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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生而异香

    其实距离荀灌娘的产期,理论上还有三五天,但这事儿是做不得准的,提前这么几天分娩,也不能算是早产了。

    只是事先并无征兆,否则裴该不会还跑前堂来办公。他本来以为,老婆身体素质不错,肚子隆得也不甚大——说明胎儿并不过于痴肥——生起来应该没太大问题吧?相比之下,他倒更担心小的,能不能活着降生,降生后又能支撑多久呢?

    因为医疗水平太低,这年月即便富贵家门,婴儿的夭折率都居高不下——裴该当然没有具体统计过,但根据对熟识之人的询问、了解,据说超过了三成。

    谁想正在跟葛洪对谈,忽听门外裴服禀报,说夫人难产……裴该当即面色大变,一挺腰就站起身来。他心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是因为产妇年龄太小啊,还是孕期安养仍然出问题了?据说荀老夫人第一胎也是死胎,这事儿娘俩儿不会有什么遗传吧?

    裴该心急如焚,都忘了跟葛洪打招呼,就匆匆出堂,穿上鞋,直奔后寝。葛稚川仪态安详,也缓缓站起身来,就在裴该后面跟着——或许真是长年修炼,有所成就,别看他貌似不疾不徐,迈步频率不高,却始终只落后疾奔的裴该半丈之远,跟着一起进了后院。

    无论兵卒还是仆役,都不认识这位先生到底是谁,可是眼瞧着裴公面色惶急,而这位先生就紧随在后,还以为裴公特意带他过来的,故此谁都不敢拦阻。

    来到寝室门前,裴该不敢遽然而入,只是左右寻摸,到处找人,问:“夫人如何了?”随即从门内出来一位五十多岁的老稳婆,朝裴该深施一礼,说:“夫人羊水已破,产道却迟迟不开,恐怕……”

    裴该一把抓住了老稳婆的手,连声问:“可有凶险么?该当如何是好?”

    老稳婆战战兢兢地说:“敢问裴公,是保大,还是保小啊?”

    裴该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保大,自然是保大!”

    老稳婆闻言倒不禁一愣。她干这行也半辈子了,接生的婴儿已有数百,且多是富贵人家,根据从前的经验,在这种情况下,有八成的可能性,主人家想要保小不保大呀——裴公怎么这么特别?

    固然保大的情况也曾多次出现过,但一般都得夫妇结缡已久,且妇人已有多次诞育——反正已经有娃了嘛,少一个也无所谓,倒是母亲若然死了,前面几个孩子又该怎么办呢?若为少年夫妇,又是头产,多数都会要求保小——继承人最重要,老婆死了还能再娶,又不是贫穷人家,会怕娶不起第二个了。

    为此又追问了一句:“裴公可想好了,确实要保大么?”

    裴该一搡那老稳婆,急道:“快去,快去……小儿便死,与尔无尤;大人若有个三长两短,必要治汝之罪!”

    老稳婆连声答应,赶紧退回室内去了。

    裴该正在惶急,就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裴公,草民亦略通医术,或可保全尊夫人母子性命。”转过头去一瞧——咦,葛稚川你怎么跟着我到后面来了?

    可是这会儿也不是质问此事的时候,裴该虽然心里说:你是道士,充什么医生,果然这年月巫医不分家吗?然而正当忐忑不安之际,如人溺水,葛洪随随便便一句话,落在裴该耳中,就如同救命稻草一般。于是忙向葛洪施礼:“先生若能救得荆妻性命,该必有厚报……”顿了一顿,又补上一句:“当即释彭晓,并授官职!”

    葛洪点点头,迈步就往屋里进。裴该本人并没有女子生产,男子不得靠近的老旧想法——后世男性妇产科医生也不在少数啊——葛洪是为救人性命,故此不避嫌疑,但他这一进去,室内诸妇人却不禁同声惊呼。

    裴该在门外提高声音道:“葛先生道术精湛,可听他吩咐。”他这也是病急乱投医,不管怎么说,巫医确实同源——所谓“药王”孙思邈,本身不也是道士么——相比那些纯技术工种的稳婆来说,裴该还是更相信道士葛洪一些。

    他在门外徘徊,心中忍不住向诸天神佛祈祷——虽说从来就不信那些玩意儿——几乎就要许诺,若母子平安,他靠着大司马的权力,从此把道教尊为国教了。可是人越是在张惶失措的时候,越是会神飞天外,胡思乱想,裴该不禁琢磨:道教也是分派系的,葛洪算是哪一派呢?是总尊各派,还是到时候光尊葛洪师徒?

    对了,我刚才还向佛陀祈祷来着,那么将来尊不尊那些光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室内嘈杂声中,传来一声响亮的啼哭声。裴该听了不禁一愣,脚步停顿,整个人当场就僵住了。

    随即见葛洪拱手而出,朝着裴该深深一揖:“恭喜裴公,贺喜裴公,得诞麟儿,且母子平安。”不等裴该反应过来,又说:“公子之诞,满室生香,将来必成大器啊!”

    裴该就一直愣着,直到听闻“母子平安”四个字,脸上僵硬的肌肉才骤然间一松,随即嘴角一咧,笑意满溢。他赶紧朝葛洪深揖:“多蒙先生施救,大恩无以为报……”

    葛洪笑着摆摆手,说:“裴公可入室抚抱麟儿,洪暂告辞,明日再来求见。”他知道裴该今天不可能再有精神头来接待自己了,那我还是先走吧,咱们明天再会。

    裴该吩咐裴服将葛先生恭送出去,自己一转身就蹿进了寝室。进来一瞧,只见荀灌娘面色苍白,满头大汗,拥着被子瘫软在榻上,猫儿正用热手巾帮她拭面;几名仆妇在清理地上的污血,以那老稳婆为首,三名稳婆并头一处,正把初生儿浸在水盆中,细心擦洗。

    裴该就瞥了儿子一眼,心说——好丑怪。那小东西皮肤粉红,但是皱巴巴的,眼睛未睁,五官有四官全都挤在了一处,一双招风大耳倒是支楞左右。以人类的普遍审美来看,这种东西就只占了一个“丑”字,但不知道为什么,裴该瞧着,却不生厌。

    他只是想:难道我初生之时,也是这么难看的么?

    也就瞥了这么一眼,随即他就赶紧跑到榻前,抓住了荀灌娘露在被外的手——这只手平素颇有力量,此际却软绵绵的,柔若无骨。

    荀灌娘缓缓睁开双眼,望望丈夫,虚弱地笑了笑,低声道:“幸不辱命。”

    裴该忙道:“夫人说哪里话来?若生子,是有大恩于我,若不生,也无关紧要,还当以夫人身体康健为重。”

    猫儿在旁笑谓:“方才险些将我吓死,好在夫人拼命用力,那位先生又指点得法,公子才得顺利生下——原来妇人生产如此凶险,我还是不嫁人好了……”

    荀灌娘轻轻摇头:“汝今日受了惊,过几日便不这么想了。”

    裴该看妻子虽然虚弱,中气不足,倒确实不象有什么性命之忧,这才彻底放下心来。随即左右望望,吩咐道:“可将窗户打开……”

    老稳婆忙道:“裴公,妇人生产后一月,切不可受风啊。”

    裴该笑道:“此际哪里有风?若怕着风,可将锦屏张于榻前,唯室内空……气息如此浑浊,岂可安居啊?”

    他前世就听说过,为怕受风,把产妇置于密不通风的环境中,这是千古陋俗,事实上产妇非常需要清新空气,只要谨慎点儿别让她感冒就成。未来的讯息社会就是如此,各种有用没用的信息,都可能通过各种渠道或有意或无意地传递给受众,故而那时代的人普遍比古人知识面广,见识为长。

    裴该说那句话的同时,本能地又抽了抽鼻子。他才进来的时候,就感觉这屋里密不透风,空气很浑浊,这回重新闻闻,才发现——咦,貌似真还掺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难道说葛洪所言是真,我这儿子果然生而带有异香不成么?

    就问猫儿:“是何香气?”

    猫儿用下颌朝榻旁的熏炉一点:“喏,是那位先生带来的百蕴香,说可保产子,且能定神安魂。”

    裴该闻言,不禁撇嘴,心说这葛老道果然还带着江湖骗子的习气……

    再说彭晓彭子勤被发为城旦——也就是苦役犯,最初都派去筑城,故有此称——但是裴该没真让他去做苦力,而仍然要他精研火药,搞出不同功用的配比出来。

    干的活儿虽然一样,但跟在徐州之时,有若天壤之别。如今彭晓无官无职,平素只能穿一袭麻布短衣,日常饮食仅仅管饱,出出进进都有兵卒监护,别说偷跑出去倚红偎翠了,就连假期都没有……

    彭子勤真是悔不当初,却又无可奈何,只盼望着赶紧把裴公吩咐下来的工作完成了,当面禀报的时候,可以哀哀哭诉,再度恳请宽饶——只可惜,试制火药配比不但危险,还极其繁难,得要反复做试验,根本就没有捷径可通。

    彭晓其实并不在长安城内,而在灞城以北,这里有一片正好包夹在渭水、灞水和成国渠之间的狭长土地,乃是裴该新建的“工业区”。

    根据徐渝的设计,通过水运把各方搜集到的原料运至此处,加工建设。裴该深知若分散且不成规模,就无所谓“工业”,永远都是手工小作坊而已,故此将所属匠人齐集于此,先后设置了铁作、木作、造纸和印刷等各工坊,用工都在三百人以上。此外还有“火作坊”,即为试验和制造火药的所在,但距离其它各坊都远,且有重兵守护——因为各坊都同时制造军用和民用产品,唯有火药,这年月暂时只作军用,而且必须保密啊。

    各家工坊的西面,南依成国渠,还有十数顷的农业试验田,试种各种作物,研究农业新技术,倘若成功,便可向各地推广——反正目前雍州田土,三分之一抛荒,三分之一为世家所有,三分之一是民屯,自耕农很少,所以推广起来相对方便。

    对于持一技之长前来应募,或者因其技能而被地方官举荐,甚至勒逼前来的各路人士,裴该即便在百忙之中,也要亲自审查。因为这活儿只有他能干,终究他比旁人多了近两千年的见识,是否靠谱未必能够瞧得出来,是否完全不靠谱,那是一眼便可洞悉的。好比说耕作,有人献上堆肥之术,裴该就瞧不出好赖来;但有人献上祈神之术,说能使蝗虫不生、稗草不长,裴该当场就命人将其乱棍给打将出去了……

    只有裴公觉得可能靠谱的技术,才准拨下资金研发,试验过程中,技术人员暂受五十石之禄,候其有成,给九品官衔。某些技术是可以立竿见影的,但相关农业方面的技术,则起码得有半年,才能得见成效,是否真有普适性,恐怕非十年乃至更长时间的钻研不可。

    然而裴公轻授名爵的行为——虽然只是八九品小吏——却遭到了幕府群僚的普遍抵制,裴该为此费尽唇舌,到处加以说服。其实古代即有农官之名,地方官会按时向朝廷荐举擅长耕作的老农,由天子亲自嘉勉,甚至于给禄,儒家学说即以农为重,还不会招致太大的反对声浪。但对于向来低贱,且被视为别业的工匠、商贾,大家伙儿的态度就不一样了。

    裴该被迫做出一定让步,商贾得向幕府捐助一笔资金,才准得官;至于工匠,裴该把他们召集起来,遣人突击培训,不管技术再强,功绩再大,也非得能读写五百个字,并且听过一经的讲解,才可得官。

    由此便可对外宣称,此人虽为匠人,亦有士人之学,授官可也。同时裴该也希望工匠们都有文化,方便技术的进步和传承。

    唯有彭晓本身就是士人,虽然干着工匠的活儿,但属于高级技术人员,虽然没能把裴该所要求的配方全都拿出来,被监督着不敢再偷懒,也已经有了部分成果,若依新政,起码可赎前愆,免罪为民。偏偏裴该跟把他给忘了似的,根本就没有要饶恕他的意思。

    彭子勤在工坊里真是度日如年啊,好不容易师父葛洪找了过来,听他说明前情,好一顿训斥后,便道:“我试往谒裴公,为汝求情吧。”但随即一走就是十来天,影儿都不见……

第十六章、百家姓

    这一日彭晓一大早就被士卒勒逼起身,空着肚子翻检、整理了一番案头的资料后,就被监押着前往试验场所,在几名助手——都是失怙、无家的士人子弟,能读会写——的协助下,开始尝试一种新的配方。

    正在忙碌着,忽听士卒喝道:“柳大夫前来,还不跪接?!”

    彭晓闻言,吓了一大跳,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匆匆趋出门外。

    所谓“柳大夫”,就是指的河东解县人柳习柳季言,自投裴该以后,初被任命为金部校尉,隶属于少府,统管天下矿藏。其后朝廷东归,柳习的职司则多在关中,因此主动剥离出来,成为大司马幕府从事,别兼太中大夫。

    如今渭滨的工业区就由柳习总体负责,若有规划、营造等事,再须徐渝协助,他算是彭晓的顶头上司,那么既然来了,彭子勤又焉敢不前往跪迎呢?

    就见柳习乘车而来,但车上并非只他一人,尚有一名参乘,白面长须,骨骼清奇,彭晓远远望见,便不禁大喜——啊呀师父您老人家终于回来啦,看起来我获释有望!

    柳习和葛洪下了车,来到彭晓面前,彭子勤急忙磕头见礼。葛洪伸手一指他:“孽徒,汝可有幡然改悔之意么?”

    彭晓连声答道:“徒儿知罪,如今已诚心悔改,还望师尊求恳裴公,饶恕了我吧。”

    葛洪道:“汝浮浪放纵,罪孽甚深,即有我恳请,裴公也不肯轻饶……”彭晓失望之情才刚涌上心头,就听葛洪继续说道:“然汝运气不错,裴公适才得子,心情正佳,百僚亦谓当大赦关中,以为新生儿乞求神庥……”

    彭晓闻言,急忙拱手道:“草民亦当为小公子祈祷,无病无灾,得公得侯!”

    葛洪心说你既然明白了,那也无需我再多言,转过头去望望柳习。柳习会意,当即迈前一步,伸手把彭晓搀扶起来,说:“大司马本授卿以重任,卿却懈怠,致有此难。然自来渭滨,士卒禀报,倒也勤勉,似已悔过前事……”

    彭晓心说我如今是什么身份,况且还有士卒监护,怎么敢不勤勉啊……表面上却是一副感激泣零之貌,连声说我做得还很不够,还不能尽赎前愆。

    柳习说你有这种想法很好,那就继续努力,为大司马效劳吧。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来,展开来大声诵念,内容不外乎嘉奖彭晓之功,赦免其罪,并且加授八品材官之职。

    材官本是武职,裴该的用意,彭晓你搞的是军工,则组织关系自然应当留在军中啦。

    就这样,彭子勤再度翻身,他不再是囚徒,是苦力了,虽然仍然在作坊里搞试验,轻易不得外出,但日常供奉都依八品官禄来走,也不再有兵卒见天儿跟在屁股后头,监督工作。当然啦,假期也有了,想出去渔色,只要不犯法、不耽误工作,大家伙儿也都可以睁一眼闭一眼……

    荀氏产子,消息传开,大司马府上下将吏莫不欣喜,都感觉自家的根基更加牢固了一些,且有望传之子孙后世。于是一连好几天,大司马府门前车乘是络绎不绝啊,大家伙儿全都带着礼物登门道贺。裴该对于超过千钱之礼,一概婉拒,不足千钱的才致谢收下。

    时隔不久,洛阳方面也陆续有使者到来,上起天子司马邺,中有荀崧、祖逖等,下到普通两千石,也都有礼物送达,对此裴该就照单全收了。

    他心说想不到生个儿子,倒能发一笔小财。曾经听到过一种说法,不要怕孩子养不活,老实孩子是都会把足用的财货给爹娘带过来的——此言竟然不虚。

    本拟婴儿足月之时,再遍邀亲朋,大宴一场,顺便把儿子的大名给定下来。可是才刚半个月,竟然就从渭汭送来了新鲜出炉的《姓氏志》——董景道老先生的笔头还是很快的。

    这部《姓氏志》,总计开列九十九姓、一百八十四家。比起唐代《氏族志》或者宋代《百家姓》当然差了不少,不过考虑到很多南北朝之际的胡姓转为汉姓尚未发生,理论上就应该差不离了吧。

    裴该掐指一算,老先生平均每天要写三千多字,在这年月算是高产了。

    但是董景道也在所附书信中明言,我这只是初稿,还需核校、润色。一则我学问有限——主要是手边的资料不足——肯定会有错漏,而且对于某些家族的传承、官途,纯属道听途说,理应反复核实;二则具体排名谁高谁低,这得裴公你拿主意,我写的篇章先后,你就随便调整吧。

    裴该当即将幕中文学之士全都召唤了来,要他们详细审校这部《姓氏志》,然后跟裴嶷两个商量了好几天,定明高下,并且还多添了一姓进去,凑足一百之数——裴文约多少有点儿强迫症。

    完了裴该又单独唤来郭璞,说借用卿这支如椽大笔,以《姓氏志》为基础,帮我写一篇《百家姓》出来吧。

    《姓氏志》在士林中流传,《百家姓》则可以作为启蒙教材——就跟后来宋代的《百家姓》那样。裴该还在徐州的时候,就下令军中将吏都要认识五百个常用字,后来把范围扩展了,士卒也都可学——不强迫,但若不识字,你觉得自己有机会升迁吗?等到入关执政,他又搜罗抚养了数百孤儿——既有兵卒子弟,也有本地失怙者——目标当然是要培养成新时代的“羽林孤儿”。可是无论兵士还是孤儿们,以及为做官而必须学习的技术工,都缺乏一本认字的初级读物啊。

    所以今天趁着《姓氏志》即将火热出炉的机会,裴该将重任交到了郭景纯的肩膀上。要求很简单,只列籍贯、姓氏,四字一句,写成易诵易背的韵文。

    郭璞领命而去,这种活儿对他那当然是小CASE啦,不到三天,便将初稿呈于裴公过目。裴该打开来一瞧,只见开篇先是:

    “国姓司马,天开晋图……”

    裴该本人是很希望把河东裴氏列为第一名的,但他终究还是晋臣,势必不能把那个宋版《百家姓》里吊尾的复姓给撇喽……所以裴姓只能第二——

    “闻喜有裴,如柏巍巍……”

    再下面是——

    “颍阴荀氏,圭璋取携……”

    荀氏本为天下高门,荀组见为太尉,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裴公他才刚诞生的嫡子,外家是姓荀啊!

    “煌煌晋阳,高门曰王;恢恢乌氏,传家名梁……”把太原王列在第三名,是裴该特意嘱咐的,同时他还把琅琊王一杆子打到了第十九名去;至于乌氏梁姓,梁芬老头子挺识趣,如今虽然随驾前往洛阳,却理应想尽办法,把他的心仍然留在关西。

    接下去——“遒县有祖,国之貔虎;一世武库,杜陵称杜……”

    京兆杜氏,在关西士人中列名仅次于梁氏,表面上是尊敬当年有“武库”之称、允文允武的名臣杜预,然而实际理由却是:杜乂那废柴的病总也不好,起不了身,杜家如今就根本毫无权势可言。

    再往下排,一直到第十名分别是:平原华(尚书右仆射华恒、散骑常侍华辑之族)、弘农杨、河东卫(卫展之族,所以前十名里仅河东一郡就列名两家)。

    十一到二十名分别是:荥阳郑、高平郗(郗鉴之族)、平阳贾、济阴卞(卞壸之族)、范阳卢(旧族,刘琨幕下见有卢谌,裴该幕下有卢志父)、清河崔(旧族,刘琨幕下有崔悦)、陇西李(李容、李义一族)、中山刘(刘琨之族)、琅琊王、乌氏张(即凉州刺史张轨、张寔一族)。

    再往后则有:南阳许、泰山羊、京兆韦(韦泓之族)、博陵崔、赵郡李、河东柳(柳习、柳卓一族)、陈郡袁、京兆宋(门下侍中宋敞、前平东将军宋哲一族)、济阳虞(司马睿妃虞孟母之族)、陈留阮、吴郡顾(顾荣之族)、冯翊严(散骑常侍严敦之族)、平阳邓(尚书邓攸之族)、安定胡(胡焱之族)、陈郡殷(殷峤之族)、中山甄(跟甄随完全没有关系……)、冯翊游(游遐之族)、太原郭、弘农董(当然就是董景道老先生一族了)、河内张、汝南和、陈郡谢、河东梁(即解县梁)、汝南周(周顗、周访一族)、吴郡陆(陆晔之族)、会稽贺(贺循之族)、金城麴(麴允、麴昌一族)、颍川庾(庾亮之族)、谯郡桓(桓宣、桓彝之族)、太原温(温峤之族)……这是前五十名。

    裴该从中大塞私货,把董老先生原本的次序彻底打乱,不但哄抬关西士人,如将陇西李列在赵郡李之前,把安定梁列在河东梁之前,竟然还石破天惊地将吴郡顾、陆,会稽贺氏等原本被中国士人目为半蛮夷的吴士也拉进了前五十名。

    统一战线嘛,自然要大搞而特搞——好比说陇西辛氏,见为司马保参军的辛明通过裴诜,秘密向裴该致书投款,得以荣登第五十九名;甚至于那家“蜀薛”,因为薛涛来谒及时,也被裴该从原列的九十七名硬扯到了第六十三名……

    《姓氏志》和《百家姓》的出台,如同一石投水,千浪翻涌,其涟漪以长安为中心,快速向各方辐射,很快便成为压过晋天子还洛乃至裴该得子的重要谈资。

    关西士人莫不欣喜过望,奔走相告,甚至于有打开宗祠,多加一场祭祖活动,以告慰先人在天之灵的。关东士人却多有不满,很多家族互相串联,计划重写一部《姓氏志》——《百家姓》过于俚俗,他们并未放在眼中——以正本清源,拨乱反正。

    只是关东地区屡遭兵燹,实话说文宗儒家也剩不下几个了,且大多不愿意淌这趟混水。那么既缺乏董景道的名望,又没有裴该的权势做加持,外加不懂印刷术,只能靠手抄,就算那些人把书编成了,又能够掀起多大的风浪来呢?

    而且也有不少原本排名就比较低的家族,看出了其中的契机:裴公刊《姓氏志》、《百家姓》,定世庶名次,不仅仅按照往日声名、家族实力,更重要是看如今的地位。比方说范阳遒县的祖家,竟然得列第六(搁从前估计五十名都玄),平原高唐的华姓,得列第十(从前也必定在二十开外啊),缘由何在?不正是因为祖逖得为骠骑将军,华恒做了尚书左仆射吗?

    那么我家虽然声名不显,但若子弟肯努力奋发,荣登高位,说不定将来名次还会上升哪!

    阶层一旦固化,社会就缺乏活力,一旦给在下位者打开晋升的通道,即便狭窄、凶险如同独木桥,也一定会有人鼓掌欢呼,踊跃向前的。虽然裴该没有标明《姓氏志·建兴五年版》,但大家伙儿都觉得,既然你今天可以上下其手,那么将来也必可因应时势而作一定调整吧。

    关东世家也并非都是铁板一块,且除了荀、郑、崔等寥寥数家外,如今有底蕴的泰半衰败,能够顺利挤进河南祖逖集团里去的,反倒多为二三流甚至于庶族——比方说李矩李世回,本为平阳人,是赵郡李的庶流,但在《姓氏志》中不再单列家门,直接算他赵郡李,无形中拔高了身份——故此对于裴版《姓氏志》和《百家姓》的抵触,竟然远低于预期。

    祖逖自然是最先得裴该相赠二书的,他看了觉得很不好意思,就写信给裴该,说我家是什么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若能列名五十以内,于愿足矣,直接拉扯到这么高,不合适吧?会不会被人嘲笑私心太重啊?

