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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天子全文阅读

作者:月关     夜天子txt下载     夜天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8章 各有安排

    布政司、按察司两司长官大开中门,吹吹打打地接见了新科举子们,对他们慰勉一番,又赐宴接待,最后又陪同他们离开府衙,仿效进士及第夸官游街的方式,领着他们游览风景名胜,祭拜孔子先师,可谓风光无限。

    又过三日,布政使衙门便发下公函,对今科举子们的前程一一做出了安排,见到布政使衙门的公函后,三十名举子当真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三十名举子中有十一个人就地安置,其中五人留用于贵阳布政司、按察司、大宅吉、小宅吉,其余六人则分赴各地为官。

    不过,此时还只是两司商议后的临时任命,上任之后只是代理官职,还需上报朝廷,得到皇帝批阅,然后由吏部下发正式告身,这才算是真正的朝廷命官。

    不过对于这种级别的小官,再加上贵州的特殊情形,上呈皇帝与吏部批文不过是走走过场,之前还没有过不批准的先例,是以得到布政司衙门的任命,他们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朝廷命官了。

    剩下十九人中,涂方林涂解元被吹吹打打地送进京城,准备参加明年的全国大考了,如果幸运的话,他会高中进士,得到一张平步青云的船票,可是看他这倒霉劲儿,这种幸运十有八九与他无关。

    另外还有八人被保送国子监,同样是进京,他们比涂解元就幸运多了。

    明代国子监的监生一般有四种,一种是秀才考进去的,称为贡监;第二种是高官子弟承父祖福荫入学,称为荫监;第三种就是像这八人一样以举人身份入学的,称为举监。第四种是捐资入监的例监生。

    前三种监生里面,荫监生有背景有门路,进国子监的唯一目的就是镀金,他们的前程其实早就安排好了。举人入学的仅次于他们。从国子监毕业之后,一般也都能得到一个安排。

    秀才入监的贡监生就不可能得到贡监生一样的优容了,他们想从国子监毕业就弄个官身,就只能拼爹、拼座师、拼各种社会关系。,至于捐资入学的例监生,基本上就是为了要个比较荣耀的功名,做官的希望不大。

    三十名举人中没有安排的那十个人,则下发批准建功名坊的公文,送他们还乡,虽然不比其他幸运儿。却也是免税免赋、荣耀乡里。

    三十名举子中最引人注目的有三个人,一个是徐伯夷,一个是赵文远,还有一个就是话题最多的叶小天,这三个人都被安排到葫县为官了。

    徐伯夷接任原葫县县丞孟庆唯的官职,赵文远则成为葫县驿丞,叶小天为葫县典史。

    这三人中,徐伯夷是八品官,以举人来说。能够直接任命为一县县丞,成为朝廷有品秩的官员,算是相当美满的结局了。不过以他举人试第三名的成绩,确也当得起这个任命。

    至于赵文远和叶小天则是不入流的官。也就是九品以下,两人都是月俸四石。不过这两人的官职都比较特殊,一般不入流的官是不需要朝廷任命的,可以由地方官府直接任命。向吏部报备一下就好。

    但是典史有个特别之处,就是县里的县丞或主簿出缺时,其职责由典史兼任。这一来他就等于是县丞、主簿这种有品秩的官员的预备官,因此典史也得吏部铨选,皇帝亲自签批任命,虽不入流,也是命官朝廷任命的官。

    而驿丞呢,掌管驿站中仪仗、车马、迎送之事,同样属于不入流的小官,可是葫县因为正处于贵州驿路的最北端,是贯通贵州南北的唯一交通要道之所在,所以这里的驿丞就与中原地区那些复责迎来送往的驿丞大不相同了。

    这里的驿丞具备许多军事用途,传输军事物资、传递军事情报。比如驻守云南一带的官兵,以当地的经济条件,无法完全养话这么多官兵,部分粮食需要朝廷拨付。

    如果有十万驻军,每人每月除了从当地征粮和自耕自种,朝廷再额外补充半石,那么一年下来就是五六十万石,其中一部分通过海路运输,另一部分就得通过这条驿道运送。

    这驿站在此过程中要负责保管物资、交接物资、维护驿道,责任不可谓不重。此外还有钞、布、棉、战衣、军靴、兵器……,杨应龙盯上这个位置,自然有他的用意。

    按照姜布政的说法,葫县地处要隘,且立县时日尚短,又因县丞与典史两个要职出缺,所以需要补充较多的年轻官员,以加强葫县的治理。

    内中真正缘由,各个方面自然都心知肚明,只有那些不明所以但又知道叶小天与徐伯夷不和的百姓对此津津乐道,期盼二人到了葫县来一场龙虎斗,给他们茶余饭后增加一点谈资。

    ※※※※※※※※※※※※※※※※※※※※※※

    杨府内,阿牧赵歆和他的儿子赵文远恭谨地站在杨应龙面前。

    杨应龙淡然道:“我不能久离播州,这就得回去了。文远,你此去葫县,我只有一个要求,务必要把通过葫县的这条驿路掌握在手中。即便有一天你离开葫县去别处任职,也要保证那里有你的耳目和手足,关键时刻能让他们发挥作用!”

    赵文远恭谨地道:“是!卑职记下了!”

    杨应龙微微沉吟一下,又道:“还有,与你同往葫县任职的,有徐伯夷和叶小天两人。这个徐伯夷是田家的人,你要小心他。至于那叶小天,你不妨倾心结交一下。”

    赵文远微微有些诧异,心道:“徐伯夷是田家的人,可那叶小天不是夏家的人么?听说他能中举做官,全是夏家从中出了大力啊!怎么大人却要我同他交好,难道红枫湖夏家已经暗中同我们土司大人缔结了盟约?”

    赵文远并不知道叶小天的尊者身份,更不知道遥遥是杨应龙的亲生女儿,没有杨应龙的允许,就是他的生身父亲播州阿牧赵歆也不敢向他透露这个秘密,难免心生疑惑。不过赵文远不敢多问,只是垂首答应下来。

    杨应龙微微一笑。举掌轻拍三记,便有一个石榴裙、轻罗衫、发髻做少妇打扮的高挑艳媚女子从屏风后面姗姗地走出来,向杨应龙盈盈福了一礼。

    杨应龙道:“清清聪明机警,又有一身好功夫,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此去葫县,让她与你同行,充作你的妻子。我有什么吩咐,会通过清清传达于你。你们要同心协力,能否把这条要道掌握手中,可全靠你们了。”

    “是!”

    赵文远和潜清清同时拱手称是。

    赵文远悄悄睨了一眼俏立身旁。几与他等高的这位身段高挑的美人儿,嗅着她身上的淡淡幽香,不由心猿意马起来:“此去葫县不但做官,还有这样一个美人儿供我狎弄享用,大人对我真的不薄啊。”

    ……

    田府里,田妙雯对徐伯夷同样耳提面命了一番。

    田妙雯依旧戴着浅露,她倒不是故作神秘,实是她的容颜与她平素在下属面前所树立的形象、气质相去甚远。

    在众人眼中,怜邪姬是一个精明强干、杀伐果断的女中豪杰。可是她下巴尖尖,一张巴掌大的心形脸蛋,尤其是一双眼睛,不管是愠怒还是庄严。给人的感觉永远都是楚楚可怜,会把她苦心经营的威严形象毁于一旦,所以她很少将真面目示之于众。

    田妙雯对徐伯夷道:“我要你做的只有两件事。第一,把葫县掌握在你的手中!第二。阻止赵文远插手葫县。这两件事,原本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你的起点比他们高。身为县丞,你是葫县第二把交椅,而知县花晴风又出了名的无能,天时地利你已占了大半。”

    徐伯夷信心十足地道:“伯夷此去,一定竭尽所能,绝不让小姐失望!”

    田妙雯轻轻颔首道:“对赵文远,你也不必明刀明枪,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只要你能把葫县掌握在手里,关键时刻登高一呼,能够左右葫县局面,便是你的大功一件!”

    徐伯夷躬身道:“是!”

    田妙雯微微一笑,又道:“你跟叶小天过节不少吧?”

    徐伯夷心中一凛,急忙辩解道:“大小姐,伯夷跟他……”

    田妙雯淡淡地道:“好啦,你不用急着向我解释。你们有没有过节都没关系。等你到了葫县,这个叶小天作为典史将是你的直接下属,可他与夏家过从甚密,不可能为我所用,你想控制葫县,这个人是一定要除掉的,我不会管你,必要的时候,还会给你提供一些帮助。”

    徐伯夷一听喜出望外,自从获悉谢传风被田大小姐赶出田府,他就心中凛凛,不敢再公器私用,以泄私愤,如今有了田大小姐这句话,他就可以放心行事了。

    田妙雯道:“官场,只有一条向上爬的路,只有两种上路的人。不想做那个被人踩的,就得做那个踩人的人。我已送你上路,是踩人还是被踩,还得看你自己,不要叫我失望!”

    徐伯夷躬身道:“是!”

    想到再回葫县,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初他可是如丧家犬一般灰溜溜离开的,徐伯夷不由得血脉贲张,恨不得立即插翅飞到葫县,让那些曾经嘲讽他、蔑视他的人好好看一看他今日的风光。

    可是另一方面,他又有些淡淡的失落,如果田大小姐对他哪怕有一星半点的情意,又岂会把他打发到葫县去?在田大小姐眼中,他终究不过是个可以栽培一番的爪牙啊!他是不可能爬上田姑娘的牙床,品尝天骄贵女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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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相约

    布政使衙门颁下任命的第二天,众举子们便赴任的赴任、上京的上京、回乡的回乡,统统作鸟兽散了。徐伯夷更是马不停蹄,立即打点行装奔了葫县。

    在等待布政使衙门颁布安置结果的这几天里,众举子们纷纷互相邀请、设宴饮乐。在这个时代,同乡关系和同年关系,都是官场人脉的重要一环,他们既是同年又是同年,先天就比其他官员近了一层,以后相互照拂着,便是一张牢不可破的关系网。

    不过叶小天并没有受到其他举子的邀请,一则他不是正统读书人出身,以前和这些人全无联系,再加上他的性情脾气、谈吐举动也实在不像个读书人,和这些人格格不入。

    更重要的是,他把崔象先这样的士林领袖以及王浩铭这些的官场大佬都给得罪了,虽说眼下还看不出有打压他的痕迹,可还是敬而远之的好,立足官场,关系人脉固然重要,站队正确与否更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这些举子们一朝鱼跃龙门,从圣人的“之乎者也”中拔出脑袋来,为人处事就自然而然地立足于现实,所思考的事情也更注重现实利益了。

    叶小天也懒得同他们打交道,他又没个人提点着,许多科场和官场上的惯例规矩都浑浑噩噩一知半解,因此等他接到布政使衙门的任命,见上面明确规定了赴任日期,马上赶去车马店租订马车时,长途马车早已被人预订一空了。

    叶小天无奈只得怏怏离开,一边走一边想,布政使衙门要求到任的时间这么紧,不要说红枫湖没有时间去,马车订不到想赶路都成了难题,看来只能去买几匹马了,只是这路途漫漫。没有车子,要带着遥遥和福娃儿、大个子赶路可就成了大问题。

    叶小天虽然看似不羁,但孰轻孰重还是分得清的,他在栖云亭恣意狂放,在府衙门前怒打谢传风,都不关乎最根本的东西,如果谁想因此凭一己喜恶对他做出处置,他除非不想争,否则总有道理可讲。

    然而官府的正式命令,如果违背或逾期。那么对他做出任何处置都是天经地义的,他没有任何理由辩白。他不想失去这个得来不易的官身,如果他的老爹老娘得知自家出了一个官,不知要有多欢喜,这么光宗耀祖的大事,他只是一个刚及弱冠之年的青年,又不是一个勘破红尘看破世事的老朽,岂能不放在心上?

    叶小天想着,不禁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重回葫县他固然很开心,那儿不仅有他难忘的记忆,更有他离京之后交下的第一个朋友,可他心中又有些依依不舍。时间这么紧,实在难以赴红枫湖一行了。

    叶小天一路想着,便有些神不守舍,迈步走出四海车马店的大门时。恰与迎面走来的两人碰了一下肩膀。那人忽然站住,向叶小天扬声道:“叶贤弟?”

    叶小天闻声止步,回身一看。认出此人正是与他同科的举人赵文远。当初在栖云亭畔,此人曾向他解说李秋池、徐伯夷等人辩论的内容,后来在府衙门前他与谢传风厮打,此人也曾出面解劝,叶小天对他印象不错。

    叶小天忙拱手道:“原来是文远兄,失敬,失敬。”叶小天说着,向赵文远身边所站的那位高挑清丽的女子飞快地扫了一眼,心道:“这女人莫非是赵文远的妻子?”

    果然,赵文远笑道:“啊哈,果然是叶贤弟。夫人,这位叶贤弟是我的同年,此番同往葫县任职,以后就是同僚了。叶贤弟,这是拙荆潜氏。”

    叶小天忙揖礼道:“小天见过嫂夫人。”

    潜清清向他福了一礼,娇声道:“叶兄弟免礼。”

    潜清清当初在生苗禁地神水湖畔,曾与白筱晓一起在帐中作歌伴舞,但当日帐中侍候的侍婢舞姬们很多,又都化着浓厚的舞妆,与此刻清水芙蓉的模样大相径庭。

    叶小天虽然没有脸盲症,却也没有“半面不忘”的好记性,自那日之后,与他打过交道的一直只有白筱晓,这个潜清清再未露过面,此时瞧来并无熟识的感觉。

    赵文远道:“叶贤弟也是来租车马的?”

    叶小天苦笑道:“正是,可惜,长途车马都被人租光了,布政使衙门规定的报到日期又近,我正打算去马市上买几匹马。”

    赵文远笑道:“此去葫县山水迢迢,又有行李伴从,骑马怎么吃得消?我早定了车马的,因为明日一早就走,所以今日来取。既然叶贤弟不曾订到车马,不如明日与我同行。”

    叶小天忙推辞道:“不妥不妥,我虽行李不多,家里人却不少,与兄同行,多有不便。”人家既有女眷,此去长途漫漫,他怎好与人家女眷挤在一辆车子里,虽说贵州民风与中原不同,这也是很失礼的行为,叶小天当然要推辞。

    赵文远哈哈笑道:“叶贤弟不必客气,我租了三辆马车呢。如今加上你也没关系,如有女眷,可与拙荆同车。你我兄弟挤一挤就好了,路上也好有个伴儿。”

    叶小天道:“这个……”

    赵文远笑道:“叶贤弟,你就不要跟我客气了。咱们同年,刚刚入仕又在同一个县任职,以后少不了打交道的时候,今日多亲近亲近,以后有什么事也好相互照应。”

    叶小天暗道:“这就是拉帮结派了,也好,徐伯夷去了葫县,必定与我为难,多个朋友多条路。”便道:“如此,多谢文远兄了。”

    赵文远笑道:“贤弟在此稍候,我去里边领车马出来,你与我走一趟,先认认我的住处,明日一早你们过来,咱们一起出发。”

    叶小天点头答应,赵文远便让妻子也候在门外与叶小天作伴,自往车马行中走去。

    潜清清方才初见叶小天时,心中还稍有惴惴,但见叶小天并没有认出她来,这颗心便放下了。

    其实他们都以为叶小天是夏家插手葫县的一枚棋子,也就认定叶小天是清楚赵文远底细的,那么即便认出她来也没甚么大不了的,他们本就没打算洗脱播州杨家的烙印。可叶小天既然没认出来,当然更方便她在葫县行事。

    潜清清眸波一转,忽地嫣然道:“叶兄弟,此去葫县,官居何职啊?”

