底。

    然而商人向来是最喜欢冒险的,从来风险大,则收益也大,若有五倍之利,刀山敢闯,火海能越,若有十倍之利,我把祖宗骨头都能刨出来给卖喽!故此大着胆子,准备好了礼品,还是跑到裴府来投刺了。

    裴该虽然让他在门口坐等了好长一段时间,但见面之后,态度还算热情,而且竟然口称郁翎之字。郁子羽不禁连骨头都轻了三分,赶紧禀报裴该,说我才从蜀中来,备下了上好蜀锦二十匹,奉献给裴公。

    裴该闻言,轻轻“哦”了一声,却貌似不是很高兴的样子。郁翎以为他嫌礼物轻,赶紧解释说:“裴公前番北伐,入于河南,草民不慎陷身战场,而为胡寇将货物掳去,几乎一钱不名。好不容易转卖氐、羌皮毛、兽骨等,自梁州运来些蜀锦,上品唯此二十匹,余皆粗劣,不敢奉献……”这当然是瞎话喽,同样的好货色他起码还私藏着四十多匹呢。

    “今裴公既定雍州,若能容草民商队自由往来,蜀道我已打通,自可源源不断,将蜀锦供输关内——异日之奉献,必然百倍于此数也!”

    你可别嫌礼轻,我这才刚开始做蜀锦买卖,只要你肯支持我,等我把生意做大了,自然让你抽的头也会更多啊。

    裴该笑道:“我非贪卿奉献,卿若有好货,而我皆取之,则与胡寇何异啊?只是蜀锦虽美,却非长安所急需,卿贩锦来,恐怕不易卖得好价钱……”

    蜀锦是很高级的丝织品,价格也贵,可如今长安城内,多为士卒,少有平民,豪门显宦也不多——虽说是在逐渐增长之中——蜀锦的市场相当有限哪。

    “卿有一车锦,城内可销;有两车,巡回关中数月,亦有望售出;有三车,则必更东向河南,甚至兖、豫,始可尽数获值。”

    郁翎略略一皱双眉,也不得不承认裴该所言有理,但——对方话中分明有话,我得假装啥都不懂,搭腔询问才好——“若果如裴公所言……草民身家都押了蜀锦,即便不能旬月间售出,都恐有破产之虞……还望裴公救我!”

    裴该启发式提问道:“卿以为,如今关中所缺者何?”

    郁翎假装歪着头想了一想,回复道:“得非粮谷乎?”今年河南、关中,收成都不怎么好,这我是知道的。

    裴该点头:“民赖以生,军赖以成,唯有粮、盐二物。今岁关中歉收,而又不临海,不产盐,此二物才是急需,卿若能贩来,必获大利。”顿了一顿,又说:“成都素号天府,据闻数年大熟,今岁亦为平年,岂无余粮?而蜀之井盐,出货也足。卿可能为我运来么?”

    郁翎装模作样地踌躇了好一会儿,裴该都有点儿等急了,便将面色一沉:“卿有何难?”难道说是成汉控制粮、盐的出口吗?

    郁翎这才小心翼翼地回答说:“草民有下情上禀,还望裴公体察。今草民已与巴氐伪汉中太守杨虎相熟,杨虎乏钱养兵,遂许草民以物更易蜀锦,想来欲得蜀中粮、盐,亦不为难。然而……”抬眼瞟瞟裴该,这才继续说下去:“草民身家,都在这数车蜀锦上,若不能卖,实无本钱入汉中收购粮、盐等物。其次,粮与盐皆关中所需,然若草民贩来少许,不过杯水车薪,无助于裴公,且裴公必不许随便抬价……”

    裴该朝他笑笑:“卿倒晓事。”我怎么可能会允许一个商人哄抬物价,而且还是民生所需的粮食、食盐呢?不过能预先便意识到这一点,我没看错,当年在徐州打过交道的商人当中,唯有这个郁翎颇有前途啊。

    就听郁翎顿了一顿,继续说下去:“裴公若限价,则利润便低,唯大量贩运,始可保本……”当然啦,倘若只能保本,这生意你就算杀了我,我也是不肯做的——“然而蜀道难行,粮、盐等又皆重物,非数百骡马、伕役不能运送……草民实在无能为此啊!”

    裴该点头道:“卿言有理,容我思之。”也假模假式想了一想,这才说道:“不如……我将卿之蜀锦,尽数官收,再资助卿本钱,所获利润,除还本外,五五分账,如何?”

    郁翎右手拢在袖中,五指反复轮转,掐算了好半天——嗯,这么一来,貌似有点儿利润,虽然不多……但若能因此而彻底攀附上裴该,以后生意做大了,我可以再分出人手去贩运更高利润的商品嘛。况且我若和裴该合伙做生意,那别说雍州了,就算跑去河南和兖、豫,乃至徐州,还有哪个关卡敢拦啊?

    “不知裴公以何为值?五铢么?”

    裴该摇摇头,说关中没有铜矿,我花钱还得千里迢迢从徐州运来,实在也没多少富裕的了——“然长安有银,郑、夏阳、雍、漆有铁……”

    郁翎苦笑道:“蜀中并不缺铁。”

    裴该笑道:“却恐无善锻之匠人吧?”

    成都平原号称“天府之国”,独得盐、铁之利,原本制铁业是很发达的。但自曹魏灭蜀后,就把大群冶铁匠人迁至中原地区——铁矿我搬不走,但若能在四川打造出好兵器来,恐怕又易形成割据之势,不可不防,那就只能迁徙铁匠了。所以裴该才说,蜀中有铁,但是没有好工匠,我有好工匠,可以打造兵器、农具,让你运送成品过去换粮食和食盐嘛。

    大致合作方向商量定了之后,具体规划、方案,就不必裴大将军费脑筋啦,全都交付给了记室郭璞,让郁翎跟郭璞谈判去。

    要说郭璞郭景纯最近一段时间极其忙碌,连人都累瘦了整整半圈——因为裴该见天儿把他带在身边,则有任何事情吩咐,都交代郭景纯最为方便,郭璞挂着文书的名头,实际是第一大秘,管事既多,范围也宽。对此,郭璞是痛并快乐着,因为上下同僚,即便是韦鸿、胡焱这一级别的,乃至于新晋的柳习、柳卓兄弟,日常也都对他恭恭敬敬,口称“郭君”而不敢名之。

    大家伙儿私底下还叫郭璞为“记室祭酒”、“郭祭酒”——虽说记室头子是记室督,压根儿就没有祭酒这个职位。

    郭祭酒对于如今关中的财政状况,那也是洞若观文的,当下跟郁翎商谈了整整一个下午,直至明月初升。郁翎找个机会,大着胆子询问郭璞道:“裴公欲输兵器于巴贼,就不怕招惹资敌之讥么?”郭璞撇嘴一笑:“谁敢非议裴公?且今关中贫瘠,诸物不备,无奈之下,方才行此下策。巴氐癣疥之患,便与他们少许兵器,也必然无害于朝廷。”

    我要是真能把关中兵卒、百姓都喂饱了,把生产力恢复起来,还怕你们掌握了几千上万件好兵器么?

    于是第二日,郁翎就把所有蜀锦都运至官仓,裴该即日将出来犒赏百官、将吏,以收揽人心。随即郁翎便领着从人渡过渭水,前往渭城去接收银锭和才刚打造好的兵器。

    负责采矿、锻冶、制兵等事务的,乃是新近北归,投靠长安政权的河东解县人柳习,字季言。

第四十三章、农与工

    索綝时代的长安城,与其说是国家首都,还不如说是保护天子的一座大堡垒,因为他单抓军事,民政方面彻底苦手,只能无为而治。

    所谓无为而治,是指秦州之事,一任司马保妄为,雍州各郡国之事,由焦嵩、竺恢等人专断;朝廷实际只能控制长安周边的六七个县而已,尚且长吏缺乏,只命主簿、功曹,除了收粮外,啥事儿都不管。

    因此长安的财政状况才会始终不见起色,六七县之赋——还未必收得全——怎可能供应索、麴的数万大军所需?全得靠凉、秦、梁三州,和雍西、雍北各郡国的供输。而等到巴氐据梁,司马保断绝陇道,使凉州贡赋不通,再加上焦嵩等人亦谋割据,只是有一搭无一搭地送几车粮谷来应付差事,长安当即捉襟见肘,时常有断粮之虞。

    所以在原本的历史上,刘曜围城才不过三个月,便“京师饥甚,米斗金二两,人相食,死者太半;太仓有曲数饼,麹允屑为粥以供帝,至是复尽……”那么大一座城池,数万兵马所聚,竟连半年的储粮都没有……

    裴该既入长安,就必须得改变这种岌岌可危的局面,只是他也不可能凭空变出粮食来。从前的粮秣多由徐州输运,加上路途遥远,几乎把徐方给掏空了,难以为继;而祖逖在河南才刚开始恢复生产,还把大批物资用去重建洛阳宫阙,也没多少富裕的可以输入关中。好在刘曜已被赶跑,平阳方面暂时也不会向河西动兵——且有祖逖在河南牵制,只要牢牢守住几个渡口,亦可阻之于境外——裴该得到了一段恢复生产,筹集军粮的相对安稳的时期。

    不过先不着急措手——因为再怎么努力,今年的秋粮肯定就这些啦——裴该先把诸尚书郎及自己幕中下吏撒将出去,到各县去勘察土地和民众的状况。等到出征始平、扶风归来,情报也搜集得差不多了,他才与裴嶷、梁芬、荀崧、华恒等人反复商议,确定了秋后的生产计划。

    首先是农,裴该把卢志父从华阴调回来,任命为京兆太守,让他先把长安周边各县的土地、民户数量、状况统计出来,规划生产。京兆九县,原本有户口四万,如今因兵燹而殁、流者超过八成,还不足一万户,空出了大片土地。裴该下令以建兴四年秋九月——收粮之时——为限,凡无主的土地一律没之入官。超过这个期限,即便本主回来,手持田契,那土地也跟你无关了。

    然而通过调查发现,拋荒的田土当中,超过半数全都寄在各大豪门名下,这些豪门虽然大多落荒而遁,却总会留下几名成员护守祖业——就好比长社钟家,举族俱徙,还要留下一个钟声——官府前来勘察,这些成员就把田契拿将出来,说某处某处是有主的,不可妄收……

    为此裴该,也包括他所授意的梁芬和荀崧等重臣,亲自出面,花了很大功夫与各家协商,软磨硬泡、恩威并施,要求他们把名下空有田契,却无人垦种的土地暂借给官家,期以十年。

    裴该从前在徐州打土豪、分田地,在关中却不方便再搞那一套了。一则关中豪门甚多,虽然不比河南、兖、豫,比起徐州,尤其是淮南地区来,数量和等级则都要上一个台阶,裴该方欲安定人心,招揽关中士人,实不宜纯用暴力压制。

    裴该骨子里其实很瞧不起那些世家豪门,那不但是一票恶心的封建食利阶级,而且其中八成以上都是蠹虫,对国家、民生毫无裨益。但社会环境摆在这儿,他同时也不得不无奈地承认,若要安民、定国,还偏偏离不开这些家伙……这年月识字率很低,别说平民百姓了,即便寒门士子,真能通读经史的也并不多。固然通经未必能任事,但若不读经,非但眼界不广、心胸不宽,而且光来往公文你就搞不定啊,怎可能做官为吏?

    换言之,只有掌握了文字知识——先不管有用没用——才是命中注定的统治阶级,文盲国度是肯定建立不起来的。

    所以裴该才被迫要和世家做一定妥协,至于扶持寒门,使其崛起以拮抗世家之事,没办法,总得等社会一定程度上稳定了再说吧。如今寒门中若有人才来投,裴该必然青眼有加,但要他自己跑乡下去寻贤,无益于大海捞针也。

    其次就是百姓大多死散逃亡,剩下的数量太少,根本就掀不起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来,裴该想煽动农民闹革命,也缺乏足够的基础啊……

    因而只能向豪门商借田土,反正你们短时间内也雇不到人,垦不了地,不如暂借于朝廷。天子亲自下诏,尚书颁行制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着,这些田地的所有者还是你家,朝廷绝不会私行吞并。

    当然啦,若等裴该势大,朝廷稳固,说吞你的田也就吞你的田了,只要把事端维持在可控的范围内,不同时得罪所有大族,还怕你等翻天不成么?

    在这件事上,韦、杜两家做了表率。韦鸿既入裴该之幕,自不便轻易违旨,得罪上官,相反,他抢先站出来表态接受朝廷之命,会为自己乃至族人的晋身铺平道路。至于杜家,杜乂终究与裴该有亲,他本人又是个没什么主意的,裴该亲自前往探病,哄上一哄,也便欣然应命啦。

    反正只是借嘛,又不是强占。而且若非裴该北伐,直入关中,我等如今还将在南方卑湿蛮荒处栖身,这些田土与我何用啊?

    京兆大致搞定之后,裴该便又命其余各郡国从之行事。其中自然也有几家不开眼的豪门,或者主事人是愣头青,但多数家业不广,力量小弱——京兆韦、杜,安定胡、梁等二流家族都听命了,那些三流乃至四流家族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你若不允借田,正中下怀,乃可以党同叛贼焦嵩,或者勾连胡部彭卢之名,举族抄灭,不光田土,连家宅、墓地都一律充公!

    裴大都督养了这么多兵,不是吃素的,而且只要说因为某家某家不肯听从朝廷之命,军粮才会欠缺,你瞧士卒们抄起家来,乃至杀起人来会不会手软?

    田地归公,或者暂且归公之后,便择其肥美处,召聚流民屯垦,一如昔日徐州之政。经过汉末以来的长期兼并,即便没有胡乱,关中民户都有超过四成为佃,即便自耕农大多数也耕地不足,被迫要在农忙时节帮豪门打短工。很多佃农离散之后,未必还愿意再去找旧东家,自耕农则多数遗失了田契——或者被豪门趁乱侵占——等再返乡,无地可耕,便只能由官家组织民屯了。

    要知道这年月之人,大多安土重迁,老百姓除非实在活不下去了,否则是不愿意远离故土的——略阳、天水等六郡晋戎百姓因为天灾和齐万年之乱而被迫入蜀,不知道遭了土著多少的欺压,矛盾终于激发,才诞生李特的“流民大营”,有了巴氐之乱,即可为证,真所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啊!

    故此因为兵燹而逃亡的雍州百姓,大多数跑得并不远,或西入秦州——东方去不得也——或南至梁州,甚至于很多只是躲进了南山(秦岭)之中,等听说胡寇已退,关中初定,裴该又遣人专门去宣讲政策,他们陆陆续续就都回来了。只是虽然回来,却多数无田可耕,当即被官兵绑去屯垦——虽号民屯,那也是强迫性的,无田无业者一律捉捕入营,不放其在乡间游逛。

    当然啦,裴该还是给吊了根胡萝卜,许诺只要奉公守法,老实垦荒,三到五年之后便会释放出营,而且还给他们分田分地,可传永世。

    具体屯田政策的实施,一开始交给了徐渝,不过徐子垠工程为长,理民却短,他善选了适合垦殖的地区,规划了各种水利工程,但等到真的把流民掳来,该动工了,却管理得混乱不堪,逃亡者与日俱增。裴该听说之后,只得换人,命韦鸿暂代其事——地头蛇应该比较方便管那些老百姓吧。

    农业之外,就是工矿业了。关中地区原本矿产丰富,但经过秦汉以来数百年的利用,可采之矿尽其一半——更多的埋藏在地下,以这年月的技术根本就挖不出来。汉武帝于元狩四年宣布盐、铁官营,当时设置在关中的铁官共有七处,而等到东汉班固著《汉书》,于《地理志》中记载,却只余四处而已,分别为:郑、夏阳、雍和漆。

    其中郑即下邽,县城在渭北,铁矿却在渭南,距离长安城相当近便。汉光武时曾有南阳太守杜诗发明水排,借用水力鼓风冶铁,裴该前世读史,也知此事,就借着探病的机会向杜乂询问,说你家中可有相关记载,能够复制其器啊?杜乂连连摇头:“我家本自南阳迁来关中……”言下之意,杜诗既然能做南阳太守,就说明他不是南阳人啊,跟我们五百年前或是一家,但分流已久了,我家里怎么可能留存有他的发明信息?

