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三五章 衣食住行
春意正浓,碧空如洗。
阴阳谷中清新而不幽静,万物尽显勃勃生机,耳畔常伴阵阵蝉鸣。
自两日前障目砂蛊虫群度过休眠期后首次发难,冷魅确认自己所配制的青莲胶体行之有效后,姜逸尘的疗伤进程便步入正轨。
相比起眼部治疗的初见成效,姜逸尘整体伤势恢复情况则显而易见。
苏醒两日后,躯干四肢各处的淤青便已消退。
三日后,左手即恢复如常。
四日后,右手终找回知觉。
五日后,便能坐身而起。
到了第六日,已可下地缓步行走。
对于饱受剧毒噬身,又从万仞悬崖跌落之人,这恢复速度不可谓不神速。
这当中不乏谷中宜人气候对伤者颇有益处,也不乏谷中药草药效显著助力极大,更不乏佳人在畔悉心照料让康复水到渠成,然则最为重要的原因不在于前三者,而在于伤者自身恢复如初的强烈意志。
至于姜逸尘为何会有这般强烈的意志,虽说与阴阳谷外未尽之事及不想就此窝囊地度此余生不无关系,但在不知可否出谷的情况下,他的注意点显然不在外边,而在于一些贴切目前状况的原因。
几日来,二人长时间独处一室,自然免不了有些对话。
姜逸尘或对冷魅表达感谢,或拿冷魅这一年半载间不在江湖时所发生之事来闲谈。
而冷魅的话题则多在于如何让姜逸尘配合治疗障目砂之毒,或是她这一年半载来在谷中生活的一些琐碎事宜。
从冷魅话语中,姜逸尘不难得知在阴阳谷中生活的几个重点。
他们不必为吃喝而愁。
阴阳谷中气候不仅宜人,也宜物。
这儿药草会如此之多,自然也少不了花草,少不了果蔬,更少不了各式各样的飞禽走兽。
药草生得,花草生得,果蔬生得,飞禽走兽也生得,只因这儿水源充沛且溪水甘甜。
为了方便日常饮食所用,冷魅在更屋前开了亩地,撒了稻,种了菜,扎了篱笆,养了鸡鸭。
他们也不愁住。
他们有屋子住。
屋子是冷魅花费十数天搭成,又在后续时日中不时修补、不断完善的草、木、竹、石混搭小屋。
屋子本只有一丈见方,屋中一应物事有床有桌有椅,还有一小方以粗细不一石块垒起的炉灶,全凭冷魅一手打造。
这一应物事中尽皆由草、木、竹、石做成,无一铁具,故而锅碗瓢盆等零碎细用不出多时便不堪其用,只得一换再换。
而今屋中添了一人,冷魅便花费不少气力将屋子拓宽些许,也为自己添了张新床。
他们唯一需愁的便是穿。
冷魅很有本事。
冷魅的本事不单单在于刺杀,也在于生存。
是以她能采药、制药、熬药以自医,也能医人。
她能捕猎、种植、生火煮食以果腹,也能果他人腹。
她能砍材、劈竹、磨石以容身,也能容他人身。
然,人力终究有穷时。
冷魅是人,终非无所不能。
她不会铸铁,无法打造日常生活所用的铁具,只能靠那对寒宫折桂来做些削铁如泥的粗活,或用寒宫折桂削竹刻木来仿造一些木制竹制工具做替代。
她不会纺织,或者说她不会制造纺织工具,也不会制造纺织材料。
她更不会扒野兽之皮为衣。
所以谷中最稀缺的,莫过于布匹、粗麻等身着之物。
初时用来给姜逸尘缠绑敷药的纱布是二人平日随身所带,尽管勤于清洗,可频繁地反复地使用后,那些纱布便渐渐散成了条条丝带,到后来只能以大小适宜的叶片取代纱布该有的作用。
冷魅跌落谷中时已是深秋时节,彼时衣着较多些,来到谷中后不久便被冷魅拆解为两套替换衣裳。
而姜逸尘虽是在乍暖还寒时来到,可身着衣物实在不多,更在坠桥后破损严重,即便缝缝补补也只能凑成一套。
这也便意味着,有些时候,在姜逸尘身上穿的衣裳实在被汗水浸湿太甚不得不替换时,冷魅只能将自己的贴身衣物给他换穿。
姜逸尘不愿去想自己在昏迷时,冷魅是如何服侍自己的,他脸皮虽不厚,可在昏迷时发生之事便可理所当然地当作全然不知,可在自己意识清醒时,让一个女子将贴身衣物为自己换上,他又怎能装作浑不在意?
纵然前日冷魅是趁他因疲惫昏睡过去后,为自己换上的衣物,但醒来后明显发现本是黏糊熏臭的身子清爽干净,本该合身的衣裳却有些紧缚,他哪能不知哪位面色冷然的刚强女子又在她昏睡间为他做了多少事?
唯一令他稍感庆幸的是谷中温度适宜,寻常时候他不至于像前日那般冒那么多汗,教人尴尬而羞涩之事不需每天都来一遍。
不过,到底两人间到底只有三件衣服,随着时日渐久,衣裳不料总免不了磨损,如若真无出谷之日,想来终有一日他们不得不以树叶草绳编衣而着,到那时,会否再发生一些让他尴尬而羞涩的事?
若非自己到来,冷魅悠闲恬静的日常生活不会被打破。
若非自己到来,冷魅前几日也不需把唯一的竹榻让给自己,她则就地而寝。
若非自己到来,冷魅何至于把衣服都让出来,和某人替换着穿,还专门为某人洗衣做饭喂食,甚至是帮某人搓澡、出恭……
因为这般,因为那般,姜逸尘总认为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不速之客。
他若无知无觉倒也罢了,可他偏偏对所发生的一切一清二楚,又偏偏看不见这些发生得一清二楚之事。
胸中有股羞恼意,皮下含着窝囊劲,可对着冷魅他不敢也不能将这些隐匿的情绪表现出来,即便冷魅心中通明。
所以,他只能将这意和劲发泄在身体恢复上。
只要他的身体完璧如初,一些问题总能迎刃而解。
譬如他现在,左手已能为自己洗身,尽管有死角无法触及。
双脚已能走动,便能借着竹杖走到恰当之地出恭,还能自行收拾残局。
已能解决一些力所能及之事,不必冷魅昼夜不离地“侍奉”在旁。
相比起姜逸尘的各种不适,冷魅倒要自然而适应的多。
尽管她确实曾因接受关乎杀手的训练,因行杀手之事,有意或间接地伺候过他人,可她着实从未这般不抱其他目的,没有任何念想,只为让那人复好而专心致志地服侍那人的吃喝拉撒睡。
她很清楚自己变了,不再是从前的自己。
或许自她从阴阳桥上跃身而下的那一刻起,她便已经开始改变了自己,而姜逸尘的到来,只是在说明一件极为简单而浅显的道理,这世间终非只有一人,任何人都妄想一人独活,因为本便是有人的相互活动,才有人世的说法。
又或许现在的她,才是她本该有的样子。
杀手本便善于察言观色,历经千百次训练和实践后这已近乎成为一种本能。
冷魅本便是比姜逸尘更为出色的杀手,她当然有此本能,是以姜逸尘那种复杂的内心变化和情绪压抑她不难感受到。
但看破不说破,姜逸尘如此这般也是坚韧不拔积极向上的一种表象,这是一种值得尊重的表象。
所以当姜逸尘开始能逐步能自理生活一些物事时,冷魅便逐渐过回了原有的惬意生活,每天带着阿白去门这溜溜那晃晃,顺路采采药,顺便多煮些饭,顺手上个药……
第四三六章 夏雨来袭
吃饭、睡觉、遛弯儿。
这是小野猪阿白在阴阳谷中过的小日子,简单而幸福。
而除却疗伤之外,这大半月间,姜逸尘成日也不过是吃饭、睡觉、遛弯儿。
只是他这“遛弯儿”的范围要比阿白小很多,局限在屋外小院的栅栏之内。
内容则要比阿白更丰富些,除了积极的康复锻炼外,还有嘴皮上的活动。
姜逸尘看不到阿白眼中所见的色彩斑斓的世界,他的眼前依然漆黑一片,但在他内心深处却非漆黑一片,而是有一道微光正引领着他前行,他相信终有一天,他能在那道微光的带领下复见光明,再见那色彩斑斓的世界。
姜逸尘的日子过得虽也简单,却也幸福。
然而,简单幸福的日子总不会持续太久。
就像娘要嫁人,天要下雨,时值春日,春雨也总会来临。
事实上,阴阳谷外的春雨自三月三日前夜始,便断断续续未曾停歇过。
百花屿上的春雨一日大过一日,似在冲刷着不日前增添的污浊,似在掩盖着那些久久萦绕令人不寒而栗的凄楚悲鸣。
百花屿上的滂沱春雨漫延到了整个平海郡,漫延到了大半江北江南之地,却偏偏无法漫及阴阳桥下的阴阳谷,是以大半月来姜逸尘在谷中都没听到过一场雨。
而今日清晨,百花屿上空的绵绵细雨如柳絮般飘着。
飘到了整个平海郡上空,将整个平海郡笼罩在氤氤氲氲中。
从江北飘向江南,不知是否也飘到了江宁郡的上空。
可当飘到阴阳谷上空时,万千柳絮似被注入了磅礴的生命,凝为一道道有如实质的利箭自空中满弦射下!