    叶小天欠身笑道:“哦!布政使衙门委了我一个典史之职。”

    潜清清轻喔一声,道:“典史啊,执掌司法刑狱,那可威风的很呢。哎,可惜我丈夫只是做个驿丞,干那迎来送往的没出息营生。”

    叶小天暗暗皱眉,心道:“为人妻子,怎么能在外人面前数落自己丈夫的不是,看来这赵文远的妻子,平素在家里定然跋扈的很了。”

    叶小天微笑道:“嫂夫人,这你可说错了,同样是驿丞,这葫县驿丞可不同一般。要知道,那可是贵州的北大门,是驿道最关键处,但凡能在那儿任驿丞的,权柄都是极重的。你可看过别处的驿丞除了驿卒还有兵丁可以差遣?但这葫县驿丞,麾下便有百余兵丁。”

    潜清清道:“啊!原来如此,那倒是我妇人之见了。叶兄弟可曾娶过妻子,此去葫县还有什么家眷同行么?”

    叶小天道:“小弟尚未婚配,此去葫县,只有一个年方五岁的小妹子,此外还有两位兄弟、一位长者。”

    潜清清笑靥如花,道:“那好极了,明日让你那小妹子跟我同车吧,这一路上可就不嫌寂寞了。”

    两人正说着,几个车把式牵着马车从大门里出来。这车马店为了方便大车出入,既无台阶也无门槛,大门也修得宽敞。

    车把式前边拉着马车,后边车马店掌柜陪着赵文远,到了门口,说了一番“多谢光顾、一路顺风”的客气话,赵文远便拉着叶小天登上一辆马车,潜清清上了后面第二辆,赵文远说个地址,便让车把式上路了。

    这赵文远很是健谈,也善于制造话题,一路说说笑笑的,与叶小天越说越近乎。车正走着,路边忽然出现一座高大宅院,青砖漫地,双狮守门,照壁旗杆,一应俱全。

    叶小天随意看了一眼,陡见门上斗大两个字“夏府”,不由心中一震,急忙问道:“夏府?这里可就是红枫湖夏家在贵阳的府邸?”

    赵文远一呆,心道:“你马上就是红枫湖的乘龙快婿了,怎么连夏府都没来过?”口中却应道:“不错,除了红枫湖夏家,又有哪个夏家建得起如此庞大的宅院?”

    车子缓缓而行,好半晌,路边蔓延的依旧是夏家宅院的院墙,叶小天望着夏府高高的院墙,心中百感交集:“哎!想当初我大哥说媳妇儿,只是媒人上了趟门,双方父母见了个面,这婚事就订下了。我跟大哥一母同胞,只比他晚出生一柱香的时间,怎么运气就差了这么多,想找个媳妇这么难呢?”

    叶小天自怨自艾一番,乐观的天性使得他很快就为自己找了一个心安理得的理由:“不一样嘛,水舞和我大嫂怎么比呢,就算后来没有发生她爹被杀的事情,就凭她早有婚约,也注定好事多磨嘛。

    至于莹莹那就更不用说了,人家可是七仙女儿一般的人物,七仙女固然跟了牛郎,可天下的放牛郎成千上万,我能成为其中最幸运的那个,该是何等福气!

    更何况,就算七仙女儿,不还有个王母从中作梗么?我只是从丈母娘换成了老丈人而已,银河虽然难渡,只要我肯用心,总能搭起那座鹊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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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驴女婿骂丈人

    “一字官武走南阳,二把钢刀斩菜阳。三人拜和紫荆树,四马投唐小秦王。五虎上将保太子,六郎起义是孟姜,七个莲篷来对宝,八字李煜是刚强。九里山前买韩信,十面埋伏楚霸王……”

    夏老爹哼着当年周游天下时学来的俚歌小调儿,很惬意地从浴室里面走出来,脚下趿着一双蒲草软拖,光着两条大毛腿,身上缠一条大毛巾,披头散发地往梳妆台前一坐。

    两个长相甜美、身姿娇小的丫环立即上前,拿起牛角梳子为他梳理起来,夏老爹哼哼唧唧的依旧唱个不停,看起来心情挺不错。

    前些天夏老爷子出了个馊主意,诈称老祖宗生了重病,诳骗莹莹回家。夏老爹为了不让莹莹起疑,自然也要跟父亲一起回红枫湖,但他一到红枫湖就又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究其原因,居然还是为了叶小天。

    安家那头老狐狸安国维是很清楚叶小天尊者身份的,他知道就凭叶小天能掌握数十万山苗的实力,只要他愿意,在贵州地面上就可以起到极大的作用。

    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就一定得让叶小天“入世”。否则来日贵州一旦真的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狼烟四起的时候人家往深山老林里一钻,做他的逍遥王去了,你能奈何?

    所以安国维打定主意,就以官场作为叶小天入世的切入点,只要他在人世间有了种种牵绊,来日面对贵州乱局,必然做不到袖手旁观。鉴于这种目的,所以安国维力保叶小天做举人并成为朝廷命官。

    但是安宋田杨四大家中,安家作为“土司王”,地位一向超然,安国维一旦有所举动,很容易引起他人侧目。他平时高高在上。扮演的其实是平衡贵州百十位土司们之间利益的裁决人角色。

    他若一旦直接插手某些事情,就会打破这种平衡,迫使一些土司做出选择,站到他的对立面去,与播州杨应龙沆瀣一气。

    这也是他此前派儿子去生苗禁地干涉尊者传承,却没有动用太多力量的原因,当时他甚至根本没有出面,只让他的长孙打着声援表妹的名义出面,因为他外孙女是苗人。

    当时如果是安国维亲自大张旗鼓地入山,将会令各方势力都深感不安。好在安国维处理得当。而杨应龙又因暗怀鬼胎,对整个过程中都不肯对外张扬,所以引起的骚动并不大。

    如今安国维想“十年树人”,把叶小天培养成一棵来日可以为贵州遮风蔽雨的大树,同样不能自己出面。恰好这时叶小天与夏莹莹相恋,并且因为“花溪决斗”闹得满城风雨。

    安国维因势利导,便让夏家来出面安排这件事,这也正是夏家千方百计阻挠叶小天和夏莹莹相恋,可是在外人眼中。夏家却在极力栽培叶小天的原因。

    这些内幕,夏老爷子连自己的亲儿子都没有知会,所以夏老爹觉得很郁闷,明明父亲也是反对叶小天和莹莹往来的。为什么还要不遗余力地栽培叶小天呢?

    然而不理解归不理解,他老爹的吩咐,他只能服从。他们这对父子,是很典型的中国传统式父子。平时父子俩几乎没有谈心的时候,一见面夏老爷子就吹胡子瞪眼,似乎非如此不足以称严父。

    如此这般。他自然不好多问,只能乖乖听命。这几天夏老爹一直在贵阳盯着,直到叶小天的任命下来,他才放了心,今儿晚上喝了点小酒,正打算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就赶回红枫湖。

    因为他太了解他那个宝贝女儿了,虽说红枫湖有老祖宗在,尚能镇得住莹莹。可谁知道老祖宗对此事究竟是个什么看法?万一老祖宗支持莹莹,恐怕他那宝贝女儿就要把红枫湖闹个天翻地覆了。

    夏老爹一边哼着小调儿,一边琢磨着女儿的事,前宅那个家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他的卧室:“老爷子,大……大事不好,那位叶……叶小天叶公子,跑上门来寻咱们大小姐了。”

    夏老爹一听这个气啊:“我们老夏家上辈子欠了你怎么的?老子恨不得一把捏死你,还得为你多方奔走安排出路,已经够憋屈了,你个混帐东西居然还敢得寸进尺!”

    夏老爹“蹭”地一下就站了起来,那小丫环正为他梳头,一时来不及反应,“啊”地一声轻呼,扯下几根头发来,唬得那小丫环赶紧屈膝跪倒,惶恐地道:“老爷子恕罪,奴婢知错了!”

    夏老爹也不理她,气愤愤地往外就走,没走几步,忽又站住,折身走到墙角,“铿”地一声拔刀出鞘,披头散发地甩开一双大毛腿,大步流星地朝外就走。

    那家丁跟在后面,悄悄吐了吐舌头,心道:“老爷子怒了,这一下我们那位姑爷子只怕要遭殃。”

    前宅里面,叶小天酒劲儿上来,醉得更厉害了,不过他还朦朦胧胧记得刚刚有人跟他说过莹莹不在这里,叶小天深一脚浅一脚地想往外走,谁知却歪歪斜斜地奔向了一旁的照壁。

    这时候,莹莹那几位留守贵阳府的堂兄飞也似地跑过来,家族既然坚决反对莹莹和这个人在一起,他们对叶小天自然也就不再客气,一见叶小天跑到他们家来耍酒疯,当即怒喝道:“姓叶的,你给我站住!”

    叶小天扶住照壁,茫然抬起头,一个夏家兄弟一个箭步蹿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喝道:“一向只有我们老夏家找别人麻烦,还从来没人敢找我们老夏家的麻烦,你胆子不小,居然敢找上门来生事!”

    叶小天直着眼睛,大着舌头问道:“你……是谁?”

    那人道:“我是谁?我是莹莹的七十二堂兄!”

    叶小天恍然道:“哦!原来是……七十二……舅哥啊,七十二……舅哥,你好,呵呵,莹莹……在哪儿?”

    七十二怒不可遏,抡起钵大的拳头道:“谁是你舅哥儿,少跟我攀亲戚,马上给我滚。不然我就揍你!”

    叶小天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摇了摇,喷着酒气道:“不不不,不可能!你……不敢……打我!”

    七十二又好气又好笑,道:“我不敢打你?就因为你要做一个什么狗屁典史了?”

    叶小天脖子一梗,道:“典史……是个什么玩意儿?你不敢打我,呵呵,你打我,我不怕,反正……掉眼泪心痛的是莹莹。你敢打我?”

    七十二的铁拳都扬在空中了,听到这话顿时僵在那里,还别说,他还真怕莹莹跟他大发雌威。如果莹莹跑去跟他爹哭一通鼻子,不管他有理没理,为了哄莹莹开心,他老爹一定会揍他一顿。

    其他几个夏家兄弟一见,赶紧上前把他拉开,随着他们来的还有几个家丁。一见主人为难,一个机灵的家丁赶紧上前道:“姓叶的,我们大小姐不在府上,以后也不会见你了。你马上离开!”

    叶小天向他看看,疑惑地问道:“你……又是我的哪位舅哥?”

    这家丁恰好有妹子,而且还有两个妹子,被人无端叫了一声舅哥。心里好不腻歪,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道:“我不是你舅哥儿,我是夏府的家人。”

    “哦!”

    叶小天不屑地乜了他一眼。道:“狗……狗仗人……”

    恰在此时,夏老爹扛着大刀,披头散发,披着一条大毛巾,甩开一双大毛腿冲了过来,他没听见前言后语,就听见“狗仗人”这三个字了,顿时大怒道:“混帐东西,你骂我?”

    叶小天打了个酒嗝儿,道:“……势!”

    “该死的东西!”

    夏老爹气得三尸暴跳,“呼”地一刀便斩向叶小天的脖子,那几个夏家兄弟吓了一跳,现在莹莹还对他死心踏地呢,要是把这个碰不得的宝贝蛋给砍死了,那还得了!

    几人声嘶力竭地狂叫起来:“六伯父,不能杀啊!”

    夏老爹一刀挥出去,心头也是一惊:“坏了!这人杀不得啊!”

    夏老爹急忙一抬手,大刀“呼”地一声,擦着叶小天头顶的发髻砍了过去,刀刃磕在石雕的照壁上,蓬地溅起一片火花。

    大醉之中的叶小天对此茫然不觉,指着夏老爹傻笑道:“你……你们不敢……打我!嗯?”

    叶小天凑近了仔细一看,大惊道:“哎哟!是老丈人啊,小天失……失礼啦……”

    夏老爹快被他气昏了,这小混蛋砍不得,揍他一顿总可以吧?夏老爹飞起一拳,打在叶小天的下巴上,叶小天整个身子都飞了起来,倒摔出去,落在地上挣扎了两下便不动了。

    夏七十二大惊失色,赶紧凑上去察看,其他几兄弟也忙围上去,夏老爹一见好象闯了祸,也不禁有点提心吊胆,赶紧想着向女儿解释的理由:“他骂我狗丈人,嗯!对!就这理由!这么忤逆不孝的东西,我打他,有错吗?”

    夏七十二俯身察看着,众兄弟七嘴八舌地问道:“怎么样了,他不要紧吧?”

    夏七十二抬起头来,啼笑皆非地道:“他睡着了……”

    夏家兄弟面面相觑,正提心吊胆的夏老爹心情一松,没好气地喝道:“把这混蛋给我扔出去,泼醒了他,让他滚蛋!”

    夏氏几兄弟把叶小天架出夏府,往大街上一扔,两个家人担来一桶井水,“哗”地一声泼在他的身上,叶小天睡的正酣,被冷水一泼,呛得咳嗽两声,缓缓苏醒过来。

    夏老爹见他已然苏醒,没好气地一挥大手,道:“走!”

    众兄弟跟着夏老爹返回夏府,“砰”地一声关紧了大门。片刻之后,不远处院墙阴影下,有两道人影缓缓地走了出来,慢慢踱到了叶小天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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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醉酒

    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道:“啊哈!这叶小天呐,大概是命中注定跟他老丈人八字不合,怎么每次登门,总是被老丈人乱棍打将出来呢。在薛家他是这样,在夏家他还是这样。”

    “他活该!水舞有未婚夫,他偏要去追人家。莹莹那么可爱,偏偏得了一个胭脂虎的绰号,他还不明白事出反常必有妖?还自以为聪明伶俐呢,明明就是一个大呆瓜!”

    “呵呵,表妹啊,我听你这语气,怎么酸溜溜的呢?”

    “你想死是不是?信不信我把你打得比他还惨!”

    “哎呀!我怎么就忘了你是霸天虎呢,我闭嘴、我闭嘴!”

    “你还说!”

    “哈哈哈……”

    正在拌嘴的这一对儿,自然就是安南天和展凝儿。就在这时,叶小天呻吟一声苏醒过来,吧嗒吧嗒嘴儿,伸手向前一摸,正好摸在展凝儿的靴子上,展凝儿好象被蝎子蜇了似的,嗖地一下跳开。

    叶小天张开朦胧的醉眼,仰起头来冲着他们仔细看了半天,呵呵地傻笑起来,道:“啊!原来是你们啊!好久……不见!”

    安南天笑吟吟地蹲下,道:“是啊,好久不见了。你怎么喝成这副样子,我记得你并不好酒啊。”

    叶小天敲了敲自己的脑壳,蹙起眉来仔细想了想,恍然道:“啊!对了,今天……我……我跟赵……赵文远一块儿喝酒来着。对对对,呵呵呵,我这是在哪儿呀?”