    裴该无奈之下,只得命徐子垠从无到有,重新发明……要说中国古代的发明创造浩若星海,可惜的是官府并不重视科技——天文技术除外——加上周期性的天下大乱,很多发明都失传了。比方说张衡的地动仪,就只在《汉书》中略略提过一笔而已,后世博物馆里摆了好几种复制品,皆由书中十几字揣测而得,跟原物距离究竟有多远,谁都不清楚。再比方说指南车,据传黄帝造之以破蚩尤之雾,但到了汉代便已失传,曹魏时大发明家马钧还得重新再发明一回,然后……马钧的指南车同样也失传了。

    好在水排的原理并不复杂,在裴该的指点下,徐渝很快就再次成功发明,重启郑地的铁矿。只是管理矿山、打造农具、军器,同样用不上徐子垠,裴该便将此任授予了新近来投的柳习柳季言。魏晋铁官本归地方管理,裴该将之收归中央,仍按汉制,隶属于少府——新设金部校尉,总司天下矿藏。

    柳氏也是河东大族,本籍解县——解县梁亦不如解县柳烜赫——得姓之祖据说就是那位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柳氏在汉代本来贫寒,最多也就出过一名齐相和一名光禄勋而已,但入晋之后却不同了,原因是贾充之母即为解县柳氏……柳轨因此得任吏部尚书,其子柳景猷(以字行)曾任侍中,孙柳耆任汝南太守、柳纯任太常卿。

    永嘉乱起,时柳耆已殁,其子柳恭、柳琚仍留老家,筑堡自守,柳纯则领着一大家子先从河东逃到洛阳,继而又从洛阳逃到襄阳。等到中原初定,裴该亲自写信请他回来,老头儿还想观望风色,借口年老不良于行,只派了两个儿子柳习、柳卓入关。裴该与二子恳谈之下,感觉勉强合格,于是便命柳习担任金部校尉,柳卓入己幕为书记。

    柳习的第一件工作,就是要把长安郊外的银矿和郑地的铁矿恢复起来,下一步再考虑漆、夏阳等地铁矿——夏阳地近黄河,也方便用水排鼓风锻冶,并以水运输送铁锭,但可惜一河之隔就是胡境,多少存在着危险性;漆县道路难行,雍地近于秦州,因此也都暂且先放一放。

    除了银、铁外,关中别无矿产——其实也有,只是当时人不知道——尤其缺铜,所以裴该才说我要用钱都得从徐州发运,手头实在拮据啊……

    至于那些铁矿,都是旧矿,只要人手足够,恢复生产很方便。可是人手从哪儿来呢?裴该一方面把自家军中工匠多数暂借于柳习,去开矿冶铁,打造兵器和农具,一方面将当日因索綝而下狱的很多囚犯全都“输做左校”——左校隶属于少府,掌管工徒,换言之,专司苦役和劳改犯。

    至于历次战争所俘获的少量晋人和大批胡卒,此前就一直被逼着做苦役,但天下之苦,还有能超过挖矿的吗?老老实实都给我去挖矿挖到死吧!

第四十四章、遇贼

    裴该在关中民屯,即料民五十户为一屯,设屯司马,五屯设一典农都尉,三到五都尉设一典农校尉,或五到十都尉设一典农中郎将——各郡国皆有典农中郎将或典农校尉,秩为守、相之亚。

    那位钟声钟艾华就也当上了一名典农都尉,管着两百五十户、一千来人。他昔日在霍阳山中便曾经组织乡人种过地,经验丰富,所以领着屯民赴任的路上就一直在计算,今冬要先把窝棚建好,把水渠、沟垄给开出来,再养些家畜,明春便好播种……官府许诺贷给农具、种子,以及越冬的口粮,我不能平均分配,得看哪户能干就多分给哪户……

    倘若天公做美,明秋收成不错,我就回长安去再跑跑王氏兄弟的门路,请裴公给我官升一级。按照曹魏的前例,等到天下大定,民屯迟早是要取消的,归并入县、乡,则我若能为典农校尉或中郎将,即可转为一郡国之守相。就我这种钟氏偏支出身,能为两千石,毕生之愿足矣!

    给他划定的屯垦地,是在始平国西部,正当太白山与渭水之间,有沃土三十余顷。官方派来一排正兵协助钟声,排长姓杨,原隶“武林营”,据说还曾经参加过阴沟水之战,资格老、脾气大,并不把钟声怎么放在眼中。

    钟声倒是对这个大老粗恭恭敬敬的,不仅仅因为他秉性谦恭,更因为在族中出身低微,打小见了长辈乃至平辈,就都是这么一副德性,习惯成自然了。而且终究这千余流民,多数都是强被绑来的,不似当日霍阳山中,全是乡里,光靠自己一个人根本就没法管啊。倘若跟杨排长闹得不愉快,对方使个坏,故意放走几户,到时候上官怪罪下来,过错八成都得自己扛着,那又何苦来哉?

    他态度恭敬,又时不时将出点儿好吃的来款待杨排长等人——都是王氏兄弟酬答他的——逐渐的杨排长也就不对钟声使性了,反过来还暗示钟声,将来若得高升,也带挈带挈兄弟呗?

    这一路之上,杨排长领头,对屯民是一日三催,逼急了还上鞭子抽,希望能够早些抵达目的地安顿下来。钟声伸手拦阻,杨排长便道:“这些都是贱骨头,自家无地耕,却不肯入屯,还要我兄弟们将之绑来,若不好好收拾,将来难以管理——行路之时尚可绑缚,等到了田间地头,要其劳作,必释其缚,那还不逃跑么?都尉若心软,休看便是了。”

    完了又撇嘴补充一句:“何如我等在徐州时,屯民哪有敢生逃亡之念的?”

    钟声是不了解徐州屯垦之事,只好附和说对啊,关中之民就是刁恶——反正他自己也不是关中人。至于当日徐州民屯之时,都是从江北拉来的流民,本身离乡万里,想逃都没处逃,而目下拴着的这些流民,多数是关中土著,自易起逃亡之心,对此钟声不清楚,杨排长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杨排长还提醒钟声:“官家发下粮谷,不要轻与彼等,要彼等胆敢逃离,便只有饿死一途,如此才可将人留住。”钟声连声应承,然后悄悄地问杨排长:“阁下老家是在徐州么?前日遣归两千徐州老卒,如何不去?”

    杨排长“啧”了一声:“我非徐州人,本籍在汝南,家人都被胡寇、流贼杀尽,被迫沿淮而下,于徐州跟了大都督。此前大都督亦请祖公于兖、豫圈地,给老卒安家,但我已无家了……想着不如一直跟随大都督,搏个封妻荫子——至于妻子,目下虽缺,将来总归是会有的。”

    杨排长喝打屯民,钟声不便也不敢多管,他只好日常穿梭在屯民之间,抚老恤孤,给他们一点儿甜头吃——从来恩威并施,才能驭众嘛,他当日在霍阳山上也是这么搞的。此外还鼓舞屯民,快些赶路——“早到屯所,可免鞭笞。且若早到,我便将出粮来,容汝等饱餐一顿,歇息三日,然后再动工,岂不是好?”

    好不容易走到地方,亏得杨排长等人看管得严,竟无一户逃亡——孤身一人想逃走还是比较容易的,但这伙屯民都有家庭,谁肯弃亲私走?钟声命屯民暂歇,他领着两个兵去勘察土地,圈定了立庄的所在。好房子自然盖不起来,只命屯民砍伐小树,涂上泥,搭些窝棚以蔽风雨而已。

    至于钟声本人,则跟杨排长他们一样,暂住帐篷,打算等屯民略微空闲一些,再让他们垒土建屋。

    有了居处,下一步就是锄草、翻地,开垄、挖渠,工程量不小,好在钟声安排得宜,青壮劳作,老弱先种些蔬菜,负责缝补衣裳、准备每日饭食而已。他处事公平,加上屯民们又见此处田土肥沃,有所期盼,心也就逐渐定了下来。

    可是谁想到田才刚开了一半儿,这一日钟声正在田头监工,杨排长领着几个兵出外狩猎,想捉几只兔子来打牙祭,半道儿却空着手跑回来,还押着一名农夫。钟声问此人是谁,杨排长道:“是西面村庄之人……”随即大眼一瞪:“有贼来,将彼村抢掠一空,此人侥幸逃脱!”

    钟声闻言吃了一惊,忙问:“是哪里的贼人?可会到这里来么?”

    杨排长答道:“我已讯问过此人了,那些贼人打着官家旗号……恐怕是秦州兵。”

    钟声不禁皱眉:“秦州兵如何来我雍州抢掠?”

    跑来抢劫的,果然是秦州兵,就是张春带过来,占据了蒯城的那一批。

    想当日张春止步于蒯城,不敢继续前进,又不好退兵去见司马保,反复筹思,乃出下策,遣人到长安去谋刺裴该。当然啦,他不会光派“裴坦”一个人去,此外还有接应——倒不是想把裴坦接出来,不管是否得手,那都是“死士”,活不了的,只为打听确实消息,好第一时间禀报张春知道。

    谁想接应跑回来,禀报说刺杀失手,而且刺客貌似已经供出了幕后主使。张春闻言大惊,当即装病躺倒,随即就以病重为借口,让人舆回上邽去了。司马保措手不及,一时间也没想好让谁来接替张春,守备蒯城。

    于是城中这些秦州兵就放了羊啦,时常出城去四乡劫掠,几乎杀得周边数十里内人畜绝迹。等到近处没得可抢了,他们就尝试着更往东跑——反正距离最近的陈仓是在渭北,而且分属两国,守兵未必会肯越境、渡渭来剿自己吧?

    就有这么一支小队,一百来人,一直跑到钟声他们屯所附近,连抢了两个村子,粮食、财物、牲畜全都运走,老弱皆杀,青壮绑回去当伕役。此刻半数赶着车、扛着东西已经回去了,剩下约五十人,觉得还不过瘾,就商量着,天色尚早,咱们再往东面走个半天左右瞧瞧如何?

    消息传来,钟声大惊失色,就要派人前往武功求援,可是一来一去,两百里地,今天肯定是赶不回来啦。杨排长还算镇定,对他说:“都尉休慌,我等虽属武功,距离太远,不如遣人渡渭前往郿县,可省一半途程。”

    钟声问道:“郿属扶风,我始平国之事,彼等肯管么?”

    杨排长一瞪眼:“都是大都……朝廷土地,如何不肯管?且若彼等不肯来救,则过不在我,事后也方便向上官解释了。”

    钟声连连点头,即命人北往郿县求援。杨排长随即又说:“由此向西五里外,有渭水一条支流,水流虽缓,我等还当前出,拒水而阵,使贼不敢涉渡……”

    钟声忙道:“不可,不可。敌众我寡,岂可前出啊?还当固守才是。”

    杨排长一挑眉毛,左右一指:“此处全是田垄,哪有可据守之地啊?且若容贼人至此,屯民必有惊慌逃亡者,我等又要顾他们,又要御敌,一人哪来的四手哪?”随即摆手道:“都尉留此可也,我等自往御贼,倘若我死了,都尉便可自逃——我若不死,切勿轻弃职守。”

    他一个排有兵二十五人,派出一个去求援,然后打算留下四人协助钟声管理屯民,自己领着剩下十九人去拦秦州兵。钟声连声央告,说你多给我留几个人吧,杨排长只是不允,于是钟声便提建议:“屯民中亦多青壮,能助阁下御贼,何不携去?如此便可多留些人手于我了。”

    杨排长摇头道:“都是农夫,懂什么打仗?”

    钟声道:“聊助声威也可。且我昔日在长社故乡,守护庄院,与胡兵对战竟日,靠的也是乡下农夫啊——难道秦州兵比胡贼还厉害不成么?”转过身,就要去召聚青壮。

    杨排长一把扯住他:“且慢!那些屯民此前多欲逃亡,如今才刚定下心来,若闻有贼,恐怕瞬间星散哪!”

    钟声说你放心,我暂时不会跟他们说真话的,只说召集青壮做工,等拉过来了,看情况再说。

    于是拣选了四十多名农夫,都是二十往上、三十不足的健壮小伙儿,各执耒耜,跟着他过来。钟声使个眼色,先让兵卒们把这些农夫隐隐包围起来,然后才提高声音说道:“适才得报,有贼人前来劫掠,已将西面村庄屠尽矣!”

    农夫们闻言,无不面如土色,有几个转过头去就想跑,却被士兵们挺着长矛连声斥喝,给硬生生堵了回来。

    钟声挥舞手臂,以加重自己的语气,大声道:“汝等休慌,若想活命,只有与贼搏杀一途。昔日汝等为胡寇所逼,抛弃田土,遂至今日,难道还想逃不成么?前次逃亡,回来尚有屯所可入,尚有地耕,今次再逃,还妄想活命么?

    “汝等须知,屯所以兵法部勒,阵前逃亡者,只有斩首一途!”转过头去,装模作样问杨排长:“可是如此?”

    杨排长狞笑道:“正是!老子刀头之上,也曾砍过两个逃兵的脑袋咧!”

    钟声继续恐吓道:“汝等若逃,难道弃父母妻儿不顾么?即父母妻儿不落贼手,关中虽大,也无汝等容身之处,一旦被擒斩首,彼等也必饿死。何如奋力向前,便有死伤,我……”一排胸脯——“必养汝等妻儿老小!有违此誓,天地不容!”

    随即一指扬排长:“且有胜兵在此,昔日杀胡寇如宰鸡犬,岂惧盗贼?命汝等同去,不过相助声威罢了,岂容易死?若肯从命,可握紧手中耒耜向前,我将在屯所整治热食,还有肉脯,候汝等归来享用。若不肯从命,必不是男儿,且自家脱了裤子,给众人瞧瞧鸟有多小吧!”

    一番威逼恐吓再加利诱、激将,好不容易才把这四十多人交给杨排长,换得了七名兵卒守屯。

    可是这么一番耽搁,等到杨排长领着兵卒和农夫西行后,走出不过一两里路,还没能靠近他预设的渭水支流东岸阵地,迎面就撞见了秦州兵——人早就已经涉渡过来啦!

    一名屯所中足力较健的小兵,奉命前去求援,也不带器械,只揣了一块腰牌,与钟声临时写下的几行字,就发足向北方狂奔而去。近午时分,游过渭水,然后又跑了十多里地,才终于抵达郿县县城。

    然而果不出钟声所料,城中并不肯派发救援。

    此时坐镇郿县的,乃是新任扶风国内史卫展卫道舒,听了禀报不禁蹙眉,便问:“此是汝等始平之事,如何不去武功、槐里求援,倒来我国?”小兵急忙回禀说:“武功甚远,是来郿的两倍路程,故此……”

    卫展摇摇头:“按律,郡守剿贼不得出境,我实在无能为力也。”

    小兵连声哀恳,说您要是不肯派人救援,我们一屯上千人可能尽数为贼所掳啊!卫展倒也不是彻底怠政之官,想了一想,便即修书一封,遣快马传往始平国——先去武功,再往国治槐里,且看看谁能拿主意吧。

    小兵无奈之下,只得流着泪孤身折返,等回到屯所的时候,天色都已经漆黑了。远远地望见几点篝火,似乎还在平日的位置,也非漆黑一片,也非火光冲天,估摸着尚未被贼人所掠。这才大着胆子,一步步挨近过来……

第四十五章、我不做赵括

    大军行路,理当有先行,有合后,还有游哨遮护两翼,但扬排长率领着屯兵和农夫,只想尽快赶到渭水支流东岸,好封堵贼人的来路,而那些秦州兵则对地理不熟,又意在劫掠,故此双方都没有派人在前面哨探——

    于是就在大道之上,对面相逢,各自都吓了一大跳。

    双方隔着四五十步的距离,同时止步。屯所的农民当即哆嗦起来,朝后瑟缩,杨排长手提长刀,把刀背朝他们肩膀上一顿混乱敲打,在部下的协助下,好不容易才让这些农民站稳脚跟,并且排列起来一个四乘五的松散小方阵。他朝对面望望,就问左右:“我这几日上火,眼燥,难道是瞧错了?不是说有百余贼人么,怎么尚不足其半啊?”

    左右回答说:“排长你没看错,我眼神好,细细数过了,只有四十七人——或许其余的还在后面吧。”

    杨排长舒展一下双臂,活动活动筋骨,说:“以一敌五,颇为凶险,但若只有这四十多人,咱们一人最多打三个……”低头掐指算算,貌似这个得数没错——“倒也不至于败吧?”

