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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全文阅读

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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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苦县苦人

    西晋怀帝永嘉五年四月,近十万晋军被数千胡骑团团围困在苦县宁平城中。

    宁平城在汉代本为宁平县治,晋初省去,并入西北方的苦县。故此今日的宁平城,不过满是缺口、最高处亦不过丈余的土墙所包绕的一个小小围子而已,城内残存的居民不过百户,瞬间便挤进来数百公卿、将吏,千余妇孺、仆佣,以及上万残兵,绝大多数的人几乎连蜷身而卧的地方都找不到。

    因为更多的兵卒都已然丧命于残垣之外了,尤其是从宁平城南垣直到沙水之间这短短的数百步空间内,竟然层层叠叠僵卧着万余具残缺的尸体。只有少数人是前胸中箭的,绝大多数则背后被创,一部分头向宁平,想要挤进城去,另一部分则头向沙水,欲待涉水而逃。但他们终究都没能看到夜幕的降临,便即惨死在了胡骑的劲弓攥射之下。

    鲜血所注,沙水已经变得赤红一片,而城垣附近也血深及踝,铺满了碎肉,没有人再敢轻易探足其中。

    在遍布郊野的尸体中部,被胡骑硬生生踩出一条丈多宽的通道来,血水混合着骨肉的残渣,遭受反复蹍踏后,已然化为了黏稠而污黑的泥浆。虽已夜深,星月无光,但这条通道上却不时有高举火把的胡骑缓带马缰,悠然踱过,目的自然是为了封堵城内晋军外逃之路。胡骑并不很多,平均每刻钟也就一小队、五六骑纵横来去而已,但哪怕只有这点点人马,都足够吓阻住已然胆破了的晋军。

    至于宁平废城的其它方向,全都布列着稀疏的毡帐,绝大多数胡卒虽于帐内和衣枕戈而眠,其实倒都睡得非常踏实,四起的鼾声如同雷鸣一般——他们必须养足精神,才能抵消前一日百里奔驰和连战连捷的疲累,以便翌日红日升起以后,再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城内晋军一扫而空。帐前同然,偶尔踏过高举火把的小队骑卒,低声谈笑,丝毫也不把城内数倍于己的敌兵放在眼里。

    城内,曾经是晋朝最骁勇善战的一支军队,自从建国以来,便即北伐鲜卑、南取吴会,继而又于内乱中卫护天子,逐叛讨逆,数十年间转战东西,泰半克捷。然而种种辉煌,都如明日之黄花,战力尚存,战意却早凋散腐败,继而化作齑粉,被深深踩踏入血泥之中。因为曾经率领他们固守洛阳,进而出城讨逆的主帅已经离开人世了,旧时军将大多星散,而至于新的统帅部……

    新的统帅部就设立在宁平废城的最中央位置,尽量与城外各方敌阵保持着同样遥远的距离。与兵卒们人马相叠、倚墙而眠的状况截然不同,依旧张开了巨大的帐幕,点起牛油大蜡。只是歌妓仍在,鼓吹尚存,却再没人有心思连夜排宴了,此时名义上的主将与实际的统帅,都红着眼圈相坐对泣,感觉命运的绞索已然套在了自己的脖颈上,并且越勒越紧……

    ——————————

    宁平废城之内,中军大帐之外,此时正有两名青年官员,都扎着黑色介帻,戴进贤冠,身着绛绫袍,腰间皮带上缠着素帛,佩以赤绶印袋——衣冠上颇多尘土,甚至还有血迹,面孔倒是擦拭得非常洁净。二人并肩伫立,遥望远空,不见月影星光,唯见胡骑手持的零星火把飘荡而过,不禁悲从中生,遂一起慨然而长叹起来。

    其中一人开口道:“王夷甫风流散诞,本非将帅之才,谁料时事荒谬,十万之众竟然落于他手。区区数千胡骑而已,即便十万头牛马,也不可能尽数驱逐,然而十万大军却反倒顷刻间一哄而散……我等的死日,恐怕就在明朝了吧!”

    另一人苦笑道:“死便死耳,人莫不有生,亦莫不有死。唯愿王夷甫等当道诸公同日而死,如此才可稍解我等的心头之恨!”随即望向同伴:“如今我与卿即将死别,岂可不作诗一首,以抒心中悲愤,以表我等的心志呢?”

    先前之人点一点头,沉吟少顷,喟然叹息道:“我心纷乱,难以成篇,只能想得出四句来。”便即曼声长吟——“出柙谁之过?当道难辞咎。衣冠染胡腥,文华与同朽。”

    另一人缓缓摇头:“过于平铺直叙了,确非佳构。然而我也只能得出四句来——随驾出兖豫,期以靖胡氛。奈何时不与,死国见吾贞。”

    话音才落,却突然听到身旁“噗”的一声,似乎有人在笑,不过这笑声并不愉悦,内中隐约充满了无尽的苦恼和怨愤。

    两人全都吓了一跳,匆匆循声望去,原来是一个与他们穿着打扮非常相似的人正蜷缩在附近的暗影之中,此前一直不言不动,故而他们谁都没能察觉。

    这个人的坐姿非常诡异,且又无礼。这时代士大夫都习惯跪坐,此人却朝上屈起双膝,叉着腿,屁股直接落在肮脏的土地上,然后身体前俯,戴着进贤冠的脑袋就夹在双膝之间,双手如同无力般垂在左右,指尖却深深地插入了泥土之中……

    一名青年官员大着胆子凑近一些,弯下腰去,借着大帐内透出的微弱光芒,仔细打量。对方也恰好在这个时候,身体姿势虽然保持不变,却缓缓地梗起脖子,抬起头来,四目相对——

    那同样是一个年轻人,相貌按照这时代的审美标准来说,可谓俊秀:首先方面广颐,肤色甚白,其次双眉疏朗,凤睛清亮,鼻直口正,唇上、颔下的胡须因为从未刮剃过而显得柔软细密。

    他当即就被对方辨认了出来:“裴文约?”

    呼唤其名的青年官员随即面孔一板,训斥道:“卿为钜鹿成公之子,官拜散骑常侍,爵至南昌侯,卿父有大功于国家,有大德留著汗青……古语云:‘君子死,不免冠’,卿为何如此畏缩、惶恐,竟然孤身而箕坐在这里呢?”

    那裴文约板着一张死人脸,一张嘴,话语却莫名的诡异:“你丫说什么屁话哪?”

    另一名青年官员扯一扯同伴的衣袖,撇嘴道:“日间撞见满山遍野而来的胡骑,裴文约吓得肝胆俱裂,据说已然疯癫啦。卿又何必与这般痴人言语?”

    裴文约继续喷吐正常的发音和奇特的词汇、语法:“你丫才疯癫呢,你们全家都特么彻底疯了!”

    先前训斥他的青年官员不禁轻叹一声:“世人都道钜鹿成公二子,道文可绍继乃父之志,文约可传承乃父之学。如今我等即将殉国而死,本欲邀他一起作诗,也好于青史间留下几笔记述,不想他竟然疯癫了……”

    裴文约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殉你妈国!你们就光知道吟风弄月了,你们究竟为这个国家做过些什么了?还跟这儿装忠臣烈士哪?都特么什么XX玩意儿!”

    可是想一想,这些话对方未必真听得懂,简直是“明珠投暗”……干脆一咬牙关,双手在泥地里一撑,挣扎着站起身来,戟指相对,用时下流行的语法大喝一声:“汝辈与王夷甫究竟有何分别?生时无益于国,即便死了,也丝毫无害于胡虏——何所谓殉国?!”

    ——————————

    这位裴文约,大名叫做裴该,肉体虽然属于这一时代,灵魂却来自于两千年后。诚如对方所言,他的真身在白天见到呼啸而至的胡骑,见到滚滚人头、漫天箭雨、满地血泥,当场就给吓傻了,于是一个来自于未来的魂魄,就莫名其妙地突然间夺了舍。

    这种现象放在后世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魂穿。

    可是裴该的灵魂在占据了肉体以后,打量身周,却不禁欲哭无泪。这可能是史上最苦逼的穿越了,即便写到小说里去,也除非开篇就大开金手指,否则根本没有翻盘的可能……不,别说翻盘了,连活路都几乎被彻底断绝!

    他一开始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因为晋军的数量实在太多,武器装备也颇为精良,胡骑不过寥寥数千而已,只要自己能够说服几百人聚集奋斗,想要杀出重重围困应该还是不难的吧。可是随即就通过脑海中支离破碎的这一世的记忆,大致搞明白了自家的身份——散骑常侍、南昌侯,听这名号貌似挺唬人,其实不过庞大官僚群体中一名毫无实权的闲散文员罢了,而且只通文事,不明武道,就连一名中层军官都不认得,要怎样才能让那些彻底吓破了胆的兵卒听自己的话呢?

    曾经试着跑去跟几个浑身浴血、满脸绝望的大头兵搭话,对方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知道跪下来磕头;到处寻摸中下层军官,可是晋军的编制早就被打散了,几乎没有一名军官还找得到自己的下属……然后才一表露出想要冲杀出重围的意愿,就被军兵和同僚们给当成了疯子……

    裴该也曾经考虑过孤身逃亡,或者躲藏在尸堆里避过胡骑,可那是纯粹的撞大运,等于把自己的命运彻底交给老天爷啦,有哪一部穿越小说的主人公可以靠如此消极手段得以翻身的?

    尤其是,经过小心翼翼而在他人耳中纯为疯话的四处打探,再结合头脑中残存的记忆,他倒也勉强弄清楚了目前的状况。这在历史上算得上是颇为著名的一场战役——虽说一般历史爱好者未必会留意到——西晋十万中央军团被一战而灭,宣告了这一政权彻底崩毁之日,为期不远了……

    事情的根由,还得从数年前说起,匈奴族建立的胡汉政权步步紧逼,一直杀到洛阳近郊,当此危难关头,执政的东海王司马越却与大将苟晞闹起了矛盾,不但互相攻讦,甚至还兵戎相见。最终司马越撇下皇帝,独率百官与主力部队南下,屯军于项,对外宣称说是寻机进讨胡汉大将石勒,其实剑指苟晞。到了今年三月份,司马越突然因病在军中辞世,众军乃公推襄阳王司马范为主,然而司马范只是个傀儡罢了,真正掌握实权的却是太尉王衍王夷甫。

    王衍是当代著名的玄学家、空谈家、诡辩家,有句成语叫“信口雌黄”,最初就是说的此人——说他的理论全是漏洞,但即便被人挑出错儿来,也会腆着脸毫无节操地随时加以修订,就跟拿雌黄把已经写下的字给彻底抹掉一般。此公治政不成,军事方面更完全是门外汉,谁都料想不到,他一朝拿到军权,既不敢进讨石勒或者苟晞,又不愿折返洛阳守城,竟然借口司马越的遗命,率领大军扶着灵柩,打算千里迢迢地跑到东海国去落葬!

    石勒闻听此讯,当即亲率数千精骑踵迹而追,终于在苦县境内赶上了晋军。王衍派遣将领钱端与之对战,结果一战而北,钱端战死。败报传来,这位王夷甫瞬间就被吓破了胆,面对数量绝对少于己方的敌兵,束手无策,只知道哀哀恸哭而已。大军胆气既丧,指挥系统也彻底瘫痪,竟被数千胡骑围而射之,尸堆如山、血流成河……

    裴该穿越前也是个历史爱好者,并且读到过这一段史事,他知道最后的结果就是,十万晋军就此覆灭于宁平城中,据说“无一人得免者”,而王侯公卿则尽为石勒所擒杀——王衍等人勉强得了个全尸,被石勒在当晚“使人排墙杀之”。

    也就是说,自己注定的命运,不是在胡骑攒射下、马蹄践踏下毙命,就是被俘以后被砍下脑袋,哪怕是跟王衍一样“走运”,也得让围墙给压死,被垣土给活埋喽……

    这是多么悲惨的命运啊,但这只是中华民族长达二百五十年的大混乱、大分裂,悲惨历史的开端!

    穿越前也曾经看过网络上的帖子,调侃穿越不慎,堕入死地,比方说穿成沙宫内的赵主父啊,穿成马嵬驿的杨玉环啊,穿成风波亭的岳鹏举啊,穿成温都尔汗上空的林祚大啊……等等。可就算再悲惨,好歹临死前也能过把名人瘾啊,而自己竟然穿成一名史书上都找不到几个字描述的家伙——谁能比我更惨哪!

    就因为自己的本名也叫做裴该?

第二章、国破山河在

    裴该,字文约,乃是已故钜鹿郡公、谥号为“成”的名臣裴頠的次子,纯粹靠父荫才得官拜散骑常侍,封南昌侯,属于不把故纸堆翻烂,几乎找不到名字的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角色……

    没有勇力,也缺乏勇气,毫无号召力,甚至如今记忆混乱,连人头都认不大清……短短数个时辰以后,天光就要放亮,胡骑肯定会发起最后的攻势,自己将如同历史长河中一朵小水花似的,瞬闪而没……不,连瞬闪都没有,而且还可能死得苦不堪言。裴该完全没有这时代名士们的倜傥风度,虽说相比起哭得眼睛都肿了的王衍他们来,面前这两个想不起名字的青年官员还算颇有胆色,敢于直面死亡,还有心情跟这儿做辞世诗……可你听他们说的都是些什么?“当道难辞咎”、“死国见吾贞”,就好象他们都是为国奋斗而直至悲壮牺牲的烈士似的!

    虽然想不起他们的名字来了,但估计也跟这一世这个吓傻了的裴该一样,只是些尸位素餐,整天就知道吟风弄月的世家子弟而已。正满眼漆黑、坐困愁城的裴该听到那些屁话,又怎可能不发出近乎绝望的嗤笑来?

    于是乎破口大骂:“汝辈与王夷甫究竟有何分别?生时无益于国,即便死了,也丝毫无害于胡虏——何所谓殉国?!”他终究零碎保留着一些身体的记忆,对于这年月的语音和语法还是基本稔熟的。

    两名青年官员被他骂得面红耳赤,其中一人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另一人却瞪着眼睛辩驳道:“我等难道不想救国吗?然而不在其位,不得谋其政——临死之际,我等还可以坦然吟诗,不知比卿强过多少倍去!卿若也能做诗,不负往日的文名,才见得是无惧胡虏,不畏死亡,并未被吓得当场疯癫!”

    裴该冷冷地一耸鼻子:“做诗又有何难!”身为穿越者最大的优势是什么?多少部穿越小说上都写得明明白白,那肯定是抄袭啊,抄袭后人文章诗词,假装才华盖世——我是学文的,又不会造枪造炮,若连抄袭都不会,那不是笑掉了穿越前辈们的大牙么?

    只是,该抄哪一首才好呢?

    好在前一世文史方面说不上大拿,也多少有点儿功底,裴该才思索了不过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就高举起双手,曼声长吟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嗯,就这四句好了,不能再往下抄了,否则肯定露馅儿。

    下面本该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纯粹是中老年人口吻,而裴该尚在青春,别说儿女了,连老婆都还没讨呢,若是把这四句也吟出来,鬼才会相信是他自己的原创哪!

    两名青年官员闻听此诗,却无不大惊失色,随即对望一眼,又一起转回脸来,朝裴该深深一揖,然后掉头就逃——人这诗确实做得比自家的好啊,好上一万倍了,那还有什么话可说的?赶紧退避三舍吧。

    虽说时代相隔好几百年,诗风、文法不尽相同,但“诗圣”终究是“诗圣”,名篇始终是名篇,就算这年月的诗文魁首听来,也会“不明觉厉”吧,更何况这俩小角色?

    他们是逃了,裴该却突然间抬起右手来,给了自己一个清脆的大嘴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跟人斗嘴皮子?还有心思抄杜甫的《春望》?还是赶紧琢磨琢磨,除了委身投胡以外,还有什么活命的一线生机好了……委身投胡,实非我所愿也!再者说了,也不是你说投降,对方就一定会饶过你的……

    就好比说王衍,他在被擒后的汉奸嘴脸别提有多恶心了,然而石勒最终还是下了毒手哪。

    该怎么办才好呢?晋军兵卒,多为乡下愚氓,在没有将领统率约束的前提下,完全不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只有被动地等待死亡的降临;而那些公卿百官,或许还在幻想着一旦遭俘,即便被驱为奴,也尚有苟延残生的机会……只有裴该明确地知道等到天光放亮以后,将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兵卒“无一人得免者”,王衍等辈则遭石勒“使人排墙杀之”……

    左右是个死,干脆豁出去拼上一把吧,即便寄望于老天、依附于命运,也总比彻底臣服于死亡为好!

    于是他在犹豫了很久以后,终于行动起来,仗着这具身躯向来营养良好,即便晚间也可勉强视物,竭力压低脚步声,同时又拼尽全力地朝南门方向奔去。出了南门,只要能够混在尸堆中穿过胡骑的巡逻通道,很快便可抵达沙水岸边,虽然不清楚这一世裴该的情况,但自己穿越前是学过游泳的,洑水而逃,或许能够偷得残生吧。

    哪怕是把命运交给老天,多少也总有一线生机,哪怕是路上就被胡骑给宰了,起码落个痛快……终究夜深了,白天不敢逃,此刻趁着星月无光,总该试着逃一逃吧。在特殊的境况下,逃跑也是一种对命运的抗争哪!

    心中千廻百转,脚步越来越快,距离南门也越来越近。猛的,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裴该就觉得胃部一阵痉挛,差点儿没直接吐出来。脚步也因此而踉跄,被迫伸手朝侧边的阴影撑扶过去——触手绵软,也不知道是活人还是尸体,吓得他一个哆嗦,匆忙收手,结果立足不稳,朝着反方向一跤跌倒。

    眼瞧着南门就在前方,他虽然爬起身来,却不敢再挺直身躯,被迫躬着腰,尽量把重心放低,就这么半挪半蹭地朝前方缓缓推进。身下潮湿而黏滑,腥臭直入脏腑,熏得人几欲晕去,裴该努力保持着心智的清明,在血洼和尸堆中间艰难向前。

    不远处传来杂沓的马蹄声,抬眼一瞧,几支火把闪烁着靠近。他正待更加伏低身体,停止手脚的动作,等待那些胡骑过去,可是突然之间,尸堆中竟然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裴该促起不意,身体朝前一倾,面孔直接就拍到地上去了。照理说他身形压得很低,即便脑袋距离地面也不甚远,但无巧不巧的,额头却正好撞上了某件硬物——也不知道是残缺的盾牌,还是破碎的兜鍪——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时间就此停止了……

    ——————————

    等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裴该首先感觉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努力张开眼睑,明亮的天光映照下,看到的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妄图逃离宁平城前夕见到过的某名青年官员,还曾经在他面前吟过辞世诗呢。然而见他醒来,对方眼中却并无欣慰之色,反倒充满了茫然和无奈,略撇一撇嘴:“如今死去才是福份,卿又何必复苏?”

    说着话,伸手就来拉扯裴该。裴该挣扎着搡开他,嘴里问:“什么时辰了?”那名官员苦笑道:“文约,卿已昏睡半日矣。天才放明,胡骑便即杀入城来,王公等尽皆束手,大军亦顷刻覆灭——如今我等都成为胡虏的阶下囚啦!”

    裴该长长地倒出一口气来,重新阖上双目——原来已经彻底完蛋啦,没能逃得了,终于还是当了胡人的俘虏……可我是怎么回来的呢?就让我倒伏在尸堆里好了,究竟谁这么多事?唉,这些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果如对方所言,我为什么要苏醒呢?还不如就此死去为好……

    然而那名官员却继续来扯他:“胡帅有令,凡被擒获的王侯公卿、朝廷百官,都要前去谒见。文约还能够行走吗?”