    安南天和展凝儿是逛街的时候见到步履蹒跚的叶小天的,便一路跟了下来,看到叶小天拍打夏家大门时,展凝儿心里头就像打翻了一坛子陈年老醋,如果叶小天叩的是她家的大门,喊的是她的名字那该多好……

    看到叶小天进去。展凝儿本来就要伤心走开了,谁料安南天却一把拉住了她,笑嘻嘻地非说要等着看什么热闹,展凝儿还真不清楚叶小天和夏家现在是个什么局面,她素知这位堂兄虽然平素总是放荡不羁的德性,但是作为安家这一辈儿的长公子,其实并非等闲人物,最起码耳目就比她灵通许多,所以耐着性子等了下来,谁知没多长时间。就看见叶小天被人给丢了出来。

    她和安南天并不清楚叶小天喝得酩酊大醉竟是因为与赵文远一起喝酒。如今听到赵文远的名字,两人不由一起皱起了眉。安南天试探地道:“赵文远?呵呵,我记得在生苗禁地时,小天兄弟你跟杨应龙相处得并不和睦啊,什么时候你们走得这么近了?”

    叶小天趴在那儿,只觉头昏沉沉的,是以也不站起,只是大着舌头道:“多久?唔……我要去葫县,订不到车。恰好……碰到他。受他相邀……就……就是今天的事儿。”

    安南天和展凝儿交换了一下眼色,沉声道:“小天兄弟,你可知道这赵文远究意是什么人?”

    叶小天趴在那儿,睁着一双朦胧的醉眼看着他。一脸不解。安南天叹了口气,道:“你方才究竟有没有听清我说的话?赵文远……是播州阿牧的儿子!”

    叶小天喃喃地道:“阿木?阿木是什么东西?”

    安南天加重语气道:“阿木不是东西,是官职!赵文远的爹,是播州阿牧!也就是播州的兵马大总管!是杨应龙的第一打手!你现在明白了么?”

    叶小天喃喃道:“播州……杨应龙……我明白了……”

    安南天见他咧嘴傻笑的样子。不禁蹙眉道:“那你还跟他来往?杨应龙贼子野心,绝非善类,你想受他摆布吗?”

    叶小天指着他呵呵地笑起来:“安公子。你……你怎么这么笨呢?”

    安南天诧异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笨?”

    叶小天口齿不清地道:“对……对啊!你真是好笨!就算……赵文远是杨应龙的人,就算……将来……我们会成为敌人,可眼下……我们就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将来可能……做敌人,所以……现在就不联手?那……那还有个屁的将来啊?呵呵……”

    叶小天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喃喃自语道:“你……真是太笨了,再跟你说……下去,我也会……变笨的。呃……我……我先睡一会儿。”

    叶小天还当自己正躺在柔软的大床上,翻了个身,便呼呼大睡起来。安南天蹲在他旁边,怔怔半晌,展凝儿见一向自视甚高的堂兄被一个醉鬼抢白,唇角不禁微微地勾了起来。

    过了半晌,安南天轻轻叹了口气,对展凝儿道:“醉成这副德性,还有这份见识。果然是有几份本事的人啊,还是老爷子眼睛毒,难怪肯大力栽培他。”

    展凝儿想起叶小天先是死命地追水舞,接着又去追莹莹,自己这么一个活蹦乱跳的大美人儿就在他身边,而且都已不怕羞地向他剖白了心事,他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气就不打一处来。此时一听安南天夸奖叶小天,展凝儿气道:“这就是个睁眼瞎,有个屁的本事啊!”说着,展凝儿气愤愤地在叶小天屁股上踢了一脚。

    睡的正香的叶小天挠了挠屁股,就像被蚊子叮了一口似的,哼唧两声,又睡了。展凝儿见状更是愤怒,忍不住又是一脚,只不过这一次就轻多了,倒似给他挠痒痒似的。

    安南天眼珠转了转,道:“好啦,你大名鼎鼎的胭脂虎,欺负一个醉鬼,被人看到岂不有辱你的声名?咱们走吧。”

    安南天起身就走,展凝儿怔道:“咱们这就走了?”

    安南天心中暗笑,转过身来,故作惊讶地道:“不走还干什么?”

    展凝儿一指叶小天,气道:“他呢?你就任他睡在大街上?”

    安南天摊手道:“不然怎么办?”

    片刻之后,安大少爷背起了烂醉如泥的叶小天,叶小天满嘴酒气,身上又被泼了水,又是水又是泥的,安大少爷哭丧着脸,背着他。怏怏地走在前面,后面跟着负手而行的展凝儿。

    当空的明月悄悄抓过一片云彩,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

    叶小天依稀做了一个美梦。

    梦里,他脚不沾地的来到了一个极豪奢的所在,前边有两个俏美的小丫环举着桔红色的灯笼在前方引路,星光月色下,但见亭台楼阁,优雅奢华,令人叹为观止。

    几曲画廊,曲折幽深。他飘飘然地进了一处所在,被人剥个精光,泡进浴桶,几只柔软的小手在他身上擦来擦去,然后换了一套干净柔软的衣袍,又被人扶进一间卧室。

    卧室中珠帘低垂,旁边画屏几扇,柔软香馥的被褥,躺上去如在云端。迷蒙中。似乎有个美丽的女子坐在他的身旁,轻抚着的他的脸颊,令他感觉很舒服。但他睁开眼努力地看,也如雾里看花。只觉其美,却看不清楚。

    于是,他握住那双柔荑,只觉那双手好滑、好软。被褥舒适。旁边又有熏香一炉,嗅在鼻端令人倦意更浓,叶小天握着那双诱人的小手。不知不觉就陷入了梦乡……

    清晨的鸡啼声“喔喔”地唤起了尚在酣睡中的叶小天,他抻了个懒腰,慢慢张开眼睛,看到并不熟悉且极为华美的帐顶,不由发起怔来:“我这是在哪儿?”

    昨晚的经历渐渐回忆起来,叶小天记起他受到赵文远的邀请,去他府上饮酒,然后告辞离开,独自返回自己的住所。半路上,他好象看到了夏府,于是上前叩门,想见一见莹莹。

    然后……

    叶小天模模糊糊还有些印象,似乎被夏家的人揍了一顿,再然后他就想不起来了。叶小天摸了摸下巴,下巴还隐隐有些作痛,叶小天心道:“莫非我真被夏家的人给揍了一顿?”

    叶小天目光一转,不由一声怪叫。正有一个人坐在榻沿上,一张脸凑近了,正在笑吟吟地看着他!叶小天定了定神,突然认出此人,不由失声叫道:“安公子?”

    安南天“刷”地一声展开折扇,潇洒地摇了几下,微笑道:“是我!看来你的酒已经醒了啊!”

    叶小天惊道:“安公子,我怎么在这里?”

    安南天微笑道:“你醉倒街头,被我见到,既然是故人,我怎好置之不理,便扶你回来了。”

    “哦!原来如此……,多谢安公子。”

    叶小天刚刚道完谢,突然省起安南天好男风的怪癖,不由大惊失色,昨晚那个香艳迷离的美梦,陡然间又浮现在脑海中:“天呐!我不会被他给……给……”

    叶小天赶紧摸摸身上,低头再一看,衣服全都换过了,身上穿的可不是他的内衣,叶小天登时心中一凉,安南天眉头一挑,疑惑地道:“怎么,丢了什么东西吗?”

    安南天微微一笑,把折扇一收,往旁边的圆桌上一指,道:“你放心,你的东西都在那儿呢。”叶小天悄悄摸了摸臀后,又吸气提肛,“唔……,没有异样。”

    叶小天暗暗松了口气,安南天已然又回过头来,笑吟吟地道:“要不要一起吃点早餐?”叶小天跟这么一个家伙单独在一块儿,真是混身不自在,正想道谢离开,忽然听他提起早餐,不由惊叫道:“糟了!今早就要上路啊!哎呀!我一晚没有回去,不晓得他们有多急!”

    叶小天急忙掀被跃起,这一站起,犹觉头脑昏沉,不由暗想:“这黄酒后劲儿太大,以后可千万不能喝多了。”

    他慌慌张张抓起自己的衣袍,衣袍已经洗过。熨烫平贴,叶小天急忙换上自己的衣服,对安南天拱手道:“多谢安公子慨施援手,在下急于回葫县报道,今儿一早就得上路,实在耽误不得,告辞!告辞!”

    “嗳……”

    安南天一语未了,叶小天已经拱手作揖,道谢连连地跑了出去。

    安南天追到廊下,眼见叶小天脚步匆匆地向外赶去,不觉站住脚步,莞尔摇头。片刻之后,鼻端一阵幽香飘来,展凝儿站到了他身边,与他并肩伫立,眺望着叶小天远去的身影。

    安南天乜了他一眼,道:“舍不得?那就抢过来呗!”

    展凝儿睨了他一眼,道:“你支持我?”

    安南天果断地道:“不!坚决反对!我可不想姑姑姑夫找我算帐!”

    展凝儿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不想了,不是我的,终究不是我的。”

    安南天眼珠转了转,忽又黠笑道:“啊!年前我去你家拜年时,听姑姑念叼,这一两年就要给你找个婆家嫁了呢。”

    展凝儿大怒,一个旋风腿把闪避不及的安南天踹得飞起,咆哮道:“安南天,你不气我是不是会死!”

    远远的,已经跨出了月亮门儿,急急跑到前宅的叶小天依稀听到有个女人向安南天咆哮的声音,不禁心生同情:“原来这安公子家有猛虎,定是饱受蹂躏,这才移情向男,真是不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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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启程

    叶小天离开安府,马上健步如飞地赶向自己的住处。此时天色微曦,路上行人不多,叶小天为了尽快赶回去,抄的是山间小路,行人就更少了,但三不五时的便会遇到一个晨跑锻练的人。

    叶小天越过一个,再越过一个,越跑越快。有个晨跑的老人追上来,好心地提醒道:“小伙子,晨跑要匀速、慢速,你这样是跑不了多远的。”

    叶小天的嘴角抽了抽,干笑道:“多谢老人家,我是有急事要赶路,不是晨跑。”

    叶小天加快了脚步,很快便甩脱了那老者。此时袅袅的晨雾还在草尘上荡漾,眼看就要赶到自己住处,从这里已经可以看见那幢半隐于白雾的房舍,叶小天忽然看见了冬天。

    冬天佝偻着腰杆儿,拄着一根竹杖,从一条岔路上慢吞吞地走过来,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时不时地高喊一声:“小天,你在哪儿?”

    叶小天急忙快步迎上去,走到近处,见冬天的发梢和两个肩膀都被露水打湿了,竟是一副一宿未睡,始终在寻找他的模样,叶小天不由又羞又愧。

    在他而言,他就是他。尽管他已成为数十万生苗所信仰敬奉的蛊教尊者,可他刚刚成为尊者就离开了蛊教游历天下,根本就没有感受到那种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滋味。

    尽管他时来运转做了秀才、举人,可他的家并不在此地,他还没有享受到荣耀乡里,受地方崇敬的滋味,也没有享受到地方官每有政略方针必定延请当地士绅共议的荣耀,所以更多地保持了他的本色。

    这就使得他常常忽略了自己已经是一个重要人物,他有他的一群追随者,出入还是比较随便,否则他昨日既被赵文远留下饮酒。就一定会请赵文远派人向家里知会一声,而不会酒后误事。

    如今因为他彻夜未归,连冬天都跑出来寻找了一夜,可见因为他的“失踪”,给他的兄弟和部下造成了多么大的不安。看到冬天这副模样,叶小天心中有愧,一时讷讷难言。

    冬天眯着眼睛对叶小天道:“劳驾,请让一让。”

    叶小天心情激荡,忽然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他:“冬天长老,真是对不住。我……我昨夜与人饮酒未归,忘了知会家里,你眼神儿不好,都得出来寻我,真是对不住了!”

    叶小天张开双臂一抱,冬天登时大吃一惊,一个小瓷瓶已经倏然弹到掌心,连瓶塞儿都已拔下,忽然听到叶小天的声音。冬天大喜,掌心一弹,那只瓷瓶又倏然消失。

    冬天欢喜地道:“啊!尊者,属下终于找到您了!”

    叶小天听了不免有些啼笑皆非。心道:“就你这眼神儿能找到谁啊,明明是我找到了你……”

    冬天说罢,忽然想起叶小天刚才的称呼,忙不安地纠正道:“尊者。属下可不是长老,尊者万万不可如此称呼。”

    叶小天放开他,笑道:“早晚会是的。先称呼一下,省得到时候叫不习惯。”

    冬天早习惯了叶小天的不循规矩,无奈地一笑。叶小天又道:“云飞和问智他们呢,连你都出来了,他们一定也在找我吧?”

    冬天道:“是!傍晚不见尊者回来,云飞就去车马行寻你,车马行的人也不清楚你去了哪里,等到晚上还不见尊者回来,我们都很着急,就想让问智守着遥遥,我们出去寻找。可问智不答应,遥遥也想去找你,我们就分头行事了,不过我们估摸如果尊者是有急事未归,天明时候也该回来的,所以早已约好这个时辰往回赶。”

    叶小天心中略安,道:“好,那咱们快回去。”

    两个人赶回房舍前面,就见毛问智正大马金刀地坐在院门前擦着额头的汗水,叶小天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心想:“这夯货倒也有心,居然还知道搬把椅子出来。”

    叶小天走到近处一看,才发现毛问智屁股底下坐的是福娃儿。毛问智一见叶小天,立即跳起来,欢喜地道:“大哥,你可回来了,你这是去哪儿啦,俺们都找了你一宿了。”

    福娃儿也欢喜地蹦过来,大脑袋冲着叶小天亲昵地拱着。叶小天摸了摸福娃儿毛茸茸的大脑袋,又对毛问智抱歉地道:“实在对不住,我昨夜碰到一个熟人……”

    毛问智一转眼看到冬天,又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哎呀妈呀,我们这么多人都没找着大哥,倒让你个瞎子给找回来了,你说这扯不扯!”冬天虽然性子木讷了一些,却也不爱听这种话,脸色登时就有些难看。

    叶小天脸色微微一沉,一扯毛问智的衣袖,把他拉到一边,小声道:“老毛,你别老咋咋唬唬的,我知道你没有恶意,这么说是为了表示亲近,可谁愿意被人提起自己的缺陷?”

    毛问智挠了挠后脑勺,讷讷地道:“嗯呐,俺知道了,俺以后肯定不说了。”

    叶小天又道:“还有,福娃儿虽然有些灵智,毕竟比不上咱们人类,你拿它当椅子,在它而言,可能是个挺好玩的游戏,可遥遥却是把福娃儿当好姐妹的,你说她看了会不会生气?”

    毛问智继续挠着后脑勺,吭哧道:“嗯!俺知道了。对了,大哥,这福娃儿是母的啊?”

    叶小天怔了怔,道:“我还真没注意过,也许是公的。”

    毛问智道:“那遥遥就不能当它是姐妹啊,只能当它是兄弟。”

    叶小天无奈地道:“兄弟又怎样?姐妹又怎样?这和我跟你说的有关系么?”