    左右道:“我方尚有农夫,总数比贼人要多呢。”

    杨排长瞥了一眼旁边那些战战兢兢的农夫,摇头道:“我悔听都尉之言,带这些没鸟的废物前来,抵得甚事?只怕贼未靠近,他们倒先跑了……”顿了一顿,一咬牙关,说:“汝等且看好这些鸟人,贼既不多,且待我上前去叫阵,砍他一两个,众心或许便定了。”

    就此越众而出,手挺长刀,边走边叫:“秦州来的鸟人,都给老爷滚将回去,免吃老爷之刀——老爷刀头上,胡寇都不知杀过几许!若不肯时,且叫个有鸟的来与老爷较量看看呀!”他这“老爷”的自称,自然是跟甄随学的。

    对面的秦州兵原本见来着不过一群手执耒耜的农夫,并不以为意,可随即就见农夫背后又跑出不少兵来——为怕农夫逃跑,行路时杨排长是把他们顶在前面的——因有农夫遮挡,影影绰绰,数不清确数。众人不禁犹豫,不敢继续向前,只是聚在一处商议。

    有人说怕他何来?有人说还是暂退为好。还没等商量出个结果来,就见对面一名军士执刀而出,高呼叫阵。

    秦州兵中当即便有人端起弓来,瞄准了杨排长便是一箭射去。杨排长急忙挥起长刀来一格,将来箭劈成两段。可是随即第二箭也到了——不是前一个人所射——他被迫朝侧面一跃避开,然后是第三箭……

    杨排长再也躲不及了,不禁大叫一声,那箭正中肩窝,翻身便倒。

    秦州兵群起欢呼,屯兵这边却个个面如死灰,农夫们倒是没人逃跑——全都吓傻了,一时间腿脚皆软,还反应不过来。

    可是呼声未息,却见杨排长一个鱼跃,又再跳将起来,刀交左手,右手一把攥住插在肩膀上的箭支,狠狠将箭杆折断。他连连吸气,口中叫道:“暗箭伤人,何等卑怯!而且偌大个人竟然射不准……”一指自己的脸:“要射此处,方不会痛啊!”

    随即大喝一声:“谁射的,站出来不要走!”足下发力,挺刀便直朝对面阵列猛冲过去。

    杨排长这份后悔啊,本打算找个人单挑,亮亮自己的战技,鼓鼓己方士气的,没想到贼就是贼啊,根本不讲规矩……如今自己暴露在队列之外,想退回去,不但丢脸,而且把背卖给对方,将更凶险,那就只有冒险继续朝前冲了!

    他这一跑动起来,对面连射两箭,便都落了空,再想拉弓,人已近身。几名秦州兵急忙挥刀来砍杨排长,被杨排长闪身避过,随即狠狠一刀,正刺中一名秦州兵的肋下。

    杨排长倒没吹牛,他确实是从阴沟水畔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倘若徐州军是计首级算功,他起码都能升个队副啦。只可惜徐州军主要是计算集体功勋,他虽奋勇,在众兵中却不甚显,所以才刚爬到排长而已。

    这不是两军交战,只是小规模械斗,个人武力的作用相对凸显。要说秦州兵中也不乏勇士,但此来只为劫掠,同伴带着抢到的财物已经折回去了,自己若归,便可享用,若不得归,那不是白白便宜了同伴么?本身战意就不甚高,再见对面徐州兵中箭不退,依然执刀杀来,就有一半先自胆怯。即便不怯的,受到身旁之人影响,动作也难免有些走形……

    ——唉,怎么我上了,你们倒往后退?刚才谁射的箭?你怎么不先站出来跟他打过呢?

    就此杨排长一刀便即建功,捅得对敌之人长声惨呼。他不叫还则罢了,这一叫唤,同伴多数胆落,有几个当即掉过头去,转身便跑。

    屯兵方面则不同了,半数见到排长朝前冲,也不管那些农夫了,舞刀挺矛便即跟进护卫。左右不过数十步距离,一冲便至,双方就此厮杀在了一处。

    剩下的屯兵呼喝农夫们跟上,农夫们原本拖拖拉拉的,可是仔细一瞧,貌似己方占据了上风……随即前方传来杨排长的嘶声大叫:“都给老子上来,杀得一贼,便赏一斛麦谷、一条肉脯!”

    这些青壮农夫既然能在乱世中存活到今天,多数也都有些争竞之心,对付气势汹汹而来贼人或许不敢向前,但若对付即将败退的贼人,且还有赏赐可得,胆气便不禁略略一壮。而秦州兵见到大群农夫也将要冲近——虽是农夫,终究人多势众,而且那耒耜也是能够打死人的——当即发一声喊,无分勇怯,全都转身便逃。

    扬排长领着人一直追出去两里多地,直至渭水支流,眼瞧着剩下的秦州兵陆续跳水,泅渡而去,他才终于止步。左右问:“还追不追?”杨排长咬着牙关斥骂道:“追个屁啊,你不是说后面还有么?先把老爷抬回去……哎呦,这一箭射得还挺深,若是伤了筋,不能打斗,老爷下半辈子靠啥来活?如何还娶得了妻,生得了子?!”

    扶风的快马报至武功,武功县内尚无县令,由一名徐州军队长暂摄县事,闻讯大怒,当即领着半队之众便即前往救援。可是等他们赶到屯所的时候,都已经是第二天近午时分了……

    好在屯所无虞,只有两名农夫和一名排长受伤,倒砍翻了五名秦州兵,将尸首拖将回来,悬挂在大树上示众。徐州军队长乃请钟声代笔——因为他本是文盲,即便经过军中大补习,如今也仅仅能够识得几个字罢了,笔仍然是不会端的——行文禀报国治槐里。

    始平国相乃是裴开裴景舒,接报同样恼怒。要知道蒯城就在他始平国内,秦州兵劫掠的也皆是他始平的村落,已然多次接报,如今竟连屯所都险些遭袭……裴开当即骂道:“什么郡守剿贼不得出境?卫道舒只是怯懦而已!”

    裴景舒打小在辽东长大,其父裴武为玄菟郡守,其叔裴嶷为昌黎郡守,两郡相邻,兄弟二人不分彼此,再加上天高皇帝远,没人在乎什么不得越境的规章制度——裴嶷见天儿跑玄菟郡中去探望其兄,顺道帮忙大哥剿匪安民。

    故此裴开心里从来就没有这些旧规,再加上——裴该是我兄弟,裴嶷是我叔父,我还有什么规矩不敢破么?他心说倘若易地而处,我定会出兵救援啊,就你卫展那么多借口!

    当即上奏,弹劾卫展,随即还写信给镇守陈仓的熊悌之。裴开仗着自己姓裴,又跟熊悌之相识,信里的话说得很不客气,大意是:

    我兄弟把你安置在陈仓,所为何来?不是让你监视蒯城的张春吗?如今张春见天儿派兵在我始平国内烧杀抢掠,你隔着一条渭水,就能当作瞧不见?所谓“徐州有一熊,虏过不敢凌”,轰传天下,原来全都是放屁吗?!

    当然啦,裴开终究是读书人,用词必然要文雅得多。但他也知道熊悌之是老粗,并未骈四俪六,相信对方完全能够读得懂。

    熊悌之在陈仓每日锦衣玉食,饱餍甘肥,短短数月之间,连裤腰都已经改过两回了,原本并不打算搭理始平国内之事。可若是卫展来信还则罢了,既是裴开行文,话又说得很不客气,就不由得熊悌之不强打起精神来啦。

    他知道裴开是大都督的从兄啊,且其亲叔父裴嶷深得大都督信用,这若是裴氏叔侄在大都督面前说自己的坏话,恐怕官职禄位难保啊!

    ——高乐不就被抹下来了么?熊悌之可不想自己再跟高乐左右互易,矮上半截。

    好在他在陈仓也不是光吃喝不干活的,还是经常派些士卒出去,探查蒯城方面的动向——主要是怕张春来打陈仓。正巧士卒来报,说经过核实,张春确已病重而归,不在蒯城之中,且接替者尚未抵达——如今蒯城无主。熊悌之不禁大喜:“此天之所以救我也!”

    我大可以领着兵去蒯城下游行一回,相信在城中无主的前提下,对方未必敢出城来战,而且即便来战,众心不一,我要撤下来也很容易。如此一来,则大可以向裴开作交待了。

    于是挑选精兵一千,多备骡马——方便跑路——渡过渭水,缓缓迫近蒯城。城中竟然还派人过来问:“君驻陈仓,何以来犯我蒯城?”熊悌之喝骂道:“原是汝等来犯我雍州,占据蒯城不去,我今奉始平裴相之命,特来驱逐汝等!”顺便就问来人,你是代表谁来跟我说话的?如今蒯城之主为谁?

    对方还是打着张春的旗号,这说明城内依然无主,熊悌之心乃更定,于是继续向前,计划距离蒯城三里地后,耀武扬威一番,再原路折返不迟。

    他以为自己运气好,其实运气很糟——来使才刚返回,镇军将军胡崧奉司马保之命来镇蒯城,便恰好赶到。胡崧闻讯便道:“彼止千人,竟敢前来,分明欺我秦州无人!”当即点起五千兵马,出城迎战。

    熊悌之虽然貌似忠勇,其实毫无死斗之心,但终究是裴该一手调教出来的将领,又曾得过陶侃的指点,在用兵方面颇为谨严,自然在队伍前方撒出去了不少探马。等到探马来报,蒯城大开东门,有数千人汹涌杀出,熊悌之当场就慌了——本以为秦州兵未必敢出城来战,怎么我算错了么?

    忙问:“可探得是何人旗号?”探马回复道:“旗上书字——‘镇军将军胡’。”

    裴该原本要求徐州军中队长以上将吏都必须识字,否则不得升迁;后来把范围又扩大了,若是不能识得五六百常用字,就永远是大头兵,连伍长都未必当得上——尤其担任哨探的精兵,必须得能够认识字,才方便辨识旗号啊。

    熊悌之闻言大惊,暗骂道:“竖子竟敢欺我!”

    镇军将军品位甚高,乃是三品显职,距离重号将军仅仅一步之遥而已,司马保麾下只有一人为三品将军,就是这个胡崧。换言之,胡崧的名位还在张春之上,别说张春不在蒯城,即便他仍然滞留,胡崧既至,理论上张春也得听胡崧的……熊悌之暗道,谁说蒯城无主?还假模假式说是受张春所遣,这不是故意诓我吗?!

    他不禁想起了裴大都督曾经说过的故事——裴该闲来无事,常与将吏们讲古,好方便那些大老粗们以史为鉴——昔日秦、赵于上党相争,赵国以赵括接替廉颇,而秦人则以白起接替王齕,因为白起名高,特意命军中隐秘其事以惑敌。裴该当时就说了:“赵括非不能战,却不是白起的对手,若知当面敌将为白起,或许便不敢妄动了,不至于败……”

    熊悌之心说,难道今天我要做了赵括不成吗?!张春能不能打,我是不清楚,胡崧是否比张春能为大,我同样不清楚,但敌人故意隐瞒真实的主将,必然有其用意啊——肯定是设下了圈套,专等我来上钩!

    本来己方兵马就不多,原想仗着徐州军的勇名,吓阻秦州兵出战,谁想敌军真的开城来迎……若无十足把握,他们敢吗?如此则不必较量,高下立见——我岂可冒冒失失地继续向前啊?

    当即下令,后队变前队,咱们赶紧撤吧!

第四十五章、舍水上山

    胡崧本是安定胡氏的分支,算是那位胡焱胡子琰的从叔,故而永嘉乱起,胡氏半数随其迁往秦州,乃至北奔凉州,半数则南下避祸。胡氏大家长遣其子胡焱去面谒裴该,本也是存了狡兔三窟,多方下注的打算,然而此事却特意不通知胡崧知道。

    胡崧旧随南阳王司马模,司马模被杀后,奉戴司马保于上邽。不过他名位虽高,却并不得司马保的信重,司马保最信任之人,一是张春,二是杨次——都是当年初镇上邽时的旧将——胡崧且排不上号呢。

    为此他每常耿耿,欲立功使司马保刮目相看。此番受命镇守蒯城,到了地方一瞧,大部兵马都跟着张春回去了——终究秦州也养不起那么多兵久镇于外——剩下不过七八千众而已。即便如此,闻听陈仓军来扰,胡崧仍然点集了五千兵马出城来战,希望以众破寡,大胜一阵,好回去向司马保邀功,趁便羞臊张春一回。

    出城不远,探马来报,说陈仓兵朝来路退回去了。众将都建议就此归城,胡崧却一摇头:“若不能将彼等驱出境外,我绝不收兵!”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么着也得赶得陈仓兵渡回渭北去才行啊,而且说不定追得快些,半渡而击,照样可以打个大胜仗,有所斩获呢。

    可是看看追近,突然得报,陈仓兵并未北渡渭水,反倒折而向南,上山去了。

    胡崧闻讯不禁皱眉——此是何意啊?

    蒯城差不多是在渭水河谷的最西端。由蒯城直到岐山之间约百余里地,渭北一马平川,渭南却狭窄崎岖——北是渭水,南是南山,中间最宽阔处也不过十多里而已,宛如一条甬道。

    胡崧本以为陈仓兵既然退去,必然渡渭返回扶风国境内,可是没想到他们却上了南山了。这是啥意思?想要依山而守,与我见仗么?敌方居高临下,我等却在平地,态势颇为不利啊……虽然五倍于敌,但仰攻甚难,少有胜算。不如便从了诸将所请,我就此折返蒯城?但若我军一退,对方却又下平,如何应对?

    这真是赖蛤蟆跳脚面上,实在腻味人哪!

    熊悌之率兵不北渡渭水,返回陈仓,却转上南山,实在是出于无奈。

    因为他正在撤退途中,突然得报,说始平国相裴开率兵前来接应。熊悌之当场就蒙了——我出兵也没跟他打招呼,本打算巡游一番,等回去再通知裴开的,他怎么就会跑来接应了?

    其实裴开并无接应熊悌之的意思,他只是在发出对卫展的弹奏和给熊悌之的书信后,越想越是生气,就亲率五百兵马出了槐里,一路向西方巡查过来。本意是勘测山川之势,安抚境内百姓,谋划着如何在蒯城以东建立防线,以防秦州兵再来劫掠,没想到走着走着,眼看接近蒯城,正打算就此折返,却迎面碰上了熊悌之所部。

    裴开便即策马来与熊悌之相见,拱手相问:“熊督果然出兵去报秦州之扰了,我前日信中所言,大为不恭,就此谢罪。但不知行去可有斩获啊?”你是打赢了正在返回呢,还是仅仅去炫耀了一番武力呢?

    ——因为他瞧陈仓兵干干净净、齐齐整整,实在不象是才见过仗的样子。

    熊悌之仓促间编不出瞎话来,只得老实回答:“实未与贼见阵,因彼等出城来逆,其势甚大,故此暂退耳……”

    裴开当场就把脸给板起来了:“我还当‘徐州有一熊’实乃无畏猛将,不想遇敌不战,便即后退——卿昔日在阴沟水畔,所遇胡寇难道不势大么?敢以三千之众,逆数万之胡,难道今日连区区秦州兵都畏惧不成?”上下打量熊悌之,冷笑道:“熊督,数月不见,倒是日见丰润啊。”

    熊悌之狡辩说:“我岂畏惧秦州兵?但敌众我寡,正面拮抗不合兵法,故此稍稍退却,以寻有利地形,方便阻击之……”

    裴开继续冷笑:“我方自东来,知道由此而至武功,百五十里内,地形皆与此处相同。难道熊督计划退至武功,才可凭坚而守么?”随即扬鞭一指:“险要就在身旁,何必要退?”

    你一路朝东退,且找不到有利地形呢;可是最有利的地形就在身边,是身右的南山,你怎么没想过利用起来哪?

    熊悌之脑筋一时间没能转过来,再加上实在不敢得罪裴开,只得顺着对方的话头说:“我正有此意,唯在寻找上山之路……”转过脸去瞧瞧——“此处便可。”

    所以他纯粹是为裴开所逼,无奈之下,这才上了南山,凭险而守。实话说此举亦不合兵法——裴开终究没有实际领兵打过仗,自从投效以来,他一直呆在中军帐里做参谋来着——若被秦州兵封锁了下山的通道,一时间难以突破,恐怕这一千陈仓兵再加五百槐里兵,全都得活活渴死、饿死在山上。

    熊悌之一时间慌了神儿,被迫跟着裴开的指挥棒走,等到想明白这点,全军都已然陆续上了山了,而且山下道路上已经能够遥遥望见“镇军将军胡”的旗号……

    胡崧自然并不清楚熊悌之是被迫上山的,行至山下一打量,敌兵在南,渭水在北,而且渭北便是陈仓城……倘若陈仓再出兵前来,渡渭袭我,我被迫要在南北仅十里的狭窄地域内两面御敌,其势大为凶险——这是死地啊!