天边并无乌云密布,可偏偏雨势如柱!
穹顶并无奔雷滚滚,可偏偏雨声如雷!
这是姜逸尘来到阴阳谷中后下的第一场雨,合着谷中的夏景,这便是一场夏雨。
若说这雨是迟到的接风洗尘,未免过于暴戾。
暴戾得池中百朵莲花都不得不捶胸低头,好似蔫了般失了生命。
暴戾得屋外鸡鸭即便躲进了带檐的新窝中也不得安宁,只是任凭它们嗓门再大也盖不过雨声,遂在挣扎良久后便安静得像一群鹌鹑。
阿白显然受不得这雨的暴戾气息,躲进了木屋中,在主人好一番安抚,腹中得到饱足后,方才伴着雨声香沉睡去。
若说这雨不是迟到的接风洗尘,那么,会否是场警示呢?
屋外大雨,屋内之人便都未出门。
屋内二人昨夜各自一觉好眠,一大清早被雨声吵醒后自然也困意全无。
冷魅为姜逸尘换掉了昨夜敷眼上的药,再为姜逸尘的右手肘涂了遍药后,便无事可做。
冷魅未外出,本不宽敞的屋中更显局促,姜逸尘的康复锻炼便不好施展开,简单在屋中走了几个来回,活动了下浑身筋骨后便也坐回榻中。
雨声隆隆,一如两人至今仍羞于启齿避而不谈的某个雨夜。
丈方空间中,气氛旖旎,在陷入两相尴尬的境地前,姜逸尘还是拿出了这大半月来惯常用的手段,讲述起谷外的江湖之事来。
自坠桥至今,关乎百花大会当日所发生之事姜逸尘或多或少都曾与冷魅提及,却并未细说,趁着这场夏雨给的充裕时间,姜逸尘便也将之一五一十道与冷魅听。
初时姜逸尘倒只是为了消磨时光,可随着他从百花大会前夜救下埠济岛一行人说到当日大会始紫衣侯挑衅听雨阁,说到鬼魅妖姬和封辰三言两语定武林盟主选拔规则,再说到九州四海十六个帮派间的比斗较量,以及凭空杀出个四海红尘客栈的插曲,姜逸尘不由回想起彼时的一幕幕画面,他按下心中不断生出的疑问不表,尽可能详尽地表述着接下来的所见所闻,希望冷魅能从旁观者角度窥探到他这当局者未能察觉到的问题所在。
冷魅听得很仔细,自也发现了姜逸尘未言明的用意。
过惯了谷中的清平喜乐,又怎会去惦念谷外的光怪陆离?
冷魅本有些暗恼姜逸尘自作聪明,想着姜逸尘也看不见,便发着自己的呆,任由姜逸尘兀自说着。
奈何屋外雨声虽大,却毫无节奏变换,只是一味唰唰唰地下着,相对而言,屋中除了小野猪那时有时无的鼾声外便格外显静。
纵然姜逸尘谈吐声响不大,可字字都清晰入耳,冷魅再如何装聋都无济于事。
听得久了,便也听进了心坎里,听得越多,那抹秀眉便也缓缓蹙得越紧。
她的目光不再游移涣散,不再不知何处安放,而是落在了门外如帘如瀑的大雨上,她似乎从中品出了一丝警告意味,这清贫喜乐的日子可能随着这个男人的到来,或说随着谷外局势的大变,也将断了,她得为此做出些改变。
冷魅静静地听着姜逸尘讲述完两盟巨头殊死相搏后出现的诡异变故,讲述完他选择跳桥而下之时的场间情况后已过去一个多时辰。
这一个多时辰里,夏雨始终倾盆。
好在屋子是高脚屋,屋外雨水顺势而流,全然不需担心积水过甚倒流入内。
这一个多时辰中,冷魅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复又沉默了许久,以致于姜逸尘惊恐地以为自己所述太过无聊乏味把人家都念叨睡着了,轻声叹气呢喃着罪过,才听到那淡漠的声音响起。
“你觉着哪儿最不对劲?”
冷魅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在她眼见魔宫宫主自身难保,江湖暂无自己存身之所时,便义无反顾地跃桥而下;当她打定主意救起溪间那具“死尸”,便快刀斩乱麻尽自己所能去救;当她隐隐发觉不久的将来后再不能在谷中安逸闲适地待着,便决定揪出眼下必须着手处理的问题,然则,她毕竟没有亲身经历百花大会当日之事,全凭姜逸尘口述也无法做出准确评断,只能寄望于姜逸尘观察到的疑点来作为突破口,遂有此问。
听到此言,姜逸尘没急着答话,而是仔细盘点起心中的各种疑问来。
他觉着紫衣侯不对劲,但那日在哭娘子言语的引导下,他已推断出其中一二。
只是紫夜轩与沙海坞一战及紫衣侯最后也现身在阴阳桥边,着实教姜逸尘再不敢将之简单地与“莽夫”二字联系在一起,更不难想见紫衣侯身上藏着的秘密或许不少于他。
他觉着清明大师对听雨阁的袒护不对劲,毕竟清明大师可是嵩山少林寺的方丈,莆田少林寺也以嵩山为尊,那么清明大师便代表着整个少林,虽说洛飘零窃印一事多半为谣传,但一个名门正派之主如此袒护着外人,除却大慈大悲的佛心和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自我牺牲精神外,难道没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
他觉着红尘客栈不对劲,红尘客栈中的每个人来历都不简单,他们在争夺武林盟主过程中的比斗表现绝无法叫在座任何一人感到心安,更会去猜测这股强劲的势力究竟隶属何方?而最后,封辰的死难道真的与宁逍遥毫无干系吗?
封辰的死自然也不对劲,鬼魅妖姬与封辰二人皆是全力施为,鬼魅妖姬虽落得重伤倒地的结果,可她未尝不能以重伤为掩饰在与封辰的对战中做些手脚,令在此之前因耗费大量心力而麻痹大意的封辰终暴毙而亡。
而在封辰死后,啸月盟一干人等的表现也并非全是从心而为,啸月盟内部也不见得是铁桶一块。
不对劲之处太多,便是百花大会前夜那些伏击鸡蛋等人的诡异刺客,幽冥教这些邪门魔教真正的行动指令和行动意图,还有大乱之末突兀现身的朝廷来兵等等处处都透着不对劲。
这些不对劲无法归而为一,却不难从中挑出与其他不对劲有着似有似无盘根错节联系的那个一。
姜逸尘确定道:“封辰的死。”
第四三七章 居安思危
“如果要你去刺杀封辰,你会怎么做?”
这回冷魅没让姜逸尘等待太久便有了回应。
“无法力敌,只能智取。”
姜逸尘接着道:“入其眼,博其心,近其身,或投毒下药,或出暗箭阴刀。”
冷魅道:“如若是在当日那般众目睽睽下动手,你又会怎么做?”
姜逸尘托腮思忖片刻后说到:“我只能是我?”
冷魅道:“你只能是你。”
姜逸尘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道:“我没有任何出手机会。”
冷魅道:“为何?”
姜逸尘道:“我不是啸月盟之人,得不到封辰信任,无法侍奉在旁,便不存在于他日常行为中做手脚的可能;我不够资格成为封辰的对手,便没资格站在他对面,更没有可能趁着交手之际动用什么阴毒手段;我更不是声名显赫的武林大德,无法冠冕堂皇地走至其跟前,在谈笑间不动声色地去了结其性命。即便封辰已死,那些人拼上了性命都难毁尸灭迹,更何况是他还活着的时候。”
冷魅道:“看来你已心中有数。”
姜逸尘又摇了摇头,道:“只有大数。”
“那日先后与封辰交过手的共有三人,分别是花太香、宁逍遥、鬼魅妖姬,前者点到为止,而后二者都曾重创封辰。”
“场下与封辰有过肢体接触的,其妻罂粟一直相伴左右首当其冲,紧接着便是最后搀扶其下场的莫殇和若愚。”
“但这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状况,封辰毕竟是一帮之主,一日下来,想必还与不少人有过攀谈接触,这部分是极大的盲区。”
冷魅道:“封辰致死之因必在其间。”
冷魅这句话说得很巧妙,话中主语是“致死之因”,而非“凶手”二字,姜逸尘自也能听出冷魅言外之意,封辰到底是一帮之主,亦可谓九州结义盟的一把手,其实力和城府都毋庸置疑,要想在其眼皮底下做手脚使暗招而始终不被其发觉,绝非一个“难”字可以概括。
姜逸尘肯定了冷魅的说法,道:“嗯,凶手应不止一个,或者说有不少人在无意间成了推波助澜的帮凶。”
冷魅道:“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你所掌握的细节实在不足矣做出准确推论,便妄想揪出幕后元凶了。”
姜逸尘还在脑海中琢磨着他所觉得可疑之人的言谈举止间有何古怪之处,想着从中抽丝剥茧寻到个中联系,闻言不由一滞,自嘲自己确实没有在封辰身上投入足够多的注意力,以致于现下当真是管中窥豹难有所获,也暗暗腹诽冷魅说话真是直截了当,毫不给面子。
“不过,从大层面上看,倒不难瞧出局势走向。”
冷魅忽又出言,姜逸尘只愣了一会儿便道:“请指教。”
“召开百花大会本为何事?”