    毛问智道:“怎么没有关系呢?大哥你刚刚明明说的是姐妹,可它要是公的,那就不是姐妹。”

    叶小天一把揪住了毛问智的衣领,气极败坏地道:“你听不懂我说这话的重点吗?我是在说兄弟姐妹的问题吗?我是说,你说话办事,要考虑别人的感受,你这副大大咧咧的性子,我可以不在乎。可别人未必不在乎,你究竟明不明白?”

    毛问智一脸无辜地道:“大哥,我明白啊!可你要是不在乎,你这是干哈呢?你都快把俺勒断气了,咱有话不能好好说么?它是公是母有啥了不得的,你生哈气啊!”

    叶小天气得鼻孔冒青烟:“究竟是我在乎它是公是母,还是你在乎它是公是母?我怎么就碰上你这么个纠缠不清混蛋加三级的东西,我真想一把掐死你算了!”

    “小天哥哥,你回来啦。”

    身后突然传来遥遥欢喜的声音,叶小天揪住毛问智衣领的手马上变成了替他抚理着衣衫。声音也柔和起来:“咱们马上就要回葫县了,这次咱们是风风光光、正大光明回去做官的,言行举止可要注意些。”

    “啊!遥遥!”叶小天做完戏,马上像是才发现遥遥似的,猛一转身,一脸惊喜地迎上去,张开双臂将雀跃而来的遥遥一把抱起。

    毛问智悻悻地松了松衣领,好奇地看向正屁颠屁颠地扑向遥遥的福娃儿,口中喃喃自语:“这玩意儿究竟是公还是母呢?”

    ※※※※※※※※※※※※※※※※※※※※※

    叶小天向赶回来的华云飞简单说明了一下昨夜未归的情形。便赶紧收拾行装,一起赶向赵文远的住处,半路上,经过一番交谈。华云飞便和他们分开了。

    华云飞在葫县有案底,身负十几条人命的杀人凶手,如果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回去,实在有点说不过去。虽说真正见过华云飞面目的人并不多,可终究太冒险了。

    叶小天和华云飞商议了一番,决定让他先行赶回葫县。伺机潜伏下来,至于未来如何,等他到了葫县再见机行事。这样一来,赶到赵文远府邸时,就只剩下叶小天、毛问智、遥遥、冬天,以及一猿一熊猫了。

    对于如此古怪的阵容,赵文远一行人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不过他们关注的多是那头巨猿。潜清清的一双妙目,却是飞快地在冬天、遥遥和大个子身上流转了一圈儿。

    赵文远这些人中,只有她清楚冬天的真正身份,对于这种擅长蛊术的神秘人物,即便是一身武功的潜清清,同样深怀忌惮。

    至于大个子,这种罕见的上古巨猿,在更久远的年代曾广泛活跃于贵州一带,但是如今早已消声匿迹,他们连听都没听说过,后世的人倒是通过发掘出的古生物化石复原过这种上古时期的类人生物。

    因为没有见过,这些人难免对它异常高大的体型以及具备的相当程度的智慧大感兴趣,而潜清清当日曾随杨应龙一起闯过蛊神殿,亲眼见过这头巨猿大发神威的模样,对它不免多关注了两眼。

    至于遥遥么……

    潜清清看了她一眼,便暗暗赞叹:“不愧是土司老爷的种儿,粉妆玉琢的煞是可爱,这才隔了多长时间,愈发是美人胚子了,长大必然是个人见人爱的小美人儿。”

    潜清清想着,微笑地向她迎过去:“这就是遥遥吧?生得还真可爱,来,咱们这一路往葫县去,你就跟姨姨坐一辆车吧。”

    遥遥抬头向叶小天望去,叶小天道:“还不快谢谢姨姨,去吧,你跟这位姨姨坐一辆车。”

    遥遥这才答应一声,乖巧地向潜清清行了个礼,脆生生地道:“姨姨好。”

    “好!好!”潜清清笑眯眯地牵起她的小手,柔声道:“走,咱们上车去,你叫我清清姨就好了。”

    这时候,赵文远走过来,微笑地对叶小天道:“叶贤弟,你可算来了,咱们这就上路,如何?”

    叶小天见人家早已行装整齐,车马都候在门外,知道就是在等自己,不禁歉然道:“有劳赵兄久候,小弟来晚了。”

    赵文远笑道:“怎也不差这点时间,走,我们登车吧,你这两位随从,如果可以骑马,我这里有备用的马匹,如果需要乘车,就坐后面那辆吧,只是车上还放了些行李,稍嫌拥挤。至于这个……嗯?这只貔貅……”

    福娃儿脖子下面挂了个小筐,里边盛着竹笋,它正捧着一瓣竹笋啃得津津有味儿,听到二人说话,便仰起头,萌萌地看着他们。

    叶小天道:“大个子!”

    叶小天往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又指指福娃儿,大个子明白过来,一把揪住福娃儿的脖子,把它架到了自己脖子上,又顺手从它筐子里掏出一只竹笋,直接丢进自己的大口。

    赵文远笑道:“这头巨猿不知叶贤弟是从何处寻来,如此高大的身材已是闻所未闻,具然颇通人智,更是稀罕的很。”

    叶小天道:“这是我在山中偶然寻到的,它身量高,让它跟车而行,不会耽误行程的。”

    赵文远又好奇地看了看巨猿,这才与叶小天一起登车。车马启动,沿长街而行,不一会儿又经过夏府门前,叶小天看到夏府门前阔达三丈的照壁,脑海中突然忆起了昨夜醉卧此处时与安南天的那番对话:“赵文远是杨应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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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再见张胖子

    车子到了官道上,虽然还是有些颠簸,却轻微的很了。

    叶小天伏在案上,笔走龙蛇地写着家书,等他搁下笔,拿起信纸吹了吹,见墨迹已干,便拿过一个信封,用火漆封上,又在信皮上写下地址和收信人“兄小安亲启”。

    叶小天把信递给赵文远,笑道:“如此,这封信就有劳文远兄了。”

    赵文远笑道:“无妨,驿站嘛,干的就是迎来送往的事,帮你送封信算得了什么。呵呵,这就算是我上任之后,公器私用的第一件事吧。”

    两个人都笑起来,赵文远端详了一下信上的字迹,赞道:“贤弟,你这字写的是真漂亮。”

    叶小天道:“字写得还成,我也就这么一点能撑门面的东西了,论起学识,比起兄台你可是大有不如了。”

    赵文远摇头笑道:“你这么说可要羞煞为兄了。不瞒你说,我这举人功名,也不是正儿八经考来的。”

    叶小天趁机问道:“哦?据我所知,朝廷于科举一事上,只对为国守土的众位土司有所优容,莫非文远兄竟然出身土司人家?”

    赵文远莞尔道:“非也。不过,家父是播州阿牧,素受播州大土司杨大人的器重,为兄文不成、武不就的,家父只好请杨土司出面,为我争了这个功名回来。”

    叶小天道:“啊!原来令尊是播州阿牧,失敬、失敬。”

    叶小天嘴里说着,心中暗想:“这赵文远对他的出身倒是毫不讳言,他是不清楚我的身份还是并不在意?杨应龙虽然很在乎尊者之位的归属,但他应该不会把拉拢我的期望放在赵文远身上吧,我和他同时中举,同时赴葫县为官,应该只是一种巧合。”

    叶小天刚想到这里。一个赵文远的扈从侍卫策马赶到车边,弯腰向车内说道:“公子,咱们马上就到铜仁了。”

    赵文远点了点头,对叶小天笑道:“咱们这一路走得顺畅,按照现在的脚程,赶去葫县应该不会逾期,如今既然到了你的家乡,可要回乡去看看?衣锦还乡,人之常情嘛。”

    叶小天自报的籍贯是铜仁府大万山司,是以赵文远有此一言。可叶小天在大万山司哪有什么亲人。他略一犹豫,道:“算了,公事要紧,家里人会理解的,等我们在铜仁歇下,我再修书一封,托人捎回家去便是。”

    这时又一名扈卫侍从策马赶来,大声道:“公子,前方五里亭有人守候。说是要见叶小天叶公子。”

    赵文远诧然转向叶小天,道:“可是你的亲人迎来了?”

    叶小天在铜仁哪有什么亲人,听了这话不禁心惊肉跳:“可别是薛母那疯婆子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了我的消息,又来与我纠缠吧?”

    叶小天硬着头皮走出去。就见前方路边有座草亭,草亭前站着一个小僮,一见他出来,便笑吟吟地迎上来。兜头一揖,高声道:“恭喜叶老爷,贺喜叶老爷!”

    叶小天一见是他。急忙跳下车辕,笑道:“小竹,你怎在此?”原来这小僮正是铜仁府学教谕黎中隐的贴身小厮,与叶小天打过多次交道,叶小天自然认得。

    小竹笑嘻嘻地道:“奉我家教谕老爷吩咐,在此迎候叶老爷。听说叶老爷中了举,还分派了官职,知府老爷和我家老爷都很高兴,叫小的在此迎候,知府老爷已经为叶老爷设下酒席,准备为您接风呢。”

    叶小天被这一堆的老爷绕得有点头晕,摇头笑道:“小竹,你跟我不必客气,你我故人,还是称我叶公子就好。怎么知府老爷和黎师也知道我来了铜仁么?”

    小竹道:“叶老爷您一路住的都是驿站,昨日所住的驿站里正好有个我们铜仁府的差官,回来提起此事,知府老爷才知道。是以一大早,小的就迎候在此了。”

    赵文远已经下了车跟在叶小天后面,听到这话微微一笑,道:“叶贤弟你接连中了秀才、举人,如今又成为朝廷命官,张知府也是脸上有光呢,不要让知府大人久等,你这就去吧。”

    张知府设宴请的是叶小天,叶小天自然不好擅作主张把赵文远拉上,况且赵文远有播州杨家的背景,也不好同打着田家烙印的张绎亲近,所以叶小天只嘱咐了冬天、遥遥几句,便与小竹一同赶向城中。

    张知府正在后花园里看戏,窦娥唱到六月飞雪时,张大胖子捏着小手帕儿,已经哭得泪人儿一般,陪坐一旁的黎中隐好不郁闷:“这出戏你老人家都看了上百回了,用不用每回都哭啊。”

    张知府用小手帕儿擦擦眼泪,又使劲擤了一把鼻涕,抽抽答答地对黎教谕道:“这窦娥真是太冤了。”

    黎中隐哭丧着脸道:“是啊,是啊!”

    张知府把手帕一丢,伸手去摸茶杯,眼睛还不舍地看着戏台上,恰好一个丫环正在后面给他杯里续茶,一见老爷伸手,赶紧收回茶壶,可是仓促之下还是有几滴茶水溅到了张知府的手上,疼得张知府哎呀一声。

    那丫环大惊失色,赶紧跪倒,叩头如捣蒜地道:“老爷息怒,老爷息怒。”

    张知府从椅子里猛地窜了几下,可惜腰间肥肉被扶手卡住了,一时站不起来,只好怒不可遏地指着那小丫环道:“贱婢,你想谋害本官吗?把她给我拉下去,活活打死!”

    那丫环吓得魂不附体,只是磕头求饶,两个冲上来打算把张知府从椅子里拽出来的家丁转向那丫环,架起她就走,那小丫环涕泗横流,绝望地叫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啊……”

    黎教谕等人坐在那儿一声不吭,虽然他们觉得张知府此举有些草菅人命,可提溪张氏世袭铜仁,张知府就是此间的土皇帝,别看他平时有些呆憨,尤其是自命风雅的时候更是丑态百出,可是又有谁敢笑他?

    知府老爷府上的门子早就得了吩咐,叶小天到了不必传报。是以小竹领着叶小天,前边又有一个张府家丁陪着长趋直入,直接来到了后花园,恰好看见那个绝望地哭泣着被拖走的小丫环。

    张胖子吹了吹白白胖胖的手,见手背上烫出几个红点儿,悻悻地骂了两句,又唤过两个家丁把他从椅子里拖出来,一转身正好看见叶小天,不禁咧开了嘴巴。

    叶小天急赶两步,一个长揖到地。一脸激动地道:“叶小天见过恩师,恩师!许久不见,小天很想念您老人家啊,您老人家可还安好吗?”

    叶小天与张胖子打过交道,很懂得如何奉迎他,他知道称呼张知府为老父母又或张老大人远不如称呼他恩师显得亲切,而且张胖子喜欢附庸风雅,叫声恩师,他一定更喜欢。

    果然。张绎一张胖脸都快笑成了菊花,眼睛眯缝得都要看不见了,他和颜悦色地对叶小天道:“你来了啊,快起来。快起来,哈哈哈,你此去贵阳,中了举人。又做了官,老夫很开心啊。”

    张绎扭过头,洋洋自得地对黎中隐道:“老夫有眼光吧。当初我就说,这孩子一定是个有出息的。”

    黎中隐点点头,钦佩地道:“大人慧识珠,堪称伯乐。”

    张知府仰天大笑:“哈哈哈哈……,伯乐是谁?”

    黎中隐呆了一呆,叶小天忙近前一步,笑道:“这伯乐是古时候一位很会挑选人才的人,不过他的故事一向流传于中原一带,恩师您世居铜仁,难怪不知道了。”

    张知府恍然道:“哦,原来是个古人。”黎中隐暗暗擦了一把冷汗,真要是让张胖子当场出丑,这人胸脯挺宽,心眼儿却小,以后就没有他的好日子过了。

    叶小天又向黎中隐见了礼,明明黎中隐才是他的恩师,这时却只能口称黎师,以示与张绎的区别。

    张知府很开心地招呼叶小天坐下,他才刚被人从椅子里拔出来,又费劲儿地把一身肥肉挤了回去,叶小天道:“我看恩师眼圈儿有些红,可是公务繁忙,没有休息好么?”

    张知府道:“哦!没什么,刚刚看戏,看到那窦娥被人陷害,就要拉上刑场,为师心生怜悯,不免落泪。”

    叶小天道:“恩师当真慈悲。对了,学生刚刚进来时,看见一个女子被人拖出去,哭哭啼啼的,那是什么人啊?”

    张知府恨恨地道:“那个贱婢,连茶都斟不好,烫了老夫的手,拖下去打死了事。”

    叶小天忙道:“学生承蒙恩师提拔,致有今日风光,如今重返铜仁,得与恩师相聚,这样大喜的日子,恩师您大人大量,就不要与那不懂事的小丫头计较了吧。”

    张胖子对看着顺眼的人,说话还是听得进去的,闻言便摆了摆手,旁边家丁急忙追出去传令停刑。

    张胖子眉开眼笑地对叶小天道:“石阡府、思南府、镇远府平日里都笑我铜仁府无人,连个秀才都出不了。怎么样,我张绎不鸣则已,一鸣就吓死人,嘿嘿,小天你秀才、举人,轻而易举就拿下来了,依我看,进京考个进士都不在话下。”

    叶小天一听他这牛皮吹的,不禁吓了一跳,赶紧道:“恩师过奖,学生要是进了京,肯定中进士,只是中了进士可就未必还能回贵州做官。学生还想离恩师近些,时时聆听恩师教诲呢。”

    张胖子沉吟道:“唔!有道理,那算了,这进士咱不要了。”

    黎中隐等人面面相觑,心道:“这对师徒,果然一脉相承,自吹自擂的,已经不要脸到了极致啊!”