    原来如此,敌将预先设好了圈套,专等我过来钻!

    胡崧心说早知如此,我就该一听说对方上山,当即打道回城……可是后悔药没处掏摸去,再加上倘若仓促撤退,而敌军居高临下冲杀下来,我军损失必然惨重,同时也有损我胡将军的威名。于是被迫分一千人看守渡口,以防陈仓方面出兵夹击,胡崧亲率主力当道下寨,封堵山麓——怎么着也得熬过这个白天,等到夜间再徐徐撤走,敌军必然不敢来追。

    熊悌之在山上见到秦州兵立阵下寨,不禁暗叫一声苦。就听旁边裴开问道:“我看今日之势,却似马谡在街亭,舍水上山,而为张郃所围——该当如何应对啊?”

    熊悌之差点儿一口老血喷出来,心说不是你叫我上山来的么,怎么你早没想到会陷入当日马谡一般的绝境啊?都这会儿了还问我“该当如何应对”,我怎么可能知道!

    其实在裴开想来,我说上山,只是提个建议,你不是说“我正有此意”吗?你是徐州宿将,你既然说上山有利,必然有其道理啊,那么要怎样才能避免马谡一般的境况呢,想必早有筹策——有何妙计啊?我洗耳恭听。

    熊悌之原地转了两圈,狠狠地一跺脚,心说罢了,罢了,为今之计,只有拼命!希望我没有马谡那么倒霉,关键是胡崧不比张郃。然后还得假模假式给自己找理由——“马谡曾论兵法,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处于亡地而后存’,原本合理,奈何魏兵是其数倍之多……”再一想,秦州兵也是自己的数倍……不管了——“四面封堵山路,使其不得下平,乃至丧败……是其不善统驭之过。今我军士气正盛,乃可奋勇下击,无所不破!”

    裴开听得一头雾水,完全捋不清对方的逻辑,可也只好装模作样点点头:“原来如此,熊督果然善战。”

    随即熊悌之就问了:“我须坐镇山上,总筹全局,未知裴府君可肯先发击敌啊?”我今天就算死,也要先拉你垫背,还要你死在我前头!

    裴开皱皱眉头,说:“本不当辞,然……我所领槐里兵成军未久,疏于训练,恐怕难当重任。”

    他在槐里征召青壮从军,本身是按着老徐州军的条例来训练的,但一方面裴该在徐州从无到有建设军队的时代他并未亲眼见过,照本宣科,感觉上总归差了一层;再加上又不似裴该般可以用土地、家眷来牢牢牵住军心,此外还时常巡行军中,宣讲道理,鼓舞士气,故此效果不彰。裴开自己知道槐里军的实际素质,比老徐州军差得实在太远——恐怕训练时间再长也没用,只能充地方戍守之卒,不能当主力——故此毫无信心,只得觍颜推辞。

    熊悌之说:“无妨,我分三百劲卒于府君可也。”总之要你推无可推,辞无可辞,先去充当炮灰。

    裴开无奈之下,只得从命。于是将“武林右营”士卒和自己的槐里兵混编,排列阵势,然后一声令下,磨动大旗,朝着山下尚未立定的秦州兵营垒便即猛冲下去。

    他这一冲锋,倒吓了胡崧一大跳,心说我众汝寡,没有北面的部队接应,你还真敢下山来啊。下令兵卒:“但放箭,勿与其接战可也。”

    山下当即箭矢齐发,裴开虽然没有身先士卒,也险些被一箭射中肩膀,吓得他出了一身的冷汗。不过这也在预料之中——裴开虽然缺乏临敌的经验,但若连这点都想不到,那他连马谡都远远不如了——早命劲卒执盾在前,其余士卒矮身跟随于后,故此虽然这一轮箭当场放倒了十数人,却并未能够彻底遏阻其下山之势。

    双方相距不到百步,其实加把劲儿也就冲过去了,故有所谓“临阵不过三矢”之语——当然啦,倘若敌军中有强弩,再加分批次射击,进攻部队可不仅仅只会遭遇三轮箭矢,问题秦州军中并没有弩,数量也不足以支持太过密集的箭雨——只是裴开不敢再冲了,下令全军止步,弓箭手藏于盾后,与敌对射。

    他带来的槐里兵,弓箭手比例不小。固然训练一名合格的弓箭手,无论技术还是装备,要求都比肉搏兵来得高,但远矢射敌和正面杀敌,所要求的胆气终究差异甚大,所以地方守军多以培养弓箭手为主。裴开坐镇槐里,以他的身份,想从武库里多搞点儿弓箭是很容易的事情,而且槐里守卒并没有即刻上阵的迫切性,所以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练箭。

    本打算让这些弓箭手掩护“武林右营”那三百劲卒冲入敌阵的,可是裴开临时改变了主意,让劲卒们卫护弓箭手与敌军对射。此时双方直线距离不到百步,高低差可也有两三丈——南山北坡颇缓——故此山上射箭,比山下射箭所覆盖的面积要广大得多。

    如此一来,两军素质立见高下。

    山上中箭的多是冲在前面的徐州老兵,死伤十数人根本眼都不眨——倘若换了槐里兵,估计不等裴开下令,就将主动止步,甚至转身逃命去了吧。

    而山下中箭者,因为箭支覆盖范围广,几乎哪一梯队的士卒都有。前方弓箭手本有心理准备,还则罢了,后面的肉搏兵原以为几乎不干自己之事的,却被敌箭射倒数人,中箭者翻滚惨呼,身旁的同伴吓得左躲右闪,阵形瞬间便乱了。

    裴开还在下令继续发射呢——反正我带出来的箭支不少——后面熊悌之却连连跺脚——都这样了你还射个屁,赶紧冲锋啊!

    若论生死鏖战的经验,熊悌之不但远远超过裴开,甚至还在胡崧之上。固然胡崧见过的仗可能比熊悌之吃过的盐都多,但唯遇弱能胜,遇强——主要是面对胡兵——多数溃败,从无苦苦支撑,直至迎来曙光降临的经历。故此熊悌之胆气暂且不论,临敌的眼光还是颇为敏锐的,一瞧裴开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当即亲摇大旗,下令全军一起冲下山去。

    这机会若然丧失,那我就真没有活路啦!

    胡崧在山下也发现情况不妙,关键是他初掌兵权,对于这些张春带出来的兵,指挥上缺乏磨合,根本做不到如臂使指。秦州兵就如同一个偏瘫,大脑想要起身,腰腿却动不了,只剩下双手乱颤而已……

    熊悌之亲手扛着自家的大旗,一口气跑到裴开身后,一抚其背:“府君,可矣。别射了,冲锋吧!”裴开尚且茫然,只是下意识地摆了摆手,然后高叫道:“前阵冲锋,弓箭手再射最后一轮。”

    其实不必等他发话,前阵的“武林右营”劲卒猛然发现原本留在后面的同伴都已前冲,不禁心道:说好我们先发的,怎么你们倒来抢功?不等主将下令,全都扛起盾牌来,冒着山下箭雨——毛毛雨而已嘛,比起当日阴沟水畔,差得远了——便即拔足飞奔。

    山下弓箭手见状,急忙后撤,但后面的肉搏兵阵势混乱,却没几个人应命上前,就此前后堵成了一团,直至敌军杀到……

第四十六章、对内和对外

    裴该在长安城内搜集来自于各方面的情报,得知今岁河北大丰,不由得大为担心,急忙召裴嶷前来商议——

    “羯奴既然粮秣充足,则今冬必有举动。闻彼已与段氏约和,未必会北上再攻幽州,但若南下徐方,或西逾太行以攻并州,又如何处?止遣苏峻率两千兵往援徐州,无乃不足乎?我已请祖君致意刘越石,请他防备羯奴,然恐越石不听……”

    裴该隐约记得,原本历史上,应该就是在这一年,西面刘曜攻入长安城,俘虏了晋愍帝,东面石勒则掩袭并州,刘琨大败,被迫走投段匹磾——旋即他就卷进了段氏的内讧之中,被段匹磾所杀。

    史书上对此记载得很简略,裴该原本以为历史既然已经改变,石勒也晚了两年收取河北,那么刘琨的命运或许也能变得好一些吧……如今才知,今年河北大丰,那么石勒很有可能按照原有轨迹进攻并州啊。并州才刚闹过蝗虫,灾情比平阳好些也有限,此消彼长,石勒得手的几率很大,说不定刘琨还得依原样丧地跑路……

    倘若并州有失,平阳政权免除了后顾之忧,那自己,尤其是祖逖所受到的压力就必然加倍——最要命的是,若石勒兼有冀、并,恐怕真跟原本历史上那样,能够逐渐形成席卷北中国之势了……

    裴嶷一方面安慰裴该,说:“曹嶷虽然归胡,然与羯奴间心病犹在,则若羯奴欲大举南下,曹某必不肯为其做先行,反而设谋牵绊之。我料羯奴必不肯行此下策——徐方今冬当无可忧。”随即也同样皱眉:“然彼若不南下,则必西进,刘越石是否能与之拮抗,尚不可知……”

    随即就问了:“文约昔在徐方,观河北局势如同掌文,今至关中,想是路途遥远,却未能洞彻其奸了……是何缘故啊?”先说“想是路途遥远”,再问“是何缘故”,说明裴嶷并不认为距离远近是裴该难以把握河北局势的主要原因。

    相处时间一长,裴嶷也逐渐瞧明白了,自己这个侄子确实有胆色,有谋略,更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何所来的见识,但他绝非不学而能、不问而知的天生圣贤,更非能掐会算的妖人。那么你当初对石勒行事往往能够洞彻机先——包括不必一月,便即擒杀王浚——主要应该归功于曾经有过接触,对石勒比较了解,以及重视情报工作。而如今你却担心石勒会去打徐州,还没我瞧得清楚,是因为关心则乱呢,还是情报方面出了什么问题?

    裴该听问,便即摒退众人,然后压低声音对裴嶷说:“实不相瞒,我与羯奴参谋程遐暗有书信往来……”把大致经过向叔父一说,最后解释:“程遐庸吏耳,羯奴身旁,我唯惧张宾,是以欲与程遐合谋,以拮抗之,甚而寻机铲除之。”

    随即叹了口气,说这事儿极其机密,我还真不是信不过叔父,所以从前不告诉你——“与程某往来书信,唯我与送信者二人得知,且每次送信,皆换新人。故此我既远离,传信不易,联络渐疏,乃不再易得河北内情了……”

    裴嶷点头说原来如此,随即一挑眉毛:“文约既目羯奴为大敌,以张宾为难制,则此线不可稍断。”顿了一顿,又说:“然以文约今日情状,总执国柄,繁忙倥偬,亦实不宜再专司此事。”

    裴该急忙问道:“叔父可肯为侄儿分忧么?”

    裴嶷摇摇头:“此等阴谋秘计,非我所擅长也……”

    其实他倒未必不擅长,主要是不想插手这摊子事儿——此前裴该也曾经请求裴嶷协助负责情报工作,都被裴嶷婉拒了。他心里很清楚,我是你从叔,又为股肱,只要你不倒,我就富贵不替,没必要再多揽事儿抓权。尤其情报工作,事务繁剧不说,一旦做得太成功了,反易启人主之疑——啥事儿都知道,谁人都了解的家伙,倘若起了异心,还如何可制?

    所以啊,连军权我都可以帮忙抓一部分,只有这情报工作么,我绝不掺和。

    裴该见裴嶷不肯答应,便即苦笑道:“然舍叔父外,我还能信赖何人?”

    裴嶷答道:“有监自军者,亦有觇外敌者;监自军者唯求其忠,觇外敌者则求其谋。若欲与程遐共算张宾,文约身旁即有能人在,何不用之?”

    裴该皱眉问道:“叔父所言,得非王贡乎?”

    他从前也跟裴嶷商量过,你既然不肯接情报工作,我看王贡倒挺合适的,要不然让他来?然而裴嶷斩钉截铁地就给否决了。裴嶷的理由也很简单,他说王贡昔随陶侃,又背陶侃而从胡曾,既而卖了胡曾,跑来跟你,这种反复之人真的可信吗?倘若把情报工作都交给他,被他抓住了同僚的把柄,谁知道会用来对付谁啊?

    然而今天,裴嶷却主动推荐王贡,他的理由就是:情报工作有对内的,也有对外的,对内情报一定要交给可信之人,对外情报却可以托付给有谋之人——是否值得信赖,并没有前者来得重要。

    此外裴嶷还说:“王贡毒士也,且惯乱中取事,今即不能谋算张宾,若能使河北君臣生乱,与我亦有大益。”

    于是裴该筹思良久,便将王贡召来,将自己和程遐之间的联络经过、方式,合盘托出,完了问他:“卿可能为我杀张宾否?”

    王贡没有回答能或不能,只是反问道:“不知明公欲如何杀他?”

    裴该说你随便——“张宾若死,羯奴断一臂膀,乃无可虑。且卿若能使羯奴杀张宾……”他心里知道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可能性太低啦——“河北人心必然大坏,此功不下于覆军灭国也!”

    王贡当即拱手道:“明公知人善用,贡甚钦服。”言下之意:这活儿我熟,交给我就毫无问题啊!

    王贡离开的第三日,裴该前往尚书省办公,就接到了裴开的弹劾奏章。他先拿给荀崧、华恒看,征求他们的意见。华恒不敢轻易表态——那终究是裴该的从兄啊,怎能直斥其非?而卫展又与裴该有亲,也不好说裴开弹劾得对……你们自家人的事儿,你自己拿主意好了,何必还来问我?

    荀崧的身份终究不同,直截了当地便说:“按律,郡守、国相剿贼,确实不许越境,卫道舒虽然胶柱鼓瑟,不知变通,但于律无罪。始平之事,当由裴景舒自决,彼不能御贼定难,却弹劾邻国内史,实属诿过于人……”

    但是顿了一顿,却又建议:“文约可赍此奏以询裴文冀,看他如何说法。”华恒急忙附和:“荀公所言,正某之所想也。”

    这也是官僚群体的惯例了,某人有罪,只要别太过分,该当如何处置,还是先听听他后台老板的意见为好,免得大家伙儿伤了和气。

    于是裴该便将奏章揣入袖中,等下值返家之后,再请裴嶷过府,与他商议。裴嶷展开裴开的奏书,略略一瞧,便即笑道:“景舒久居边地,于朝廷律令不甚熟稔,乃有此奏……”瞟一眼裴该的表情,又说:“我当作书申斥之。”

    言下之意,裴开这么做是不对的,但是……不必要责罚他,我写封信警告一下就得啦,都是自己人嘛,咱们内部解决,不必动用国法朝例。

    实话说,裴该对这票官僚护短和息事宁人的行为颇为反感,但他本身也并非纯洁无私之人,而且身处局中,行事亦不便太过死板,导致众叛亲离——人情这玩意儿,自己目下终究还用得着啊。故此虽然表态赞成裴嶷所言,面上却无笑意。

    当然啦,想假装笑笑,对于裴该来说,本不为难,但裴嶷终究是自己人,在他面前不必要太过作伪。

    裴嶷见裴该是这种神情,想一想,便又加上一句:“然而,景舒所言,亦不为无理。如今社稷陵替,即雍州亦止粗平而已,旧制、旧规,正当有所更易,以应时局。”裴该点点头,当即转身吩咐侍坐的郭璞:“劳卿大笔作文,将剿贼不越境之律,暂且废除。”

    正如裴嶷所言,目前正该戮力同心,一致对外,不能再各扫自家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了。和平年月出台那种政策,是防止郡国守相以越境剿贼为名侵害了其他郡国的利益,引发扯不清的官司;如今所谓的“贼”,则都不是小规模流蹿犯,可以暂且坐观成败,等朝廷别委专员剿除的,岂能再分你我呢?

    裴该趁机就说了:“旧律多从汉,自汉季以来,百余年间,唯曹魏略加增补而已,我晋实无所改。然而正所谓‘时移事易,变法宜矣’,应对今日之局,实当有所损益。”注目裴嶷:“还请叔父为我详审旧律,择其有疑义者,你我共商。”

    裴嶷点头应允了——这活儿我可以接,没问题。

    随即裴该又问:“本拟秋收后便即发兵攻打蒯城,甚而进抵上邽,奈何粮秣不足,只得作罢。然张春在蒯城,日夕侵扰我境,终不可坐视,否则百姓如何安居,朝廷之威又何存啊?我当如何做?还请叔父教我。”

第四十八章、姚弋仲

    裴该问裴嶷应当如何对付蒯城的张春——这会儿他还不知道张春已然跑路了——裴嶷答道:“粮秣虽不甚丰,难支大军远征,但若止遣部分兵马,下蒯城以驱逐张春,还是敷用的。”

    裴该又问:“张春癣疥之祸,破之不难,但恐上邽复增其兵,导致久战不决,拖延日久,如之奈何?”