    当裴该在这位不知名的熟人生拉硬拽之下,在周边胡骑残忍的嘲笑声中,歪歪斜斜爬起身来,继而踉踉跄跄来到敌将帐幕前的时候,就见帐前排沓一片,几乎坐满了头戴进贤冠或者笼冠,身穿朝服或者袴褶,佩绶挂印的晋朝官员们。不过绝大多数官员都是尘土遮面,头上的冠冕东倒西歪,身上的袍服满是破口,一个个席地而坐,有些更直接俯伏在了地上,并且还在不停地发抖。

    那名官员扯着裴该坐在人群侧后方。裴该不禁低头瞧瞧自己身上,前襟满是凝结的血迹,几乎瞧不出原色来,再摸摸脸上,貌似也同样污糟一片,前额肿起了一个大包,钻心的疼痛。可是到了此时此刻,明知必死无疑,他反倒镇定了下来——本来自己在前一世就应该死了,能得穿越,或许是上天让自己临终前体味一下和平时代所根本无法想象的恐怖和悲惨吧,撷取一片历史的尘埃,让自己得以栖伏这最后一刻……

    他上一世说不上风光无限,也勉强算得一帆风顺,活了快三十岁,没得过什么大病,没遭过什么大难,按部就班地读书、毕业、就业,暂且没有组建家庭的欲望,薪水完全可以保证个人的小康生活……可是莫名其妙的,就在斑马线上被一辆本不该白天驶入市区的八轮大卡给迎面撞飞。他还记得自己脑海中最后的想法是:

    我完蛋了,不死也得残废……与其残废,还不如死了吧!

    应该是死了,但灵魂却又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将近两千年前。这具躯体原本的主人几乎手无缚鸡之力,就连骑术都很糟糕,是乘坐马车逃入宁平城的,可是就在入城前一刻,突然间轴断轮裂,把他一跟头给抛了下来,才刚转身,欲待咬牙爬起,就见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呼啸而来,直入怀中,定睛一瞧,原来是一颗血肉模糊的首级……真裴该当即吓得白眼一翻,就此昏去,等再睁眼时,躯壳已然易主……

    其实那个时候就有机会死透了,不知道是谁把他给拖入了城中,就此得以暂时避过胡骑的弓箭;然后夜间偷跑,也该死的,又不知道是谁把他给救活了过来。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最终不仍然是难逃一死吗?

    裴该往手心里吐点儿唾沫,努力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只可惜唇干舌燥,实在吐不出多少唾液来,估计会把脸上抹得更花——然后重新扎束一下介帻,扶正头上的进贤冠,一屈双膝,缓缓坐下,双手并拢,横放膝上——就这年月而言,那坐姿算得上是绝对的标准。

    反正要死,临死前总不能太掉价吧,总不能跟眼前那些废物官僚似的,趴地上哀哀恸哭吧?倘若求饶便可得活,倒也不妨试着哀告两声,但对于知道历史发展的新裴该来说,那彻底是无益之举。

    谁想到裴该这番做作,到是引起了一个黄胡子胡人的注意。那胡人迈步过来,挥起马鞭,横在他的肩膀上,用一口略显生涩的中国话询问道:“汝是何人?”裴该梗着脖子,也不去瞧他,仍然注目前方,随口回答:“散骑常侍、南昌侯裴该。”

    他目光所及之处,就见大帐门帘敞开,隐约可见数名晋官跪坐于帐内,毕恭毕敬地朝向一名高鼻深目的胡酋——那估计就是胡帅石勒了吧?与之交谈的,大概是襄阳王司马范、华容县王司马遵,还有宰相王衍之流。裴该还大致记得史书中记载王衍对石勒所说的话——“具陈祸败之由,云计不在己;且自言少无宦情,不豫世事;因劝勒称尊号,冀以自免”。

    当然啦,他不可能记得住《晋书》或者《资通》的原文,就记得一个大概意思,说王衍矢口撇清,说这回之所以战败,完全不关我的事啦,我打小就没有当官儿的心思……然后,还劝石勒称帝,想以此来逢迎石勒,逃避死亡。

    一个国家,用这类货色为宰相,灭亡也在情理之中吧。想到这里,裴该不禁嘴角一斜,露出了淡淡的冷笑。

    问他姓名的黄须胡人大步迈入帐中,在石勒耳旁说了几句话。石勒猛地转过头,双目如电,直扫过来。他目光所及之处,晋官们纷纷俯首,不敢仰视,就连裴该身边昨晚还在吟诵“死国见吾贞”的家伙也不例外。只有裴该睁大了双眼,大胆地与胡帅目光交碰,针锋相对。

    石勒一招手,似乎说了一句什么,距离隔得太远,也听不清楚。但随即便有两名胡卒跑过来,一左一右架起裴该,直入大帐,随即一把将他搡翻在地。裴该挣扎着重新坐好,维持先前的姿势,并将无畏的目光再次投向石勒。

    其实他也害怕,但想到反正死在眼前,无可逃避,那害怕还有什么意义吗?

    石勒不禁笑了,他倒是一口颇为标准的中国话:“令先君钜鹿成公,是我素来敬重之人,只可惜为奸佞所害。不想今日倒能见到成公的后人——汝今为我所俘,成为阶下囚,可怕死么?”

    裴该冷笑道:“死便死耳,惧怕又有何用?”

第三章、唯死而已!

    裴该从来没有想到过,两千年前竟然会有一个与自己同名同姓的年轻官僚,但对于这具躯体的亡父,倒是在穿越前就有印象。基本而言,晋武帝司马炎留给他儿子的尽是一票既腐朽又无能的官僚——当然还有很多野心勃勃,但能力与其野心绝对不相衬的藩王——只知道搜刮民财、排除异己,对于治国基本上拿不出什么正确的方略来。

    其中若说特例,那就只有三个人:张华、裴頠和贾模。贾南风擅权的时候,三人共同执政,勉强维持住了八年的太平时光。不过若比起从前和此后的各朝代名臣来,这仨货也只是普通政客罢了,勉勉强强可以类比五代时候的冯道,都是在贵族和军阀们的屠刀胁迫下,费尽心机也只能保证官僚体系不彻底崩盘而已。

    治政或可与冯道一比,至于做官、全身,那就拍马也追不上啦。人冯道好歹能得善终,张华、裴頠却最终还是倒在了野心家的屠刀之下……贾模运气比较好,早几年就忧愤病死了。

    没想到石勒今天却说:“令先君钜鹿成公,是我素来敬重之人……”裴该心说那种货也就是锉子里拔将军,真没什么可敬重的。好在灵魂已换,那并不能算是他真正的老子,否则怕是会当场脸红。

    石勒紧盯着裴该的一双鹰眼微微一眯,继续问道:“而今,汝军为我所败,国家祸乱,眼见得倾覆在即。我问起缘由,王太尉却说不干他的事——裴郎以为如何?”

    裴该瞟一眼坐在石勒旁边那个冠带尚算整洁,约摸五十岁上下的白面男子,心说果然这个就是王衍了。随即把目光再度移向石勒,大声说道:“王衍误国乱政,公卿尸位素餐,我等亦皆无能无谋者也,乃至于此。国家丧败,肉食者谁能辞其咎!”

    石勒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即手捻卷须,仰天大笑。等到笑够了,这才转向满脸尴尬的王衍,厉声喝道:“裴郎所言是也。想公少壮登朝,名闻四海,身居宰执之任,怎么倒说并无宦情,从不想做官?天下闹到这个地步,怎么还有脸说不干汝的事?”当即命左右将王衍等人全都驱赶到帐外去了。

    等到大帐中光剩下了一群胡人和一个裴该,石勒略略放缓一些语气,探首问裴该道:“晋之王侯公卿,尽皆不如尊先君成公,而今被我所俘之人,亦皆不如裴郎。裴郎可肯降我,得免一死吗?”

    听到“得免一死”四个字,裴该脸部肌肉不禁一抽——要不要答应他呢?要不要尝试着“曲线救国”呢?

    可是细想一想,自己要是个领兵将官,还能尝试“曲线救国”,先假意降了胡,找机会再背后捅一刀子——类似例子,两晋十六国之际简直是满坑满谷,不见得就会留下什么恶名。可自己只是一介文官啊,即便降了石勒,他肯留自己一命,那也必然给拴在身边做参谋,自己要找什么机会捅刀?难道吃宴请的时候试着拿餐刀插他?

    天人交战,只在瞬息之间,裴该很快就从对生的渴望中努力挣扎出来,大声回答道:“我绝不肯降,唯死而已!”

    石勒微微一皱眉头,耐着性子继续劝说道:“晋主失德,天下纷乱,我从先帝(汉主刘元海)起兵,本为顺应天意,吊民伐罪。汝父子虽食晋禄,成公一心为国,却为奸佞所害,也算是报答过了晋主之恩吧。裴郎年纪尚轻,前途尚远,难道就不留恋人生吗?为什么坚决不肯降我呢?”

    裴该撇嘴冷笑道:“诚如君言,晋主失德,诸藩自相残杀,这样的晋朝,我耻食其禄!然而汝等却假天意为名,蹂躏中原,毁败田亩,杀戮士民,汝的锋刃之上,不知道膏了多少无辜的骨血。若说晋主率兽食人,汝等则是外皮若人,内心实为豺狼虎豹!如今胡人与中国仇深似海,我就算死,死也是人,又怎肯降于禽兽,为虎作伥呢?!”

    石勒听闻此言,不禁勃然大怒,浓眉倒立,双目圆睁,大喝一声:“叉将出去!”先前那两名胡卒扑将上来,就把裴该硬生生给拖出了大帐。裴该还想怒斥:“我自己能走,何劳叉也?”可是终究浑身乏力,话还没能出口,才挣扎了两下,人就已然身在帐外了……

    赶走裴该之后,石勒忍不住又狠狠地拍了一把桌案,然后才转过头去,询问他的爪牙孔苌:“似王夷甫等人,我行走天下那么多年,就从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的货色——有必要留下他们么?”孔苌一撇嘴,回复道:“彼等都是晋国的王公,终不肯为我所用,何不尽数杀却?”石勒犹豫地问道:“唯裴郎与彼等不同,难道也要杀了么?”孔苌一挑眉毛:“裴某欲为烈士,明公便让他成为烈士好了,所谓求仁得仁……”

    石勒点了点头,可是皱着眉头又想了一会儿,压低声音说:“王夷甫终究是天下名士,还有那些晋国的王公,不可以让他们见血……”

    就此定下了当晚趁着夜色昏暗,将所俘晋朝公卿百官尽数杀死,至于诸王公,则干脆推倒墙垣,直接把他们给埋了,也算赐给一个全尸的计划。

    ——————————

    可怜目前晋官当中,也就只有裴该一人不占自明、不问自知,了解这个计划,其他家伙还都在做着全身而免死的清秋大梦呢。甚至当裴该被从大帐中“叉”出来以后,王衍还戟指着责怪他:“汝少不更事,以致触怒了石公,倘若石公杀汝,我将有何面目去见令兄呢?”

    裴该气得都笑出声来了:“竟然尊称胡贼为公,我真耻与汝等共戴天壤。汝还顾虑家兄么?我恐汝毫无面目以对天下人也!”

    旁边立刻有人呵斥:“文约,不得无礼!”

    裴该气哼哼地道:“无礼?礼岂是为禽兽所设的么?岂是为汝等衣冠禽兽所设的么?”想想文诌诌的实在不过瘾,干脆用后世的语法破口大骂:“想做狗都没人要,想做汉奸都巴不上主子的杂碎!我X你XXXXXX!”

    好了,真是“过把瘾就死”,我穿来此世两天,也勉强可以就此无憾地阖上双眼了吧。

    王衍等人听不懂裴该在说些什么,但还是被他怒目圆睁、唾沫星子乱喷的形貌给吓着了,不禁踉跄后退。随即众人议论纷纷:“裴文约是真的疯癫了啊……”

    王衍还挺迷糊,问左右道:“他是在骂我‘汉奸’吗?这个……说反了吧,我如今还不是汉臣,怎么也不可能当汉奸啊。”

    因为这个时代并没有明确的民族意识,更没有“汉族”的称谓,人一般都指地为称,指国为称,至于王衍,他可以算是晋人,或者中国人——这里的中国,乃是中原之意;相反石勒作为胡汉的臣子,倒可以自称说我是汉人。王衍那意思,我是想投降啊,我是想当汉人啊,这不对方还没有明确表态同意呢嘛。我怎么就“汉奸”了?

    有人装模作样地还给解释:“想是裴文约欲将王公比作背汉而降匈奴的中行说和李陵了吧……”

    王衍摇头:“中行说乃是自行背汉,怎能与我相提并论?至于李陵,也是兵败无奈而降,倒是勉强可以一比……”

    先前给解释的那人也不知道是好意是歹意,是不是趁机嘲讽,接下来这个就肯定是在拍马屁了——“李陵归降匈奴,单于妻之以公主,封之以王爵,而以王公的声望,海内知闻,又岂是李陵可比?汉国必当重用王公,说不定也有封王的希望啊。”

    王衍装模作样捋捋胡子:“但得保全残生足矣,岂敢有这般的奢望啊……”

    ——————————

    裴该喝退王衍之后,气力用尽,不禁腿脚一软,摔跌在地。随即耳边就隐约传来了这些对话,听得他是哭笑不得,真恨不得立刻扑上前去,从王衍那混蛋身上咬下一口肉来。

    只可惜没有那么大力气了……不过想想,自己既然硬了一回,那就干脆硬到底——反正也不用强撑多长时间啦——于是挣扎着端正坐好,开始漫无目的地游目四顾。

    既然得来此世一遭,又怎可不仔细观察,把这后世无人能够亲眼得见的历史场景牢记心中呢?哦,原来晋人的衣冠是这样的,原来胡人的兵器、鞍具是这样的……见到正在使用的实物,果然与书上的绘画,甚至博物馆藏的发掘品都不尽相同……

    可是突然间一种难以抑制的悲怆感袭来心头,鼻子不禁一酸,眼圈有些泛红。他提醒自己,不能落泪,千万不能落泪,否则胡人还以为自己其实惧怕死亡呢……干脆阖上双目,再次尝试着去理清头脑中混乱的思绪。

    就从自己这具身躯所属的裴氏家族开始回想吧。河东裴氏,那也是魏晋之间数得上名号的世家大族了,出过无数高官显宦。自己的老爹名叫裴頠,是西晋著名的哲学家,与张华齐名的重臣;祖父名为裴秀,乃是古代史上著名的地理学家;自己是老二,貌似上面还有一个哥哥——王衍刚才也提到过的——字为道文,名叫啥来着?裴嵩还是裴崇?

    要说裴氏家族的人口原本不少,只可惜在“八王之乱”中,跟自己老爹那样身首异处的相当之多,余皆飘零星散。隐约记得,裴頠死的时候,本来是要满门抄斩的,忘记是谁劝了劝当时的刽子手司马伦,最终把裴頠两个儿子改成了流放带方郡。可是还没等走到地方,司马伦就事败被杀了,于是恢复裴頠名誉,把兄弟二人又给召了回来。

    早知道就不回来了呀!哦,世上本没有“早知道”,而且那时候这具躯壳也不归自己管……

    裴该就这么着努力梳理自己的思绪,枯坐冥想了一整天。其间偶尔张开双目,观察周边境况,见到王衍等人因为腹内饥饿,竟然还腆着脸推人出去向胡将乞食。石勒倒也真沉得住气,明明已经打定主意要宰掉这票没用的家伙了,却还是遣人送来了清水和粗面饼。

    裴该也觉得肠胃一阵阵地搅动,饿得差点儿连正坐都无法完成。但他不愿意去乞食求活,面对那些衣冠禽兽的无耻表情——那些人看他的眼光,完全就是在看一个疯子,甚或看一个死人,都尽量离他远远的,仿佛胡人最终只会杀死他裴该一人而已,仿佛只要凑近他便难免同死,只要避开他便可得生一般。

    每当看到这种眼神,念及对方的心思,裴该都忍不住咧嘴想笑——即便是苦笑。

    红日逐渐登顶,然后又缓缓落向西方,几名胡卒跑过来呵斥,把晋官们全都赶到残破的城垣底下去。裴该也被迫起身,拐着已然酸麻的双腿,缓缓踱去,但他还是本能地尽量坐得离墙垣远一些。直到坐下以后,才恍然觉得自己这种行为实在太过无益——以自己的身份,应该是要餐项上一刀,混不到全尸的,坐近坐远,那又有什么分别了?只是一旦坐下,浑身发软,却再也站不起来啦。

    天色逐渐昏暗下来,晋官们蜷缩在墙垣下窃窃私语,猜测自己的前途。每个人都躲得裴该远远的,身周五尺之内再无旁人。

    虽然已经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但裴该总忍不住去瞧天色,去关注附近胡人的动向。终于,他发现百余名胡人明显有组织、有分配地从四面八方向这里聚拢过来,在距离墙垣大概六七丈距离的时候,几乎同时止步,并且纷纷从肩上摘下了马弓……

第四章、屠杀

    不少胡人列队靠近,随即同时止步,摘下了肩膀上的马弓——裴该明白,这是要杀光晋人,使“无一人得免者”。

    然而关注胡人动向的当然并不仅仅他一个人而已,不少晋官见状都不禁张惶起来,但他们却早就被吓破了胆,只敢往墙垣旁缩,却丝毫不敢反抗,甚至不敢出声喊叫。裴该注意到,这些行刑的胡人是有首脑的,頜下一部浓密的黄胡子,貌似就是白天把马鞭横在自己肩膀上,询问姓名,完了又进帐禀报石勒的那个家伙。

    就见只有那家伙没有摘弓,却突然之间从腰间抽出刀来,往高里一举。落日余晖正好映照在雪亮的刀身上,反光刺痛了裴该的双眼,他忍不住就把眼睛一眯。随即,耳旁传来密集的松弦声,大概半秒钟以后,自己身后陆续响起了凄厉而绝望的惨叫。

    开始啦,希望这些家伙射得准一些,不要让自己再受什么痛苦吧。裴该干脆闭上了眼睛,也刻意不去听那些惨叫——虽然都是些废物,但并不见得每个废物都该死吧?好比昨晚遇见的那两名青年官员……他们的绝命诗应该不会流传到后世,而自己抄袭杜甫的半首《春望》,哪怕再如何沉痛、精致,也绝无可能流传下去,因为这里的汉人,一个都不会留下,全部都要死光,死绝……

    然而身上却只有前一晚留下来的各种擦痛、磕痛,以及因为饥饿造成的胃痛,因为干渴造成的喉痛,却始终没有箭矢入肉的刺痛感——这是怎么回事?因为自己坐得距离别人都太远了,所以第一轮箭没谁瞄着这儿?还得等第二轮吗?

    耳旁传来几句生涩的汉话:“王公受惊了。放心,我家将军有令,不会让王公流血而死的。”

    裴该睁开眼来,斜斜地朝侧面一瞥,首先见到一片血洼,然后是无数的尸体倒伏在地,尸身上插满了还在颤动的箭羽……尸堆中,那名黄须胡人正朝向王衍和几名藩王,脸上展露着得意的笑容。

    从来口舌便给的王衍几乎都快说不出话来了,哆哆嗦嗦地费了好半天劲,才勉强冒出几个单词来:“石公……不杀……我愿降……”

    那胡人一撇嘴:“王公降了,有什么用吗?”随即一挥手:“都绑上吧,把嘴也都堵上,我不想听他们叫唤。”

    裴该心说要开始了,这就要把王衍等人全都“排墙杀之”,给活埋了吧。可是你们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唉,这儿还有一个活人哪!难道说石勒因为崇敬裴頠,所以也想给他儿子一个优待,同样落个全尸吗?可我对全不全尸的并不在意啊,我只希望死得干脆一点儿……

    然而胡兵却貌似都去捆绑王衍他们了,只有那名黄须胡人手里挺着刀,一个人向着裴该缓步踱了过来。裴该才一眨眼,雪亮的刀刃就横在了自己脖子上——这手势,就跟白天拿鞭子横着差不太多。

    “裴郎,临死之前,还有什么需求吗?”