    张胖子笑道:“为师听说你来,很开心,特意为你摆下接风宴。中隐啊,你们几个先去客厅,本官与小天随后就来。”

    黎中隐等人连忙告退,叶小天知道这是张胖子对他有心腹话交待,连忙倾身向前,做洗耳恭听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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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是这样么?

    台上的戏子们见知府老爷有客人到了,都知机停了下来,呆呆地立在那儿,不知是该退下去,还是继续唱。张绎笑道:“继续,换个喜庆点儿的,唱一出吧。”

    台上的戏子们赶紧退下去画脸换妆,不一会儿孙悟空便蹦蹦跳跳地上了戏台,锣鼓声又铿铿锵锵地响了起来。

    这出戏是元朝时候就有的一出杂剧,布局及人物的描画尚嫌粗糙,不过故事细节与叶小天所听过的那部大同小异,吴承恩的这本书本就是集前贤创作于一体,看着倒也不觉生疏。

    张绎看了会儿戏,便笑眯眯地对叶小天道:“前两天,有个叫徐伯夷的人路过铜仁府,特意来拜访过我。”

    叶小天道:“啊!是他,他是新任葫县县丞。据说与田府关系很密切,恩师您也算是田氏一脉,既然路过铜仁,他来拜访恩师也是应有之义了。”

    张绎笑眯眯地道:“是啊,我可以不理会他,可田家的面子不能不给,于是就接见了他。向他问起今科举子时,他还特意提到了你,呵呵,我看他和你似乎有些过节啊。”

    叶小天道:“学生跟徐伯夷确实有些过节。”

    叶小天把他在葫县时如何与徐伯夷结怨的经过说了一遍,又道:“他本来是个很体面的读书人,却被我弄得斯文扫地,心中岂能不恨,所以在贵阳遇到我后,便屡次三番想要设计害我。”

    叶小天转向张绎,微笑道:“想必徐伯夷并不知晓我与恩师的关系,所以才敢在恩师面前肆无忌惮地中伤我吧?”

    张绎看着台上的孙悟空翻跟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笑吟吟地道:“有人说,最了解你的人。往往就是想算计你的那个人,这话真是一点不假,徐伯夷对你的事可清楚的很呢。”

    叶小天道:“哦?”

    张绎道:“他很清楚你是我亲自录中的秀才,所以在我面前对你不但没有只言片语的中伤,反而大加褒誉。不过……他言不由衷不情不愿,难道我还看不出来?”

    叶小天听了不觉有些意外,既意外于徐伯夷对他做过如许之多的了解,也惊讶于张绎的精明。

    张绎身体痴肥,这自然是假不了的,可谁规定胖成这副模样的人就必须连脑子里也塞满肥肉呢?他附庸风雅。做出的诗狗屁不通,偏偏还自以为高明,这些都不假,但他并不是一个傻瓜。

    张绎皱了皱眉,道:“此人太工于心机,权欲心也重,我很不喜欢他。唉!田家当年着了太祖皇帝的算计,元气大伤,这些年来一直想着光复祖上的荣耀。我看怜邪姬心切之下,有些不择良莠了。”

    叶小天深有同感地道:“学生也是这么认为的,徐伯夷这个人有奶就是娘,毫无节操可言。今天他能投靠田家。来日只要有人许给他更多的好处,他一样可以背叛田家。”

    张绎用肥胖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微笑道:“不错!怜邪姬让他去葫县,应该是对他的一个考验。考验此人是否才堪大用,如果可用,才会倾尽全力去栽培他。所以,这是你对付的最后机会了!”

    叶小天虚心求教道:“恩师是说?”

    张绎道:“你们之间的过节,怕是解不开了。而他一旦得到田家的全力支持,你如何还能斗得倒他?如今既然是田家对他的一个考验,就不会过多插手,你不妨竭尽所能,只要他倒了,便是不堪大用,田家自然会抛弃他。”

    叶小天虽然一口一个“恩师”地叫着,却不相信就因为张绎点了他为秀才,两人之间便真的建立了多么深厚的师徒情谊。张绎也是田氏一系,却全心全意为他打算,希望他弄垮一个田家想要重用的人?

    叶小天试探地道:“学生此去葫县,是任典史,徐伯夷正是学生的顶头上司,以下斗上,难!再一个,不瞒恩师,小天在贵阳时,曾邂逅了一个女子,等到两情相悦,才知道她是红枫湖夏家的大小姐。

    学生与徐伯夷争斗,虽然是因为两人之间的私怨,可是会不会被田家误以为学生是替夏家出头?田家的势力比夏家大得多,如果田家因而插手,那学生就更没有胜算了。”

    张胖子笑道:“我说过,这是田家对徐伯夷的一个考验,考验他的能力,既然是出于这样一个目的,田家是不会插手的。你不用因此担心田家会出面替徐伯夷扛起来。”

    叶小天半开玩笑地道:“如果是这样,学生就放心了。只是,外人眼中,学生是夏家的人,而恩师您却是田家的人,恩师如此支持弟子,不会被田家误以为您投靠了夏家,给您带来不便吧?”

    张胖子豁然大笑起来,摇着胖手道:“不会的,不会的,贵州大大小小上百个土司,各有各的地盘,各有各的势力,千百年来就是这样一个格局,已经牢不可破了。

    我这铜仁府周围都是忠于田家的势力,我想投靠夏家,不要说周围这些田系势力不答应,就是我手下许多人也不会答应。千百年下来,我们田系内部各位土司之间互相联姻融合,关系早已盘根错节,用刀都砍不开,除非我疯了,否则田家是不会相信我会背叛的。”

    张胖子端起茶来,笑吟吟地抿了一口,又道:“土司们之间要争,也就是争一争谁的实力更强、排名更高,彼此之间是不会有伤筋动骨的大动作的。哦!这一点,我指的是那些大土司,毕竟树大招风,不能轻举妄动。至于小土司们则不然了,比如葫岭那两位土司……”

    张胖子呷了口茶,把茶杯放下,摇头叹道:“自从驿道开通,葫县就成了我们贵州的北大门,可是那儿有两位世袭的小土司,所以从来没有哪位大土司打过那儿的主意,你以为是为什么?

    因为,他再小也是一位土司。贵州千百年来格局不变,就是因为大大小小的土司们之间早就形成了一种很稳定的关系,就像我们面前这座戏台子……”

    张胖子往台上一指,道:“那四梁八柱,就是四大天王、八大金刚,其他大大小小的土司,就是下面的基石,谁要是想从中掏走两块砖,弄不好整座戏台就垮了。

    所以……没有哪个土司敢冒大下之大讳,去破坏规矩。谁坏了规矩。谁就是土司们的公敌。可朝廷不同,朝廷这个庞然大物,从太祖皇帝时起,就一直想拆了我们这座戏台,给皇上他们家在这儿盖个观风景的小亭子。

    那两位土司因为争地大打出手,结果朝廷就趁虚而入,罢黜了两位土司,设县遣流官,如果朝廷成功了会怎么样?那就等于在这戏台下掏走两块砖。又打进了一个楔子!

    这根楔子如果肯好好地留在那儿,那么在它烂掉之前,倒可以起到那两块砖的作用,可是戏台边上偏偏还站着朝廷这个大力士。用大锤不断地把那根楔子往里砸,他想用这根楔子把这戏台子撬垮。所以,土司们纷纷把目光投向这里,然而……是谁拔掉了那根楔子。再砌两块砖上去,却不是非常重用,你明白么?”

    叶小天明白了。朝廷一直想要改变贵州的政治格局,把它纳入自己的直接掌控之下。贵州大大小小百余个土司之间固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他们内部竞争,争的只是谁的实力更强、排名更高、影响力更大,为自己的家族争取更多的资源。

    但是谁也没有那个实力消灭其他的土司,既便有这个实力,也不敢轻举妄动,在贵州掀起“战国时代”,以大吞小,互相搏奕,直至决出唯一的王者。

    因为在他们头上还有一个更强大的势力正虎视耽耽,那就是朝廷。千百年来,中原尽管朝代更迭,却始终会出现一个强大的中央集权。千百年来,贵州的土司们中不乏人杰,有志于消灭所有土司,惟我独尊,可是就因为有朝廷这头雄狮窥伺在侧,这里的势力格局始终未变。

    现在朝廷加快了对贵州的渗透,所有的土司都感到了危机。他们既是竞争对手,又是合作伙伴,既想把这块飞地掌握在自己手中,又想同心协力把朝廷探进来的手推出去。

    所以,在没有人能控制葫县之前,他们会争先恐后地下手,但是一旦有人先做到了,他们又会从竞争对手变成这个人的支持者,全力维护他,不让朝廷再有机可趁。

    想到这里,叶小天缓缓点了点头,道:“学生明白了,多谢恩师指点。”

    张绎摆摆手,笑眯眯地道:“明白就好,所以,此去葫县,你好好做、大胆地去做,葫县是贵州的北大门,更是我铜仁的前门儿,徐伯夷这个人我很不喜欢,我更喜欢由你守在那里。”

    叶小天站起身来,长揖到地。

    张绎道:“你去吧,先去跟黎中隐叙叙话,嘿嘿,老夫抢了他的得意门生,这老家伙嘴里不说,心里一定幽怨的很呢,老夫一会儿再过去。”

    叶小天恭谨地道:“是!学生告退。”

    旁边走来一个小丫环,引着叶小天向客厅走去,张绎转向戏台,津津有味地看起了戏。过了一阵儿,一个头戴浅露、身穿一袭白衣,身姿极其曼妙的女子从戏台后姗姗地走了出来。

    张大胖子努力地拔了拔身子,又泄气地坐下,正要叫人把他从椅子里拔出来,那头戴浅露的女子已经轻笑道:“张叔叔,你就坐着吧,在侄女儿面前,你还客气什么。”

    那女子说着,袅袅娜娜地走过来,一个侍女抢步上前,用手帕擦了擦叶小天刚刚坐过的椅子,又顺势转到了椅子后面站定,那女子便盈盈落座。

    张绎腆着肉山似的大肚子,对那女子道:“妙雯呐,徐伯夷是你想要用的人,为何你却让我鼓励叶小天同徐伯夷斗呢?不会是……他才是你真正想用的人吧?”

    那女子微微抬头,露出尖尖的,白皙娇嫩十分诱人的下颌,轻笑道:“怎么可能?叶小天快要成为夏家的乘龙快婿了,不可能为我所用,我只是想用他来试一试徐伯夷究意是不是一块可造之材,如果不堪造就也就算了。”

    张绎道:“试金石?如果他试出徐伯夷只是一块废铁,却被他掌握了葫县,那不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了。”

    田妙雯戴着浅露,本来看不清她的容颜,可是浅露上的垂帷轻轻的波动,让让人清晰地感觉到她脸上正露出一个极其迷人的笑容。

    她向张绎莞尔一笑,转首看向戏台,淡淡地道:“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不是掌握在朝廷手中就好。”

    张胖子摸挲着肥肥的三层下巴,心道:“果真是这样吗?那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哎!这丫头再也不是搂着人家脖子,扭得麻花儿似的,缠着胖子叔叔要糖吃的小丫头了,她长大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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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两天还要出差几天,为恐介时没更新开了天窗,得提前攒出来点儿,所以本周休息日放在明后两天,明后两天各一更,望诸友周知!

第26章 归来

    叶小天在铜仁逗留了一天,当天中午参加了由铜仁知府张绎为他置办的接风宴,当晚又宴请了他的座师铜仁府学教谕黎中隐黎先生,第二天上午才启程离开铜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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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出了铜仁府,前行不远,便见官道旁一条岔路通向远处大山脚下,那正是通往三里庄的道路,叶小天请赵文远的车队在路边等候,他与毛问智各乘一马,赶向了三里庄。

    叶小天骑着马,停在一棵大树下,远远地看着依山而建的那幢房子,那幢房子最醒目的地方就是它的南墙,那堵墙高达三丈,足有小城的城墙那么高,照理说任何一户人家都不会建一堵这么高的墙。此刻,那座异常醒目的高墙上正有几个工匠忙碌地拆着墙体,墙体已被拆得七零八落。

    过了一会儿,毛问智走回来,对叶小天道:“大哥,俺打听过了,水舞她娘卖了宅子后就去了水西,再没回来过。这幢宅子现在已经换了人家,人家正翻修呢,说是要给儿子当新房用。”

    叶小天喃喃地道:“没回来过?她们娘俩儿能到哪儿去?”

    毛问智道:“大哥,兄弟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叶小天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什么时候跟我客气起来了?说吧,什么话?”

    毛问智道:“俺觉着吧,就算水舞姑娘回来了又怎么样?她家那个疯婆子实在太难缠了,咱好不容易才摆脱她,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吧,莹莹姑娘挺好的,你就不要再念着水舞姑娘了。”

    叶小天深深地吸了口气,道:“你想多了。我来,只是想看看她有没有回来,没有别的想法。她们娘儿俩既然没回三里庄。大概已定居贵阳了,走,咱们上路!”

    毛问智扳鞍上马,扬马一鞭追上叶小天,高声赞道:“这就对了,大丈夫何患无妻?咱们爷们不能婆婆妈妈的,拿得起,就得放得下!”

    ※※※※※※※※※※※※※※※※※※※※※※※

    葫县效外,有一片很大的库房区。

    这儿既是仓库也是客栈,通常是前栈后库的格局。这是当地人建来专供来往客商们居住的,很多商旅运输的货物过于庞大,歇脚进城不太方便,便住在这里。

    靠近山脚的小河边,有一片僻静的房舍,一位翠衫黄裙的姑娘蹲在墙边角门外的岩石上,痴痴地望着面前潺潺的流水。

    水中有茂密的水草倒伏着,随着水流的方向轻轻起伏,许多手指长的小鱼儿在水草间钻来钻去。天空中停着一朵白云。云影倒映,使那流水仿佛镜子一般,倒映出她那张清丽而憔悴的容颜。

    旁边草木悉索,有人走了过来。痴痴出神的少女回眸一望,连忙站起,敛衽施礼道:“洪员外。”

    洪百川微笑颔首,捻着手中的佛珠。问道:“水舞姑娘,你身体好些了么?”

    水舞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的笑容,轻声答道:“多谢员外。奴家的身体已经好多了。”

    水舞当日在贵阳时,便曾被谢传风的无耻要求气得吐血,当时病情虽未显现,但已郁结于体内,之后身心饱受煎熬,在她的母亲被乱石砸成肉酱之后,终于爆发出来。

    洪百川救她离开之后,水舞一路上就高烧不退,始终昏迷不醒。洪百川为此还放慢了行程,雇了一个老妈子一路照料,回到葫县后把她安置在这里将养,直到现在才稍稍恢复元气。

    洪百川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对了,老夫刚刚收到消息,今科举子中,有九人得授官职,其中三人遣往葫县任职,其中就有叶小天。这一次他来葫县,将任典史一职,那可是不入流的官里唯一一个朝廷命官呐。”

    “小天哥哥做官了?”

    水舞双眸一亮,欢喜地道:“我就知道,他有出息,他一定会有出息!”