“九州四海一决高下,正道联盟合而为一,停止内耗。”
“如何合而为一?”
“共举出一位武林盟主。”
“那么该如何阻止正道联盟合而为一?”
“在百花大会前多生事端,令两盟疲于应对,最好能加深双方仇怨,提前兵刃相向,或是千方百计搅黄百花大会,又或者……”
“又或者在众目睽睽之下除去这个武林盟主。”
姜逸尘品出冷魅话语间的意味,不禁倒吸口凉气,听得冷魅继续道:“十数年来九州四海两盟间的摩擦日渐激烈,近几年间更是到了水火难容的地步,在出了魔宫这档子事后,各帮难免心生兔死狐悲之感,搁置争端、共谋发展乃大势所趋。”
“不论是在百花大会前或是在百花大会时从中作梗,即便能让两盟闹得面红耳赤,也无法让他们兵戎相见,最终只会促使双方尽快摒弃前嫌,同仇敌忾。”
姜逸尘听到冷魅主动提到魔宫,心中微微一动,想问些什么却不知从何问起,便顺着冷魅之言深入思考,旋即恍然大悟道:“最为恰当的时机莫过于武林盟主诞生之时。武林盟主因何而死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其死亡必将引发各种猜疑,这些猜疑或毫无依据,或有迹可循,却偏偏教人不敢不当回事,又不敢不信以为真,各个帮派间将信将疑,相互忌惮,人心难齐,如此再无法成盟!”
冷魅道:“不错。武林盟主刚选出便身死,尸骨未寒便生大乱,邪门魔教方退朝廷便至,怎么看都不难看出太多人不希望让整个武林正道形成大一统的局面。”
屋外雨声大作,一如百花大会乱起时的嘈嘈切切,如朝廷兵至时的万箭破空长啸,让人胆战心寒。
姜逸尘心道到底是旁观者清,一语道破关键,这个武林盟主从始至终便不可能出现,纵然出现也无命能活,但他仍有不解之处,遂问到:“可为何是封辰?”
冷魅道:“两盟中的绝顶高手细细算来也不过半百之数,当日也不见得悉数在场,而依那比试规则,能走到最后几轮的帮派更为屈指可数,盟主之位总归只有那寥寥数人能坐上。”
“为何不是鬼魅妖姬?”
姜逸尘问的名字不同,可意思却如出一辙,冷魅这才听出其话中的另一层含义,道:“此问关乎我先前所言,你所掌握的情况有限,眼下实难凭白做出推断,鬼魅妖姬既可能是最大的帮凶,更有可能是最无辜的替罪羊。若有出谷之日,你自可去查查那些你认为可疑之人,答案自在其间。”
姜逸尘无奈笑叹,转了个话题道:“冷姑娘,你真觉得我们有出谷的一天?”
冷魅也叹了口气,道:“原先我以为没有。”
原先,即指姜逸尘到来之前。
姜逸尘听懂了冷魅话语之意,正想向对方道歉,叨扰了对方清平喜乐的生活,却未料到冷魅先开了口:“原本我以为这世间已没人会有心来寻我……即便有,也是很多年,十几年,乃至几十年后的事。”
姜逸尘微微张嘴,想要说点什么,终缓缓闭上,除却心中那抹羞于启齿的淡淡情愫外,他不知该如何接话。
所幸冷魅并没有念着姜逸尘会说点什么,自顾自道:“而你比起我来便要幸运很多,想必会有很多人放不下你。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纵然这是阴阳桥下,他们也总有一天能找到下来的方法。”
姜逸尘想起了老伯,想起了慕容靖,想起了枫,还有易忠仁,沈馨玲,若兰等等,他无法否认自己在那些他所爱着的人的心目中还是占据着一小方空间,尽管希望渺茫,但毫无疑问他们总会想尽办法找到他。
只要他还没死,定有出谷之日。
那,她呢?
即便有,也是很多年,十几年,乃至几十年后的事。
姜逸尘没能理解冷魅这句话的含义,因为照冷魅所言,近段时间里没人会想起她,那么以后如何会有?难不成是后来者的偶遇?
姜逸尘这般想着,却没有问出口,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道:“若真有出谷之日,冷姑娘可愿一同出去?”
冷魅轻轻一笑,道:“看来你没完全明白我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姜逸尘疑惑道:“有何深意?”
冷魅道:“惦记着你的可不全是你亲近之人,也还有像尹厉那般忌恨你之人。”
姜逸尘听言一凛,显然完全没想到这茬,可难道真有对自己恨之入骨的人会不顾万丈深渊之险,不记各种艰难险阻,来这世人都不知有否存在的深山老林里收拾自己?
几张或阴冷恶毒或淡漠无情的面孔在姜逸尘脑海中一一掠过,有紫衣侯,有那日在阴阳桥上的另外几人,有庚堂的梁子猛、戊堂的沙庆,有地煞门几个残余堂主,还有那个名列江湖十四恶人中号称“随性而为”却被自己假死戏耍的易无生,甚至还有那位可能借着尹厉当日所言猜出亲弟弟风流子死于自己之手的诸神殿阴神鬼魅妖姬,他们的目光中或透着炽热贪婪,或透着阴晦狡黠,或透着悲怆震怒。
姜逸尘能肯定这些人只要能腾出手来,定不会轻饶自己,至于还有多少人会为了那绝迹江湖的《天殇折梅手》不惜勇闯深渊险谷则无从判断。
见姜逸尘陷入沉思,冷魅问到:“你可想好如何应对?”
姜逸尘无言,他还未想过。
冷魅笑道:“难不成你指望着以我一己之力护你周全?”
姜逸尘忙道:“不敢。该如何做,冷姑娘直说便是。”
冷魅没想到姜逸尘回答的如此干脆,也不再绕弯子,道:“居安思危。明日起,你得学着不用眼睛对敌,顺带随我到谷中各处做些防范。”
第四三八章 未雨绸缪
历经昨儿大半日夏雨的洗礼,阴阳谷中的夏意反倒褪去不少,虽无风吹拂,可空气并不闷热,走动时若有似无的微风教人觉得好不清爽。
这是姜逸尘来到谷中后第一次走出木屋,而这一走就走出了五里地。
松软黏乎的泥地,细柔微湿的草甸,尖锐扎脚的碎石。
姜逸尘踩着芒鞋,撑着竹杖,亦步亦趋地跟在冷魅和阿白身后,用脚用手用鼻子用耳朵用肌肤感受着春季里阴阳谷的夏。
这五里地他走得不难受,却毫不轻松。
不难受是因为觉得浑身清爽,心旷神怡。
不轻松则是因为看不见。
因为看不见,所以初时他走的很小心,毕竟屋外的土地他从未涉足。
从未涉足意味着未知的黑暗,人对于未知的黑暗,总会本能地恐惧不安或是茫然无措,姜逸尘自也毫不例外。
他知道周围很安全,故而不会恐惧不安,可即便冷魅领路在前,他仍对自己的去向茫然无措。
茫然无措中,他最大的倚仗还是手中竹杖。
只有手中竹杖传来的阻力足够顽强,姜逸尘才会踏实地向前迈步。
可在泥地和草甸间,这种踏实感必然被削减不少,但姜逸尘仍不得不继续向前。
因为冷魅在催促着他前行。
二人昨日就未来之事进行了深入探讨分析,能否有出谷之日,另当别论,但会否有敌人来寻姜逸尘,只能宁信有不信无。
若来的是些小角色,冷魅倒不介意替姜逸尘收拾了。
可若来的是些有份量的角色,冷魅能对付得了一人两人,却对付不了三五成群。
而若不幸地有绝顶高手那等大角色来找姜逸尘麻烦,冷魅直接明言不会为了保护姜逸尘枉送性命,却也担心自己受池鱼之殃难逃一命。
所以那场探讨分析的最终结论便是,姜逸尘必须尽快习惯于在黑暗中战斗,至少能在盲眼的情况下协同冷魅威胁到一个绝顶高手的性命安全。
至于来人过强过多,则不在他们考虑范围内,当真如此时运不济,他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如何习惯于在黑暗中战斗?
