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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刀锋饮喋     一步偷天txt下载     一步偷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11章 城头戏弄张将军

    从城头上往下看去,官兵黑压压一片,少说也有四五千人之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样一支大军,若是不顾一切的冲进城来,步安除了设法开溜以外,也别无他法。

    可眼下他们离了城墙几十丈远,就不再向前。这至少说明了一点:带兵之人,并非莽夫。

    这就好办了——聪明人总是容易想得太多。当年中了孔明空城计的司马懿,可是三国时出了名的聪明人。而假如把司马懿换做吕布、许褚只流,见城门打开,恐怕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杀马进城了。

    事实也确如步安所料。

    张贤业在七闽道上,素以跋扈著称,却并不蠢。他从逃走报信的官兵那里早已得知,城中守兵不过数百人。现在他亲率十倍兵力来剿,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别中了什么诡计。

    张贤业久居七闽,对昌泰县几乎了如指掌。在他看来,昌泰县东西两边都是山高水急的绝境,北边翻过大山,则是拜月教荼毒最深的死地。匪军占了城,自然无处可逃,必定是要踞城死守的。

    这会儿他坐镇中军,有亲兵将昌泰县巡检司的人带了过来。来人跪倒在地,指着城头说,那书生便是匪军首领。

    “自称奉宋尹廷之名来执掌昌泰县防的,就是此人?”张贤业三十四五岁,个头不高,颧骨高耸,眼眶深陷,常年在外晒得皮肤黝黑。他骑在马背上一动不动,自始至终都没有朝底下跪着的巡检官差看上一眼。

    “回禀大人小的是隐约听见的。”上了年纪的巡检官差脸色异常难看。

    不等张贤业说话,就有一支马鞭照头抽在这官差的脸上。

    “隐约听见?!你到底是听见还是没有听见?!”出手教训的,是张贤业帐下亲兵。

    “听见,确实听见了,小人听得千真万确!那书生就是这么说的!”老官差磕头如捣蒜,脸上的鞭痕血淋淋一片,不住往下滴血。

    “宋尹廷”张贤业轻声念叨,语气中不带一丝感**彩。

    这时有骑着快马的斥候来报,说是另外三处城门都紧闭着,不见敌踪。张贤业于是下令步卒分兵,去围另外三个城门。

    城头上,步安问了那一声“张将军可在阵中”后,半晌都没有听到回话。对方没反应,他更不着急。过了一会儿,只见城下官兵动了起来,后军中分出好几股,朝着东西两个方向散开。与此同时,有一小支骑兵,破开军阵,来到了阵前。

    步安看清这小队骑兵中央,有一人身上没有穿戴厚重的链甲,周围士兵似乎有意簇拥、护卫着这人的样子——不用说,这人应该就是张贤业了。

    这时太阳已经从西边城头落了下去,要不了多久,天色就会彻底暗下来了。

    “张将军,你还认得我么?!”他突然大声说道。

    几十丈外,张贤业朝着他端详了一会儿,冷冷问道:“你是何人?”声音听上去并不响亮,甚至有些低沉暗哑,传到如此远还清晰可闻,显然是修为不浅。

    “张将军真系贵人多忘事啦连偶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啦?!”步安忍着笑,模仿起闽地的口音。

    在他曾经熟悉的那个世界里,如此拙劣的骗术,已经烂大街了。可在此地,却还新鲜得很。

    张贤业听得微微一愣,心说这人刚刚明明说的正宗官话,怎么口音一转,又有了几分荔城味道?难道以前真的见过?

    “你究竟何人?”张贤业再度发问,这一次语气要比之前柔和了一些。

    “张将军!”步安站得笔直,双手负在背后,侧头四十五度看天:“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

    “大明湖?下雨河?”张贤业被他问得云里雾里,眉头微微一皱,觉得有些不对劲,却故意点头,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既然是故人,何不下来一叙?”

    “下来?”步安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道:“下来是不可能下来的,一辈子都不可能下来的。”

    张贤业脸色渐渐阴冷,事到如今,他自然知道自己是被戏耍了。

    他正要发作,只听得城头书生突然喊道:“既然你不记得了,我也不妨告诉你!在下便是一剑西来、天外飞仙,纵横塞北、打遍江南,日行千里系沙袋,飞檐走壁莫奇怪的东邪西毒,铁齿铜牙,独孤求败,玉面郎君”

    张贤业听得暗暗称奇,心说这人哪里得来的这许多绰号,明明七不搭八,却又一个比一个威风。假如是当场杜撰,还真得有些急智——可又有什么人会无聊到事先准备这一箩筐的绰号呢?

    步安一口气报了二三十个名头,换了口气,接着道:“你只需记住,我叫叶良辰!我有一百种办法让你活不下去,如果你想试试,良辰不妨陪你玩玩!”

    好大的口气!张贤业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世上有“叶良辰”这么一号人物。这书生是疯了吧?

    他有限的耐心已经被消磨殆尽,当着这么多属下,被此人戏耍,更加令他怒火中烧。然而越是如此,他反而越加冷静。吩咐亲兵,派出斥候留意附近有没有大股援军的动静之后,整个人就纹丝不动,不再开口了。

    他这反应,恰恰是步安所预期的。

    空城计在这个世界,也是妇孺皆知的故事,张贤业不可能没有听说过。让他心里生疑,就主动退兵,显然是不可能的。

    步安也没存着这种奢望。他的目的只是拖时间而已。

    易地而处,以张贤业的立场看来,步安越是嚣张,越是故意激怒他,就越可能有诈。

    夕阳落山,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步安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突然运足气大喝一声:“张贤业!”

    他之前只凭着嗓子喊,这回用上了神力,声音便如钟鼓一般洪亮,几乎能传出几里地去。

    张贤业听得一惊,没想到城头书生年纪轻轻,修为也颇可观。能运用灵力,传音数里,最起码也得是儒家养气境界才行。

    “你包庇亲属,残害乡里!须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今日你为救林贼,屡次来犯,眼下又率军围城!如此种种,与拜月贼子何异?!”

    “多少百姓妻离子散,你何曾过问?!一朝林贼落网,你便狗急跳墙!真当这七闽道,便是你张家的天下吗?!”

    “七闽道拜月荼毒,原来是你张家为虎作伥!”

    张贤业听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指控,要从何说起。

    但是他莫名其妙不要紧,昌泰县的百姓听得懂就行。有了县衙前的公审,再加上这一番声情并茂的呵斥,故事的框架已经很完整,剩下的,交给时间去发酵就行。

    夜幕下,密密麻麻的箭矢从城下射了上来,而步安早已提前一步翻身跳进城墙的另一侧。

    他在前,素素在后,两人飞也似的朝北城跑去,身后响起城墙砖石崩裂的巨响,紧追而来的箭雨噗噗落地。

    一团黑影在两人身后蔓延开来,一会儿便将步安整个人都裹住。

    他等到现在,就是等日落之后,魑魅可以现身。这女鬼跟着他捉鬼修行已经有日子了,两人配合熟稔,遇上真正的高人恐怕难以招架,可是想从千军万马中安然脱身,却不算难事。

    此时官兵闯进昌泰县城,城中大乱。

    步安在魑魅的掩护下,神不知鬼不觉地翻过一段城墙,往夜色中遁去。素素怕鬼,远远地缀在后面。

第212章 冷风冷雨山路难

    张贤业率军进城,见城墙之后空空如也,既无埋伏,也无机关,一时气急而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小半个时辰过后,昌泰县巡检林通趟在病榻上,将今日所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叙述了一遍。张贤业听得冷笑连连,忽然问道:“你可曾听说过,一剑西来,铁齿铜牙叶良辰这个名号?”

    林通想了想,努力摇头,答说从未听过,不知将军何出此问。

    张贤业轻哼一声,也不回答。

    林通便哼哈哎哟地叫唤了一阵,痛哭流涕道:“将军明见,小的我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勾结拜月贼人。都是那书生使的诡计,连陈县令都被他们买通了!”

    张贤业哂然笑道:“雕虫小技,不足为惧。”

    林通点点头,又试探着提醒道:“方才那书生在城头上大放厥词,城中百姓都听见了。只怕谣言四起,对将军不利。”

    “任他妖言惑众又能如何?这伙贼人不熟昌泰县地形,如今贸然出城,躲不了多久。等我剿杀殆尽,便是宋尹廷也只能咽下这口恶气。”张贤业拍拍袖子,站起身道:“陈知县拿了伪造的案卷,无论逃去了哪里,都得掂量掂量,值不值得为了诬陷你,压上身家性命。”

    林通闻言撑着胳膊半起身道:“若他当真铁了心要诬告于我,我便一人扛下来,绝不连累了将军。”

    张贤业哈哈一笑,踱步到了门口,脚下稍作停顿道:“陈阙安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借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说着推门而出。

    门外风声正急。这一夜官兵满城大索,结果自然是一个贼人也搜不到。

    山路难行,夜间翻山,更是难上加难,修行人也不例外。

    程荃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密布苔藓的湿滑岩石上,腿肚子发颤,却又不敢踩实,怕这石头随时都会滚落。前后左右都是人影与沉重的喘息声,不像是一群活人,倒像传说中夜行的百鬼。

    他心中憋着火,本以为日夜赶路,到了漳州府昌泰县,便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酒肉管饱,再不用吃那难以下咽的劳什子干粮谁料到了地方,不明所以地与官兵干了几仗,又要连夜出逃。

    这特么到底是要干什么?

    听弟兄们说,步爷只是个儒门初境的书生他独自留下断后,也太意气用事了吧!他若被官兵捉了去,七司是不是就得散伙了?假如张瞎子下令,要回去劫营,我去是不去呢?

    满肚子疑问,没有人可以回答。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忽然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发力时蹬开的石块,往黑暗中落去,砸在岩石上发出“扑通噼啪”的声响,经久不绝,令人毛骨悚然。

    前头有人轻声骂娘,程荃叹了口气,他已经累得连骂娘的力气都没了。

    又走了一程,风渐渐大了起来,忽然有一滴水,落在程荃的脸颊上,冰凉如雪。

    “贼老天!这时候下雨!还叫人咋个赶路?”有人嚷嚷起来。

    队伍渐渐停下,程荃也就势斜躺在山石上,让早已磨出了水泡的脚底歇上一会儿。

    “瞎子!歇上一会儿吧!再走下去要出人命了!”白营统领邓小闲的声音,引起一片附和。

    众人纷纷叫嚷着,要歇一会儿。半晌,才听到张瞎子的声音:“那就歇一会儿吧!”紧接着是庆贺声,和人群松懈下来的喘息声、长叹声。

    “落了雨,山石更滑,小心脚下!”身后很远的地方,传来洛姑娘的声音。原来红营已经落下这么远了。

    一路钻山越岭,只觉得疲累,此时半躺下来,才觉得肚子饿得发慌,程荃从胸口衣襟里掏出半个饼,咬了一口,艰难地咽下。

    雨渐渐下得大了,雨水沾着饼,有股子土腥味儿。

    “要是死在这里,可太屈了。”低声感慨的,是一直睡在程荃身旁的马姓胖子。这胖子是个内丹玄修,修行略有小成,在越州时是个财主,娇妻美妾,良田百亩,日子过得舒坦至极。

    “马员外,”程荃就着雨水咽下一口饼渣,低声道:“我一直就想不通,你放着那么好的日子不过,出来趟这滩浑水?是咋想的?”

    马胖子自称早年捐过官,只是一直没有捞到实缺,因此大伙儿都半开玩笑地喊他“马员外”。

    “犯贱呗”马员外嘿嘿笑着。

    程荃摇摇头,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诚如他所言,假如真死在这鬼地方,实在太屈太冤。

    雨越下越大,黑暗中只剩下满山满谷的风雨声。雨水沿着山石淌下来,把程荃浸得浑身湿透。冬夜冷雨,修行人这点寒意还吃得消,只是心里凉得发慌。

    “这会儿要是在越州,烤上一盆炭,让丫鬟烧了洗脚水泡着,捏着,我那两房新进门的小妾,一个给老爷我捶腿,一个唱曲来听,眯着眼听累了,倒下就睡”

    马员外轻声念叨的声音,在凄厉的风雨声中,有股子特别的韵味。程荃听得入迷,幻想着有一天也过上这般好日子。身边白营的弟兄们,大概也都是这么想的吧。

    “程兄弟,那样的日子好不好?”