    洪百川微笑道:“新任县丞昨日已经到了,相信叶小天这一两天也该到任了。呵呵,水舞姑娘,恭喜你,很快就能与他重逢了。”

    水舞脸色一黯,沉默半晌,轻轻摇头道:“我不想见他!”

    洪百川目光一闪,道:“哦?水舞姑娘不欲与他相见?”

    水舞默默地走到小河边,轻轻仰起头,望着天空那朵悠悠的白云,幽幽地道:“我家恩将仇报,给他惹下那么多的麻烦,我哪还有脸面见他?况且,他现在和莹莹姑娘很要好……,遥遥跟着他,我也很放心……”

    洪百川微微皱了皱眉,又慢慢舒展开,微笑道:“既然这样,你可有什么亲友可以投奔么?”

    水舞默默地摇了摇头,忽又回首一笑,向洪百川盈盈福了一礼,道:“这个就不劳员外操心了。今日正有一支商队从云南来,往金陵府去,我想跟着他们到金陵去,天无绝人之路,总能寻个营生的。”

    洪百川微微摇头道:“这些走长途的商旅,大多不太规矩,你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儿家,无依无傍的跟着他们远走他乡,万一路上有个什么闪失,可如何是好?”

    洪百川略一思索,道:“这样吧,如果你不想留在葫县,我这正有一批东西要送往蓟门,交给一位了不起的大英雄。你既无处可去,不如随队同行,洪某修书一封,那位大英雄一定会收留你的。”

    说到那位大英雄时,洪百川一脸崇敬之色,显见那人在他心目中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换一个人未必知道洪百川所说的蓟门是什么地方,可水舞是在京城出生京城长大的,岂能不知蓟门所在。

    水舞讶然道:“蓟门?员外是说居庸关么?”

    洪百川有些意外地笑道:“不错!想不到水舞姑娘竟然知道这个地方。既然如此,也不妨实话告诉你,老夫所说的那位大英雄就是当今太子少保、蓟州总兵戚大将军,你放心了?”

    水舞一听,欣然拜倒,道:“水舞今已孤苦伶丁,走投无路,承蒙员外如此大恩。无以为报,只能来生结草衔环以报了。”

    洪百川虚扶了一把,道:“姑娘言重了,老夫那支车队,今日就要上路。姑娘既然答应,那就赶快回去收拾一下吧,一会儿老夫就派人送你去与车队汇合。”

    水舞欣然答应一声,急急走向自己的住处。她正是举目无亲的时候,如今有了安身之所,而且是到这位素来敬仰的大英雄府上做事。心里自然欢喜的很。

    一个青衫人慢慢走到洪百川身后,轻笑道:“大哥很少心慈面软,这一次救下水舞姑娘,我还以为大哥你……,没想到大哥就这么让她离开了。”

    洪百川微微皱了皱眉,不悦地道:“自从大亨的母亲过世,天下间再无一个女子能够走进老夫的心里。”

    青衫人微微欠身道:“是!兄弟失言,大哥恕罪。”

    青衫人慢慢站直了身子,道:“徐伯夷当初声名狼籍。灰溜溜地离开了葫县,却不想才过了不到一年的光景,居然以县丞的身份又杀回来了。而典史与驿丞两个职位,也相继落入土司之手。朝廷居然听之任之。朝廷步步退让,葫县前程堪忧。”

    洪百川微笑道:“你我能看到的,你以为朝廷诸公就看不到?杨应龙野心勃勃,只要他不肯放手。葫县便会得到安宁。我倒觉得,朝廷这招‘以退为进’使得好!”

    “以退为进么……”

    青衫人沉默片刻,缓缓地道:“但愿如此!”

    水舞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收拾。她只有几件换洗衣物而已,片刻功夫就已收停当,此刻已经挎着小包袱出现在院中,远远看见洪百川正与他人交谈,便乖巧地站住了脚步。

    青衫人睨了她一眼,对洪百川道:“大哥既非有意于她,何以先是倾心照料,现在又为她安排出路呢?这可不像大哥一向的为人。”

    洪百川轻轻叹了口气,道:“还不是为了大亨那孩子?这女子与叶小天关系匪浅,而叶小天与大亨情同兄弟,老夫可不想有朝一日被大亨知道,对我心生怨尤。哎!老夫如今万物不萦于心,唯有这个孩子……是老夫唯一割舍不下的。大亨啊,什么时候才能让老夫放心放手呢?”

    ……

    “大亨杂货铺!”

    柜台后翘着一只肥硕的大屁股,大亨趴在柜台上,双手托着肥嘟嘟的下巴,无聊地哼着歌儿,一双眼睛贼兮兮地瞄着街头走过的女子,只要有几分姿色,他就看得津津有味。

    店里一角,一对衣着光鲜的男女轻轻抚摸着一匹绡纱,妞妞殷勤地解说道:“老爷、夫人,这就是蛟绡纱了。传说南海有鲛人,鱼尾人身,她们织的绡纱薄如蝉翼,入水不湿。鲛人当然只是一个传说,可这绡纱的确是用上等蚕丝由最好的织工织就,一匹的重量还不足三钱,当真有入水不湿的效果。夫人您这么美丽,若是用这样一匹鲛绡纱做件睡衣,一定美如天仙了。”

    那女子比那男人看起来小了二十多岁,与妞妞年龄相仿,显见是个受宠的妾室,被妞妞一口一个夫人地叫着已是欢喜不胜,再听她这么说,不由格格一笑,揽着那男人的手臂轻轻摇了摇,扭着迷人的娇躯昵声道:“老爷……”

    那男人道:“买!买买买!给我包起来。”

    “这位老爷真是大方,夫人,老爷这么疼您,可真是您的福气。”

    妞妞一边继续灌着迷汤,一边麻利地把那匹绡纱包起来,笑盈盈地道:“老爷夫人是我们店里的常客,给您打个八折,八十两就好了,换个人来,可是拿不到这么便宜的价儿。”

    妞妞收了钱,甜笑着把这对客人送出门外,一扭头,就见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唱歌的大亨突然停住了声音,两眼发亮地望着外面。

    妞妞回头一看,恰见一对短裙苗挽着手臂,笑盈盈地从店前走过。两个少女光鲜靓丽,健美浑圆的大腿充满了青春的娇美气息,尤其难得的是,她们是一对双胞胎,生得一模一样。

    妞妞气哼哼地走到大亨身边,大亨一见视线被挡住,赶紧往旁边挪了一下,继续直勾勾地瞅着外面。

    妞妞咬着嘴唇,气忿忿地扭住了他的耳朵:“好啊你!人家在这里辛辛苦苦帮你赚钱,你那双贼眼却不老实,看什么呢?喜欢你就追出去啊,讨一个回家做老婆呗!”

    “我的玛雅,放手,快放手,叫人家看了笑话。”

    大亨踮起脚尖,陪笑哄着妞妞:“我就是随便看看,要娶一定娶你啊!她们就是送上门我都不要,你想啊,我娶了一个,另一个跟我老婆长得一模一样,可她天天在别的男人身子底下欲仙欲死,我的玛雅,天天都有戴绿帽子的感觉……”

    妞妞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手下拧得更来劲儿了,大亨哎哟哎哟地叫着,正想继续求饶,突然两眼一直,又望着外边不动了。妞妞大怒,道:“狗改不了吃屎的东西,你还看!”

    大亨惊喜地叫道:“我的玛雅!大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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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难题

    叶小天走进“大亨杂货铺”,笑吟吟地道:“大亨,别来无恙啊!哈,妞妞,你好!”

    大亨和妞妞同时怪叫了一声,妞妞花容失色,“嗖”地一下躲到了大亨身后,战战兢兢地道:“你……你你……你是人是鬼啊?”

    大亨则欢喜地跳起来,张开双臂一把将叶小天抱住,大声道:“大哥,你可想死我了,我还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听到妞妞的话,两人同时一愣,这才想到知道叶小天假死遁身的人非常少,除了大亨和县衙的少数几个巡检,几乎全是葫县的官。大亨放开叶小天,沉吟道:“嗯!他是……他是……”

    叶小天面不改色,微笑道:“我叫叶小天,是大亨的朋友,是与大亨进货时遇到的,一见如故,遂成知交。”

    大亨马上接口道:“是啊,我上次去进货的时候,见叶大哥和艾典史生得一模一样,不禁万分惊奇,一番攀谈,十分投机,就认了叶大哥做我的兄长。”

    妞妞哆哆嗦嗦地道:“那他……他怎么还认识我呢?”

    大亨从容不迫地道:“自然是因为我出门在外很想念你,总在叶大哥面前念叼你,如今他见我身边有这么漂亮的一位姑娘,当然就认定是你了。”

    叶小天暗暗竖了竖大拇指:“不愧是我兄弟,撒谎摞屁眼都不眨!”

    妞妞听了心中好不欢喜,见叶小天果然不是艾典史还魂,这才放心地从大亨后面闪出来,向叶小天福了一礼,道:“奴家见过叶大哥。”大亨和叶小天握着手,心照不宣地摇了摇,放声大笑起来。

    毛问智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粗声大气地道:“这位就是大亨兄弟吧?哎呀妈呀。大哥还真是没说错,大亨兄弟,你生得珠圆玉润,果然是宜子多福之相啊。”

    罗大亨:“……”

    毛问智毫不见外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大咧咧地道:“俺姓毛,毛问智,也是叶大哥的好兄弟,你以后叫俺老毛就行。”

    罗大亨:“……”

    门口,遥遥站在车辕上脆生生地唤道:“福娃儿!”

    福娃儿从大个子肩上滑下来,连蹦带跳地窜到马车旁。往地上一趴,遥遥纵身跃下,很准确地骑到了它肥厚宽广的后背上,福娃儿便驮起遥遥,一步三摇地向店里走来。

    大个子弯腰看了看店内货架之间狭窄的道路,挠了挠头皮,放弃了跟进来的打算。这时已经有许多百姓围拢过来,对它指指点点。大个了不耐烦起来,冲着他们呲了呲牙。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咆哮,吓得几个少女和一群孩子尖叫着落荒而逃。

    赵文远站在车旁,微笑着看着店内这一幕。窗帘儿掀着,露出潜清清那张妩媚天生的面孔。妙目流盼,向店内轻轻一瞟,又慢慢放下了窗帘儿……

    他们这一路走得很是顺畅,原估计后天早上才能到葫县。不想今日就到了,进城后,叶小天轻车熟路地指挥着车马。穿过十字大街时恰好经过罗大亨的杂货铺,便来见一见故人。

    两人简单地聊了几句,因为有些话当着这么多人不便开口,叶小天便道:“大亨,为兄已考中举人,蒙布政使衙门抬举,荐为葫县典史,外面还有一位朋友,乃是新任本县驿丞,我们两人先去县衙报到,回头再与你叙旧。”

    大亨一听忙道:“大哥,我跟你去!”

    大亨匆匆跑到柜台后面,从柜台底下掏出一个书包往肩上一挎,又跑出来。叶小天一看他那书包鼓鼓囊囊的,不由两眼一直,忍俊不禁地道:“你还背着书包呢?”

    大亨咧嘴笑道:“我背了一阵儿吧,感觉揣啥东西挺方便的,比褡裢还好用,我就一直背着了。嘿嘿,这里边不是砖头了,除了吃的,还有一些散碎银两,比揣在身上方便。”

    叶小天看了看他那日渐圆润河马一般满是肥膘的腰肢,认同地点了点头。大亨跟着叶小天出了店,叶小天把他又向赵文远介绍了一番,众人便继续向县衙走,叶小天与罗大亨步行走在车队的最前面。

    叶小天对大亨道:“妞妞已经嫁给你了么?我一来就看到你们两个黏在一起。”

    大亨把胖脸一摇,下巴一阵哆嗦:“哎!要是成了亲就好了,现在吧,妞妞算是我雇的伙计。”

    叶小天奇道:“伙计?她们家的杂货铺不开了?”

    大亨道:“开着呢,我这不是出高价挖了墙角么。”

    叶小天瞪大了眼睛,道:“挖墙角?你从她娘那儿挖墙角?”

    大亨理直气壮地道:“是啊!她们家那间小杂货铺,一个月也就几两银子的进项,我一个月许给她二十两银子,她娘听了,欢天喜地的就把她给我送过来了。”

    叶小天道:“大亨啊,你们店里还收伙计么?”

    大亨道:“我这生意,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用不了那么多伙计,怎么,大哥有人想推荐给我么?”

    叶小天叹道:“我做典史,月俸才四石。如果你店里还缺伙计,我就辞职不干了,给你当伙计去。”

    大亨干笑道:“大哥,你就别开我玩笑了,我这不是没办法么?前些天我拐弯抹脚地试探过我爹的意思,我爹的意思是给我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妞妞那出身……他是不会答应的。

    所以我就想啊,先跟妞妞做了真正夫妻,最好连孩子都生下来,到时候有个胖乎乎很可爱的小孩子搂着我爹的脖子,奶声奶气地唤他爷爷,我就不信他不接受妞妞。嘿!嘿嘿……”

    大亨眯着眼睛,一副很阴险的模样说。叶小天恍然道:“啊!原来你和妞妞已经做了真正夫妻?”

    大亨的面瓜脸又垮下来,垂头丧气地道:“还没呢,妞妞说,除非我跟她明媒正娶,拜过天地,才肯跟我洞房。否则,休想碰她。哎!我是夹在风箱里的老鼠,两头为难啊!”

    叶小天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道:“咱们还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大亨大喜,道:“大哥也是有了心仪之人,却娶不到么?”

    叶小天乜了他一眼道:“你这么开心做什么?”

    大亨笑嘻嘻地道:“没什么,我只是一下子觉得安慰了许多。”

    叶小天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问道:“你怎么还天天在杂货铺里打转,驿路运输才是财源滚滚的大生意,你都不打理么?”

    大亨笑道:“谁说我不打理?不过你看我这身板儿,能成天跟着车队东跑西颠么?这件事,我交给高涯和李伯皓负责了。”

    叶小天蹙起眉头道:“你完全放手,就不怕他们联起手来架空你,以致大权旁落?”

    大亨喜孜孜地道:“怎么可能?帐我管着,钱我管着,这就掐住了他们的命门了。而且,他们两个能联起手来?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嘿嘿,他们两个,就像是前世的冤家,天天掐架,啊!也不知今天他们又打架没有,真是令人期待啊……”

    叶小天:“……”

    ※※※※※※※※※※※※※※※※※※※※※※※

    山里面,一条干涸的河床静静地躺在阳光下,淤泥在烈日的曝晒下很快就裂出了拳头大的口子。前方有一道垒起的堤坝,堵住了上游的河水,清清的河水从两侧引出的小渠缓缓流去。

    这条河叫捞刀河,河水平时深度有两丈左右,可是现在即便是被堤坝截住,水深也不过三尺有余。堤坝上,几十个持竹矛、佩长刀的壮汉来回地巡戈着。

    忽然,下游方向有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堤坝上巡戈的壮汉居高临下看见那群人的身影,立即咣咣地敲响了铜锣,有人一边沿着那条引水的小渠向两侧飞奔,一边向山坳里高矮错落的竹楼群高声叫喊起来:“李家寨抢水来啦,快来人呐,李家寨抢水来啦!”