    裴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大概因为实在干渴的原由,导致咽喉肿痛,说出话来都有些变调:“水……”

    裴该估计自己实在是饿晕了、渴慌了,所以才会本能这么回答。然而对方当场就笑起来了,还说什么:“死了就不渴了。”裴该又羞又怒,也不知道怎么一来,几乎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君子死,不、不免冠……我想要洗把脸……”

    大概一则是脸上又是血污,又是尘土,这都糊了一整天了实在难受;二则为了表明自己坚贞不屈的心志,他不自禁地就想起昨晚那名青年官员说过的话来——“古语云:‘君子死,不免冠’。”随口就拿来做了理由。

    那员胡将闻言,面色一沉,竟然露出了些微的敬意。他一边盯着裴该的眼睛,一边缓缓地把手中长刀收回来,并且插还鞘中。裴该也竭尽全力努俩大眼珠子与其对视——来啊,谁先眨眼算谁输。

    最终还是那员胡将先眨一下眼睛,随即移开了视线。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动作——裴该脑袋实在有点儿晕,观察力直线下降——便有两名胡兵蹩过来,一左一右扯起了裴该的两条胳膊。裴该根本无力挣脱,而且跪坐的时间太久了,双腿已然僵硬,连伸直都非常困难,于是就这么着被两名胡兵生拉硬拽着,拖进了不远处的一顶帐幕里。

    两个兵轻轻一搡,裴该当即滚入帐中,左右一打量,除了地上铺着条脱了一半毛的旧毡子外,四周空无一物。正在发愣,忽听脑后声响,回过头来一瞧,只见一个胡人提了一木桶水进来,放在他身旁,此外还从怀中掏出两张粗麦饼,摆在水桶旁边。

    这胡人才出去,帐外便响起了那名黄须胡将的声音:“清水奉上,裴郎欲整冠,那便整吧。”

    裴该满心的疑惑,然而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直接扑过去,抱着水桶就是一通猛灌,然后又抄起麦饼来,三两口就填进了肚子。稍稍消除了些饥渴感之后,他这才双手抉起剩下的水,就着帐外昏黄的火把的光亮,胡乱抹了一把脸。

    既然说“君子死,不免冠”,那就应该把自身形象收拾得更整洁一些吧,虽说人死而入土,是干净是污糟,并没有什么区别,但为了向胡人表明自己并不惧怕死亡,该端的架子还是必须得端起来的。只是他才抹了几下而已,就觉得头昏眼涨,竟然就这么趴在桶边上,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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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无梦,裴该最终是被凄厉的胡茄声吵醒的,迷迷糊糊抬起头来朝帐外一望,就见晨光熹微,天色竟然已经亮了——自己又得苟活一日啊。顺手从捅里攫一把水,再次净了面,然后突然发现,在自己身边摆着一套晋官的服饰。

    这是让自己换身干净衣服再去死吗?裴该一想也好,低头瞧瞧身上,胸前全是板结的血污,哪怕脸洗得再干净,帽子戴得再正,穿这么一身也实在没法见人哪。当下扯过那套干净衣服来,抖了抖,大致翻瞧一下,也无血迹,也无破口,不象是从什么尸体上扒下来的,大概是哪一位死鬼公卿带着的替换衣服,被胡人从箱笼里翻出来了吧。

    当即换上干净服装,然后继续一本正经地跪坐等待。倒也并没有等得太久,就听靴声橐橐,那名黄须胡将躬腰入帐。裴该突然想到,其实这人待自己还算不错的,既给水,又给饼,完了还送来一套干净衣裳,就算那都是石勒的命令,此人只是一名执行者而已,但既受恩惠,多少该……算了,胡人咱就不感谢了,顺便打问一下姓名吧。说不定最终行刑的便是此人,也好知道自己究竟死于谁手。

    于是一梗脖子:“汝是什么人?姓甚名谁?”

    那员胡将迈入帐门,才刚直起腰来,就听到裴该的询问,不禁一愣,随即嘴角略略一撇,笑吟吟地回答道:“某是中坚将军蘷安,匈奴人。”

    裴该冷笑一声:“匈奴是汉姻亲,汝倒肯屈身于杂胡属下……”

    蘷安双眉一轩,貌似就要发怒,但最终却还是按捺住了,反唇相讥道:“左右在晋人看来,匈奴是胡人,羯、羌等族也是胡人,又有什么分别了?”然后一按腰间佩刀:“裴郎不必再逞口舌之利,如今脸也洗净了,衣衫也整洁了,该当上路了吧?”

    听到“上路”二字,裴该的眼皮不自禁地就是一跳——左右都要死,穿整洁点儿死,或者吃饱喝足睡个够再死,又有什么分别?儒生还真是重形式而过于实质啊。可是突然之间,他双眉微微皱起,瞟了那蘷安一眼:“我欲再见石将军一面。”

    蘷安嘴角一抖,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当即答道:“明公也正欲再见裴郎最后一面——请跟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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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该跟随着蘷安离开帐幕,向中军大帐走去——石勒仍然把大帐安置在宁平废城之外,并没有移入城中。一路上,到处都是胡帐、胡兵,几乎所有胡兵在见到蘷安的时候,都会躬身行礼,然后用相当不友好的目光瞥着裴该——看起来,这蘷安在石勒军中身份不低啊。

    远远的,就见有一股漆黑的浓烟冲天而起。蘷安瞧见裴该眼神所向,随口就给解释:“明公下令,剖开司马越的棺椁,焚烧其尸,以为天下人报仇。”

    东海王司马越乃是掺和“八王之乱”的最后一名藩王,在内斗中,他勉强可以算是笑到了最后,但天下早就被司马家那些废物王爷给搅成了一锅粥,胜利者其实才是最大的失败者。不过虽说司马越擅权好杀,恶名昭彰,起码这人论起行军打仗来,总比王衍、司马范之流要强得多,估计他若不是忧愤病死,石勒也不可能赢得那么轻松吧。

    裴该在肚子里把司马家上下几代都诅咒了个遍,等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来到大帐之前。蘷安先进帐通报,时候不大,里面便召唤裴该进去。裴该重新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昂着头,大步而入,见到石勒也不行礼,直接当面就跪坐了下来。

    石勒上下打量他几眼,微微而笑:“裴郎梳洗后,风采更盛。”随即一板面孔:“晋兵我已尽数杀却,王衍等也推墙掩埋,如今只余裴郎一人。我再多问一句:裴郎可肯降么?”顿了一顿,又再补充道:“我立君子营,以赵郡张孟孙为主,收揽中原士人,裴郎亦可入营,为其副督。”

    裴该嘴角一撇:“将军似有大志啊……然而祸患便在眼前,不思量自身安危,反倒费尽心思要招揽裴某,就不怕因小而失大么?”

    石勒眉头一拧:“裴郎这是何意?”

    裴该冷笑道:“刘渊在时,即命将军与刘曜、王弥等会攻洛阳,数年不下。今将军一战而灭王衍,使晋之主力尽丧,四方勤王兵马仓促难合,洛阳形同积沙之城,晋主仿若釜底游鱼,亡无日矣……”

    石勒听说裴该要见自己,还以为他是来投降的,可是听对方口气,对胡汉君臣毫无恭敬之意,甚至直呼汉先主刘元海的名讳,心中便有些不大开心。但随即又听裴该称呼晋朝皇帝司马炽不叫“天子”、“陛下”或者“国家”,而跟着自己也叫“晋主”,还形容这家伙如今已如“釜底游鱼”——这很明显有背晋之心啊,不禁双眼一亮,心中窃喜。

第五章、白玉如意

    石勒听裴该的口气,对晋国皇帝貌似毫无恭敬之意,还以为对方想投降,不禁心中大喜。但其实他是想岔了,眼前这位裴该身怀来自于两千年后的灵魂,对哪朝哪代的皇帝和王公贵族,本来就不可能产生什么敬意。

    再继续听下去,裴该话锋一转,突然说道:“如今将军赢粮直进,与刘曜、王弥等会攻洛阳,不日可下,则胡汉灭晋之役,自当以将军的功劳为第一。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刘曜是刘渊养子,必然轻视将军这般外姓之人,将军功劳又大,则轻视必会转为妒忌;至于王弥,据闻素与将军不睦,或许会在汉主面前进将军的谗言。由此将军成为众矢之的,其势危若累卵……”

    石勒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不禁左右一瞥,好在帐内并无旁人,只有亲信孔苌和蘷安两个,应该不至于把裴该这些话随便泄露出去。但最终他还是忍不住了,一拍桌案,打断裴该的口若悬河:“裴郎,汝是想要离间我汉国的君臣和同僚吗?我受先帝宏恩,向来忠心耿耿,这般诡计,对我却是无用的。我之所以暂不杀汝,是感怀令先君之德,以及敬重汝的气节,若想学王夷甫哓哓而逞口舌之利,恐怕下场会比王夷甫更惨哪!”

    裴该心说你丫“忠心耿耿”,那后赵又是怎么出来的?鬼才信你呢!当下微微一笑:“裴某并非劝将军背主自立,而是希望将军能够善保自身。将军根基本在并州,却远离故土,来至河南,此前率军直下襄阳,谋据江汉不果,再度北返许昌——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蹿。似此无根据、无后方,一旦遭受挫败,恐怕会一溃千里,再难复合啊!”

    石勒闻言,悚然而惊,心说倒瞧不出来呀,这位裴郎年纪虽轻,却有见识,不仅仅只有一个好老爹,外加骨头硬而已——他的说辞,跟张宾张孟孙倒是挺合拍哪。忍不住就接口问道:“如之奈何?裴郎何以教我?”

    裴该答道:“将军必先占据形胜之地,才可安保自身无虞。至于这地方么……”眼角左右一扫:“将军这里,可有中原地图?”

    石勒说有,随手就从身后一口竹箧中抽出卷纸来。裴该膝行两步,跟石勒仅仅隔了一张桌案,貌似很自然地就把纸卷给接过来了,放在案上,缓缓展开。石勒的桌案上,正好摆着一具白玉如意,一尺半长,通体无瑕,上面还镶嵌着黄金和宝石——这玩意儿本来是王衍的心头至爱,如今换了主家——裴该直接抓过来当镇纸用,压住了地图的一角。

    随即用左手拂开地图,大致瞧了一眼,伸出右手来指点道:“将军雄踞之地,当在此处……”石勒探出头去,凝神细观。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似乎裴该没能按稳,地图“哗”地就又卷了起来,裴该有些手忙脚乱地赶紧重新去舒展,左右两手就都探到了地图的右侧,再次摸着了那柄白玉如意……

    “呼”的风声响起,就见裴该怒目圆睁,双手执握白玉如意,朝着石勒脑侧,抡圆了便直砸过去!

    石勒多少有些猝不及防,但人好歹也是牧奴出身,当过马贼,如今又为统兵大将,弓马娴熟,反应也比一般人要来得快。急忙竖起左臂来在脑侧一挡,只听“啪”一声,白玉如意当即碎裂,折成了两段。

    裴该也就只有这一击的机会而已,一击不中,孔苌和蘷安早就扑了过来,一起把他死死地按在了地上。孔苌举起醋钵大的拳头,朝着裴该脸上就擂,然而拳势未至,就听石勒暴喝一声:“住手!”孔苌急忙把手腕一拧,“嘭”的一声,砸在裴该脸侧,当即在地上擂出一个凹坑来。虽然没砸中,但劲风所激,裴该还是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不禁有些发晕。

    就听石勒道:“裴郎身娇力弱,汝这一拳若中,他便死啦。”顿了一顿,似乎在笑:“裴郎,我来教汝,如意不重,就应当单手执握,单手比双手要灵活得多。”

    裴该心说可惜啊可惜……不过也在意料之中。他根本就没有丝毫降胡之意,只是早晨发现自己吃喝了一顿,又睡了一整晚,精神头比昨日要好得多,似乎身上也不痛了,力气也恢复了,就琢磨着,反正是死,不如我再去痛骂石勒一顿吧。

    自己一提想见石勒,蘷安当场就答应了,还说:“明公也正欲再见裴郎最后一面。”这说明什么问题?说明石勒还没有死心,仍然想要招降自己。老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事儿啊,干脆我再当面一顿痛骂,骂得他暴跳如雷,那不就能赏我个痛快的了么?哦……也或许未必痛快,但总比这么老悬着心,不知死期何日要来得心情坦然一些吧。

    等到进入中军大帐,见到了石勒,裴该一眼就瞟见那柄白玉如意了,于是改变了主意。这柄如意他……或者应该说这具体躯体从前的主人当然是见过的,本是王衍须臾不离手的至宝,跟人辩论的时候往往抡着如意来配合语气,套用一个后世的词汇,勉强可以叫“挥斥方遒”。裴该琢磨着,这么大一条玩意儿,应该有点儿分量吧,再加上以黄金加固,可能不那么容易碎裂……我要不要拿它试砸石勒的脑袋来看看效果呢?

    虽说晋人都已经死光了,但这年月的人并没有什么保密意识,说不定自己当面痛骂或者谋刺胡帅的事迹就无巧不巧地能够传扬开去,也算给中华民族留下一份宝贵的精神遗产。而此世这个裴该,因此而名著丹青,流芳后世,就算是自己占用他躯体几天的报答吧。

    当然了,他知道这具躯体非常羸弱,手无缚鸡之力,而自己前世也没有练过什么武功,估计打不死石勒——能打他个轻微脑震荡就成啊。可是没想到自己实在低估了武人的反应能力,同时也高估了白玉如意的强韧度,竟然被石勒用一条胳膊就给拦了下来。

    要知道石勒还在军中,习惯上终日都不卸甲,虽然身在帐内,没戴头盔,护膊、护腕可是全套的,说不定就算狼牙棒也挡给你看,更别说一具脆弱的白玉如意了……

    孔苌死死按着裴该,恨声道:“彼既不肯降,又妄图谋刺明公,便当剖腹剜心,再分裂其尸,以儆效尤!”裴该还没来得及害怕哆嗦,石勒却先摆了摆手:“掷于帐外,且再商议吧。”

    蘷安用胳膊肘轻轻一搡孔苌,随即就把裴该给揪起来了,用一条胳膊夹着,直接拖出了帐外。裴该想要挣扎,但蘷安力气很大,手臂如铁,他根本就毫无抗拒能力。等到了帐外之后,蘷安将他用力朝地下一掷,摔得裴该浑身骨头都象要散架一般,随即一声令下,当即扑过来几名胡兵,抽出绳索来,抹肩头、拢二背,就给牢牢地捆上了。

    ——————————

    等蘷安归入帐中的时候,就见石勒已然站起身来,背着两手,正在桌案后转圈。见到他进来,石勒就说了:“还记得我等昔日在赤龙苑、骥苑中盗马,越是难驯服的烈驹,越是费尽心思也想得到——想不到这般心境,今日重得体味……”

    孔苌想要说些什么,却被石勒摆一摆手给阻住了,随即石勒轻叹一声:“晋官千百,都是软弱无能之辈,我见了便有气,唯独裴郎,铁骨铮铮,却很合我的胃口——汝等可有计谋,能使他幡然改图,归顺于我么?”

    蘷安答道:“裴郎一心求死,然而死志易下,苦头却不好吃。不如将他交给末将,每日鞭笞,使与牧奴为伍——裴郎是贵介公子,从未吃过苦,定必难耐,时间长了,自然不得不降。”

    石勒皱着眉头不说话,貌似在思考,貌似又有些不大以为然。少顷,孔苌也开了口,但所说的话却似乎跟石勒的要求根本风牛马不相及——“明公,我等既灭晋师,杀却王夷甫等人,下一步要往哪里去?”

    石勒随口答道:“当然要拔营北上,自成皋关入洛,会合始安王(刘曜)和王征东(王弥),合攻洛阳,以期一举灭晋……”

    孔苌说对啊——“裴郎不降,为晋社稷在也,设若洛阳城破,晋国败亡,晋主为我所擒,彼之忠悃还能奉献于谁?自然便肯降了。若还不降,乃可命晋主下令,使其辅佐明公,我料裴郎不敢不听。”

    石勒闻言,双眉一舒,但随即却又皱了起来:“倘若还不肯降,奈何?”孔苌说那就带他回许昌——“请张先生开导之。若张先生也不能说动其心……”朝着石勒一拱手:“明公,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人心最软,却也最硬,倘使裴郎坚不肯降,那也只有赐死一途了,还请明公早下决断,无须太将此人放在心上。”

    石勒说那也只好这样了,于是转过头去望向蘷安:“便将裴郎交汝管束,然不可肆意鞭笞,须知‘士可杀,而不可辱’,倘若结下深仇,将来汝二人要如何一起辅佐于我呢?”

    蘷安愣了一下,也只得苦笑着领命。可是出帐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让人把裴该身上的晋朝官服都给扒了,换上一套牧奴的破衣裳,然后缚其双手,拴在自己马鞍上,跟随着一起上路。

第六章、逃亡

    其实裴该装模作样向石勒陈述祸福,分析局势,说的还都不能算是假话。首先十万晋军一朝而丧,洛阳方面不但再也派不出机动兵力来了,并且就连守城都人手不足,胡汉大军正好分进合击,破城灭晋;其次刘曜和王弥等人都会因此而嫉妒石勒功高,同僚之间——其实是军阀之间——必然会起冲突。当然啦,这不是裴该有什么大局观或者先见之明,因为原本历史就是这么发展的,虽说他对两晋南北朝的历史并不是太过熟悉,大致发展轨迹总还是清楚的呀。

    至于石勒,暂时还考虑不了那么远,但在攻灭王衍之后,也肯定要发兵北上,从成皋关进入洛中,去跟刘曜、王弥合攻洛阳,这本来就是既定的方针。于是在宁平城外仅仅呆了两天而已,就在裴该谋刺失败后不久,石勒下令,大军拔营起行,先回自家暂时的根据地许昌,然后再北上去攻打洛阳城。

    他这一趟百余里奔袭,带出来的全都是骑兵,而且损失微乎其微,反倒夺获了晋军的大批辎重、粮秣,还有晋朝王公百官数不清的私人财物,真正吃了一个餍足。可是财货再多,总需要人力、畜力来运送啊,石勒当时一兴奋,也没有及时勒束属下,结果把晋兵全都给杀光了——可能有小部分漏网的,但活擒的几乎没有——那要靠谁来运输物资?难道把骑兵都改成商队不成么?

    因此只得暂时留下孔苌和一千胡骑,命他们在周边乡镇掳掠居民,充作运输队,尽快把物资运回许昌。石勒和蘷安等将则统率主力,先期折返。

    数千胡骑,大多数一人还配双马,机动力很强,但就中独有一人无马乘坐,只能步行——那当然就是倒霉的裴该了。蘷安用一条粗绳索,一头拴着裴该手腕,一头系在自己马鞍上,就这么拖曳而行——他的意思,你瞧我没有鞭笞裴郎吧,我只是请他运动运动,跑跑步而已。

    胡骑回程比来时要慢速得多,但基本上也是一路小跑。战马小跑,落到裴该头上就被迫要疾奔了,才不过两里多地,他就跑得浑身酸软,上气不接下气,一个不慎左脚绊右脚,一头便栽翻在地。蘷安也不停马,按照原速度继续前行,足足把裴该生拖出去好几百米,裴该脸上、双肘、双膝,多处衣衫剐破,还磨出了血,蘷安这才装模作样地回头一瞧:“啊呀,裴郎可还好么?”随即缓缓勒停坐骑。

    裴该挣扎着爬起来,恶狠狠地瞪着他,也不说话。他现在想拼命没力气,想逃跑又被绳子拴着——而且四周围全是胡骑,就算松开绑缚,他又能跑到哪里去——也只能瞪着眼睛作无声的抗议了。心说这贼老天是不想让自己踏实去死啊,这般苦楚,不知道要捱多久……但老子还是坚决不降!

    关键对方都是胡人,若是晋朝军阀,甚至于流民、草寇,说不定都先投降再说,免受无尽的痛苦。而面对胡人,即便几百年后都会融入中华民族,说不定其中某一个还是两千年后自己的旁系祖先呢,如今他们可都是屠杀汉民的刽子手,自己心里这道坎儿是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去的。

    虁安和裴该,两人又大眼瞪小眼,对视了老半天,最终失败的还是蘷安,首先把视线移开,有些尴尬地笑一笑,吩咐左右:“选一匹驽马,请裴郎乘上。”终究他不能真把裴该给弄死,哪怕弄残也不成,否则在石勒面前没法交代。

    ——————————

    晚间扎营的时候,蘷安直接把裴该给安排在了马厩里,仍然用绳索牢牢拴在一根木桩上。裴该瞧着附近的胡人牧奴并不怎么太关注自己,就偷偷挣扎,想要磨断手上绳索。只可惜附近找不见任何利器,这用绳子磨木头,说不定先断的反倒是木头——所谓“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是也——当然啦,那得多长时间就不好说了。

    而且他白天被拖了好几里地,接着又给绑在马背上,跟随胡汉兵行军,这年月还没有马镫,马鞍也不见得舒服,他前一世本来就没怎么骑过马,这一世的躯体也缺乏驭马经验,能够顽强地用双腿夹住马肚子,踞在鞍上不掉下来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一路颠得浑身上下无处不痛,精力和体力的损耗数倍于往昔。因此等到天黑以后,才刚磨了不长时间的绳索,裴该就实在扛不下去了,竟然脑袋一歪,再次昏睡过去。

    从宁平城到许昌,基本上算是一马坦途,没有什么丘陵、高山,但即便如此,道路曲折,也将近三百里地。胡汉兵行军速度很快,即便只是纵马缓驰,头一天也走了一百里,然后第二天又是一百里,估计用不了三个昼夜,便能抵达目的地。

    裴该自然不知道他被扔出去之后,石勒和孔苌、蘷安在帐内的议论,完全不清楚自己前途究竟会向何方。他大致估算,石勒本营在许昌,那位有名的张宾张孟孙先生应该也在许昌,大概是想请张宾来游说自己归降吧。说起来,张宾算是两晋十六国时期罕见的智谋之士——当然也是有名的大汉奸——他又会设什么说辞来妄图动摇自己的心志呢?以这一世裴该的口才,能不能辩得过他?