    程荃呸了一声,连带着嘴里的干粮碎末都喷了出来。“我要是你,打死也不背井离乡!”他狠狠地骂,好像乞丐看见富人糟蹋了粮食,光棍嫉恨老翁霸占了姑娘。

    “修行那么苦,便是为了那一眼看到头的日子么”马员外苦笑起来:“我也知道,功名两个字,到头来兴许一场空,可是年纪渐长,不拼一把,心里屈得慌。”

    程荃默不作声,隐约想起了少年时的将军梦。原来有这种想法的并不是他一个,原来平日里嘻嘻哈哈的马员外,背地里也不甘心呐。

    伸手不见五指的半山腰上,冷风冷雨浸透了衣衫,程荃双臂紧抱着自己的身子,似乎是睡着了。

    不知何时,耳边响起隐约的人声,那声音忽远忽近,像孩童在哼唱山歌,又像早已过世的父亲在耳边呢喃。

    程荃悠悠然睁开眼睛,赫然看见一丝幽光。

    那幽光浮在半山腰上,像一条在朝阳下泛着冷冽青光的蜿蜒的长河,沿着山势曲折,将长长的七司队伍,笼罩其下。

    几十上百双眼睛,盯着这令人着迷的景象,却没有人发出声响。天地之间,除了风声雨声,便只剩下一个声音,一个熟悉的声音。

    “僵卧孤山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一时风雨大作,蹄声隆隆,冰河铁马,如梦如幻。

    “步爷”程荃心底莫名澎湃,或许不是因为满山遍野聚集而来的灵气,而是因为这诗句与异象,正击中他深埋心底的梦境。

第213章 铸就铁军第一步

    晨光透过薄雾,洒在泥泞山坳间,睡得七歪八斜的人影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像一幅晕开了墨汁的画作。

    散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偶尔发出拽倒灌木的嘎吱声响。

    有人警觉地睁开眼睛,小心翼翼地推醒同伴,拾起沾满泥水的长剑,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直到看清来人的面目,才长长地乎了一口气,整个人松懈下来。

    这已经是七司进山的第三天了,可没有人知道,官兵会不会追上来。

    “谁来点个火!”李达将背在身后的黑毛野猪“砰”的一声掼在地上,溅起的泥水洒了自己一身,他却尤自大笑着:“这畜生胆子太小,见了人就跑,害我追了一路!”

    “好家伙!”邓小闲揉着眼睛走到跟前,咽了口口水,笑道:“啃了一路的干粮,嘴里淡出个鸟来,今儿总算能开个荤了!”

    众人被这么一吵,陆续都醒了过来,见了这诺大一头野猪,不少人高兴地嚎上几声。

    李达张罗着找人来杀猪,接着四处张望,小声问道:“步爷呢?”

    “跟瞎子一起去探路,还没回来呢。”邓小闲乐呵呵地看着别人拿刀子杀猪,随口道:“咱们动作快点,他们回来正好吃上!”

    杀猪的汉子一刀捅进野猪的胸口,捏着鼻子开膛破肚,等看清这畜生胸口好几根骨头都碎得不成样子了,才回头看了李达一眼,嘟囔道:“打头野猪也下这么大狠劲儿。”

    李达听见了,笑着摇摇头,心说要是放在几天前,老子在山里撞着这么个庞然大物,不尿裤子就不错了,眼下刚得了这份本事,哪里知道轻重啊。

    “捕头,”邓小闲突然在一旁拍了拍他,贼头贼脑地压低嗓音问道:“我看你老是拿个小本在记呢。咱们白营没犯啥事儿吧?”

    花道士这一问,倒提醒了李达,今日正是晴山姑娘逢十作曲的日子。

    “前天夜里,步爷不刚作了首新诗嘛。怎么?今儿晴山姑娘还要奏曲?”李达疑惑道。

    “这你就不懂了。”邓小闲一副“前辈”神情:“在咱们七司,步爷的诗和晴山的曲,那是一码归一码,规矩一直都是这样。”

    “那敢情好。”李达一高兴,家乡话脱口而出。他虽然靠仙丹得了修为,命灵晋升无望,但是多攒些灵气,总是有利无害的。

    “别扯这没用的。”邓小闲凑近了挤眉弄眼道:“说吧,我那些兄弟,有没有犯了事儿被你记下的?凭你我的交情嘿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都勾了算了。”

    李达呵呵笑道:“有啊,你们白营统领,一大清早的不去整肃队伍,跑来看杀猪。我一会儿就记下。”说着便帮忙拾柴火去了。

    邓小闲一下子拉长脸,跟在他身后骂骂咧咧,见李达无动于衷,只好悻悻然哼了一声,扭头去清点队伍了。

    这时候,红蓝黄绿黑各营已经分别聚集,在各自统领的表率下,做起了早课。

    所谓早课,就是演练与讨论五人小组对战的策略。因为今日又是聚灵之日,各营都保持着距离,生怕自家的谋划,被人偷听了去。

    各营都有几个分管伙食后勤的,此刻就聚在一起,合伙对付那头野山猪。素素混在这堆伙夫中间,小脸擦得乌漆嘛黑,忙得不亦乐乎。

    虽然她大多时候都是在添乱,众人却对她无可奈何——宰相门房三品官,步爷的书童,又有谁敢惹了。

    柴火潮湿,刚点着时,浓烟滚滚,丢了几张避水符进去,才冒起明火。

    火越烧越旺,烤得四周暖烘烘的。被分成了几块的野猪肉,由小臂粗的树干串着,横架在火上,不一会儿便散发出诱人的肉香。油脂顺着黑毛滴落火中,发出呲呲的声响。

    “这连毛都没拔干净,一会儿怎么吃啊。”远远地有人笑骂。

    “你给我找个这么大的盆来盛水!我这就烫了猪拔毛!”负责烤猪的汉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针锋相对地回了一句。

    “没有张屠夫,就得吃带毛猪。有口荤的就不错了,别太讲究!”李达笑着调解,也不管家乡谚语,有没有人听得懂。

    这时候,忽然有些人喊:“步爷!步爷回来了!”

    众人闻声去看,只见山坳一侧的坡地上,步安与张瞎子二人,手持竹杖,一前一后地走来。

    “哟!今儿有肉吃啊!”步安笑着喊道。

    七司众人纷纷起哄,有夸李达捉猪立功的;有埋怨伙夫们连猪毛都不拔,瞎糊弄的;也有拍马屁,说步爷辛苦,一大早就去探路的。

    步安走进营地,跑开竹杖,一屁股坐了下来,接过素素递来的布巾擦了把脸,然后扫视人群。

    连日来钻山沟,七司众人全跟泥猴子似的,浑身上下没点干净的地方。

    步安目光扫到晴山,见这平日里一尘不沾的女子,这会儿也弄得一身泥污,不禁苦笑。晴山被他笑得不好意思,垂头不语。

    几天前,弃了昌泰县,一头扎进山里,又遇上凄风冷雨,人心涣散之际,步安当机立断地抄了一首陆游的咏志绝句,用灵气犒赏的办法,把队伍稳定下来。

    都说慈不掌兵,步安也不是优柔寡断之辈,但是眼看着自己从越州带出来的队伍,变得这付落魄相,他还是有些感慨的。

    然而,感慨归感慨,要让一伙闲散惯了的江湖人,变成真正意义上的铁军,摔打磨练,必不可少,眼前所经历的,还只是一道开胃小菜而已。

    “李达!”步安拿布巾擦着手,“趁野猪还没烤熟,先算算账吧!”

    此言一出,刚刚还嬉笑欢快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李达应了一声,走到跟前,从胸口掏出一个黄纸小本,询问般看着步安。

    “没事,你念!”步安轻松道。

    李达点头,接着清清嗓子道:“十一月十四,来泉州的船上,黑营丘三喝酒闹事,记丙等过;同日,红营吕圳衡与覃老二私斗,各记丁等过”

    被报到名字的,有些默不作声,有些起身辩白。

    念了五六个,人群就已经喧闹不堪。李达不知所措的看着步安,不知道该不该再念下去。

    步安站起身来,人群顿时安静。

    “觉得冤枉的,被念到名字时,可以申诉!”他语气平静地说道。

    众人得了鼓励,一下子来了劲儿,纷纷叫嚷“冤枉”。

    “一经申诉,若是确认,并无此事,或事出有因,迫于无奈的,可以取消记过。但是!”步安突然提高音量:“假如确有其事,一经申诉确认,罪加一等!”

    话音刚落,人群立即安静下来,刚才还满口“冤枉”的,这会儿全都偃旗息鼓了。

    “怎么样?有被冤枉的吗?”步安又问了一遍,自然没有人回应,于是他示意李达,接着念下去。

    李达见步爷肯为自己出头,心里有了底,语气也变得高昂起来:“十一月二十,攻打昌泰县城时,蓝营黄铎妖言惑众,记乙等过”

    “我不服!”游平阵中,一个黄脸汉子站了起来。正是攻打昌泰县城时,高喊“造反要被灭九族”的那位。

    此人本是越州江湖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进了七司之后,非但没有受到重用,这一回还被记了过,心中更加不平。

    “我所说的,都是实情。绑官兵,打县城,都是大罪,将来朝廷追究起来,咱们都脱不了干系!就算往轻里说,咱们眼下东躲西藏的,不就是因为打了县城吗?!”黄铎高声道:“步爷从头到底,也没跟大伙儿交代过,为什么要打昌泰现场!难不成是心血来潮,就让大伙儿拼命么?!”

    黄营统领游平听到这里,气急败坏地呵斥道:“闭上你的狗嘴!给我退下去!”

    “慢!”步安却一点都没有被激怒,只是气定神闲地说道:“李达,你给弟兄们解释一下,被记了甲等过,将要如何处置。”

    李达将小本子翻了几页,念道:“七司记过分作甲、乙、丙、丁、戊五等。戊等罚饷一月,禁闭三日,奏曲聚灵之日,阖营退出三步;丁等罚饷两月,禁闭七日,奏曲聚灵之日,阖营退出七步甲等逐出七司,永不录用,奏曲聚灵之日,阖营退出百步。”

    众人闻言齐齐惊呼。

    “这是犯了过,过不及身;五过之上,还有五等罪,若是犯了罪,当军法处置,以刑罚之,最甚者可斩。”李达补充道。

    步安沉默少倾,等大伙儿都消化了这些意思,才道:“五过五罪,都有具体所指,回头各营统领把条目传达下去。”

    他又顿了顿,才看向黄铎道:“黄兄弟,你当阵诳言,犯的是乙等过,要不要申诉,心里可得想明白了。”

    众人纷纷朝黄铎看去。

    乙等过,假如申诉驳回,罪加一等,就升作甲等过了——那可是冒着被逐出七司,永不录用的风险啊!

    众人嘴上不说,心里却都在盘算,假如换做自己,多半还是认账算了。

    黄铎站在那里,脸色忽明忽阴,显然经过了一番天人交战,好一会儿才咬牙道:“我还是不服!攻打县城,根本没有道理!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步爷乱命,我等就不能置喙了么?!”

    “你还是要申诉咯?”步安确认道。

    黄铎把心一横,梗着脖子道:“申诉便申诉!凡事总要讲理吧!黄某人问心无愧,不知道做错了什么!”

第214章 不甘心有个鸟用

    “讲理?”步安冷笑着摇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七司老人如邓小闲、洛轻亭、游平等,见步安这付神情,与望江楼上将公孙庞抛进运河前一般无二,以为他立刻就要发作。

    谁料步安随即抬眉道:“军中本不是讲理的地方。不过兹事体大,你既然申诉了,我便与你讲一讲道理吧。”说着手指七司众人:“大伙儿若是觉着我的道理说得通,就挪步到我身后,说不通就还坐在原地。秉公持正即可,不必给我面子。”

    接着,他又朝黄铎道:“这个讲理的法子,黄兄弟意下如何?”

    步安年纪比黄铎小了一大截,但他在越州江湖早就混出了凶名,被他喊一声“兄弟”,黄铎并不觉得吃亏,只是想起步爷出了名的铁嘴,怕他一通煽乎,无理也变有理了,因此嘴上不说,心里却还是不服。

    步安瞧出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道:“你若觉得占了理,大可以自辩。是非、公道、曲直,大伙儿各自评判便是!”

    “好!步爷尽管讲来,若真是黄某人做得不对!甘愿受罚!”黄铎大声答道。

    这年头,官与民,将与兵,哪有这么公开讲理、辩论的先例。七司众人听得稀奇,纷纷站起身来,连那边正烤着野猪的一众伙夫,都站直了往这边看。

    自打出了越州,步安就以权、谋、利、害领导七司队伍,这一切,看在宋蔓秋或宋尹廷眼里,或许觉得他手段了得。可在步安看来,自己之前所做的,都是事急从权的路子。

    今日他要在这个基础上更进一步。

    将手中湿布巾递还给素素,步安手持竹杖,站在靠近山坡的一侧,对着七司众人,朗声道:“头一个道理,得从一个故事说起。话说有一猎户人家兄弟三人,一日进山打猎,不料遇上猛兽。黄兄弟,你若是其中一人,情势危急之际,该当如何?”

    黄铎被他问得一愣,不知道这故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心思急转,嘴上缓缓答道:“既然是兄弟三人,自然得商量着来。况且又不知是什么猛兽,轻举妄动,实在不智。”

    他说的头头是道,看样子是读过点书的,要不然也混不出江湖地位。大概正因如此,才令他对自己在七司的境遇,心有不甘。

    步安摇摇头,略微有些失望:“既然情势危急,要么立即逃之夭夭,要么齐心协力围捕猛兽,要么大声鼓噪驱赶,这三个法子各有各的道理。然而猛兽当前,再打什么商量的念头,则无异于坐而待毙。”

    不等黄铎反驳,他便接着道:“行军之际,战阵之中,情势错综复杂,生死常常系于一线,便犹如猛兽在旁。或退、或进、或遁、或击只要令出一人,全军齐心,皆是求生之途。这其中兴许有高下之分,然而临阵混乱,却必定是求死之道,是下下策!这道理,你懂是不懂?!”

    郑铎被他问得脸色大变。

    山坳间,原本按照各营聚集的队伍,顿时便有人迈出自家营阵,大步往步安这边走来。

    郑铎见此情形,心中焦急,赶紧道:“令出必行是常理!可假如这军令显然犯了十恶不赦的大错,属下也非要听令不成?”