这问题等同于如何在瞎了眼后仍保持原战斗力的**成乃至更多。
这问题对于一个没瞎眼的人而言有些庸人自扰,或是残忍苛刻。
可对于已经瞎了眼的人而言却是势在必行为了生存,别无他选。
姜逸尘现在虽看不见,但他曾经不是瞎子,以后也有机会复明,可当下他只能把自己当作瞎子去适应去训练。
因为冷魅所调配出来的治眼胶体药力有限,几番改良后仍不见显著的效果提升,是以照目前康复进度而言,姜逸尘眼中的障目砂蛊虫要完全被祛除干净至少还需大半月时日,此后姜逸尘也仅是能睁开眼感知光线罢了,被蛊虫掠食的眼珠子尚需修复时日,痊愈之前,他虽能看见光影,却定然看不清。
看不清容易造成误判,如此倒不如不用眼睛去看。
不用眼睛看,便用耳朵听,用鼻子嗅,用四肢去体会,用发肤去感受,照冷魅所言,便是充分调动身体各个部位的机能来代替眼睛去看。
过往姜逸尘不认为有哪个瞎子能做到这般境界,因为他所见过的瞎子,不是自怨自艾的乞丐,便是隔绝自我的活死人,直到在百花大会上见识了琴的风采,他才深刻认识到“事在人为”四个字的含义。
念及此,姜逸尘除了微微自嘲造化弄人,当日哭娘子的设想竟一语成谶,便全身心地投入到冷魅为之安排的训练中。
既是习惯,便能够培养。
培养还得从基础抓起。
基础自然是走路。
阴阳谷虽大,但冷魅不认为以姜逸尘这情况,二人能逃得出十里地外,便以木屋为中心,方圆十里为界,带姜逸尘走遍这方圆十里,要姜逸尘将其间的一花一叶一草一木尽可能地了然于心。
于常人而言,要做到如此细致也总需个把年头,遑论姜逸尘压根看不见,也不见得有那般长的时间去适应。
好在二人心态颇佳,会居安思危未雨绸缪,却不至于杞人忧天。
数天下来,姜逸尘的双脚不知蹭破了多少皮,沾染了不知多少泥土碎屑,行路间冷魅总会出其不意地丢颗果子要他接住,或是问他阿白在他身周哪个方位距离远近,尽管每日醒来后他已不记得多少昨日走过的路,尽管他经常被冷魅丢来的果子砸中,尽管他还总是无法准确锁定地阿白位置,尽管这些行为枯燥乏味,看起来意义不大,但习惯总是需要这般慢慢地养成。
而每到十里方圆的界限附近,冷魅便会掏出其用谷中药草和植物汁液调配出来的一些毒液毒汁涂在草木外皮上,挖些坑洞做布设陷阱之用。
后续时日中,她会往坑洞中添足削尖的竹刺,铺上土石做伪装,再以一些药材和上动物粪便驱兽避免误伤。
这些陷阱极其简单,用于捕猎或有所用,可用于针对身怀武艺者却难堪大用,但足矣敲打外来者心防,使之有所忌惮,自缚手脚。
使外来者有所忌惮,令之自缚手脚,便是冷魅布设这些防范的宗旨,她不指望能费尽心思找来到谷中的人会因这些小布置知难而退,但求他们会因跌落陷阱伤到手脚而心有余悸,因沾染涂在草木上的毒液毒汁而疑神疑鬼,如此,待得这些人来到木屋跟前,她和姜逸尘定然胜算大增。
而作为保护对象,也作为当事主角,姜逸尘除却无条件配合着冷魅的治疗和布置外,也琢磨起如何去提高自己的应战能力。
但凡能用来增强对于外部环境感知力的辅助物,冷魅都会为他配上,芒鞋如是,竹杖亦如是,然而,芒鞋倒是能一直穿在脚上,竹杖却不能过于依赖,放手一搏时,他手中只能有剑,所幸隐之剑也担得起竹杖的小作用。
外物辅助作用到底有限,倘若修为再有所进境,无疑更添底气,然而让他颇为烦扰的正是其内功修为不增反减。
《霜雪真气》和《点穴截脉心法》早在西山岛上时他便修炼得炉火纯青,轻易不可撼动,坠谷之后看似伤重,实则未动根本,自也无碍于此两门功法。
受影响最大的,正是在舞剑坪上厮杀时方才艰难突破至第八重的《阴风功》,此次竟因失血过甚跌落到第六重境地。似《阴风功》这等上乘功法,两重境界的功力差本已不言而喻,而从上层跌至中层相隔一道分水岭,凶煞之气锐减的同时也意味着本门功法的杀伤力大打折扣。
在明晰《阴风功》的境界提升无法避开杀人喋血或是仰仗《合欢诀》那等旁门左道后,姜逸尘也明白这部分缺失的功力在第一位敌人到来前已恢复无望,只能寄望于以他法补足。
再练一门功法?
新功法属性若与现有三门内功的属性不同,则必然与其中之一相克,姜逸尘自认还没那能耐攻克诸多江湖豪杰都望而兴叹的大难题。
置换掉一门功法?
以一门中上乘的同属性内功置换掉一门下乘内功,未尝不能让修为精进,而现有条件也正能满足,更为可行。
然,姜逸尘始终尚觉欠缺个契机,而且做此选择也不亚于一场豪赌。
第四三九章 非见不可
时值春分。
江宁郡的天色难得不再阴暝,不再时刻笼罩着雨意。
与菊园遥遥相对的西南边有个小村落,村落房屋成排沿溪而立,连片田地毗邻左右,村口木牌坊上刻有“稻香村”三字。
眼下还不是播种的最好时候,可每一块田地都被翻倒得松软而平整,稻香村村民们已然为新一年的耕种做好了最为充分的准备。
自打五年多前为祸村中的乡绅恶霸被赶走后,村民们都能为自家的富足耕种,喜悦之下干劲更足更为辛勤,只要他们的收成足够多,便能有足够的富余拿去卖,只要稻谷质量够好,甚至能卖到姑苏卖出高价钱,待得这天儿不再阴雨连绵,一年的劳作当就此开始。
久日阴暝终有晴,长年耕种经验告诉人们江南的雨季未过,是以稻香村村民们不急于天一放晴便播种,观察看看后两日情况再做定夺。
不需播种的人们自然不会把自己拘在家中,而是趁这天朗气清之际踏出房门活动筋骨。
稻香村并非交通要道,在稻谷收成前,总是少有外人往来,若非如此,当年那些乡绅恶霸也不至于没啥本事却能横行村中数十载。
在村中那大宅院一代新人换旧人后,往来稻香村的外客人数虽稍有改观,但在总体上还是少了些俗世的喧嚣,更显宁静。
宁静的事物总容易被打破。
却总让人不忍去打破。
村口牌坊下出现了一人一马。
马是普通的马。
人是普通的人。
可村民们依然能一眼看出那是外来之人。
只有外来之人才会在初来乍到时勒马停步,而非信步踏入村中。
出于好奇,村民们都不自觉地往村口望了一眼。
春光内敛不明媚,却无碍于村民们看出这是一个生得颇为俊朗的人物,只是那身衣着打扮趋于普通,整体看来便显得不显山不露水。
距离稍远,故也无人能见着此人眼瞳在此时略呈暗红色,事实上,若非与之极为亲近之人,也少有人发现这点,而在不久前,与之极为亲近之人少了一人,这世上真正懂他之人便也少了一人。
但见此人腰间悬着一把如刀似剑之物,料想其必是江湖中人,既是江湖中人那便与他们无关。
出于尊重,村民们稍作打量便很快收回了目光,做回自己的事。
因为不忍打破村中的宁静,那外来之人牵马入村,没有去和任何一个村民搭讪,而是径自走到了村中唯一那座大宅院前。
宅院为红墙青瓦所修,宅门高大宽敞,两尊石狮伫立左右,与村中清一色木石风格建筑格格不入,俨然是一户凌驾于全村之上的富贵人家。
只是细细看去,不论是红墙青瓦,还是两尊石狮上都积聚了一层五年之厚的灰尘,即便常开闭的宅门亦可见轻尘贴附其上。
五年,也正是这座宅子易主的时长。
五年前的旧人已不复存在。
五年前的旧物蒙尘至今。
那么这五年又是哪方人物居于其中呢?