    裴嶷笑一笑,拱手道:“文约,此前朝廷行文,命南阳王来长安谢罪,今亦一月有余了。南阳王终无悔意,则朝廷若置之不问,威信何存啊?正当趁此机会,颁发诏书,明令讨伐。若朝廷有诏,则秦州各郡国中必有忠勇者,不从南阳王之命,彼方自顾不暇,岂能再发兵增援张春?即前日游子远游说西戎各部,共讨彭胡,可见彼等多数心向朝廷,若得诏命,或将各引兵以逆上邽……”

    裴该皱眉打断他的话,说:“叔父所言有理,然而……秦州百姓,亦皆我晋子民,若煽动氐、羌攻打上邽,所经处必然城池为焚、庐墓成墟,我又于心何忍哪?”

    裴嶷正色道:“文约,正所谓‘慈不掌兵’,又岂可妇人之仁?南阳王譬如创疣,若不早割,陇道不通,朝廷悬危;且异日粮秣充足后,大军往征,难道百姓便不遭兵燹之灾么?早定秦州,是爱民,非害民也。”

    你担心诏命一下,秦州大乱,老百姓会遭殃,可是难道任由司马保在上邽压榨、豪夺,老百姓就好过吗?你将来肯定是要兵向秦州的,难道司马保会束手就擒,不跟你见一仗吗?到时候老百姓不同样会受到波及?为怕百姓罹难,难道你就肯放过司马保不成么?

    裴该轻叹一声:“叔父教训得是,我确实还有些妇人之仁……”沉吟少顷,便说:“且唤姚弋仲来,再询之以秦州之事,然后定夺吧。”

    游遐所推荐的军须,当日便跟随入长安谒见,裴该赐他广威将军之号,使其集结兵马,游弋于安定、扶风西境,防备略阳方向。然后隔不多久,姚弋仲果然安排好了族中之事,带着三百名羌卒,也来长安觐见,并且表态,愿意跟随裴大将军,杀胡立业。裴该便赐姚弋仲威远将军职,又补了四百晋卒给他,暂且听命于文朗,在自家部曲中的职务等同于部督。

    不过裴该政务繁忙,姚弋仲来了半个多月,还没有机会长时间恳谈过。如今一听召唤,正在城外练兵的姚弋仲急忙整顿衣冠,又用湿手巾抹了一把脸,然后匆匆入城来见。

    这位姚弋仲本年三十七了,正当壮年,生得高大雄壮,面相却很平和,须发稀疏,并无威势。

    略阳苻氏与南安姚氏,全是从这一代人开始崛起的,而苻洪和姚弋仲的经历也非常相似——都是先从刘曜,复投石勒,暮年时转而归晋。唯一的区别,苻洪是在后赵政权尚存的时候,因为被削夺兵权,一怒之下转投东晋,并且还擅自称王;姚弋仲则是因为后赵灭亡,才在病重时对诸子说:

    “吾本以晋室大乱,石氏待吾厚,故欲讨其贼臣以报其德。今石氏已灭,中原无主,自古以来未有戎狄作天子者。我死,汝便归晋,当竭尽臣节,无为不义之事。”

    裴该前世读史的时候,就对比过相关二人的记载,得出几个结论:一,即便氐、羌,亦认为正统在晋,石赵和胡汉一样,都不过窃夺了北方的权柄而已;二,石勒、石虎在时,苻、姚都竭尽忠诚,可见石勒不必提了,即便石虎,为人虽然暴虐,在政治上也属一时之杰,故能使外族效力;三,姚弋仲的野心比苻洪要小一些,忠诚心是苻洪所难以望其项背的。

    故此他本有招揽这些外族英豪之意,然而游遐搞死了苻洪……搞死就搞死吧,能得姚弋仲亦足矣。况且外族虽然可用,却不可多用,驾驭两人可比驾驭一人,不仅仅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倘若身旁各族英豪环绕,说不定反会落得苻坚一般的下场……

    且说姚弋仲入见,裴该赐坐,然后寒暄几句,问他在长安军中呆得还习惯吗?姚弋仲毕恭毕敬地回禀说:“臣虽羌人,在南安赤亭时,族人亦多以耕织为生,几与晋人无异,且长安距南安又不甚远,水土可服,饮食起居,并无不适——有劳主公下问……”

    裴该最早喊起来“主公”的称谓,因为并不符和中原士大夫的审美观,故此并未流行开来,即便旧徐州军中,也只有一些亲信部曲和身份较低的士人偶尔使用——至于甄随等武夫,则习惯称呼“都督”、“大都督”。然而外族里不少人却很喜欢这个称谓,觉得可明主从之分,而且显得亲近,姚弋仲虽然来投未久,也已经染上了这一习气。

    就听姚弋仲又说:“唯军中法度甚严,与臣在族中时不同。但唯明法,始可强军,臣近日向文督学习军律,获益匪浅,自当凛遵,并以之勒束部众,以为主公效力。”

    裴该笑笑:“周羌本是一家,卿等但从王化,与晋人无异,自不必外于同僚。我亦与卿有厚望焉。”然后话锋一转,就问到了秦州之事。

    姚弋仲详细介绍了州内情况,说:“南阳王不过掌控了以上邽为中心的十数座城邑而已,金城、陇西、阴平、武都等郡,皆不能驭。即我等氐、羌各家,也不过敷衍,稍稍供输牛马而已。是以此前南阳王断绝陇道,非止欲要挟朝廷,亦据此将凉州所输贡赋自留——若非如此,恐已无可支撑。”

    裴该问他:“南阳王麾下有多少将兵?”

    姚弋仲回答道:“自称十万之众,其实未得其半,且分守各城,仓促难聚。其将胡崧、张春、杨次等,皆庸碌之辈,唯陇城陈安,甚为骁勇……”

    裴该问他:“秦州兵战力若何?”

    姚弋仲笑笑说:“乌合之众耳,如何能当主公雷霆之击?”一拱手:“主公若欲征伐秦州,臣愿为先行,不必三月,必克上邽……”但随即顿了一顿,收敛笑容,又说:“然秦州地域广袤,豪强众多,若言底定,恐非一二岁不能成也。”

    裴该就此下定了发兵的决心,翌日便启奏司马邺,请下诏命,指斥司马保割据自雄、怙恶不悛之罪,褫夺其职位、爵号,号召秦州各郡一并讨伐之。然后这边诏命才下,裴开那里就传来了捷报。

    裴开、熊悌之于南山之麓大败胡崧,斩首百余级,俘虏兵将上千之数,胡崧败逃蒯城,再也不敢出来了。裴该召集裴嶷和诸将,详细研究了此战的经过,得出结论——秦州兵果然是弱鸡。

    裴该自从北伐以来,基本上是战必胜,攻必克,导致徐州军上下普遍滋生出了骄横之气,以为天下劲旅,无过自身,即便鲜卑精兵来,也能以一对二,当面拮抗——鲜卑兵据说是很了得的,但那么多年不也没能从胡寇手上讨得太多便宜不是么?则我等既能破胡寇,又何惧鲜卑兵?

    原本还担心骑兵数量不足,怕是在草原上难与鲜卑甲骑较量,如今咱们身边凉州大马也不少啦,那还怕他个屁啊!

    只有裴该本人,反复警告自己,不可因胜而骄,以免阴沟里翻船。尤其最近一段时间,他耳边经常会听到一个“苻”字,每当念及苻洪之死,就会不自禁地联想到几十年后的“淝水之战”来……而且不仅仅前秦苻坚,在北魏一统黄河流域之前,北方多少胡族政权旋起旋灭,一半原因是继承人扶不起来,一半原因都在因胜而骄上了。

    如今在平阳吃喝玩乐不管事的刘聪,还有被自己逼去草原的刘曜,不都是这类典型么?

    再往后,东西两魏相峙,贺六浑和黑獭连战争雄,全为确斗,前世每每读史,实足惊心动魄,总是这仗你赢,下仗我赢,谁都吃不了谁。可是考究每次败方之所以失利,往往输得莫名其妙,不都是统驭不严,士有骄心,才导致的阴沟里翻船吗——尤其是贺六浑?

    我可不能蹈其故……日后之辙啊。

    所以在部下们看来,大都督有些过于谨慎了,对付一个尸居余气的司马保都迟迟不下讨伐之令。粮秣不足又如何?我等大可以打败了秦州兵,抢夺他们的辎重为己用嘛。

    如今听说朝廷已然下诏,讨伐司马保,众皆踊跃,纷纷请令。

    裴该道:“虽云讨伐司马保,然今岁关中欠收,粮秣不足,难以支应大军远征。今可先取蒯城,威胁司马保,迫其俯首来降……”不过他也知道,估计司马保是不肯那么轻易就肯认输的——“蒯城今以胡崧为镇,兵不足万,我意止发三营往攻,应可得手。”

    甄随还没开口,文朗先抢着跳出来了:“愿从主公讨贼!”

    甄随忙道:“大都督若只将一营去,我不能与公部曲相争,若须三营,岂可少得了甄某?!”

    裴该瞥他一眼:“我若不允,汝又要在城中寻乡人相争以撒气了吧?”

第四十九章、得稻得麦,不怪田土

    甄随这厮闲不住,没有仗打就浑身上下不得劲,原本在徐州的时候,他还能三天两头出外弋猎,但如今长安周边地区连耗子都快给吃光了,出门只能朝天上瞄,且尚不到鸿雁南归之时……

    他终究不可能擅离职守,跑太远处去遛跶呀。

    问题甄随也不耐烦训练士卒,看那些兵达不到自己的标准,心里就起急,一起急就想挥鞭笞责之……然而裴军中律令虽严,却极大缩减了肉刑的范围,除非重罪,皆不得任意鞭挞士卒,那甄随就更加郁闷了。

    故而在长安城内,他三天两头地惹事生非,比方说前次故意与一乡农相争。只是甄蛮子还是知道轻重的,绝对不闯大祸,也就简单地街头口角,偶尔打架斗殴罢了,他拳头虽重,也不肯轻易朝弱者身上落。身为四品将军,国家重将,这都不能叫事儿,不少官吏跑来裴该处告状,也从不指责甄将军蛮横、伤人,只是埋怨他失了国朝大臣的体统。

    对此甄随总是一瞪眼:“我又非士人,且是蛮夷,要什么体统?”

    因而今日请命出征,裴该便问他:“我若不允,汝又要在城中寻乡人相争以撒气了吧?”

    甄随面皮甚厚,毫无愧意,反倒朝上一拱手:“大都督容禀。末将天性如此,无事便要生非,诚如大都督昔日所言,若能娶妻生子,或许会安分一些。然而雍州高门,无过韦杜胡梁,上门去提,韦鸿、胡焱却以族内无适龄女子为辞;杜乂倒未一口回绝,但不知为何见了我面,他病势却更沉重……至于梁司徒,末将也不敢随便登门。故此欲往秦州去寻一门亲事,还望大都督允我所请吧。”

    他一顿插科打诨,众皆大笑,裴该也不禁莞尔,想了想,说那好吧——“即命‘劫火中营’与部曲营从我往征,熊悌之率‘武林右营’出陈仓,可为先行。”

    既已定策,裴该便即开始准备,这一日他前往军营去观看士卒训练,顺便询问粮秣物资准备得如何了,直到黄昏时分,方才返回家中。裴府虽然说不上门庭若市,每常也有数十人排队请谒,因此裴该不便走大门,而驱车蹩至西侧的小门入府——平常裴嶷等亲眷过府,也都是走的这个门。

    只见门前先已停着一乘马车,却并非裴嶷或者别的什么熟悉之人的车辆,裴该不禁疑惑,就问门子:“谁来过府?”门子恭恭敬敬地回答说:“是太医蒋令。”

    这个“蒋令”,就是指的蒋通蒋子畅。当日他弃焦嵩而投郭默,虽然没能派上什么用场,战后论功时,郭思道还是帮忙写了一笔。裴该览奏,见开列蒋通履历,说他是皇甫谧的徒孙,急忙召入长安城。见面问了一问,似乎在医术上确实有些造诣——当然啦,无论中西医,裴该都是不懂的,只是有问必答,貌似并非江湖骗子——便欲命之为太医令。

    蒋通本人却不大乐意,推辞说:“臣虽曾从挚仲恰(挚虞)学过几日医术,却志不在此,唯愿为裴公参议谋划,或者出任地方长吏,以安百姓耳……”

    裴该明白他的意思,这年月技术官僚往往难以出头,你即便有神医之名,活人千万,对于仕途也没有什么补益啊——华佗不过曹操幕宾,张仲景虽然当过郡守,在任时间不长,而且他是以文为主,医术算副业。故此蒋通不大想做这个太医令,虽然一步登天即可得千石之禄,但这条道路至此而终啊,不可能再往上升啦。

    于是裴该安慰他说:“昔日之太医泰半星散,前日即天子偶感风寒,亦由中官为之开方,此事凶险莫大。且我军中,也缺良医,士卒创重者,往往难以施治。此乃朝廷紧缺之任,难道子畅不愿意为我分忧么?卿且暂任一二岁,为我招揽、审查四方医者……”这事儿只有你能干,我是分不出来游医好赖的——“待太医署能实其三分之一……”按例太医署有医生二百余、吏员十多名——“必出卿为墨绶长吏。”

    裴大将军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不由得蒋通不俯首应命,只得暂且出任了太医令之职。

    所以今天裴该问谁过府来了,门子回答说是蒋通,裴该心中就不禁一颤啊,忙问:“府中何人有疾?”门子答道:“乃是夫人召唤。”

    裴该眉头一皱,心说难道是荀灌娘生病了么?不会吧,我今天早上离开的时候,瞧着她还好好的,红光满面,就毫无病态啊……也说不定是什么仆役、婢女生病了吧,身为主母,帮忙叫个大夫,这很正常。

    不过,若非荀灌娘得病,还有谁需要劳动太医令亲自登门出诊?蒋通进了太医署这一个多月,也颇招揽了一些游方医者,不再是他独坐衙门,难道旁人就看不了病么?除非是……猫儿病了吧,只有她染疾,荀氏才会如此上心。

    于是下了车,迈入府内,匆匆直奔后寝而来。才到院中,就见蒋通拱手告辞出来,一转身见到裴该,急忙躬身施礼。裴该还没来得及问,究竟是家里谁得病了,要劳动你的大驾,蒋子畅便即满脸堆笑地说:“见过裴公,裴公大喜啊!”

    裴该闻言,略略愣了一下,心中已有预感,但还是习惯性地问:“我有何喜?”

    蒋通答道:“尊夫人今日不适,命通过府按脉,其实……乃是喜脉!夫人已有身矣——故此向裴公道喜。”

    裴该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不禁又惊又喜,急忙问道:“卿可诊得实么,确为喜脉?”

    蒋通说当然——“尊夫人身体素来康健,因此妊娠三月有余,始感不适,召通来问——三月之身,岂有查不准之理啊?而且……”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据通所断,九成当是男儿——裴公大喜!”