    他这话一出口,正走动着的队伍,又缓缓停了下来。

    张瞎子、邓小闲、晴山、洛轻亭等各营统领,与另外二三十人脚下不停,径直走到了步安的身后。剩下一百多人站在山坳里,有的神情犹豫,有的面色难堪,显然是觉得郑铎说的,并不是全无道理。

    “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个道理。”步安伸出两根指头:“回到那上山打猎的三兄弟。假如大哥常常上山,老二老三难得一回,这趟遇上猛兽,大哥高喊一声‘打死这畜生’,其余两人是该拉着他商量呢?还是听他这一句,打了再说?”

    郑铎一时哑然。

    “兴许老三会想,猛兽吃人,大哥如此鲁莽,非害死我们三人不可。假如老二也这么想,他们二人稍稍犹豫,便只有大哥冲了上去。他一人势单力薄,无奈被猛兽吞吃了,如此一来,你觉得老二、老三,还逃得走么?明明上山最多的是大哥,只有他知道,兄弟三人合力,纵然打不死这畜生,也能将它吓走。最后却落得个三人皆死的下场,问题出在哪里?”

    郑铎不知该如何作答。

    步安静静地看着他,少倾又问:“你知道昌泰县守将是谁么?知道七闽道上,各方势力对比如何吗?知道都指挥使宋尹廷与布政使张承韬不合吗?知道宋尹廷乃是宋国公之子吗?知道这一路以来,与我们同行的那位宋世畋公子,是宋国公的长子长孙吗?!知道宋国公身后是曲阜书院吗?知道江南东道布政使孔浩言出自曲阜书院,与宋家乃是世交吗?”

    他每发一问,都略作停顿,好让众人消化这些问题背后的含义。

    而郑铎每听一问,身子都微微一颤,到头来已经满脸大汗。

    “你什么都不知道”步安摇头道:“却来跟我说什么乱命非命。军中若是人人都像你这样,我是不是每做一事,都要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才行?!”

    郑铎哑口无言。

    步安冷哼一声道:“这些还都是可以讲明的道理,若是事关紧要的军机密事,是不是也要我讲清楚,你才能肯听令呢?!”

    他身后,洛轻亭突然拔高了嗓音喊道:“步爷何等样的人物,每做一事,都要想出多少步去。当初把曲阜大儒绑来打上一顿出气,人家曲阜书院都无话可说。眼下打个县城,就把你吓成这样,我看你还是趁早回家种地去吧!”

    话音刚落,邓小闲等人便笑作一团。

    刚才还站在山坳中的队伍,也纷纷朝这边走来。还留在原地的,只剩二三十人。

    照步安的说法,走到他身边的,便是觉得他有理的,照现在的人数比例,谁对谁错,已经很明了了。

    本来,事情到了这个程度,七司扩张之后的头一次军纪申诉,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步安却还有话没有讲完。

    “至于第三个道理”他长长吸了一口气,接着道:“大伙儿这趟跟我出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走上一遭,是图的什么?”

    “在这七闽道待上几个月,捡些别人看不上的兵器,被人在身后指着脊梁嘲笑,受些白眼,挣些饷银,临了卷铺盖走人既没人记得咱们来过,也没人在乎咱们去了哪儿,是这样吗?”

    没人回答,因为他说的没错,大多数人,正是这么想的——或者有人不甘心,可除此之外,又能如何?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今日你们见了我步某人,都称我一声‘爷’,可你们有谁知道,爷当初走进越州城时,兜里只有几两碎银。子敬街玲珑坊的孙掌柜指着鼻子轰我,我就站在街上说书,照样人头攒动!鬼捕三司公孙庞,嫌我每个月白挣他四百文铜钱,砸了我的饭碗,我就借银子办七司,把他公孙庞赶出了越州!”

    众人听得动容。晴山、邓小闲、洛轻亭等亲历者,本来已经见惯了步爷的手段能耐,早就习惯成自然,然而此时回想,确实离奇又解气,令人心潮澎湃,连带着对七司也充满期待。

    “我今日说这些,不是要证明我有本事!而是想说,人活一世,不能让人瞧扁了。被人轰,遭人嫌,受人白眼,挨人嘲讽,不甘心,不甘心呐不甘心有个鸟用?!”

    程荃站在人群里,双手拽着拳头,手心不知何时已沁出了汗液,一颗心砰砰直跳。他看了一眼周围,只见马员外也咬着牙,一脸的愤懑与激动。是啊,不甘心有个鸟用!得干点什么,非得干出点什么才行!

    “那日咱们打了昌泰县城,至少一个县的人,记住了咱们七司的名号!这算什么?有一天,咱们把拜月教那些杂种,从七闽道上抹了去!全天下人都得记住咱们七司!男儿大丈夫,如此才算没有苟活一世!”

    男儿大丈夫,男儿大丈夫,不能苟活在世程荃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此时若是前头有一座县城,不,哪怕是一座府城,程荃也会头一个冲上去,打了再说!

    冲上昌泰县城墙,俯视全城的那一刻,是他这辈子,最快意的时候。被疾风苦雨,连日赶路,冲淡了的那一刻的痛快,此时仿佛全都回来了。

    “为什么要弃了昌泰县?大伙儿是不是想不通?这几日赶路,是不是觉着窝囊?漳州府的官兵兴许正笑我们是一群鼠辈可你们想错了!他们全想错了!”

    步安侧身指向西北方向的山峰:“看见那座山了么?翻过了那座山,便是剑州府的地界,拜月邪教肆虐之地!官兵不敢去的地方,诸位敢不敢走一遭?!”

    “不敢的是孬种王八蛋!”程荃脱口而出的喊声,被周遭的齐吼声淹没了。

    山坳中,郑铎孤零零地站着,有些后悔,有些丢魂落魄,仿佛周身所有的气力,都在某一刻被抽干了。

第215章 好一个义薄云天

    群情激奋之余,也有人看见黄铎一脸落寞的样子,念在往日曾受他照拂的恩惠,出声劝道:“步爷,念在黄兄弟是初犯,又有悔过之心”

    不等这人说下去,黄铎便伸手阻止道:“不必再说了!步爷句句在理,是我鲁莽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黄某人甘愿离开七司,从今往后,再无瓜葛。”说着抱拳拱手,扭头要走。

    步安原本就不准备挽留,见他自己识相,乐得沉默不语。

    没曾想,之前始终没有走到步安身后,仍旧站在山坳中的那二十多人,突然扑通扑通跪了下来。

    步安眉头紧皱,沉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跪地的大多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其中一位略带哽咽地喊道:“步爷!黄大哥向来义薄云天,我们这些兄弟,一直受他照顾!今日斗胆,请步爷网开一面。只要黄大哥不走,我们甘愿一同受罚!”

    张瞎子厉声呵斥道:“黑皮,水猴子,张老四,都给我滚一边去!军纪岂是玩笑!谁给你们的胆子,来讨价还价?!”不用说,这三人正是出自他的黑营。

    其余各营统领,闻言也纷纷呵责,试图把这出闹剧平息下来。

    然而,那二十来人,丝毫不为所动,兀自跪在那里。

    而黄铎似乎并没有他之前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决。见有这么多人为他求情,他双眼含泪,张了张嘴,接着突然伸手捂住脸,倔强而迅速地擦去眼角泪滴。

    场面一时沉默,接着被步安的鼓掌声打破,鼓掌声清脆而缓慢,随即越来越快,仿佛击节赞叹。

    这一出苦肉计,若是演给旁人看,说不定会心软,对他却没有用。连刘备、宋江之辈收买人心的套路,都被后世剖析得一览无余,黄铎这种小人物,能高明到哪里去?

    “好!好一个义薄云天!”步安高声道。

    低头跪着的那伙人,纷纷抬起头来,脸上各自带着欣喜。

    而张瞎子与游平等人,却默默咬着牙关——在他们看来,今日这一出闹剧,归根结底,都因为他们管束不力。连步爷都被逼得让步,身为七司老人,他们自然心中气急。

    人群中央,步安仰头感慨道:“便是这份江湖情,最是动人。”说着,他看向黄铎,柔声道:“黄兄弟,咱们有言在先,今日离了七司,往后故人相见,大可以一笑置之。但你若是做了对不起七司的事情,可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

    黄铎本以为步安是要找台阶下,却不料他话锋一转,竟是这个结果,一时愣在当场,脸上隐约闪过一丝怒色,却又不敢发作。

    跪倒在地的那二十几个年轻后生,更是莫名所以,之前开口求情的那位,立即高声喊道:“步爷!黄大哥走,我们,我们”

    “我知道,你们情深义重,难以割舍。不必为难,都与黄兄弟一起走吧。”步安一言及此,转身对着七司众人,朗声道:“还有人要走吗?趁天色尚早,赶紧上路吧!没事,我不拦着!”

    没有一个人出声。或许直到这一刻,这群曾混迹越州江湖的修行人,才知道,为什么都说七司步爷是个狠角色。

    事实上,步安也担心一下子跑掉大半人马。见军心稳固,他欣然一笑,扭头朝郑铎挥挥手道:“黄兄弟赶紧带着兄弟们上路吧。咱们这边还有事,就不送你们了。”

    “既然如此,兄弟们就告辞了!”黄铎面上露出一丝狠色,愤然转身,大步朝山中走去。跪着的二十多人,领头的几个,当先跟了上去,其余照旧愣在那里,像是根本没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都愣着干什么!”直到有人回头喊了一声,他们才如梦初醒,陆续起身朝黄铎走去,却又分明有些不舍,走几步便回头看看,似乎仍等着有人出声挽留。

    山坡上一片安静,七司两百余人,就这样目送他们走进山野,直到消失在视线中。

    七司本来就人就不多,现在一下子走掉十分之一,对于步安来说,是不小的损失。然而,这损失是他必须承担的。

    今天有人为郑铎站出来说话,明天还会有别人,假如不把这邪火彻底掐灭,总有一天,自己手中的这支队伍,会分裂成各个山头,只认带头大哥,而不认七司这块招牌。

    然而兔死狐悲,一起从越州出来,眼看有人离开,众人多少都有些心酸。步安站在人群之前,便能感觉到身后异样的沉默中,涌动着不解与疑惑的情绪。

    他默默伫立,在某一刻突然悠悠道:“咱们走出越州的那一刻,便不再是江湖人了蛟龙出水,方能遨游九天,鱼虾有时也能跳出水面,却终究还是要掉回去的。”

    他一言及此,不做任何解释,只一挥手,朗声道:“今日旬比,都归营准备吧!”

    兴许有人仍旧想不通,为什么步爷要把那一群颇有义气的兄弟赶走,但更多人听懂了蛟龙与鱼虾的寓意。

    人群散开时,步安喊住了张瞎子,轻声问道:“林通那个案子,黄铎带走的人,有没有经手的?”

    张瞎子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声道:“步爷放心,人证是我亲自找来的,旁人都不知情。”

    “很好,你去忙吧。”步安笑着点点头,目送瞎子归营,心说自己果然没有看走眼,张瞎子做事,还是很稳重的。

    这会儿伙夫们已经将野猪烤熟,各自扛着一大块,回去自己的营里。大伙儿憋了好些日子没见过肉,这时沾了荤腥,虽然分到每人嘴里的不过一小块,却也欢乐欣喜。

    李达提了一条足有十来斤重的猪前蹄,跑来孝敬步安。

    步安也不客气,席地而坐,用随身匕首割肉,边大口嚼着,边分给素素。小丫头吃得满嘴是油,惹得李捕头都摇头直笑。

    步安撕了小半条猪蹄递给李达,示意他也坐下,接着随口道:“捕头,你这‘记账’的活儿吃力不讨好,干着不是滋味吧?”

    李达赶紧摇头,三口两口把嘴里的猪肉嚼碎了咽下去,忙不迭答道:“俺这人一根筋,原本就容易得罪人,当初在山东,也是因为这个,才受人排挤,待不下去的。步爷让我干这个,横竖都得罪人,不用绕弯弯了,反而舒坦得很嘞!”

    “那就好。”步安笑了笑道:“眼下七司已经有两百号人,往后只会更多,你一个人准顾不过来。这样吧,你平时留意一下,各营有没有性格耿直,唔,就是一根筋的。有合适的人选,报来给我,咱们在六营之外,再增编一支新营。”

    “那敢情好!”李达笑得有些腼腆,这山东汉子脸黑、个高、块头大,当初来七司衙门抓人时,仿佛凶神恶煞一般,骨子里却是个挺内向的人。

第216章 今日起学着去信

    所谓旬比,是指每逢十日,七司内部都要来一趟各营比试,名次高的几个营,能在晴山弹琴时,占据更好的座次——这也意味着修行效果更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七司扩张时间尚短,这样的比试,只在来泉州的路上,临时停船搞过一回。从那之后,各营都卯足了劲头,要在下回旬比中折桂,而每日的早课、晚课,这类相当于自发练兵的活动,也就顺理成章地开展了起来。

    对于生活在寻常市井中的修行人来说,灵气弥足珍贵,每十日都能有这样一趟聆听仙音,亲临修行圣地一般的机会,放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因此即使各营内部,只几步远的差别,也足够让人趋之若鹜。

    步安有意让七司几位老人,尽快形成权威,所以像这样细化到各营内部的家务事,他是不插手的。

    事分轻重缓急,对他来说,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把六营糅合成型,形成合力。毕竟以一支军队来说,整体战力绝不是简单的个体战力相加——假如没有纪律,不能听指挥,共进退,遇上真正扎手的敌人,以江湖人为主体的七司,实在是拿不出手的。

    然而在练兵方面,他仅有的一点经验,也是基于热兵器时代的军队。对修行人而言,操练队列,摆方阵,齐步走,似乎没有什么意义。

    这并不是说,步安对此就束手无策了。继上回制定了相对适合这个时代军队的小团队实战训练规则之后,现在他又有一桩更加新奇,在这个世界尚未有人用过的训练方法要落实。

    山坳荒地上,他命六营统领将集中人马,然后把六位统领招到跟前,让惠圆帮忙,在人群中央立了一根齐眉高的树桩,又用一片黑布,蒙住游平的眼睛,要他爬上树桩站稳。

    众人瞧得好奇,到处都是悉悉索索的低笑声,却没有人知道这是要做什么。

    步安笑着看了一眼伸开双臂,努力保持着平衡的游平,环视众人,朗声道:“江湖情与袍泽之情,有什么分别?”