    片刻功夫,从两侧村寨里涌来大批壮汉,手持刀枪棍棒、铁叉竹矛,聚拢到堤坝上严阵以待。

    天下之山,萃于云贵,连亘万里,际天无极。所以贵州的田多是梯田,梯田在山上,而山上是多雨则涝,无雨则旱,所以这梯田也就成了“望天田”,是真正的靠天吃饭。

    近来葫县一带大旱,供养上游高家寨和下游李家寨的这条捞刀河,水深迅速降低了六七倍,而庄稼正是即将吐穗灌浆的关键时刻,于是高家寨就截断了河流,以保证他们田地的灌溉。

    可这一来,处于下游的李家寨不要说浇地用水了,便是饮用水都成了难题,是以两个寨子为了争夺水源,冲突越来越激烈,这条河堤扒了筑、筑了扒,在双方的争夺中不知已经重建了几次。

    为了保住水源,高家寨组织壮劳力携带武器,日夜守在河堤上。今日显见是李家寨组织人马又来争水,高家寨立即严阵以待。高家寨少寨主高涯匆匆赶到,握着一口剑,冷冷地看着山下。

    山下,率领数百名气势汹汹的壮汉冲过来的那个人,正李家寨少寨主,“罗李高”车马行三位东主中的另一位,他的老同学、老搭档李伯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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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风波恶

    李伯皓走到近处,挥刀向站在堤上的高涯一指,厉声喝道:“高涯!你们高家寨想干什么,是要把我李家寨逼到走投无路么?”

    高涯一只脚踏在堤坝的一块石头上,“呸”地吐了口唾沫,不屑地道:“水从我家门前过,我想截就截!需要征得你的允许么?李伯浩,我已经答应车马行今年的收入,从我该得的那一份里拿出三成,给你们寨子里的人买粮,对你可谓是仁至义尽了,你还想怎么样?”

    李伯浩目欲喷火,怒声喝道:“放你娘的狗屁!那就任由我们田里的庄稼活活干死?我们李家寨现在不要说是灌溉的水,就是人和畜牲喝的都一滴不剩了,你看看这河道,还有水么?”

    高涯干笑两声,道:“这水我们要是不截,任他流淌下去,你们不够灌溉的,我们地里的收成也得大减。姓李的,你冲我喊冤,我跟谁说去?这是老天爷难为人,可不是我高家寨难为你们!”

    李伯浩怒道:“那就得牺牲我们、成全你们?”

    高涯懒洋洋地道:“废话,谁让你们住在下游的?要是你们李家寨在我们上游,你们截了水,我就认了!还是那句话,水从我家门前过,我想截就截!”

    李伯浩大怒,喝道:“好!你想截就截,我想扒就扒,咱们各凭本事吧!李家寨的兄弟们,为了咱们的庄稼,扒堤!”

    高涯噌地一下跳了起来,把剑一横,厉声喝道:“我看谁敢动!谁敢动这堤上一锹土,老子就活埋了他!”

    李伯浩举刀就冲,大喝道:“你小子有本事,就先埋了我吧!”

    一见少寨主率先发起了冲锋,李家寨的壮丁们立即挥舞着武器冲了上去:“冲啊!冲啊!打垮高家寨的王八蛋,把堤扒了!”

    “打下去。把他们给我打下去,我看谁敢动我们的救命水!”

    两下里兵器交接,一片叮当作响。李伯浩挥刀劈退一个高家寨的人,急急扶起一个被人打晕的族弟,高声呼喊道:“老九,老九?你醒醒!”

    那人满头满脸都是血,也不知伤在何处,已然晕迷不醒。李伯浩把他平放在地上,抄起自己的刀,咬牙切齿地咆哮道:“姓高的。我日你姥姥!”

    高涯大笑道:“那你得先下地狱才行!”

    两人举起染血的刀剑,疯狂地战在一起……

    ※※※※※※※※※※※※※※※※※※※※

    县衙门口,赵文远一行人赶到后,便命人进去传报,片刻功夫那衙差便转回来,殷勤地对叶小天和赵文远道:“两位大人,县大老爷现在二堂相候,请!”

    赵文远和叶小天谦让一番,并肩进了门。那衙役头前带路,引着二人向二堂走去,一路上,已有一些获悉新任典史与新任驿丞同时到任的胥吏公差纷纷跑出公房观看。

    他们看见叶小天。当即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叶小天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心情也很激动,下意识地就向他们含笑致礼。那些人依旧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根本反应不过来。

    叶小天这才警醒此刻的自己应该是不认识他们的,只是含笑致礼的动作已经做了。却也收不回去,只好扮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继续含笑点头,在越来越多满面惊愕之色的胥吏、公差们注视下,一路走向二堂。

    花晴风正在二堂门阶上候着,一见二人走来,便微笑起来,只是看着叶小天,他的笑容却不免有些发紧。人生际遇真是难测啊,谁能想到,这叶小天居然以典史身份堂而皇之地回到了葫县。

    那衙役站住脚步,对叶小天和赵文远道:“两位大人,这位就是本县花大老爷!”

    叶小天和赵文远连忙快步向前,距花晴风约三步远时一起站住脚步,拱手道:“下官叶小天(赵文远),见过县尊大人。”

    “哎呀呀,两位快快请起!”花晴风连忙一撩袍襟,含笑下阶,将二人扶起来,笑容满面地道:“两位大人一路辛苦了,快请堂上就座。”

    “县尊大人先请!”

    叶小天和赵文远请花晴风走在前面,两人落后半步,与他一同步入客厅,到了厅中又客套一番,直到花晴风先在上首坐了,二人这才分左右落座。一旁早有小厮奉上茶来,花晴风端起茶盏向二人让了让,轻轻呷一口茶,清咳一声,对那小厮道:“你去,请王主簿和徐县丞来见一见两位新到的同仁。”

    那小厮答应一声,忙不迭走开了。

    花晴风又啜了口茶,这一次动作大了点,被沸茶烫了舌头,花晴风急忙抿住嘴巴,已是痛得双眼微微湿润起来。虽然他此前就已知道叶小天将到葫县,已经有了准备,可是一见叶小天还是有些慌张。

    其实叶小天就算回到葫县也是他的下属,作为一县主官,他本不必紧张什么,可是他对叶小天心中有愧,自然就难免心虚了。

    当初,他们设计让叶小天假冒艾典史,对叶小天说的是功成之后便放他离开,实则打的主意是让他以艾典使的身份“病故”,以避免因为艾典使被强盗杀死,激怒朝廷,向他们问责。

    叶小天获悉真相后来了个“单刀赴会”,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那时叶小天的威望如日中天,他们哪敢公然加害,仓惶之下只好答应了叶小天的假死遁身计划。在那之后不久,叶小天就悄然离开了,谁知道叶小天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对他们心存芥蒂?

    再一个,叶小天当初虽然是假典史,在葫县却人望甚高,县衙里许多人都成了他的追随者:周班头、马辉、许浩然……,甚至他的小舅子苏循天。

    叶小天离开葫县之后,花知县一手握着代理县丞的大印,一手握着代理典史的大印,把葫县的司法大权牢牢地抓在了手中。

    虽说作为一县正印官,他还是有王宁王主簿制衡着,权柄依然有限,却是他自做官以来头一回品尝到权力的滋味。如今叶小天卷土重来。会不会把他已经到手的东西再拿回去?

    花晴风用茶盖轻轻抹了抹飘在茶水上的茶沫儿,把茶凑到唇边,抬起眼睛飞快地扫了叶小天一眼,忽然想到现任县丞是徐伯夷,又放下了一些心事,唇角勾起一抹若有深意的笑容。

    不一会儿,王主簿和徐伯夷先后来到二堂,花晴风忙向他们二人引见一番。徐伯夷倒还好说,他和叶小天、赵文远是同科举子,在贵阳就认识。彼此道声辛苦,便算见过了面。

    赵文远和王宁王主簿是初次见面,确也需要引见一番,只是叶小天和王主簿明明彼此熟悉的很,这时却得装作一副互不相识的模样,听着花晴风的介绍,拱手寒喧,煞有其事。

    早已把叶小天当日冒充过艾典史一事查得清清楚楚的徐伯夷笑眯眯地看着二人作戏,心中暗暗冷笑:“官场上。当真都是一班不要脸的戏子!”

    几位官员寒喧已毕,落座叙谈一番,花晴风便和颜悦然地道:“你我今后共事,来日方长。两位大人的家眷随从还候在外面,现在就不耽搁你们了。王主簿,请你送赵驿丞赴驿丞交接一下。”

    王主簿颔首称是,花晴风对赵文远道:“赵驿丞远来辛苦。先去交接了差使,将家人安顿下来,今晚本官为你设宴接风。”

    赵文远忙起身向花晴风拱手道:“有劳县尊大人。”

    王主簿微微一笑。肃手道:“赵驿丞,请!”

    二人离开客堂后,花晴风又笑容可掬地对叶小天道:“叶典史,本县原本只剩一套空房,是前任县丞腾出来的,徐县丞到任后已经入住,如今再无合适的住所,而驿站在城外,来往不便。本官思量,先在县衙左近为你租住一处房舍暂时安顿家人,你看如何?”

    叶小天微微一怔,他在葫县时,葫县的公舍当时还有两三套空着,如今都已住了人了?就算住了人,他是典史,是葫县县衙里的第四把交椅,旁人也该把房子腾出来才是。

    他虽然今日才到,可布政使衙门的公函早就来了,现在居然没有房子给他安排?叶小天暗暗冷笑:“我若答应下来,只怕就要在那租住的房子旷日持久地住下去了.花知县这是摆明了不欢迎我啊,想给我一个下马威么?”

    叶小天迅速在花晴风和徐伯夷脸上扫视了一眼,不动声色地道:“有劳县尊大人。下官此来葫县,少不得要在这里干些年头,若是政绩不够突出,说不定就要在这里干上一辈子了。”

    看着花晴风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叶小天笑得更愉快了:“再说,下官家里人口又多,县衙的公宅住着略显局促,本也不适合下官入住。既有租来的宅子,那下官就先住着,下官会尽快择址自建一幢住宅。县衙公舍既已住了人,就不要再让人家搬出来了。”

    花晴风目光微微一闪,打个哈哈道:“公舍的确简陋了些,既然叶典史有意自建住宅,那本县就不客气了。哈哈哈……”

    花晴风咳嗽两声,又对徐伯夷道:“徐县丞,你陪叶典史去交接安顿,晚上一起过来,本官设宴接风。”

    徐伯夷答应一下,与叶小天谈笑晏晏地走了出去。任谁看着,这都是同科中举,又做了同僚,彼此间的关系十分亲近,又哪会觉察这两人竟是一对解不开的冤家。

    “自建一幢住宅?哼!你还真想在本县扎根啊!”

    花晴风看着叶小天和徐伯夷远去的背影,眸中渐渐浮起一抹阴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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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下马威

    县衙的第三进院落就是花知县的官邸。红漆雕栏的围廊后面,县令夫人苏雅正踮着脚尖儿,用小木勺儿喂着笼中的金丝雀,逗弄着蹦蹦跳跳的雀儿,她的颊上微微露出一丝愉悦的笑容。

    此时的苏雅夫人,穿一身燕居常服,一件琵琶袖的浅绿色短衫,外边套一件银绫儿的半臂,系一条石榴红的齐腰襦裙,纤腰楚楚欲折,容颜淡雅俏丽,有种极妩媚的味道。

    她这一踮起脚尖儿来,腰间便凹出一个内陷的弧度,衬得裙下丰隆的臀部更形隆翘,曲线诱人,亏得这是在内宅里,除了花知县就只有内宅的那些丫环侍婢,再无一个男子,否则这熟透了的水蜜桃儿一般的身材,真不知要勾得多少登徒子色授魂销。

    花晴风步入后宅,看见娇妻这副模样,不觉有些情热,走上去轻轻揽住她柔若无骨的腰肢,将脸颊从肩后靠过去,亲昵地贴了贴她娇嫩柔滑的脸颊。这样的举动算为是极为狎昵了,不过人家是少夫少妻,又是在私邸之内,倒也不算什么了。

    花晴风自从到了葫县后,就成了一只风箱里的老鼠,受到豪强齐木、县丞孟庆唯、主簿王宁乃至山中各族部落此起彼伏的打压,身心饱受煎熬,心力憔悴之下,每日里只是长吁短叹没精打彩,仿佛一八十老翁,虽然正当壮年,却是连床笫之事都淡了。

    自从孟县丞身遭横死,叶小天离开葫县,他趁机攫取了一部分权力,整个人一下子都似年轻了几岁,权力给他带来的激情与渴望,使得他夫妇敦伦的次数也比前两年更频繁了些,夫妻间更加和谐美满了。

    平素里花晴风只要这么亲昵地一抱,苏雅少不得要娇羞地倒在他的怀中。学那戏水的鸳鸯,亲昵狎戏一番,但是今日苏雅只是把纤腰一挺,淡淡地回眸望了他一望。

    花晴风松开手,奇怪地道:“娘子何故不悦?”

    苏雅淡淡地问道:“那个叶小天回了葫县?”

    花晴风眉头一皱,道:“你怎么知道?哦!是不是循天那小子告诉你的?”

    苏雅冷哼一声,道:“今日一早,徐县丞对三班六房做了调整,各房的胥吏、捕头,交叉调动。一团混乱。这件事,应该是相公你的主意吧?”

    花晴风听见她是诘问此事,不由松了口气,笑道:“娘子,这是县丞的职责嘛,何须本县插手呢。新官上任三把火,徐县丞年轻有为,他既有心整顿,要做出一番气象来。本官自然要鼎力支持的。”

    苏雅冷笑地凝视着花晴风道:“相公仅仅是支持么?徐县丞刚刚到任,没有你的授意,他敢对三班六房做出这么大的调整?而且,继前日接风宴后。昨日你又单独宴请了他,难道不是为了今日之事?”

    花晴风皱了皱眉,不悦地道:“夫人,你只需管好这后宅。何必理会外间之事呢,那叶小天与你非亲非故,我就是想要对付他。你也不必为他抱不平吧?”

    苏雅气极反笑,道:“相公,你以为我是为了替那叶小天报不平?”

    花晴风反问道:“难道不是?否则你又何必指责为夫?”

    苏雅叹了口气,幽幽地道:“相公,妾身是你的发妻,凡事自然只会为你考虑,怎会相帮那叶小天呢?妾身对你提起此事,不是认为你不该对付叶小天,而是你的方法,错了!”

    花晴风愕然道:“方法错了?错在哪里?”

    苏雅道:“徐伯夷与叶小天早有过节,你就是不授意于他,他也会全力以赴地去对付叶小天……”

    花晴风微笑道:“但是,他刚刚担任县丞,虽然他的职位高于叶小天,可他在本县的根基不如那姓叶的,有本官支持他才能大胆施为,否则,只怕他未必是那叶小天的对手!”

    苏雅顿足道:“相公,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你在葫县蜇伏三年,直到今日才渐渐把一部分权力收拢手中,你既然容不得叶小天,你就该旗帜鲜明地表明你的态度,告诉所有人,你就是要对付叶小天!