来人将马匹随意拴在宅院门口一棵树上,抬眼向宅院大门上方望去,那儿挂着块匾额。
匾额很干净,同门口一应物事格格不入,上书有“听雨阁”三字。
五年前,石府中侥幸余生的人们千里迢迢来至江宁郡寻求道义盟的庇护,在江宁地界择了一地休养生息。
五年间,稻香村的这座宅院屡兴土木,拓了又拓,宅院中的人口由区区十几人壮大至六十余人,却从未搅扰过村中一丝清宁。
然而,也就是这么一方清宁的宅院,在这短短三两年间竟扰动了整个江湖的风云。
正因此,常有人如鬼魅般欺近这座宅院意图从中一探究竟。
而今日,也有人堂堂正正而来,想从宅院中求索一些答案。
今日宅院的外边既干净,又清宁。
来人拾阶而上,轻敲开了宅门,郑重地递上了怀中取出的拜帖,道:“啸月盟莫殇,请求一见。”
宅门轻阖。
莫殇静待。
不多时,宅门再开,从中走出一个双鬓斑白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极为客气地朝莫殇施了一礼,道:“莫坛主亲自来访,我阁本该恭迎贵客,奈何自平海归来时连逢大雨,阁主身躯娇弱,不抵风寒,现遵医嘱卧床静养,不便见客,还望莫坛主和贵盟见谅,待阁主病愈,定当登门告罪。”
莫殇闻言眼中掠过一抹讥诮之意,拧眉关切道:“石长老言重,也莫急于请莫某离去。阁主一介女儿身,此间奔波想必受惊受累匪浅,代盟主感同身受,故托莫某取来盟中驱寒养神之良药月狼之泪,于阁主之病不说药到病除,也必有大益,莫某在阁中稍待几日倒也无妨。”
中年男子自然便是当年石府的小石管家,也是而今听雨阁中最年长的大长老,石中火。
莫殇言语中的代盟主,也便是近日才传出暂代啸月盟盟主之位的罂粟。
说话间,莫殇已从怀中再取出一翡翠药瓶,毕恭毕敬地递入石中火手中。
石中火接过药瓶,微微拱手行了个谢礼,面上神色温和,心中却泛起苦水来。
梦朝歌感风寒一事纯属托辞,本不为真,罂粟哪能如此料事如神,谁知这莫殇竟随身揣着啸月盟中的良药,现下不接药也得接,接了药又怎能将人拒之门外?
石中火还未思定接下来如何出言,只听莫殇又道:“莫某此来拜会的是听雨阁,倘若阁主身体有恙不便接见莫某也不打紧,想来洛副阁主同样能解答莫某心中疑问,莫某诚请一见。”
被连将两军后,石中火这想起拜帖中确实未写明此来只为拜会阁主,心道:这些人哪会冲着小梦来,还不是就盯着阿洛你了。唉,平时谨言慎行,今儿怎如此疏忽不察,教人有机可乘,难道自己真是老了么?
石中火口中微涩,再不知如何推据,苦笑着摇了摇头。
莫殇见状,一时未品读出石中火笑中真意,只道对方那些假意推辞均被自己一一化解,却仍不打算让自己进门,当真岂有此理,遂道:“石长老这是何意?莫非连洛副阁主也受了风寒,卧床不起,不宜见客?”
石中火听言一笑,道:“副阁主毫无武功修为,身子骨比女娃儿来得更为单薄,同样受了风寒又有何稀奇?”
莫殇一怔,完全没料到石中火也将计就计,就着自己的话再撒一慌,好不要脸,嘴角不由自主抽了抽,正欲发怒,却听石中火先道:“莫坛主到底是要见阁主还是副阁主?”
莫殇反应极快,敛气静答:“理应拜见阁主为先,可若阁主不便,便先拜会副阁主。”
石中火道:“当真非见不可?”
莫殇道:“非见不可。”
石中火道:“随我来。”
第四四零章 再遭戏弄
天色阴暝,仿佛又有雨意。
江南的雨季果然不是那么轻易就结束的。
听雨阁阁主和副阁主果然也不是那么轻易便能见着的。
莫殇轻手扶着厢房二层的栏杆,仰首观天,暗红色双瞳中透着股自嘲和躁意。
自前日被石中火请入听雨阁后,他便被安排到这来客厢房中,好酒好菜相待,只被告知两位阁主病愈后定来相见。
明知对方皆为敷衍虚言,但来者毕竟为客,听雨阁一方已让大长老亲自来招待自己,并未失了待客礼数,莫殇若还同那日在门外般步步紧逼,于情于理都站不住脚。
更何况莫殇自己说过,在听雨阁中稍待几日也无妨。
既无妨,便要等。
莫殇被准许在这大宅院中自由来去。
但这“自由”显然不是绝对自由,除了厢房和正堂,其他房门风能进雨能进,莫殇却不得进。
莫殇也未被限制自由,只要他愿意,随时能离去,然而还此行目的尚未达成,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或者,找到两位阁主并未重病卧床的证据!
至少当下莫殇已无耐心配合听雨阁的缓兵之计,他不能这么瞎等下去。
他得主动做点什么让等待不再枯燥!
不知不觉间,那双轻抚在栏杆上的手已微微陷入方木中。
厢房二层楼虽不见高,却能观察到听雨阁宅院中的大半景况,恰在莫殇将目光从天上挪至地面时,瞥见了远端屋内踱步而出的一抹身影。
一抹紫色身影!
在脑海中浮现那抹身影主人的同时,莫殇的身子已不假思索地从二层楼处飞掠而出。
几个起落间,莫殇便现身十余丈远处的一座院落中,背身抬手拦住了那抹紫色身影的去路。
“听闻洛兄一身修为尽废,可洞察力还是如此敏锐,无怪乎短短几年间便将听雨阁倒腾的有声有色。”莫殇看得明白,几乎再自己动身的一瞬间,这洛飘零已止住了脚步,与其说是自己拦在身前,不如说是别人静候着自己到来。
“莫坛主谬赞,在下虽不才,也定将为莫坛主转达这份赞美。”
早在身后人开口前,莫殇已开始转身,然,甫一听身后之人出言,莫殇身形不禁一顿,待对方说到“转达”二字时,莫殇才极为不甘地回过身,看向那个身着紫衫,举手投足间与洛飘零有七分相像,却无半分病态,反倒眉眼间笑意横生,让人无来由感觉被轻视被嘲笑的可恶人儿。
看着眼前之人,莫殇嘴角抽了抽,强自按下心中怒火,很自然地联想起此人在两年前凭着一身装扮和一把折扇便将各路武林人士在晋州城戏弄得团团转的事迹。
毫无疑问,莫殇也被摆了一道。
心下忽而一动,道:“季兄真不愧为洛副阁主的完美替身呐,既然你在此,那么洛副阁主想必并不在阁中了。”
“早跟火叔说过他不适合撒谎,还非要去迎你,这下可不露陷了么。”假扮洛飘零的自然便是季,只见其摇头轻笑呢喃,仿佛在自言自语,而后才抬袖甩扇笑道,“是酒不好喝,还是菜不够香,莫坛主今日竟有此雅兴出来活动筋骨?”
莫殇显然没有任何闲情逸致与季寒暄,直言道:“洛副阁主去哪了?”
季闻言又摇了摇头,道:“副阁主想待何处便待何处,想去何处边去何处,大长老既已答应会让副阁主与你一见,定不会食言。”
莫殇继续道:“洛副阁主又去何方游说了?”
“莫坛主似乎管的有些宽了吧?”
院落边虽只响起了一道声音,却多了一十八道气息。
莫殇对于这十八道气息并不陌生,在天涯小镇上见过,在巽风谷中也见过。
身处一十九人包围中,莫殇面上却毫无惧色,他坚信自己领着啸月盟的拜帖而来,听雨阁绝不敢在这宅院中对他下杀手,道:“让我猜猜,洛副阁主会往何处去?东边、南边,道义盟势力所及,老伯自会帮衬,毋须操心;中部、西边,洛副阁主已亲自走了趟,想来已获得了足够的支持;那么,接下来要去的就只剩北边咯?”
“是去晋州城完成季兄无法代劳之事,还是直上幽京,去探听深宫内院中的真实动静?”
啪啪啪!
季拍掌称赞,道:“莫坛主既心如明镜,又何苦赖着不走呢?”
莫殇道:“你听雨阁行事总教江湖人出乎所料,我只料定值此当口听雨阁不会毫无作为,没来亲眼瞧瞧怎能安心。谁知终究还是慢了好几拍,此时即便我想走,可能走得了?”
“听雨阁确实不是你想来,想来便能来,想走便能走的。”院落边的声音再次响起。
莫殇道:“不过,我还是有一点很好奇,贵阁两位阁主一同出行,既没带上你这个大护法,也没带上暗影十八骑,究竟是与谁相随,你们竟如此放心?”
季暗道这莫殇平日间不显山不露水,可心思倒是极为通透,几句话间已将事实猜得**不离十。
季未开口,暗影十八骑未开口,回应莫殇的只有沉默。
沉默既是默认了莫殇先前的推敲,也意味着对于莫殇接下来提的问题无可奉告。
莫殇深知其然,可哪能甘心。
半晌,季还是先开了口道:“外边风大,还请莫坛主回屋好生歇着吧。”
莫殇笑了笑,道:“没成想贵阁还是那么喜欢把别人给关起来。”
“非也非也,若非你情我愿,又有谁能把莫坛主带来我们这寒酸宅院中。这‘关’字用得不恰当。”
“软禁?”
“留客。”
“同在天涯小镇上一般?”
“至少不必再服十日断肠丹。”
“即是如此,这回季兄打算请莫某在听雨阁待上多久?”