    不等有人作答,他便接着说道:“江湖争斗,讲的是远近亲疏,其实哪怕平日里称兄道弟,背后捅刀子的也不在少数。军中袍泽之情,是战阵之中,生死相托。敌军当前,不管身边同僚平日里与你关系如何,都是如此!也惟其如此,才能绝地求生!”

    说着,他高声道:“游平!合身躺倒!”

    话音刚落,游平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双手抱肩,脊背向下,从木桩上坠了下来。

    周围众人发出一声轻呼,定睛去看,才发现步爷已经稳稳地接住了游平。

    顿时就有人喊道:“步爷好身手!”引起一片未必由衷的赞叹。

    事实上,接住一个从齐眉高的木桩上倒下的人,除了极少数修为最弱的女子以外,七司众人都能做到。这些赞叹,无非是拍马屁而已。

    步安也不在乎,微微一笑,把游平放了下来,解开蒙着他眼睛的黑布,接着握住他的右手高举起来,朗声道:“诸位错了!我要你们看的,不是我,而是游兄弟!”

    游平生性腼腆,近来做了统领,受到不少历练,总算开朗一些,这时听到步安如此夸赞,却还是有些局促。一旁邓小闲与洛轻亭朝他挤眉弄眼,更令他笑得不自然。

    步安继续道:“危急之际,能将安危乃至生死托付,是因为游兄弟知道,无论下面站着的是谁,都会将他托住的!这才是袍泽!”

    此言一出,游平脸色有些激动,便是邓小闲与洛轻亭,也严肃了不少。花道士虽然事极必反,但只要遇不上大喜大悲,也跟常人无异。

    步安的眼神,从底下一双双或懂非懂,或严肃思考,或不当回事儿的眼睛扫过去,接着挥手道:“瞎子,你们下去,都立上这样一根桩子,也让大伙儿试试!”

    六位统领于是回到各自营中,忙活了一阵,把差不多高的树桩立了起来,紧接着就有自告奋勇的,主动要求蒙上双眼,站上树桩试一试。

    这些人本以为简单,实际被蒙住了双眼,站到高处,心中远没有想象中那么踏实。

    于是,各种古怪叫嚷声响遍了山坳。

    “先说好谁来托着我!倒是吭个声啊!”

    “快倒快倒!少啰嗦!”

    “不行不行!我脚都软了!”

    “哈哈哈,瞧你那鸟样!腿都抖成啥样了!”

    “你上来试试!”

    ……

    步安背手远远看着,脸上挂笑。素素不知什么时候,自顾自爬上了刚才站过游平的那根树桩,嘻嘻笑着喊道:“公子接着我!”便扑了下来,一头栽在步安怀里。

    “瞎胡闹!”步安一边将她放下,一边笑骂道:“人家是蒙着眼睛往后倒,哪有你这样扑下来的。”

    素素窃笑道:“那公子也给我蒙上眼睛,我再倒一回。”

    “干正事儿呢,别没个正经。”步安故意板起脸来。

    素素见状嘟了嘟嘴,站到一边去不吭声了。

    直到这时,六营中才有人从树桩上倒下来,不出意外,被下面等着的人一把托住,欢笑声中,夹杂着后怕的呼喊声。

    就这样过了小半个时辰,六营中动作最慢的白营也让每个人都试过,步安才把大伙儿重新召集起来。

    “我曾听说过一句谚语,叫做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步安说到此处,底下一片笑声,他等了片刻,才接着道:“此话在理,人在江湖,时时刻刻都要提防!江湖上被人尊称一声老江湖,那是说这人是个老油子,谁也别想骗他!各位都从江湖中来,要彻底放下戒备,打心眼里相信别人,比之刚才被蒙住双眼,从高处躺倒,难了不知多少倍!”

    这一回,底下再没有人笑。

    “但从今日起!我们要学着去信!信我们身边的袍泽!信他们关键时刻不会弃你于不顾!唯有你信了他,他才会信你!”

    “这不是什么江湖情谊!更不是义薄云天!这是战阵之上的求生之途!散则死,合则生!”

    步安说得很慢,说到“合”字时,握紧拳头,轻轻一挥,底下一片应和声。

第217章 朝令夕改自有理

    驱逐黄铎时,或许有人不解,眼下听到这番“江湖与袍泽”的论述,众人隐约明白了步安的意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江湖中免不了明争暗斗,军中却不一样。

    黄铎与那二十几位后生,看似义薄云天,骨子里却是仗着互相亲近,夥同一气,以退为近,公然违抗步爷定下的规矩。如此习气,显然是认亲不认理的江湖做派。

    将来战阵之上,混进这样一群将江湖义气置于身边袍泽之上的人,生死存亡之际,天晓得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自家性命,还是不要系于他们手上为妙。

    这当中的道理,摊开了细说,几个时辰都讲不完。步安却只是点到为止,不再赘述。

    在他看来,哪怕再名正言顺的道理,一旦翻来覆去说个没完,都有心虚之嫌。

    七司这些江湖人,不是十**岁的新兵蛋子,强行给他们洗脑,效果恐怕适得其反。况且有些道理,只有亲身经历,才能明白透彻,多说也无异。

    当下,他飒然一笑道:“今日旬比,各营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众人刚被一通煽乎,正在兴头上,听他问起旬比,都摩拳擦掌,纷纷应和。

    步安于是将场中空地让了出来,好整以暇地看着各营分别派出人手。

    有了上一回的经验,这次六营都有了充分的准备,先前折戟的红、绿、黄三营一心要雪耻,而侥幸夺魁的蓝营,反而低调得很——这倒是挺像蓝营统领游平的性子。

    等到六组人马拉开架势,准备捉对厮杀时,步安突然高声喊停。

    “慢着!”他笑着摇头道:“怎么还是上回的人?不行不行,重新选过,上回出战过的,这次就不准再战了!”

    这下众人都傻了眼,邓小闲嘴快,拉长了脸嚷嚷道:“咱们都准备了这么些日子了!临时换人岂不都乱了套?!你这叫朝令夕改,不合规矩啊!”

    这回不等张瞎子呵斥,洛轻亭头一个骂道:“住嘴!怎么跟步爷说话呢!再没大没小的,让步爷撤了你的统领!”

    这一声斥骂,乱哄哄的人群顿时噤声,倒是邓小闲撇着嘴一脸无赖相,惹得其余各营又活络起来。

    白营中人,见自家统领成了笑料,都觉得面上无光。等到花道士摊手说道:“那我上回没有出战,能不能上呢?”他帐下的弟兄们才觉得舒了一口气。

    如今七司中,流传着两个排名。

    头一个是所谓的七司座次。照大伙平时的观察,除了步爷毫无疑问稳坐七司第一把交椅外,张瞎子与晴山姑娘谁高谁低还在两说,但是花道士邓小闲显然是六位统领中地位偏低的。

    另外一张以修为、战力排名的英雄榜上,步爷与瞎子都排不上号,至于谁排第一,白营邓小闲、黄营惠圆和尚与绿营晴山各自都有自己的支持者——洛家辰、秦秀娥与李达等人,在众人眼中实力虽强,却还比不了这三位统领。

    眼下见邓小闲自告奋勇,要亲自代表白营下场,白营中人自然觉得很是提气。

    步安早就习惯了邓小闲的痞气,不会跟他一般见识,只是笑着朝洛家辰、许田、秦秀娥和张紫衣(大丫)分别瞥了一眼,然后笑吟吟地答道:“自然可以上,不过你可想明白了?”

    邓小闲被他问得一口气差点没接上。他从晋升修士至今,修为又上涨了一截,自忖已经能够摸到凝神中境的门槛,但是要跟晴山、洛家辰他们一比,显然是要弱上不少。

    眼下他若是下场比试,晴山与洛家辰他们,也能名正言顺地出战了。

    要知道,六位统领中,只有他花道士与惠圆和尚没有羽士亲兵,换言之,他不出来还好,一旦亲自下场,白营和黄营的实力,反倒成了六营中最弱的了——惠圆和尚傻兮兮的未必在乎,邓小闲这么精,哪里肯吃这个蒙亏?

    想通了这一节,他立即正色道:“算了算了!此等露脸的机会,还是让给营中弟兄们吧!”

    白营中人未必看得这么透彻,见他这么说,还真有不少人信了。

    步安莞尔一笑,也不揭穿他,悠悠道:“刚说战阵之上,要信身边袍泽,怎么一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了?难不成全是口是心非?我倒想问问,临到遇敌之时,各营是不是只凭三五人来打,其余人负责瞧热闹?”

    众人被他问得说不出话来。

    “花道士说我朝令夕改,我不同意。”步安笑着摇头道:“在咱们七司,军纪如铁,谁犯了都一视同仁。然而旬比是为了操练战阵接敌的方略,战阵之上瞬息万变,难道指望敌军也照着咱们的规矩来?如若不然呢?骂他们耍赖么?”

    这番话讲得有趣,众人听得发笑,却都觉得句句在理。

    步安接着又道:“所以嘛,往后再有旬比,比些什么我自有想法,但是不会提前告知。须知强者恒强,只要勤于练兵,知己知彼,无论比试什么,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下他定了调子,众人不敢反对,也无可辩驳,便都下去准备了。

    绿营这边,秦秀娥下去指派人手之前——晴山姑娘性子淡薄,营中事务大多都交给她了——抬眉看了晴山一眼,低声道:“步爷真的只有十七岁?”

    晴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隐约记得,步公子要到过了年才十七,可十六亦或十七,又有什么差别呢?“这世上终归有那天赋绝伦之人,非你我所能想象。”她低声感慨道。

    秦秀娥心说,你晴山不就是天赋绝伦之人嘛……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晴山的感慨自有其道理,于是长吸一口气,摇着头走了开去。

    晴山站在原地,远远看着那个身影。

    他神情自在轻松,仿佛今日的一切——从断然驱逐黄铎,到安抚众人,鼓舞军心,进而想出那么有趣的法子,来教大伙儿抛却江湖习气,以及行伍中的种种道理——全都信手拈来,不费一丝功夫。

    可他明明才只有十六岁,踏入越州江湖不过半载有余,既不曾带过兵,更没有打过仗。

    那这些行军打仗的要义,他是何时明白的?那些奇思妙想又源自何处?

    晴山的心情颇为矛盾,既忐忑,又踏实。忐忑是觉着步公子变得越来越看不透了,踏实则是因为,这高深莫测到令人生惧的少年,曾答应为她报仇雪恨。

    她看了一眼身前的古琴——此时影伯正缩在那黑黢黢的琴腹中——忽然想起,自己曾经答应过影伯,绝不对步公子动了真心。

    回想当时,她觉得这承诺真有些一厢情愿:步公子这等人物,又怎么会对自己动心呢?

    七闽大地,延绵群山间的无名山谷中,晴山姑娘的心头,升起了一丝自惭形秽的念头,这是她平生头一回有这样的情绪。

第218章 白鹤道人何祁穹

    步安临时要求换人,打乱了所有的部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先前那次旬比,各营已经挑出了拔尖人物,今日要从剩下的“庸才”中选人,自然更没有看头。

    然而旬比是练兵,不是为了演给谁看。有没有看头,并不在步安的考虑之内。

    七司行军至此,距离拜月匪患之地,已不足一日脚程。未知的危险正在迫近,多一分准备,便多一分生计,多一份胜算。这不用步安解释,大伙儿其实都明白。

    可能是因为调低了预期,见到实际比试的场面时,还是有些惊喜。

    别的不说,单单各营人马列阵的纪律,以及因此而生出的气势,就比十天前高出一筹。

    只见六营人马,分作六个方阵,每个方阵中,都是正副统领当先,即将入场打第一站的五人并排而立,后面暂时没有应战任务的,虽然没有横平竖直的列队意识,却也个个站得笔直。

    这勉强也算得上威风凛凛了吧。步安想象着,假如各营之中都竖起一面旗帜,那旌旗随风飘扬,还真有几分沙场点兵的气势了。

    短短十几日,从走出越州时的匪气十足的江湖草莽,到眼下这精神面貌,委实令人欣慰。

    山坳间的坡地上,没有一人言语,一双双眼睛齐齐看着步安,只等着他下令比试。

    这时候,该有个传令兵才好嘛……步安心情颇佳,伸手去腰间摸了摸,想把随身长剑拔出来,却又觉得太过中二,生生忍住了。

    “蓝营先来!”他朝游平那边的方阵招了招手。

    随着这一声令下,蓝营中走出五人,径直来到中央空地,朝步安抱拳行礼,接着陆续转身面对六营方阵。这五人都是男子,年少的不过十六七,年长的也就三十出头,神情或激昂,或紧张,或是强撑出来的镇定与冷漠,活像一群即将登场首秀的运动员。

    步安心说,这行礼的方式该改一改了,抱拳拱手太江湖,磕头下跪也不合适,还真有点伤脑筋。

    还有,现在每回都是他自己亲自下令,既没有仪式感,也没个中间缓冲,遇上邓小闲这样的愣头青,还要废一番口舌跟他讲理,实在不成体统……确实得有几个亲兵才好。

    他如此胡思乱想了片刻,见场中仍没有动静,便高声道:“哪一营敢来应战?”