    裴该心说你算了吧,才三个月的身孕,你就能通过脉象知道男女了?你简直是人肉B超机……不,比B超还厉害,谁信哪!不过善祷善颂嘛,谁也不会太当真,裴该当即拱手笑道:“借卿吉言。”

    他本身对于胎儿是男是女,并不怎么看重,问题这是一个男权社会,家业的继承人只能是男子——按律,在无男的前提下,家产是可以由女儿继承的,但从来也没有女儿袭爵、蒙荫一说哪——那么头胎若能得男,自然会欢喜啦。

    起码裴该也得表现出欢喜之态,否则就有背于时俗了。

    从前裴该对娶妻生子并不上心,因为自己的事业才刚起步,有什么东西可以传承下去,也必须要传承下去吗?因此若非荀灌娘与众不同,他根本就不会着急去娶一名中二少女。其后虽然成就了夫妇之礼,裴该也不敢太过操切,旦旦而伐,生怕把小姑娘身子骨给搞坏喽——虽说瞧上去那小姑娘的身子骨么,比自己还要结实一些呢……

    然而自入长安,得执晋政,裴该的事业可以说进入了稳定的上升期,尤其围绕着他的小集团也逐渐成型,进而日益完善。在这种情况下,就不能不考虑继承人问题了,甚至就连裴嶷都曾经暗示过裴该,夫人既无所出,文约你是不是考虑讨个小啊?裴该方才觉得,这继承人问题么,是应该提上议事日程了。

    只是这事儿虽须努力,其实也撞大运,究竟要多长时间,老婆才能怀上,谁都说不准。裴该本人是不打算纳妾的,故此希望荀灌娘的肚子可以争气一点……不对,能不能怀上,能不能安产,乃至生男生女,不全是女方的责任啊,倘若自己身有隐疾,就算妻妾成群,也是枉然。

    据说凡穿越者皆不易得嗣……终究自己是魂穿的,这身体还是本时代所有,理论上不应该出太大问题吧?只是裴氏主支,自裴潜以来,日渐凋零——裴潜只有一子裴秀,裴秀二子裴浚、裴頠,裴頠只有庶子裴憬和嫡子裴嵩、裴该——跟旁支比起来,子嗣皆不繁茂。不会是老祖宗裴茂把定额用得太多的缘故吧……

    实话说裴该虽然开始上心了,但因为政务倥偬,还真不能把精神头全都用在这事儿上,故而事先毫无心理准备。如今突然间听说荀灌娘有孕了,不禁喜出望外,急忙吩咐裴服,赍二十匹绢重酬蒋通,然后略略拱手为礼,就急急忙忙撇下蒋通,往内寝去见妻子。

    只见荀灌娘在猫儿的服侍下,特意改穿宽松的衣裳,软绵绵斜倚在榻上,看她目前的状况,其实要更象猫一些……见到裴该进来,荀灌娘便要起身,嘴里还说:“不知夫君归来,如何也不禀报?我本当相迎……”

    裴该赶忙按住她,说你别动——“夫妻之间,虽云当相敬如宾,我自归家,又何劳夫人相迎啊?”随即伸手轻抚荀灌娘的小腹。

    荀灌娘笑道:“本欲亲自告知夫君,然……想来夫君于堂下已然遇见蒋令了?”

    裴该点头道:“正是,正是——如何有身三月,今日才始发觉?”推算起来,她来长安没多久,我就得手了,我能为还挺大嘛。

    猫儿在旁边插嘴道:“夫人向来康健,又好动,些许不适,全然不顾。今日突然连连呕吐,还是我反复劝说,她才肯请蒋令过来的……”随即拍拍胸口:“我听说妇人有孕,必须静养,否则易流,尤其三月内最是危险……如今想来,真是好险哪!”

    裴该笑道:“三月内确乎危险,但既已逾期,胎儿多数能保。也不必过于静养,唯不可再骑马,以及攀登高下了,日常散散步,有易于顺产。”对于孕期知识,他也就知道这么多了,一口气全都讲了出来。

    猫儿笑问道:“主人来猜猜,夫人腹中,是男是女?”

    裴该还没回答,荀灌娘略略一蹙眉,说:“蒋令云七成为男……”裴该心说他怎么跟我说九成?那么快就加码了——“然而昔日家母说过,怀而不觉,多数为女……倘若生的女儿,如何是好啊?”说着话,低垂着头,却特意乜斜着眼睛,悄悄观察裴该的表情。

    裴该笑道:“女儿也甚好。且既得其一,必有其二,还虑生不出男子来么?”当然啦,前一句是真心话,后一句纯粹是安慰老婆——“如卿家先有卿,再有阿蕤,有何不好啊?”

    荀灌娘是荀崧的长女,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名叫荀蕤,年方十二——其实荀崧命中该有二子,次子荀羡在原本历史上还尚过东晋公主,年方二十八岁便为刺史,不过这年月么,他尚且还是空气。

    荀灌娘说:“我当供奉神灵,求生一男——夫君可知,何方之神更灵验啊?前日家母来说,有僧人入于长安,说是西方教最灵验……”

    裴该急忙摆手:“和尚本身不娶妻,彼等之言,如何可信?”他向来就讨厌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而相比道教来说,更看不上这年月的释教——释教要等达摩东来、慧能出世,才与中华文化相结合,能够说是真真正正的本土宗教。

    随即便道:“凡一坐胎,性别便定,即便有通天彻地之能,也变更不了,何必求神?”

    荀灌娘道:“只怕生下个女儿,即便夫君不怨,家父也要责备于我……”

    裴该笑道:“我既不怨,又何干丈人事?且生男生女,原不是妇人之过……譬如种地,所得是禾是稗,固因田土是否肥沃,至于得稻得麦,岂可不责下种的农人,却怪田土?”反复找理由安慰荀灌娘,最后甚至说:“我不管得儿得女,只要康健,卿若日日担忧,反易影响胎儿,又是何苦来哉?”来来,小妞给爷笑一个,别整天想那些靠人力解决不了的事情,徒增烦恼。

    转过身,他就命猫儿把府中所有生过娃的仆妇全都叫过来,从中挑选了三人,日常伺候荀灌娘。不过对于孕期须知,裴该要她们都先商量好了,再禀报自己,得到自己同意后始可施行——实在太过迷信,或者以后世的认知一听就不靠谱的的花样,我直接就给剔除掉吧,可别因为愚昧影响到孕妇和胎儿的健康。

第五十章、西行求妻

    荀灌娘怀孕之事,裴该第一时间通知了荀崧,荀崧夫妇大喜,荀夫人更干脆提出,她暂且搬过来照顾女儿的起居吧。

    关键这个孩子太过重要,裴氏集团能不能长期稳固,很大程度要落到这个尚且性别不明的胎儿身上;而唯有裴氏稳固,他荀氏——尤其是荀崧这支——才可保得数十年富贵不替。

    然而裴该却只答应丈母娘过府来探视闺女儿,同居数日,婉拒了老太太——其实也不老,还不到四十——想要一直住到女儿生产的愿望。因为这年月医疗水平很低,尤其对于妇科、儿科、产科,巫医夹杂,有很多根本不靠谱的惯例和老俗;若是那些仆妇瞎出主意,裴该好挡,倘若丈母娘瞎出主意——比方说召个和尚过来念经——他总不便一口回绝吧?还是从根子上就先掐断这种苗头为好。

    但随即荀崧就把裴该叫到一边,低声问他:“朝廷前日下诏,讨伐南……司马保,我闻文约近日便要亲自率兵,往攻蒯城?癣疥之祸,何劳亲动?”

    裴该笑笑,回答说:“蒯城胡崧虽是癣疥,因为粮秣不足,我不敢遽动大兵,只率三营往攻——敌我兵数相若,亲自前往,心里更踏实一些。”

    荀崧道:“我女既已有身,文约还是暂勿远离,另遣别将往征为好。”

    裴该随口答道:“不过一二月而已,去又不甚远,丈人勿忧。”

    荀崧把声音更压低了一些,一字一顿地说道:“文约慎勿托大。此子之诞,我等衷心期盼,然——恐亦有人未必情愿啊……”

    裴该愣了一下,随即悚然而惊:“此长安城中,又……何至如此?”

    荀崧不大满意地瞥他一眼:“不可不防啊——则文约留居府内,或可保全。”

    裴该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这天下间想自己死,想自己无后的,自然大有人在,但于目前的长安城内,还存在这种人物或者势力吗?不过荀崧所言也有道理,不可不防,真若是被自己想到谁谁不可靠,早就下手捏灭了,唯其不知,才最可怕……

    于是暂且敷衍几句,又急往裴嶷府上,与之相商。裴嶷先是恭贺了裴该,然后听裴该讲起荀崧所言,也不禁微微颔首:“荀公老成之论,文约不可不听。”

    裴该说我若不亲自领兵,部署就要重新调整啦,起码部曲营不可亲动——那得一直跟在我身边卫护才成——关键是以谁为帅呢?交给甄随,我不放心。

    裴嶷想了一想,突然说:“文约,卿勿小觑甄随,彼心中实有丘壑,非徒恃勇力之辈。”裴该点点头,说我近日来也有类似的感触,然而——“彼即有谋,亦常恃勇,譬如孙策,百战百胜,岂徒恃力?然一朝不慎,死于小人之手……”所以说带着甄随打仗,我很放心,但若让他担任方面统帅……不怕他中敌之计,却怕他中敌之伏,或者亲自上阵一杀高兴,就把统筹全局之事给马虎了。

    裴嶷道:“奈何文约麾下,也唯此人可用——除非自冯翊调陶士行来。至于刘夜堂,中人耳,更难付以方面之任。既止三营前出,即败亦不伤及筋骨,何不试用甄随?若将之羁留于身边,恐其朝夕生事,且亦非养士之道。”

    你若始终不让甄随担任方面之任,那他永远都练不出来,总不可能一碰到征伐就需要你大都督亲自出马吧?

    裴该筹思良久,便即召唤甄随过来,先通知他自己老婆怀孕的事儿。甄随也表现得一脸喜色,连连恭贺裴该,随即话锋一转,说:“大都督比我尚小几岁,不但成亲,抑且将有子了,我却还是光棍一条——昔日曾言要为我娶妻,千万勿忘啊!”

    裴该笑问:“汝真欲往秦州去寻访合适的女子不成么?”

    甄随点头说那是当然的——“此前亦曾与大都督言讲,我要讨个士人之女为妻,即便不如裴、荀,也当在地方上有庄院、有产业,朝中最好还有人做官,否则如何配衬我如今的身份?我是粗人,大都督如何督促,也习不得几个字,但若生子,总望舅家有饱学之士,可以为孩子开蒙……”

    裴该心说你想得还真远……捻着胡须,徐徐说道:“我妻既已有身,丈人、叔父皆劝,此际不宜远离……然若以汝为帅,可保必胜否?”

    甄随闻言大喜,赶紧一拍胸脯,说:“我办事,大都督且放宽心,此去必要生擒胡崧,并且追杀败兵直入秦州境内,吓破那司马保的狗胆!”

    裴该微微摇头:“我对汝却不甚放心。”

    甄随一瞪眼:“大都督难道以为,数月不经战事,我本事便都放下了么?这便炫耀炫耀力气,使大都督不要小觑了甄某……”说着话左右寻摸,貌似想要找个什么沉重的玩意儿来扛上一扛,耍上一耍。

    裴该心说我待客的堂上,又没有杠铃、石锁啥的,有什么可给你耍的?当即正色对甄随说:“汝须依我三事,我才放心命汝为帅。”

    甄随笑道:“大都督请明言,休说三事,便三十事,某也不怕!”

    裴该掐着手指,缓缓说道:“其一,军行之际,不得饮酒;其二,不得弋猎……”

    甄随抢着说没问题啊,我虽然好酒,但也不是离开黄汤就活不了的;至于打猎,没人可打了我才打猎啊,有敌人可打,我还打个屁猎嘛。

    “其三,坐镇中军,不得亲自上阵与敌厮杀。”

    甄随闻听此言,却不禁歪歪嘴,面有难色,狡辩说:“将为兵胆,我若不能身先士卒,将兵如何还肯奋勇杀敌?”

    裴该道:“我也曾与汝等说起过秦赵长平之战,赵括虽被围,数十万军在手,一时未必即败,然其率众而出,中流矢死,赵乃一军皆降。汝休要自恃勇武,须知天下健者正多,且若时运不济,即一小卒可杀大将。况汝冲杀在前,军兵由谁执掌?若强要临阵杀敌也可,我命他人为帅,汝做一先行罢了。”

    甄随赶紧摆手,说别介啊,我好不容易得着独领一军的机会,谁吃了豹子胆敢从我手里抢?我日他……瞧瞧裴该面色不善,这才赶紧住嘴,然后拱手深深一揖:“全听大都督吩咐……啊,我是指不让上阵冲杀,不是指另择他人为帅!”

    裴该谆谆教导他说:“汝之武勇,无双无对,然而不过将才罢了,并非帅才。昔项羽学剑不成,欲敌万人,叔父项梁授其兵法,惜乎不肯竟学。乃知为将、为帅,敌百人与敌万人,秉赋不同,所学各异。后项羽兵败垓下,于乌江畔率二十八骑与汉军战,独杀数十百人,然又于事何补啊?若彼昔日竟学兵法,何至于此?是知孤勇不可恃也。”

    甄随憋着很多反驳的话,但是不敢回嘴,只得喏喏应声。裴该复道:“还有一事,汝也须牢记……”

    甄随忙道:“大都督方才说只有三事……”裴该朝他一瞪眼,吓得甄随不敢说话,然后嘱咐道:“军中粮秣不足,汝勿贪功,取下蒯城,复入秦州边地耀武则罢,不可深入,以免粮秣不继,为敌所趁。”

    甄随说你放心,饿着肚子打不了仗,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裴该关照过后,便命甄随为主将,率“劫火中营”与“蓬山右营”西进,等会合了熊悌之的“武林右营”后,再一起攻向蒯城——为策万全,别命裴开监护三军。文朗没能捞着出兵的机会,甚为懊恼,但他身为部曲督,总不能把裴该甩下自己去吧,也是莫可奈何——心中更恨甄随。

    甄随得意洋洋,领兵出了长安城,浩荡向西。先到槐里会合了裴开,继而又进至钟声的屯所,召杨排长过来详细询问了当日冲突的经过。他见杨排长甚是武勇,心中喜欢,干脆将之扯进了“劫火中营”,另外派人护守屯所。

    接着又进至裴开、熊悌之摧破胡崧的所在,勘察了一番地势,顺便等熊悌之率军渡渭来合。等见了面,甄随就笑:“老熊,数月不见,汝倒吃得肥硕,当日未曾从山上滚将下来么?”熊悌之甚恶此问,但不敢反驳,只得憨笑两声,敷衍过去了。

    甄随一声令下:“前方五十里外便是蒯城,不必等待攻城器械,我自将本部急行,先抵城下……”新近升任“蓬山右营”营督的莫怀忠与裴开急忙规劝,说:“大都督有命,甄督不可亲自上阵。”甄随笑笑:“只说不许亲自上阵杀敌,又未曾说不可先发——我之所在,便是中军,汝等可算合后。”

    他是觉得秦州兵实在弱鸡,而胡崧貌似也没啥能为,故此希望如同昔日在美阳城下那样,急急逼城下寨,打对方一个促不及防,说不定胜面会比较大呢。倘若对方不及关城最好,我就直接冲杀进去,比跟城外督着攻城器械慢慢攻打,要有意思多啦。

    于是便亲将“劫火中营”两千余人,急行军大半天,黄昏时分来到了蒯城城下。远远地定睛一瞧,城门果然未关,甄随大喜,正欲挥军发起猛攻,忽见城上旗帜倒伏,随即一哨人马开出城外……

    甄随心中疑惑,他假痴不癫,说不上有多谨慎,可是也并非真的莽撞,急忙勒束士卒整列。随即对面阵中驰来一骑,靠近后奉上公文,表示:我等愿降。

    甄随的脸当场就绿了。

    原来昔日胡崧战败,退守蒯城,城内众心离散,一夕三惊——还好裴开和熊悌之兵数有限,没敢远追,更不肯遽来攻城。胡崧又是羞愧,又是懊恼,只得将连日来将兵出城劫掠所杀戮的百姓首级拢一拢,得了四十多颗,遣人送至上邽,诡称击退了陈仓兵来犯,这是斩获。

    随即朝廷下诏,讨伐司马保,且裴该有亲自领兵往征蒯城之议。胡焱得信,急忙遣人悄悄地跑去通知胡崧,建议这位远房叔父还是投降为好——“今安定已归裴公所有,我等乡梓俱落人手,岂可与之为敌啊?倘若牵连同族,玉石俱焚,叔父有何面目归见祖宗于地下?”