    民心何用?那叶小天难道还能昭告全县,说他就是当初那个受万民爱戴的艾典史?就算他能这么做,如果本县的县令和县丞都容不下他,那些百姓们再如何支持又能改变什么?

    到时候,你就可以再下一城,扩大你的权力,收揽更多的心腹。徐伯夷想坐稳这个位置,只能对你俯首贴耳,到那时候就是王宁也得再退一步,葫县才能真正落入你的掌握,你才能一逞平生报负啊!

    可你呢?明明你不必拉拢,那徐伯夷为了对付叶小天,也必然得投到你的门下,鞍前马后地为你摇旗呐喊,你何必让他当那挂帅出征的大元帅?这兵权交出去容易,想再收回来可就难了,你就不怕他变成第二个孟县丞?”

    花晴风捻须微笑道:“为夫是一县正印,出面去对付一个刚刚到任的典史,如此自降身份,岂不惹人非议?相公我避居幕后,由那徐伯夷出面,这才进退自然啊!

    不知情者,会以为徐伯夷与叶小天不合,故而争斗。知情者,更不会猜疑到为夫的头上,为夫坐山观虎斗,等他们两败俱伤之际,再出来收拾局面,如此岂不稳妥?”

    苏雅凝视着他,目中渐渐露出悲哀之意:“相公,其实你一直就是这样的,该避居幕后的时候你避居幕后,不该避居幕后的时候你同样避居幕后!呵呵,相公,妾身以为,你不该做知县,你该做个师爷才是!”

    花晴风的脸腾地一下胀红起来,怒道:“娘子怎可如此无礼?”

    苏雅蛾眉微敛,淡淡地道:“我累了!”

    苏雅再不看他一眼,从他面前径直走了过去,花晴风气得鼻息咻咻,狠狠盯着苏雅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花厅门口,这才愤愤地一甩袖子,骂道:“妇人之见!”

    ※※※※※※※※※※※※※※※※※※※※※※※

    徐伯夷带着两个衙役,陪着叶小天出了府门,此时赵文远已经随王主簿离开,但是给他们留下了一辆车子,他们的行李都堆在车厢里,遥遥正在软绵绵的行李包上乐此不疲地爬上爬下。

    徐伯夷吩咐人牵来一匹马,翻身上马,乜着叶小天道:“叶大人,请吧。”

    叶小天没有马,如果步行,就和那两个衙差一样,成了徐伯夷的随从。徐伯夷有意让他出糗,故意头也不回,策马走出半晌,才悄悄扭头观望,却见叶小天正端坐车中,小丫头遥遥蹲在他膝前,乖巧地给他捶着腿。

    徐伯夷一见大为懊恼:“这一来,本官岂不是成了给他开路的人了?不对啊,那一车行李呢?”

    徐伯夷又扭了扭头,这才发现那头巨猿大步流星地跟在马车旁边,方才堆在车中小山一般的行李,此刻正被它轻飘飘地扛在肩头。徐伯夷暗暗咽下一口气,恨恨地一鞭子,抽在了胯下的牲口身上……

    花晴风给叶小天租下的这处宅院距县衙并不远,毕竟是为了方便他每日上衙办公,公房已经没有分配给他,如果再故意把他打发得远远的,那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叶小天下了车到了院中一看,这幢宅院还真有点儿小,就是一个小院子,一间正房,正房分隔出了左右两个卧室,中间是一个小小的堂屋,院落一角搭了个鸡棚。

    迈步进了堂屋,一进门右手边就是一个灶台,灶台上方还贴了一张已经熏得乌漆抹黑的灶王爷。这,分明就是一户普通的民居,还是家境比较拮据的民居。

    典史这个官儿放到朝廷上,那真是芝麻绿豆大的一个小官,可是在一个县里,已经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了。花知县给他租下的,竟然是这么小的一幢民宅。

    其实花晴风虽然不喜叶小天,却也不至于这般下作,故意选一幢这样的宅子恶心他,这是徐伯夷自作主张。可是他既然打着花晴风的幌子,他不说,旁人自然认为是花晴风的授意。

    所以苏雅夫人才规劝花晴风:你要么别对付他,既然想对付他,那就大张旗鼓、旗帜鲜明地告诉所有人:本县正印官就是不喜欢这个叶典史,何必干些人家牵驴你拔橛的蠢事呢?

    冬天一向都是那样一副表情,眯着眼睛,阴恻恻的,也看不出他是喜是怒。遥遥还小,更不明白这房子大小,已经关系到叶小天的颜面。但毛问智虽是个粗人,却不至于连这点事儿都不懂。

    刚一迈进院子,毛问智就嚷嚷开来:“你们耍呢!俺大哥是典史,你们就给租这么小的一间破房?比土地庙还寒酸,俺住倒没关系,你让俺大哥住,这不是寒碜人么?”

    罗大亨的一张胖脸也沉了下来,对叶小天道:“大哥,不如你去小弟家里住些时日?咱们哥俩儿正好多聚一聚。”

    叶小天微笑道:“这里不错呀,离县衙够近,每天不用起大早。再说,纵有广厦千间,睡觉不就是一张榻么?大家一路风尘都很累了,就不要再折腾了,回头我选个上佳之地建座府邸,你们想宽敞,咱就宽敞个够!”

    徐伯夷方才一直佯装没有听到毛问智和罗大亨激愤的话,如今听叶小天这么说,便想回头调侃他几句,可徐伯夷一瞧叶小天那副坏坏的笑脸,心头便是砰地一跳,忽然有点不祥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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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架空?

    徐伯夷已经被叶小天坑了不只一次,巧的很,每次叶小天坑他,几乎都是在情绪失控的时候,用叶小天他大哥叶小安的话来说,就是叶小天又耍驴了。

    而叶小天本是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伶俐虫儿,这个评价是小丫头遥遥说的,确实也是如此,所以徐伯夷深知他的厉害,因此见他不但没有生气,反而一脸黠笑,倒比看他发怒还要有些打怵。

    徐伯夷开始有些后悔了:“我刻意租这么一间民居来羞辱他,可别弄巧成拙了,这小子又想干什么?”

    徐伯夷心里想着,口中虚情假意地道:“房子是小了点,因为时间仓促,一时找不到更大的房子,好在这里距县衙够近,你不用每天起那么早,呵呵……。叶典史,还是先让你的家人安顿下来吧,趁着天色还早,我带你去见见典史房的胥吏衙差们,大家早早认识一下,明日也好署公办差了。”

    叶小天微笑道:“有劳县丞大人,这葫县,其实我熟得很,就不劳县丞大人带路了,一会儿我自去典史房报到就是。”

    徐伯夷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既然如此,那本官就不客气了。本官刚刚赴任,手头的事务千头万绪的还没理顺,就不多作打扰了。”

    叶小天道:“县丞大人自管去忙,叶某稍作安顿便去县衙。”

    徐伯夷摆摆手道:“不劳远送。”

    叶小天马上站住脚步,笑吟吟地拱一拱手,道:“慢走,不送!”

    此时,叶小天还站在堂屋里,徐伯夷说不送,他就真的不送了,连门槛都懒得迈出去。

    徐伯夷又被他噎了一下。眼见叶小天已经转过身去,煞有介事地向别人安排起一家人住宿,仿佛他已经离开了似的,只得暗暗咽下这口气,气咻咻地夺门而去。

    叶小天拍了拍脑门儿,沉吟道:“一共两间卧房啊……,遥遥,恐怕不能单独给你安排一间房了。你委屈着点儿,暂且住下,等咱们家盖了大房子。哥哥给你修一座很漂亮的闺楼。”

    “好啊好啊!那人家跟小天哥哥一起睡!”遥遥欢喜雀跃,一把抱住了叶小天的大腿。

    叶小天不觉有些尴尬,这么个小黄毛丫头,跟他睡在一屋,本也没什么不自在的,可是在花溪的时候,靖州杨夫人当众说过他与杨家有婚约,遥遥是他的未婚妻子,这一来两人住在一块儿就有些不合适了。虽然遥遥还这么小。

    叶小天咳嗽一声,道:“唔,大哥睡觉打呼的,很响。会吵得你睡不好觉,不如你跟冬天伯伯睡一间屋……”

    遥遥用两根食指塞住耳朵,嘟着小嘴儿道:“不听不听,人家就要跟小天哥哥睡一起。”

    毛问智道:“大哥。那咱们就将就一下吧,你跟遥遥睡一屋儿。俺跟冬天老头睡一屋儿。喂,冬老头儿。俺可先跟你说……”

    冬天的面皮似古井无波,佝偻着身子,慢吞吞地应道:“老夫不打鼾的。”

    毛问智“嗤”地一声,道:“谁管你打不打呼啊,你就是打呼能跟俺比响啊?俺是告诉你,你那些瓶瓶罐罐,只能堆到鸡窝里去,可千万别放屋里,这要半夜爬出来……,俺别的不怕,就怕虫儿啊!”

    冬天:“……”

    一家人一边拌着嘴,一边搬下行李安顿起来。那些瓶瓶罐罐在毛问智的坚持下当然没有放进里屋,可也没有塞进鸡窝,全都堆在了堂屋正面靠墙的那张桌子上。

    墙上以前好象贴了一张什么画儿,四四方方的还有一个痕迹,与周围墙体颜色区别分明。案几上再堆上高高矮矮许多坛坛罐罐,看着就像……

    叶小天摆放东西的时候就注意观察了一下,发现这屋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安顿妥当后便唤过毛问智道:“老毛啊,你去十字大街买点儿日常应用之物……”

    毛问智是有个有地方就能睡觉的主儿,他还真没觉察缺了什么,当即咣啷着一双大眼,大大咧咧地道:“成!大哥你列个单子,看看都买啥?对了,十字大街在哪儿啊?”

    叶小天摸着鼻子,闷声道:“算了,不用你去了,冬天!冬天叔……”

    冬天眯缝着眼睛从房间里摸出来,循声凑到叶小天身边,阴恻恻地问道:“什么事吗?”

    叶小天沉默了一下,道:“没事了!”

    罗大亨见状,忍不住笑道:“大哥,这事儿你就交给我办吧,我这眼睛毒着呢,家里头缺什么,我只要扫上一眼就全知道了,准保给你置办齐全。”

    叶小天拍了拍罗大亨肉乎乎的宽厚肩膀,感慨地道:“兄弟,大哥一向觉得你这人做事不靠谱,原来是没有比较,如今有人一比较,大哥就觉着,其实你挺靠谱的。”

    罗大亨被叶小天一赞,眉开眼笑地道:“那是,兄弟我现在好歹也是大亨杂货铺的大掌柜,兼‘罗高李三姓车马行’的大东主,办事儿哪能不靠谱,我办事,你放心,我这就去了。”

    罗大亨翻开书包看了看,见里边揣的银钱足够花销,便哼着小曲儿,兴冲冲地走了出去。

    ※※※※※※※※※※※※※※※※※※※※※※※

    这幢房子的原主人把东西搬得精光,大概是因为租住宅院的是官府,小民都有畏官心理,所以里里外外收拾的也很干净,他们把行李打开放好就行了,其他也没什么可安顿的。

    叶小天见大亨还没回来,就对毛问智道:“你们先待在家里,等大亨回来后,让他带你们去用晚餐,他是我的兄弟,你们跟他不必见外。我这就去趟县衙,先去典史房会一会老朋友们。”

    毛问智答应一声,牵着遥遥的手把他送到门口。叶小天对贵州,最熟悉的就是这座小城,如今旧地重游,颇有一种游子归乡的感觉,信步而去,很快就到了县衙。

    叶小天进了衙门,径直转向典史的签押房,他曾在这儿呆了小半年,不过那时他是假典史,如今却是货真价实的朝廷命官,心情自然大不一样。

    叶小天心中感慨着,一路走过来,路上遇到不少胥吏官差,叶小天不见得都认识他们,可他们却认识那位曾经风光一时的“艾典史”,如今见到叶小天,便一脸古怪地退到路边,目送他过去。

    叶小天温文尔雅地颔首为谢,走过去时,耳边听到有人窃窃私语:“像!真像!连走路和笑容都一模一样。”

    “是啊!艾典史是典史,叶典史也是典史。而且两人长得一模一样,这真是活见鬼了。”

    叶小天听了不禁哑然失笑,仔细想想,葫县除了官员们和他的好兄弟大亨,知道他真正身份的就只有苏循天和李云聪两个人,如今花知县是摆明了和徐伯夷沆瀣一气,他想站住脚,没有几个亲信的人是不成的。

    叶小天暗自盘算着:周班头、马辉、许浩然这几个人当初跟我走得很近,我该把身份向他们透露一下,只要把他们招揽过来,就能建立起我的班底,也就有了抗衡花知县和徐伯夷的本钱。只是不知这段时日,那个窝囊县令究竟攫取了多少权力,回头我得先向李云聪了解一下,要知己知彼才好。”

    叶小天一路走一路想,猛一抬头,发现他已经到了典史房,这典史房紧挨着户科,另一边是几位班头的签押房。叶小天深吸一口气,酝酿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推门走了进去。

    “咳!这典史房里如今是谁做主啊?本官是新任典史叶小天!”

    叶小天说完这句话,不觉便是一呆,他本来是想做出一副与典史房的人素不相识的模样,定晴一看,还真的素不相识,不管是那正伏案处理公文的,还是坐在一旁闲聊扯淡的,一个也不认识。

    书案后边一个正提笔写字的老学究急忙搁下笔,起身迎上前来,对叶小天拱手笑道:“老朽典史房掌房书吏典慈,见过典史大人!老朽已经接到县尊大人吩咐,知道大人你要来,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了,县丞大人没陪着你么?”

    叶小天怔了怔,脱口问道:“你是掌房书吏?那原来的掌房老窦呢?”一见典慈脸上露出一抹异色,叶小天忙道:“哦!本官之前曾经向人打听过,说是此处的掌房书吏是老窦,却没想到已经换了人。”

    典慈恍然笑道:“大人说的不错,老窦原是典史房的掌房书吏,不过今儿一早,他已经和老朽交割了差使。老朽原本是府衙的仓吏,遵县丞大人吩咐,和他互换了差使。呵呵,这三班六房衙内各科,全都做了调整。”

    “哦?”

    叶小天看了看典史房中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缓缓问道:“你们几个,也都是今天才换过来的?”

    众胥吏衙差纷纷陪笑欠身,道:“是的,大人!”

    叶小天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留下众人愕然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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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天子介绍:
他世袭罔替,却非王侯;他出身世家,却非高门。作为六扇门中的一个牢头儿,他本想老老实实把祖上传下来的这只铁饭碗一代代传承下去,却不想被一个神棍忽悠出了那一方小天地,这一去,便是一个太岁横空出世。
他自诩义薄云天,为人四海,是个可以托妻献子的好朋友,可他所到之处,却是家有佳妇贵女者统统藏之深闺不敢示人;他自称秉性纯良,与人为善。可是只为逃避做他的上司,堂堂贵州道布政便打起“丁忧”的幌子,欢天喜地的辞官归故里了;他自谓忠臣,光霁日月,可一向勤政的万历皇帝却因他而再不早朝。
杨凌人称杨砍头,杨帆人称瘟郎中,他却有着更多的绰号,疯典史、驴推官、夜天子……,每一个绰号,都代表着他的一个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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