    上旬的比试,蓝营拔得头筹,其余各营嘴上都不服,现在真来了挑翻他们的机会,却又没人愿意出头了——万一败了这一阵,名次难看还算小事,害得阖营弟兄都得退到灵气稀薄的外围,可是不得了。

    步安见状微微摇头,正要点名,突然看见白营中走出一人。

    那人四十左右,身量不高,体型已经有些发福,头上不像其余人那样随意扎着纶巾,而是戴了一顶员外帽。

    步安隐约记得,白营中人都管这人叫马员外,但不知道这人手底下有多少本事。见他主动出战,倒有几分欣赏。

    然而马员外才走了几步,就被邓小闲一把拉住。

    “老马,再等等!让他们先打,咱们以逸待劳。”花道士并没有刻意压低嗓音,大伙儿全能听见。或许其余各营都没人出列,也是和他存着同样的想法。

    马员外闻言,只好往回退,胖脸上浮起一丝尴尬。

    “出来都出来了!就别回去了!头一战便由蓝营对白营吧!”步安也有些好奇,这一脸富态的马员外,究竟能不能打。

    白营中以马员外为首的五人,应声出列。邓小闲神情有些沮丧,但也不好阻止。

    等这五人来到场地中央,与蓝营五人隔了三四丈站定时,步安又朝张瞎子道:“瞎子,你挑个有眼力、懂拳脚的,一起过来!”

    张瞎子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他与花道士不同,只要是步爷的话,从来不问缘由,只管照做。于是不一会儿,瞎子便领着他营中一位四十多岁的高瘦道士一起来到步安面前。

    “步爷,这位何老哥,人称白鹤道人,早年在青莲观修行时,是观中知客,迎来送往认得不少江湖人,单论识人物、断功夫的眼力,只在瞎子之上。”

    张瞎子介绍时,那位人称白鹤道人的高瘦道士一脸受用。

    “步爷有礼了,贫道何祁穹。白鹤道人这名号……”高瘦道士拍了拍沾满泥垢的本白色道袍,摇头道:“往后不提也罢。”

    此人神态俊逸,假如没有这满身泥垢,应该是有些仙风道骨的。只是听他报了姓名,步安差点憋不住笑:这老道士的爹妈跟他是有多大的仇啊,居然给起了个“何其穷”的倒霉名字。

    “世上修行法门各自不同,正所谓隔行如隔山,上回旬比,我看大多弟兄都只是瞧个热闹。从这一回起,旬比时,就由你们二人为大伙评说吧!”步安的语气听着颇为平静,实际却没有商量和推脱的余地。

    张瞎子应声称是,白鹤道人何祁穹也默认了。

    步安于是张开双手,向前轻轻一挥,高声道:“来!打吧!”

    场中十人,并没有立即厮杀起来,照旧隔着三四丈远。只是各组五人之间,缓缓游走,仿佛变换着阵势。

    场下响起起纷乱的起哄声和笑骂声。

    “有意思,蓝营五人皆是丹修,白营却驳杂得很。”白鹤道人气定神闲地说道。

    步安轻“哦”一声,接着道:“道长大声些,务必让大伙儿都能听见。”

    白鹤道人稍一停顿,再开口时,语气仍旧慢条斯理,声音却一下子宏亮了许多,显然是用上了灵力。

    “步爷请看,这白营五人,有器修两人,丹修一人,阵修一人,咦……还有一人是风水师。”

    随着他的声音传开,起哄声渐渐轻了下去。

    “依我看,蓝营应当速战才是嘛。”白鹤道人捻须摇头。

    他话音刚落,场中蓝营五人突然齐齐发力,持剑奋进,五道人影划出五道交错的轨迹,只扑白营五人。

    人群轰然作响。

    步安定睛去看,只见蓝营五道人影交错之后,划出一道弧线,原本平行的线条,往一处聚集,正朝着白营这边唯一一个女子。

    如此朝着女人下手,专挑软柿子捏,放在江湖上,是要被人瞧不起的,可军阵之中,却没有这种讲究。甚至恰恰相反,为求必胜,就应该不择手段。

    步安隐隐有些赞许,只看白营这边如何应对了。

    就在这时,有一串清脆的铃音响起,在一片轰乱的惊呼声中,仿佛轻骑过市,精钢出鞘。

第219章 奇门遁甲暗八卦

    步安瞧得分明,铃声正发自白营女子手中,一只小得不起眼的黄铜铃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女子二十五六岁,面上神情淡漠,摇起铃铛的刹那,身周空气都跟着变换律动,甚至隐约浮现一层层金光。

    第一波两道剑光同时袭至她面前两尺多远时,金光突然大盛,然后一闪而没。紧接着目不暇接地又是数次乍亮忽暗。每一回,都伴随着金石撞击之声。

    “冷姑娘的金钟铃,又有精进了。”白鹤道人优哉游哉地感慨道:“瞧这模样,寻常修士,便是来个十六七人,也未必破得了。”

    张瞎子有意无意地补充道:“若没有步爷的诗,晴山的曲,冷姑娘不知要熬到何年何月,才能将这本命铜铃炼到如此境地。”

    耳听着解说,步安的眼睛仍紧紧盯着场中形势。

    但见那位被称作冷姑娘的女子,兀自云淡风轻地立在原地,刚才一通抢攻的蓝营五人却已经各自弹飞,退出丈许远,一个个持剑屈膝,身子前倾,保持着随时都能发起下一轮猛攻的姿态。

    令人惊奇的是,这五人退得仓促,落地时却像是事先商量好的一般,散作扇形,将白营五人围在中央。

    一轮攻守,只在刹那之间,然而与此同时,白营人手也没有闲着。

    马员外略胖的身躯挡在最前,冷姑娘居右,另一位手持铜镜的年轻道士居左。就在他们三个身后,一对长相酷似,年龄大约二十出头的同胞兄弟,在方圆丈许的空地上迅速游走着。

    此时哄闹声轻了下来,步安才隐约听见,这兄弟二人中,有一人口中始终念念有词。念的正是“乾坤屯蒙,需讼师比……”

    这是八卦么?怎么又不像?步安正疑惑间,恰好有人为他解惑。

    “此人的经纬之术好生怪异,脚下踩得是阴阳五行,手上指的是六十四卦……原来如此,”白鹤道人的语气难得有些起伏:“他这风水玄,专为辅佐阵玄而修。”

    瞎子又复补充道:“寻常风水师,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目及万物,皆是天地玄黄之间的灵气动静。这人却对此不管不顾,只为分经定纬……”

    步安正想问,这又有什么特别,却见阵中兄弟二人游走的地方,瞬间暗了下来!仔细分辨,才能看清,这突然昏暗的区域,形若八卦,方圆一丈有余。

    “阵成!”兄弟中一人高喊。另一人紧接着又道:“豫!离!明夷!”

    步安一下子听到这六十四卦的卦象,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看见马员外、冷姑娘和那位手持铜镜的道士,分别朝三个不同的方位后退一步,身形隐没到沉浑暗影中去,才意识到这“豫、离、明夷”指的都是方位。

    “轰!”

    眼看奇阵现形,白营五人瞬间消失,人群顿时发出一阵惊呼!

    比起围观众人,蓝营五人的感受更加强烈。明明是光天化日,突然之间,眼前就凭空生出这一团如墨般的漆黑。对面的人一下全躲了进去,这还怎么打?!

    “奇门暗八卦……”白鹤道人显然没有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奇门中人,语气有些惊异。

    “暗八卦?”张瞎子侧着头,紧接着又朝另一个方向侧头,仿佛是为了努力辨清某个声音的方位。

    步安与他相处得熟了,知道这是张瞎子没有把握判断的时候,才会做出的动作。

    “何道长,”瞎子问道:“这奇门暗八卦有多高?”

    七司之中,多的是道修,通常而言,市井口语中的暗八卦,指的是后天八卦,具体内容,几乎人人都知道。然而瞎子眼下问的,显然不是这个。

    他是想说:那兄弟二人联手布成的奇门暗八卦阵,所凝聚的黑影有多高?

    “五尺……”白鹤道人刚答到一半,突然惊道:“动起来了!是奇门遁甲!这兄弟二人是什么来头?”

    步安听得一头雾水,心说既然布了阵,阵法活动起来,难道很稀奇吗?洛姑娘的展破阵也能动的。

    他隔得远,不觉得有多震撼。然而那蓝营五人,见凝固般的八角黑影突然开始缓缓转动,同时朝着他们移去,惊骇之余,全都本能地往后退去。

    “暗八卦是奇门秘术,又称死八卦,或有说法称,死八卦乃暗八卦至高境界。若能修至大成,八卦阵内,除却阵玄本人,便是鸟雀鱼虫,草木花树,也都活不成。”张瞎子像是知道步安的疑惑般,开口解释道:“然则奇门阵玄太过玄奥,一经布阵,便是定死的。若能运转遁隐,便不再是区区阵玄,而应称之为遁甲了……”

    怪不得“何其穷”见到那暗阵运转起来,会如此的惊讶。步安微微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没想到自己麾下,还有这样的人才。

    此时,随着那暗阵缓缓转动,阵内不断传出指令声,句句都离不开六十四卦的方位。步安猜测,这是在指挥马员外等三人,配合这奇门阵玄的移动而移动。好比是走夜路时,有人在耳边随时指示方位。

    六十四卦方位复杂得很,步安也断定不了,这几人是专门为此训练过,还是普通道修都对这些方位有自然而然的条件反射。

    那头蓝营五人,从一开始的束手无策,渐渐恢复镇静,其中稍年长的一位,左手指了指耳朵,朝另外几人示意。不多久,这几人便跟着暗八卦的动向移动起来。双眼盯紧暗黑,一脸的凝重,看样子是在努力辨认阵中的声响。

    依步安所见,那兄弟二人的奇门遁甲还有些生涩,至少速度提不起来,始终这么慢条斯理地转着,没有突然间的动静变化,让人很好捉摸。只要熬过了一上来的心理恐惧,似乎也没有太过惊人的威力。

    正这么想着,只见蓝营一人突然悄无声息地持剑朝八卦暗影中的某一处猛刺过去。

    “铃铃铃”

    铃铛声响起,暗八卦的这一角,突然亮了一下。能看见冷姑娘小心挪步的同时,手上的铃铛摇晃起来。

    “当!”的一声,精钢长剑尚未迫近冷姑娘,便给那铃铛泛起的金色涟漪震了出去。

    围观众人正看得投入,只听得刀剑相撞的声音在暗八卦的另一角上响起,紧接着又是一声闷哼。

    步安离得近,看得最清楚:是马员外突然从暗阵黑影中窜了出来,偷袭了蓝营中年纪最大,充当主心骨的那位。

    别看马员外身材走形,速度委实快得出奇,加之事出突然,被偷袭的那人,仓促躲过一剑,勉强劈挡住第二剑,终于还是没能躲过如影随形的第三剑,大腿上被捅了个血窟窿。

    这时有人高喊:“娘勒!他这怪阵,里头是能看见外头的!”

    “一个在暗,一个在明,这还有什么可打?!”这是蓝营的人在抱怨。

    “打!怎能不打?!拖得久些才好!”也有人打得如意算盘,想让蓝营把白营拖得累了,好让他们坐收渔翁之利。

    ……

    毕竟练兵,没必要拼死拼活,何况明日就要出山,多几个伤员也是负担。步安看着场上情形,见蓝营剩下的四人,失了主心骨,神情已经有些慌张,便一伸手道:“停罢!这一战,白营胜出!”