    算了,想那么多干嘛,辩不过就不辩呗。辩论可能困难,破口大骂难道还不会么?反正自己是坚决不降的,若使张宾也铩羽而归,说不定石勒就只好下定决心,给自己来个痛快的啦。

    第三天上路后不久,突然有探骑来报:“洧仓南面发现晋兵。”石勒微微吃了一惊,急问:“有多少人?”探骑回禀道:“战兵约摸二三千,但其中有不少马车,装饰华丽,想必是从洛阳东逃的贵人。”石勒笑一笑,吩咐道:“可命蘷将军杀灭之。”

    命令传至蘷部,虁安当即调派人马,前往洧仓攻敌。胡骑乱糟糟的,重排队列,各自分组,貌似就把裴该给忽视了。裴该这两天里费了好大功夫,终于自学成才,大致摸清楚了驾驭坐骑的技巧,心说真是天助我也,于是假意躲避胡骑,双腿用力夹着马腹,足跟轻轻踢打,歪歪斜斜地,就逐渐靠到了道路的右侧。

    他瞧得很清楚,路旁不远处就是一片不小的松林,若是能够突入林中,或许就有逃脱的机会——想在数千胡骑面前跑路,这难度不是一般的大,但即便成功几率再低,终究还是值得一试的。世上很多事情,但凡尝试总有一线生机,若是连试都不敢试,即便活着,又跟僵尸有什么分别?

    再说了,自己本来就是必死无疑,难道还期盼石勒或者蘷安良心发现,主动把自己给放了么——貌似这事儿和良心也扯不上什么关系——大不了被逮回来之后,再挨两拳,或者再拖着跑几里地呗。要是他们一怒之下,直接把自己砍了,那就更省心。

    他警惕地打量着附近的胡骑,瞅准一个机会,压低了脑袋,整个身体都伏在了马背上,双腿努力夹紧马腹,随即脚跟猛地用力一磕,坐骑吃痛,嘶叫了一声,果然奋起四蹄就开始加速,所朝的方向,正是那片松林……

    当真是惶惶然似囚鸟出笼、渴鱼入水,只望能够逃出生天。他距离也不过几百米而已,估计战马疾奔,不用半分钟就能够穿入林中啦。

    可是眼瞧着眼中的松林逐渐放大,只差一步,此番逃跑计划就能成功——起码是成功了第一步——突然之间,就听身后一声呼哨,裴该胯下坐骑脑袋一歪,猛然间“刹车”。裴该促起不意,直接就顺着马脖子朝前面出溜下去了,脸先着地,摔了个七昏八素,半天挣扎不起来。

    身旁杂沓的马蹄声响起,裴该心说完蛋,最终还是失败了……他背着双手,还在地上扑腾,早有两名胡兵过来,一左一右,掐着脖子,揪着膀子,把他架将起来,就听有人温言问道:“裴郎这是欲往哪里去?”正是石勒的声音。

    裴该梗着脖子,恶狠狠地瞥了石勒一眼:“某欲死而不得死,那便只有去了。”石勒笑道:“想死难,想逃可也不易啊。”

    蘷安闻讯也匆匆赶了过来,石勒横他一眼:“命汝看顾裴郎,为何险些放他走了?”蘷安又羞又怒,顺手抄起马鞭来,朝着裴该脸上就抽。

    裴该本能地两眼一闭,但等了一会儿,却并没有感觉疼痛。原来是石勒横鞭一架,阻止了蘷安——“有言在先,不得随意鞭笞裴郎。我欲得其心,岂可伤其形?”你瞧这脸上已经有伤了,再让你抽一鞭子,万一将来落疤,多不好看相呀。

    石勒是怕裴该和蘷安结下深仇,则将来同殿为臣,一起辅佐自己,到时候文武不合,甚至互相攻讦,说不定会坏大事。如今裴该还不肯归降,你稍稍虐待他,让他吃点儿粗粮,喝点儿凉水,穿件破衣服,跟在马屁股后面跑几步,那都是小事儿,可若是让他脸上落了疤,这票中国士人最好脸面,他必然记恨你一辈子呀,却又是何苦来哉?

    当下命人将裴该押将下去,好生看管。

    蘷安凑近前来,压低声音道:“明公如此爱护裴郎,他若再不肯降,真是无人心者也。”

    石勒嘴角一撇,淡淡地苦笑道:“临之以威德,施之以恩惠,而仍然不肯降顺的,张先生曾经跟我说起过,古往今来也有不少——那才真能够被称作‘烈士’哪。”

第七章、厩中妇人

    在洧仓附近,蘷安部下数百胡骑迎面截住了数千晋兵,仅仅一轮冲锋,晋军便告彻底崩溃,连带着赶车的民伕、车上的贵人及其奴仆,乃至追随的百姓,近万人很快就都成了俘虏。

    完了一打听,原来是右卫将军何伦与龙骧将军李恽听闻司马越的死讯后,知道大军覆灭在即——虽然当时还并没有被石勒攻灭,但兵权落到王衍手里,那还能有好么——洛阳也不可守,于是就保着司马越的全家老小,满载王府财货,悄悄离开洛阳,想要逃回东海国去。朝臣和百姓有不少人也携家带口的请求追随,以尽快逃离洛阳那个死地。

    他们也知道石勒大军在许昌,还特意从许昌北边儿绕了道走,一路上心惊胆战,好不容易通过洧仓,折而南向,自以为把石勒给甩身后去了,精神才刚一放松,没想到胡军却从西南方向冲杀了出来……

    蘷安打问清楚,便即来报石勒,说何伦已然战死,李恽逃亡无踪,倒是擒获了司马越的世子司马毘,请问该当如何处置?是不是干脆把他们全都给宰了?石勒笑道:“凡姓司马的,皆不可留,可即枭首;朝官千石以上,弃君而逃,也皆可杀。至于其余……此处虽然距离许昌不远,也不好将那么多财货暂时寄放,总须要人搬运。”命令就让那些被擒的晋兵和老百姓去搬运财物,有敢不从的,再餐项上一刀好了。

    “前在宁平城,未及勒束部众,乃将晋人尽数杀却,只余女乐数十,诸将也不够分。如今所获,很多是王府眷属、仆佣,不拘男女,即可分赏有功将兵……”一指蘷安:“汝功劳最大,可以先选。”

    众胡将莫不大喜,纷纷拱手谢恩。

    当日晚间,大军就在洧仓以南、洧水岸边扎营,先有快马前往许昌,通报石勒即将返回的消息,要城内将士秣马厉兵、整顿物资,先期做好北征准备。

    ——————————

    裴该冷眼观察这些胡骑,就见他们行军的时候非常散漫,几无阵列,但一旦改为战斗状态,相互间的配合却非常默契——说白了,纪律虽然不怎么严格,组织力却还算是不错的。当然啦,这跟后世现代化的国家军队相比,组织力也是渣,但比起这年月的晋军来,却无疑有若神兵一般。

    不过再想想,石勒这回带出来的都是军中精锐,个个是百战老胡,如此中坚力量,估计也就这么四五千顶天了,他不信许昌城内全都是这般强兵,且有上万之数。这年月若有上万能战的精骑,肯定横行天下啦,他石勒不至于要打一辈子仗,都还没能够完全统一北方……

    等到扎营的时候,这些胡人就更是散漫,帐篷东一座西一座的,瞧上去并没有什么明确规划。但是蘷安亲自指挥亲兵在营外挖掘壕沟,插上拒马,防御工作倒是做得一丝不苟,普通兵马若想偷袭,难度无疑也是相当之大的。

    一般几十座帐篷附近,便会临时扎一座马棚,照管坐骑,由牧奴负责晚间的饲喂。其实这些牧奴也大多是战兵出身的老胡,只是年岁大了,不方便再冲锋在第一线,所以才接下了照顾马匹的工作。

    虁安本部的牧奴大概四十出头,但一张面孔跟风干橘皮似的,光看相貌,说是年逾六十也有人信——当然啦,这年月六十来岁的人,绝对没有他的体格和力气。这牧奴完全不会汉话,但大概受过蘷安的关照吧,对裴该还算客气,他先安顿好了五十多匹战马,然后就来接裴该,牵着绳子,把裴该牢牢拴在一根木柱上。

    离开不久,牧奴又从大营折返,在裴该面前摆下一碗清水和两块粗面饼,然后解开他一只手,自己挺着长刀跟旁边儿监视。裴该心说看你的体格,就算手中无刀,我也根本打不过啊,何必如此警惕……是不是因为自己白天逃过一回的缘故?微微苦笑,便即取饼来吃,端水来饮。

    他倒是也想过绝食的,但一转念,吃饱喝足了才有逃跑的可能,真要是饿得半死,那就等于彻底断绝了自己的生路啦——生路固然渺茫,也不应该彻底放弃。

    吃喝完毕,又在老牧奴的监视下解了手,完了才被重新捆好。老牧奴又离开一阵子,回来的时候,脚步有些踉跄,貌似是喝了点儿酒,还特意朝裴该笑笑,做了几个手势,那意思大概是:

    今日战胜,得赏喝了些好酒,真是太惬意啦!

    裴该不知道才被攻灭的晋军究竟是谁的队伍,但是看情形——主要是胡兵抢掠所得——军中应该有不少财物,难道说,他们行军的时候竟然还带着好酒?若是胡人自己的酒水,估计老牧奴不至于那么兴奋吧。

    随即老牧奴便在马厩里和衣而卧,距离裴该也就两米多远,时候不大,便即响起了浓重的鼾声。裴该心说这倒是个大好机会,只可惜……这绳子要怎么才能磨断或者挣脱啊?你老兄绑松一点儿会死么?

    试着努力了一阵子,却根本是无用功,心灰意冷之下,他就觉得困意上涌,正待按惯例背靠着木柱朦胧睡去,突然之间,耳旁隐约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裴该勉强睁开眼来,借着朦胧的星光和远处的篝火,就见一道黑影从马厩后面蹑手蹑脚地蹩了出来。

    他心中疑惑,瞪大眼睛望去,好不容易才大致看清了,那竟然是名女子。这女子明显是奔着自己来的,仔细分辨之下,发现对方中等身材,高挽发髻,穿着一套粗布衣裳,象是谁家的仆妇。最终,那妇人就来到自己面前,先瞟了一眼鼾声大作的老牧奴,然后才曲膝蹲下。

    两张面孔相距咫尺之遥,互相打量。裴该看对方大概三十多岁年纪,双眼红肿,可能才刚哭过,越瞧便越觉得此女相貌颇为眼熟,理论上自己应该是认得的,可惜却死活想不起来。

    此世裴该的记忆,应该就隐藏在头脑深处,必须仔细思索才能逐渐发掘出来,但他这两天就光想着怎么逃跑,或者该怎么去死了,就没什么功夫回想往事——反正迟早要死,搞清楚裴家的事情有什么意义么?

    他在观察那妇人,那妇人也在瞧他,也就一两息的功夫,突然间张开檀口,压低声音唤道:“文约……”

    裴该心说咱俩果然是认得的啊,但你究竟是谁呢?凝视这妇人,却仍然回想不起来。

    就听妇人继续说道:“听闻文约宁死不肯从贼,不愧为我裴氏子孙……”裴该心说你也姓裴么?还是别姓嫁到裴家来的?他完全不明白该怎样称呼,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好愣愣地盯着对方,却不说话。

    好在那妇人也并没有问他的意思,只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昔日我劝汝兄弟随王玄通子孙同往建邺,汝兄却不肯去,如今可懊悔么?”说到这里,眼中似乎又有清泪垂下。

    裴该还是箕坐在那里发愣,脑海中千廻百转,想要弄明白妇人话中的含意。“同往建邺……”,建邺,也就是后世的南京啦,啊,那里将会有“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有南渡风光、六朝烟云……自己本该跟什么“王玄通子孙”一起到建邺去的吗?那不就可以暂时躲避兵燹,说不定无灾无难地过完这无意义的又一生吗?为什么不去,为什么不去?!“汝兄却不肯去”,那个叫裴嵩或者裴崇的家伙,为什么就那么没眼光呢?而这具躯体原本的主人,为什么就那么听哥哥的话呢?

    正在冥思苦想,突然觉得手上一阵刺痛,这才恍然发觉,那妇人竟然掏出一柄小巧的匕首来,正在试割自己手上的绑绳。裴该急忙咬紧牙关,忍住疼痛,双手略略一挣,已将绑绳扯断。

    随即那妇人倒持匕首,硬塞进了裴该的手中,嘴里低声说道:“汝兄前往蓬关游说陈午助守洛阳,文约若能逃得掉,可以前往相会——千万说服道文,中原兵燹不息,最好还是逃到江东去吧。”

    裴该将匕首牢牢捏在手心里,开口问道:“你……和我一起逃么?”

    那妇人伸出一枚手指,竖在嘴唇上:“嘘……我一妇人,如何逃得了?汝千万小心,若是死在此处,将来我又焉有脸面去地下见钜鹿成公呢?”随即直起腰来,又瞥了和衣躺在一旁的老牧奴一眼,这才倒退着,一步步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裴该愣了一下神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遭遇——这是在做梦吗?难道这就有机会逃出虎口去了?不,不,这里还是胡汉军的营地,想要逃走,哪有那么容易啊……那么逃么?当然要逃,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必须要牢牢把握住!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轻轻抖了抖发麻的双腿,正打算蹑手蹑脚地蹩出马厩去,突然间耳旁的呼噜声瞬间止息。匆忙转过头来一瞥,就见不远处两点暗星闪烁——那是老牧奴的一双眼睛,那家伙竟然醒了!

第八章、记忆碎片

    裴该没想到老牧奴竟然醒得这么快,自己貌似才刚见着点儿曙光,却又瞬间沉入黑暗之中,就不禁觉得血液冻结,双腿也有些发软。他牢牢地盯着那老牧奴,就见对方虽然略扬起头来,望向自己,目光中却尚有迷离之色,随即伸手一撑地面,便待翻身坐起。

    裴该手心里冷汗渗出,不自禁地就是一紧,只觉触手硬冷——那是匕首的木柄啊!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他双膝微曲,脚尖狠狠一蹬地面,随即猛地便蹿将过去,左手去按老牧奴的嘴巴,右手挺着匕首,平端在胸侧,尖刃向前,直接就扑入了对方怀中。

    匕首微微一滞,随即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就此一往而无前——裴该就觉得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喷在右手上,而捂住老牧奴嘴的左手,也分明感觉到对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老牧奴喉咙里发出“呃”的一声轻响,双瞳当即便散了。

    四目相对,距离咫尺,鼻尖都几乎碰触到一起,裴该就这么着冷冷地、残忍地瞪着老牧奴的眼睛,一直到对方的双眼虽然仍然大睁,眸中却分明没有了活意,这才用力按下左手,把尸体放平在地面上——好在地上铺着干草,并没有发出什么太大的响动来。

    他想要将匕首从对方胸口抽出来,手上又是血,又是冷汗,就不禁一滑。匆忙在衣襟上抹了一把,这才得以顺利取回武器。老牧奴是不再呼吸了,裴该却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一颗心如同被怪物利爪牢牢攫住似的,每一下跳动都极其的艰难……

    我杀人了……杀人了……

    他就觉得嗓子发干,内心有一种嚎啕大哭的冲动,但终于还是忍住了,并且用力咽下半口唾沫。随即上牙一咬下唇,用剧痛勉强驱散了心中无底的恐惧——是胡人,手上肯定也沾了不少无辜者的血,杀……该杀!

    可是,胡人又怎么了?胡人不是人么?是否沾染过无辜者的血,也不能任凭一个凶手凭空臆测……这是在给自己杀人找理由么?裴该不禁想起了前世听说过的一句话——“对自己都狠的人,对别人可能不狠吗?自己都不怕死,还会怕别人死吗?”

    他特意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摇摇头,竭力摆脱脑海中各种莫名其妙的想法。最重要的是,现在不是思考社会伦理学问题的时候啊,第一要务是赶紧逃出胡营去,否则岂不辜负了那妇人的一番好意?她肯定也是冒着死亡的危险来救自己的,自己又怎能不加以万般的珍惜呢?

    直到这个时候,裴该的思维才重新正常地活跃起来。他又愣了一下,随即三下五除二把老牧奴身上的旧羊皮袍子剥下来,罩在了自己身上,然后还摘下对方的毡帽,遮住了自己发髻,并且把帽沿扯得很低,几乎盖住双眉。

    想要带上老牧奴的长刀,但入手沉重,而且总感觉无论握着、佩着,都肯定会影响灵活性,想了一想,只得放弃。他倒转匕首,木柄还在手心里,尖刃却藏入袖中,然后压低身子,放轻脚步,快速然而警惕地向马厩外跑去。

    ——————————

    胡营中不少地方都点着篝火,几座军将大帐之外还高燃着火把,但是因为扎营并无规划,所以各处阴影纵横,互相交叠。裴该小心翼翼地隐藏在暗影之中,蹑手蹑脚地朝营地的外圈小步疾行。

    他的心一直提在嗓子眼里,因为知道自己想要偷出胡营的成功几率相当之低。刚才之所以能够一击得手,是因为老牧奴饮酒大醉,虽然从梦中惊觉,却还没能很快清醒过来;如今若是当面撞见几名彻底清醒的胡兵,就自己这孱弱的身体,又能打得过谁?恐怕就连同归于尽都是奢望吧。

    不过再一想,若真是难以逃脱,反正有匕首在握,还不如直接反过手来,捅穿了自己的咽喉算了。若是不得求生,那就干脆求死,也免得被胡人拷问出那妇人来——虽说自己下定决心,绝不会牵累到那妇人,但这具躯体并没有遭受酷刑的经验,还是别对自己的意志力报有太大期望为好。

    这一有了死的觉悟,脚步反倒变得轻快起来,头脑也格外清醒,再无旁骛,一门心思躲避不时巡行而过的哨兵。今日正如裴该所想,东海王世子司马毘的华贵马车上不但装载了数量惊人的财货,甚至还莫名其妙地装了几十坛美酒——若无好酒佐餐,王世子根本就不可能捱得过计划中漫长的旅程啊——蘷安缴获这些美酒以后,便即酬答士卒,几乎人人有份,全都给分了。故此就连哨兵也难免带了三分酒意,再加上被迫分出不少人手来看管新掳获的晋人,以及根本没料想到营内还有人敢逃跑,警惕性大降,竟然被裴该一路有惊无险地蹩到了营地的一角。

    他在黄昏扎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个方向,距离囚禁自己的马厩最近,不过一条浅浅的壕沟和几道拒马而已。拒马终究不是砦栅,并不连贯,好方便随时打开通路,以利守军发起反攻——究其实质,这些简陋的措施只防夜袭,胡兵对晋兵从来轻视,根本就没有据营而守的打算。

    越是接近成功,裴该越是不敢大意,找到一片火光难及的昏黑的地域,几乎手脚并用,好不容易才爬出了拒马阵,进而又翻过了壕沟。但即便暂时脱离了胡营,他也不敢直起腰来,仍然佝偻着身子,就象一只受惊的野兽一般,努力向远方黑暗中奔去。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仿佛黑夜永远没有尽头,而自己也永远不知道疲累似的,直到转过头来,远远的只在地平线上望见一派昏暗的光芒,裴该才终于感觉到骨软筋麻,不禁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身体几乎再也难以动弹,唯有嘴巴张开,胸腔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就连眼前也一阵阵地发黑。

    但是裴该反复提醒自己:不能停,坚决不能停步!等到红日再升,石勒和蘷安发现自己逃跑了,一定会派兵出来寻找的,这豫西大地上几乎一马平川,胡人又个个都有坐骑,自己两条腿,难道还跑得赢四只蹄子吗?