    裴该回信,直截了当地说:“姓氏岂由天定高下,或自定姓时便有尊卑之别?不皆是靠着子弟立言、立德、立功,始能拔升的么?则彼等高门,多承先人之荫,而祖君一代之功,过于他家十世!孰谓不可啊?”

    祖逖收到回信后,也不仅得意,当场就递给兄弟祖约看。祖约连连点头:“裴文约所言是也,阿兄之功,当世无对,则我家自当水涨船高。”

    祖逖要脸,是不会把裴该的话轻易泄露于外的,不过祖约到处去跟人显摆,祖士稚倒是也不拦着……

第十七章、大号和乳名

    小儿满月之际,裴该在长安城内大宴宾客,并且给儿子取名。

    那么该起啥名字才好呢?裴该这个头大啊,想了半天——后世姓裴的谁最有名?自然是《隋唐演义》中排名第三的大锤将裴元庆了。不过这人本属艺术虚构,况且这年月士人还习惯单名,双名者寥寥无几,则叫裴元、裴庆,貌似都不大好听。

    不过裴元庆也是有原型的,那便是隋朝礼部尚书裴仁基的长子裴行俨,曾随父投奔瓦岗,受封上柱国、绛郡公,后归王世充,旋因谋反,父子皆为王世充所杀……

    这么一想,很不吉利啊!

    再想一想,好在裴仁基还有个次子,也就是裴行俨的兄弟,乃是初唐名将裴行俭,倒算是安安稳稳病死于床箦的。

    裴行俭字守约,唐太宗时以明经科考试中选,并得名将苏定方授予用兵之术——其实裴家数世将门,根本不用人教——后被任命为西州都督府长史、安西都护等职,守护西域,多次击退突厥和吐蕃的侵扰,并最终尽平东突厥残部。裴行俭允文允武,官至礼部尚书兼检校右卫大将军,封闻喜公……这位事迹就要光彩多了,下场也很不错嘛。

    裴该想来想去,那就他吧,决定给儿子起名为俭——裴俭,希望人如其名,他将来不会变成奢靡腐化的豪门公子吧。

    定名之时,喜宴还没有开,便先通告家中众人。裴服对此表示异议,对裴该说:“按照惯例,小儿周岁始取大名,冠礼乃定表字。则如今公子尚未满月,便定大名,既不合于时俗,又恐……对流年不利啊。主公三思。”

    裴该脑子里本来并没有这根弦儿——后世哪有小孩儿要到周岁才起大名的呢?户口可该怎么上啊?于是便问:“有名方便称呼,若整年无名,岂不麻烦么?”

    裴服拱手道:“可先起一乳名。且按家乡习俗,小儿多起恶名——自然也有例外——则诸神不扰,群鬼不理,可得安泰。”

    给小孩子起个什么阿猫阿狗的贱名,据说比较好养活,这种习俗倒是一直流传到了裴该的前世,他也曾经听说过。因而便问裴服:“我亦有乳名乎?”我知道曹操有乳名,叫“阿瞒”,还知道顾恺之小名“虎头”、陶渊明小名“溪狗”、王安石小名“獾郎”……除了顾虎头外,就全都是恶名、贱名。那么我有小名吗?没印象了呀……

    裴服笑道:“主公自有乳名,然年深日久,无人呼唤,想是忘却了。”他是曾经跟随过裴頠的老家人,比裴该年长将近十五岁,也就是说,裴该还在襁褓之中,被人呼唤小名的时候,裴服已近成年,对此自然还有记忆。

    当即提醒道:“主公的乳名,唤作‘阿余’。”

    裴该皱皱眉头,竭力搜索这一世残碎的记忆,貌似有些印象。随口又问:“先兄乳名又唤什么?”

    裴服回答道:“是‘庆郎’。”

    裴该听了,不禁郁闷:“他生便可庆,我生便多余——同为先父血胤,待遇何其不公啊!”

    裴服笑道:“先公在时,每赞尊兄耿介诚实,聪颖好学,认为必成大器。至于主公……”话说到一半儿,赶紧就给咽了。

    裴该说你讲实话,不必隐晦,老爹还活着的时候,究竟是怎么评价我的哪?

    裴服便道:“先公遇害时,主公不过十岁,孩童心性,如何做得了准啊?只是……先公乃谓,阿余腼腆怯懦,难成大事,唯仰仗父兄荫护,始可成人……”说着话连连作揖,表示歉意。

    裴该不禁莞尔,心说“腼腆怯懦,难成大事”八字考语,其实也很贴切,原本的裴文约要不是胆小儿,也不致于在宁平城外见到尸山血海,当场就给活活吓死了,遂使我趁虚而入。当下想了一想,我确实得给儿子起个小名,总不好对着个襁褓中的婴儿也“裴俭”长“裴俭”短地叫吧。

    猛然间忆起,当日婴儿初生之时,自己曾有“保大不保小”之语,不禁脱口而出:“是儿乳名,可唤为‘保大’。”本身就是我家老大么,叫“保大”挺合适,至于此名不恶……那顾恺之还叫“虎头”呢,什么贱名好养活,裴该本人肯定是不相信的。

    真管自家儿子叫“溪狗”、“獾郎”?裴该还没这么自虐。

    不过乳名只是家里人叫,满月宴之时,自然不便宣之于口,公示众人。裴该也不管裴服怎么说,直接就宣布了,我这个儿子大名为“俭”,就叫裴俭,众人倒是也无疑义。

    因为所谓“百里不同风”,小儿周岁才起大号,这不是儒家礼法,不是朝廷法度,谁知道你们闻喜裴家是啥习惯呢?至于裴嶷等人虽然有些疑惑,但他们也不清楚主支是不是别有规矩——裴俭这名字不错,就这么叫好了。

    这场盛宴,与会者甚众,堂上堂下,列坐了好几百人——其实后堂还有,多为亲戚内眷,由荀灌娘负责招待。小保大由乳娘抱出来,在众宾朋面前亮了亮相,随即就又抱回后院去了,终究还是襁褓中的婴儿,是否敢于面对这么大场面,会不会吓哭乃至受惊,真是谁都难以保证的事儿。

    不过看起来保大的胆子还是不小的,乳娘原本趁着他熟睡的机会往外抱,可是才到前堂,或许人声嘈杂之故,婴儿瞬间就醒了,瞪俩大眼,好奇地环顾四周。众宾趁机连声称赞,说此儿无畏人之意,无怯生之情,将来必成大器。

    裴该心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就这才刚满月的婴儿,又能瞧得出什么来了?不过他也知道,众宾的称颂,与其说是恭维,不如说是美好的愿望。当下先让乳母把儿子抱回去,然后举起酒盏来,敬谢众人,并且说:

    “是儿佳运,不生于丧乱之际,朝不保夕,亦不生于太平之时,纨绔无忧,专捡此胡炽渐息、中国将兴之岁,降临此世。还望诸君与我戮力同心,重定天下,使是儿幼知生而不易,长成后却能安享太平。”

    众宾都举起酒杯来,纷纷表态,说咱们一定会善辅明公,将来也善佐公子的。

    裴该又道:“今儿满月,其后尚有百日之礼、周岁之礼,亦当请诸君前来共宴。且我欲其周岁时行‘抓周’之事,以观其志。”

    “抓周”的习俗绵延近两千年,源头就是这个时代,但并非中原之风,而是江南之俗。北齐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记载道:“江南风俗,儿生一期,为制新衣,盥浴装饰,男则用弓、矢、纸、笔,女则用刀、尺、针、缕,并加饮食之物及珍宝服玩,置之儿前,观其发意所取,以验贪廉愚智,名之为试儿。”

    裴该当然不相信摆几件东西就真能试出周岁小儿的志向来,不过是觉得这种风俗很有趣,所以打算耍上一回,小小怡情罢了。座中倒有一半人不明白何谓“抓周”,剩下一半儿听说过的,都当是裴公当年居于建康之时,沾染上的南俗——此事无伤大雅,想搞就搞好啦。

    这年月的文章、书籍,原本传抄速度很慢,不过裴该已经用上了雕版印刷术,版式一成,无论《姓氏志》还是《百家姓》,旬月间便得千套,还通过各种渠道向外散发——比方说由行商承销,并且不收成本。故此短短数月间,两部书便即传遍天下。

    王敦时在南昌,览书大怒,对心腹钱凤说:“全是妄语,今我为国家重将,自当入前十,岂可排名如此之低?!”

    但是随即就喟叹一声,说:“是为茂弘(王导)所误也。”

    自裴、祖北伐以来,直到刘隗入长安为止,建康政权在后方屡屡掣肘,主持其事的虽然是庾亮,但王导作为执政者竟然不加拦阻,则分明是默许啊,裴该、祖逖又怎可能不生出芥蒂来?这回裴该编纂《姓氏志》、《百家姓》,把不少关东已然衰微的家族排名拖后,本在情理之中——王敦也不反对——但琅琊王家不应该大幅度降级吧。

    王敦如今的官爵是镇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江扬荆湘交广六州诸军事、江州刺史,封汉安侯;即便王导算是司马睿的幕宾,身上也挂着振威将军(四品)的头衔呢,光凭他们两个的权威,就不可能给琅琊王氏降那么低啊!

    所以裴该往书里塞了不少私货,是个人就瞧得出来,而最大的私货么,自然就是故意贬低琅琊王氏了。

    钱凤劝王敦暂且息怒,然后说:“裴公此举,非独低王氏也,实欲弱江南之政,则刁、刘不除,终为大患!”

    自从刘隗跑了一趟长安,跟裴该谈判成功,得意洋洋返回江东以来,刁协、刘隗二人便深得司马睿的宠信,王导反而因为庾亮之败,有受牵累靠边儿站的意思。但若仅仅如此还则罢了,终究谁都动不了王敦,琅琊王氏二头并重,王导小受挫折,王敦说不定还乐见其成……

    关键刁协、刘隗的种种举措,使得侨客大批北归,留下来的也多受压制——尤以琅琊王氏为甚——这就导致江东土著蠢蠢欲动。吴士本想趁这个机会,硬挤进司马睿幕府里去分一杯羹的,偏偏刁、刘本身就是侨客,弱化侨姓各家的目的是为了提升司马睿在江东的独裁权力,同时也不使朝廷产生疑忌,他们可没有要分权给土著的意思。

    于是以吴兴沈氏为首,土著们自己不敢妄动,却到处煽风点火,策动小规模叛乱,导致王敦、周访、甘卓等将率兵四处征剿,应接不暇。

    因此钱凤就说了:“吴士顾、陆、贺、薛等并得显扬,南貉见此,骄焰更炽,此分明朝廷欲弱我江东,使不为中原之患也。若不能重贵侨姓,则此祸终不得解,而若欲有所更张,必去刁、刘!”

    王敦缓缓颔首,说:“世仪此言是也,我当致书茂弘,使其振作。他在内用事,我于外呼应,始可变建康之政。”

    这两部书通过各种途径,最终也送到了刘粲的案头。刘粲爱不释手,日夕诵读,还说:“董文博果当世大儒,考订详尽、脉络清晰,且文辞雅驯……”随即笑谓左右:“唯其排名,必为裴文约私意,不可信也。”

    他伸手拍拍书本,得意洋洋,左右环顾,那意思:裴该做这书是何用意啊?你们还瞧不出来他的私心吗?我此前猜测的没错吧,不必要自抉双目了吧?

    刘粲这一得意,就开始胡言乱语,说咱们也应该编同样的一本书,梳理境内各家,定个名次出来。当然啦,我新兴刘氏是国姓,当列第一;单氏是国戚,应为第二;至于呼延、贺兰、卜、乔等国族(或屠各或匈奴),一概都进前十!

    颁令下去,却无人肯应命动笔。关键是胡汉根基本弱,境内显族不多,即便如刘粲所言,把胡姓也塞进去,估计都很难挑出五十家来。晋人作书,有百姓,近两百家,而咱们这儿才出本儿四五十家的,这是东施效颦啊,必受世人耻笑。

    除非把等而下之的寒门也一并算进去……那同样不落好,更会让人笑掉大牙吧。

    既然如此,谁还肯担这主笔的骂名呢?

    刘粲见其事难成,时间一长,念头倒也淡了,最终不了了之。

    两部书同时也送到了石勒的案头——此时他已然返回襄国坐镇,而遣石虎、孔苌、蘷安等将镇定并州——石世龙当然是不识字的,便命参军樊坦诵读,自己听得是摇头摆脑,乐在其中。

    完了就对张宾和程遐说:“裴文约终不能纯以当世名爵而论高下,且所及仅仅晋地。若要我来编纂,哪有司马家什么事,当以裴姓为第一、刘姓第二,我做第三。”

    随即伸手一指:“张姓第四,程姓第五……”顿了一顿,又道:“或祖姓四、五也可。”

    程遐心中不怿——我怎么还排张宾后头?顺势恭维道:“明公既有此意,遐可为公作书。”

    石勒“哈哈”大笑道:“随口说说,子远不必当真。”笑完了转向张宾,问道:“作书乃书生之事,而裴文约非纯书生也,我料他此举必有深意。右侯可能明悉其心啊?”

    张宾点点头,拱手道:“明公洞见万里。我意裴文约作此二书,其真实用意乃是……”就此条分缕析,逐款分析给石勒听,程遐在旁边儿插不上嘴,更感恚怒。

第十八章、厌次城下

    晋建兴五年,也就是胡汉的麟嘉三年,这一年的前半段,经过长年兵燹,中原地区终于迎来了相对太平的一段时期。

    主要原因是去岁肆虐并、司、雍等州的蝗灾,使得裴该、祖逖和刘聪三大势力都粮秣匮乏,短期内难以发动大规模的战争,就此陷入僵持局面。而河北石勒才刚驱逐刘琨,并吞大半个并州,疆域瞬间扩展了将近一倍,也需要一段镇定和消化的时间。至于蜀中巴氐政权和江东建康政权,则都忙于内部的动荡——剿匪小战不少,大仗一场也无。

    唯独掀起浪涛,使得全天下人的视线都辐辏聚集之处,乃是乐陵厌次。

    当初邵续因为与刘演相斗,导致实力大损,被迫暂时依附于石勒,但石勒正打算西征并州,几无闲空来搭理他,故此只是封官羁縻而已,并没能整编和消化邵续势力。今年年初。石勒率军入并,与刘琨、箕澹交战,祖逖部将桓宣、徐龛妄图掩袭其后,以减弱晋阳方面的压力,虽然全都铩羽而归,却导致了冀州内部不稳——南和令赵领召广川、平原、勃海三郡国数千户,南下叛投邵续……

    人家诚心来投,邵续不能不纳,为此自然遭到了襄国留守程遐的行文质问,并且要他交出赵领等人。邵续不肯交人,又不打算这就跟石勒撕破脸皮,正在筹谋对策,研究该怎样砌词敷衍呢,突然部下来报,说刘司空遣左长史温峤间道前来,求见将军。

    邵嗣祖当即接见了温太真。温峤通报说:“而今羯奴率军远征并州,河北空虚,留守者唯程遐耳,素来不娴军事,故此段幽州谋合慕容、宇文等部,将以为王大司马复仇为名,南下攻冀……”

    “段幽州”就是指的鲜卑段部首领段匹磾。王浚覆灭后,石勒本以刘翰为幽州刺史,但段匹磾却趁机挥师南下,刘翰乃以蓟城归降。石勒打王浚是搞了一场千里奔袭、斩首行动,本身带到幽州的兵马并不算多,暂不愿与段部正面冲突,因此被迫后退,把大半个幽州让给了段匹磾。

    等到石勒击败刘琨,段匹磾及时伸出了橄榄枝去,刘越石便率残部前往蓟城,与之相合,并且表段匹磾为幽州刺史。

    这回温峤就是奉了段匹磾和刘琨之命,间道南下,前来联络邵续的。他说从前始仁将军(刘演)行事鲁莽,曾与阁下起过龃龉,错本不在阁下,当时阁下势穷力蹙,被迫归降石勒,这也是可以理解和原谅的。但如今时机到了,倘若大司空与各部鲜卑联兵南下,阁下在河上起而呼应,徐、兖也肯策应,则石勒不足平也。

    邵续问道:“刘始仁见在何处?”

    温峤答道:“前离厌次,艰难辗转,始归晋阳,今从大司空于蓟城……”

    邵续又问:“大司空既失并州,尚余多少兵马?三部鲜卑,可出精骑几许啊?”

    对此温峤当然要夸大事实,吹嘘一番了,就说:“大司空所部尚余万众,自抵蓟后,四方晋人来合,又得其倍。至于三部鲜卑,精骑当不下五万——足破石勒矣!”

    邵续心说你当初在并州号称有二十万人,都没能打过石勒,如今仅仅六七万众,就敢妄言必胜吗?想了一想,又问道:“兖、徐可肯发兵否?”

    温峤答道:“裴、祖二公向来忠勤国事,且目羯奴为大患,若有机会,岂有不命将出征之理啊?我先来拜谒将军,然后前往东莞,再去兖、司,直至长安,必可说服二公遣军策应。”

    邵续还在沉吟,前王浚所署冀州刺史刘胤趁机劝说道:“想那田单、申包胥,不过是齐、楚两国的小吏,犹能存已灭之邦,全丧败之国,而将军您统率精锐之众,居于屡胜之城,却为何要委身投胡,如附豺虎呢?

    “当初项羽、袁绍并非不强,而汉高祖为义帝缟素,人皆景从,魏武帝尊奉天子,诸侯绥穆,是何缘故?此乃逆顺之理、自然之数,人心之所向啊!何况夷戎丑类,即便一时猖獗,终究难逃杀戮,将军若以之为托,岂非自蹈死路吗?”

    邵续这才下定决心,就此愤然道:“我本晋人,岂可降胡?此前力不能侔,无奈而屈与委蛇,只为留此有用之身,寻机报效国家耳。既然大司空说得三部鲜卑南下,我自当挥戈景从。但望石勒勿急返冀,而兖州兵可以渡河挠其归途——至于徐州兵,为我等羁绊曹嶷,足矣。”

    就此下令,易帜反正。部下有劝谏的,说你儿子邵乂还在石勒手里哪,如今若是叛石勒而从刘琨、段匹磾,就怕儿子的性命难保啊。邵续留着眼泪说:“我出身为国,岂能顾子而为叛臣?我意已决,卿等勿再多言!”

    他盼望着段部赶紧动兵,自己正好与之南北呼应,趁着石勒还没赶回冀州来的时候,先把程遐这二把刀给收拾喽。可是没想到温峤离开厌次还不到十天,便有消息传来——石勒已然折返了襄国!

    石勒和段部的恩恩怨怨,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想当初王浚使段匹磾攻打在河北立足未稳的石勒,结果被石勒设计生擒了其从弟、勇将段末柸,导致军败于渚阳。随即石勒以释放段末柸为条件,遣使求和,兄弟段文鸯苦苦劝说,段匹磾不听,还是跟石勒私盟后退兵了。石勒乃使侄儿石虎与段末柸约为兄弟。

    不久后,王浚再度联合段部南下,段末柸坚决不肯从命,导致王浚密召拓跋、慕容、宇文等部夹攻段部——结果是拓跋部铩羽而归,慕容部倒是趁机从段部掳得了不少的土地,慕容廆因此而渐趋强盛。

    然而石勒和段匹磾终究并不算同一战线,段匹磾本无叛晋之意,只因为有共同的敌人王浚,才跟石勒若即若离、勾勾搭搭。故此等到王浚一死,段匹磾自然便欲将兵锋转向石勒,先取蓟城,再联合刘琨,谋夺冀州。

    然而段末柸虽然勇锐无前,深受段匹磾的信重,却也因为才能为人所嫉,在同族中经常受到排挤。两相比较,他反倒觉得石勒是好朋友,况且石虎还跟我约为兄弟了呀,誓言犹在耳畔,岂可轻背?于是在得悉了段匹磾的图谋后,便即秘密遣使逾越太行,前去通知石勒。

    石勒正是因为听到段部不稳的消息,这才带着张宾,匆匆赶回襄国来的,途中就接到了裴该新印的两部书,以及邵续易帜的消息。石勒当即处死了邵乂,并且联络曹嶷,打算先期攻克厌次,以绝后患。

    邵续急忙向段匹磾求助,段匹磾这时候却正在左右为难。在刘琨的居中牵线下,慕容、宇文倒是都同意捐弃前嫌,联兵对敌了,但要求段部先动,我等可为第二梯队,从后策应。段匹磾搞定了外援,却搞不定内部——段末柸坚持说咱家是跟石勒有盟约的,破盟不祥,不肯从征。

    可是段匹磾又不放心把段末柸留在蓟城——他已经察觉到那小子跟石勒暗通款曲了,则若我前进遇敌,他在后面掀起乱子来,可怎么好啊?为此而犹豫不决。

    邵续的使者恰好在这个时候抵达了蓟城,苦苦哀告,于是在刘琨和段文鸯的一再劝说下,段匹磾使段文鸯率本部三千精骑先期南下,沿着海岸线一路冲杀到厌次去——你先帮忙邵嗣祖守城,我尽快搞定了后方,便即南下攻冀。

    石勒有些托大了,他自以为厌次城小,邵续还得留兵驻守黄河渡口,以防曹嶷,剩下几千人根本无能为力,因此亲率八千精兵离开襄国,南下攻打,将厌次城团团包围起来。攻具完成后,一连三日,猛攻城壁,邵续沉着应战,屡挫敌势。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段部鲜卑精骑南下来救厌次的消息,石勒闻报,不禁大吃一惊。

    鲜卑骁骑,天下无对,这是当时普遍的认知,尤以跟鲜卑人直接接触,并曾多次交锋的胡汉军感受最深。故此当日段匹磾受王浚的唆使,率兵南下冀州,石勒就一度困守襄国,不敢与战。后来还是用了张宾之谋,奇袭城外营垒,才侥幸擒获了段末柸,并在渚阳击退段部主力。可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趁胜追击,而是赶紧遣使向段匹磾致意,提出和谈的请求。

    要说石勒有多怕鲜卑人,倒也不见得,但问题他麾下将兵,多数闻鲜卑来如闻猛虎至,尤其这次据说统兵来救厌次的,还是段部猛将段文鸯。众人都认为前有坚城难克,后有鲜卑掩至,我军腹背受敌,形势危殆……理当趁着鲜卑精骑还没开到的时候,赶紧撤退为好。

    石勒难逆众意,而且他这回也没把张宾带在身边儿,实在想不出什么破敌的妙计来,于是被迫放弃才刚建好的攻具,解了厌次之围,匆匆率部东走。

    段文鸯闻讯,挥师急追,而邵续亦开城而出,与文鸯相合。联军一直追杀到安陵,俘虏石勒所署安陵县令,并迁住民三千余户于乐陵国。邵续随即就回去了,段文鸯尚且不肯罢休,施展他游牧民族长途奔袭的长项,竟然又北去抄掠了常山国境,复掳二千户,回驻厌次。

    由此可见,确如温峤所说,石勒主力都在并州,冀州目前是相对空虚的,而且对于地方政权的建设才刚起步,控制力相当薄弱。

    但等打赢之后,段文鸯进入厌次,就跟邵续商议,说可惜这次没能擒获石勒,甚至都没能追及他本部兵马,则羯奴虽退,估计隔不多久还会再来。倘若等他充实了周边各城的防御,然后抽调屯驻并州的人马,大举来攻,咱们就胜算渺茫啦——必须别筹良策。

    段文鸯说了:“若在河南,倚河为险,可不惧羯奴;然今我等在大河之北,乐陵国内几无险可守,即便曹嶷假作渡河之势,都将牵绊我等的兵力,不能全力以抗羯奴。我意趁羯奴才退,当先渡河以攻曹嶷,若得青州为后方,则进退有凭矣。”

    邵续先是点头,说将军你所言确实有理,继而却又摇头,说:“曹嶷不难破也,青州却不易得。彼在广固建险塞,当年羯奴亲将十万大军自西方来,亦不能摧,何况我等?倘若顿兵坚城之下,战事绵延日久,羯奴复来邀斗,又如何处啊?”