    话音刚落,场中暗八卦的漆黑影团顿时消失,恢复清明。场地一侧的白营,响起雷鸣一般的叫好声。

    只有少数心思细敏之人,才会留意到,负责布设奇门的那对兄弟,额头鬓角全是汗渍。

    步安突然意识到,自己要是不喊停,这对兄弟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能力大小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有没有值得培养的潜质。

    在他的重点观察名单上,继上一回旬比时记下的黑营器修黑纱女,白营阵修程荃,蓝营阴阳师邹姓妇人之后,又添了这兄弟二人。

第220章 尔等胸中无格局

    第一场分出了胜负,伤者被搀下去救治,接着是第二场,黑营对绿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白鹤道人与张瞎子两人,也渐渐进入了状态,将场上对战的形势、双方优劣、玄修配合,甚至一举一动的意义,全都娓娓道来。

    这一场,绿营凭着一男一女两位丹玄修士的无间配合,苦战而胜。这两人,男的三十出头,女人稍许年轻,据说是一对夫妻。其中倒是女人的修为更高一些。

    时至如今,步安也发现了一个规律:扩大规模后的七司中,但凡是女子,多半身怀绝技,从器玄黑纱女,到冷姑娘,到眼前这丹修妇人,都逃不脱这个规律。

    他记得在哪儿听说过,江湖中最需提防的三种人便是“和尚、道士与女人”。道士和尚自不必说,女人难防大约除了美色之外,还因为她们天生弱势,要在江湖中站稳脚跟,非得有些过人的能耐不可。

    接着红、黄二营对战时,步安眼睛看着场中翻飞的人影,脑子却在琢磨别的事情。

    阴阳妇人、奇门兄弟、阵玄程荃……这些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脱颖而出,显然比其他人更有培养的前途,假如单独拎出来,组成一支精兵,开开小灶,关键时刻委以重任,用着必定得心应手。

    然而,步安眼下所处的位置,考虑问题不得不从大局着眼。

    如果每每发现人才冒头,就从各营掐尖,则七司气候未成,便已强干弱枝……

    设身处地,站在邓小闲等人的立场上,帐下强人都被挑走,会怎么想?答案不言而喻:

    首先,会觉得这统领当的没什么意思。反正手下全剩庸才,遇上真刀真枪拼命的时候,也不愿出头了。

    其次,六营统领与精兵之间,前者“从龙最早”,后者“圣眷方兴”;前者等级更高,后者离权力中心更近;恐怕矛盾便要由此产生。

    再者,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掐尖另组精兵的方略一出,各营大概就会想办法把营中强者“藏起来”,往后再有旬比,难免流于形式了。

    这种种弊端,全都切中要害,一个不巧,便是自寻覆亡的引子。

    步安思量间不由得感慨,原来单单一只两百余人的队伍,想要理顺各种关系,使之形成合力,就有这许多的讲究。假如这份差事,交给刚刚穿越而来的自己,恐怕步步都要行差踏错。宏图霸业,果然不是这么简单的……

    心中这么想着,他便不那么关心场上对战的形势。

    等到这一场也分出胜负,白、绿、黄三营为最后一场混战做准备时,步安索性将六营统领全都召集到了远离对战之地的山坡上议事。

    七人或坐或站或蹲,聚成一圈,仿佛又回到了七司衙门刚刚挂牌,围在小院里,为没有生意上门而苦恼的日子。

    如今这荒山野岭的坡上,比起阜平街上的幽静小院,条件差了不止多少,可众人的心气,却远非那时可比。

    “我有个想法,想同你们商量商量。”步安开门见山道:“你们帐下都有不少能人,假如一会儿晴山奏曲时,这些人也一样按照各营座次来分,似乎有些不妥。”

    邓小闲正往山坡下眺望,关心着即将开始的混战,听到这里,突然扭过头来道:“对对对!不妥不妥,很是不妥!”说着一本正经掰手指头:“你们见着了吧,我营里程兄弟,冷姑娘,马员外,还有吕氏兄弟,都是奇人!照我看,我们白营,应当每回都离晴山最近才对!”

    “去去去!就你帐下奇人多?我们五营全是吃干饭的?”洛姑娘当仁不让。

    “奇人多不多,打一场不就明白了。”邓小闲嬉皮笑脸的,今日他白营赢得漂亮,底气一下子足了许多。

    “打就打!步爷!下回旬比,第一场就让我们红营跟他们白营打!”洛轻亭脸色难看得很。

    “行了行了,都先别吵,听步爷什么意思。”张瞎子点着了旱烟,朝他们俩皱了皱眉头。

    其实步安乐得见他们吵一吵。不激起各营的争强好胜之心,怎么让他们勤于练兵呢?

    “这样吧,”他略微斟酌道:“往后听曲修行的时候,我在每营点两个人名,你们自己也各选出一个,三六一十八,这一十八人,除非犯过军纪,否则不受阖营考评、旬比名次的拖累,一律占据最好的座次。”

    此言一出,众人都沉默下来。

    半晌,洛轻亭才不解道:“步爷说的最好的座次,是指离晴山姑娘最近?”

    “对,就围着晴山坐。”步安答。

    这下六位统领,除了晴山和惠圆以外,都面有难色。

    邓小闲又是头一个忍不住,苦着脸道:“这……这岂不是比我们几个还要得天独厚?”

    “就怕日子一长,这些人修为上来,便不好管了。”张瞎子也有同感。

    洛轻亭更是低着头嘟囔道:“步爷怎么向着外人……”

    步安就猜到会是这个反应,并不动气,看向游平道:“游统领,你觉着呢?”

    游平大概没想到步安会点名问他,也可能是被这半开玩笑的“游统领”称呼给惊着了,微微一愣,紧接着道:“我没主意,步爷说咋样,就咋样。”

    步安笑了笑,又去看惠圆和尚。

    和尚一脸平静,似乎对张瞎子等人的顾虑毫无触动,步安以为他是心态好,谁知和尚道:“这有何难?你选两人,我选一人,选我自己便是。”

    和尚脑回路清奇,步安被他搞得哭笑不得,翻了翻白眼道:“不能选自己。”

    和尚想都不想,理所当然地答道:“我不能选自己,那你选我便是。”

    “步爷也不会选你。”洛轻亭白了他一眼。

    和尚一脸疑惑,不像是装出来的。他见大伙儿脸色都有些难看,唯独晴山正常,以为只有她知道缘故,便询问似的看向晴山。

    晴山张了张嘴,本来想说点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自己就是奏曲之人,没有座次优劣之虞,说什么都像是风凉话。

    “你们啊……”步安缓缓站起身来:“空有统领之名,胸中却无格局。”

    他朝邓小闲道:“比你们几个还要得天独厚?没错。可我问你,若有哪一位统领,凡是好处他全要占着,帐下弟兄受罚,却与他无关。你服不服他?”

    不等邓小闲回答,步安又对着张瞎子道:“修为上来,便不好管了?言下之意,你们几个,就只能管一管修为比自己弱的?”

    “假如你帐下弟兄,知道你其实只将他们当做外人,又会怎么想?”这一句是问洛轻亭的。

    三人被他问得一怔,却又无话可说。

第221章 且展旌旗觅封侯

    步安趁热打铁,轻哼一声道:“韩信手无缚鸡之力,也能领兵十万,决胜千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小肚鸡肠、妒贤嫉能之辈,做得成什么大事?如今你们帐下不过二三十人,就怕这怕那,将来人多势大,又要如何镇得住?”

    这连番发问,每一句都正中张瞎子等人的心思,听得他们面色窘迫,心情低落。

    不料步安话头一转:“七司草创之时,何等寒酸,谁能想到会有今日的局面。江湖上喊我一声步爷,以为这都是我一人之力,果真如此吗?”

    他转过身,负手而立,远远看着山坡下的人群道:“他们中间,兴许有些人觉着,今日你们做得统领,只是因为与我亲近。难道你们自己也这么觉得?”

    没人回答。山坡上只剩下风声和远处混战引起的叫好声。半晌,步安才悠悠说道:“莫要看轻了自己。”

    他并不知道身后这几人,眼下是什么样的情绪,或许邓小闲就是扶不起的阿斗,或许游平和洛轻亭终究只是市井中人,或许惠圆和尚根本不可能有什么雄心壮志……

    但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大半年来,与他们同甘共苦,走到今日,殊为不易,条件允许的话,步安愿意扶他们上马,带着他们走上一程。然而他们究竟能走多远,并不是他能决定的。

    “晴山。”步安此时的语气,已经变得颇为柔和:“上回教你的曲子,我昨夜抽空填了词,一会儿就由你来唱吧。”

    晴山“嗯”了一声。

    每隔十天,步安就会哼唱一首曲子给她听。晴山负责完善,偶尔也略作发挥。这回的曲子,气势很是昂扬,晴山只在胸中演绎,便能感觉到其中的豪情。

    远处群山延绵起伏,脚下山坳中激战正酣,凛冽的北风夹带着枯叶从山坡上掠过,光秃秃的树林与满地的枯草随风摆动。

    步安迎风伫立,低声吟诵,嗓音醇厚而干净。

    “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晴空响雷敲金鼓,漫天游灵作和音。”

    这首《英雄赞歌》原本的歌词并不应景,因此从第二句起,步安便做了改动。

    “世道崩塌孤身挡,邪月当空只手擎。双足熊熊趟烈火,遍体莹莹披流星。”

    洛轻亭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刚才步爷把她说哭了——四处张望,没有发现预想中应该出现的浓郁灵气。

    张瞎子等人或许也觉得奇怪,只有晴山知道,这几句虽然豪情壮烈,论文采,却与步安以往所作的诗词,差得太远。

    步安也明白自己临时改的歌词,不会引起多大的灵气波动。他此时吟诵,目的也不是为了这个。说到底,这歌词压根不是写来勾引游灵的,而是给人听的。

    “剑气百丈吞虎豹,江山万里入阵图。莫使吴钩黯宝鞘,且展旌旗觅封侯。”

    晴山一边回忆曲调,一边跟着默唱,以她淡薄的性子,此时不免动容。

    张瞎子手中的旱烟杆低垂着,微红的火苗早已熄灭。“剑气百丈吞虎豹,江山万里入阵图。莫使吴钩黯宝鞘,且展旌旗觅封侯……”他不自觉地轻声念诵,念到后来,嗓音都有些颤抖。

    “步爷!”洛轻亭站起身来,她似乎已经明白,步安骂他们胸中没有格局,是什么意思了。

    邓小闲呸了一声,把随风吹到了嘴里的枯草啐在地上,低声咒骂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

    一个多时辰后,山坳间的荒地里,包括吕氏兄弟,阴阳妇人,黑纱女在内的一十八人,紧紧围住跌坐中央的晴山。

    除了蓝营因为黄铎犯了甲等过,退在百步外,其余各营分别占据了从里到外,优劣不等的位置。

    步安让李达去到各营中间,自己却和素素一起,陪着蓝营,退到远处。

    游平见状,满脸惊疑,劝道:“步爷不曾犯错,为何也退到这里?”

    “蓝营有人犯了过错,你身为统领也一并受罚。我是七司之首,七司有人犯了过错,我难道无需受罚吗?”步安平心静气地答道。

    他这话说的并不由衷,因为灵气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用处,站在哪里全都一样。可听在蓝营众人耳中,意义却非同寻常。本来有人对阖营连坐,满肚子牢骚,此时见步爷都亲自陪着,心中叹服之余,也觉得没那么委屈了。

    这时人群中央,古琴声响起,低沉的前奏,如同海潮浪涌一般,渐趋高昂。

    到了某一刻,晴山空灵的嗓音加入进来,如凤鸣山谷,仙音天籁一般,开口脆。

    “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

    步安也没想到,这歌在她唱来,会如此迷人。闭上眼睛,仿佛能看见诗圣杜甫UU小说的幽谷佳人,忽然立在了山巅,为即将出征的壮士,唱一首千回百转的送行曲。

    她的嗓音是如此柔美,以至于连四周的青山,都忍住侧耳倾听。不不,细细品味,这柔美的嗓音,分明带着一丝坚决……她不是在劝说,而是命令,命令冬日天空下,目之所及的,延绵的青山,务必侧耳聆听。

    “晴空响雷敲金鼓,漫天游灵作和音……”

    歌声引起异变,晴朗天空之上响起阵阵滚雷,空明的曲声从天而降。露水和雾气升天,化作黑沉沉的乌云,将整个山谷压得渐渐暗下来,远处青山的轮廓却因此而变得异常清晰。

    步安知道,这首曲子本身没有那么惊人,能有这样的效果,想必是因为歌词意境与晴山空灵嗓音的效果加成。

    晴山继续唱着,嗓音如同飘在天际的游丝,又如深夜里随着白浪跳跃的海豚。

    “世道崩塌孤身挡,邪月当空只手擎。双足熊熊趟烈火,遍体莹莹披流星。”

    天空风云突变,厚厚的云层像海浪般翻滚,有难以名状的哭喊声与厮杀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夹带着血与火特有的气息。翻涌的云层坠落山坳,化作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

    “剑气百丈吞虎豹,江山万里入阵图。莫使吴钩黯宝鞘,且展旌旗觅封侯。”

    浓雾中,凛冽的剑光,猛兽的嘶嚎,江河湖海山岳城郭,锈迹斑斑的长剑,随风飘扬的旌旗,各种意象渐次闪现,又渐次隐没,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步安站立的地方,只有淡淡一层薄雾,灵气到了这里,已是强弩之末。然而他分明感觉到,身边蓝营众人的心情,一直随着那歌声起伏,到了最后几句,有人甚至下意识去摸佩在腰际的长剑。

    莫使吴钩黯宝鞘,且展旌旗觅封侯……唔,往后就用这首曲子,来做七司的战歌罢。他这样愉快地决定了。

第222章 瀛洲乍现燕幽失

    隆兴二年十一月二十五,从江南越州远道而来的鬼捕七司,终于越过绵延数十里,横贯在七闵道漳、剑二州之间的群山大壑,踏入深受拜月荼毒的剑州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支两百余人的队伍,对七闵道上的任何一方势力而言,都显得微不足道,以至于张贤业麾下的官兵进山追缴数日,始终不见其踪影之后,也懒得去管他们的死活了。