    自己若也有坐骑就好了……但那只是无意义的奢望罢了,胡马都各有其主,不是自己从厩上牵一匹下来就能放心骑用的——昨日白天妄图跑路,躲入松林,坐骑不是一声呼哨就停了步吗?既吃了亏,怎能不长记性?再说了,真要是牵着马,自己也未必能够顺利遁出胡营……

    裴该仔细地考虑了片刻,抬起头来借着朦胧的星光,大致判断了一下方位,最主要的是——找到了洧水的方向。

    洧水是中国有记载的最古老的河流之一,《诗经》中即有“溱与洧,方涣涣兮”的诗句。此河发源于河南郡阳城县境内,迤逦流向东南,最终注入颍水。估计胡营的位置是在洧水东岸,洧仓之南,许昌西偏北方向,等到天明之后,他们拔寨启程,是一定会渡洧而西,返回许昌去的。在这种情况下,石勒或许会判断自己往东逃了吧——自己肯定不会跑去许昌啊,为什么要往西?难道想要逃回洛阳去吗?洛阳已是死城,如同司马毘那般出逃之人络绎不绝,相反入洛而自蹈死地的则几乎绝迹。

    那自己不如就假装“自蹈死地”好了,置之死地才有可能后生——渡过洧水去,或许对于掩盖自己的足迹有所帮助,而且渡洧后一路向北,也同样可以远离许昌……当然啦,洛阳自己肯定是不会去的。

    蓬关应该在许昌东北方向,据那个妇人所说,自己的兄长裴嵩或者裴崇应该就在蓬关。其实裴该的灵魂来自于两千年后,与这具躯体原本的亲眷都毫无亲近感,并没有寻亲访故的意愿,但若就此南下江东,千里迢迢,自己有衣无食,可该怎么孤身一人行走那么漫长的道路呢?即便想要乞讨果腹,中原大地上屡遭兵燹,很多地区数百里都无人烟,就算要饭恐怕也要不着吧?

    不如先去蓬关找到那位兄长,然后再劝说他跟自己一起逃往江东为好。

    ——————————

    裴该就这样趁夜游过了洧水——洧水并不宽阔,水流也缓,再加上他前生终究是学过游泳的,这才终于在精疲力竭之前抵达了西岸。可是身上的衣物浸透了水,沉重得无以复加,两条腿更象灌了铅似的,几乎再也走不动道了。

    裴该咬紧牙关,竭力驱使着即将散架的躯壳,好不容易才离开河岸,躲进了附近的一片树林当中。浓密的树荫足以遮蔽自己的身形,大概可以略略休息一会儿,喘一口气吧。

    他背靠着一株大树,一屁股坐下来,用最后的力气脱下了羊皮袍子,摘掉毡帽,但里面的衣衫虽已湿透,却实在没有力气解脱了。好在已是初夏,今晚又没什么风,还不至于彻底冻僵。

    自己要前往蓬关,去找兄长,可蓬关距离此处究竟还有多远呢?自家兄长貌似表字道文,本名究竟是叫嵩还是叫崇呢?还有那名妇人,她究竟是谁?与自己有什么亲戚关系?

    裴该竭力搜索脑海中的记忆碎片,因为疲累之极,越想脑袋就越是抽筋,什么都回忆不起来。终于,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并且开始做梦……

    梦中,他又再次见到了那妇人充满哀伤的,恍惚而不似人间的眼神,这眼神深深地镂刻在了他的心里。自穿越以来,时间短暂,目之所见的同族全都或充满恐惧,或空洞无物,似乎没有人关心他人,在意他人,遑论关切茫然而不知所措的自己了,只有这位妇人……可她究竟又是谁了?

    妇人的容貌在梦境中逐渐清晰起来,不再是马厩中解救自己时候的打扮了,她头上戴着假发,高梳涵烟髻,插满了珠翠,面上厚施脂粉,双耳垂珰,身着浅紫色衫襦,外罩锦缎的宽袖衫……装束极其的富丽堂皇,即便天子后妃也不过如此而已吧?

    想起来了,裴该终于想起来了!这位妇人确实与自己有亲,也是河东裴氏,论辈分算是自己的堂姑母——虽然年龄相差并不太大。后汉尚书令裴茂曾生子五人,长为裴潜,字文茂,出仕曹魏也做尚书令,正是裴该的曾祖父;裴潜三弟为裴微,字文秀,仕魏为冀州刺史,其次男裴康所生四子一女——子名裴纯、裴盾、裴邵、裴廓,而那女儿就正是在马厩中救了自己性命的妇人了。

    虽是亲眷,裴该却并不清楚这位堂姑母的闺名,只知道她在自己还年幼的时候,就被嫁给了东海王司马越成为继室。

    正是因为这层关系,河东裴氏历次风波中的孑遗才会紧靠司马越,其中裴妃的三兄裴邵乃是司马越的谋主,而裴该本人也才会随同出征。裴邵字道期,不但文采斐然,而且擅长击剑,更重要的是,他勉强算是一名合格的政治人物和军事统帅,只可惜先司马越病死在项城了……否则也轮不到王衍那废物独掌军权。

    可是裴妃为什么会身穿粗布衣衫,竟然出现在胡营中呢?裴该想不明白……就理论上而言,裴妃应该还在洛阳,并未从夫出征。她为什么会落到胡人手里?她一个贵妇人沦落胡营,将会遭逢到怎样的厄运?!

    裴该猛的从梦中惊醒过来,就觉得浑身冷汗,再次湿透衣衫。大喘了几口气以后,他忍不住就手撑着大树挣扎起来,并且握紧了那柄匕首,迈步就向林外走去——不行,我要去救她!

第九章、非不能也

    裴该并不知道,裴妃之所以沦落胡营,完全是拜了她名义上的儿子司马毘所赐。司马毘素来憎恶裴氏家族,还曾经设谋害死过裴氏的堂兄裴遐,此番在何伦、李恽的挑唆下,裹胁着全家离开洛阳,想要一口气逃回封地东海国去。

    裴妃生性聪颖,听闻司马越已死,就知道大厦将倾,无人可再支撑,而这一路上千里迢迢,到处是胡兵、盗匪,想要顺利返回东海,无异于痴人说梦。因此她早就准备好了一套仆妇的衣饰,一遇胡兵,立刻改扮。司马毘很快就掉了脑袋,而裴妃因为向来善待下人,并没有人出首告发,身份暂时得以隐瞒下来。

    石勒下令将除司马家人外其余官员、奴仆,以及从行的百姓都分赐诸将吏,其中蘷安功劳最大,可以优先挑选。蘷安一眼就相中了裴妃的侍女——裴妃论容貌虽然并不逊色于自己的侍女,但终究三十多岁了,按这年月的审美标准来说,已经是个“老女人”,远没有正当青春妙龄的侍女更能入胡将之眼。那名侍女正和裴妃二人抱头痛哭,趁机就提出要求,说这是自己的姨母,不愿分离,请求可以一起去侍奉将军。

    这当然也是裴妃的意思,她看蘷安虽然相貌粗豪,而且毛发枯黄,与中原人大相径庭,但顶盔贯甲,身份应该不低。不管怎么说,落到胡将手中,总比被赐给胡兵要来得略微安全一些吧——这员胡将,貌似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家侍女,对自己却并没有太大兴趣。

    当晚在营帐中大排酒宴,就连牧奴都得以领受几杯司马毘带着上路的美酒,蘷安随口询问裴该的情况,警告老牧奴好生看管,不得疏忽,于是其余胡将胡兵也都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纷纷探问:“郡公(指汲郡公石勒)究竟看中了裴郎哪点,一定要招降他呢?”

    胡汉军中品流复杂,大部分是匈奴人,也有不少石勒本族的羯人,甚至还有少数羌人、鲜卑,乃至于中原人士,语言并不相通,故此也时常以汉话交谈。正在旁边端菜布酒的裴氏听得“裴郎”二字,不禁上了心,于是当晚在伺候蘷安和自家侍女睡下之后,她就悄悄地蹩至帐外,从怀中掏出深藏着以备随时可以自尽的匕首,亲自到马厩来查看究竟。

    见面之后,果然是自己的堂侄裴该,裴氏不禁悲从中来,清泪潸潸,随即就割断绳索,并且赠以匕首,协助裴该逃亡。

    只可惜裴该直到涉渡洧水,逃出去很远以后,才终于想起来裴氏的身份,不禁又是悲恸,又感恐惧,当即就想折返胡营,去救裴氏出来。不过才刚迈出一步,脚下一软,他就跌倒了,随即仰天长叹一声,把牙关咬得“咯吱”作响,心潮翻覆良久……

    以自己如今的境况,哪有力气再去救裴氏呢?而且看裴氏身着粗布衣衫,说不定并未暴露真实的身份,自己倘若前去,反倒容易揭穿她的底细啊。石勒对司马越恨入骨髓,人虽然已经死了,还要剖棺焚尸,倘若知道裴氏乃司马越的王妃,能够饶得过她吗?会不会因为自己的轻举妄动,不但重蹈虎穴,还要导致裴氏陷入更悲惨的渊薮中去?

    可是,难道就这样将她拋在脑后,只顾自己逃命不成?裴该在前世只是个普通人,算不得什么道德楷模,可是既来此世,虽然才短短数日而已,所作所为却完全当得起“君子”两个字了。扪心自问,这并非真裴该残存的意念在作祟——虽然对于那家伙来说,儒家品性是烙刻在骨子里的理念,但是否真能遵之而行,则是另外一码事——完全因为自己不怕死!

    因为理论上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嘛,在这两千年前的乱世中能够多活一日便赚到一日,即便少活一时也没啥可遗憾的。既然不怕死,就不会象王衍等人那般不顾廉耻,哀告求活,反倒有胆子直斥胡帅,甚至打算刺杀……其实只能说妄图袭击石勒。

    可是现在貌似有了生的机会,难道就可以把礼义廉耻抛在一旁了吗?那和王衍之流还有什么区别?裴该的灵魂来自于两千年后,并没有这世上普遍的男尊女卑观念,他不认为用一个女人的安危或贞洁换得自己活命,是值得庆幸的事情,相反,他不由得从内心深处涌出一股深深的屈辱感来。

    我终究是个成人啊,怎能让理论上的姑母舍身相救,以求活命呢?裴氏沦落胡营,身份迟早都会暴露的,或许会死得无声无息,难道自己就忍心飘然远飏,只当不知道吗?会不会此后或短暂或漫长的人生,都要在愧疚和噬心般的痛苦中反复挣扎?那样即便活着,又跟死了有啥分别?

    不行,我还是要去救她!

    可是要怎样才能救出裴氏来呢?会不会不但救援失败,反倒还搭上自己一条小命?裴该筹思良久,最终狠狠地把匕首戳在地上,咬紧牙关自言自语地说道:“不管了,救不出来是她的命,不去拯救是我的罪!”大不了跟她一起死,以偿深夜救援之恩好了,死又有何可惧?!

    他终于做出了决定,反倒觉得内心无比轻松。不过一放松下来,困意不禁再次上涌,于是重新坐下来,背靠着树林外侧的一棵大树,又再沉沉睡去……

    ——————————

    石勒听说裴该逃掉了,不禁暴怒如狂,当即抡起鞭子来,朝趴伏在地上的蘷安背上狠狠抽了十数鞭,直打得甲片脱线,衬里粉碎。

    孔苌不在身旁,其他部将地位都低,资格也浅,瞧着石勒惩处蘷安,谁都不敢拦阻,只能远远地跪下磕头,相助求情。石勒最终把鞭子朝地上一拋,转过头去环视众人:“汝等以为,我是关心裴该要超过蘷安么?”

    众将心说是啊,你犯得上为个晋官,还是毛都没长齐的小年轻,如此大动肝火吗?这幸亏是蘷安,是你的心腹爱将,又是最早跟随你起兵的老人,才只挨了一顿鞭子,倘若换了我等,那还不直接一刀给剁了?

    然而蘷安趴伏在地上,却猛地一梗脖子,朝向求情的众将:“汝等不要胡思乱想,明公此番责罚于我,并非为了裴郎。明公将裴郎交于我看管,我却酒醉误事,致其走脱,倘若是在战阵之上,如此疏忽大意,必遭败绩!我既有罪,自当责罚,汝等万不可错会明公之意,乃至心生怨怼!”

    众将忙道:“蘷将军说得是,但请明公看在他是初犯,稍加宽赦吧。”

    石勒冷哼了一声,注目蘷安:“汝既如此晓事,剩下的鞭数权且寄下……”蘷安心说啥,还有剩下的鞭数?你也没说一定要打我多少鞭不是……

    “……汝还不速速前去捕拿裴该,将功赎过!”

    蘷安忙道:“末将已遣人循迹去搜索了,只因不敢欺瞒明公,故此来报……”

    石勒一瞪眼:“若欲报我,一小卒足矣,汝何不亲自去寻?!”

    蘷安心说是啊,这是我太实诚了,早知道就派人来禀报你,你光火打人也就打不到我身上啦……不行,我确实得亲自去擒裴该回来,否则真怕还会有寄下的多少鞭子!急忙一轱辘爬起身来——其实他身强体健,刀山枪林中常来常往,这几十鞭子又是隔着甲衣,还真抽不伤他——正待告辞而去,忽听有小卒远远地高呼:“已然拿住裴郎了!”

    蘷安不禁背着石勒苦笑一声——早知道那么快就能逮住,我就先不报你了呀……真是自取其辱。

    石勒闻报,面上陡然现出一丝青气来,当即一背手,大声喝道:“押入帐来,待我问他!”众将悄悄地窥看他的脸色,心说裴该这回应该死定了吧……小白脸早该宰了,白费我们那么多天的粮食。

    且说石勒返回帐中,才刚坐定,就有胡兵把裴该绳捆索绑给押了进来。石勒单手撑着几案,斜靠着身体,故意拿眼角余光去瞥裴该,冷冷地问道:“裴郎果不愿降我乎?”他杀心已起,只待裴该说一个“不”字,当即便要下令押出去斩首。

    不,光斩首如何泄我心中之恨?干脆把他拴在马尾巴上,活活拖死算了!

    谁料想裴该挺着腰站立在案前,面上毫无惧色,表情似笑非笑,一开口竟然是:“将军以为,若裴某真欲逃亡,汝这些兵卒可能擒得住我么?”

    石勒闻言不禁一愣,随即微皱双眉,转过头询问押裴该进来的胡兵:“汝等是在何处拿住裴郎的?”

    胡兵禀报,说我们是跟随着脚印一路搜寻,发现脚印到了洧水边上就消失了,于是策马泅渡到西岸再找,发现裴该就在岸边不远,正倚靠着一株杨树在呼呼大睡呢……

    石勒脸上略现疑惑之色,就问裴该:“裴郎,深夜渡水,气力用尽了吧?”

    裴该笑一笑:“死生之际,逃亡途中,岂有那么快便用尽了气力的道理?我故意歇脚,专等将军遣人来追也。”

    “却是为何?”

    “为使将军得知,裴某非不能逃,是不愿也,若真欲去军逃亡,彼等又如何追得上,拿得住我?”

    石勒心说你就吹吧,就你那细胳膊细腿的,根本就是跑不动了才会被我的兵追上拿获,为了面子还故意说什么我不是不能逃啊,是不想逃啊,只要想逃随时都可以逃走啊……鬼才信你哪!不过裴该这回的语气貌似跟从前不同,并非疾言厉色,也没有一口回绝自己的招揽,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上回这么和颜悦色地跟自己说话,是打算抄如意打自己……可是如今他两手都被绑在身后,就算想冲过来拿牙咬,估计都沾不着自己的身。难道说,他终于想通了,愿意归降了不成吗?

    想到这里,石勒杀意顿消,于是把腰一扭,坐端正身体,两眼直直地盯着裴该脸上的表情:“裴郎不愿逃,是肯归附于我么?”

    裴该一撇嘴,扭扭身体:“将军便是如此招纳人才的么?”

    石勒不禁笑了起来,赶紧下令,解开绑缚。然后他就微笑着看裴该活动手腕,拧腰晃头,不再说话——我都连问你两遍是否愿降了,可不能再问第三遍了,显得太过急切,倘若你再一口回绝,那我的面子还往哪儿搁啊?这回我得等你自己开口。

    他不说话,裴该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老半天。蘷安在旁边着急了,赶忙帮着石勒问道:“裴郎究竟是否肯降?若有条件,尽可明言。”我看明公招揽你的心意很诚恳,也很迫切啊,你想要什么身份、地位、赏赐,那就尽管开口吧,都好商量。别再跟这儿发愣了,我们还得赶紧拔营上路哪,你们再多瞪一阵子,天都要过午了!

    石勒和裴该二人都各自暗舒了一口气,心说蘷安你这帮腔真挺是时候。裴该正好借着蘷安的发问表态,于是他抬起手,竖起三枚手指来,大声说道:“将军若肯应允裴某三事,则裴某愿意效忠于将军!”

第十章、胡营约三事

    裴该这份灵感自然是来自于《三国演义》中的“关云长土山约三事”。这桥段后世可谓家喻户晓,这年月却还没有被编造出来,不仅如此,就连类似掌故,过往的史籍上也都付之阙如,所以不怕石勒等人会有什么联想——你只是暂且栖身我处,得着机会还是想落跑吧?

    “将军若肯应允裴某三事,则裴某愿意效忠于将军!”此言一出,石勒不禁喜上眉梢——你肯降就成啊,至于条件,你还能开出什么条件来?总不会说只要我降晋,你就肯归附?傻瓜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你应该不会拿这种说辞来耍我——与其胡搅蛮缠,还不如跟从前似的痛骂我一番,让我把你推出去斩了哪。

    而且石勒一直关注着裴该的表情,他发现从前一直存在于对方眉目间的求死之志,貌似略微减淡了一些……希望不是自己的错觉吧。你不再求死最好了,你只要想活,那我就有机会——“是哪三事,还请裴郎明言。”

    裴该竭力凝定心神,不让自己紧张的心态表露于外,为了加以掩饰,还特意嘴角上扬,假作笑容。他屈起中指,一字一顿地说道:“第一事,昨日蘷将军所掳获的晋人之中,有裴某一位至亲,请将军下令释放。”

    石勒当即一拍桌案:“此易事耳!”但是随即反应过来,自己问都没问清楚,未免答应得太快了——“不知是裴郎何亲?”

    裴该心说这就该图穷匕见了,我是跟裴氏一起死,还是能保着她一并活下来,就看接下来石勒的态度啦——“乃裴某姑母,裴道期(裴邵)之女兄也。”

    石勒听了这话,不禁微微一愣,但随即就笑了起来:“得无裴显威之女弟乎?”

    裴该脸色一青,不由得长叹一声,点头道:“然。”

    裴显威名盾,是裴康的次子,裴邵和裴氏的哥哥,曾经担任过晋朝的徐州刺史,不久前遭到胡汉大军进攻,他被迫弃城而逃。旋即胡汉将领赵固捉住了裴盾的妻子女儿,以此来要挟他投降,而裴盾又听信了长史司马奥的劝诱,最终便投入了胡汉阵营——算是河东裴氏第一个降胡的,然而也并非最后一个。不过裴盾降了没多久,他就又后悔了,赵固娶其女为妻,他三天两头地在女儿面前哭泣哀叹,结果赵固一生气,干脆把这老丈人给宰了——不过这时候,倒还并没有传来他的死讯。

    裴盾贵为一州刺史,石勒肯定是听说过的,对于他的兄弟姐妹都是些什么人,心里大致有数。裴该一开始还想蒙混过关,不打算道明裴氏的真实身份,光说她是裴邵的姐姐——裴邵你应该不大熟吧,我光提表字你应该想不起来吧?但听石勒一提裴盾,他就知道坏了——司马越曾经主持晋政,名闻天下,他继妻究竟姓什么,石勒不可能不知道啊。而且为什么司马毘逃亡的队伍中会有一位姓裴的贵族女性在呢?除了司马越的王妃,还可能有旁人吗?