    段文鸯沉吟道:“当请徐、兖发兵,与我等夹击曹嶷,割此毒瘤。”

    邵续说我也是这个意思,此前温峤来劝说我反正,就提到过他将继往东莞,再去泰山、济北等地,游说两州发兵策应。不过我的意思,兖州军不要去打曹嶷,不如渡河威胁冀州腹地,对咱们的帮助更大。攻打或者起码牵绊曹嶷,还得靠徐州军。

    也不知道温峤游说东莞郡守郗道徽,结果如何……邵续说我应该主动派人前去联络啊。

    刘胤主动请命,前往徐州请援。邵续当即写下三封书信,分别送给东莞郡守郗鉴、辅威将军苏峻,以及徐州刺史卞壸,命刘胤随身携带,渡河南下。

    邵续、刘胤等人,对于东莞郡内的情况都不甚了解——东莞目前处于一种非常特殊的政治环境之下。

    首先在郗鉴的镇抚下,各县各乡都已然稳定,百姓重归田亩,商贾重抄旧业,境内坞堡也都表示顺服。然而郗鉴却唯独指挥不动公来山上的“公来营”,而且逐渐的,与苏峻之间嫌隙日深,矛盾日重。

    苏峻原本对郗鉴还是很恭敬的,一则对方家世显赫,自己不过地方土豪出身,二来郗鉴是两千石的郡守,自己不过一营之督而已。不过因为曾经击破青州军,救过郗鉴的性命,苏子高多少有些恃恩自傲之意。其后长安下诏,以苏峻破敌之功,加号辅威将军,列第五品,与郗鉴持平,卞壸也行文允许苏峻在东莞、琅琊等郡国自筹兵马,以为徐州北方屏障,苏子高就此抖了起来,日益不把郗道徽放在眼中。

    尤其苏峻这人胃口大,不怕一口吃个胖子,招兵旗一树,旬月间即得六七千众。他想完全按照裴该的练兵之法,将这些新兵与徐州老兵混编,尽快训练出一支可以纵横青、徐的强军出来,因此粮秣、物资,消耗量极大。但问题苏峻是不管民事的,即便在公来山上开辟了一些田地民屯(主要是士兵家属),终究杯水车薪,还得整天伸着手管别人索要。

    那么问谁索要呢?武器装备找熊远要,粮秣自然找郗鉴要。可问题是即便去岁徐州大丰,郗道徽也没那么多粮食供应近万几乎职业化的“公来营”啊!郗鉴屡次规劝,说你控制一下兵数,或者裁减一些供应吧,苏峻完全不理。两人说得僵了,当郗鉴想要剿除郡内匪患的时候,行文苏峻,苏峻却借口训练未成,不肯发兵。

    郗鉴没办法,只好以旧峄山众为底子,自己征募了三千多兵马。这一来苏峻就更怒了:你有钱有粮自己养兵,偏偏不肯给我?!干脆命士卒改扮盗匪,自家下山去抢……

第十九章、驱虎吞狼

    刘胤字承胤,跟苏峻同乡,都是东莱掖县人,据称乃汉高祖庶长子齐悼惠王刘肥之后。此人相貌俊美,性情豁达,不但精通文事,还善交豪杰,名声颇为响亮。因此当“八王之乱”时,他逃往辽东避难,行经幽州,就受到王浚的挽留,表其为勃海太守,后升任冀州刺史。

    刘承胤忠诚于国,故此前日才会劝说邵续反正,然而一个人的理念与行为,未必全然符合若契,甚至往往会背道而驰。比方说他这回请命南下往说徐州,其实心底真正的打算,就是觉得厌次难以久守,危城不可久居——我不如趁机逃去一个相对太平些的地方吧。

    于是先到盖县,面见郗鉴,郗道徽满口答应,说我们正在积聚物资,寻机发兵;继而刘胤又上公来山,拜会苏峻,苏峻也盛情款待,说只要郡中把我索要的钱粮送达,我就提兵去打青州。看起来,使命可以顺利达成,按道理来说,刘胤可以把邵续写给卞壸的书信请郗鉴或者苏峻转交,自己回厌次去复命了,然而不,他宁可再跑数百里路,去开阳拜见卞望之。

    ——卞壸已在不久前将州治从淮阴北移到了琅琊国治开阳。

    卞壸对刘胤自然也是很客气的,并且承诺,一旦钱粮物资调拨到位,便会遣苏峻率部北上,去攻青州。

    其实就卞望之的本意,能够为裴公和国家守好徐州,安抚百姓,发展生产,那就足够啦,并没有妄动刀兵之意——因为他知道自己欠缺军事方面的才能。然而这数月间,无论郗鉴还是苏峻,都多次写信过来请求攻打曹嶷,卞壸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这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苏峻想北伐,主要是为了报私仇,以及把家乡从曹嶷手里夺回来。但他自然不能用这些理由去游说卞壸,公文往来中只是说:

    青徐之间,一马平川,绝少天险,如今曹嶷既已降胡,倘若受石勒的唆使南下来侵,必然导致东莞、琅琊之间人心恐慌,不利于积聚。倘若能够一举击垮曹嶷,将边境前推到黄河南岸,据河而守,则战略态势就对我方绝然有利了。

    即便不能一举吞并曹嶷势力,也应该东进去拿下城阳郡。

    两汉时期,青徐两州的分界,乃是东起黔陬县南,西到公来山北,也就是说,如今北半个东莞国,原本该是青州的,南半个城阳郡,原本该是徐州的。而今州境在西线北移,东线则南推,导致了青州城阳郡同时邻接徐州东莞、琅琊、东海三个郡国,如同一柄利刃一般,直插我等腹心。

    曹嶷的势力仅仅控制了城阳郡北部数县而已,南部的东武、诸县和莒县暂由地方自治。相信我军东进,受到的抵抗将会极其轻微,趁势席卷整个城阳,也并非难事。曹嶷若失城阳,则潍水以东都将被迫放弃,本人也不敢再踏出广固城半步——如此用不了三年,曹嶷必亡,全青可得。

    苏峻条分缕析,分剖得很有道理,而郗鉴给卞壸的信中亦有同样内容。只不过郗道徽请求发兵攻打青州别有重要理由——原因正在苏峻。

    他将苏峻近来的恶行向卞壸合盘托出,并且说:“本欲请得守户之犬,谁料长安遣来,竟是一豺狼,恐其未能驱逐狐狸,便先将自家圈中牛羊食尽了……”

    故此郗鉴建议,不如把苏峻撒出去,让他去祸害青州为好。

    若论徐州内部的政治较量,苏子高全然落在了下风,不仅仅郗鉴反感他,就连熊远也日益不给他好脸色瞧——那家伙需索无厌啊!郗、熊和卞壸一样,都是旧族士大夫——虽说品流有高下,高平郗氏为汉末旧族,济阴卞氏原本在世族中吊车尾,而南昌熊氏就连新《姓氏志》里都只排在第八十八位——而且共事日久,则那两位守相若都攻讦苏峻,卞壸能对苏子高有好印象吗?

    本来以苏峻的所作所为,若在太平时节,卞壸必然行文严责,哪怕当即褫夺他的兵马,苏子高也无话可说。但乱世既久,大家伙儿的心理底线也自然而然地放松了,几十年间,有哪个武夫不是肆意跋扈的?象苏峻这样光抢点儿粮食,还要让士卒假扮匪徒,琵琶遮面,就已经算是很收敛啦。

    此事裴该若知,必不能忍,但卞壸希望徐州安定,就不便重责苏峻了,因而接受了郗鉴的建议,打算把这条豺狼撒到青州去。

    刘胤抵达之前,卞壸就已经在调派粮秣物资——你要命苏峻出征,自然不能不暂时从其所欲,不过计划等苏峻率部进入青州境内,大致站稳了脚跟以后,那咱们就不供应了,许汝就地征粮便是。

    徐州去岁大丰,而且自从裴该入关之后,便不再由徐州供应粮草——实在太过遥远啦——原本空虚的府库,就此逐渐充盈。如今除少量物资要输于兖州东部的泰山、东平等郡国外——既无大的战事需要,则若再往远了运,成本上太不划算——基本上都可以自行消化。

    卞壸将供输兖东之事委任给了熊远,熊孝文也鬼,派人去跟桓宣、徐龛等人商量,说朝廷本无徐粮供兖之事,所以这粮草物资么,我不能白给,你们得拿东西来换。那么用什么来换粮食、食盐,以及彭城出产的铜钱、兵器、农具之类呢?

    实话说兖东之地,也就是后世的山东省西南部,矿产资源并不丰富,也就泰山有金,且两汉时期便已开采殆尽了。桓宣、徐龛等人尽搜领内,毫无所得,无奈之下,只好用人来凑数——但凡剿灭的匪帮,以及各县死囚,全都不杀了,一律送去徐州开矿,做苦役。

    故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今天下之富,无过徐方——主要是局面长期稳定,生产力逐渐恢复之故——卞壸手里有钱有粮了,原本计划用来开发新定的北部各郡国,如今则干脆资助苏峻,北伐青州。

    卞壸答应得好好的,但刘胤就是不肯返回厌次去复命。在他的估算,即便以如今徐州的实力,想要攻灭曹嶷,半得青州,都非得两三年不可;而若石勒大军南侵,厌次弹丸之地能够守得住两三年吗?我还回去干嘛?

    然而刘承胤表面上却一副正义凛然之貌,说我既得邵将军重托,那么徐州军一日不入青州,我就一日不能返回河北——我得亲眼见着你们把曹嶷灭了,或者起码打得他不敢冒头才成!

    卞望之无奈之下,只得允其暂留开阳,随即各地的粮草物资便即源源不断运到了公来山上。苏峻接到物资大喜,当即召聚部众,商议北伐之事。

    他说我计划先往东打,占据城阳郡治莒县,以之为根基,向北横扫整个城阳郡,甚至可以一口气打到我老家掖县去。众人都质疑说:我等若率军东出,曹嶷却挥师直南,来袭我后,又该如何是好啊?

    曹嶷的大本营是在广固城,其实这座新造险塞并不在青州境内,而正是在东莞最北部的广县——想当初曹嶷反正之时,卞壸便即行文,请他退出广县,曹嶷自然理都不理。那么如今咱们跑去城阳了,曹嶷若自广固出兵,三五日便可抵达公来山——不就抄了咱的后路了么?

    对此苏峻只是笑一笑:“守土之责,在东莞郡守,干我何事啊?”

    当日郗鉴在得了苏峻的增援,击退青州兵以后,为防曹嶷再来,便将郡治由东莞北移到了盖县,正好挡住了公来山。苏峻的想法,曹嶷就算南下,也不可能绕过盖县,先来打我的公来山,郗鉴若能守住盖县最好,倘若守不住,以他的个性,还会再上公来山。而我如今在山上密设堡垒,只要留一两千人守护,青州兵没十天半个月是攻不下来的,有这段时间,我大可以率兵回援,甚至于直接去抄了曹嶷的广固嘛。

    关键是到了那个时候,郗鉴还得由我再救一回——且看他郗道徽在我面前还抬得起头来不?!

    邵续遣刘胤南下联络卞壸,石勒自然也会派人去广固联络曹嶷,请他发兵渡河,夹击厌次。曹嶷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等到使者一走,却对部下说:“河北之乱,本当石某自定,关我何事啊?”

    其实曹嶷正在琢磨着,是不是寻找某个契机,再度易帜,倒向晋朝。原本是因为北方石勒势大,而南方徐州空虚,他才瞬间翻脸;可谁想派遣刘巴攻徐,却铩羽而归,且苏峻竟在公来山驻兵,其势日盛;相比之下,石勒倒把主力全都调去了并州,而且邵续又再次归晋……

    如此一来,石勒有邵续拦着,短期内是威胁不到青州的,南方的苏峻倒是秣马厉兵,虎视眈眈。曹嶷心说我要不要再次归晋为好啊?只可惜不是你说降就能降的,还得对方接纳你才行……要找个什么机会,通过何种途径,才能遂其所愿呢?

    上次曹嶷归晋,乃是王贡前来劝说,王贡是裴该的部下,既曾一度背叛,肯定裴该这条道儿不大好走了。曹嶷因此秘密遣使南下,去联络建康的司马睿和南昌的王敦,只可惜使者还没回来,就听闻了苏峻动兵的消息。

    曹嶷急忙将主力从东方召回,打算坚守广固,打一场防守反击战。

    他致力于平定全青,可是能力有限,辛苦数年,仅仅控制住了西部的济南、乐安、齐国等地而已,半岛上很多地方武装多不肯从命——不仅仅是从前的苏峻——尤其在他归胡之后,更是整乡整县地掀起反旗来。因而曹嶷这数年间,主力一直在半岛上“剿匪”,然而却成果寥寥。

    其实在原本的历史上,差不多这个时候,曹嶷就已经基本上镇定了山东半岛,并且在明年最终迫走苏峻和东莱太守麴彭。然而历史已然改变,他先是被迫跟石勒打了一场大仗,损失惨重,继而苏峻南下得用,又极大动摇了半岛上的民心——加上裴该在关西的胜利,也使晋民多数认为恢复有望,不再肯轻易接受降胡的曹嶷的领导。所以曹嶷的势力,比起原本历史上的同时期来,要缩水了三成还多。

    为此他不敢正面与苏峻决战,被迫收缩防线。然而东方的主力还没调回来,就听说苏峻并未北上,而是向东攻打莒县去了。

    部将刘巴、吕披等人都说:“苏峻东出,则东莞必然空虚,我若集中全力,南下掩袭盖县和公来山,则苏峻必退——此为围魏救赵之计。”

    曹嶷连连摇头,说不可——“苏子高素知兵也,岂肯全师东出,而虚其后防乎?我料其必有诡计。且郗道徽于东莞深得人望,今又屯兵盖县,与公来山呈犄角之势,我若前往,轻易难克,则苏峻若趁机来袭广固,又当如何处啊?”驳回了诸将吏的建议,将主力西撤到平寿、营陵一带,深沟高垒,以御苏峻——那意思,城阳孤悬于南,你想要,那我给你好了,但你可千万别再北上啦,逼之过急,且小心穷鼠噬狸!

    再说苏峻,所部六千余众,所过之处,无不望风而降。主要是城阳南部多由地方自治,本来就还奉着晋朝的旗号,则晋将前来,只要劫掠别太过分,众皆乐意追从。苏子高趁机笼络旧族,自置长吏,然后一口气便向北方杀去——曹嶷所署昌安、高密等县官吏亦纷纷弃守逃亡。

    最终苏峻一口气打到了临近北海的密乡,咫尺之遥便是下密县,他却不敢再动了。原因也很简单,虽然眼瞧着就要把半岛杀个对穿,并且多走几步就回老家了,但青州军主力就在自己西南方不足百里外,若再继续前进,对方很可能抄了自己的后路——而且还没有郗鉴可以帮忙拦着。

    下一步该怎么办呢?是就此退兵,以全得城阳为功,还是西去攻打青州主力?

    苏子高杀得有些收不住手——主要是未逢大战,便即退兵,实不甘愿。他多日遣人哨探,得知青州兵不下三万之众,而且营垒已成,连绵数里……说实话三万青州兵,还真不放在苏子高眼中,他麾下虽然多是新募之卒,不过才训练了一个冬季而已,但有两千徐州老兵掺杂其间,战斗力是完全可以保证的;然而若以寡兵往攻坚垒,终究胜算不大。

    正在犹豫之际,忽然部下来报:“东莱麴太守遣人来谒。”

    苏峻闻报大喜,急忙召见,等到一见来人,赶紧起身离座,迎上前去:“原来是郑先生大驾光临,苏某幸何如之!”

第二十章、须警惕“以夷变夏”

    东莱太守名叫鞠彭,就是东莱本郡人士。

    大概十年以前,王弥自称征东大将军,肆虐青、徐二州,当时晋朝执政的太傅司马越便命公车令鞠羡担任本郡太守,以聚集兵马,讨伐王弥。然而鞠羡与王弥见了几仗,连战连败,最终自己也变成了刀下亡魂。

    鞠羡在东莱郡内还是很有威望的,故此在他死后,郡民便即拥戴其子鞠彭为守,以抗拒王弥及其后的曹嶷。

    在原本历史上,曹嶷曾与鞠彭鏖战数年,曹嶷之势虽大,东莱郡民却都肯为鞠彭死战,导致曹嶷迟迟不能得手。

    只是鞠彭本人缺乏久守的信心,最终叹息道:“如今天下大乱,强者为雄。曹嶷亦我乡里人士,为天所佑,或可依存,则我既为民主,又何必与之力争,使百姓肝脑涂地呢!我只要离开,自然兵祸可息。”否决了所有的御曹之策,和乡人数千家乘舟浮海,跑到辽东去依附崔毖了——曹嶷就此而定东莱郡。

    可是等鞠彭抵达辽东的时候,崔毖已败,鞠彭也就顺理成章地归从了慕容廆,担任参军。二十年后,前燕王慕容皝攻克广固,奄有青州,便任命鞠彭之子鞠殷为东莱太守——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可是在这条时间线上,曹嶷和鞠彭虽然已经较量了好几年,这位鞠太守的神经终究还并没有被长期战乱所扯断——若依历史惯性,也还能再绷两年——突然间闻报曹军仓惶退去,一打听,原来是苏峻率部北上,不胜之喜,急忙请宾客郑林到密乡去联络。

    郑林是北海高密人,乃汉末大儒郑玄的后裔,幼通经史,名高一州。他是因逢战乱而跑去东莱避难,暂且依附于鞠羡的。在原本历史上,据说曹嶷打鞠彭,郑林不看做是晋戎相争,只当同乡打同乡,所以还居间调解来着。后来他跟随鞠彭远避辽东,不肯出仕,躬耕于野,隐居而终。

    所以这回鞠彭请郑林来联络苏峻,就是因为郑林名高之故,加上老家又在密县,道路比较熟稔。苏峻自然也不敢轻慢,恭请郑林上座,自己反倒侧向而陪。谁想郑林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卿与曹嶷,彼此同乡,何必要刀兵相见呢?”

    苏峻闻言,不禁一愣……他心说不是鞠彭派你来的么?本以为鞠彭是要与我合攻曹嶷,或者想迎我返乡,助守东莱,可怎么你郑先生一副要为两家解斗的口吻啊?略微转头,瞥一眼报事的小卒,心说是不是你小子听不懂俺们青州话,误把“曹将军”给听成了“鞠太守”了?

    再一琢磨,不能啊,这小卒见识短浅,我都没跟他们提起过东莱太守姓鞠,又怎么可能听岔喽?

    转过头来,恭恭敬敬地朝郑林一拱手:“先生此言,学生不解……我与曹嶷固为同乡,难道与鞠太守便非同乡么?闻曹嶷与鞠太守相争经年,为何又不顾同乡之情了?”

    郑林轻轻叹了口气,回答道:“我亦曾居中斡旋,鞠守确有退让之意,然而……曹将军坚要东莱服命,而郡人多不肯从,因此难以罢兵。天幸卿来,曹军退避,不妨趁此时机,三家约和,各保疆界,不起龃龉,则百姓可免于兵燹之祸,安乐而居,岂不是好?”

    苏峻皱眉问道:“东莱郡人何以不肯追从曹嶷?”

    郑林怫然不悦道:“卿也是东莱人,离乡不过年许,岂有不知之理啊?昔王弥倡乱,蹂躏青、徐,东莱因其破家者十之五六,而曹嶷本从王弥……”顿了一顿,又说:“然而乡人见识短浅,但念旧恨,不识明哲保身之谋。想曹嶷终是东莱人,昔从王弥,为不得已,今王弥已死,彼既自立,岂有不愿统治本郡之理啊?但俯首臣从,必不肯屠戮乡里,何必操戈而必逐之?”

    苏峻笑笑:“先生所言差矣。若曹嶷仍从晋室,自有青州刺史之命,即乡人不愿相从,难道还敢抗拒王化么?然而如今他又复从胡虏,非独寇仇,且为敌国,凡为晋人,谁肯甘愿臣从?”

    郑林摆摆手:“不必说晋戎——曹嶷虽屈从于胡,本身还是晋人,血缘不可更替。若得其镇守青州,总比平阳别遣胡人来要好。倘若东莱坚持不肯从命,或胡刘,或羯石,将更遣兵将来助,到时候曹嶷即便想要保全一郡,恐亦不可得了。”

    苏峻闻言,双眉不禁一竖,说:“先生所言,也有道理。然而——苏某见在!有我在此,手握万军,必不使胡寇、羯贼踏入东莱半步!”

    郑林摇摇头:“何必如此,徒伤士卒,且使垄亩俱化焦土,村落成为丘墟……”他眼望苏峻,态度诚恳地说道:“但卿肯听我言,可写一封书信与曹嶷,我赍之以向广固,必定能够说得曹嶷退兵。卿既得城阳,也可使曹嶷命卿为城阳郡守,从而东莱、北海、城阳三郡皆可保安,百姓将咸感诸位之德,岂不是好?”

    苏峻听到这里,心里一直按捺着的火头不禁“噌”地就蹿起来了。

    其实打郑林才一开口,苏峻心里就很不爽。他跟郑林也算是旧识了,昔在掖县乡下,建坞堡、聚乡民,自称县令的时候,当然免不了要跟太守鞠彭打交道,郑林依附鞠彭而居,被待为上宾,来来往往的,两人有所接触。郑林乃一州大儒,苏峻是乡下孝廉,每次见面都毕恭毕敬的,如执弟子之礼,所以这回一听说郑林来了,他才赶紧延入帐中,请至上座。

    可是正所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既然我苏子高这么有礼貌,你郑先生也理当谦逊一些吧,结果郑林上来就称呼苏峻为“卿”……苏峻心说你即便不唤声“苏君”或者“将军”,叫我的表字也可,怎敢坦然“卿”来“卿”去啊?我如今贵为五品辅威将军,你还是一白身,岂可如此无礼?

    当下强按心中不快,仍然笑语以对郑林,可是郑林接下来说的那叫什么话?“不必说晋戎”?还要我跟曹嶷约和退兵?甚至于,想曹嶷这个伪青州牧来封我城阳郡守?!老先生你心里可有丝毫的尊王之义、华夷之别哪?!