“莫坛主既已说了非见阁主一面不可,待他们二人归来与你一见后,你自可离去。”
莫殇长叹了口气,道:“待在这儿倒也无妨,只是酒不好喝,菜不好吃,实在乏味的很。”
季道:“莫坛主有何提议敬请直言,在下能做主的,定当满足。”
“有大护法此言在先,莫某便放心了。”
话音刚落,莫殇已一个箭步朝季冲将过去,腰间的乾坤刀虽未出鞘,却也斩了出去!
铛一声,扇骨敲打在刀鞘上发出闷响,季轻挥折扇挡开了莫殇的突袭。
但莫殇显然无意就此收手,在天涯小镇时地僻人稀,他不得不顾忌听雨阁和**楼会否下狠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们从世间抹除,可眼下,该有顾忌的则换成听雨阁,如若他不能活着走出听雨阁,啸月盟定不会善罢甘休。
既然走不开,那他便与这个神秘程度毫不亚于红尘客栈的听雨阁中人一一斗上一斗,从他们身上偷些师,搜刮点利息!
第四四一章 同行三人
迷雾谷,八方铺。
今日的八方铺前虽仍有车马络绎不绝,可生意并不比往常红火,四十来桌茶位上,仅有零零星星六七桌客人,尽显萧条。
铺中不起眼的边角处,有一方茶桌难得坐满了四人。
雪清欢饮尽杯中清香甘甜的茶水,口中却仍苦涩无比。
坐在他对面和左手边之人同他一道身着流觞曲水的蓝白衣袍,看来皆为风雅之士,均出自一曲流年阁。
可若细细打量,或能从中瞧出些许端倪。
此二人中,一人略显清瘦有几分病态,而另一人则身形较为娇巧更像是个女子,二者腰间虽都别着杆玉箫,可是否真精于乐理尚值得考量。
让雪清欢觉得苦涩且头疼却非这两人,而是刚刚才在他右手边上落座的一个三十来岁男子。
那男子身着藏青色劲装疾服,手脚处袖口扎得极紧,留着头短发,挂着对浓密的剑眉,双瞳如黑宝石般深邃的黑中透着光泽,皮肤稍显粗糙,想来是饱经风霜所致,也正因此,其人露出友善之态时,面色便显得极为和善,眼神也相当诚挚,想必在寒冬腊月里都能让人觉着温暖,感受不到丝毫敌意。
自打这和善男子不请自来后,这一方茶桌间再无人斟茶饮茶动筷子吃小点,再未传出任何声响。
时过半晌,终还是由这和善男子当先打破了沉寂。
“没成想一场百花大会后,这江湖变化如此之大,竟连雪阁主的一曲流年阁也收了女弟子。”和善男子有些鼻音,声音显得低沉而厚重,反倒因此让人觉着成熟稳重。
“咳咳……”
雪清欢闻言,眉头一皱,为自己添了杯茶,随意抿了一口,清了清嗓子后并未将茶杯放下,开口道:“一曲流年阁本便是为附庸风雅的志同道合之士在行走江湖时提供些许庇护,无关乎男女,过去没有女子,不代表现在没有,也不代表将来没有。”
雪清欢点到为止,不作更多解释,换了副语气道:“不过,你说的倒也不错,一场百花大会便搅乱了整个武林的风云,现在这局势可真让人琢磨不透。两天前我们才与银煞门门主的‘剑’擦肩而过,不知其只身一人去往何处。而今日则是碰上堂堂搜魂殿的金牌杀手在此守株待兔,难不成还有主顾觉着我这小帮派小人物的性命值些银两?”
“雪阁主误会了。”和善男子便是在百花大会与醉红颜墨泊一战不分伯仲的冬晴,他先是冲着三人淡淡一笑以示友好,但那笑意并非发自肺腑,而是强颜欢笑,很快便显得有些僵硬。
冬晴长声一叹,放弃了伪装,眉宇间满是黯然落寞,看得那一曲流年阁的女弟子竟不禁生出悲悯之意。
冬晴收拾了下自己的情绪,道:“想必三位也有所耳闻,搜魂殿已被从江湖上除名了。”
一语暂罢,茶桌前三人的神色果然没有太多变化。
冬晴继续道:“百花大会那日,殿里同样安排了人手来接应我们,但他们实力还是稍逊了些,没能闯进来同我们会合,我和不语在百花屿外寻到了他们的尸体。随后,我们马不停蹄地赶回殿里,发现上上下下三十多号人尽遭毒手,殿主,则死得尤为惨烈。”
似是回想起同门中人的凄惨死状,冬晴微微阖目,接过了雪清欢递来的茶,不顾温热与否一口饮尽,道:“这些年,殿里生意越发不景气,走了不少人,也死了不少人。可那,毕竟是我们从小长大的地方,大家便也想着再撑几年看看,谁知一切竟结束得如此突然……”
见平日间号称冷血无情的杀手一时深情流露,神色惘然,在座三人不由一阵唏嘘,雪清欢劝道:“事已至此,冬晴兄请节哀。”
冬晴无言颔首,而后正色道:“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不出意外我们搜魂殿也和其他那些个帮派一样,是遭了那伙人的狠手给一窝端了。不语打算将余下两处分舵的八个弟兄归结起来,加入诸神殿,借势复仇。”
“那伙人”究竟是哪伙人冬晴并未明说,也不敢明说,但他相信在座三人定当心知肚明。
雪清欢果然也未问及“那伙人”之事,而是直接问道:“冬晴兄有其他打算?”
冬晴将目光从雪清欢身上挪开,看向茶座间默不作声的两人,身子微微前倾,刻意压低声音,隐有不愿声张及谦卑恭谨之态,道:“冬晴的打算,便是想看看二位的打算?”
雪清欢听言眉头一挑,一扫当下情形,见被点名的二人竟都还处于看热闹的懵懂状态全无自觉,没好气地扇了扇手,似在说:人都找上门来了,还装傻?合适么?
冬晴见此也颇为不解,暗道莫非是自己态度不够诚恳二人才不予理会,忙低声补充道:“冬晴此来属实唐突了些,但绝无恶意。这几日间,我思量繁多,念及今日帮门覆灭之事与昔时石府有些许共通之处,而这些年来贵帮也四方奔走,想来定有所筹谋,故此特来寻二位解惑。”
说到“石府”二字时,冬晴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以示无意暴露两人身份。
很显然,这两位乔装为一曲流年阁弟子之人,便是让莫殇一头扑空的听雨阁正副两位阁主梦朝歌和洛飘零。
百花大会当日,听雨阁与道义盟、武当峨嵋等门派一同撤离平海后不久便兵分两路,大部分人马一路随道义盟同行回江宁,而两位阁主则乔装为寻常百姓,暗中与雪清欢领来的两位一曲流年阁弟子互换身份,一齐北上而行。
伎俩虽小,可在这江湖动荡诸方人手不足之际,却足够混淆视听,让各方势力皆以为这些日子里听雨阁都安分守己毫无动作。
可惜此举到底还是没能彻底瞒天过海,恰被堵个正着。
雪清欢一瞥梦、洛二人神色,便知冬晴这是在白费口舌,白了一眼连嘴皮都懒得动的二人,向着冬晴道:“他们的意思我想你已看得清楚。”
冬晴沉默了许久,道:“我明白无法凭这三言两语取得二位的信任。但此行既有幸碰上,至少说明我与二位还有些缘分,身为杀手本不会去相信所谓的缘分,但这回我不想错过。”
两句话表明了两个意思,一是冬晴有相投之意,二是今天真是赶巧碰上的,而既然碰上了,他可不想就此离去。
雪清欢道:“冬晴兄究竟何意?”
冬晴郑重道:“二位的手段纵然教人始料未及,可我能看出,别人未尝看不出,雪阁主武功虽然高明,然而要同时护二位周全并不容易。不论三位此行去往何处,皆难言一路太平,冬晴愿相随左右尽绵薄之力,但求准允。至于冬晴是否真心诚意,路遥日久自可见。”
这回雪清欢却不再帮着转达梦、洛二人的意思,使了个眼色要二人给个痛快话。
梦朝歌和洛飘零交换了下眼神,确认了师兄也交由自己拿主意,这才缓缓道:“冬大哥诚意十足,但我和师兄此行是随着雪阁主去北边与同道中人交流学习乐理的,同行恐有不便。”
冬晴道:“梦阁,呃……雪阁主莫要急于拒绝,冬晴可只在你们需要时现身,不会教任何人发觉有第四人同行。”
第四四二章 那日那夜
中州时历二三六二年,三月初三。
是日,整个中州正道武林的所有顶尖势力齐聚平海郡百花屿,召开百花大会,旨在解决近年争端,让正道武林重回正轨。
九州、四海两盟各出八个强帮,通过比拼帮派间的实力底蕴,历经层层角逐,决出武林盟主。
百花大会的举行不可谓不顺利,却未能善始善终。
新晋武林盟主封辰甚至未来得及发出一道盟主号令便暴毙而亡!