    裴该知道这会儿扯谎也毫无意义,也只得黯然回答:“然。”

    他没想到,石勒不但不恼,反倒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知裴郎为何肯降了——莫非昨夜暗放裴郎者,即裴妃乎?”

    裴该一瞪两眼,说是又如何?“将军欲杀尽东海王一族,裴某便引此颈,请求一并受戮!”你要是肯给我和裴氏都来个痛快的,倒也不错。

    石勒摆摆手:“裴郎不必如此。”他说我明白了,你是发现裴妃在蘷安营中,生怕她受到损伤,纯出一片孝心,所以才幡然改图,答应降顺于我。这没什么,这很好啊——“更见裴郎心地纯净无滓,是真君子也。”他说我是恨司马家人,尤其痛恨司马越,这天下都是那票姓司马的给搞乱了的,若是他们不胡来——“先帝又何必肇国建基,以吊民伐罪?我也不必远离家乡,冲冒矢石……”

    裴该心说你恨司马家人?你应该感谢他们才对吧。倘若不是“八王之乱”,导致胡汉国建基,你就是一老农民,或者一牧奴,哪能象今天这么威风煞气?这搁太平时节,你得跪在我面前,我还未必惜得搭理你……

    就听石勒继续说道:“然而女子在闺中,何能照应外事?司马越父子之罪,与其妻妾何关?既是裴郎的姑母、钜鹿成公的女弟,自当宽放。”随即望向蘷安:“可即释放,我另将财货来补偿卿。”

    裴该闻言,当真是喜出望外——没想到石勒竟然这么好说话!他竭力压抑住自己内心的狂喜,控制着脸上肌肉,不至于太过失态,但还是忍不住顺着石勒的目光,斜眼瞥向蘷安。

    石勒既有命,蘷安自然不敢不遵,赶紧点头称是,心里却说:裴妃在我手上?是哪个啊,我怎么不知道?总不会是昨夜上了的那个娘们儿吧……真要那样,裴该是会跟我急呢,还是会真当我是他便宜姑父呢?“且候裴郎指认,末将当即释放,无需明公赏赐。”

    石勒双臂一扬,说那就这样了——你瞧我的心胸可有多开阔?还有什么条件,你一并都提出来吧,反正司马毗我已经给宰啦,其他你还想救谁,我就算全都放了,又有啥了不起的?

    裴该暗中长舒一口气,心说最危险的关口已经过去啦,我冒大险,撞大运,终于有惊无险地闯过了这一番惊涛骇浪……其实他真没有骗石勒,若是想逃,虽然未必一定逃得了,胡骑也不可能在洧水岸边就追上他。他确实想重返胡营的,目的就是为了援救裴氏。

    裴氏虽然已经三十多了,终究是个美貌的贵妇人,这落到胡营里,即便身份不暴露,也迟早都会发生种种不忍言之事,他裴文约又怎么能够一走了之呢?倘若救自己的是个男人,或许裴该就真逃了,将来想办法为恩人报仇,咱们一命换一命可也。但女人可能遭逢的某些事,比死还要凄惨得多,他心里那道坎儿实在是迈不过去。

    只能寄希望于石勒招揽自己的心意够诚,愿意为了自己而宽放裴氏了。其实裴该这趟回来,仍然怀抱着必死之心,倘若石勒不肯允准自己所请,那就干脆一脑袋撞死得了——大男人连个有恩于己的女人都救不下来,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啊?如此乱世,不是我应该涉足的,这趟穿越,就当临死前的幻觉好了。

    裴氏姑侄的性命就捏在石勒手中,但裴该被迫行此下策,倒也并非脑袋一热,临时起意,他其实在背靠大树,半梦半醒之间,反复筹谋了很久。关键石勒与其他胡将不同,这人虽然没文化,但是有大志,对于中原士人也还算比较客气——若无张宾,他一直在胡人群里打滚,还真未必能够做出日后那么大的事业来——倘若换了什么刘聪、石虎之类的,裴该此番回来十死无生,那纯粹是自杀了,不是冒险。

    在石勒面前,起码可以说是九死一生,甚至姑侄两人一起活下去的几率还要更大一些——这个险,值得冒。

    但是他本来还以为要多费一番唇舌的,没想到石勒那么聪明,一眼就瞧破了,裴该愿意归附自己,纯粹是为了救裴氏,所以根本不打磕巴,直接就答应下了那第一个条件。关键也在于裴氏乃是司马越的继室,不是司马毗的亲娘,本身也无所出——没留下什么姓司马的孽种——再加上娘家姓裴,所以石勒对她真恨不起来。

    当下石勒注目裴该,等着他继续提条件。于是裴该又再屈起无名指,竭力放清晰口齿,缓缓说道:“第二事,我今降石不降汉。”

    这要搁后世熟悉《三国演义》的人,一听就明白是啥意思了,但石勒虽然聪明,还真不象中原人心里有那么多弯弯绕,什么“降石”、“降汉”的,一时间彻底懵圈儿。他不禁转过脸去望向蘷安,正巧夔安也把目光移了过来,君臣二人面面相觑,谁都搞不明白裴该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裴郎此言何意啊?”劳驾你说明白一点儿吧。

    裴该迈过了鬼门关,这会儿心情很放松,神情也极坦荡,当下微微一笑,详细解说道:“我祖孙三代皆受晋禄,虽然不值晋主之所为,痛恨司马氏搅乱天下,但即便背晋而去,亦不当出仕敌国。故而我不降汉,不取汉禄,不受汉职,我只感于将军礼贤下士之心,愿为将军效劳而已。”

    石勒还是不大明白:“我乃汉臣,裴郎今降我,即为降汉也,有何分别?”

    裴该说这不是一码事——“我只为将军帐下客卿,衣食住行皆仰赖将军,亦将奉献忠悃于将军一人而已。我为将军谋身、固势,献策保一族之平安,但不为将军攻伐晋国。”说着话又屈起最后一枚小指:“因此第三事便是——将军即将北上,攻打洛阳,我恳请留在许昌,不必从行。”

    石勒闻言,不禁把眉头给皱起来了,想了好一会儿,又再望望蘷安——看蘷安那表情,分明在说:你就应允了他吧,有啥大不了的?于是他最终还是拍了板:“此亦不难,都依裴郎。”然后说既然已经从了我了,那裴郎你赶紧下去换身好衣服,咱们准备动身往许昌去吧。

    裴该注目蘷安:“还请蘷将军释放在下姑母。”

    石勒说那是一定的,我都答应你了,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的,马上就要拔营起程,我还有话吩咐蘷安,你先下去收拾收拾,再让蘷安领着你去认人……

    裴该瞧瞧石勒,又再瞥一眼蘷安,心说你们心中尚有疑虑,所以还想好好商量一下是吧?行啊,我就让你们商量——基本上走到了这一步,后面就是水磨功夫,不至于起什么大的风波了。于是拱一拱手,退出帐外。

    ——————————

    裴该才刚离开,石勒便即将身体微微朝前一探,压低声音问蘷安:“卿以为,裴郎适才的话语,究竟是何用意?”

    蘷安皱着眉头“啧”了一声,回答道:“裴郎分明为救裴妃,故此屈从于明公罢了。”

    石勒说这我明白啊,我不管他如今是真心是假意,只要口头肯降,我便将其收入帐下,方便缓缓动摇他的心志,相信总有那么一天,他会诚心归附的。但他一开口就什么“降石不降汉”,这又是啥意思了?你还记得前几天他来谋刺我,假意说我如今势危,就怕被同僚所害……他不会想使离间之计吧?

    蘷安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一层,他光琢磨着石勒招揽裴该之意貌似很迫切,那你不赶紧答应对方的条件,要更待何时啊?这事儿若是成了,自己那一顿鞭子也算没白挨,一个女奴也算没白送,将来若真能与裴该同殿为臣,还能让他记得自己的恩情,相互间有个照应——前提是我昨晚上睡的真不是裴妃……

    可是没想到石勒竟然思虑得那么深,还担心裴该欲使离间之计。蘷安不禁伸手挠挠后脑勺,顺着这个思路仔细琢磨了一下,这才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前日裴郎所言,末将以为不为无理。明公从先帝起兵,百战成功,眼看着便要灭晋,等到汉室统一天下,便该考虑子孙太平富贵之事了吧。我听说中国有谚语,‘飞鸟尽,良弓藏’,即便天子恩宠不衰,也要防备刘曜、王弥等人的构陷……”

    石勒匆匆一摆手,阻止蘷安继续说下去:“我受先帝宏恩,今天子也倚我为腹心,我终不背汉!”

    蘷安说我没劝你背汉啊——“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可害人,也须防为人所害。裴郎终究数世为宦,家学渊源,难道明公将他领上战阵,会有用吗?不如请他分析朝廷局势,设明哲保身的策谋,那应该才是他的长项吧。降石不降汉之语,窃以为用意在此,未必是离间之辞。”

    顿了一顿,又再加上一句:“况且明公耳聪目明,心如铁坚,岂会中离间之奸谋?”

    石勒不禁暗中叹息,若是孔苌在此,或许能够瞧破裴该的真实想法,蘷安的头脑多少还差着一点儿啊……他拧着眉头又想了一想:“也罢,且带他返回许昌,交于张先生去探查吧。”

第十一章、许昌城

    裴该再见裴氏,就不是前回那般木木呆呆只管发愣的样子了,也不管蘷安就在旁边,直接屈膝拜倒,口称“姑母”。裴氏骤然看到他,不禁大惊失色,脱口而出:“文约未能逃走么?”但是随即就注意到了,裴该不再是那天在马厩里的邋遢打扮,而换上了一身洁净的冠服,不禁面色一沉:“难道说,汝最终还是降了胡人么?!”

    说着话她就把脸别过去了。裴该挺腰站起来,瞟一眼蘷安,那意思:你先滚吧,让我们姑侄俩说几句悄悄话。蘷安看这情形,多少也有点尴尬,好在原来这老女人才是裴妃,他并没有无意中把裴该得罪死,所以心里还是挺舒坦的,于是“嘿嘿”一笑,对裴氏说:“裴郎专为救王妃,这才愿降我主,休辜负了他一片好意。”随即就转过身,一挑帐帘出去了。

    裴该等到帐中只剩下了姑侄两人,这才凑近一些,压低声音对裴氏说:“侄儿怎忍心姑母受辱,故而不得不屈于委蛇耳。”

    裴氏紧蹙双眉,用眼角瞥着他,厉声道:“我之荣辱,有何要紧?汝屈身事胡,有何面目再拜祖先?!”

    裴该忍不住就一撇嘴:“先父也曾屈事于贾氏……”当初贾南风发动政变,先后诛杀杨骏和司马亮等人,独执朝政,后来又害死了太子司马遹,朝野上下是人人侧目,但裴頠身为侍中,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只能仰贾后的鼻息,也不见得就有多光彩了。

    裴氏秀目一瞪:“汝这狂悖逆子,竟敢臧否先君?!”

    裴该话才出口,就知道会招对方骂,闻言赶紧转圜:“若能使天下得安,想亦不辱于先人也。”裴頠之所以名声没有太臭,就连石勒都崇敬他,是因为他在贾南风的羽翼下,与张华等人齐心协力,还是勉强稳住了朝局不至于彻底崩坏,再加上又不得好死……所以大家伙儿才会给他加点儿同情分啊。我如今也是无奈的举措,只为救你性命——自甘受辱,以救尊长,谁还能说不对吗?关键得看我接下来做些什么,将来盖棺定论,才能确定有没有脸面去地下见祖先哪。

    裴氏略略转过脸来,双目如电,紧紧盯着裴该的面孔,沉声问道:“汝果能不墮乃父之志么?”

    裴该心说裴頠有啥大志了,我要怂成他那样,还不如直接骂胡找死算了……口中却回答道:“晋文尊攘之先,亦曾赴楚……”同时略略向裴氏使了一个眼色。

    话就只能说得这么含糊了,须防隔帐有耳——估计那是一定有的。裴该昨夜搜索记忆,知道自己这个姑母为人聪慧,读书也多,不是光认识几个大字的普通深闺女子,相信自己这句话她能够听得懂,而自己这个眼色她也应该能够领会其中含义。

    想当初春秋之世,楚乃蛮夷,中原诸侯往往打着“尊王攘夷”的旗号以求称霸,就必然要跟楚国怼上。晋文公重耳是继承齐桓公事业的当然霸主,他“尊攘”的旗号打得比谁都高,但在归国继位之前,他满世界乱蹿,也曾经跑去楚成王那儿求取过援助——这是一条“曲线救国”的道路啊。

    不过裴该嘴里这么说,其实脸上挺臊得慌的,他明知道自己如今的行为不能跟晋文公相提并论,只是一时间想不出更好的例子来罢了。好在这年月民族思想还不浓厚,胡人对中原的破坏也还没达到极致——其实比起司马家那些个王爷来说,也未必就差得到哪里去——更没有“汉奸”一说。晋、汉的对立,勉、强可比周、楚的对立,时人更看重的是叛逆、敌国,而未必是胡汉分野。

    普遍而言,这时候中原人尤其是士大夫对胡人的看法,轻视、鄙视要绝对多过于仇视——胡人等若禽兽,这禽兽是指的牛马,还不是虎狼。当然啦,实际遭胡人侵扰和屠戮的老百姓大概想法不太一样,再过个几十年,就连士大夫的观感都会改变。

    貌似裴该的言辞并没怎么起作用,但他那最后一个眼神,还是触动了裴氏。裴氏忍不住就往帐外略略一瞥,然后冷哼一声:“希望汝所言纯出本心!”裴该赶紧鞠躬:“还望姑母督导。”

    他是真怕裴氏就象《三国演义》里徐庶的老娘那样,直接一根绳子吊死了,那自己这趟回来,屈身事胡,就变得彻底的无意义。好在裴氏没那么一根筋,也没有那种后世儒生附会的所谓“节烈”心,虽然仍然冷脸相对,倒并没有求死之意,也不排斥裴该把她从奴隶堆里拉扯出来。

    裴该前一世读书不细,他并没有从史书的角落里发现这个裴妃——也或许读到过,但随即拋诸脑后了,毫无记忆——在没有他穿越过来的那个世界里,裴妃为胡人所掳后,被反复转卖,一直到十多年后才因缘巧合,逃归东晋,倘若心理脆弱一点儿,或者反过来说过于刚强,她估计早就找机会去死了吧。

    史书上说:“元帝(晋元帝司马睿)镇建邺,裴妃之意也,帝深德之。”这也就是裴氏对裴该说起过的:“昔日我劝汝兄弟随王玄通子孙同往建邺……”无论司马睿还是王导、王敦兄弟,都因此而感念裴妃的恩惠,所以劫后余生的裴妃才能在江东受到超级待遇,得尽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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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勒扎营的地方已经距离许昌城不太远了,大军午前拔寨启程,渡过洧水,天还没黑就抵达了目的地。留守诸将以刁膺、桃豹、支雄、张宾为首,都预先等在城门外迎接。

    众将远远眺望,就见数千骑汹涌而来,到了面前左右分开,列于道旁,中间驰出三骑来。正当间的自然是石勒本人了,另两骑一左一右都错后石勒半个马头,左边那个是大将蘷安,右边马上的却是个身着晋人衣冠的小年轻,看着很是面生。

    桃豹和支雄对望一眼,心说明公这是又招揽了什么中原士人来吗?说实话他们对“君子营”里那票读书人并不怎么瞧得上,这并非出于胡人对中原人的敌视,纯粹根源于大老粗在文化人面前的自卑心理,这自卑到了极点就反而容易转化成自尊、自傲,经常会自我催眠地想:天下要靠一刀一枪搏杀出来,光识几个字管蛋用了?!

    当然啦,他们对“君子营”督张宾还是很服气的,因为人家是真有本事啊,料敌无所不中,但其他那些读书人就差得远了,除了帮忙写点儿公文啥的,还有别的什么长处吗?这回明公更干脆招来一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年轻,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张宾的想法自然与那些胡将不同,他远远地就瞧见那年轻人的打扮了,心中先是一喜——石勒集团中增加任何一位中原士人,就等同于增加他张孟孙的权势和发言力。可是等靠近了一些,才瞧出那士人唇上颔下只有淡淡的胡须,瞧着年纪很轻啊,如此面嫩之人,能有什么本事了?为什么会被石勒相中呢?

    这年轻士人自然就是裴该了,他的本职是散骑常侍,爵为南昌县侯,列第三品,本该戴三梁冠、佩赤绶银印。但他既已降石,就不再是晋官身份了,所以虽然换穿了胡人掳得的晋官服饰,却把冠和绶都撇了,脑袋上光戴一顶黑介帻——比起当日在宁平城中的打扮,此外还去了腰间为司马越带孝的白布条。估计若是穿戴齐全,能冲张宾一跟头——张宾老爹做过太守,第五品,他自己只当过中丘王帐下都督,后来投了石勒做军功曹、君子营督……全是编制外职务,距离三品官那是一天一地,差得很远哪。

    不过也说不定张宾会想:我胸怀大志,腹有良谋,却不为晋天子重用,这一个黄口孺子倒得三品显职,所以晋朝才会完蛋啊,真正是天理昭彰!

    张宾对石勒的本事和眼光那都是相当肯定的——想当初他是自家撞上门去,毛遂自荐,投了石勒,就因为“吾历观诸将多矣,独胡将军可与共成大事”,虽然不及三顾茅庐,也可比拟法孝直之投刘备——他觉得石勒不会随便揪一个小年轻就往他这儿塞。所以双方见面,各自下马,先朝石勒见礼后,他就望向裴该,颇为客气地抢先问道:“先生面生,请教尊姓大名?”

    石勒提起马鞭来一指张宾:“此赵郡张孟孙也,是我的张子房。”然后就给张宾他们介绍裴该:“此故钜鹿成公之子裴郎也。”

    桃豹他们还在琢磨,这“钜鹿成公”是谁啊?天下有姓“钜鹿”的吗?还是说老家在钜鹿,这人姓成……那他儿子为啥又姓裴咧?张宾却双睛骤然一亮,赶紧拱手:“原来是裴公后人,张宾有礼了。”

    裴该一边还礼,报上姓名,一边打量这位大名鼎鼎的张孟孙。十六国时期有三个最有名的谋士,本身是中原士人,却为胡人政权服务,开创了偌大的事业,张宾算头一个,后面还有王猛和崔浩。要搁后世来看,那是妥妥的“大汉奸”啊,不过这年月还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汉族,而那些胡人后来又都陆续融入了汉族大家庭里去,当时的民族矛盾也还没有后世很多人认为的那么激烈——起码不如阶级矛盾激烈——平心而论,不该过于苛责他们。

    ——若非考虑到这一点,裴该也不敢痛下决心,暂时“屈身事胡”。

    那三名谋士当中,裴该唯独敬佩王猛,最瞧不起崔浩,至于张宾,在两可之间也。他看张宾是四十多岁年纪,身量不高,但体格颇为魁伟,面色黧黑,长须过腹——比自己这种小白脸要显得威严多了。尤其张宾一双箭眉之下,双瞳炯炯有神,目光如电似剑,一扫过来,就仿佛要剜出自己五脏六腑似的。裴该生怕被他瞧破了自己的心思,不自禁地就把眼神偏转到一侧去了。

    石勒说了,我如今把裴郎就交给张先生你啦,你给他找个地方好生安置下来。随即扬鞭一指:“进城!”