    苏峻是前年冬季离开的东莱,南下投了徐州,随即跟从谢风抵达河南战场,参与了多场恶仗,然后去岁秋后,又再率兵返回徐州,屯扎于公来山——算起来,他在裴该麾下,徐州军中,呆了还不到一年。

    可是时间虽然不久,徐州军中大宣传运动,苏子高也是逃不了的,尤其他这种中层军官,更是裴该洗脑的重中之重。要说对于裴该的华夷理论,煽动无知百姓最见成效,对于已经形成了一定世界观的士人阶层,效果就要略差一些。然而苏峻身处军队这个大熔炉里,上有重锤、下有铁砧,反复锤炼之下,裴该那一套也早就已经深入骨髓,与本身旧有的理念融合为一啦。

    裴该的华夷论,就苏子高的总结,可以归纳为以下三点:

    一,中国有服章之美,有礼仪之大,只要秩序井然,上位者遵从圣人之教,自可使天下太平、生民乐业,本该是天底下最强盛的国族。只可惜人多私欲,乃至纷乱,中国既衰,夷狄始扰。不是夷狄有多强,只是趁中国之弊,才能暂兴。

    二,夷狄若不用中国之政,则天下必将永久纷乱,士民将难以安居;夷狄若用中国之政,始可目之为中国人。然而夷狄肯主动地尽弃旧俗,用中国之政吗?人皆自爱其亲,进而爱其乡,爱其族,则夷狄自然偏爱其种,不肯轻易更化。是以中国之政,当使中国人导之,教化夷狄,而不能使夷狄占居中国而自我革命——后者不但事倍而功半,抑且多数不成。

    三,中国之化夷狄,夷狄可入中国;夷狄先入中国,中国反为之变。故此须警惕“以夷变夏”,夷狄假中国之名而行夷狄之政。今中国富而夷狄贫,中国高而夷狄卑,则譬如富家赈济贫困,以振兴乡里,假以时日,富者不失其财,贫者亦可保安;而若贫家抢掠富家,则富者变贫,贫者亦不可久据其财——因有更贫者将掳掠之——乃至一乡皆败。

    (当然了,最后的贫富理论,是苏峻基于本身立场而做的理解和总结,裴该当然不会说那种屁话。)

    所以基于这种理念,郑林进帐后的几乎每一句话,都使得苏峻极度不爽。当下不禁冷笑一声,问郑林道:“先生此来,就是欲为我与曹嶷斡旋的么?难道是鞠守之命?”

    郑林确实轻看了苏峻,还当他是当年掖县的小土豪,虽然老爹做过两千石,自身也举过孝廉,苏家终究不算正牌世家,故此才会“卿”来“卿”去,而且不怎么注意苏峻表情的变化。他当即喟叹一声:“鞠守本有此意,奈何为郡人所挟,不能行我所献上策。今奉命来,本为与卿联络,请卿代守东莱……”说着话,就从怀中抽出一封信来,单手递给苏峻。

    苏峻双手接过,展开来一目十行,不禁发笑。原来鞠彭的意思,是我为守东莱,日夕殚精竭虑,实在扛不下去啦,既然苏将军率师北伐,你又是东莱本地人,不如你来代我做东莱太守吧。郡人为御曹嶷,必肯奉你为主,我可以就此息肩,自求躬耕于乡里……

    他还在读信呢,旁边儿郑林又催促道:“若卿欲守东莱,切勿为郡人所挟,再与曹嶷相争啊,我……”

    苏峻合上信,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郑林的话,说:“郑先生,我若奄有城阳、东莱,必将率貔虎之师,直驱广固,灭曹嶷而朝食!先生想我与曹嶷言和,恐怕太过异想天开了吧。”

    郑林不禁愕然,心说我劝了半天,敢情都是白说啊。当即正色道:“卿切勿为一己之私,妄动刀兵,导致生民涂炭……”

    苏峻愤然道:“我为国家伐胡,何谓一己之私?!”

    郑林辩解说:“曹嶷并非胡种……”

    “虽非胡种,今却降胡!”

    郑林道:“我观曹嶷之行,居安百姓,不事杀戮,且用中国之政,即虽降胡,亦国人也。即平阳刘氏,虽有叛逆之污,终究也用中国之政,不可全然目之为狄……”

    苏峻心说这就是大都督所谓要警惕的“以夷变夏”吧?当即反驳道:“孰谓平阳用中国之政?刘粲见为相国,同时冠大单于之号,请教先生,自三代以来,乃至秦、汉、魏、晋,中国何曾有此官职?胡便是胡,狄就是狄,晋人若从胡寇,即等若于胡,即便口宣圣人之言,假教化为名,终是诳语!”

    不等郑林接话,苏峻继续一口气说下去:“譬如族中有子弟从贼者,难道不该将其自宗谱中除名,而仍目为亲眷,允其死葬祖茔么?世间焉有此理啊?!此前曹嶷归晋,我便携乡人南下徐方以避之,不肯同室操戈,而今他又降胡,如此反复小人,先生还望他能够保障乡梓不成么?彼既降胡,便为寇仇,有仇不报,胡谓君子!”

    郑林忙道:“曹嶷本为晋臣,虽然降胡,料是不得已……”

    苏峻撇嘴道:“那先生就请先往广固,游说曹嶷重归晋室吧……”随即斜睨郑林一眼,冷笑道:“先生一州之大儒,不想竟如此颟顸,不知圣人所谓‘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之语,竟然还为平阳诸刘粉饰……”

    郑林不悦道:“圣人之言,本非卿所理会之意,乃是说……”

    苏峻根本就不想听,直截了当地斥责道:“譬若族中子弟从贼,我等将操戈而逐之,先生却为之缓颊,云其不得已——再如何不得已,人也不可轻弃父母之邦,而归之于夷狄蛮荒也!《春秋》‘遵王’之义,难道先生忘怀了么?先生不过欲保自身安居而已,却假仁义之名,反以东莱郡人御戎之举为愚——先生不愚,先生唯以一己之私,而忘国家之仇,曲圣人之教,所谓‘数典忘祖’,所言者岂非正是先生?!”

    你当然不蠢,你只是纯粹的坏而已!

第二十一章、死相

    郑林幼承庭训,一肚子的六经,当然不会辩不过苏峻,可是苏子高也知道这一点,压根儿就不肯让郑林引经据典,反诘自己。几句话说完,当即站起身来,喝令送客。

    郑林精神恍惚地出得帐来,不禁仰天长叹道:“坏天下者,便是此等佞人也,妄言圣人之教,实谋自家之私。可怜东莱百姓,兵燹之祸,终不能绝。”可是他也没法可想,又不能真跟苏峻说的那样,“先往广固,游说曹嶷重归晋室”……曹嶷要肯听自己的,战事还至于一直延绵到今日吗?

    他本来以为,曹嶷是个纯粹的土匪,下愚不可与言,鞠彭倒是肯听自己的,只可惜为东莱郡人所挟持,坚决不肯降曹;苏峻既为士人,又向来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应该能够轻易说服吧——只要苏峻愿意就此罢兵,自己就有理由再去广固游说了。只可惜,苏子高如今名爵高了——据说就连董文博新编《姓氏志》,竟然都把东莱掖县的苏氏也扯入世家门墙,正好列第一百名——私心也重了,对于自己的金玉良言是完全听不进去啊……

    无奈之下,只得离开密乡,启程返归东莱。

    可是郑林并不打算去广固游说曹嶷,苏峻一转过脸,却不禁担心起此事来——万一曹嶷听了老头儿的话,真的改悔归晋了,那可怎么好啊?朝廷肯定还让他当青州刺史啊——不命之以青州,料他不肯降——那我才拿下的城阳郡,难道要拱手奉还不成吗?而且以鞠彭的秉性,说不定就趁机说服郡人,迎曹军进入东莱呢,则我要到猴年马月才能打回老家去?

    如今的形势,分明对曹嶷不利,那反复小人,未必就没有归晋之心,只是从前背叛过一回了,裴公肯定不信他。但裴公已归天子于洛,朝中未必就没有什么糊涂人,为拒石勒,会想到放曹嶷一马……郑先生是大儒,名声不仅仅青州响亮,也肯定能够影响到中原地区,有他居中奔走斡旋,曹嶷会不会有归晋的可能性呢?

    不成,不能让曹嶷归晋!

    当即唤来亲信,附耳密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亲信受命而去,骑快马追上了郑林,说我家将军方才一时激奋,对先生不恭,还请先生不要太过放在心上,今特奉上祖道之钱三百……

    郑林昂首傲然道:“既不从我良言,又何必愧疚?钱便不需了。”可是他才刚一转身,几名兵卒就猛扑了上去,将郑林及其几名从人绳捆索绑,然后系上大石头,给沉入了胶水之中……

    回来向苏峻禀报,苏峻一听啥,你们把他沉了胶水?胶水在密乡东面,这么说他是打算回东莱去,不是要去广固游说曹嶷的……罢了,管他回哪儿呢,沉就沉了吧!随即愤然道:“彼之所言,汝等方才也听到了?”

    几名亲信说是,我们在帐内、帐外,尽皆听闻。

    苏峻就问:“则此等人,混淆华夷之辨,要我与曹嶷约盟,汝等说,当杀不当杀?”

    众人都道:“此人枉读圣贤之书,见识远不如将军,且有违大都督之教——自然当杀!”

    苏峻先是点头,随即面色一变,嘱咐道:“然他终是青州大儒,惯会煽惑人心,适才之言,即便宣之于外,人亦未必肯信,反说我等污蔑于他。故此虽然当杀,汝等不可外泄此事,只当他归途中遇难可也。”

    众皆躬身领命。

    解决了郑林之后,苏峻手捏着鞠彭的来信,在帐内徘徊良久,又开始头疼了——我当何去何从啊?

    鞠彭把东莱郡那么大一块肥肉拱手送到面前,天予不取,必受其咎。倘若我能够回到故乡,以东莱人对曹嶷的憎恶,相信旬日间便可招得数万大军!这些部队一心守护乡梓,未必能跟我跑多远,但若说去打广固,必然跟从。则有了这支兵马,我大可横行青州,即便一两年内把曹嶷给彻底灭了,都不再是空想啦。

    可是我若前往东莱,就把后路给对方腾出来了,屯驻在平寿、营陵之间的曹军可以大踏步南下,把城阳郡再夺回去。我虽失城阳,却得东莱,本来也不算蚀本,然而城阳若失,曹军乃可进取东海、琅琊……就凭郗鉴手下那三千人,以及卞使君寥寥无几的郡兵,肯定拦不住啊。

    徐州丢几个县是小事,若是连失大郡,我又该怎么向大都督交代呢?大都督派我东来,本不为夺青州,而是要我守护徐方,结果我自己去拿下了东莱郡,却把徐州给丢了大半,怎么算也不可能将功折罪啊!

    即便不考虑大都督的雷霆之怒——终究距离太远,我还有挽回局势的可能——我军主力那些徐州老兵,必会因此而怨恨于我。东莱兵再悍勇,再跟曹嶷有仇,再是同乡,终究新得,且未加训练,拿这样两万个兵来,我也不肯交换两千徐州老兵哪!

    且若城阳乃至东海、琅琊有失,我据东莱,那也是孤悬在外,缺乏策应,形势未必就能比河北的邵续为好。到时候真能有力量进攻广固吗?不会跟鞠彭似的,反倒被曹嶷压着打吧?

    可是……如此良机若然错失,谁知道鞠彭会不会改主意,将来不肯把东莱再给我了呢?东莱人见我率兵临近,却又不敢入郡,会不会埋怨我呢?我可该怎么办才好啊……

    先不提苏峻踌躇,且说温峤奉刘琨之命南下,先到厌次去说得邵续反正,继而南下东莞,面会郗鉴——他没去找苏峻,纯属瞧不起那一介武夫——然后折向西方,先后拜会了徐龛、桓宣等人,并在他们遣军护送下,顺利抵达了洛阳。

    在洛阳先觐见天子,再与祖逖、荀组、梁芬等当权者恳谈。祖逖表示,刘司空若能与段部鲜卑合兵,南下攻打冀州,朝廷自然乐见其成,然而——这个时机选择得不大好,去岁河南歉收,兖、豫也只是平年而已,再加上修缮洛阳和大驾东归等事,物资损耗很大,实在难以派发大军策应——“等闲数千人,不过试挠羯奴之背,使之不敢全力以拒刘司空而已……”

    不过徐州方面粮秣充足,虽说裴该把主力全都拉到关中去了,据闻苏峻在公来山上又重新召聚了近万之众,则——“若苏子高肯发兵北上,攻打曹嶷,则厌次无后顾之忧,或可与卿等相呼应。”

    温峤请求说:“如此,还望朝廷下诏,命苏子高率师北上。”

    祖逖点点头,说这个当然可以,只是——“裴公留台长安,苏某为其所命,若裴公首肯,苏子高必不敢违命也。”言下之意,光朝廷下旨还不够,苏峻可以找出各种理由来搪塞,除非裴该也同时给他下命令。

    不说乱世了,即便太平时节,亦有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讲法,苏峻在东莞,距离洛阳很远,则其因应具体情况,拖延乃至于违抗朝廷的命令,也算不上什么大罪——只要你别阳奉阴为,老老实实编点儿理由出来,遣人来洛阳打官司就成。故而对此,祖逖、荀组等都莫可奈何,才建议温峤再往长安一行。

    温太真长叹了一口气,心说我就是跑腿的命啊,上回从晋阳出来,一口气跑去了江左,这回从蓟城出发,目的地又远在关中——差不多要把天下打个对穿哪。

    可是为了自家姨丈的事业,温峤也无可抱怨,只得辞别了祖逖等人,驾车入关。进长安城之时,他向守卒打听,这个辰光,大司马可能身在何处啊?

    守卒指点道:“当在府内办公。”

    裴该原本上班的地点是长安小城里的尚书省,于荀氏待产之际搬回了自家府邸。他后来一琢磨,虽名留台,其实幕府,我不应该再回到小城去——长安既然升格为西京,则小城内的殿堂就是行宫啊,人臣往居,大不宜也。而且更重要的,是太不方便了……

    于是扩建大司马府,形成前署后居的格局,而把长安小城彻底空出来,只命人日夕修缮、打扫,以备天子驾临——当然啦,裴该是不希望司马邺真回来的。

    理论上若天下太平,天子自可西狩,暂居别京;但如今天下方乱,你又才刚返回洛阳不久,那还回长安来干嘛?除非是被人给打得二度逃难……

    温峤听了指点,便即直奔大司马府,投刺谒见。裴该请他进来,恳谈一番,问问刘琨的现况,也仔细探询幽、冀两州的局势。等温峤提起出兵策应之事,裴该当即首肯,说我这就行文东莞,命令苏峻北上——未必能够一直杀到黄河岸边,但暂时牵绊曹嶷,应该不难。

    温太真得到了裴该的承诺,不胜之喜,连连致谢,然后告辞退出。可是他出了门,才刚登上马车,忽听有人招呼道:“温君慢行!”

    温峤回过头去一瞧,只见府内匆匆奔出一人来,倒是认得——刚才在裴该面前自报过姓名——乃是大司马参军胡焱胡子琰。温峤赶紧回身行礼:“胡君唤我,不知何事啊?”

    胡焱气喘吁吁地道:“非我唤君,乃裴公召君入内复见。”

    温峤不禁疑惑,心说这是出什么事儿了?我在裴公面前,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裴公各种质询,我也都逐一给了解答,为什么这么着急又要叫我回去?天都这般时候了,我也不可能才出大司马府,就直接驶离长安城啊,有什么急事不能等到明天,非要命胡参军追出来叫我?

    但他当然不敢拒绝,只得重整衣冠,跟随胡焱再入大司马府。路上试问,你知不知道大司马急着叫我,究竟为了何事啊?胡焱很明显犹豫了一下,然后才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说道:“君才下堂,郭祭酒便至……”

    温峤不禁一皱眉头,忙问:“郭祭酒何人?”

    “祭酒”的本意,乃是古代飨宴时主祭的长者,后来引申为“主管”之意。汉有博士祭酒,晋代沿用;新莽时设师友祭酒,晋官所无;此外曹操设军师祭酒,初以郭嘉任之,作为首席幕僚,后世亦多沿用。

    就理论上来说,裴该既开幕府,当然也可以设军师祭酒一职,但温峤此前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则这位“郭祭酒”究竟是何方神圣啊,料必为裴公心腹重臣也——我来前功课也做得很足了,还打算裴公万一不允苏峻北伐,我好走走他亲信的门路,帮忙劝说,怎么就没有什么“郭祭酒”的印象呢?

    胡焱听问,微微一愣,随即笑道:“非真祭酒也,乃裴公亲信记室郭景纯,因其总掌文书,无事不涉,故府中有此尊称而已。”

    温峤点点头,心说原来是郭璞啊……这人我听说过,本是裴公同乡,曾仕江左,深得琅琊王信重(当然这只是传言而已),后随刘隗来到长安,裴公见而挽留,命为记室。于是便问:“郭景纯来,与我何所关联?”也是我刚才多嘴问了一句,把你的话头给打断了,你请继续说下去吧,为什么郭璞到来,裴公就又急着召唤我呢?

    胡焱正想解说,抬头一瞧,已至堂前,于是轻轻摆手:“君且入谒,自知分晓。”

    温峤心中疑惑,且多少有点儿忐忑,急忙在门吏通传后,拱手再入堂中。略一抬眼,果然见裴该身旁多了一人,是此前面谒时没有见过的,长身玉面,风仪极佳,想必就是郭璞郭景纯了。

    温峤趋前行礼,裴该请他坐下,然后转过头去问郭璞:“如何?”

    自打温太真进来,郭璞的双眼就眨也不眨地,始终盯着他看,倒瞧得温峤浑身不自在,有若芒刺在背。等到裴该询问,郭璞这才移开视线,朝裴该微微一揖:“臣适才所见,并无差错。”

    裴该貌似吃了一惊,于是转向温峤,向他介绍说:“此吾记室郭景纯是也。”温峤赶紧躬身行礼。

    实话说温峤年仅十七岁便即出仕,旋因弹劾名士庾敳而声名大噪,如今为司空府参军,领建威将军、督护前锋军事,名位远非郭景纯可比。但谁叫裴该用事,而郭璞是他的亲信呢?正在裴该面前,温太真又岂敢倨傲以待郭景纯?

    行礼过后,他便转向裴该,问:“裴公唤峤归来,不知何事?”裴该也不回答,却以目示意郭璞,那意思——你来说吧。郭璞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随即望着温峤,一字一顿地说道:“君前方下堂,我自侧而入,遥遥望见,不禁嗒然——君之面上,已现死相,惜乎不自知也!”

第二十二章、观星

    裴该前世读史的时候,就深觉刘越石不如祖士稚远矣。一是政治才能,刘琨“善于怀抚,而短于控御”,不象祖逖,仅率千家北渡,就能把兖、豫间一盘散沙的局面重新整合起来,挥师直入河南;二是军事才能,刘琨居形胜之地,又有拓跋鲜卑为外援,却多年不能真正威胁到平阳政权,最后还让石勒瞬间就给打垮了,何如祖逖,能跟已然占据并、冀、幽三州的石勒杀得难解难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刘琨虽负忠荩之名,其实行事跟王浚没太大区别——若非刘、王相争,互相拆台,北方的局势还不至于彻底糜烂吧。

    因而在裴该感觉,刘越石也就一温和版的索綝,或者多给鞠允俩胆……后世祖、刘并称,实在是太委屈了祖士稚啦。

    况且自从穿越以来,北伐而摇动天下大势的前后,裴该就曾经通过多种渠道,提醒刘琨要警惕石勒,唯恐其重蹈故辙——他即便比不上祖逖,终究非索、鞠等辈,还是值得挽救的,而且并州那位置多重要啊,若再落入石勒之手,局势将对己方大为不利。

    谁想刘琨就偏偏被对王浚的仇恨给蒙住了眼,把他裴文约的话全当做耳旁风,结果还是凄凄惶惶,放弃并州,逃到蓟城去了……

    裴该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刘琨“祸害”了并州还不算完,他还会再“祸害”幽州一回,使得石勒继续坐大。

    在原本的历史上,刘琨与段匹磾约为兄弟,共谋攻打冀州,但因为段末柸的阻挠未能成事。旋即段疾陆眷去世,引发段部内乱,刘琨之子刘群为段末柸所俘,命其写信劝说刘琨投降。段匹磾探知此事后,便将刘琨下狱,其部将图谋劫狱,反倒加速了刘琨的死亡……

    当然啦,这其中还有王敦插了一脚,也不知道基于何种理由——大概是妒嫉吧——王敦写信劝段匹磾除去刘琨。据说刘琨听说王敦派人过来,就对儿子刘遵说:“处仲使来而不我告,是杀我也……”

    最终段匹磾号称得天子(司马睿)旨,将刘琨父子叔侄五人一同缢杀了。刘琨之死,导致幽州人心大乱,其部半投段末柸,半归石勒,段匹磾因而势蹙,终为石勒所败。就此引发连锁反应,厌次也不能久守,邵续、段文鸯先后被俘……

    裴该很想阻止这一场悲剧的发生,但可惜他小蝴蝶翅膀还扇不到那么远——此前连晋阳都影响不了,遑论蓟城?只是有些事情,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必须得再找机会提醒刘琨,千万别搅进段氏的内部纷争里去——听不听由他,我若不说,必为一生之憾啊!

    此番温峤来谒,其实还没进长安城呢,便有来自洛阳的密报到送了裴该案前。裴该心说这是个好机会啊,我可以通过温峤提醒刘琨哪。

    然而转念一想,这话又不好明说,不跟从前似的,可以假借自己熟悉和了解石勒之为人,笼而统之地奉劝刘琨当心那羯奴。理论上刘琨遇害,源于段氏内乱,而段疾陆眷若不死,段氏未必会内乱,那么——我怎么可能预知段疾陆眷将死呢?我能掐会算吗?

    再一琢磨,这能掐会算么……我身边不正好就有一个么?何不借郭璞之口,来警告温峤?至于郭景纯因此会怎么看待自己的“特异功能”,江湖骗子么,大家心照可也。

    于是才演了这么一场戏,在接见温峤的时候,特意先让郭璞避出去,然后假装跟温峤前后脚,一出一进,远远一望,上堂来就对裴该说:“适才出外之人是谁?我见他面有死相,恐怕寿不久矣!”

    裴该假装大惊,赶紧命胡焱去把温峤唤回来,让郭璞再仔细观瞧。郭景纯装模作样又相了相,说我看得没错——即对温太真说:“君之面上,已现死相,惜乎不自知也!”

    温峤闻言,不禁吃惊,可是又不大信,就问郭璞:“郭君善相么?”裴该在旁边儿给郭璞背书,说:“景纯非止文章魁首,且明阴阳术数,善能观风望气,我府中无人不知……”

    这事儿倒是真的,郭璞既然会看相,自然不会在同僚间藏私,而且他自知出身寒微,也无寸功,希望靠着这门本事可以抬高身价,使同僚不至于轻视自己。若非十言九中——在裴该看来,七分是靠着敏锐的观察力和含混的江湖骗子口儿,剩下三成,则连他都难察端倪——即便裴该再怎么重用,众人也肯定当他倖进小人,不会那么尊敬他,还称呼他为“郭祭酒”。

    故此裴该这么一说,旁边儿胡焱等人莫不颔首,都说:“此言是实,郭君实能断人休咎,温君慎勿当是戏言。”

    温峤这才怕了,赶紧拱手问郭璞:“君是如何看得,我将死于何时、何处?可有禳避之法么?”

    郭璞装模作样,把手拢在袖中,颤抖片刻——应该是在掐算——然后转过头来对裴该说:“此前明公使臣观星望气,以察天下大势……”他这话一出口,胡焱等人皆惊,心说原来郭景纯还有这等本事,不仅仅能相人,还能观星啊……怪不得裴公重用他,这简直是新莽国师刘歆一般的高人哪!