匪夷所思,疑云密布,正道武林尚未合而为一,便在幕后黑手的推动下再一次同室操戈。
所幸在邪门魔教火上浇油时,濒临土崩瓦解的正道武林如梦方醒,暂搁仇怨,力同心,方才及时止损。
岂知刚退恶贼,大变又至。
朝廷竟将本次百花大会扣上蓄意谋反的帽子,云集两千精兵于百花屿欲拿正道武林问罪!
是夜。
为尊严,为公道,为泄愤,疲惫不堪的正道武林与朝廷精兵血战一宿,两败俱伤!
同一夜,几里地外,几十里地外,几百里地外,不下于二十个九州四海大帮派的山门几乎在同一时间遭到了神秘势力的奇袭。
参与到当日武林盟主争夺的十六个帮派中,有十三个在受袭名单之列。
余下三个幸免于难的帮派分别是花间醉、紫夜轩和红尘客栈。
花间醉避开此劫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花间醉没有山门,而且花间醉便落于幽京最繁华的街道中。
换言之,幽京最繁华的街道便也是花间醉的山门,若要杀入花间醉,便与当着朝廷的面作乱无异。
至于紫夜轩和红尘客栈不在其中,则是因这两个帮派的强大在百花大会召开前还未被注意到。
没被注意到,所以被忽略。
没被忽略的便是本该以强帮身份加入武林盟主角逐的其他几个帮派。
譬如被紫夜轩击败的南北镖局,譬如总有勇气与藏锋阁针锋相对的九州雾隐阁、宣武门,譬如曾能与沙海坞在海盐生意上一争高下的四海星耀庄,又譬如敢以“小剑门”自称的九州剑陨阁,还有此前江湖各大势力都虎视眈眈的听雨阁。
这些在九州四海两盟中可预见实力位列前三十的帮派中,近九成是那股神秘势力的奇袭目标。
余下一成侥幸未入选的则是受地理位置所限,花间醉如此,远在千里外深山老林中的日月堡和碧落宫亦如此。
而这二十余个帮派被奇袭后的结果,大致分为三种。
一种是遭受重创。
所谓重创,即指帮派中人出现大量死伤,帮派的中流砥柱或伤或残,没有个三年五载不能恢复元气,没有个十年八年难再复往昔荣光。
九州结义盟中的擎天众、幻月宫、沙海坞,以及四海会盟中的凤鸣轩、屠龙阁便在其中,这五个帮派此后恐再难在江湖上保有原先的强者地位。
一种是惨遭灭门。
灭门一词在这江湖上并不少见,以强欺弱,以大吃小,以新代旧,便是最本真的江湖。
短短二十年来,被灭门的帮派不说成百上千,却绝不下五百之数。
然则,一夜之间,诸多强帮尽遭灭门,当中包含了聚义山庄、雾隐阁、宣武门、搜神殿、南北镖局等十三个在这数十年间声名赫赫的帮派,可谓惊世骇俗。
当然,这股神秘势力也非无往不利。
至少在啸月盟、新月盟、醉红颜、听雨阁、藏锋阁、诸神殿、散人居这七个帮派的山头前,这股神秘势力便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挫败,只能灰头土脸落荒而逃。
这第三种结果便是不动根本。
不动根本并不意味着毫无损失,只是这些损失相比起整个正道武林的损失实在微不足道。
一场百花大会,正道武林前前后后为之筹措了一年半载之久,所准备的自然不限于当日的武林盟主之争,还有应对各种万一做的奇多准备。
否则当日舞剑坪大乱之际,又怎会有人快速来援?
否则又怎能在力倦神疲时,与朝廷精兵血战整整一夜?
只是百花大会之后的发展终究还是大大超出绝大多数正道人士的预料。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邪门魔教为了今日这一击不知在多久之前便在正道武林中埋下了足够多的暗棋,是以才能不费吹灰之力趁正道武林还未及反应时从背后连捅数刀,引发大乱,酿造祸端。
加上其他势力的干预,那一日之后,正道武林好比被拦腰一斩,至少折损了半数元气。
至于朝廷在此中所扮演的角色,则令整个江湖讳莫如深。
以围剿镇压乱贼名义而来的朝廷精兵,由根正苗红的正统朝廷精兵团、原朝堂武将领兵的地方特训精兵和临时招安的边缘武林人士三部分组成,这些年来朝廷看似总借邪门魔教之手左右江湖之事,实则已培植起了能正面与江湖帮盟一较高下的灵动战力。
而一夜间现身二十余个帮派山门,灭十三个帮派满门,重创其五,仅付出了三成的人手代价,放眼整个中州,不论是正道武林,或是邪门魔教,没有一个帮派乃至帮盟具备如此强大的战斗力和组织力,那么,答案似乎便仅此唯一了。
当权者所谋所念,本不该由一众草莽去揣测,然,事已关己,可还能高高挂起?
中州为大国,幅员辽阔,物产丰厚,临边诸国已觊觎成百上千年之久,朝廷练兵强兵本无可厚非,可当帝国的这柄利器所向,不是朝外,而是向内时,便再无法让人视若无睹。
是以,整个武林所关注的侧重点无不是那股神秘势力。
那股神秘势力专挑强帮下手,因为弱者在武林中没有份量,没有份量则易于管束。
那股神秘势力似在向整个武林宣战,又似乎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
他们目的明确,战术分明,分工有序,进退果断,每一步行动都毫不拖泥带水。
他们经过多年训练磨合,每十人如一体,每三十人为一组,配备有造型古怪却极其精良的兵器,虽非不世出的武林高人,可合力出击,其力便可断金!
他们不只出现在那二十余个帮派山门前,还出现在当日百花屿外围伏击去援的各帮派接应,也曾出现在清水谷中伏杀埠济岛鸡蛋众人未遂。
没有人知晓他们的来历,或说还没人能查出他们的来历,可一如先前所言,这股几近千人之数的神秘势力隶属何方不言而喻。
也因此,这股神秘势力并未被江湖人冠上什么具体称谓,只用“那伙人”口口相传,以免被揪住小辫子,再被扣上谋反罪名惹来无妄之祸。
当然,朝堂与江湖间的距离终究不是如此轻易便能抹平的,尤其是近百年来,朝堂趋于没落,而江湖则日益兴盛。
百花大会一日一夜,正道武林遭创,却非一败涂地。
毕竟那伙人可是在新月盟、醉红颜、听雨阁、散人居那碰了壁。
据此也不难反向推论出另外一些结论。
比如新月盟并非像在百花大会轻易被凤鸣轩击溃时所表现的那般孱弱。
醉红颜、散人居所展现出来的实力倒与江湖上对此二帮的评述较为吻合,平日间的低调和气并不意味着可任人宰割。
而近年来让整个武林最为头疼的听雨阁则不负盛名,确如百花大会上横空出世的红尘客栈,具备足够让江湖上各个门派心生忌惮的实力。
相比起从这四个帮派中较为成功的抽身而退,那伙人此番奇袭行动中所折损的三成人手中,便有一成是葬送在啸月盟、诸神殿和藏锋阁手下。
啸月盟无疑是最为重视本次百花大会的帮派之一,更由盟主封辰领衔,一护法两长老四坛主齐至,可谓精英尽出。
纵然如此,当那股神秘势力发动三十人之数的奇袭后,不过短短半盏茶功夫,便急急鸣金收兵,只有不到十人逃得性命。
诸神殿有阳神澹台明扬坐镇,亦有十位众神留待殿中,那股神秘势力去者亦有三十众,生者也仅有十人。
而由藏锋阁副阁主佑闲操持的藏锋阁大阵“锋芒毕露”则将同是三十之数的神秘势力来人悉数杀尽!