    相比这不起眼的小插曲,这一年的十一月,着实发生了几桩大事。

    首当其冲的,便是北方边军大败,燕云十六州近半落入罗刹国之手。比之丢城失地,更令人担忧的,是贯穿南北的大梁朝经济命脉,京泉运河,也已经岌岌可危。

    千余年来,南方富庶之地的税收,粮食、丝绸、布匹、手工艺品,都经由这条运河,涌入汴京。眼下运河流经之地,燕州、通州一带,已尽在罗刹人窥伺之下。

    关于这突然的大败,原因众说纷纭,矛头却无一例外的指向燕云大将军屠琅。

    消息传至汴京,隆兴皇帝龙颜大怒,非但贬了右相屠良逸,连带着将中书省都废了。至此,这位年轻的皇帝独揽大权,而大梁朝施行了两百年的君儒共治,终于名存实亡。

    因为这一切与邪月九夕减至八夕的日子隔得如此之近,愈发使得人心惶惶,物价腾贵。

    湘蜀反贼未除,北方罗刹入侵,七闽拜月荼毒,这种种乱相之外,另有一桩更加骇人听闻的消息。

    十一月中,江南东道,鄞洲府,关于几名渔夫出海捕鱼时,于浓雾中见着海上浮岛的消息,传得纷纷扬扬。

    有人听闻此事,引用陶公旧文典故,称这无名浮岛为桃花岛。更有人想到了一鳞半爪的旧神传说,称这浮岛就是瀛洲。

    谣言四起,鄞州巡检司为正视听,派了两艘檬船出海巡察,却如石沉大海。

    几日之后,两名幸存官兵驾着舢舨,逃回鄞洲,带回的消息令人不寒而栗。

    鄞州以东几十里的海面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巨大无匹的浮岛。岛上男耕女织,衣着容貌都不似蛮夷,却不知有魏晋唐宋,更枉论赵梁。

    巡检官兵才上岛不久,便被力大无穷的巨汉围杀,除他们二人趁夜逃回以外,其余人都死绝了。

    百姓纷纷传言,说是旧神即将重返神州。

    有人想起传说中旧神的凶煞桀暴,惶惶不可终日;也有人觉着邪月临世,本就是世间人神颠倒的缘故,于是有胆壮者试图驾船出海,迎回旧神,只是去了几波人,全都无功而返——突然又找不着那浮岛了。

    天下纷乱,历史的车轮不知要驶向何方,在这磅礴巨变的背景下,鬼捕七司无论干了什么,都掀不起多大的浪花。

    然而,也并不是所有人都遗忘了这支队伍。

    只在七闵道泉州府,便有人,为此牵肠挂肚,寝食难安。

    隆兴二年十一月二十五,七司踏上剑州地界的同一天,泉州府武荣县城外,尘土飞扬,远处官兵大营,不时传来兵卒操练的喊声。

    空荡荡的靶场上,宋曼秋挽弓而立,露在宽大袖口外的一截小臂,如藕段般白皙纤细,令人难以想象,这看似柔弱的手臂,竟能开足如此大的一张巨弓。

    砰的一声,伴随着弓弦张紧的余音,几十丈外的一组木桩应声炸裂。

    射艺练到这个份上,以宋曼秋的年纪而言,足以自傲,然而宋姑娘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原本就飒爽的脸庞,此时剑眉紧蹙,愈发显得英气逼人。

    “秋妹好准头!”江楚筠手搭凉棚,朝远处的箭靶张望,口气明显带着难以抑制的欢愉。

    宋曼秋一言不发,挽弓又是一箭,灵气凝成的箭矢照旧落在之前命中的地方,将碎木残渣炸的轰然腾起,她一刻不停,又复挽弓。

    “秋妹……”江楚筳显然比他哥哥更聪明,知道什么时候该掩饰自己的情绪,叹气道:“吉人自有天相,你又何必这样作贱自己?”

    此言一出,宋曼秋果然停了下来,侧转身横眉而视,冷冷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我是……”江楚筳心说,我这不是安慰你嘛,这也有错?

    见他一副窘迫相,孔灵突然笑道:“你嘴上不说,心里却幸灾乐祸,姐姐冰雪聪明,还会听不出来么?只可惜那位公子,却是个没福气的……”

    “灵儿!你胡说什么呢?”宋曼秋急道。

    “我哪里胡说啦!他往后是要入赘余家的,平白辜负佳人,难道不是没福么?”孔灵挤眉弄眼道。

    宋曼秋本以为她要说什么晦气话,听她这么一说,反而心情好了一些,心说,步公子啊,你若能全身而返,便是入赘余家又何妨。

    她神色毫无掩饰,心思了然若揭,看得江氏兄弟心头愤懑。

    江楚筠性子直,忍不住低声道:“那人行事向来鲁莽,这回也是咎由自取。”

    不等宋曼秋开口,孔灵已斜着眼讥讽道:“有些人刚被禁足了三个月,就大言不惭了。也不知道行事鲁莽的,究竟是哪一个?”

    江楚筠被她激得面如猪肝色,鼻孔出气,冷哼道:“我哪里说错了?这七闵道,上有阎王,下有小鬼,我曲阜众人,本就举步维艰。宋师伯为了些许军饷、粮草,心中有气,也不敢得罪了张承焘。那浑人倒好,打狗不看主人便还算了,更遣人送什么罪状来,这下连宋师伯都进退维谷了……”

    宋曼秋一时无语,冷着脸扭头走开。

    “秋妹……”江楚筳追了几步,见实在追不上,气得一跺脚,转过身责怪道:“哥哥,你就少说几句吧!”

    “我哪里说错了。”江楚筠哼道。

    孔灵撇撇嘴,悠哉悠哉地朝宋曼秋离开的方向踱步,轻声嘟囔:“你们呀,就算那人死不见尸,你们俩也一样没戏。”

    江楚筠心里不服,却碍着面子没有搭腔。

    他弟弟江楚筳身段软一些,略一踌躇就跟了上去,赔笑道:“还得请灵妹妹指点迷津。”

    “我年纪小,哪里懂你们这些事情。”孔灵嘿嘿直笑,又走了几部,见江楚筳仍跟着,疑道:“咦,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我去劝劝秋妹。”江楚筳咧着嘴道。

    “我又不是去找姐姐的,”孔灵耸耸肩:“我去找那个老县令玩,你也要去吗?”

    江楚筳闻言止住脚步,显然不信:“那陈县令老是愁眉苦脸的倒霉相,你找他有什么好玩?”

    孔灵翻了个白眼,一边走,一边失望摇头:“看他苦兮兮的,才好玩嘛。”

第223章 心有定策步公子

    陈阙安确实很苦,回想这几日,他仿佛被人灌了**汤,晕晕乎乎,莫名其妙,就落到了如今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辈子小心谨慎,难得豁出去一回,便撞了个头破血流,扪心自问,他觉着还是自己太过草率。

    古往今来,长于诗词者,多半于世道人心、官场利害上有些短处,诗仙如此,步执道又怎能例外——痛定思痛,陈老县令不免扼腕叹息,心说若能早些想通这一节,也不至于一时昏头,酿下此等大祸。

    区区一个昌泰县巡检林通,便是做定了“里通拜月贼人”,又怎么伤得到张承韬?怕只会适得其反,惹怒这阎王爷。

    而宋尹廷在七闽道上无根无基,腹背受敌,仅凭一卷无关轻重的案宗,又怎么会贸然出手?眼下他闭门不见,自然是不愿惹祸上身。

    步师侄年轻气盛,自己一个老官油子,怎么也跟着犯了糊涂!

    归根结蒂,还是被他那句“从此不必再做七品知县”的承诺给蛊惑了!陈阙安念及此,不由得苦笑连连——步师侄还真一语成谶,他眼下唯指望丢了乌纱帽,就能保全性命——七品知县,果然是从此不必再做了。

    自怨自艾,自责自省之余,陈阙安还是想着,得为这同门师侄再出一把力。书院人才凋零,好不容易出了个步执道撑撑门面,总不能眼睁睁看他去送死。

    拼着一把老骨头,也得为他做点什么。

    因此这几日,陈阙安每日都候在中军帐外,求见都指挥使宋尹廷。

    只可惜,自从跟着世子来到泉州府武荣县,宋尹廷只见过他一面,听了来龙去脉,什么都没有说,就让人把他带下去了。

    陈老县令屡屡碰壁,正灰心丧气时,居然又被他找着了一线生机:他无意间听人说起,那位每日都来找他,旁敲侧击着细问步执道境遇的宋姑娘,竟是宋尹廷之女!

    陈阙安活到这把年纪,有些事情一眼便能看透:一个姑娘家,豪不避嫌地来找自己探听这些,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个中缘由再明白不过了。

    明白了这一层关系,陈阙安自忖知晓了步师侄的自信源自何处。

    今日从军营里吃了闭门羹回来,他正要去找宋姑娘,却在军营靶场外遇见了。

    “陈大人……”宋蔓秋背着一张巨弓,远远瞧见他,便径直走了过来。

    陈阙安一脸愁苦地迎了上去,凄然道:“宋姑娘,步师侄还没有消息,他势单力薄,假如再不想点办法……”

    他本以为话说到这个份上,宋姑娘理应着急上火,帮着一起想想法子,却不料她只是眉头微皱,反过来安慰他说:“陈大人尽管放心,步公子不会有事的。”

    “令尊派人去救了?”陈阙安脱口而出,竟忘了掩饰自己已经知道对方身份的事实。

    宋蔓秋并不介意他知道自己身份。

    事实上,她心里也着急,七闽道太乱,步公子人生地不熟,想要脱出险境,谈何容易……这样劝慰陈老县令,她兴许也是在安慰自己。

    “陈大人,”宋蔓秋没有回答陈县令的疑问,转而问道:“步公子送你离开昌泰县时,还说了些什么?”

    她是怕步公子有些重要的事情交代过陈县令,却被他忙中出错,给疏漏了。

    陈老县令沉吟片刻道:“步师侄说让我带上林通一案的案卷,交到都指挥使宋大人手中,又说如何运用这封案卷,全凭宋大人的意思……除此之外,便没有了。”

    这些话宋蔓秋早就听过,私底下也反复琢磨过其中的含义,只是这回突然又想起什么,正色道:“步公子临行之时,神色如何?可是万般皆在掌握的样子?”

    陈阙安心说,这宋姑娘与步师侄果然熟稔至极,连他的神情都能猜到,摇头叹道:“诚如姑娘所料,我那师侄果真临危不乱,面上一点都瞧不出来。我同他说,区区一个林通,绝计扳不倒张承韬,他也听不进去。少年人胆色了得,可惜还是鲁莽了。”

    原来他知道其中利害的……宋蔓秋最担心的,便是步公子高估了爹爹的能力,此时听闻陈县令曾点破其中关窍,心中大定,面色一振,仿佛突然有了底气,莞尔笑道:“陈大人,步公子不是莽撞之辈,他既然知道单凭林通一案扳不倒张承韬,还能如此笃定,便是心中已有定策了。”

    陈阙安一时无语,半晌才凄苦道:“宋姑娘,张贤业麾下铁骑数千,高人异士无数,尽在昌泰县内,不可小觑啊……”

    他正要再劝,却听不远处有个姑娘的声音。

    “不可小觑的,明明是你那师侄。”说话的正是随后跟来的孔灵。

    小丫头一边说着,一边还朝宋蔓秋挤眉弄眼,神情活泼,几乎不像儒门中人。

    陈阙安见过这位孔姑娘,知道她与宋蔓秋都出自曲阜书院,只是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一脸疑惑道:“孔姑娘此话怎讲?”

    “陈大人久居七闽,大概还不知道,江南吴越,近来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叫做七司不出,拜月横行。”孔灵笑道。

    陈阙安确实没听说过,他不知道这话具体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它跟步师侄有什么关系。

    孔灵见他这副神情,笑吟吟解释道:“所谓七司,便是你那师侄麾下的人马。”

    “这……”陈阙安不明就里。他只是从文坛诗社中,得知步师侄的盛名,却从来不知道这位师侄除了吟诗作对之外,还做过些什么。

    “灵妹休要胡言乱语。”宋蔓秋瞪了一眼孔灵,接着婉言解释道:“八月里江南各府都有孩童被掳,官府一筹莫展,正是七司出手,于魔窟中救出了孩童,惩治了贼人。越州七司不出,拜月贼人横行的说法,便是源自于此,只是多少有些言过其实。”

    “姐姐以前说起步公子,可没这般谦虚的。”孔灵掩嘴笑道。

    宋蔓秋被她挤兑得俏脸通红,拿下长弓便朝孔灵追去。

    孔灵一边逃,一边咯咯直笑道:“陈大人还不知道吧,宋国公曾说,步公子是孔明再世,鬼谷子复生呢!姐姐平日里挂在嘴边的,今日怎么不许我说了……”

    陈阙安听得一头雾水,怎么也难把步师侄与那神机妙算的诸葛孔明联系起来,可是那宋国公何等人物,想来没有把握,不会下此定论吧?