    裴该雅不愿在部下面前表现得自己有多迷信,但没办法,为了说服温峤,让他去提醒刘琨,只能暂且“自甘堕落”了……心中无奈而叹,表情因此更显凝重。

    郭璞继续说下去:“因见大星陨于东北,知一二年间,朝廷将损一重将——或应于辽西公(段疾陆眷)乎?今见温君面现死相,乃有所联系、揣测,姑妄言之,若有不应,明公勿怪。”

    裴该赶紧说:“卿可明言,我不怪罪。”

    于是郭璞就说了:“辽西公年事已高,将不久于人世,则若辽西公殁,段部或将大乱……”转过头去问温峤:“君熟辽西之事,若辽西公有不讳,世继为谁,可能安守基业啊?”

    温峤黯然道:“辽西公诸子并皆夭折,今唯一幼子,尚未成年……”

    郭璞说那就对了——“辽西公叔父涉复辰尚在,诸弟匹磾、文鸯、叔军等并壮,且尚有末柸、段牙等从弟,各典重兵。似此,焉有不乱之理?我料段匹磾、末柸必相攻伐……”段匹磾、段末柸不和睦,相隔万里,郭璞当然不清楚,估计整个长安城中,也就裴该知晓此事;但温峤对此自然是了解的,闻言乃不质疑,只是聆听不语。

    “……大司空在蓟,若相助发兵,必有折损——或温君当殁于是役也。”

    其实温峤未必会死于段氏之乱,两段再怎么打生打死,逮着晋朝官吏还都是恭恭敬敬供起来的——所以段末柸擒得刘群亦不杀。而且在原本历史上,温太真当时正奉命前往建康,谒见晋元帝司马睿,就此逃过了一劫,同为刘琨姨甥的卢谌和内侄崔悦则逃奔段末柸去了,一个都没死。

    然而历史改变了,未必还这么巧,温峤恰好出使在外,况且你要不先吓吓温太真,把他给唬住了,他未必会回去相劝刘越石啊。

    且说温峤听了郭璞的预言,不禁茫然,愣了少顷,便问:“辽西公果然将逝么?”郭璞回答道:“天象如此,或别有高人能够禳避,为辽西公改命,亦未可知。”意思是:我所言乃是天意,信不信由你……万一不准,那是别有缘由,跟我无关。

    温峤又愣了一会儿,拱手问道:“如郭君所言,我亦命不久矣……未知可有禳避之法么?”

    郭璞轻轻摇头,却不回答。

    这时候就该轮到裴该发话了,当即态度诚恳地对温峤说:“太真,我不识观相、望星,但以常理推论,辽西公年事既高,寿将不永,大有可能。则其殁,段部七成必乱,匹磾、末柸必相征伐,也在情理之中……”

    温峤颔首,表示赞同。

    “段部自家事,刘司空实不当涉足其中,而若相助段匹磾,战阵之上,难保万全,非独太真也——不杀胡而死,反死于乱,岂不可惜?太真若求自保,可即留长安,不必返归蓟城;若爱刘司空,还当归蓟谏阻为是。想来若刘司空不涉于乱,太真亦自可保安。”

    裴该担心温峤一害怕,那我不回蓟城去好了,所以先拿话头堵他——死的可不一定光你一个啊,你要敢留下来,那就是唯求自保,是为臣不忠,为甥不孝!这种污名你担得起么?!

    其实不用裴该堵,温峤毕生事业都寄托在姨丈刘琨身上——他当然不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即便没了刘琨,他老先生仍能在东晋官至骠骑将军,青史留名——既然听郭璞预言段疾陆眷一两年内就会死,怎可能不赶紧跑回蓟城去提醒和规劝刘琨啊。

    裴公所言有理,他们段家自己的事儿,打生打死,其实跟我等晋人无干,真若插足进去,必有损伤,那势必影响到恢复大业啊——石勒就在南面虎视眈眈,岂肯放过这个大好时机?刘琨最佳的选择,其实是两不相帮,自率晋军护守南境,以御石勒,等你们段家先打出个结果来再说。

    关键温太真也有点儿先入为主,以为郭璞真是料算无虚,而裴该擅观天下大势——此前他就说石勒将会壮大,不但王浚,就连刘琨都扛不了多久,自己还曾经暗笑,结果不都应验了么?如今相隔万里,无论郭景纯,还是裴大司马,对于蓟城和辽西之事都洞若观火,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前者是真的能掐会算啊,后者是真的目光如炬啊。则二人之言,岂可不听?

    因而温峤面容一肃,便朝裴该拱手:“峤非圣贤,然亦不敢独善其身,自当急归,奉劝大司空警惕将来之事。还望裴公速命苏将军北伐,以攻曹嶷,则厌次邵将军无后顾之忧,乃可牵绊羯奴。否则若辽西有变,羯奴趁机北上,诚恐幽州也非国家所有也!”

    裴该连连点头,然后一指郭璞:“还劳景纯大笔,这便行文命苏峻北伐青州。”

    温峤匆匆告辞而去,胡焱等人见他走了,便一起将目光投向郭璞,小心翼翼地问道:“天象果然说东北将殒重臣,是应在辽西公身上么?”郭璞望一眼裴该,裴该面色一沉,对众人道:“适才景纯不敢放言,其实……恐是应在刘越石身上!”

    众皆大惊,就听裴该又说:“段疾陆眷不死还则罢了,彼若死,幽州必乱,刘越石将难保安,羯奴因此乃有望鲸吞东北——卿等且善作,毋稍懈怠,我等将来的大敌,必为羯奴无疑!”

    裴该使郭璞作文,下令给徐州刺史卞壸,命苏峻即刻率部北伐青州。

    裴文约本是都督中外军事,理论上除各州郡守城之卒外,皆可调遣;而苏峻本身挂着辅威将军的头衔,所率外军,只是名义上受徐州刺史节制而已,则此令实可绕过卞望之,而直发苏子高。裴该之所以这么做,是表示对卞壸的尊重,也有东方之事,尽委卞君之意。

    至于洛阳的朝旨,就没这么讲究了,直接送去了公来山上。

    但当朝旨抵达之时,苏峻已然发兵东进了;等裴该的令旨到了开阳,卞壸也已得闻苏峻尽得城阳,屯兵密乡。卞望之一方面将裴该之令转递苏峻,同时还附上一份公文,说明徐方粮秣不足,以后料难供奉,允许苏峻在城阳郡内自行征收。

    快马前至密乡的时候,苏峻已然离去——他到哪里去了呢?原来直行西南,在汶水西面的斟亭一带建造营垒,与曹军相隔仅二三十里,遥遥相峙。

    苏峻最终还是不敢遽入东莱——怕被人抄了他的后路啊——于是遣人前去联络鞠彭,请其率兵来会,共破曹军。同时苏峻还送信去厌次,通报说我已北上,牵制住了曹嶷军队的主力,君等不趁此际渡河而南,更待何时啊?

    鞠彭接到苏峻的来信,不禁疑惑,就问来人,说我请郑林先生带信给苏将军,他接到了吧?那么郑先生为什么不肯回来呢?送信人回复说,郑先生早就已经离开了密乡,启程东返——怎么他还没回东莱么?语气至诚,不似做伪。

    因为苏峻之害郑林,军中亦隐秘此事,这个使者是真不知道……

第二十三章、增兵减灶

    鞠彭不见郑林归来,不禁担心,郑先生不会是在途中出什么事儿了吧?

    现而今兵荒马乱的,各处盗匪纵横,我早就说路上不安全,要派兵护送,郑先生偏偏不听。郑先生说了,青州岂有不识我之人啊?此去在东莱境内,自可无忧,然后进入北海,乃是我乡梓所在,即便盗匪,也不敢妄以兵戈相向吧,何必遣兵护送?我本一处士也,如今只为平息干戈,保护百姓,这才肯为府尊一行,若以兵卒相护,反倒丧失了中立的立场……

    鞠彭心说郑先生也太托大了,不见得乡野愚民就都认得你啊,即便听说过你的名字,人要上来二话不说便即动手,又该怎么办哪?一面急遣人于路去探寻郑林的踪迹,一面请徐州来使带信回去,说我护守东莱,不可逾境出郡——还是苏将军你赶紧北上为好,我必扫榻相迎。

    鞠彭不肯率兵来合,本在苏峻意料之中,但他接到回信后,仍然在心里把这位鞠太守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好在厌次的邵续、段文鸯并非鞠彭那路怯懦货,得信大喜。他们料算石勒既已退去,重整旗鼓,再伐厌次,怎么着也得准备个一俩月,咱们还有时间。于是邵续便遣其侄邵存与段文鸯合兵南渡,首先将曹嶷沿河岸布设的二十多所屯堡逐一击破。

    消息报至广固,曹嶷大恐,急召诸将吏商议,大家伙儿都说,应当调回东线的兵马,固守广固及附近各县,做久守之势。曹嶷摇头道:“不可。今苏峻对面做垒,是畏我兵盛,不敢向前,然我若撤垒而退,彼必趁虚直进,若再与段文鸯合兵一处,即广固恐亦难久守也!既然苏峻不动,我当亲率余兵,以御北军,将之逐过黄河。”

    于是下令给前线的部队,要他们与苏峻继续对峙,不许轻易出战——“且待我摧破乐陵军,再挟得胜之势,一举而败苏峻。”

    于是营陵、平寿之间的曹军便即深沟高垒,固守不出。他们不动,对面的苏峻也不动,然而曹军前出哨探,却见徐州方面的旗帜日益增多,众将都说:此或卞壸遣军来援苏峻,亦或苏峻于城阳郡内新募兵马……可是照这个速度增加下去,倘若不停的话,估计最多一个月,对面就要比咱们人数还多啦!急报曹嶷,请求将军您赶紧击退乐陵兵,前来相助吧。

    其实苏峻是用的增兵减灶的惑敌之计——卞壸手头本来就没多少兵,怎可能再来增援?况且他连苏峻的粮秣物资都几乎断了,想苏峻近万兵马,靠着在城阳郡内自行征派,尚可勉强维持,后方即便有兵也不会再派过去啊,派过去吃光苏峻的存粮么?

    至于城阳郡内,苏峻确实下令征募新卒,但对于那些才刚扛上长矛的老百姓,或者从来有组织无纪律的坞堡壮丁,苏子高肯定是不放心的。他如今深受裴该的影响,相信一支军队光堆数量根本没用,百战精锐,一个可打十个未战之兵,经过训练的士卒,一个可打十个新募乃至裹胁之众。加上粮秣并不充足,他才不肯把那些新兵直接叫到前线来呢——你们先跟后面苦练三个月再说。

    苏峻只是命士卒削木做旗,然后每天多竖上这么几十杆,以迷惑对面的敌军。等到听说邵存、段文鸯南渡的消息,他又试探性地出击了几次,曹军只是严守营垒,坚不肯战。苏峻一瞧有门儿,此时不冒险,更待何时?!

    于是留下主力守备营垒,他自己率领着一千兵马,连夜启程,数百里急行,直奔东莱而去。

    过卢乡、当利的时候,百姓听闻苏将军回来了,莫不箪食壶浆,于路跪接。话说苏峻当年还在东莱的时候,虽然也有一定威望,但父老尚不至于如此热诚相待;只是时移事易,过去的地方小土豪、自命的县令,如今已是朝廷五品将军,那谁还敢不恭迎啊?况且若非苏峻北上,曹嶷还在猛攻东莱呢,则苏将军是我等救星也!

    前抵掖县,鞠彭倒是不背承诺,主动捧着太守的印信出城来迎。苏峻下马与鞠彭见礼,拉着对方的手,态度极其亲热,而对于郑林去向不明,也表现出了相当的关切和担忧。随即苏峻召集守城兵马,公开宣讲道:

    “曹嶷虽是本郡土著,却助纣为虐,党同王弥,肆虐乡里;且如今又朝秦暮楚,重附胡寇,为虎作伥,我故奉朝廷旨意(朝旨已经送到了他手中),大张天讨,以救本郡生民。

    “然而曹嶷仍据广固,其兵在营陵、平寿之间,未逢大败,今若止助守东莱,仍为困守之势,岂可长久啊?近闻乐陵邵将军已遣大军南渡,我等若前,与之夹击,则曹军必败,广固必破!如此,于东莱一郡才是长治久安之计!

    “卿等父兄,多为曹贼所害,家宅田地,多为曹贼所坏,难道只会谨守门户,不想出而复仇么?若有胆量,便随我出征,则杀一曹兵,可为父兄复仇,杀一曹将,可为乡里报怨,若得曹嶷首级,非止东莱,青州百姓俱感恩德。

    “有胆量的,便跟我走;无胆之人,且回家向祖茔而哭去吧!”

    众兵闻言,尽皆踊跃,有七成多都表态愿意追随。鞠彭在旁边听见,不禁慌了,说我原本不是这个意思啊,只想你来接印守郡,没说要往外打啊。苏峻笑道:“曹嶷不灭,东莱终不得安,即鞠君欲乐耕垄亩,岂可得乎?今印信我先接下,将兵去破曹嶷,鞠君素有恩信于民,请仍留城中,护守百姓。”

    鞠彭还待再说什么,就听苏峻又道:“鞠君前云,不熟军事,乃为曹嶷侵逼,日夕繁忙,衣不解带,席不安寝。今兵事我为君息肩,君止管民事,自然轻松——我当上奏朝廷与裴大都督,备陈君父子严守东莱之功,料必有显官相酬也。”

    鞠彭只是精神压力太大,受不了整天被人逼着打而已,虽然口出愿将印信奉上,自己回乡躬耕之语,其实并不跟郑林似的,一门心思只想当隐士——他也有官瘾哪。在原本的历史上,他北渡投靠慕容廆,就直接入幕做了参军,前燕建立后,官至大长秋——郑林倒是一直躬耕垄亩到死。

    因而听了苏峻的话,鞠彭不禁心动,就问:“我此郡守之任,本承之于先父,得郡民拥戴,非朝廷之命也。朝廷果能赦我自署之罪,且酬以显官么?”

    苏峻说那是当然的,随即拍胸脯吹牛,说:“峻深得大都督信重,付以东方之事,则峻所奏,大都督断无不允,大都督既允,朝廷岂有驳回之理啊?且待我破曹而归之时,或许便将为鞠君祖道,送往洛阳担任朝职了。”

    鞠彭这才拱手鞠躬,说:“既如此,府尊且行,彭当为君主簿,暂摄郡事……”

    于是苏峻领着六七千东莱兵,就直接奔西边儿来了,过下密、都昌,直薄北海郡治平寿。曹军不知道是苏峻杀来,还当鞠彭率东莱兵欲挠其后,便即分出五千兵马,前来抵御。可是前锋远远地望见苏峻的旗号,当场就蒙了……

    东莱人虽然肯为鞠彭苦战,以御曹兵,但鞠彭本身并不懂打仗,只管深沟高垒,严守城邑,手法很呆板,交换比相当难看。故此曹将曹兵并不怕东莱军,心说你们缩在城里,我等莫可奈何,如今竟敢出城来战,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然而对徐州兵的观感却有所不同。当日刘巴率兵南下,纯靠着兵力优势,才能把郗鉴围困在公来山上——郗道徽即便说不上是“儒将”,对于统合人心,守备险要,那也是很有经验的。曹兵普遍观感,徐州是根硬骨头,不大好啃——东莞兵也比东莱兵要强多啦。

    随后苏峻率两千徐州老兵杀到,一战而连破诸垒,杀得刘巴落荒而逃,曹军因此胆丧,都把苏峻目为神魔一般——也差不多能止小儿夜啼了。加上曹嶷本身也有点儿怵苏峻,下令兵马固守不战,则曹兵普遍的畏苏心理就日甚一日——否则也不会三万对六七千,将近一个月动都不敢动了。

    因而今日一见苏峻旗号,曹军大恐,苏峻再自挺长矛,身先冲阵,才刚杀得一人,曹兵便即发一声喊,全面崩溃。败兵逃归营中,其将大惊,心说苏峻不是在对面吗,怎么又抄到咱们后面来了?原来他是用了增兵减灶之计!

    人就是这样,一感觉自己上当了,就会无形中产生巨大的挫败感,即便这个当未必真能够直接威胁到自己,也天然会感觉——完蛋啦,赶紧逃吧!

    于是诸将皆惊,不待苏峻到来,便即弃垒而退,一口气撤回了广固城中——还是有坚城为凭,比较稳妥一些。因为咱们从前立垒,本是防的东面,结果苏峻又从东北面杀过来了,倘若两向夹击,我等岂有幸理啊?

    其实这个时候,曹嶷已经击退了邵存和段文鸯。终究乐陵军数量太少,又怕石勒将会率军来攻,所以不敢与曹军生死相搏,徒损实力。双方见了几仗,邵存见曹军数量倍于己方,而且貌似陆续还有增援到来,便在与段文鸯商议后,掳了蓼城县内千余家百姓,渡河而退。

    曹嶷留兵重整河岸堡垒,自将余众凯旋,还在琢磨我是先回广固去休整几天呢,还是直接挟得胜之势,去打苏峻啊?突然得报,前线大败,残兵退守广固,而苏峻已然攻克了剧县了!

    曹嶷闻报,大惊失色,自然不敢再去直撄苏峻的锋芒,赶紧率兵返回了广固,就此闭门紧守,再不敢出来了。

    要说西晋末年的军阀混战,曹嶷勉强也算一号人物,但不仅与石勒不可同日而语,即便王弥、苟晞,他也远远不如。之所以能够粗定一州,实际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无论治政、用兵两道,曹嶷都只在及格线上徘徊而已。

    在原本的历史上,打一个鞠彭都旷日持久,最后还是鞠彭先浮海而遁,曹嶷才能占据东莱。邵续以厌次一城、乐陵半国,北抗石勒之逼,尚能与曹嶷连番恶战,只是稍落下风而已。其后曹嶷奄有青州,与石勒以黄河为界,看似庞然大物,但等石勒缓过手来,派石虎、石挺、石他率步骑四万南渡,曹嶷的势力便瞬间崩盘,号称坚塞的广固城连半年都没能守住……

    只是苏峻终非石虎可比,手下也没有四万百战之兵,他会合了本部兵马,不过一万四五千而已,浩浩荡荡攻克剧县,进至广固城下,登高而望,不禁摇头——这城实在是太难打了。

    广固城在广县以北,两城相踞仅五里,互呈犄角之势——其中广县大,而堞低,广固小,而堞高。广固依山而建,山名尧王,据说当年帝尧东巡青州,曾经登临此山,因而得名。相比苏峻的大本营公来山来说,尧王山更高十数仞,东西九峰,峰峰相连,如同一面屏风般拱护着其下的广固城。曹嶷于山间多造堡垒,弓矢所及,几乎可以完全覆盖城池东西两面。

    苏峻若欲攻打广固,则必先取广县,但若急攻城时,广固开城杀出,形势便相当凶险了。估计广县守军在五千左右,广固及山间堡垒,驻兵不下三万之众;若有三万以上精兵,则可以先东西立垒,以封堵广固,再正面攻打广县,问题苏峻所部只有此数之半啊……

    即便全都是精锐的徐州老兵,在数量并不占优的前提下,分兵或守或攻,都很有可能被敌人集中兵力,陆续击破,更何况手底下半数是才召得的东莱兵,剩下一半也说不上有多精锐呢……苏子高不禁望城兴叹。

    曹嶷若肯出来平原决胜,苏峻有把握以寡破众,可如今对方瑟缩在两城之内,就如同套上了坚硬而沉重的铠甲,苏峻实在没信心,也没决心去正面硬憾。这可该怎么办才好呢?

    苏峻试着遣使邀战,曹嶷理都不理;假意后撤,曹嶷也不来追。苏峻有如猛犬碰上了刺猬,竟然找不到下嘴之处……

第二十四章、杯弓蛇影

    苏峻于东莞郡内的所作所为,是在温峤离开后不久,密报传到长安来的。

    上奏的并非卞壸,也非郗鉴——那二位都觉得这不算太大的事儿,不必要惊动大司马,况且我等都在徐州,却不能加以约束和匡正,反而打小报告,这岂是君子所为啊?

    再者说了,苏峻密遣部众下山抢掠之事,终无实证——因为是假冒的盗匪,而且来去如风,不留痕迹,郗道徽并没能擒住一个。当然啦,身在局中,是个人就能猜到是“公来营”干的——土匪的手法哪会有这么干净利落?而且只抢钱财、粮食,很少奸淫杀戮?

    ——这就是裴该在军中严行军法的结果了,无论强奸妇女还是擅杀晋人,同样都是斩罪,苏峻受其影响,也终究不敢太过放肆喽。

    当然最重要的,既是盗匪,你蒙什么面哪?是生怕被人瞧出底细来吧?

    既无实证,卞、郗便不肯将此事上报朝廷或者裴该,以免被人怀疑是同僚间的污蔑、倾轧,有损自家令名。

    但于此同时,却有另一个人躲藏在阴影中,通过各种渠道搜集全了苏峻的罪证,遣人密报长安。此人非他,正乃王贡王子赐是也。

    王贡在青、徐之间密布眼线,正在谋划着把情报网朝黄河以北撒过去——这当然得自己来,不能靠程遐——所以苏峻的所作所为,必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裴该得报,不禁大怒,心说苏子高这是想干什么?这是土匪啊,是军阀啊!果然跋扈放纵,与史书所载一般无二。我还当历史改变了,他的秉性也会有所更易呢,不想才刚撒出不去到半年,就原形毕露啦。

    便欲严惩苏峻。不过他也考虑到,终究相隔数千里之遥,行事很难稳妥,若是不慎逼反了苏峻,就怕徐州将瞬间糜烂——卞壸、郗鉴都没什么兵啊,而且论打仗,他们也远不是苏峻的对手。

    于是便召裴嶷来商议。裴嶷道:“些须小过,文约何必如此震怒?且方命苏峻出征青州,若急惩处,是逼其反也,不可不慎啊。”

    裴该瞠目道:“苏峻犯我军法,岂可不惩?倘若有罪不罚,军纪如何整肃?况峻之所为,一如割据,岂可放任不理?!”

    裴嶷原本的想法跟卞壸、郗鉴他们是一样的,觉得不算太大的事儿。这年月武将领兵在外,别说抢掠百姓以充军实了,就算侵犯长吏、凌辱朝臣,那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嘛,苏峻才做到哪儿啊。可是听了裴该后一句话,他也不禁悚然而惊,心说原来如此——

    文约说得对啊,如今我家在东方,只有苏峻的“公来营”,因为悬远,所以很难控制得住,则若不能加以约束,一旦他势成割据,那可如何是好?徐州就完啦,我家在东方失去了立足点事小,动摇军中士气人心事大!

    于是忙道:“王贡所奏,貌似为真,然而正如文约昔日所言:尧舜有德,为不偏听,桀纣无道,专信小人。倘若苏峻恶行是实,为何卞望之、郗道徽等皆无所奏啊?诚恐尚有内情,或有误会。今若不加甄别,不允分辩,即罪苏峻,实非正道。”

    裴该听了这话,才略略消了点儿气,心说有理——王贡终是小人,谁知道他会不会故意诬告苏峻呢?对于特务系统的汇报,我若是不假思索,一律信以为真,那可真要酿成大错啦。

    “如此,是否先将王贡所奏,传于苏峻,使其自辩?”

    裴嶷说不可——“苏峻方征青州之际,遽得此奏,若所奏为实,必然惶恐,若所奏为虚,必然羞怒,无论是恐是怒,皆于军行不利。”顿了一顿,便道:“我意当急命司马,以探查并约束之。”

    裴该于各营都设司马一职,作为情报官和军法官,同时也是他个人的耳目,并且在此之上,更要求营司马能够宣讲自己的理念,协助主将鼓舞士气,说白了,有点儿类似后世的政委。原本苏峻率两千徐州老兵东行,既然给了他一个营的编制,营中也是置有司马的,只是到徐州后不久,那位司马就因为水土不服(他本身不是徐州人,而出身关中),一病不起了。苏峻上报,请求自己在徐州老兵中自命司马,被裴该当场否决。

    ——你挑上来的人,那肯定跟你穿同一条裤子啊,则置司马的意义何在?