第十二章、王气当在建邺

    “君子营”汇聚了四十多名投靠石勒的中原士人,说起来可以算是石勒的秘书处,而“君子营”督张宾就是秘书长了。这四十多名士人,加上家眷、仆佣,以及所招募的一些中原人担当护卫,总共也得七八百号,在许昌城东占据了相当大的一片街区。

    许昌自从汉末以来,便是中州名城大邑,户口原本非常繁盛,但也因此成为了各方争夺的一大焦点,数年来屡遭兵燹,城内居民百不存一——横死于兵锋之下的固然不少,因为种种原因被迫或主动逃离的,更是占了绝大多数——空出了大量房屋。石勒军中的胡人大多仍然习惯结帐而眠,并且石勒对于武夫的管理也比较严格,要他们尽量和士兵们保持一致;他知道中原人喜欢住瓦房,因此所占空屋,很多都拨给了“君子营”——也不管他们是不是真占得满。

    所以石勒命张宾为裴该和裴氏准备住处,本是很简单的事情,但张宾随即就被石勒唤走了——他们必须立刻商定拔营北进,攻打洛阳的进军次序,就怕一旦有所耽搁,大功都被刘曜、王弥等人抢走——因此便将此事委托给了一名部下。

    这个人姓简名道字至繁,东平郡人,出身小门小户,只是略通文墨而已,郡内中正评了他一个下中,基本上就与做官无缘了。但他略通医理,又很早就投靠了石勒——还在张宾之前——因此“君子营”成立后,亦得以跻身其中,张宾往往分派他一些营内杂务,倒也处理得井井有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都不能算是石勒的秘书,而是张宾的秘书,还是比较低级的那种。

    简道本人的面相就相当和善,再加上没什么身份地位,且没见过太大世面,听说裴该仕晋为散骑常侍、南昌县侯,我的天哪,简直是天上神仙一般的大人物嘛!更别提他身边还有一位东海王妃了……即便汉、晋是敌非友,他也本能地执礼甚恭,奉承趋迎,就如同奴仆对待主人家的贵客一般。

    而且他给裴氏姑侄安排下了相当规模的一套房子,据说原本为郡内长史所居,虽然后院墙塌了一半儿,仅仅一个前院,就已经足够安置二三十人了。裴氏姑侄身边只有一名侍女芸儿,就是当初被蘷安相中的那个,蘷安好人做到底,也把她还给了裴氏——反正只是露水姻缘嘛,也没打算真纳来做妾——所以简道还特意叫了十几名老兵来,帮忙裴家安置。

    他对裴该说:“城中孑遗,多没有衣食来源,靠为大军搬运物资器械、修葺城墙为生。末吏可以去买几个奴婢来,以供王妃驱使——但不知需要何等样式的,还请赐教。”

    裴该冷冷地望着对方,固然人家好心好意把热脸贴过来了,但一想到才听说此人是主动而非被迫投靠了胡虏,他就难以和颜相待。当下忍不住一撇嘴:“城池残破、土地荒芜,百姓无衣无食,不知是谁之过啊?!”

    简道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笑嘻嘻地回答道:“前郡公取城时,荒芜之态,已与今日无异了。此处亦非久居之所,且戎马倥偬,故而尚未能安定民生,恢复耕织啊。”

    裴该本来的用意是:正因为胡骑搅扰中原,才使得民不聊生,你竟然还会主动投靠胡人,你究竟有没有良心啊?!但简道却误会了,以为裴该是责备他们入住许昌多时,竟然未能恢复民生——你们不是中原人吗?不是石勒的参谋吗?打仗用不上你们,难道平稳地方你们都不会干吗?

    其实简道心里还挺开心,那边裴该听了他的回答才刚一愣,他就赶紧补充了一句:“然裴公责罚得是,末吏受教了。”你没把我当下人看啊,也当我是石勒的参谋人员呢,要不为什么要责问我民生问题呢?“君子营”中恐怕除了张先生以外,也就这位裴先生肯对我平等相待啦。

    裴该瞧着对方的表情,察言观色,也大致明白了此人心中所想,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怒气当场就泄了。于是他想一想,回应道:“用人无需多,二三名即可,汝自去筹划吧。”

    等到大致安顿了下来——其实也没什么行李,不过让老兵们打着火把,洒扫一下房屋和庭院罢了——裴该就把简道等人全都轰走了,然后转回上房来见裴氏。

    裴氏如今自然不再是仆妇装扮了。胡骑抢得了不少物资,他们简直什么都瞧着好,什么都想要,那些绫罗衣衫、头面首饰,自然样样不缺,石勒在路上就挑出了一些赏赐给裴该,让他转交裴氏——由此可见,此人心思甚为缜密,也很擅长各种拉拢人心的手段。裴氏半辈子锦衣玉食,也不是个吃得起太大苦头的人,从前是恐怕生命和贞操受到威胁,才会粗衣蓬头,如今既然有了条件,也自然全都穿戴了起来。

    裴该报门而入的时候,裴氏刚洗完脸,正在侍女的服侍下点着蜡烛,对镜涂粉。裴该垂首而立,不敢正视——这是本时代的礼仪,倒并非他躯壳中那具灵魂不好意思看见女人化妆。

    裴氏见他进来,略一扬眉,便即吩咐侍女:“汝先出去罢,掩上了房门。”那侍女答应一声,就小碎步地从裴该身旁绕过,出得门去——裴该斜眼一瞥,小姑娘大概才十四五岁,还没有发育完全哪,不禁心说蘷安你这禽兽,你还真下得去手啊!

    不过这时代的审美和习惯就是如此,而且也不可能用任何道德标准来要求一个强盗,他心中痛骂一声,也就将此事拋诸脑后了,并不会因此而更加厌恶虁安——反正是敌非友,本身那胡将在自己心目中的好感值就是负的。

    等到门扇合拢,屋中再无第三人。双方静默了一会儿,裴氏首先扭过头来,开口问道:“汝究竟做何打算?”

    裴该刚才一直摒着气在倾听,貌似院中除了侍女的脚步声外,并没有其它动静——估计石勒和张宾也不会那么快就派人抵近了来监视他,等到简道“买”来几名奴婢,到时候就要小心了。但听到裴氏询问,他还是不自禁地又迈近了两步,这才屈膝坐下——因为裴氏是坐着的,若仍站着说话,居高临下俯视,显得太过不恭——压低声音说:“暂时栖身,寻机逃脱。”

    裴氏秀眉又再一挑,同样也放低了自己的声音:“往蓬关去?”

    裴该摇摇头:“此非一两日之功也。”

    石勒率兵北上,前攻洛阳,很可能会从蓬关附近过,即便双方暂时不起刀兵,蓬关的陈午也不可能久驻。听裴氏说,自己的哥哥裴嵩请命前往蓬关去向陈午讨要救兵,助守洛阳,裴该觉得这事儿不老靠谱的。想那陈午并非正牌的晋将,乃是一路“乞活军”帅,他哪有胆量和实力在此刻入都,自投虎穴呢?况且就连正牌的晋兵晋将,现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尽量离着都城越远越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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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顺便交代一下“乞活”,这是西晋末年所产生的一种独特的历史现象。

    究其根底,“乞活”的本体是“流民”,因为饥馑和动乱导致部分地区民不聊生,大量农村贫民被迫离乡背井,跑去别州别郡乞讨或者打短工,进而在遭到当地住民的敌视和官府的驱逐下,集结起来,谋求自保,就此形成了大小不等的流民集团。

    当时各地流民和流民集团很多,其中最大的一个集团,乃是因为关中齐万年之乱,导致数万流民入蜀,最后还因此催生出了成汉政权。但是“乞活”既属流民,却又不是普通的流民集团,本是因为并州饥馑,且为胡寇所扰,故此州将田甄、薄盛等人主动将难民组织起来,跟随刺史、燕王司马腾前赴冀州去谋食。这一集团打出的旗号是“乞活”,意思就是只求活命,别无他图。他们自称“乞活军”,各地官府和住民则蔑称为“乞活贼”。

    相比其他流民集团而言,“乞活”更有组织性,而且其中掺杂了不少并州的州将、州兵,还曾经跟胡汉军打过仗,具备相当的战斗力,并非普通乌合之众。但是到了这个时候,胡汉政权如日中天,西晋内部却还军阀混战,厮杀不休,就连司马腾也早做刀下之鬼,“乞活”自然被打散了,就此散布在了兖、豫、司、冀等广袤的关东地区,大小竟有数十股之多。

    裴该前世是知道“乞活”算怎么一回事儿的,至于“陈午”之名,则是在残碎的记忆中搜索得知,乃是河南地区较大一股“乞活军”的主帅,所部据说有十万之众。但是正如同当年汉末的“黄巾军”一样,“乞活”也是老弱妇孺共同进退的半武装集团,真正能战之兵恐怕还不足总数的十分之一,再加上装备低劣、粮秣不足,是根本无法硬扛石勒这种胡汉国大军团的。

    而即便是正规晋军,甚至中央军团吧,在宁平城内外的表现,裴该也都瞧在过眼里……

    所以裴嵩前去央告陈午,除非陈午是个白痴,或者莫名其妙的愚忠之辈,否则绝不会入洛助守;而若他真是傻的,进了洛阳也就等于一只脚踩进了死亡陷阱——刘曜、王弥、石勒等各部胡汉军很快就会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

    因此自己若是逃去蓬关,根本就找不到裴嵩——要么随同陈午入洛了,要么悻悻然一个人返归洛阳,或者逃往他处去了。而且裴该简单扼要地回复裴氏:“此非一两日之功也。”意思是我们才刚来,尚未得到石勒的信任,这时候肯定是逃不了的,要想逃还得先蛰伏一段时间,做好万全的准备,再寻觅合适的时机才成。

    到时候别说裴嵩,就连陈午大概都不在蓬关了吧。

    听了裴该的话,裴氏略一皱眉,又问:“胡军将攻洛阳,文约以为胜算如何?”

    裴该苦笑道:“自大王离城,洛阳便空。大军在外游弋,胡骑不敢往攻,攻则恐受腹背夹击;如今大军覆没,必然往攻洛阳,而洛阳必落敌手。”

    “天子如何?”

    裴该继续苦笑:“或为其俘,或死社稷耳。”他知道历史上晋怀帝司马炽是在逃亡途中被胡汉军逮着,做了俘虏的,但历史或许已经改变,再说也没必要跟这会儿充当预言家。

    裴氏不禁黯然长叹:“晋祚将终么?”

    裴该双眼略略一眯,沉声答道:“王气当在建邺!”

    裴氏望着他,眉心略略有所舒展,随即点头:“是,我曾劝汝兄弟避往江东,今虽落于胡人之手,最终还当前往建邺。”然后突然间伸出手来,在裴该大臂外侧轻轻一按:“汝好生做,勿负我望,亦休再以我为念。”

    裴该一挺胸膛:“自当与姑母同赴建邺……”说到这里,他略顿了一顿,突然问道:“未知姑母可能骑马么?”

    我是打算带着你一起逃亡啊,石勒又不是曹操,不会灞桥赠袍放咱们走,到时候我可不想象关云长似的,千里送嫂,赤兔马后面还跟一辆马车,那多累赘啊,你确定能跑得掉?

    裴氏答道:“曾经骑过,不甚精通。”

    裴该说我也是,但——“侄儿与姑母,都当娴熟马术,以利将来。”

第十三章、试探

    一宿无话,第二天天光才刚放亮,裴该还没有起身,就远远地听见有人拍门。

    裴氏住上房,裴该则在侧面一间小屋中就寝,因为院子太大,距离大门还有好几十步的距离,倘若对方不是拍门而是敲门,估计他都未必能够听得见。

    挣扎着爬起身来,披衣穿鞋,走到院中,就见那名叫做芸儿的侍女也正好从正房出来,本来想跑去应门的,看到裴该,自然止步,并且敛手低头。裴该朝她点点头,然后提高声音问道:“门外何人?”

    就听见一个貌似熟悉的声音,笑呵呵地从门外响起来:“张宾来拜,裴先生可起身了么?”

    裴该闻言吓了一跳,赶紧回答:“衣衫不整,不便待客,张先生请稍待。”赶紧笼笼头发,穿戴好衣冠,芸儿也很有眼色的地打过来一盆凉水,让他先漱了漱口,再擦一把脸。等到裴该收拾得差不多了,芸儿才去开门,就见张宾领着一个老军,满面堆笑,拱手而入。

    两人见了礼,张宾让老军把拿着的东西放下——倒都不贵重,不过是些简单的吃食,还有一壶薄酒。张宾打量了一番院子、房屋,口中致歉:“昨夜明公见召,不得不往,慢待了裴先生,还请原谅——简至繁所觅这所院落,勉强还算衬得起裴先生和裴王妃的身份。”

    这人虽然把身段放得挺低,一口一个“先生”,脸上也堆满了笑意,但在裴该看来,却天然一股上位者的威严感,就好象领导前来视察似的。搜索记忆,这种自然而然流露出对旁人的威压,裴该从前只在司马家几个藩王身上见到过,就连死鬼老爹裴頠,还有张华之类朝廷卿相身上都很难找得到。

    对了,石勒的气场其实也很类似,但又有略微的不同,相比之下,笑脸相对的时候,石勒似乎倒显得更为和蔼一些,当然他发起怒来,那种可怕应该也是张宾所无法比拟的——虽然接触时间太短,裴该还没有见到过张宾光火。

    不知道为什么,裴该在石勒面前还能保持不卑不亢之态,在张宾面前却感觉自己天然矮了一头。这大约是起初心存死志,所以故意绷着劲儿,并不肯对石勒稍假颜色,继而发现石勒一意招揽自己,心里多少会产生出一些优越感来的缘故吧;而既已投入胡营,与张宾做了同事,就不存在这种优越感了,也不好表现得过于敌对。

    但更重要的是,石勒、张宾二人的眼神都同样锐利,但裴该天然以为石勒是未必能够看穿自己的——终究武夫考虑的问题跟文士有所不同。但张宾就不然了,他谋夺天下的志向和能力远不如石勒,但论起阴谋诡计,实在石勒之上,而且本身就是读书人出身,天然有一种可以看穿所有读书人所想的自信心。裴该骨子里虽然并非这一世的读书人,也难免会被对方的自信给压过一头。

    ——本来人和人之间相处,气焰消长就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

    因此双方见礼的时候,裴该就自然而然地把腰弯得比张宾略低一些——虽然张宾个头儿比他要矮——并且说您太客气了,您年岁大,不必要一口一个“先生”来称呼我。

    张宾笑道:“既如此,我托个大,也唤卿‘裴郎’如何?”

    裴该才一点头,就见张宾略微收敛了一些笑容,低声说道:“裴郎,明公此前许卿‘君子营’副督,此事恐难协也。”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裴该的表情。在张宾认为,倘若裴该是真心降顺石勒,想要辅佐石勒做出一番大事业来——就好比自己那样——必然会对名位所有期待,一旦知道当不成副督,或许会失望,甚至会恼怒,即便不肯表露于外,也必然会着急问个缘由出来。

    但是裴该正如他先前所料想的那样,云淡风轻,貌似对此根本不当一回事儿,也不追问为什么承诺无法兑现,只是拱手揖让:“请张先生室内叙话。”

    张宾说不用了,今天天气不错,咱们就在院中坐吧,对酌几杯薄酒——趁着大军尚未启程,咱们好好说说话,交交心。

    于是裴该吩咐芸儿取一张席来,两人对面坐下,没有桌案,那老军就在席上、两人中间布开了吃食,取两个碗斟上酒。裴该先敬了张宾,但是没有豪饮,只是略略沾唇而已——酒不怎么样,已经有点儿发酸了。

    张宾也抿了一口示意,然后放下碗来,貌似很亲热地说道:“以裴郎的出身,再加明公厚爱,理当担任副督之职。然而徐季武、程子远却颇有微辞,云裴郎新来,寸功未立,此刻便任为副督,恐怕人心不服……”

    裴该闻言,微微一愣,便即回应道:“我实不识此二人。”

    这年月士人见面都喜欢称呼表字,比方说张宾张孟孙、裴该裴文约,等等。之所以石勒叫后者“裴郎”,那是因为看他年纪轻,加上尊敬其亡父,所以这么叫显得亲切——蘷安等粗人也就都跟着如此称呼了;至于张宾跟进,则是把裴该当作亲密的晚辈来看待。裴该前一世是大致读过《晋书》和《资通》的,其它相关这一段历史时期的通俗点儿的文字也看过不少,但是里面说到古人,多道其名,表字也就是在初登场的时候介绍一下,行文中很少会反复提及。

    所以敌对阵营当中,他光记得刘渊字元海、石勒字世龙、石虎字季龙了,就连张宾字孟孙,若非石勒说起,他都没啥印象。

    当时士人还是以单名为主,张宾所提到的徐季武、程子远,听上去都象是在称字,裴该怎么可能想得起来呢?

    张宾随即就给他介绍了:“徐季武名光,顿丘人也;程子远名遐,冀州人也。皆为明公心腹,也在‘君子营’中,欲得副督之职久矣。”

    徐光、程遐?这么一说裴该就有点儿印象了,貌似那俩家伙后来执掌后赵政事,然后都被石虎给宰了吧。

    他抬起眼来,略略瞟了瞟张宾的表情,目光中流露出些许疑惑之色,貌似还带着一点儿讥讽,仿佛在说:“张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啊?挑拨离间么?”

    原本许诺副督之职,如今兑现不了,张宾过来通知一声,这很正常;表态说自己是赞成此议的——“以裴郎的出身,再加明公厚爱,理当担任副督之职”,也算是寻常客套话,都未必想趁机拉近关系;但你非要指名道姓,说是因为徐光、程遐的反对,才导致事情作罢,又是什么用意了?甚至于还指出徐、程二人“欲得副督之职久矣”,说明他们之所以反对,纯出嫉妒,并非象表面上所说的“裴郎新来,寸功未立,此刻便任为副督,恐怕人心不服”,出于公心——你这挑唆的用意也太明显了吧?

    裴该的眼神自然完完全全地落在了张宾眼中,张宾也不做丝毫解释,只是淡淡一笑,再度举起碗来,直接把这件事给揭过去了。其实张宾心里在想:“这孩子还算有点儿见识啊。”

    ——————————

    本来石勒到处招揽中原士人,这趟虽然领回来一个小年轻,也不算什么太离奇的事情,终究裴该不管岁数多轻,能力如何,他的门第、官品摆在那儿呢,哪怕只是千金马骨之计,搬过来当摆设,那作用也起码比简道之流要大。张宾一开始并没怎么当一回事儿,等到昨晚石勒召集众将和参谋人员,商议北攻洛阳之事,一直讨论到夜半子时,这才告一段落。石勒随口就说了,我新领来那个裴该,已经许了他“君子营”副督之职了。

    在场众人除了一个蘷安以外,大家伙儿全都惊了,纷纷劝阻石勒。其实别说一直觊觎此位的徐光和程遐了,就算张宾也恳求石勒仔细考虑,再从长计议——“君子营”中人才济济,不全是简道那种滥竽充数的,以一新人,还是弱冠青年担任副督,众人怎么可能服气呢?