    姑娘家嬉笑打闹,他一个糟老头子实在不好意思留下来追问,只能悻悻然走了。

    他将信将疑,连着数日不再去军营等候,转而向人打听步师侄的过往。点滴零散消息,渐渐拼凑完整,虽然正如孔姑娘所言,步师侄与他的七司,在江南两道颇有盛名,可是单凭这些,并不能证明他来了七闽道,同样能如鱼得水。

    一连小半个月过去,始终没有步安的消息。

    直到有一天,有人在泉州城的茶楼里,听说了“小书生大摆空城计,昌泰县戏耍张将军”的故事。

第224章 丢魂落魄如行尸

    那天站在昌泰县城墙上,临走之前大声喝骂张贤业,步安自然是为了让城中百姓听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自古以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即便张承韬与张贤业父子是这七闽道上的土皇帝,也阻止不了谣言的传播。

    在他离开昌泰县后的半个多月里,那一日的情形,被百姓有意无意地美化成了当世“空城计”,且通过行商之口,传到了漳州,又从漳州流传到泉州。

    谣言总是越传越离奇,茶楼说书人口中的小书生,年纪轻轻却自号铁齿铜牙,又称一剑西来,独立城头,气定神闲;而城下的张将军急于要救那恶贼林通,又生怕城中埋伏,进退失据,颜面扫尽。

    张承韬久居七闽,官声本就不怎么好,百姓们编排他们父子,也早有先例,然而天高皇帝远,些许民间传言根本无伤大雅。陈阙安听说了此番传言,心中反而更加焦急,只道如此一来,步师侄与这张家父子是彻底结下了梁子——这个死结,宋尹廷便是有心去解,恐怕也解不开了。

    存着如此念头的,并非只有陈阙安一人。

    宋尹廷迟迟不肯见他,也是因为想不明白。

    听世子与陈县令的意思,似乎只需将那卷宗送到,宋尹廷便该知道下一步如何应对,可他偏偏一头雾水——要不是父亲与女儿将步安说得算无遗策,他几乎觉得这小书生来了七闽道之后的种种举动,全是不自量力,异想天开。

    “可他难道存着别的深意?是自己不曾看破?”

    宋尹廷似乎落入了一个两难境地:要么是那书生太天真,要么是他宋尹廷太蠢,两者必居其一……相形之下,宋大人情愿相信自己。

    兴许是那份“特殊的礼物”惹恼了这小子,他睚眦必报,转手送了一个烫手山芋回来……宋尹廷只能如此猜测。

    总而言之,步安与他的七司,像一条外来的鲶鱼,游进了七闽道这个大水塘。上上下下各方势力,对他或是怒气冲冲,或是捉摸不透,或是鄙夷轻视。

    而他却在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之后,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

    有人猜测,他已穷途末路,想必饿死在了山里;

    有人觉着,张贤业必定已经杀人灭口,只不过心照不宣;

    也有极少数人,譬如宋蔓秋,笃信他安然无恙,且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候,重新回到众人面前。

    然而,步安并不关心这些。翻越最后一座山头,正式踏入剑州地界的那一刻,他早已心无旁骛,懒得去管身后这个乱摊子。

    事实上,没有人能想到,这支来自越州的不起眼的队伍,竟敢以如此悍然无惧的姿态,只身挺进剑州,去面对拜月神教这个庞然大物。

    置之死地而后生。

    带着两百多人,去干一件十死无生的蠢事,天姥步安,七司步爷,终于从这一刻开始,向天下人展现出他狠绝的一面。

    ……

    ……

    隆兴二年十一月二十五,走出群山的第一日,七司路过了不少村寨。

    每一个村子,都显得阴森可怖,乍一看,都像是柳店镇那样的死地。然而,张瞎子与他帐下的风水玄修,却告诉步安,这些行尸走肉般的乡民全是大活人。

    用张瞎子的话说,这些乡民丢魂落魄,想来是被拜月贼人用祭祀古法抽取灵智,进献了旧神。

    “和尚也缺魂少魄的,倒没这么不堪嘛。”邓小闲这会儿还有闲情开玩笑,只是没人理睬他。

    “可为何一路上,只见乡民,不见拜月贼人呢?”洛轻亭说出了众人的疑惑。

    张瞎子摇头不语。

    步安见大伙儿也商量不出什么,下令继续赶路。

    七司连日来跋山涉水,正急于找个地方补给,然而走了十几里地,沿途的乡民们大多目光呆滞,连句囫囵话都讲不明白,村寨更是穷得不成样子,别说花银子买,即便是明抢,也抢不来多少粮食。

    步安当机立断,不做丝毫停留,直往西北方向去,终于在傍晚时分,来到了一座县城——正是他记忆里,插在宋尹廷帐中地图上的一面小旗,剑州府,宁阳县。

    宁阳县城远远看着,并没有什么异样,既无战火肆虐的痕迹,也没有邪祟游走的踪影。

    张瞎子提议,先由他领黑营进城,一探虚实。

    步安沉思片刻,便否决了——以他看过的少数丧尸片来说,分头行动通常都是悲剧的起因。

    虽然这里同丧尸片的情况并不一样,可是有一点是相同的:相比潜在的威胁,心理的压力和对未知的恐惧,才是压垮人心的关键。

    于是,在他的命令下,七司众人严阵以待,如临大敌般,从城门口鱼贯而入。没有瞧见守城的官兵,偶尔遇见一两个低头行走的百姓,神色木然,与他们一路上看见的乡民一样。

    即使没有遇上任何看得见的危险,七司上下的紧张情绪,比起在昌泰县面对官兵时,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自从来到七闽,大伙儿都听说过拜月邪教的怪异之处:那些出征剿匪的官兵,也都没有遇上一兵一卒,却在不知不觉间,自己也变成了行尸走肉。

    眼下亲眼看见那些丢魂落魄,目光茫然,甚至流着口水都不自知的百姓,任谁都会心生惧意。

    步安想着,克服恐惧最好的办法,大概就是尽量每个人都有事情做,只要不空下来,就不会胡思乱想。

    于是,他做了一件平常绝不会做,此时却无伤大雅的决定。

    不多久,布成蛇形长阵的七司队伍,竟然荒腔走板地唱起了歌来,唱的正是昨日出山之前,刚刚由晴山唱过的那首曲子。

    “晴空响雷敲金鼓,漫天游灵作和音……剑气百丈吞虎豹,江山万里入阵图……莫使吴钩黯宝鞘,且展旌旗觅封侯……”

    没错,步安的决定便是全体唱军歌。

    这时斜阳照在宁阳县城的大街上,四下百姓们如孤魂野鬼一般游荡着,街道正中,七司队伍唱着军歌一路走来……这景象荒诞至极,却是整座县城里,最有生机的画面了。

    夜色即将降临,谁也不知道,今夜会发生什么。

第225章 本县夜里岂止鬼

    进了县城不久,步安便发现,此地并非全无秩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虽然街上行人大多漫无目的,可有些店家居然仍在营业,酒肆茶楼中食客寥寥,却也不是空无一人。

    既然有秩序,就一定会有神志清醒的人。如此一来,叫人心中安定了不少。

    队伍经过一间茶楼时,步安遣人去问,城中何处可以落脚吃住。不一会儿,李达竟把茶楼掌柜带了出来。

    这掌柜五十来岁,矮胖身形,满脸带笑,一口官话混着浓重的闽地乡音。李达山东人氏,自然听不懂,步安却能听明白个**成——“胡建”口音在他听来甚至挺亲切的。

    一问之下,原来这茶楼的东家,就在街尾经营客栈,如今生意难做,空房有的是,只要给足了银子,要酒要肉也不难(价钱自然不便宜)。

    步安告诉他,价钱都好说,只让他前头带路。掌柜的于是吩咐店中小二关门打烊,自己带着七司一行,往街尾去。

    步安心中讶异,为何这掌柜的看到自己一行人,毫无戒心,仿佛司空见惯。他正要问,那掌柜便已开口道:“你们官兵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这回估计还是呆不久吧?”

    原来是把自己这伙人当成官兵了——似乎也不算错。

    “这趟要待得久一些了。”步安随口应付,接着与他攀谈起来。

    这掌柜的姓林,宁阳县人氏,对于本县情况很是熟悉,然而步安一旦问起拜月邪教,他便讳莫如深,似乎谈论这个,颇有禁忌。

    “天快黑了。”林掌柜脚下走得飞快,近乎于小跑,一边跑还一边看天,忧心忡忡道:“一会儿邪月出来,路上不太平,咱们走快些吧。”

    步安心中愈发疑惑,却也不急着追问。反正夜里究竟会发生什么,一会儿就能知道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沿着街道奔跑,不多久便来到一间颇气派的客栈前,又由林掌柜领着进去,交代了来历,草草登记,一股脑儿进了后院。

    两百多号人,把个客栈挤得满满当当,却并不混乱,各自由统领们带着分配屋舍。林掌柜似乎第一次见到如此秩序井然的队伍,不由得啧啧称奇。

    步安留在堂前,一下子拍出两锭银元宝,吩咐客栈里准备肉食饭菜,酒就免了。

    客栈掌柜是个四十多岁的富态中年,带着两个年轻仆役忙前忙后,见了银子,眼中正发光,紧接着又为难道:“军爷有所不知,本县一到夜里,进出都不方便。今夜万请军爷委屈一二,等明日天一亮,就让厨子出去买肉买菜。”

    步安闻言也不勉强,只让他赶紧吩咐厨房准备吃食,先喂饱了弟兄们再说。

    这时,茶楼的林掌柜站在门口往外张望,踌躇片刻后,合上了客栈大门,栓上厚重的门栓,嘴里嘟囔:“走不了了,就在这儿将就一宿吧。”

    步安思忖前后经过,对这宁阳县城,夜里究竟会怎样,愈发地好奇。

    “林掌柜……”他随手将一锭白银塞了过去,轻声道:“莫非,夜里有鬼?”

    “鬼”字出口,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素素脸色大变,一只小手捂住了整张脸,只剩两只眼珠露在外面。

    那林姓掌柜不动声色地接过银子,心中有些犯嘀咕:从来只有孝敬军爷银子的,今日怎么反过来了。不过,既然有银子拿,他当然不会拒绝,匆匆接过,顺手塞进了宽大的衣袖,脸上堆笑道:“岂止是有鬼。”

    说时迟那时快,他话音未落,素素便一个闪身躲进了桌底。

    林掌柜见状赞道:“军爷,你这童子身手好生了得,便是薛姑娘,也不过如此了。”

    步安也不知道他是真心夸赞,还是说反话,总之素素怕鬼,他已经见惯不怪了,当下只是笑笑:“莫非有什么怪事,比闹鬼更骇人?”

    林掌柜摇头道:“小老儿也说不清楚。横竖天色不早,军爷再等一会儿,便能听见了。”

    步安见银子也撬不开他的嘴,大概明白,这夜里的怪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转而问道:“林掌柜说的薛姑娘,也是贵县人物么?”

    “原本每回有官兵过来,薛姑娘都要亲自登门的。兴许是几次三番寒了心了,今日竟不见她现身。”林掌柜摇头道。

    步安微微蹙眉,心说这老掌柜怎么说话没头没脑的,突然间想到,兴许他也与那些行尸走肉一样丢了魂,只不过病症没有那么明显罢了。

    再回想,他说自己说不清楚,兴许不是懒得说,而是真的口笨说不清楚……

    一念及此,步安便觉得心中发毛。

    莫非这满城百姓,都只剩残魂,区别只是程度不同?

    这么想着,他再去看林掌柜与客栈掌柜的神情、动作,果然发现,他们比起常人还是要迟钝不少。究竟是什么东西,令他们变成如今这模样的呢?

    步安按捺着心中的疑惑,决定不把这个结果说出来,免得吓到大伙儿。

    他自己动手,倒了一杯清茶,坐在椅子上一口一口抿着,仔细聆听着客栈外的动静。

    甘清茶水淌过喉管,连日翻山越岭积累下的疲惫,正一丝一丝的缓缓消解。

    而疲累散去的同时,另一种类似惰性或者倦怠的心情,正一点一滴的朝他袭来。

    步安知道,这是精神长久保持亢奋的后遗症,以他神力修行的底子,都有这种感觉,七司弟兄们,恐怕更甚。然而此时此地看似安静太平,实际环伺四周的危险,比之山中可要深重得多。

    不知过了多久,他闻到了后院里传来的饭香,正要起身时,又听见客栈外响起隐约的人声。

    那声音像是呼喊,又像是歌唱,既空灵悠远,又令人彻骨生寒……步安突然想起,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类似的声音,教堂里的灵歌?祭奠亡者的经文?

    他转眼去看林掌柜,只见他蹲坐在地,双臂抱紧身子,颤颤巍巍,像在努力克制着什么。眼泪鼻涕,沿着脸颊流淌下来,像极了毒瘾发作的瘾君子。

    步安踢了踢桌脚,低头朝桌子底下的素素道:“别躲在这儿了,去找瞎子他们吧。”素素闻言,一溜烟就从桌子底下蹿了出来,往后院去了。

    空荡荡的客栈前厅,只剩下步安与蹲坐在地的林掌柜。

    步安起身走到门前,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接着一伸手托开门栓,推门走了出去。与此同时,魑魅所化的黑影,在他身后闭拢了大门,拴上门栓,再从门缝里跟了出去。

    街上血色浓重,白日里四处游荡的行人,此刻一个个呆立原地,双手朝着邪月张开,口中念念有词。

    更远处,隐约有啼哭和哀嚎的声音。步安闪身遁入夜色,与魑魅一前一后,往这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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