    不过派谁去“公来营”担任司马为好呢?裴该一时没能找到合适的人选,其后又碰上天子还洛、关中变法,以及儿子降生等大事,就把这事儿给耽搁下来了。

    如今裴嶷提议,此事不可再缓,必须得赶紧往“公来营”中派驻司马,并且这位司马还不能空身上任,你得给他几百可靠的兵卒护卫,以免被苏峻轻易架空喽。

    裴该不禁捻须沉吟:“命谁为好?”

    他考虑了两三天,才刚有点儿想法,王贡又一封密报传到了。报中首先说苏峻奉了卞壸之命,已然挥师东去,基本上拿下了整个城阳郡,进而青州大儒郑林奉东莱郡守鞠彭之命前来联络,可是郑林离开“公来营”后不久就失踪了……怀疑为苏峻所害。

    裴该又召裴嶷来商议,裴嶷不禁大吃一惊,说:“苏峻怎敢如此跋扈,竟害名儒!此事确实否?可命王贡查实了来报!”

    裴该瞥一眼裴嶷,心道前天听说苏峻抢掠百姓,你貌似并不当一回事儿嘛,怎么如今他只是“可能”杀了一名儒者,你就这么吃惊,甚至于相当的恼怒?果然是屁股决定了脑袋。

    郑林何许人也?《晋书·儒林传》里有他吗?实在没啥印象了……

    于是便道:“苏峻本籍东莱,则于青州之儒,岂有不礼敬之理啊?且郑林为鞠彭奉书于峻,若有旧仇,必不敢来,若无宿怨,苏峻何故要谋害之?王贡前报,似颇可信,此报则纯出臆测了……”想一想,又说:“不如行文苏峻,言我欲召郑林入关,教学兴儒,命其访察,且看他如何答复。若果为彼所害,言辞中或可窥见端倪。”

    裴嶷点头:“此计甚好。”随即就说:“则往‘公来营’委派司马之事,不可再缓了。”

    裴该心说我一时间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只好先试用一段时间再说,且看那人是否能够孚我之望吧。便即下令:“唤钟声来。”

    钟声钟艾华自从在龙首原劝谏过裴该,裴该赞赏其人“忠直”,便即召入幕中为宾。这人能力如何,可以考察,但他敢以卑微之身,直陈“裴公不忠”,这份胆气是值得肯定的。关键这件事儿很快就传了开去——钟艾华本身自然不会隐瞒,而且圈外还有大群同来的士人在等消息呢——若于此时任用钟声,则必示人为裴公事君以忠、待士以诚,而且善纳谏言不是?

    结果钟声入幕,做了几个月的低位令史,通过观察,裴该发现他不仅仅贼大胆而已,也不是光会种地,本身的见识和实务能力也都可圈可点。尤其钟声对于裴该各种新政,起码表面上是举双手赞成的,也在自己工作范畴内,不遗余力地加以推进,就此很快得到晋升,任为舍人。

    裴该想往“公来营”派司马,考虑幕中人选,要么能力未足,要么自己舍不得撒手,或者出身太低,恐怕压不住苏峻。只有这个钟艾华,能力也够了,也没有必须留在长安的必要,加上虽是庶流,终究出身颍川钟氏,倒勉强可以备选。

    本来还打算多研究研究,再仔细考察一下钟艾华的,可惜时间不等人,苏峻都已经杀到青州去了,若不赶紧加以约束,说不定他就真在青徐间割据称雄啦!故此,只好让钟艾华先试一试了。

    于是召来钟声,说明事委,询问他的意向。钟声一口答应,说:“明公若有所命,即千万里,声必不辞!”裴该便问:“卿于我军法,可熟稔否?”钟声说我熟啊——“曩日奉命屯田,虽为民屯,亦以兵法勒束,故明公之令,声皆可背诵。”

    就此一口气不停顿的,把军法条目背诵了一遍,裴该挑几条问他,也都回答得头头是道——看起来是吃透了。裴该这才把王贡先后两奏递给钟声,对他说:“卿此去任营司马,当勒束苏峻,严明军纪,勿犯我法,且就此二事,可徐徐探访之,以辨真伪。”

    钟声领命之后,带着三百健卒,匆匆离开长安,启程东向——这三百兵大多出身司、兖之间,没有一个徐州人,方便往“公来营”里掺沙子。

    可是等钟声气喘吁吁的,终于跑到东莞的时候,却听说苏峻已经撤兵回返,退驻城阳了。

    且说苏峻在广固以南逡巡了将近十日,始终找不到曹嶷的漏洞可钻,又没有决心用手头这并不充足的兵力去硬撼城防,正在进退两难之际,曹嶷倒主动派来了求和的使者。

    苏峻就坡下驴,要求和曹嶷划巨洋水为界,水西属曹嶷,水东属苏峻。使者往来,反复讨价还价,最终把界限东移,商定以潍水做界线。

    也就是说,苏峻得把才攻下不久的剧县吐出来,同时曹嶷不但承认苏峻对城阳、东莱两郡的统治,还交出来半个北海郡。

    于是苏峻留兵助守临朐,以防曹嶷破盟南下,自己也不回公来山了——那终究是郗鉴的地盘儿啊——而东退到城阳郡内的姑幕。这座县城距离广固和东莱郡的最西端距离差不太多,可进可退,皆有凭依。

    随即苏峻就写奏报捷,并且请求大司马命其为东莱郡守,并暂摄城阳郡事。

    奏报才刚送出,钟声便带兵来会,呈上公文和裴该的书信。苏峻表现得相当欣喜,还拉着钟声的手说:“我营中无司马,军政冗事,一身当之,何等的疲惫。天幸大都督遣艾华来,则我可息一肩,专心于戎事矣。”其实心里在说,这就是派来监视我的……我得小心周旋,不可落人把柄啊。

    他不启公文,却先展开裴该的书信。信很短,不过是鼓励苏峻精忠为国,奋勇作战,提醒他曹嶷在青州根基深厚,不可轻敌罢了;但在末尾,却突然提到了郑林,要苏峻寻访此老,礼送到长安去任职。

    苏峻心里不禁打开了鼓,心说大都督怎么会问我要郑林呢?郑林是青州人,并非徐方人氏,计算时日,写就这封信的时候,大都督未必知道我已经拿下了东莱郡……再者说了,这种访贤求儒之事,应该委派郗鉴等文官办理啊,怎么会想到托付我一名武将?

    就因为我是东莱出身,可能跟郑林熟悉吗?真的没有别的原因?

    暂且按下此事,摆设宴席,款待钟声。等到晚间,苏峻独自一人于内室徘徊,越想就越是心惊胆战,乃至浑身都透出了冷汗来。他想起来了,大都督向来最注重情报的收集,而且对于天下大事,全都了若指掌,去岁我还仿佛听闻,他派王贡到东方来,以探查曹嶷和石勒的动向……

    王子赐那货神龙见首不见尾,目前恐怕没人知道他究竟居于何处,他会不会不仅仅探查外敌,还同时负责探查同僚的隐微之事啊?则我杀死郑林这么秘密的事儿,难道不慎落在了他的耳中吗?

    于是逐一秘召昔日使杀郑林的亲信过来,询问他们可有泄露消息,却也丝毫不得端倪。苏峻把心一横,就想要将彼等尽数杀掉灭口,可是再一琢磨,终究不是一人两人,而有三人之多……同时干掉三个,会不会启人疑窦啊?钟声可是已经入了营了!若是逐一除去,又怕后死者产生警觉,会故意泄露自己的隐私……

    越想越是后怕,总觉得大都督无所不知,而且军中那些徐州老卒,也不知道有多少其实就是暗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

    这人一犯疑心病,就看谁都象是奸细,杯弓蛇影,苏峻一连数日茶饭不思,精神日渐恍惚。这一日干脆连日常训练都不主持了,自己一个人散敞着衣襟,箕坐在屋中发愣。突然门外有亲信禀报说:“适才于城门口擒得两人,其一辨貌为胡,怀疑是奸细,特来禀报将军。”

    苏峻闻言,略略愣了一下,随即双眼大睁,急忙吩咐道:“速速押来,由我亲审!”

第二十五章、帛尸梨蜜多罗

    苏子高疑心生暗鬼,乃致疏忽了军务,那为什么一听说擒住一名胡人奸细,就会这么上心呢?

    因为胡人也分很多种,习俗乃至外貌都不尽相同。倘若是屠各、匈奴之流,实话说只要结发戴冠,换一身衣服,瞧上去跟中国人没太大区别,苏峻的部下也不可能一口咬定为“胡”。但若是羯人、月支,以及部分鲜卑种,形貌便大大有异于中国人啦:一是鼻高,二是目深,三是瞳淡,四是发卷;至于肤色,少遭曝晒则极其白皙,若多野外工作,则会变得很红……

    只有这类胡人,才可能一眼自明。

    苏峻压根儿就没把曹嶷放在眼里——打过多年交道了,对方有几斤几两,他还能不清楚吗?但如今石勒雄踞冀、并,势力比曹嶷强了不止一倍,且连大都督都目羯奴为大敌,苏子高又岂敢轻视呢?他心说看相貌就能知道是胡人的,难道是羯吗?是石勒派来的奸细吗?石勒窥探我城阳动静,难道竟有南下之意不成?

    因此不敢怠慢,赶紧振作精神,穿戴整齐,来至前堂。这会儿功夫,不但兵卒把擒获的两人全都押过来了,跪于堂下,而且司马钟声也闻讯赶来,欲与苏峻并审。

    苏峻先和钟声见礼,请对方在自己左侧坐下,随即定睛朝堂下一望。只见跪着的两个,一个貌似是中国人,做士人打扮,另外一个果然是胡,深鼻高目,但是看不出来须发是否卷曲,因为全都剔光了,而且身上的衣服也奇奇怪怪……

    苏峻不禁扭过头去,和钟声对望一眼,二人目光相碰,不言而自明心意,想的都是:这其实是个释教的修行者吧?

    苏峻转回头,伸手一拍桌案,喝道:“汝等是什么人?当即回话,不得诳言!”

    那个胡人虽然跪着,仪态却很端庄,抬头望着苏峻,面露和煦的微笑。旁边儿的士人急忙拱手道:“禀报将军,我等并非奸细。”抬手一指那名胡人:“此乃释教大德帛尸梨蜜多罗……”

    苏峻还没反应过来,钟声却不禁挺起了腰杆,惊愕地问道:“难道是吉友大师?如何来我城阳啊?!”

    帛尸梨蜜多罗本是西域龟兹国的太子,但在其父去世后,不肯继位,将王座让给了其弟,自己跑去出家做和尚了。

    当时有很多天竺僧翻越险峻崇山,抵达西域,传播佛法——其中还有不少经西域进入内地,比方说后来大名鼎鼎的鸠摩罗什和菩提达摩——因此西域各国佛风渐盛。相比之下,中国还是以原始道教为尊,佛教的传播范围和强度都远不可与之同日而语。

    龟兹国内尚有一位高僧,也属王族,与帛尸梨蜜多罗同姓——帛,曾经前往北天竺求过法,被龟兹王尊为国师,帛尸梨蜜多罗就拜其门下,精研佛学。后来这位高僧发愿,要前往中土,阐扬释道,便以七十九岁的高龄,于永嘉四年来到洛阳,与公卿交游,名重一时。帛尸梨蜜多罗当时正好有事,没能与老师同行,等一年多以后才匆匆追来,就此导致师徒二人此后的经历南辕北辙,大不相同。

    因为很快就发生了“永嘉之乱”,洛阳城破,士庶死散逃亡。先来的高僧先行一步,潜藏草野,南至淮上,不期与石勒部将郭黑略结识,并因郭黑略之荐,而于葛陂跟从了石勒——在这条时间线上,恰好是裴该逃出胡营的十日之后。

    这位高僧,便是大名鼎鼎的佛图澄,深得石勒、石虎两代信重,据说享年一百一十七岁……

    因此等到帛尸梨蜜多罗抵达洛阳的时候,早已遍寻不到老师的踪迹了,旋因战乱,他也赶紧闪人,一路东行,反复辗转,最终抵达了建康,住于建初寺中。东晋群臣如王导、王敦、庾亮、卞壸、周顗等皆礼敬之,尊为“高座”而不名,桓彝也以“卓朗”为标题,为他写赞。帛尸梨蜜多罗享年八十多岁,圆寂于建康高座寺。

    印度佛教从东汉时传入中国,但真正开始兴盛,还在东晋南北朝之时,佛图澄在北,而帛尸梨蜜多罗在南,于此皆有大功焉。

    不过在这条时间线上,帛尸梨蜜多罗身在建康,听说中原克复,天子还洛,便即辞别了王导、周顗等人,欲往洛阳一行。王导拉着他的手挽留,说:“今相识者多北归,江左日荒,难道高座也要弃我等而去吗?”

    帛尸梨蜜多罗跟佛图澄不同,是没学过中国话的,与人交往全得靠翻译——也就是此刻跪在苏峻堂下那名士人——他在明白了王导的话以后,就笑笑回复道:“信众若水,而我是舟,如今君等不能阻水向北流,那么舟船自然也要顺水而去了。洛阳终是天下之中,天子在焉,我一心弘扬佛法,岂可不往谒呢?”

    帛尸梨蜜多罗要奔洛阳去,其实最近便的道路是先溯江而上,到荆州再直向北行,但那就必然会经过王敦的辖地。在这个时间点上,王处仲尚且不识帛尸梨蜜多罗,还常说王导、周顗恐怕是受了那胡僧的蛊惑了,应当把那家伙逮起来——在原本的历史上,他要等前往建康,当面见到帛尸梨蜜多罗,这才“欣振奔,至一面尽虔”。所以帛尸梨蜜多罗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就不从王敦那儿过吧,北上徐方,再徐徐西行可也。

    然后这位高僧跟他的翻译走着走着,迷失道路,就跑到姑幕来了。苏峻麾下那些士卒多是乡下土包子,平生未必见到过一个和尚,所以瞧着帛尸梨蜜多罗长相怪异,不似中国人士,不由分说,便把他押来跪见苏峻。

    好在钟声是听说过此人的——他们钟家也有人从洛阳围城中逃出来,提起过有两名西域高僧,一个叫佛图澄,一个叫吉友(帛尸梨蜜多罗的中国名字),深得城中士庶礼敬——当即向苏峻介绍。苏峻虽然不识帛尸梨蜜多罗之名,但他此前也多少接触过一些释教僧侣——否则不会一眼就瞧出这是个和尚了——听了钟声所言,赶紧亲下堂去,双手将高僧搀扶起来,并且设宴款待。

    恳谈几句后,帛尸梨蜜多罗便问了:“我看将军的神情恍惚,是否有什么忧虑啊?不知我可能以佛法为将军开解么?”

    苏峻瞥一眼旁边儿的钟声,便即问道:“我听说释家讲因果,世间确有此事么?”

    帛尸梨蜜多罗点头道:“自然,世间万物,皆有关联,种善因而得善果,种恶因而得恶果。譬如农夫耕田,下种即可得麦得稻,抛荒则只能得稗草。是以奉劝将军,诸善并作,诸恶勿涉,才能善保自身。”

    苏峻又问:“我还听说,释家禁杀生,则杀生亦是恶么,将得恶果?”帛尸梨蜜多罗点头。苏峻乃追问道:“则我为国家将领,手典重兵,驰骋沙场,自然难免有所屠戮,难道命中注定,只能得恶果不成么?”

    帛尸梨蜜多罗笑一笑,说:“将军不必担忧。佛陀亦有金刚之相,以殛诸恶,则诸恶也是生灵,难道杀不得么?我释家理论,是说不可因私欲而杀生……”说着话一指案上一口没动的肉菜——“此将军专害生灵,以奉于我,我若食之,则是因私欲杀生也,故此不敢稍取。”

    其实这年月即便中土的和尚,也并不禁肉食,但讲究只能吃“三净肉”,也就是说没有看见、听说或怀疑因为自己而被杀的动物之肉。苏峻若是自己正在吃肉,听说帛尸梨蜜多罗来了,分他一块,那帛尸梨蜜多罗可以吃;专门为帛尸梨蜜多罗设宴,因此而杀的牲畜(即便不是才宰杀的),那就不净了,不可吃。

    随即帛尸梨蜜多罗多更深一层解释道:“将军奉命征伐,是为了护国保民,则战阵上有所杀害,不算造业,不得恶果。贼徒做恶,本当得恶果,若为将军所杀,是将军促成其果,与将军无干。而若无辜百姓,平生不为恶事,本当得善果,若为将军所杀,则是将军坏其因果,其善果将转为恶果,反噬将军之身。”

    这番话正好戳中苏峻的痛处。

    要知道他之所以谋害郑林,主要原因并不是因为郑林不明“华夷之辨”——那你顶多抽对方一顿鞭子,郑老头儿没有必死之道啊——而是害怕郑林去游说曹嶷归晋,导致他苏将军难收东莱、城阳,更难报往日之仇。按照帛尸梨蜜多罗的说法,这是真真正正的因为私欲而擅杀了,岂可不得恶果?

    于是苏峻就问了:“若已造恶因,难道必承恶果么?可有禳避之策?”

    帛尸梨蜜多罗多笑道:“人非圣贤,谁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这是中土儒家的说法,而我释家的理论,亦与此相通,只有多种善因,才能逐步地压制恶因,导向善果。将军既自知已造恶因,便当虔诚向佛,日夕礼拜,以涤除心中之恶——若将军有意时,我可多留数日,为将军开讲佛法。”

    这位高僧自以传教为己任,得着机会就想在中土宣扬释家教义,他不仅仅给苏峻一个人演法,还请求苏峻把将吏们全都召唤来,帛尸梨蜜多罗多坐于上首,口若悬河,一连讲了三天的大课。

    然而很可惜的,成果却远低于预期。原因也很简单,这年月的佛教对于中国来说,还属于外来宗教,难免有些水土不服:你不能与儒学密切结合,就很难感召士人;不开“放下屠杀,立地成佛”,或者“但念弥陀,往生净土”之类的方便法门,老百姓也未必就会感兴趣。再加上帛尸梨蜜多罗多不会说中国话,得靠翻译帮忙传达,而这位翻译又不是鸠摩罗什或者玄奘,日常对话没问题,佛理翻译就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的……

    佛教理论中有很多专业词汇、凝缩概念,是不容易在中文中找到合适的译词的,因此这位翻译对于帛尸梨蜜多罗所讲,本身就领会不到三成,等转译过来,估计连一成真谛都留不下啦。

    因而开讲三日,第一天来的人最多,后两天则陆续有避席的,甚至于歪在一边儿打瞌睡的。至于钟声,硬扛了两天,到第三天终于熬不住了,找借口根本就不肯出席。

    苏峻游目四顾,发现不仅仅钟声没来,就连其他将吏都只到了三成而已,且多数为自己的心腹——若不是崇敬或者逢迎苏将军,谁肯再来听讲啊?而且貌似真还支楞着耳朵认真听的,也就自己一个人……

    趁此机会,苏峻乃靠近些询问帛尸梨蜜多罗:“法师,佛陀如神仙,飘渺不可见。然我如今却有一事,诚恐已得罪了上官,又不敢为自己辩解,只怕恶果旋踵而至……还请法师教我,应如何弥补才好啊?”

    帛尸梨蜜多罗笑笑,回答说:“数日来为将军讲法,我便察觉将军心中有隐秘之事,不敢轻与人言,是以恍惚、憔悴。我亦不敢深问,但提醒将军,世间事,因缘纠葛,如种埋土中,时机一到,必会发芽——哪有什么可以长久保持的秘密呢?将军若想避祸,须得诚心以事上官,不可稍有隐瞒。只有忏悔请罪,才可得上官宽恕,倘若隐瞒不报,一旦事泄,恶果百倍。将军三思啊。”

    苏峻闻言,若有所悟。于是他转过头来,便即亲笔写下一封长信,将自己杀害苏林之事向裴该合盘托出,请罪求饶。然后派一名当日参与谋杀郑林的亲信率兵,护送帛尸梨蜜多罗离开姑幕,前往洛阳,并要他在把高僧送到都城以后,应继续西行,去长安谒见大都督,奉上自己的书信。

    苏峻还关照那名亲信:“当日之事,汝等所听闻及所施行,大都督若不问,便不必说,更不可泄露于他人知道。大都督若问起来,则不可有所隐瞒,理当诚实禀报……切勿为我辩解,反启大都督之疑。”

    我知道你的水平,想编瞎话也编不圆,还是实话实说为好。

第二十六章、“坦白”

    苏峻把自己当日的所作所为,通过书信向裴该合盘托出。当然啦,所谓“合盘托出”,是指的过程,而非他真实心意。

    他可不敢明说,自己之所以杀害郑林,是担心对方说服了曹嶷归晋,则自己再拿不到东莞,甚至于连城阳都可能被迫吐出去……

    书信之中,苏峻先把郑林当日所言,以及自己驳斥郑林的话,备悉靡遗都陈述了一遍,然后为自己杀人别找理由。他说:

    我本来是打算放郑林走的,但转念一想,恐怕他回去以后便拿那套歪理邪说劝说鞠彭,要鞠彭不思华夷之别,不念晋胡之仇,却与曹嶷约和。以我对鞠彭的了解,此人无胆略、贪安逸,又已经被曹嶷打得焦头烂额了,很有可能就上了郑林的圈套。当时的形势,我军寡而曹军众,倘若失去了东莱方面的对敌牵制,则曹军可以全师向我,形势丕变,我军岌岌可危啊。

    再者,若郑林前往广固,游说曹嶷,他当然不可能使曹嶷真的罢兵,甚至于弃戈来降,但若言语之中,把在我军中的所见所闻泄露给了曹嶷知道,也肯定会影响到我其后的军事行动。

    当然最关键的,郑林为青州大儒,素有名望,则他若将自己的糊涂理念四外宣扬,煽惑民心,竟使晋人不再忠勇抗胡,曹嶷定青便易,而我复青为难。那些屁话若再口耳相传,散播于更为广泛的地区,对于整个国家的安定和强盛,对于逐胡大业,也必然会产生相当恶劣的影响。

    末将念及这桩桩件件,种种可能的后果,不禁惶惑和激愤,短时间内不及细想,这才急遣亲信追上去,将郑林与其从人俱沉于水了。

    过后回想,深悔此事孟浪。我不觉得郑林无罪,但其罪亦不至死,我理当将其拘押起来,等待军事行动结束后,再交于大都督处置,而不应该专断自为。正好大都督来信,要我寻访郑林,似有欲用之意,在此提醒大都督,郑林这票腐儒,切不可用,用必坏国。同时也向大都督禀明前情,希望大都督念在我平定城阳、东莱等地有功的份儿上,暂且宽恕了我的鲁莽之行吧。

    这些杀人理由,苏峻都是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逐条开列的,相信一定程度上可以消解裴该对自己的疑忌。

    在苏峻想来,郑林虽为大儒,终未出仕,只是个平头百姓罢了,则在裴该心里,与一员骁将孰轻孰重啊?这年月当官儿的杀个把老百姓,那算多大的事儿。只是郑林终为郑玄之后,就大都督最近请董景道作《姓氏志》一事来看,似乎颇为礼敬郑学,自己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杀了郑林,时机选择的实在太差。

    而且你杀郑林就杀了,为何隐瞒不报呢?你是有跋扈之心,还是有专断之意?将来这事儿若不慎泄露,搞得舆论大哗的时候,你会不会想把事儿栽到上官头上去?倘若设身处地,站在裴该的立场上考虑问题,苏峻也觉得自己罪不可赦……

    但他不能光请罪而已,还得为自己辩解,反正自己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没人能够猜到,猜到了也可以咬牙不认。自己得表现得绝对忠于大都督,是因为郑林的歪理与大都督背道而驰,并且可能造成相当严重的后果,这才不避嫌疑,先为大都督除去此害!