    石勒不好违背众人之意,最终只得表示此事暂缓。然后众将和参谋们都退了出去,石勒光留下张宾一个,继续谈话——他倚张宾为心腹,为股肱,这倒也不算什么出奇之事,众人早就司空见惯了。

    张宾原本以为是还有一些军事上的细节问题需要敲定,没想到石勒直接就跟他讲起了招揽裴该的经过。当然啦,天色已经很晚了,石勒并没有长篇大论,只是大致说了一下,裴该是我在宁平城内逮着的,他态度不卑不亢,还敢当面顶撞我,毫无畏死之心,跟王衍之流迥然不同,我很欣赏他,再加上崇敬他去世的老爹,所以杀尽晋官,却独独留下了他的性命。我反复招揽,他一开始坚决不从,后来发现我逮着了他的姑母裴妃,为救裴妃,这才答应留下,但是提出了三项条件……

    当讲到“胡营约三事”的时候,张宾觉得挺有趣,也挺新鲜,支楞起耳朵来听得格外仔细。裴该说他“降石不降汉”,张宾深感知己,心说其实我也差不多啊,只是没有那么明确表示出来而已。

    他当年看到朝政混乱,自己又不得重用,干脆借着生病的机会,辞去了中丘王帐下都督之职,一直隐居在家。赵郡也算中原枢纽之一,见天儿有各路兵马来去,你争我夺,张宾冷眼旁观,仔细甄别,最后认定了石勒才是可以成就大事的豪杰,于是就手提长剑,自己跑到石勒辕门前去大呼求见。石勒虽然接纳了他,但一开始也并不怎么重视,张宾得着机会多次献上妙计,算无遗策,这才终于确定了石勒军中第一参谋的地位。

    张宾心说我又没有见过刘元海,我这满身的抱负,不可能献给他啊,我只认石勒一人——那裴该所言“降石不降汉”,与我的心境何其相似乃耳!就此对裴该产生了相当的好感。

    正好石勒希望他能够仔细观察一下裴该,多加引导。他说我知道裴该降我,未必出于真心,但主择其臣,臣亦择其主,也要留给他足够观察我、了解我,进而敬佩我、仰望我,直至忠于我的时间。这种水磨功夫,就要张先生你多费心啦,终究你们读书人之间比较有共同语言。

    张宾从石勒面前离开后,就基本上没怎么睡,又再批阅了一段时间的公文,巡视了一下城防,然后天刚亮就跑来找裴该了。他上来提起副督承诺难以兑现的问题,就是先试探裴该,看这小年轻有无成就事业之志,有几分可能性长留军中,并且真能够成为石勒的羽翼,成为自己的臂助。至于裴该的能力,他并没有抱太大期望——终究年纪还轻,又是从小锦衣玉石长大的高品子弟,纨绔是正常,杰出是奇迹——只是想以言辞试探,看这小伙子是不是能够听出自己貌似不经意的话中隐语。

    人可以才能不足,但不能没有灵性。才能不足可以学习,可以锻炼,若得明师培育,总能有所成就;但若天生没有灵性,那便永世沉沦,怎么教也不会有啥好结果。结果一探问,光从裴该的表情上他就瞧出来了:小家伙心思挺敏,或许是个可造之才啊。

    至于“挑拨离间”云云,其实张宾确实也有这层意思。徐光、程遐在中原士人中受宠信的程度都仅次于张宾,同僚之间互别苗头,争抢第一,本乃题中应有之意;但张宾始终觉得那俩家伙夸夸其谈,言过其实,所以不动声色地暗中打压,不希望石勒太过倚重他们。裴该即便当不成副督,观石勒的言行,是对他寄予厚望的,必然能在“君子营”中占据一席之地,张宾雅不愿裴该跟那二位走得太近,受到他们太大的影响。

    但他正不必撇清,说自己并无挑拨之意,也无意将这种挑拨举动做得太过明显、深入,他知道即便裴该看穿了自己的心思,那根刺终究是埋下了,自己只要静等刺上开花即可。

第十四章、形胜之国

    对于徐光、程遐二人,张宾也就稍稍种下点儿刺而已,随即便举起碗来敬酒,主动揭过了这一篇,然后又再提起新的话题:“听说裴郎与明公约定三事,说降石不降汉,可有此事么?”

    裴该点一点头,回答道:“确有其事。”

    张宾笑问:“明公为汉廷大将,受天子器重,倚为干城,石和刘,究竟有什么分别么?何来降石不降汉之说呢?”

    裴该略一思索,就举例反问道:“坐拥十万大军,出征不禀明目的地,凯旋也不交卸兵权,又怎么能说石就是汉呢?想当年曹操自称汉臣,袁绍也是汉臣,官渡对峙经年;刘备汉之宗亲,孙权也不敢自外于汉,却擒杀关羽,献首许昌——与今日之势,何其相似乃耳?”

    张宾的笑容略略收敛了一些,压低声音问道:“裴郎以为,今日之势,可能会出一个曹操?”

    裴该一撇嘴:“袁绍、刘备、孙权也不少啊。”

    张宾的笑容变得有点儿冷:“裴郎是希望汉国君臣相斗,晋室便有机会恢复河山了吧?”

    裴该略略眯眼,紧盯着张宾的双瞳——那两道目光虽然可怕,但若一味逃避,只能被对方看轻喽——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希望春日无尽,严冬不至,但天时是不会因为我的期待而改变的——时局亦如此。能够改天换地的,不会是我一介书生。”

    张宾将身体朝后微仰,笑容重又和煦起来:“我相信人定胜天,只要有改天换地的志向,假以时日,时局自然会因之而转变。”说完这句话,他突然间毫无征兆地双眉一轩,怒视裴该,疾言厉色地喝问道:“裴郎归附明公,是暂时栖身,还想找机会逃跑吧?!”

    裴该继续凝视着张宾,毫无惧色地回答道:“诚如尊言。”竟然直接承认了!

    此举大出张宾意料之外,他倒不禁愣了一下,想不好接下去该说些什么。裴该暗中舒了一口气——若不作惊人之语,我就始终只能被你牵着鼻子走,这回好了,先手被我抢着啦。但他并没有乘胜追击,只是稳坐钓鱼台,缓缓地端起碗来喝酒。

    张宾愣了也不过几息而已,便再继续喝问:“裴郎这么做,不是在欺骗明公么?”

    裴该摇摇头:“我为救姑母而降,已经对石将军说得很清楚了,怎能说是欺骗呢?”

    “但并没有明言还想逃跑!”

    “君择其臣,臣亦择其君,合则留,不合则去,有什么奇怪的吗?”裴该从酒碗上方透出目光来,盯着张宾的表情,唇边露出些微笑意,“假若说,张先生您一时看错,最终发现所仕非主,难道还会继续竭尽忠悃,而不会逃跑么?”

    张宾歪过头来,假意想了一想,趁机把表情和缓了下来:“如此说来,裴郎是仍然不了解和相信明公了。”

    裴该开始反击:“石将军有何好处,正要向张先生请教。张先生中国士人,想必是读过圣贤之书的,左氏明尊王攘夷之义,孔子也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究竟是为了什么,张先生竟然弃父母之邦、祖宗坟墓,礼仪之大、服章之美,而偏要去追从一个胡人呢?!”

    张宾毫无心理准备,被他这么一喝问,竟然一时有些张口结舌。好在他终究是当世少有的智谋之士,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反驳道:“孔子也说过:‘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胡与夏,都是人啊,本质上并无不同,关键是否接受圣人之教,中华服章。如今司马氏倒行逆施,残躏黎民,所作所为,休说夷狄了,简直等同于禽兽,正所谓‘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我等岂能再奉之为主呢?明公则不同,虽然不文,却有廓清天下之志,也有扫荡宇内之才,我等正应使其中国之,方不负圣人之教和满腔抱负!”

    虽然一大套话,貌似逻辑自恰,但气势上无形中却比方才要衰弱得多了,就仿佛裴该一矛刺过来,他没有还击之力,只好暂且以盾遮挡而已。

    裴该的笑容渐趋得意:“如此说来,张先生是想做叔孙通,引导石将军为刘季了?”

    张宾急忙摆手:“岂敢自比叔孙?而……汉天子见在,石将军如何能为刘季?”

    “然比石将军为哪位古人?哦,石将军战功彪炳,攻无不取,应该是淮阴侯了……要么黥布、彭越?”言下之意,那几位都不得好死啊!

    张宾只好见招拆招,回答说:“愿使明公为绛侯也。”绛侯就是周勃,乃是出将入相的典范——他本身就是著名的猛将,后来又入朝做了汉相——用来比拟石勒可能的未来,倒是非常合衬。

    可是裴该又把话给绕回去了:“绛侯何曾独领大军,长久游离于本营之外?”

    张宾多少有点儿尴尬,感觉一着错失,竟然被对方牵着鼻子大兜圈子。要知道这年月普通士人之间逞才辩论,光讲大道理而不涉及实际事务的,机会并不是太多——高品士人便不同了,如王衍之辈惯于清谈,越是云山雾罩不着调,越显得高深莫测、学识渊博,但张宾根本就不是那路人——裴该上一世可是经常在互联网上跟人打笔仗的,取胜的诀窍就是掌控辩论节奏,以虚打实,连续拋出未必跟主题真有联系的反问,争取把对方给彻底绕晕喽……

    换言之,讲论实务裴该肯定不是张宾的对手,可是说起谈虚和诡辩来,若是不考虑身份高低,能够平等交流,他都未必会在王衍面前败阵,起码可以腆着脸自我宣布胜利——这七成是靠的后世经验,三成属于这具新身体的家学渊源,因为裴頠本人绍继“正始之音”,就是谈玄的高手,答辩参数那也是点满了的。

    张宾只好继续喝酒,借机会岔开话头,拉回到正道儿上去——他终究比裴该年长,又以大辈儿自居,占着可以随时转换话题的便宜——“若我等真能导明公为中国人,裴郎可愿诚心辅佐,以成不世之业?”

    裴该也不摇头,却连说了三个“难”字——“难,难,难。我看石将军专心灭晋,南北游走,仍如胡人牧马一般,哪里象个中国人?又如何成就大业?刘季有巴蜀、关中为其根基,光武先收河北,曹操地跨兖豫,古来游荡不定之军或可催敌于一时,却断无兴国立业之能。”

    张宾辩解说:“只为洛阳未下,晋祚未灭,暴政不息,无奈只得游走而已。晋兵分散各州郡,若不逐一摧破,又如何合围洛阳?只待灭晋之后,便可据地……便可守土安民,恢复太平。”随即将身体略略前倾,问道:“据裴郎看来,何处可为明公的根基所在?”

    石勒确实一直在找一处合适的根据地。他初起兵是跟随汲桑依附赵、魏间的公师藩,后来战败逃回老家上党,才投靠了刘元海。可是上党距离汉都平阳实在太近了,那地方根本发展不起来,所以才趁着受命伐晋的机会,纵横河南地区,寻找新的落脚点。他也曾一度南下,谋据江汉,但是失败了——张宾当时就极言不可,你带着的都是北方人,怎么可能在南方混出什么结果来?

    因此当初裴该说他如同没头苍蝇一般到处乱蹿,势难长久——“似此无根据、无后方,一旦遭受挫败,恐怕会一溃千里,再难复合啊”——石勒才会那么在意,赶紧取出地图来请裴该指点“形胜之地”,差点儿让裴该一如意砸脑袋上。张宾当然也曾经多次劝说石勒寻找一个合适的稳固的后方根据地,可以保证户口、兵源和粮秣,以防被别人——比方说刘曜、王弥,甚至于汉主刘聪——给卡住脖子,只是暂且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罢了。

    有些地区在当地环境上就不符合建基的条件——比方说江汉平原——有些地区符合是符合了,但周边势力太过复杂,还没有合适的楔入时机。

    所以裴该突然间提到这个问题,张宾当即感起兴趣来了,虽然他不认为裴该一小年轻能够说出什么道道儿来,但这个问题他熟啊,考虑了很多遍了,应该可以抢回谈话的主导权来。于是故意诚恳地询问裴该:“据裴郎看来,何处可为明公的根基?”

    裴该心说这你真是问着了——话说我要在这事儿上没有丝毫主见,能主动把话头给扯过来吗?当下淡淡一笑道:“方才提到过刘季、光武和曹操。刘季建基西陲,但如今晋室仍然占有长安,李氏(李雄)又据巴蜀,难以遽灭,况且不破洛阳,终究西道不通。曹操虽然以此许昌为都,奉天子以讨不臣……”说着话伸手朝地上一指——“然终受袁氏之逼,待灭袁后,即据邺城为其根据——可见此二处或不能遽得,或不能久守。光武自河北起家,成就王业,此与曹操略同,在我看来,最为稳妥。故此邯郸、襄国,赵之旧都也,依山凭险,是真正形胜之国,可择此二邑而都之。”

    张宾听了此言,大感惊异,不禁对裴该刮目相看——这小伙子竟然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第十五章、谄媚小人

    裴该建议石勒设谋夺取冀州,然后选择邯郸、襄国一带建立根据地,张宾闻言,不禁大吃一惊,眼珠子当场就瞪起来了。裴该瞥见他这般神态,大致猜到了对方的想法,不禁心说:你是想感叹“英雄所见略同”吧?那是当然的,本来最后那句话,基本上就是史书所载你对石勒进言的翻版哪!要没有这点儿穿越金手指,我一后世小公务员,再加上此生的世家孺子,怎么可能分析天下大势,指点能够建立基业的“形胜之地”?

    耳听得张宾追问道:“然而王弥以青徐为根据,颇具威胁。再加王彭祖(王浚)在蓟,刘越石(刘琨)在并,皆为晋臣,倘若联合起来,西、北两路夹击,唯恐赵都难以守备啊,如之奈何?”

    裴该心说这问题我可回答不了……你们应该是趁着西晋覆灭,人心混乱,王浚和刘琨又不大和睦的机会,先兼并王弥,然后占据河北,再夺取幽并青徐,建立后赵政权的。但这都是后话,跟如今的形势也未必全然相同,在这具躯体残留的记忆当中,根本对东方的形势一头雾水——旧裴该终究只是个胸无大志的公子哥儿罢了——我没法给你详细分析。不过没关系,我可以藏拙,还能够假装莫测高深地藏拙。

    “此事便要仰仗张先生为石将军谋划了。当年诸葛亮未出茅庐,便知三分天下,但《隆中对》于夺取荆襄之策,同样付之阙如……”我只是给你亮个远景规划,具体步骤、近期目标,这不是我应该考虑的——“况我与石将军有约在先,为其谋身、固势,保一族之平安,但不献策伐晋——王彭祖、刘越石皆晋之大臣,我又岂能背誓而图之?”

    张宾皱了一下眉头:“大军明日一早便要开拔,前攻洛阳,裴郎果然不愿随行么?”

    裴该轻轻摇头:“有言在先。”

    “既然如此,”张宾轻轻叹了一口气,“裴郎只得在此许昌城内,静候大军凯旋了——我会留下简至繁,供应若有所缺,向他索取便是。”

    裴该拱一拱手:“多承张先生关照。”

    张宾突然间又朝前一探身体:“裴郎可肯担任留守,负责许昌的防务,以及百姓安置呢?”

    裴该说张先生你说笑了——“石将军暂以许昌为本营,必留大将镇守,裴某何由置喙?况且我只应承辅佐石将军而已,也不愿辅佐其部将……”

    ——————————

    张宾、裴该两人交谈良久,但各自碗里的酒都还没能喝完一半儿,所摆的吃食基本没动——因为心思都不在吃喝上。最终张宾以事务繁冗,还有很多没处理完为理由告辞,领着那名老军离开了。芸儿阖上院门,裴该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上全都是冷汗,清风徐来,虽然已是初夏,却竟然生出了一丝透骨的寒意来。

    张宾这家伙,真是不好对付啊!不过看这情形,自己终究未落下风,没让他讨着什么好去,起码算是打了个平手。

    一回头,却见裴氏正在正房门口,倚门而立,看见裴该瞥眼过来,当即招招手。裴该赶紧拱着双手,小碎步趋近,口称:“姑母康健,有何教诲?”

    很明显裴氏刚才在房中支楞着耳朵,偷听裴该和张宾的谈话,应该是听到了片言只语的,就见她面色微沉,告诫裴该说:“我等今虽无奈之下,暂时寄身胡营,然文约切不可为石勒等人设谋,以危朝廷社稷!”

    裴该赶紧答应:“适才不过大言敷衍张孟孙而已,姑母放心,侄儿当效徐庶进曹营……”

    裴氏疑惑地望着他:“此为何意?”

    裴该心说对了,这也是《三国演义》上的内容,于是尝试着解释说:“昔徐庶先从刘备,后为曹兵所俘,被迫降曹,然其终身不为曹操设一谋——是之谓也。”

    裴氏点点头:“但愿汝心,正如汝之所言。”

    ——————————

    再说张宾辞别了裴该之后,就去拜见石勒。石勒早知道他去找裴该了,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问:“如何?”

    张宾说了:“此子降意未坚,仍想逃亡,但据他所言,合则留,不合则去,若明公能动其心志,则去意必息也。”

    石勒说这不是想当然之事嘛,张先生你去跟他聊了老半天,就得出这么一个结果来么?

    张宾说不是啊,我主要是探查一下裴该的志向和才能。

    石勒问他考察的结果如何,张宾想了一想,回复道:“恭喜明公,得一利锥,若能置于囊中,必然脱颖而出——绝不可放他离去!”

    石勒没什么学问,听了这话一头的雾水,说张先生你又开始掉书袋了——这啥意思啊?

    张宾说好吧,那我大致给你讲一下有个名叫毛遂的古人的故事……

    ——————————

    翌晨日出之时,石勒亲率大军离开许昌北门,浩浩荡荡向洛阳方向进发。他任命大将支屈六为留守,并且派程遐辅佐支屈六,负责民政事务——至于徐光等人则和张宾一起随军远行,随时以备顾问。

    留守各将吏都到城门去欢送,程遐颇有文采,临别之际善颂善祷,滔滔不绝,只可惜言辞太过古雅,石勒基本上有听没有懂,只好斜眼偷瞧张宾的眼色,来决定自己是不是应该表示赞赏。至于胡人支屈六就简单了,一咧大嘴,一抱双拳,声如洪钟:“祝愿明公此去旗开得胜,第一个攻进洛阳城,亲手活捉晋皇帝,夺得头功!”

    裴该也被迫参与,但他却只把双手交叉在腹前,略略垂着脑袋,面沉似水,一言不发。没想到石勒最终还是把目光移过来了,一手牵着坐骑,一手提着鞭子,迈近一步,问他:“裴郎,我即将远行,难道卿便没有片言只字相赠吗?”

    裴该抬起头来瞟了他一眼,心说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既然已经答允降顺于他——即便并非真心——那表面文章终究还是需要做一做的。于是一拱手:“石将军……”

    石勒一扬鞭子,打断了他的话:“卿既已归附于我,份属君臣,为何还称呼得如此生疏呢?”

    裴该没有办法,只好顿一顿,重新组织语言,然后声量不高不低地说道:“唯愿主公平安归来。”你是去打洛阳,伐晋室的,我不能跟支屈六他们似的为你得胜而祈祷,但祝福你活着回来,应该问题不大吧。

    话才出口,就见石勒微微一愣,随即两道浓浓的眉毛就弯起来了,鼻头一皱,竟然喜上眉梢。裴该还在迷糊,石勒右手撇开鞭子——还好是挂在手腕上的,不会掉——朝前一探,一把就攥住了裴该的手腕,随即连声说:“裴郎且安居,且安居,待我归来,再与卿倾心相谈吧!”

    裴该心说至于的嘛,程遐骈四骊六一大篇,你连嘴角都未见抽动一下,我只是祝你平安,你就能那么高兴?眼见石勒翻身上马,率领大军去了,他斜眼扫视众人——既包括跟自己一起送行的,也包括尚未远离的从征将吏,就见大部分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奇怪:有茫然不解的,有撇嘴冷笑的,有若有所思的,也有的脸上分别写满了羡慕嫉妒恨……

    裴该完全摸不着头脑,心说难道是我说错话了吗,还是石勒对我的态度太过热情,为平生所仅见,所以大家伙儿才会吃惊?一直等到人群散去,他遛遛跶跶都快返回寄住的院落了,这才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不禁狠狠地跺了一下脚——

    “我靠,还真说错话了!这下子丢脸丢大发啦,也无怪那些人的表情如此怪异……”

    ——————————

    石勒跃马而前,张宾、徐光等虽是文士,却也都骑着马,跟随在后——胡军中本多骑兵,又惯于长途奔袭,是不可能跟王衍之流似的,行军时乘坐着马车甚至是牛车,还动不动就要歇脚,每日以拖慢行军速度为必备功课……

    所以即便都是中原士人,但从石勒,但入“君子营”,马术都得训练得象模象样,起码不会轻易掉队。裴该跟裴氏商量,为了寻觅机会,方便逃跑,咱们俩都得尽快娴熟马术才成啊——其实不用他主动要求,石勒也会逼着他学。

    张宾和徐光虽然相互间都不大瞧得起对方,但并没有撕破脸,表面功夫都还做得不错,而且既为一营,又是其中魁首——虽然徐光还没能当上副督之职——故此自然而然地并马而行。走出许昌城不远,徐光突然间笑起来了,面露讥讽之色,貌似自言自语地说道:“原来是个谄媚小人。”随即侧过脸去望向张宾,问他:“孟孙,听闻卿昨日曾往相会,可见识到他这番本相了么?”

    张宾面无表情,也不扭头,也不正面回答徐光的话,却眺望远方,语气舒缓地说道:“《蜀书》记载,或劝诸葛孔明抑制法孝直,孔明答云:‘主公之在公安也,北畏曹公之强,东惮孙权之逼……’如此如此。此非孤证,亦非孔明口癖,书中屡见。”

    徐光闻言愣了一下,就觉得脸上有些发烧,但还是梗着脖子不肯认输,说:“为此特异之行,是欲自外于同僚么?况且他又并非蜀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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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我有一诗,卿等静听:丈夫北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勒住那匹咆哮肆虐,践踏文明的胡马吧!勒胡马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勒胡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勒胡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