    胡崧急忙遣人秘往东方探查,得到的消息,裴该不来了,改以甄随为主将,率军两万(号称),来取蒯城。胡崧召聚众将商议,眼见诸人都有怯意,还有人直接提出来:官军势大,我等不若弃城,退回上邽去吧。胡崧知城不能守,干脆从了侄儿所请,递上降书。

    不过公文里写得很冠冕堂皇,说我本是国家重将,受命跟随南阳王护守秦州,复来坐镇蒯城,本是职责所在。然而既然朝廷已经下诏讨伐南阳王,我当然不能跟从逆臣了,留在蒯城不走,是专为朝廷护守此县耳。如今官军既至,要经此去秦州讨伐逆臣,我自然开城,听从调遣。

    说白了我这是正大光明的事儿,不能算投降,甚至不能叫反正,只是重新接受朝廷的垂直领导而已。

    所以他也不主动出城来见甄随——因为甄随比他名位低啊——而仍留在城中,只派人出来送信,说我已经整治好宿营地,安排好粮草物资了,还请大军进驻;城内我也排下了酒宴,请甄将军入城宴饮。

    甄随气势汹汹而来,却不费一刀一枪,就顺利打开了蒯城,但他心里可一点儿都不高兴——因为既没得着立功的机会,也不能刀头喋血,好好厮杀一场。心里郁闷,干脆回绝了胡崧的宴请,说要等后军抵达,一起进城。

    当晚即宿于城外,只遣部分兵马入城去控扼住了西门。翌晨裴开、熊悌之、莫怀忠等率部赶到,甄随就问他们:“我意全当不知,杀入城去,一刀斫下那胡崧的首级,汝等以为如何啊?大都督曾说起过韩信之事,昔日有个老书生游说齐国投降,韩信却当不知,仍然猛攻齐地,终于得王于齐……是这么一回事儿吧?”

    裴开连连摆手:“不可相提并论。昔日齐王乃敌国,而今胡将军是朝廷重将,且诏书只讨司马保,协从不论,岂可因此擅杀来降之胡将军?裴督慎勿为此事,否则必受裴公责罚!”

    甄随心说我就知道你们不会答应,否则我昨晚就这么干了……

第五十一章、兵乱

    胡崧主动投降,搞得甄随很被动。他平常跟莫怀忠的关系还算不错——主要是莫某比较油滑,常假意迎合甄蛮子——实在憋了满肚子的话无可倾吐,找个机会,借茶代酒,就跟莫怀忠倒了半天的苦水。

    他说我本意攻下蒯城后,便即直取上邽,沿途搜掠散民之食,未必就能那么快断粮了。此去上邽,不到三百里路,走快点儿五日可至,等到大都督派人来传令退兵,我都能够摸着上邽的城门啦。秦州兵都是些弱鸡,说不定司马保不敢守城,会主动退却呢,那我不就独得大功了么?

    可是胡崧这一投降,把我的计划给彻底打乱了。按我本意,权当不知,把胡崧脑袋一砍,城内的秦州兵全都给宰喽……但有裴开在,我又不好这么办。蒯城内秦州兵不杀尽,白白多了几千张嘴,搜其府库,粮草却不甚多……这肯定要跟咱们抢吃的呀,如何是好?

    莫怀忠眼珠一转,就建议说:“不如请胡将军率部急归长安,彼等吃食,可于路自筹……”甄随闻言大喜,说好,就这么办了!

    于是急匆匆去找裴开,跟他说我受命不仅仅攻下蒯城,还要进至秦州境内,去耀武扬威一番,若将胡崧和这些秦州旧兵带上,或者仍留蒯城,实在不放心啊——“彼等若复作乱,则我后路将为所断。”不如把他们赶到长安去吧,也别多带粮食,这没多余吃的,不怕他们路上反水。

    裴开颔首道有理,便即应允了甄随所请,并且亲自前去与胡崧商议。胡崧不禁面有难色——他是想继续留在蒯城的,倘若遽然返回长安去,裴该会不会瞬间翻脸,罢其职衔,甚至于取其性命呢?

    于是砌辞敷衍。裴开跟他交谈一阵,勉强算是摸清楚了胡崧的心意,于是正色劝告说:“胡将军弃暗投明,裴公正欲稳定关中,以便全力东击胡虏,又岂能慢待于君?将军若仍手握兵权,镇于朝外,即裴公不言,群臣必有疑君者,那时当如何自处啊?将军慎思,若朝廷真欲罪君,难道这数千疲弱,以及小小的蒯城,便能卫护将军安全不成么?”

    胡崧闻言,这才恍然大悟,不禁出了一身的冷汗,朝着裴开连连作揖,感谢点醒梦中之人。可是随即他收拾收拾行李,就带着亲信部曲百余人疾驰而出蒯城,赶往长安去了——秦州兵我就不带了,将兵归京,难免启人疑窦。

    正如裴开所说,难道多带这么几千人,就能够保住我的性命吗?倘若对方要杀我,倒正好给了他们借口;倘若对方原本并无杀我之心,我领兵前往,说不定倒生出恶意来了……

    甄随闻听此事后是一头的雾水,急忙跑去问裴开,你是怎么跟胡崧说的哪?他把秦州兵都撇下了,咱们又该如何处置?要不然……全都宰了算啦。

    裴开摆手说:“不可。裴公常训诫我等,不可擅杀,且今关西晋人日少,而西戎众多,岂能再屠戮晋人?”甄随一摊双手,说那该怎么办?我就怕这些秦州兵闹乱子,如今胡崧跑了,无人统驭,不更容易出问题吗?既然你说不能杀,不如按照原定计划,随便找个人做主将,还把他们赶到长安去,交大都督发落吧。

    裴开莫可奈何,也没细想,便即照办,将秦州兵尽数驱至城外,指一人为将,要他们自行前往长安去接受整编。新任将领跑去向甄随他们索要粮食、盘费,甄随却借口粮秣有限,专用来西征,粒米不与。再去恳求裴开,裴开跟甄随好多歹说,才总算给他们挤出了十日的口粮。

    蒯城到长安四五百里地,走快一些,这点儿粮食足够吃啦。

    甄随是想方设法要挤出每一粒谷子来,以便自己能够深入秦州境内更远,甚至于真的打到上邽城下,裴开则是缺乏实务经验,有些过于想当然了。倘若是老徐州军,军纪严明,整装上道,不必兼程,自能于十日内安然抵达长安城;问题那些是纪律涣散、人心混乱,外加缺乏合格统驭之将的秦州兵啊……

    秦州六千多兵离开蒯城,第一天才走了不到二十里地,裴开闻讯,遣人快马赶去催促,第二天才勉强多走了五里。随即很多士兵都开了小差,抢夺同伴背负的食粮后,间道折返秦州去了;另有不少将卒看不清前途所在,导致流言四起,都说胡将军抛却我等先归,朝廷必不肯仍然接纳我等为兵,都要押去铁矿做苦力……

    士兵们身上没带多少吃的,路遇村舍——以前没被他们抢光的那些——便习惯性地执械进去哄抢,就这么乌殃殃盗匪一般边走边劫,很快便杀到了钟声所在的屯所。

    如今来的可不止百人,而屯所中也无杨排长那等勇夫,钟声见势不妙,抢先遁走,屯民们不但被抢掠一空,还有不少青壮遭到挟裹,也加入了这支毫无目的性的队伍——秦州旧将根本就无法约束。

    就这样滚雪球一般,于路甚至还劫夺了一队运往甄随军中的粮车,等到接近武功县的时候,众已上万,将武功团团围困起来,勒索粮食、钱财。武功县闭门不纳,也不肯顺从他们的要求,乱兵便即伐木攻城……

    武功县内不过旧徐州军一个队百余人罢了,临时拉丁上城助守,同时快马突围而出,向长安告急——没去槐里,因为明知道郡守不在城中。裴该闻报,又惊又怒,急遣姚弋仲率部先往救应,另调大军跟进剿匪。

    姚弋仲归顺后初次上阵,极其兴奋,他所部有羌卒三百、晋卒五百,骑兵数量不少。于是挑选精骑二百余,亲自率领着就疾驰以向武功。

    等他赶到的时候,武功之围已经进入了第四天,守方损失惨重——主要是临时助守的百姓,至于老徐州军,竟无一人伤亡——城外的乱军却连城头都没能攀上过一回。姚弋仲当即率部冲阵,乱军大溃,半数做了俘虏,余皆星散。

    然而这场乱子却并未就此止息,逃散的秦州兵散布于始平、扶风两国境内,又集结成数十上百人的十多个小团伙,姚弋仲、文朗等将配合地方戍卒,花费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将之尽数剿灭——因此而遭到损失的村庄、屯所,竟不下二十余处,百姓伤亡甚众。

    再说胡崧抵达长安后,裴该果然并未责罚,还赐予他宅邸,加上光禄大夫的散职——也等于说你那镇军将军号,从此就虚了。随即听说秦州兵作乱之事,胡崧大惊失色,赶紧跑去裴该府上负荆请罪——不是修辞,他真的脱了上衣,背负荆条,跟裴府大门前跪了老半天。

    裴该亲去其负,双手搀扶,安慰胡崧说:“此皆裴开、甄随等人处置不当,将军既已自归,则秦州兵之乱与将军无涉。”正如裴开所言,裴该不会慢待胡崧,一则是为了拿他当千金马骨,招揽秦州的士人,另方面也要安胡氏等大族之心。反正这种废物多了去啦,我只要不加任用,白由他们吃一道俸禄,跟朝堂上摆摆样子,又能花费几何啊?

    秦州兵包围武功的时候,甄随早就已经率兵离开了蒯城,继续西进,首先杀入略阳郡内。急报传至上邽,司马保大惊,匆忙召集将吏商议。

    他向来最信赖的人是张春和杨次,可是到了堂上定睛一瞧,便问左右:“张将军何在?”不是前两天听说他病好了么,怎么还不肯来见我?左右解释说:“张将军疾病少瘳,昨日却又复重,难以起身,特命书记作文,向大王谢罪……”

    司马保莫可奈何,只得将目光转向杨次,问道:“杨将军有何主张?可肯为孤率兵御敌否?”

    杨次心说张春你这病复发得真蹊跷啊……可你也不事先打个招呼,就把我一个人撂这儿,实在太不够意思了!耳听司马保询问,急忙回答道:“上邽守军,多数为张将军麾下,末将难以调动,不如请大王驾幸张府,备言情势之危急,说不定张将军耿耿忠心,肯于带病从征,亦未可知。”

    司马保也不傻,明知道张春是在装病,不肯率军往援略阳,就算自己亲自跑去探病,又能济得甚事?当下怫然不悦道:“孤解衣推食,厚待卿等,难道就无一人能够为孤分忧么?!”

    杨次便道:“不如遣使前往凉州,去向张安逊(张寔)请求救援?”

    旁边麴昌闻言,急忙拱手,毛遂自荐道:“臣愿为大王出使凉州。”

    裴诜摇头道:“略阳距上邽不过六七十里,旦夕可至,凉州却在千里之外,如何能救?况且张安逊素来恭顺于朝廷,岂肯为我发兵,抵御官军呢?杨将军此言太也无理。”

    他明着反对杨次,其实是在拦阻麴昌——我就慢了这么一拍,被你抢先发言,如今大家伙儿都想下司马保这条破船,岂能容汝麴氏先谋脱身啊?

    杨次当即一瞪眼:“汝分明在此为裴文约作间!”朝司马保一拱手:“请杀裴诜兄弟,则秦州可安!”

    司马保再傻,也知道这会儿杀了裴诜、裴暅,只可能让官军来得更猛烈一些……当下不理张春,却问裴诜:“卿可愿前往略阳,为孤劝说甄随等退兵么?”

    裴诜闻言大喜,正待答应,却被兄弟裴暅在旁边用力一扯他的衣襟。裴暅的意思,哥啊,你趁机跑了,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等死不成么?除非你真能劝得官军后退,否则你我兄弟是再无生见之期了!

    裴诜无可奈何,只得回复司马保说:“臣有三策,或许可退官军,然不知大王肯从否?”

    司马保大喜,急切地问道:“卿可明言,要多少财帛奉献,官军才肯退去啊?”

    裴诜心说人会为了一点儿钱财就退兵吗?那是官军啊,不是打家劫舍的盗匪,而且即便盗匪,也肯定会开个天文数字出来,你以为自己有多富裕?暗中蔑视,表情上自然不能带出来,只是假装诚恳地说道:“上策,大王立写表章谢罪,急送长安,约定时日,归朝谒见,可免一族之难……”

    话没说完,杨次一步蹿将过来,攥紧拳头朝着裴诜面门就捶,口中叫道:“汝果然为长安作间,大王尊贵之身,岂有请降之理?!”

    裴诜急忙将腰一扭,脑袋一歪,堪堪避过。其实这年月的士人很多允文允武,即便不能执械格斗,日常骑马、射猎,身体素质还都算是不错的,裴诜亦不能外。除非裴该这种高门嫡流,打小为官,并且被圈养在都城之内,体格才会稍差一些。原本历史上,要到了东晋南朝,人人都只管自家产业,打仗的活儿交给江北流民去干,士风才会变得日渐浮靡文弱。

    杨次一拳不中,还想再打,司马保急命侍卫将之扯住,轰出堂外。杨次倒是得其所哉——这回不会再要我带兵出征了吧?我还是赶紧去跟装病的张春商议,该当如何安然度过危机为好……

    堂上司马保再问裴诜:“我父子皆有大功于国,朝廷却听信小人之言,罗织罪名,欲致我于死地,我又岂能轻往长安去呢?卿言上策,实乃下策也——还请别筹良谋。”

    裴诜定了定神,这才回答道:“臣之中策,请杀张春、杨次,归罪于二人,以向朝廷请罪!”

    司马保紧锁双眉,默然不语。倒是旁边麴允代他说出了心里话:“子羽慎言。张、杨二人实执秦州兵柄,若欲杀之,必致其乱,诚恐伤及大王。”

    裴诜轻轻叹了口气,便道:“如此唯有下策了。陈安骁勇无对,又见在略阳,可命其召聚氐、羌,先往抵御官军。今岁关西歉收,臣料长安粮秣也不甚多,若能拮抗一二月,或敌自退,亦未可知。”

    司马保仿佛揪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赶紧点头:“卿言是也,此乃上策!”关照书记,赶紧写信给陈安,要他来救孤……不,还是由孤亲自写信召唤于他吧。

    散会之后,裴氏兄弟肩并着肩,一起低着头往外走。裴暅压低声音问道:“阿兄,陈安来,果能拮抗王师么?”裴诜轻轻摇头,同样低声说道:“然陈安奉命,或可讽其转来上邽,除去张、杨二贼……”话音未落,身后突然间响起一个声音来:“裴从事慢行,末将有事与君商议!”

第五十二章、箭在弦上

    裴诜被人从后面叫住,心里就不禁一个咯噔,心说谁在我背后?刚才我跟兄弟说的话,不会全都被他给听去了吧?

    急忙回头,仔细一瞧,方才略略定下心来。

    叫住裴诜之人,姓杨名韬,乃是司马保麾下都护,掌握着部分兵权,且向来与张春、杨次不睦。杨次曾经多次劝说过司马保,说杨韬跋扈难制,理当斩首。司马保这人虽然一贯没什么主意,又笃信张、杨二人,但心肠是很软的,轻易不肯对部下动手,就如同二人请杀陈安那样,敷衍几句,根本没当回事儿。

    如今杨韬匆匆叫住裴诜,随即快步走近,左右望望,周边并无第四人,这才压低声音说:“裴从事适才所言甚是有理,张春、杨次二獠不除,秦州难以得安。今官军大举压境,唯有斩杀二獠,向朝廷谢罪,我等乃可得安。不知可有锄奸之计啊?”

    裴诜连连摇头,说:“这是什么所在,杨将军何出此语?”你疯了心啦,在这里跟我提这种事儿!顿了一顿,又说:“我自归宅中,候杨将军前来赐教。”

    杨韬会意,便即拱手离去。裴暅听兄长话中之意,要与杨韬密商,急忙劝告道:“此事大是凶险,阿兄不当与杨韬合谋!”裴诜苦笑道:“杨韬妄人,与我私语,片刻便将传入张、杨耳中,若不筹谋对策,必然受其牵累!”

    裴氏兄弟并非司马保的嫡系,并且为张、杨二人所忌,故而自从裴该执政以来,他们身边就影影绰绰的,经常出现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所为何来,不问可知——若非如此,兄弟二人早就投往长安,或起码逃到凉州去啦。则如今杨韬贴近私语,二贼怎可能不察觉啊?他们心里会怎么想?裴诜说如今这条贼船啊,我是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了……

    当日晚间,杨韬果然秘密来访裴氏兄弟,并且还带上了两名同僚好友——王连和杨曼。裴诜见来得人多,更感不快,但也只得堆出笑容,耐着性子与他们周旋。

    然而这几个都是心思粗疏之辈,更没什么主意,全都仰仗裴诜。裴诜只得说:“欲杀张、杨二贼,其实不难,只要大王下旨,一狱吏可擒也……”

    张春、杨次在上邽,也算“挟天子以令诸侯”,只是他们所挟者并非天子,而且司马保也不是彻底的傀儡。

    终究张、杨二人出身太低,原本不过南阳王一系的部曲小将而已,若无司马保做后盾,又如何能够压制得住胡崧之类重将?