    只有这么解释,罪不罪的另说,大都督对自己的观感,才不至于变得太差吧。

    大概一个多月以后,这封信终于呈递到了裴该的案头,裴该细细一读,不禁恍然:原来如此。

    他此前对于苏峻杀郑林之事,一直存疑,就是因为找不到苏子高这么干的理由。原本疑心王贡攀诬,但再想想,以王子赐之能,若想陷害苏峻,一定会编造更易为人采信的理由啊;即便他就硬编苏峻杀郑林之事了,也理当堆砌更为严密的逻辑关系和证据啊。越是连王贡都语焉不详,其实就越有可能是事实。

    苏峻信中所言,倒是都说得通,郑林这票腐儒会含糊华夷之辨,本在裴该意料之内。大儒又怎么了?大儒借用圣人之言,为自己的污烂行为背书之事,从来史不绝书啊。王肃也是大儒,为了斗倒郑学,他就公然学术造假;范隆也是大儒,直接就出仕胡汉了……

    关键这年月的华夷之辨、晋戎之别,还并没有深入人心,民族主义思潮尚未泛起;加上刘渊打着复汉的旗号,一方面尊刘禅为先帝,一方面又礼敬儒者,也往往使士人并不目之为外族,跟随者还想为胡汉找承天景命的理由,不跟的只是目之为篡逆罢了。

    即便在原本的历史上,后来刘曜干脆撕掉了假面具,改国号为赵,尊祖冒顿单于,那些已经附胡的儒者也没见谁愤然辞官而去嘛。

    再往后,契丹占幽云、女真夺中原,乃至蒙古、满洲窃取神器,都不知道有多少士人一副大义凛然之貌就甘心为奴去了,曲阜孔家更是连鬼子来了都开门恭迎的……当然不可否认,其中部分降胡的士人是因见旧朝不可守,想谋天下太平,以为可以导夷变华,出发点不能说太糟。但唯如此,则更具迷惑性、欺骗性,因为裴该有比旁人多两千年的历史经验,他明白那压根儿就是不切实际的空想。

    以寡族而统巨族,除非你彻底融合进了巨族里去,纯用巨族旧政,否则是不可能真正天下太平的——若想以夷变夏,同样无可建功。但寡族若不能保有一定的特殊性,怎可能压制得住巨族啊?谁肯放着主子不当,愿意泯然大众?苻坚想要以氐人为基础混同百族,结果身死国灭;真金想要彻底汉化,被他老子按在地上摩擦,终于郁郁而早夭;契丹以降,直到满清,凡是能够政权相对稳固的,莫不两用其政——就仿佛如今的胡汉一般。

    唯独接近成功的,只有一个拓跋宏,但旧势力反复倒算,前有“六镇之乱”(真说不上起义),后有高氏、宇文氏的倒退,纷乱多年,直到杨、李执政,才算是彻底完成了鲜卑的内融。但那能算是胡人之功吗?不还是巨族吃掉了寡族?

    所以裴该才要提前把“民族主义”的理念宣之于众,首先从自家部属、军队开始,灌输一套完整的、自洽的、合乎逻辑,且不至于沦为极端民族主义和排外主义的华夷之论。但这条道路无疑是漫长的,坎坷的,裴该知道,即便自己幕中诸将吏,内心并不以为然的依旧不在少数,只是因为此论有利于裴氏集团的内部凝聚力,所以他们才暂时接受而已。

    相反,底层民众,包括普通士兵,倒更容易接受裴该的新理论,原因也很简单,他们本来就是白纸一张,方便描画嘛。

    可是没想到士人出身的苏峻,竟然会因为理念之争,对郑林起了杀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裴该对此颇感欣慰。当然啦,郑林不算有罪,无罪而杀,苏子高未免太过跋扈、放肆了。但裴该作为现代人的那一面,对此事的恼恨,很快就被作为政治生物的那一面所压倒了。苏峻的捷报在此之前就已经送到了长安,则自家正寄望他在东方有更大的战果,实不能因此“小事”而苛责之啊。

    若在太平时节,裴该必然是饶不了苏峻的,但乱世之中,也只得无奈地从权了。关键裴该并没有把一名大儒——即便是郑玄子孙——的性命,看得比普通老百姓要重太多。

    估计裴嶷等人不会这么想,故而裴该并未把苏峻来信内容泄露第三者知道。他只是召来送信人,单独询问相关情况,得出的结论与苏峻信中所言符合若契——因为苏峻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杀人动机何在,就连他的亲信也未必清楚——由此便基本上相信了。

    于是复信给苏子高,先申斥一番,说你不当擅杀,难道视我之军法为无物吗?然后又提醒他,碰到郑林这路糊涂蛋,你就应该押送长安来,让我组织人手将其谬言彻底驳倒,如此才能厚风俗、正人心,你直接给杀了,那不是让同类士人糊涂一辈子吗?“汝何等之鲁莽、操切,全无大将之风也!”

    但是最后,他还是表示原谅了苏峻,希望苏峻能够知耻而后勇,继续为国效力,在东方取得更大的成果——“卿今既定城阳、东莱,乃可进取长广,积粮、募兵以厚其势,将来可一举而下广固,殄灭丑类。”

    给苏峻的嘉奖令在此之前就已经颁下了,任其为城阳郡守、都督青州军事。但是东莱郡的民政之权不能给他,别委王擂为东莱郡守。

    王擂字成栋,乃是琅琊王氏的别支子弟。当初裴该为了弱化王氏,用刘隗之谋,征召王舒、王擂、王兖、王悦、王应等人北上,结果主支的几个都不肯来,砌词推诿,分支的王擂、王兖倒是落后他人半步,最终羞羞答答地还是到长安来了。

    主要这二位因为血统较为疏远,所以就连江东都没他们的位置,只能窝在建康城里吃闲饭,因而朝廷主动征召,为他们个人的前途铺平了道路,理论上是必不会拒绝的。只是仕与不仕,还得先请得家族首肯,王导也是基于“狡兔三窟”之义,在经过反复筹谋之后,最终才答应放这俩远房兄弟到长安来。

    苏峻在姑幕先接到嘉奖令和城阳郡守、都督青州军事的任命,但他不以为喜,仍然整天坐卧难安。一直要等亲信带回来裴该的亲笔,苏峻反复读了,这才终于一颗心放落肚中。于是擂鼓聚将,遣兵去取长广。

    长广郡和东莱、北海相同,都在山东半岛上,位于城阳之东、东莱以南。如今苏、曹的势力划潍水而治,曹嶷根本伸不过手到长广去,苏峻就此顺利底定长广——裴该又命王兖王子玉为守。苏峻上奏,期以三年,必定能够彻底平灭曹嶷,收复整个青州。

    曹嶷闻此,不禁心惊胆战。他早已有了归晋之心,此前派人前往江东去游说司马睿和王敦,希望他们能够帮忙斡旋,使晋廷接受自己的“反正”。但是建康方面,有刘隗、刁协拦着——我等当为朝廷安守江南,不当插手北方之事,以免朝廷生疑——司马睿将其书按下,根本不作答复。武昌方面,王敦倒是想做和事佬,上奏洛阳,请求接纳曹嶷——“如此,青州可不劳兵戈而定,大河以南,俱为王土,朝廷斯可坦然用兵于北方也。”

    荀崧、华恒等人都赞成此议,然而祖逖不允。祖逖说了:“曹嶷二三其德,附而复叛,叛而又欲降,此等人如何可信?今若允曹嶷来归,是如置痈疮而不割,由其溃腐耳,待其势有所恢复,必重为朝廷之患!我意当遣徐龛等寻机呼应苏峻,东西并讨,一举平灭此獠,唯如此,青州才可说是复为王土。”

    荀崧劝说道:“今朝廷之大敌,一是平阳篡僭,二是冀、并羯奴,三为蜀中巴贼,曹嶷癣疥之祸,实不足论。然若拒曹嶷,恐彼作困兽之斗,则遣军征伐,徒劳士卒、挥霍钱粮。且厌次孤悬,若曹嶷与石勒南北夹击,则邵嗣祖必无幸理。何如准许曹嶷来归,暂安其心,命其与苏峻同救厌次,以拮抗羯奴啊?”

    祖逖摇头道:“曹嶷前为苏峻迫至广固,其胆已落,安敢再出而与羯奴相合?然我料彼心,不过苟且保安而已,必不肯与苏峻同救厌次。则曹嶷不动,苏峻岂敢独进?是欲援邵嗣祖,而反止相救之兵也。期期以为不可。”

    华恒道:“祖君既云曹嶷已胆落,可知其此番请降,当出真心。倘若朝廷不允,徒伤远人归化之诚,不利于宣化天下,重定社稷啊。”你今天拒绝了曹嶷事小,倘若使得将来没人再敢归降我朝了,一定要顽抗到底,那可怎么办呢?

    几个人在尚书省内争论,梁芬虽然赞成两位仆射的意见,但却老奸巨滑,只是笼着手旁听,暂不表态。他眼角偶尔一斜,就见亲信的尚书李容在旁边摇头而笑,于是便问:“仲思似有所欲言,不必私藏,直陈可也。”

    于是李容笑笑:“公等所见,皆合其理,然以末吏看来,只须一计,可决此事。”

第二十七章、张宾之谋

    几名重臣为了一个曹嶷的问题激辩不休,主要原因是荀崧、华恒等人既不懂打仗,也害怕打仗,认为对于敌对势力能够拉拢是最好的,加以羁縻就足够了;祖士稚却并不这么想,况且他素来痛恨曹嶷之类朝秦暮楚之辈,必要除之而后快。

    此外,祖逖还有另外一重顾虑,只是不方便宣之于口罢了。

    曹嶷是为苏峻所破,苏子高在青州东部积草屯粮、训练士卒,一心要平灭曹嶷,镇定全青,而在这个时候,朝廷却准了曹嶷之降,那苏峻又会怎么想?好比说当年韩信伐齐,害死了骊食其,缘由何在?哦,我这里一切准备妥当,准备要去谋立大功了,你却突然间跳出来摘了果子去——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倘若仅仅苏峻还则罢了,问题苏峻是裴该之将。徐州本为裴该的根基,看这情形,他把青州同样目为禁脔,岂容他人染指?就好比说兖、豫是我祖某的基本盘,裴该若以大都督的名义向两州下令,那我也不可能乐意啊,则洛阳、长安之间,难免会生龃龉。

    所以青州之事,朝廷还是不管为好——曹嶷欲降,让他找裴该去,咱们不能搭理!

    他们争论的地点是在尚书省内,太尉荀组不在,但司徒梁芬与祖逖同平尚书事,他是见天儿要来省里办公的。梁芬一瞧,俩平尚书事加俩仆射,都跟中间杵着议论此事,旁边儿一群尚书、尚书郎围着等结果,其中有些人只是拱手聆训,有些人垂首沉吟,只有自家幕僚出身的尚书李容摇头微笑。于是他就问李容,仲思你有什么好的想法,不妨说出来听听呗。

    梁芬是惯会和稀泥的,不希望祖逖和荀崧、华恒他们闹什么矛盾。就理论上来说,梁司徒和荀、华都属于长安派,即便他本人赞成祖逖所言,也得跟那二位站在一起,但若是三比一,这输赢就定啦,祖士稚面上须不好看……干脆,找个低位之人来发表发表意见,缓解一下气氛吧。

    李容即便在八位尚书之中,都属于资历较浅的,全靠裴该的超擢才能入省,靠着梁芬的支持才能站稳脚跟,因而长官们在讨论要事,他绝对不敢插嘴,一肚子主意憋在心里非常难受。好在梁芬及时点名,李容便即迈前一步,毕恭毕敬地拱手道:“公等所见,皆合其理,然以末吏看来,只须一计,可决此事。”

    荀崧说你有什么想法,只管说吧。李容便道:“以祖公看来,曹嶷非真欲降也,不过缓兵之计罢了;以荀、华二公看来,若其真降,而朝廷不允,恐伤远人归化之心——大略如此吧?”

    华恒点头说对——“难道卿有计策,可明其心志么?”

    李容点头:“此事容易。朝廷可下制书于广固,命曹嶷来洛阳谒见天子并请罪。彼若肯来,必是诚心归顺,或留都任职,或遣其归,皆可商量;彼若不肯来,则必为假意,即便朝廷拒之,也不会害及包容天下之宏图了。”

    此言一出,几名重臣尽皆颔首,说李仲思你所言有理——尤其这么一来,咱们也不用吵了,下上重归和气一团,真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啊。

    唯一不好的,自然只有青州曹嶷了。洛阳之旨下到广固,曹嶷不禁苦笑,说:“故知人不可背信,一背而再背,则谁肯信汝?”可是洛阳他当然是不能去的,谁知道会不会就此变成阶下囚,甚至于直接掉了脑袋呢?于是便即上奏,说我当然应该归洛谒见天子,但苏峻在旁虎视眈眈,一直想要吞并我的势力,就怕我这一走,麾下将吏跟苏峻起了冲突,到时候我可就百口莫辩啦……

    时隔不久,洛阳再下制书,说已经严令苏峻暂不得逾界相攻了,你还是赶紧到洛阳来吧。

    曹嶷知道此前的缓兵之计无效,只得一方面继续砌词拖延,另方面则遣使襄国,再去向石勒求救。

    石勒接到曹嶷的来信,竟然给气乐了,脱口而出一句拽文:“小人哉!”

    曹嶷和洛阳暗通款曲之事,他本人做得并不是很隐秘,洛阳方面更不会帮忙隐瞒,故而早就通过程遐的眼线,汇报到了石勒的案头。实话说,即便程子远没能打听到这个消息,王贡都会主动通知他——也不算什么机密情报,正好可以拿来卖程遐人情嘛。

    对于曹嶷不肯前往洛阳,石勒倒是感同身受。想当初他攻克晋阳之后,平阳方面便即遣使来召,说你既然到并州来了,距离都城咫尺之遥,不如进京谒见下天子吧——我等必盛加仪仗,出城恭迎。石勒当日的想法和如今的曹嶷是一样的:我若不返京,则如蛟龙在水,一旦回去,说不定脑袋就要掉了——傻瓜才会回去哪!

    石勒运气不错,正在跟张宾商议,怎么回绝朝旨呢,就听说了邵续在厌次易帜的消息,于是立刻打包行李,急返襄国,只给平阳留下了一份谢罪的表章。曹嶷就没这么好运气,找不到真能服人的借口,因而小人嘴脸毕现于天下——他只是因势所迫,并非真心归晋也。

    可是不管怎么说,你正在跟洛阳方面打哈哈的时候,又跑我这儿求告来了,石勒心说这人不要脸的我也见得多了,无耻到曹嶷这样的,还是头回碰见……即便他故主王弥,都没有如此下作吧?

    本待不理,又考虑到一旦曹嶷真的归了晋了,则不但邵续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全力抗拒自己的征伐,就连苏峻都有可能渡河北上……即便作为可以看牢徐州军的棋子,也暂时不宜放弃曹嶷。于是找张宾和程遐来商议,程子远抢先说道:“我若兵向乐安,则有邵续阻路;改向济南,又恐徐龛等袭我侧背,如此,怎能救援曹嶷?不如输些粮秣,命其固守罢了。”

    张宾摇头道:“此言不妥。今曹嶷为苏峻所逼,乃生归晋之意,可见广固不能久守。若嶷果败,或者归晋,则青徐联为一体,恐怕邵续进退有据,难以平定。”他建议,应当表面上答应曹嶷的求救,以坚其固守之心,然后遣师急攻厌次——“若厌次平,则大河以北,悉为我土,曹嶷之生灭,乃与我无关矣。”

    程遐提出质疑,说:“今段匹磾、刘琨聚兵于蓟,随时可能南下,我若召季龙将军(石虎)等东归,诚恐并州有失,而若止以冀州之卒抵拒,众寡不敌,难以保安——哪还有力量再攻厌次呢?”

    张宾微微而笑,说:“段氏实不足虑,我有一计,可使鲜卑不能逾越巨马(巨马河,为幽、冀两州的分界),则明公便可亲率大军,再伐厌次了。”

    石勒闻言大喜,忙道:“还请右侯教我!”

    张宾先设问:“若明公初归冀州之时,段匹磾、刘琨便即率师而南,邵续再于厌次呼应,我等必不能御。明公见其大军未合,乃欲先破厌次,率八千军往攻,当彼时也,若段匹磾不遣段文鸯来,却自将大军自范阳而向博陆,则襄国危矣……”说到这里,狡黠地一笑:“然而,为何迟至今日,彼尚不能来啊?”

    程遐当即插嘴表功:“乃是我厚赂段末柸,使其牵绊段匹磾之故也……然,恐不能久。”

    张宾点头:“子远亦知仅靠段末柸,必不能久淹段匹磾军。然而辽西段氏,岂独匹磾、末柸二人?”

    石勒摆摆手,说行了,右侯你别再绕圈子啦,直言可也。

    张宾拱手道:“臣之计,可盛言召季龙将军等自并州来救,且明公将以十万之众,先发制人,攻打蓟县,则段匹磾闻之必恐……”

    程遐撇嘴道:“此虚张声势之计,难道可以持久么?”

    石勒瞪他一眼,那意思:你听右侯说完啊——我料右侯之计,必然不会如此简单。

    张宾莫测高深地一笑,说:“子远既有间者在幽州,乃可试说段匹磾,使其召段疾陆眷等共南下,再使段末柸趁机离间之……”

    段匹磾在蓟县召聚兵马、屯积粮草,寻机南下,可是突然间听说,石勒派人去召石虎等将从并州回来,还打算先发制人,攻我幽州。他正感惶急,便有部下献计,说只有赶紧去请辽西公率兵来合,才能击败石勒,继而平定冀州。段匹磾大喜,便即依计而行。

    可是段末柸受了程遐的暗中唆使,却跑去劝说段疾陆眷、段涉复辰兄弟,说:“以父兄而从子弟之命,这难道不是耻辱吗?辽西公为何要听从匹磾的召唤?且如今匹磾镇守南疆,而石勒会合并州之卒,不下十万,诚为强敌,则是欲以我为其拓土,所得彼可独收,我等又有何好处呢?不如暂与石勒约和,约束匹磾严守疆界,不得南下,我可先去攻打辽东崔毖,待辽东平,宇文、慕容亦必拱手称臣,到时候再与石勒争雄河北不迟啊。”

    段疾陆眷兄弟时已发兵抵达北平,听信了段末柸所言,便即勒兵而回,并且遣使前往襄国,重申和睦之意。这二位倘若干脆不动还则罢了,走半道儿上却又折回去,慕容廆和宇文涉归尽皆疑惑,就此放弃了与段匹磾的约定,纷纷表示不再南下。

    段匹磾的南征计划,只得就此终止,他亲自跑去向刘琨致歉,刘琨的表情却并不沮丧,还安慰段匹磾说:“羯奴初得并州,地方未靖,若真调石虎等将东归,则太原、上党,必然生乱,则是我不动兵,而已弱羯奴之势。只要阿兄(二人已然约为兄弟)牢记国家之仇,总有殄灭羯奴的一日,有何亏欠于琨啊?不必如此。”

    但是等到段匹磾离开以后,刘琨却不禁放声大哭,对左右说:“良机错失,此天不欲我复仇乎?!辽西公竟因末柸数言,便即背盟而退,我昔与拓跋结盟之时,安有此事啊?!”

    消息报到襄国,石勒大喜。但他还并没有立刻发兵,去打厌次,因为才刚传来消息:孔苌率兵攻打代郡,获得大胜,箕澹战死;但当时司、冀、并、兖等州有数万户流民逃至辽西、冀北,拥马严、冯?为主,切断了羯军的后路,孔苌返身攻打,流民各据坞堡死守,竟然连月都不能下。

    石勒乃欲亲将兵马去援孔苌,张宾急忙劝阻,献计任武遂令李回为易北都护、振武将军、高阳太守,命他招抚流民。李回素有威信,流民多归,最终冯?率部投降,马严东逃,途中溺水而死,北方的局势这才重新稳定下来,代郡也就此彻底落入石勒手中。

    石勒加封李回为弋阳子,食邑三百户,同时增加张宾食邑一千户,欲进其位为前将军,张孟孙固辞不受。

    程遐对此,自然是恨得咬牙切齿——你张宾又立功了,那我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将你轰下台去,独得明公之宠信啊?于是他通过秘密渠道,传信给王贡,说你不是号称有扳倒张宾的妙计吗?上回的计策就没管用,怎么,就此计穷,再没有后手了?

    王贡接到信的时候,正在款待远方来客——不是旁人,正乃温峤温太真是也。

    温峤离开长安之后,便即东向而行,走半道儿上被王贡给拦住了。王贡展示印绶和裴该亲笔的证明文书,邀请温峤“暂往舍下一叙”。那么二人还是初次见面,究竟要叙啥呢?王子赐明言道:“裴大司马使我监徐州将吏,并觇东方之事。温君既为刘司空麾下,于幽州及河北事,想必颇为稔熟,是故有所征询也。”我想向你打听一下幽、冀二州的情况。

    对此,温峤自然不好推却,便即跟着王贡,来到了一座庄院之中。王贡早就已经摆下了酒宴,款待温峤,可是两个人对谈了还没多久,突然有书信自外而来,王贡展开来看了,双眉不禁微蹙。

    温太真这会儿已经有了几分酒意了,因此不揣冒昧,就问:“观卿似有所忧,不知我可能为解否?”

    王贡撇下书信,想了一想,也便直言不讳:“书信自河北来也……”

第二十八章、“空器”

    裴该和程遐暗中往来之事,知者寥寥。倘若他仍在徐州,此事若然泄露,必对其名声不利,但如今他已贵为大司马,留台长安,身份不同了,可能给人造成的观感自然也会不同——众人都会认定,必乃是裴公欲诱程遐为间也。

    可是对于程子远来说,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此事若然泄露,他必身败名裂——石勒绝对不可能放过他,张宾也正好趁这个机会狠狠踩上一脚。

    故而此事绝不可轻泄于外,王贡当然不会告诉温峤知道。他只是说:

    “裴公每以羯奴为国家大患,且云,羯奴成势,为有张宾在侧,则欲败羯奴,必先使其君臣不和……”

    温峤闻言,连连点头:“裴公所言是也。”

    王贡继续说道:“因而裴公嘱我以东事,要我密觇形势,寻机以间石、张……”话到这里,顿了一顿,随即微微苦笑道:“贡离长安前,以为此事不难,乃对裴公云,此去必使石勒亲手而杀张宾。然而东来后,反复设谋,却竟不能动张宾分毫,深感惭愧……”指指撇在案头的书信:“实不相瞒,我在襄国也有坐探,此书便询及谋算张宾之策,惜乎,竟无以对。”

    温峤问了:“我知张宾为羯奴谋主,但不知究竟有何能为,而使王君束手啊?”

    张孟孙在后世大名鼎鼎,那是因为石勒势成做了皇帝,而张宾就任“大执法”之职,权倾内外之故。如今的历史还并没有走到那一步,石勒只是一镇军阀而已,张宾虽然执其幕臣之牛耳,外人也都知道他是石勒的左膀右臂,但具体他为石勒设过什么谋呢?他有什么本事,有什么建树呢?知道的人就不多啦——即便正要与石勒正面对敌的温峤。

    王贡轻轻叹了口气,说:“若论张宾之能,近有二事,可见一斑。”随即朝温峤一拱手:“我亦才得讯息,尚未来得及通知温君,君且勿惊——段幽州南征冀州之事,已断然不成矣。”

    温峤闻言,果然吃了一惊,忙问:“为何不成?”

    王贡道:“此便是张宾之谋算了……”于是把张宾设计使段匹磾召段疾陆眷等来会,继而又使段末柸暗中阻挠,前后因果,详细说明了一遍——这一半儿是他靠着情报网络探查所得,另一半儿也是程遐这封来信中帮忙补足的。继而又把张宾建议石勒,使李回镇抚流民之事,也一并说了。

    温峤不禁咂舌:“好谋算……如此说来,这张宾几乃良、平之亚俦,果为国家大患!”

    王贡点头道:“即便不如留侯、陈丞相,亦乃羯奴之范增。且羯奴专信之,一如项羽之信范增,而张宾之谨慎,又在范增之上,闭门却客,退无私交,不朋不党……我实在是无隙可乘啊!”

    张宾其实也嚣张过的,因而王贡此前才设谋,要程遐靠着一封假信来坑陷他,谁想到张孟孙极其油滑,找个缝隙就溜走了,程遐只能截断他一条尾巴——张披——而已。而且此事无异于打草惊蛇,因为张披之死,程遐之势更盛,张宾则深感石勒对自己还是存有一定猜忌和保留的,故而为全其身,从此夹起尾巴来做人……

    王贡因此说了:“彼之所为,倒颇似贾文和投曹之后,羯奴不忌,若之奈何?”问温峤道:“君可有以教我么?”

    两人交谈过一阵儿,王贡察觉出来,这位温将军也是足智多谋之士。当然啦,温峤堂皇正大,论起搞阴谋诡计来,肯定不如自己,但正所谓“他山之石,可以为错”,说不定他就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来呢?自己即便再怎么聪明,也总难免挂一漏万,说不定就被温峤给发现了某些契机呢?

    若非有问计之意,王贡又何必把自己的使命透露给温峤知道?

    温峤端着酒盞,良久沉吟不语。王贡等了一会儿,见对方没反应,心说估计你也没招儿吧,便问:“君何所思也?”只要温峤说一声:就在想你说的这事儿啊,可是想不明白;或者说:方思他事,那王贡就可以趁机把话题引开,免得冷场啦。

    谁想温峤又再沉吟少顷,突然回复道:“我之所思,在季汉之荀令君。”

    王贡不禁茫然,忙问:“荀文若又如何?”

    温峤一口饮尽漆盏中酒水,这才反问道:“世传魏武馈荀令食,发之却止是一空器,荀令因而郁郁,自知不容于魏武,于是仰药自尽——不知此言,有几成可信啊?”不等王贡回答,又问:“且魏武为何要害荀令,自伤股肱呢?”

    王贡若有所思地回答道:“魏武渐废人臣之礼,董昭等请加九锡,荀令劝谏,于是触魏武之怒……”双睛猛然一亮:“温君之意,是欲使羯奴背胡自立,而若张宾谏阻,则必不容于羯奴?”

    温峤点点头,随即连问了三个问题:“王君以为,今天下势大者,除羯奴而谁人?其势既大,又素与刘粲不睦,则其麾下将吏,果然皆不肯生异心么?然而今时之势,羯奴是忠于胡,还是背于胡,何者为有利啊?”

    倘若不把裴该、祖逖看作同一股势力,而将之拆分开来,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其控制疆域之广、户口之盛,以及在集团中一言九鼎的权力,尽皆不如石勒——当然啦,石勒的半个冀州和几乎整个并州目前还都是虚的,尚需要时间去镇定、整合。

    那么石勒的势力既然如此之大,天下无人能比,他还甘心只做胡汉的臣属吗?如今平阳政权的实力,估计还不到石勒的六成,君小臣大,怎可能长久保安?再加上刘粲与石勒不睦,世所咸知,则一旦刘聪挂了,刘粲继位,他和石勒之间有多大可能性继续维持哪怕是表面上的融洽,而不会即刻刀兵相见呢?

    人都是有野心的,只是因应时势,或大或小,或增或减罢了。即便石勒本人还想做胡汉的忠臣,他麾下众多将吏,难道就没人会觊觎非望吗?会不会跳出一两个董昭之辈来,也提什么加九锡、称王,甚至于直接在襄国践祚的建议来呢?

    但是这么做,在温峤看来,其实是很不明智的。因为当今天下大势,晋朝已经逐渐稳住了脚跟,把胡势阻挡在黄河以北,南北二分,晋大而胡小。倘若平阳和襄国能够同心一意,尚有挽回局势的可能,若起龃龉,那晋便有隙可乘了。即便一时间还撼动不了石勒,但裴该加祖逖,足够将缺乏东部外援的平阳给彻底端喽。胡汉若灭,则石勒独存的机会必然变小。

    因此有远见的人,都不会希望石勒短期内就跟平阳撕破脸皮,倘若张宾真是王贡所说那么有智谋,那么有本事,则必然会象荀彧劝谏曹操一样,劝说石勒暂缓自立。可是这样一来,他就站到了拥戴臣僚的敌对面去了——有远见的人少,想要立拥戴之功的必然是大多数啊——千夫所指,张孟孙还能够象如今这么轻松、坦然吗?

    况且,曹操一世之雄,他和荀彧的关系,未必就在如今石勒、张宾之下,然而利令智昏,就连曹操都会对荀彧起了疑忌之心,难道他石勒还能比曹操更明智不成么?

    响鼓不必重棰,温峤只提三问,就把所有的分析和判断全都融入其中了,王贡听而自明。但是王贡想了想,又问:“或张宾见不及此……”谁都可能有糊涂的时候啊——“或为自保,而附和大众,不谏羯奴,又如何处?”

    温峤笑道:“则胡、羯两分,于国家为大利也,且如是之羯奴、张某,又有何可虑啊?”

    王贡不禁“哈哈”大笑:“我知之矣。”随即端起酒盏来敬温峤:“张宾何物,温君才真为良、平之亚俦也,晋之有君,国家之幸!”

    温太真一语惊醒梦中人,王贡在把他送走之后,就立刻给程遐写回信。他在信中先分析了一下当前的形势,说明天下之强,无过石公,则石公何必再依附着平阳政权,伏低做小呢?实在应该更进一步啊。那么程子远你若能建此拥戴之功,还怕不能把张宾踢翻,甚至于踩在脚底下吗?

    王贡才不担心程遐本人很有远见,不希望石勒自立或起码在短时间内自立呢,双方也打过不少交道了,程子远何如人也,他王子赐还能不清楚吗?王贡在给裴该的书信中,就曾经将程遐类比为季汉军阀袁绍手下专擅内斗的郭图和逄纪。

    当然啦,程遐不可能自己一个人跳出来做出头鸟,他得先煽动起诸将拥立之意来,得到广泛的群众基础,才可能效董昭之所为。想当年袁绍手底下就有一笨伯名叫耿苞,没看清形势,更无众议相助,就敢跑去劝说袁绍:“赤德衰尽,袁为黄胤,宜顺天意。”袁本初将此言遍询臣僚,竟然没人附和,乃被迫杀掉耿苞,以表示自己对朝廷毫无异心。在王贡看来,程遐是傻,但有下限,还不至于去蹈耿苞的覆辙。

    如此,就必须先造势。该怎么造势呢?有两点,一是更增强石勒的实力,二是使石勒以下羯军将吏更为反感平阳政权。前者王贡是肯定不会帮忙程遐出主意的——我的职责是弱羯,怎么可能反倒帮忙羯势坐大?对于后者,他倒是设想了一条妙策。

    那就是,让程遐伪造平阳方面的密书,引诱石勒麾下诸将——这条计是绝对不会败露的,石勒总不可能把伪书扔到刘粲脸上去质问吧?而就算刘粲否认,石勒会信吗?

    实话说,王贡怀疑不必自己设谋,平阳方面肯定早就开始这么干了,只是范围还太小,强度还不够,没关系,咱们可以帮忙煽风点火嘛。

    若有羯将响应伪书,程遐可以当即将其揪出来,以建奇功。不过估计大多数羯将一定会将伪书上报石勒以自明心迹的,那石勒还能不更为痛恨平阳政权吗?其麾下将吏,自然主忧臣辱,也不会再说平阳任何的好话了。只要群议汹汹,都欲背平阳而自立,那后面的谋划也便水到渠成啦……

    时光荏苒,有若流水,就在当年的秋收前不久,石勒终于集结起了一万五千兵马——他当然并没有真的从并州调回石虎等部来——浩浩荡荡,再度开向厌次。邵续事先从王贡处得到了消息,急忙再向苏峻和段匹磾求援。

    段文鸯再度请命,率军南下以救厌次。而徐州方面,苏峻因与曹嶷有约,军不过潍水——虽说这并非盟约,只是约定而已,本来就是拿来撕着玩儿的东西,但在自家准备尚不充分的前提下,却还不到撕毁的时候——因此婉拒了邵续的请求,但答应可以供输些物资前往。

    那么物资又该怎么运呢?苏峻遣使南下,去请卞壸相助,卞壸当即召来了属吏卫循卫因之。

    卫循本为裴该所署的淮海从事,不但负责治水工程、海盐蒸晒,还要他建造舟船,繁荣海上贸易。他在得了卞壸的命令后,便即调集了数十条大船,运送物资前往河北的乐陵国——当然在抵达之前,还先得去城阳跟苏峻打个招呼。

    苏峻得报,便即策马来到海岸边等待。从姑幕向东是黔陬,辖下有计基城,昔为莒国之地,其境濒海——也就是后世的胶州湾西侧。且说苏子高按照约定的日期,从计基城出发,抵达海边,但见波涛汹涌之中,无数帆影徐徐升起……

    他当场就惊得一晃,从马背上直接掉了下来——好在及时拧腰曲腿站稳,假装是自己主动跳下的马,没在部属面前丢丑。

    要说苏子高并非毫无见识之辈,而且本籍东莱掖县,距离汪洋大海也不甚远,船还是见过不少的,但……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多、这么大的海船哪!

    他过去在海边见过捕鱼的小船,与眼前这些大舰相比,有若鲢鲤之比鲸鲨;他还在内河上见到过运粮的河船,恐怕十条拼凑起来,也没有这一条海船来得庞大。

    等待良久,海船终于拢岸,下了碇石,随即又放下一叶小舟,载着卫从事翩然而来。双方见面行礼,苏峻的态度还是比较热情的。

    ——其实以苏峻如今的身份、地位,高过卫循不止一筹,但他知道对方乃是裴公微时故吏,那又岂敢怠慢、摆架子呢?

    卫循转过身,指着船队说:“上载脱麸之麦六千石、弓百张、箭三百捆、铠十领,及精铁矛头六百具,足敷厌次之用了。”说着话朝苏峻笑笑,那意思:咱们资助邵续这么多物资,应该不掉价吧?其实再多也拿得出,但邵续一共才多少兵啊,多予无益。

    苏峻连声说:“足够了,足够了。”随即朝卫循一拱手:“请教卫从事,此船可以载兵吗?”

第二十九章、万橹千帆

    裴该留在徐州的那些幕僚,比方说卫循、周铸、妫昇、陆德等等,其中不少人的心理很不平衡。因为当日跟随裴该北伐的将吏,自入长安后纷纷加官晋爵,低的也得六品,高的如甄随、刘夜堂等,都已是四品将军了;而自己这些人留镇徐州,品位却迟迟难以提升——该做幕僚还是做幕僚,只不过主君从裴该转成了卞壸而已。

    甚至有人忍不住想,我原本算是裴公的直臣,如今却要在卞使君麾下听用,那不是变成陪臣了吗?这简直是不升反降啊!

    卞壸在察觉到类似迹象后,便即写信给裴该,提醒他注意此事。于是裴该逐一给故吏写信,安抚其心,并且给每人都布置了任务,承诺只要任务圆满完成,便可加官晋爵。

    比方说对于卫循,裴该对其寄予厚望的乃是“海商”和“海军”两项。实话说无论淮水及其支流的整治,还是盐工、渔民的管理,都不算什么难题,换个人照样能办;唯独“海商”、“海军”之建,裴该在徐州时便曾多次与卫循恳谈,将后世不少理念灌输给了他,倘若换人,则还得从头教起,那多麻烦啊。

    因而裴该许诺,只要你给我把海商管理好了,把海军建设起来——“即授伏波将军之号!”

    有这根胡萝卜吊在眼前,不怕卫因之不肯实心办事啊。

    卫循辛苦数年,对于海商的管理已然颇见成效。中国的海贸,发轫于春秋战国,成形于秦至汉魏,到唐宋时方始大兴,就理论上来说,距离万櫓千帆,沟通南洋,还得有好几百年的道路要走。这年月海贸尚不繁荣,主要是受制于航海和造船技术,说起造船,裴该几乎一无所知,根本帮不上忙;但对于航海,他起码可以改良和推广指南针嘛。

    乱世之中,其实并没有多少远洋贸易的需求,但对于国内航运而言,倒是一大契机。因为陆路不但山高水长,而且盗匪纵横、关卡林立,还不如走海上,数千里内既无盘查,海盗也很少,只要沿岸航行,则遭遇风浪导致船只倾覆的可能性又不高,安全系数和成本都是可以一定程度上加以保证的。

    因此在卫循的努力下,说动了不少江南土著经营海贸——因为他本来就是会稽人——主要来往于吴、会稽和东海之间。其中也偶尔有些胆大的船主,竟然直放辽东,去跟崔毖搭上了关系。海贸的收益直接造成两个后果:一,徐方大富;二,江东土著同样大富,对建康政权造成了强大的压力……

    可以说,裴该交付的两大使命,卫循在海商方面已经可以交出比较满意的答卷来了,只是对于“海军”之建,尚且摸不着头绪,故而今日苏峻猛然间问起来:“此船可以载兵吗?”卫循就不禁一愣,随即苦笑道:“似亦可也……”

    为什么不给准确的答复,而要含糊其辞呢?因为他做过相关努力,才知道这事儿并不如自己最初设想的那么简单。

    要想建海军,首先得要有军舰,但是商船好说,游说各家出资建造,分散成本,并不为难;而军舰的所有权归属官家,就必须得从府库里掏钱来建造啦,卞壸怎么可能拿出那么多物资来,由着卫循去打水漂啊?海上本无警,则建船何用?

    即便是裴该的命令,卞望之量入为出,也不可能给卫循太多资助。况且若想成军,肯定一两条军舰是不够的,倘若十条、二十条,甚至更多,就怕徐州有财力造,还没财力养呢。

    卫循曾经考虑过,若裴公有需要,便临时征召海商的船只——哪怕花点儿钱或者减点税呢——如此可免养船之费。但问题是有了船之后,还得有人,你总不好驱策商船水手上岸去与人搏杀吧?总得养一支可以海运的部队吧,这钱又从哪儿来啊?编制谁给你啊?

    因此他才回复苏峻:“似亦可也……”随即解释说:“海上风浪不息,船只颠簸摇晃,若不经训练,则兵卒上舟便病,不能作战……”

    苏峻笑道:“此易事耳,海边渔夫,皆惯乘船,岂有小船能坐,大船却不能坐之理啊?”

    他说我打算用你的船运送几百精兵,北航冀州,从侧面打击石勒,如此,才算是给邵续最有力的支持——“卫从事且随我前往计基城,歇息数日,待我自姑幕调兵过来。”

    苏峻这也是临时起意,因为瞧着海上那些商船之巨,大大出乎自己意料之外,觉得若用来运兵,应该能够收到突出不意的奇效。城阳近海,东莱更是渔业繁荣,他麾下将兵中肯定有不少是渔民出身,会游泳,能坐船啊,那么尝试着去打一下石勒,瞧瞧羯军究竟有多能战,对于自己日后的部署是大有好处的。

    主要是苏峻一心剿灭曹嶷,平定全青,但他也明白,以广固之险,不是一两日便能建功的。那么在此之前,必须要保住厌次的邵续,以阻隔石勒兵马;邵续若不在了,石勒随时可能增援曹嶷,自己即便能胜,也必然多费一番手脚……

    于是不等卫因之或答应或拒绝,苏峻一牵他的手,直接就把他带计基城去了。数日之后,从姑幕调来了经过挑选、甄别的四百精兵,苏峻领着这支队伍直接就上了海船,扬帆而去。

    果然那些士卒多为渔民出身,并不怕海上风浪,行走船上如履平地。但问题是,出海才没多久,苏将军自己就先吐了……

    这没怎么坐过船的人,总会轻看船只的颠簸——苏峻本想我精骨强健,下盘甚稳,怕什么风浪啊?马背上有多颠簸,我都不会轻易掉下来,这船板上可坐、可卧,又有何可惧啊?谁想船只摇晃和马背颠簸完全是两回事儿,根本无可类比……

    船队绕过山东半岛,然后在东莱郡的蓬莱县靠岸暂歇。苏峻这会儿都没有人样了,被士卒搀扶着,哆哆嗦嗦下了船,等到踏上平地,才终于精神一振。他跟卫循商量,说救援邵续也不急于一两日,你容我先跟陆地上歇几天成不?

    上岸暂歇的功夫,苏峻便即按查地图,研究登陆的地点。他原本计划在笃马河附近上岸,则羯军若围厌次,背后就露给自己了,但却被卫循断然否决。卫因之说了:“彼处泥沙沉积、礁石甚多,船行不易,更难拢岸……”

    从冀州的勃海郡,直到青州的北海郡,这年月的海岸线比起裴该穿越前的时代,要后缩不少,最远处竟然超过了两百里。原因是后世的这片陆地,乃是靠着黄河水携带泥沙而下,逐年堆积起来的,目前基本上还都沉在海平面以下。

    不过虽说如今黄河还没有后世那么浑浊,每年带入海中的泥沙量不大,终究对河口附近已经造成了一定的影响,海床相对要高,并且礁石密布。

    卫循手按地图,开始给苏峻普及航海知识,他说海船一般从会稽的永兴、钱塘,或者吴郡的海盐、娄县起航,向北抵达东海的赣榆,其间两千里之遥,同样礁石密布,不易拢岸——后世这一段的海岸线也会朝东面平推——然后从赣榆到计基城附近,再绕过半岛,在蓬莱,或者过乡可以停靠;过乡至后,就得再放千里,直至幽州了……

    不要以为海岸就在那边儿,不会移动,所以船只任何地方都可停靠。卫循说了:“若无湾岸可避风浪处,海船只能止于洋面,再放下小舟拢岸。即我船上这些资财,以小舟运送,不知尚需几日,况乎下兵?若岸上有敌,弓矢齐发,大船难救,必无幸理;若自岸上乘小舟而走,同样耗费时日,若敌追来,恐怕难以尽退……”

    说白了,若无港口、码头做支撑,上下船都很繁难,真正是进退皆不易啊。

    这就是卫循最头疼的地方了,他始终想不明白裴公为何要起意建造海军,而不是普通的内河“舟师”呢?因为海上根本就没有敌人嘛,海船只能用来运兵,但若无港口支撑,运兵易而下兵难,就必然无法远征别家的领土。

    “且海上风浪难测,若舟船近岸下碇,等待卒伍消息,停泊一久,风浪陡起,难免倾覆之虞啊。”

    苏峻忍不住就问了:“那为何前日舟船临岸下碇,卫从事肯随我前往计基城,一待数日啊?”你就不怕突然间起风起浪,把你的船队给搅沉喽?

    卫循心说那不是你硬把我给扯走的嘛……口中解释道:“彼处有湾(也就是后来的胶州湾),风浪乃稀,故敢较长时间停留。”

    苏峻搜索了半天地图,冀州沿岸就找不到海湾——即便有,以当时的地图绘制水平来说,也肯定不会画出来——不禁皱眉。但他随即想起一事来,就说:“我等乃可溯河而上,以援厌次。”

    卫循摇头,说:“海船为能远航,较之江船舷低而底沉,江河之上,多不可行。”其实也未必就开不进黄河里去,问题从前谁都没走过啊,缺乏必要的勘测,哪敢冒险?一旦触礁搁浅,那么大的船,再想拖回海上就很困难了。

    苏峻最终只得望洋兴叹,打消了上陆去找石勒麻烦的念头。船队从蓬莱启程数日后,小心翼翼地开到黄河以北,先勘测水文,再遣小舟拢岸,去通知邵续,然后在厌次兵马的遮护下,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才把那些物资全都运到岸上。

    邵续是派了侄子邵竺来接应的,苏峻、卫循登岸,与之见了一面,但苏峻绝口不提助兵之事——反正我物资是运到了,也算尽了心意,希望你们邵家可以多守几天吧。

    徐州物资的运抵,给邵续打了一针强心剂,他让邵竺对来使表态:“必不使国家土地,一寸陷贼!”

    只是承诺归承诺,战局归战局,厌次终究兵少将寡,被石勒轻易就踏破了北部的十二座营垒,直薄城下。随即段文鸯率部赶到,石勒这回不逃了,分兵与战,段文鸯手挺丈六长的大槊,率先突阵,连斩羯军三将、破四垒,血染征袍,才终于顺利冲入城中,得与邵续会师。

    石勒不禁赞叹道:“此子为何名叫文鸯?果然是因为倾慕故晋名将,才取此名的么?在我看来,其勇当不在文次骞之下啊!”

    于是重整兵马,再围厌次。邵续仗着徐州送来的物资,苦苦支撑,前后一个多月,石勒最终无奈而退。可是这一仗是在秋收前后打的,羯军趁机把厌次周边的作物抢割一空,给邵续造成了沉重的打击。邵嗣祖无奈之下,只好厚着脸皮,再向徐州求取援助。

    在厌次拒敌的几乎同时,数千里之外的关中,裴该开始了第一次“科举考试”。

    当然啦,这年月尚无“科举”之名,裴该也不打算“发明”——若定其名,便实其事,仿佛向天下人宣告,这将是此后的正式制度,而非临时举措,难免会遭受强大的阻力。他只是含糊地表示,为了甄别荐举,并使人尽其才,公车所送长安的士人都须先“试”而已。

    考试,包括面试和笔试,这倒不算什么新鲜事物,两汉荐举制大行的时候,州郡所举者也都是要经过考试的,只不过不成制度,也无规章,主官或皇帝想怎么考就怎么考罢了。

    裴该搬用后世科举制的套路,规定要分类出题,分科笔试,卓异者再由大司马亲自面试。题目共三组,一为经,二为制,三为策。

    “经试”就是考经书。这年月还没有“四书”,但是已有“五经”(本为“六经”,然《乐经》已佚),一般士人起码得通晓一经,才有出仕的资格——旧制便是如此。于是命裴嶷等翻检经书,拟定五题,基本上都是先填空,再解说,考你对经书是不是会背,是不是真懂。

    “制试”就是公文写作。官吏日常要跟各类公文打交道,你若是连最基础的格式都不明白,行文也不流畅,那还是继续回家读死书算了,无论我幕中之任,还是朝廷职司,你肯定都肩负不起来。

    “策试”自然是写论文了,要看你对于政务是不是有独到的见解,是只会因循呢,还是能够开创出独特的局面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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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我有一诗,卿等静听:丈夫北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勒住那匹咆哮肆虐,践踏文明的胡马吧!勒胡马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勒胡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勒胡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