    司马保虽然年仅二十四岁,但他少有文才,年仅十九岁便以南阳王世子的身份,被老爹司马模表为平西中郎将、东羌校尉,镇守上邽,其后又联合张轨,杀死秦州刺史裴苞,一州晋戎名义上皆奉其为主,在地方上的威望还是不低的。

    此公若求振作,张、杨难以擅权。问题是司马保生得实在肥胖,自称重八百斤(如后世三百五十市斤),导致行动困难,走几步就喘,外加嗜睡和阳痿……这种精神状况怎么可能担负得了军国重事啊?乃一以委之张春、杨次,二人这才能够狐假虎威。

    然而张、杨的权柄都是司马保所赋予的,若逢要事,还必须呈报司马保,得到批准后方可施行,倘若撕了身后这面大旗,他们既压制不了同僚,也控制不住军队——否则二人欲杀陈安,就不必要一定司马保点头,结果请不下令来,便只能暗派刺客了……

    所以裴诜才说,只要司马保肯翻脸,则张、杨二人必然束手就擒。

    杨韬皱眉质疑道:“大王最信二贼,即今二贼或称病、或佯癫,不肯应命出征,大王亦不怪罪,则我等何能请下旨意来呢?”

    裴诜假意沉吟良久,这才阴沉着脸建议道:“那便只有兵谏一途了——君等可率兵入卫,逼迫大王下旨……”

    杨韬等人闻言皆惊,可是仔细想想,貌似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于是几个人商量了大半夜,计划回去后便各自召集亲信、整备兵马,待三日后的晚间秘密发动。

    计议既定,杨韬等便即辞去。裴暅也辞别兄长,自归寝室,然后亲笔作书,换来心腹家人,对他说:“汝可赍此书潜出旁门,连夜报于杨次将军——且勿为外人所察!”

    杨次睡得迷迷糊糊的,被从榻上叫起来,展开来信一读,不禁大惊失色,连夜就跑去跟张春商议。

    张春连读两遍裴暅的密书,问杨次道:“是儿所言,可信否?”

    杨次说昨日白昼大王召集议事之后,杨韬确实曾与裴诜兄弟私语,然后当晚,他就领着王连和杨曼进了裴府,夜半才出——裴氏身边,我早就安排下了耳目,自然探查得明。且据裴暅信上说,是杨韬主动找上的裴诜,裴诜无奈而与之合谋,裴暅劝说不听,为怕玉石俱焚,只能暗中通知你我——“此言合乎情理。且,不怕不实,就怕实有此事啊,我等该当如何应对才好?”

    张春恨声道:“若早杀裴氏兄弟,何至于此?然而如今官军侵逼甚急,却又不便遽下杀手……”倘若从前通过在司马保面前进谗言,捏造罪状,名正言顺地杀此二人,裴该必然归罪于司马保;如今咱们要再仓促动手,却很可能引火烧身啊。

    “然而杨韬等,必不可留!”

    张春建议即刻发兵,搜杀杨韬等人,至于裴氏兄弟,反正他们手里没兵,就先容其多活几日无妨。

    杨次摇头道:“不妥……杨韬等既欲谋我,必深加戒备,倘若急切间难以得手,而大王命人前来解斗,又当如何处啊?”

    两人的权力基础很虚,这种同僚相残、兼并友军之事,实话说从前还没有正经干过——要不然他们早就想杀陈安和杨韬了,为何陈安遁之陇城即可无恙,而杨韬也能够踏踏实实一直活到现在啊?因而杨次本能地有点儿心虚,不赞成张春所言。

    张春问他那又该怎么办?杨次道:“可即将裴暅密书进呈大王,告发杨韬等欲图兵变、劫驾……”张春苦笑道:“彼等尚未动手,未必察有实据,大王焉能相信?”

    司马保在陇上,基于他自身的健康状况,所有政策归之于四个字,便是“镇之以静”。当初裴苞若非不肯奉命,并且勒兵相对,他也不会去打裴苞;其后若非上邽仓廪实在空虚,他也不肯听信张春所言,派兵去断绝陇道,截留凉州贡赋。张、杨跋扈,司马保不加责难;陈安、杨韬等与张、杨不睦,司马保也不肯对他们动手……

    当然了,若然真的损害到了司马保的利益——主要是眼眉前他能够瞧得着的利益——堂堂南阳王也不是吃素的。故而倘若杨韬等兵谏之举发动起来,司马保必会下旨擒拿;而若只有裴暅一封密信,结果必然是束之高阁——他还会权当不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是张春当即就反问杨次:“若待彼等动手,我等如何还有幸理啊?!”

    杨次沉吟半晌,不禁苦笑:“如此,则我等只有抢先发动一途了……”你们不是想要挟持司马保,擒杀我俩吗?那我俩先动手成不成?

    张春紧蹙双眉,又再端起裴暅的信来,细细一读——“书中所言,三日后发动。则我等且待后日……”

    杨次摇头道:“调动兵马,或露痕迹,若为彼等察觉,抢先发动,又如何处?君若下定决心,便不可拖延,我等明日晚间,便须动手!”顿了一顿,又追问一句:“君能下定决心否?”

    这可等同于谋逆之罪啊,咱们真的有必要走到那一步吗?我心里没主意,就看你能否下定决心了。

    张春端起密书来瞧瞧,又再低头想想,再瞧瞧,再想想,同样拿不定主意……猛然间窗外传来一声鸡叫,吓得张春一个哆嗦,手一松,信落尘埃。他这才一咬牙关,对杨次说:“已是明日矣!时机稍纵即逝,若不能遽下决断,必为竖子所谋。君可密遣人以觇杨韬等动静,若彼等果有异象,则我等今夜便要发动!”

    “君已定计否?”

    “若裴暅书中所言为真,则我决心已下!”

    杨韬、王曼等人心思粗疏,既已下定兵谏的决心,暗中布置,自然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张春、杨次想要发现些蛛丝马迹,本是很容易的事情。于是当日晚间,张、杨二人果然被迫抢先发动,勒兵来至王府,下令换防。守将不解地问道:“今日本应末将当值,也无大王之命,二位将军为何来此啊?”

    张春将腰中长刀拔出一半,厉声威吓道:“我等有要事面陈大王,汝若敢阻,先试吾刀!”守将满面惧色,只得喏喏而退。

    杨次下令士卒控制住王府大门,便与张春二人率兵执械,一起来找司马保。途中揪住一名宦者,问他:“大王何在?”宦者哆哆嗦嗦地回答道:“居后寝与麴公弈棋……”

    张春心说往常这个时候,司马保都已经睡下了,怎么今天精神头那么好,还跟麴允下棋?心中虽然疑惑,终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急急忙忙往王府后寝而去……

第五十三章、百口莫辩

    司马保驻节上邽,在小小一座城池内建造起了偌大的王府,里外五进,且寝室外还有一片偌大的花园。此时花园中漆黑一片,暗影幢幢,故此张春、杨次率兵高举火把,喧嚷而来,侍卫在寝殿门口的兵卒立刻就发觉了,匆忙叩门禀报司马保。

    二人尚未靠近,就见大门拉开一条缝儿,麴允垂着手侧身而出,扫视一眼,皱眉问道:“二位将军夤夜来此,所为何事啊?”

    杨次一躬身:“有要事请见大王。”

    麴允追问道:“既是请见大王,为何率兵而入后寝?”随即双眉一轩,厉声喝道:“汝等难道想要谋反、劫驾不成么?!”

    张春本能地回答道:“绝无此意。”杨次却同时开口:“还请大王出殿来与某等相见。”

    麴允微微摇头,随即将身体一侧,就见灯火之中,门缝里露出来司马保半张面孔,垂眉眯眼,尽显疲态。司马保瞧瞧张、杨二人,面露哀戚之色,说:“孤向来待汝等亲厚,不想竟做出此等事来——若非麴公通传,几乎要为汝等所劫了!”

    杨次心中一咯噔,暗说这里面怎么还有麴允的事儿了?裴暅密书中没有提到过啊,难道是今日白天才刚上的贼船?

    张春见机得快,赶紧双膝一屈,拜倒在地,口称:“我等听闻有人欲图劫驾,故而前来护卫,实无冒犯大王之意啊!”

    话音未落,司马保轻轻一摆手,“呼啦”一声,花园内外火把通明,也不知道从哪儿突然间冒出来大群的兵卒,当先一将,乃是司马保部曲督张顗。

    随即司马保朝麴允点点头:“后事便有劳麴公了。”转身返回了寝室。

    麴允侧身一揖,然后挺直脊梁,转过脸来,高声喝道:“张春、杨次心怀不轨,执兵入寝,妄图劫驾,罪在不赦!奉大王命,速将二贼拿下——党从者若即弃械,可免死罪;仍不悔改,必诛三族!”

    杨次就觉得膝盖一软,不自禁地也跪倒在了张春身边……

    裴诜自然不认为靠着杨韬那几个粗胚就能够扳倒张春和杨次,他所寄予厚望的,乃是麴允。麴忠克虽然仁厚无威,终究年龄、资历摆在那儿呢,对于政争、倾轧,多少还算是有点儿经验的。

    于是那夜与杨韬等人密商后,裴诜一方面让兄弟裴暅密书通传杨次知道,一方面请杨曼暗中带信给麴允。裴诜在信中写道,张、杨不除,秦州不安,而且你我两家被他们看牢,难以逃脱樊笼,到时候恐怕只有玉石俱焚的下场。我如今设下了如此这般的圈套,试看二贼钻是不钻——但还需要麴公你的配合。

    什么圈套呢?就是让麴允先期密奏,说张春、杨次有劫驾的企图,而且就在这两日内将会发动!司马保当然不会相信,但麴允仗着资历反复劝说,请司马保预做防范——若我所奏不实,甘受诬告之罪。

    司马保当然也不傻,即便再如何信任张春、杨次,这点防范意识终究还是有的,便命部曲督张顗在花园中设伏,单等二人上门来。那么张、杨肯不肯来呢?

    据裴诜的估算,张、杨二贼有三策可用。上策,瞅准时机,率兵入卫,跟杨韬等人厮杀一场。但有麴允居间联络,很可能伪装成是张、杨劫驾,而杨韬等人入卫——只要到时候吩咐杨韬,别急着率兵踏入花园便可。

    中策,二贼当即发兵,与杨韬等人火并。然而正如杨次所言,司马保很可能遣使调解,完了各打五十大板——麴允也可以说,是张、杨欲图劫驾,故此要先夺取杨韬等人的兵权。

    下策,则是如同他们所实际施行的,抢先率兵来劫司马保,则正好落入陷阱之中……

    所以说,若有麴允给司马保一个先入为主,倒时候正反两面都好说话,除非张、杨二贼不动,否则必然落在我的圈套之内。但他们可能当作啥事儿都不可能发生,或者仅仅是把裴暅的密书呈给司马保吗?

    实话说裴诜是在故意给张、杨支招:还有劫驾一条路可走,你们以前没有想到过吧?那么今时今***上梁山,你们肯不肯铤而走险哪?

    裴诜从长安跑来上邽也已经好几年了,对于司马保的秉性,以及张春、杨次的胆量、能力,观察既久,深有评估。就他的直觉,二贼多半会行此下策——他确实猜对了。

    当然裴诜并不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中,张春、杨次最终也是发动兵变,劫持并软禁了司马保,并且将其杀死的——此为《资治通鉴》的记载,《晋书》则记为病死。

    裴诜知道,自家宅邸附近,肯定有张、杨的密探,日夜探查动静,而杨韬深为二贼所恨,一举一动,也必然难逃二贼的眼目。连夜密商之人当中,只有杨曼平常算是个小透明,故此才请他帮忙,秘密传书于麴允。

    麴允自亦深恨张春、杨次,又觉得裴诜的谋划面面俱到,有很大可能性一举成功,经过反复筹谋后,终于也就此上了贼船——这才有了前面的那一幕。

    其实裴诜的谋划并非全无破绽——只是张春、杨次俩货在阴谋诡计方面的能为,比杨韬等人强些有限罢了,故此并没能瞧出来。

    然而他们还有第四策,那是裴诜最担心的,就是张春重施故伎,再遣刺客。因此从昨晚直到今夜,裴氏兄弟就始终都没有合过眼,一直在仆佣护卫下,拥剑而坐,以防有刺客上门。

    好在死士也不是那么好培养的,张春麾下并无富裕,况且这回要杀的目标太多,即便施行,也未必会杀到裴氏兄弟俩头上——两人没兵啊,则一旦能够底定胜局,一狱吏可擒,何必刺客?

    当然啦,即便如此,亦非万全之策,只是事机稍纵即逝,裴诜难以谋划得更加缜密了。他最后的希望,是即便事败,自己被杀,兄弟裴暅可以利用通传消息的功劳,在张、杨屠刀下苟活性命……

    计划执行得还算顺利,王府花园之中,后寝之外,张春、杨次二人被司马保下令麴允、张顗率兵拿下,党羽也皆束手就擒——他们亲眼得见司马保露面、指斥,哪儿还敢跟着二贼一条道儿走到黑啊?只是最终的结果却并不能让裴诜、麴允等人满意,张春、杨次虽然被擒,司马保却下令暂时羁押,不肯即行处决……

    本来按照裴诜的谋划,斩下二贼首级,送往长安,将此前种种恶行全都推到他们头上,再解放陇道之断,或许裴该会下令暂且退兵吧?然后既无张、杨,他们兄弟跟麴允、麴昌等人再反复劝说,说不定就能使得司马保甘心前往长安去谢罪呢?如此则一天乌云不就尽散了么?

    即便司马保不管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懒惰,不肯遽归长安,自己和杨韬等将已经算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了,只要文武齐心,这兵谏嘛,咱们也可以实打实地真搞上一回呀。

    然而司马保不肯遽杀张、杨,却使得裴诜的后着难以发动。他反复规劝司马保,说张春罪大恶极,传言他竟敢派遣刺客去想要谋害裴该——“则若能取下二人首级,我愿赍之前往长安,劝说裴公退兵。唯有如此,秦州才可得安,大王一族得全。”

    司马保软塌塌地斜倚在榻上,满脸的悲凄之色,只是说:“孤以恩德相结,彼等不该如此……”他派张顗去审讯张春、杨次——张顗是他家奴出身,晋为部曲督,深受司马保的信任;而且这家伙向来谨慎,深居简出,既不与张、杨相接纳,也跟裴氏、麴氏乃至杨韬等人没交情,算是局外人,故而得肩重任。

    通过张顗的审讯、调查,完了向司马保禀报,司马保便召裴诜来问,说:“张春、杨次奏称,乃因令弟密告,说卿与杨韬等欲图劫驾,故此才来卫护,非有他意……”

    裴诜假装吃了一惊,急忙拱手:“此必妄行攀污也,臣安敢与杨韬等合谋,欲不利于大王?且所谓臣弟密告云云……恐是伪书,还望大王明查!”

    司马保将那封书信递给裴诜,裴诜略略一看,便即笑道:“果然是伪书也。字体虽与舍弟相似,其实笔迹不同。”他说王府之内,肯定也有裴暅以往的公文、上奏,可以拿来比对一下啊。

    比对之下,果然似是而实非——司马保幼承庭训,文采风流,自然一眼就能辨别得出来,这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的笔迹。

    ——事实上密书确实是裴暅所写,但裴暅打小就是个左撇子,被父兄训诫乃至责打了好久才给扭过来,至今仍能双手作书。只是虽为一人所写,用左手和用右手,肯定会有细微的差别——张春、杨次这俩武夫自然瞧不出来。

    裴诜趁机就说了,这完全是张、杨二人预先准备好,打算将来劫持大王之后,为自己寻找大义名分,开脱罪责的后手——“彼既得书,何不先奏大王,而专断妄为?且依书中所写,臣与杨韬等密议兵变,是在七日晚间,何以张、杨二人六日晚间便即勒兵前来?既来,不见杨韬,又何敢执械而直闯王府,入于寝殿之外?”

    接着还把张春、杨次供出的数名兵卒、仆役、密探捉来,由张顗押着,亲到裴府上去认人——当日是谁夤夜潜出裴府,跑杨府上去送信的哪?可惜众人所指,均不相同……

    裴诜多鬼啊,他怎么可能在这种细节上掉链子?当日送信之人不但是化妆出行的,而且早就送往别处躲藏起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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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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