这一日一夜,正道武林败得很惨,却未被击溃,且实力犹存,可迫于形势,当夜之后,正道武林不得不与朝廷就所谓“叛乱”一事达成和解让步:
不再成盟,既往不咎。
从蒸蒸日上到混沌不堪,九州四海两盟风风火火三十余载,终走到了烟消云散之时,道义盟就此悄无声息,而“武林盟主”四字则再无人敢提。
整个江湖的原有格局被打散得七零八落。
散,便意味着削弱,也极容易被逐个击破。
各派包括邪门魔教在内均暗暗自危,私下暗自为盟以期相互照应。
而这样的情况还能持续多久,似乎都得看朝廷的脸色。
一场百花大会,朝廷用两副姿态与江湖帮盟进行了历史性的“会晤”,有明,有暗。
明的一面,立威。
暗的一面,试探。
似也借此宣告,朝廷不再是那个在多方江湖势力间斡旋充当和事佬或是从中捡便宜的朝廷,而是真正说一不二的中州霸主。
当下的江湖比起五年前来谈不上乱,可比起一年前来则静得可怕且脆弱。
嘈嘈风雨后,这静显得脆弱不堪,似乎只要再来一场雷霆,便将让脆弱的江湖彻底垮塌。
……
……
谷外江湖所发生之事,姜逸尘和冷魅一概不知,也无暇顾虑。
因为姜逸尘正陷入新困境中,已遍体鳞伤……
第四四三章 看清不清
姜逸尘赤着上身单膝跪地。
眼前缠着条芦苇叶。
手中握着跟削尖的木剑。
木剑有四尺长,刺向虚空。
剑锋所指向右偏个半尺距离,站着个人。
在第三人踏足阴阳谷前,这个人自然只会是冷魅。
冷魅手中也握着根削尖的木剑。
木剑有三尺长,木剑剑锋点在姜逸尘眉心。
眉心已淌出血,但两人的神色都没多少变化。
冷魅漠然依旧。
姜逸尘那被芦苇叶遮了大半的愁眉则始终紧锁。
二人都没去在意那渗出血的伤口,似乎早已见怪不怪,或是有更值得他们在意之事去在意。
感受到敷在肌肤上的阳光仅剩余温,拂过身旁的微风渐趋寒凉,姜逸尘便知时近日暮。
于是,他站起身,轻叹了口气,默默跟在冷魅的脚步声后,往木屋的方向回走,任由眉心处慢慢往外溢出血滴。
尽管已能撑过一盏茶功夫,较之前数十回已有所突破,可最后关头决定性的一击,他仍旧刺空了。
刺空了便意味着敌手未亡,或者敌手晚他一步死。
敌手未死,或是敌手晚一步死,便毫无意义,因为他已死。
冷魅虽非敌人却未手下留情,招招式式直逼要害,因为真正的敌人也不会手下留情。
适才剑锋只要再进一寸,姜逸尘必死无疑。
冷魅很强,即便姜逸尘最为巅峰之时与其殊死一搏,最后活下来的恐怕也会是冷魅。
但握着剑的冷魅并不强,若放到江湖中,充其量只算得上个三流剑客,与剑法高手弈剑,比拼一击之力尚可,持久缠斗之下必然破绽百出,难免被刺成个马蜂窝。
然而堪称剑法高手的姜逸尘这些日子来却极难在冷魅剑下走过百回合,岂不是说他连个三流剑客都不如?
时距百花大会已过二十日,阳春三月已悄然步入最后一段日程。
因眼部障目砂之毒还未除尽,昨日姜逸尘不得不再次忍受蛊虫噬咬之痛,幸而比起上回已大有缓和,不至于再昏睡过去。
其他伤情亦日渐康复,右手肘手骨接续,手肘处撕裂的伤口基本愈合,短时间内舞动沉重的隐之剑对敌不成问题,有谷中药草的强劲药效为保证,不出多日便可复原如初。
独独皮外之伤成了例外。
好了又伤,伤了又好。
好了又伤,伤了又好,并不是伤情反复。
而是旧伤刚愈,又添新伤,新伤未愈,再添新伤。
自打姜逸尘拿起那根木剑后,身上已被冷魅刺出五十四个窟窿,划出五十四道剑痕,其**有九九八十一道可致命之伤,若非冷魅能做到点到为止及时收招撤力,姜逸尘也死了有九九八十一回。
那些伤口表面大半被扎扎实实地涂抹了膏药,还有一部分则是膏药与伤口纵横相错。
这便是姜逸尘所面临的新困境。
目不视物的他和一个三流剑客交手都落于下乘,又谈何对战强敌?
而能来到谷中之人,又岂会是区区三流剑客?
……
……
踏入浅溪中,姜逸尘驻足不前,任由流淌的溪水冲刷着脚背。
还有两里地的路,打湿的双脚回到木屋前定会比入溪前更脏,可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冲刷掉姜逸尘心中的躁意,轻装前行。
冷魅自然不存这份心思,想来是轻轻跃过了这截溪流,是故先前并未有足落溪中声入耳。
姜逸尘努力放空心神,却难阻思绪在脑海中萦绕。
他依冷魅所言,尝试着用自己的耳朵鼻子嘴四肢还有发肤来当眼睛。
耳朵能听声音,鼻子能嗅气味,发肤能感受到寒热,似乎从一开始这些便是人的另一种眼睛,只是以不同的方式在“看”世界。
他似乎只用了一瞬便懂得了如何使用自己的耳朵鼻子发肤去“看”世界,也似乎根本没懂。
于是他便光着脚,先训练用脚去“看”这个方外之谷。
起初他只能借着竹杖,循着声音,走一步杵一杖。
走得无比谨慎小心,生怕下一步便踏进并不存在的深渊,再摔得不省人事。
日复一日。
他踩到了有棱有角的乱石上如踏针毡,步入了漫谷遍野的花丛中轧出了残花败叶,陷入了松软泥泞的湿地里久久不能自拔,落入了潺潺淙淙的溪水中冲去了一脚污浊,却始终没踏入那深渊中。
他摔倒在乱石间,头上身上四肢上便会多出些鼓肿的小包,多出些或白或红的道道划痕。
他摔倒在花丛间,那些残花败叶便报复性地在他身上留下它们的痕迹,那些痕迹也可以带血。
他摔倒在泥土间,吃了一大口泥水其后三两日食欲大受影响倒不紧要,衣裤被弄脏弄湿得难以洗净则最为令人发愁!
他摔倒在溪水间,难免摔出些淤青来,却也冲去了一身污浊,倒也算是畅快。
自始至终,他都未摔得不省人事。
是以他渐渐克服了堕入黑暗之后,自心底深处油然而生的那种天然恐惧,放开身心去拥抱这片自然。
基于某个原因,他还拄着竹杖,却不再穿着上衣出行。
但他的脚步不再有任何畏缩。
步伐先是越跨越大,到后边便大步流星,而后健步如飞,竟跑了起来!
其后他不再需要竹杖,没有刻意去控制步伐,却走得越来越稳,走得越来越自然,直至闲庭信步!
他已能跑,他已能跳,他已用脚“看清”木屋外的方圆十里!
但,仅此还不够。
他开始训练手去“看”。
手中的世界显然要比脚下的世界大很多,也小很多。
之所以大很多,是因为脚能踩到的世界,手也能摸到,而脚无法踩的世界,只有手能去摸。
之所以小很多,便是因为只有手能摸到的那个世界需要摸得很细致乃至入微,不能像脚那般走马观花,那是大世界中的小世界。
那个小世界中包罗万象,有锅碗瓢盆,有桌椅床凳,有剑有其他人。
和多数江湖人一般,姜逸尘擅长用剑,剑自然需要用手去握,而用剑者更需要看得很清楚,否则便用不好剑。
在姜逸尘重新握住剑柄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要看清大世界并不难,要看清小世界却不易。
因为大世界很大,人却很渺小,所以大世界相对于人而言便是静止不动或说一成不变的,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总能慢慢看清大世界的样貌,并且记在心间。
而小世界虽小,却繁多杂盛。
无数小世界中存在着变化多端的小世界。
那些小世界叫其他人。
人与其他人之间很难做到静止不动,即便是相对的静止。
所以在小世界中基本看不清其他人,除非那人几乎静止不动。
那样的人不是睡着了,就是昏过去了,或者是死人。
可惜姜逸尘的敌人不会是睡着的,也不会是昏着的,在被他或是冷魅杀死前更不会是死人。
于是乎,姜逸尘很难看清那个小世界,便也用不好剑。
用不好剑,姜逸尘便失去了最大的倚仗,战斗力自也大打折扣。
东墙塌了,可能拆西墙来补?
剑难用好,便靠提升修为来弥补战斗力?
这是一个选择,也是一个冒险,姜逸尘先前觉得自己差一个契机来做此选择。
姜逸尘很确定那个契机还未到来,那么他要做选择或是冒险赌博,便需要先告知冷魅。
冷魅和他同在一条船上,冷魅能对他有所隐瞒,他却不能,也不想。
事实上,姜逸尘知道自己在冷魅面前并无太多秘密可言。
毕竟他刚踏上江湖后不久便与魔宫有了交集,几次三番交集下来,魔宫若还对他一无所知,那魔宫便可实在有负大帮派之名。
而身为当时魔宫第一女杀手,冷魅自然也身负收集江湖情报的职责,在冷魅面前,姜逸尘的一些秘密便也不再是秘密。
是否要散去《点穴截脉功法》以修习同为木系功法却要更为精深的《无相坐忘心法》?
姜逸尘向冷魅道出了自己的踌躇。
第四四四章 促膝而谈
五年前的秋日中。
偏安于武当境青松林十数年的无相门突遭灭顶之灾,纵有道义盟披发缨冠相援,仍难改被灭门的事实,仅有寥寥三人侥幸余生。
彼时初涉江湖的姜逸尘侠义满怀古道热肠,先是在三丰台前救下元魁师徒,而后又在岔道口义无反顾地拔剑相助,更与丈三、司徒钟二人夜闯丹霞山庄,几乎仅凭三人之力便血洗了整个匪窝。
尽管丹霞一役三人或伤或残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无相门得报大仇,也可算为那场意气相投的江湖偶遇画上个完满句点。
怎料随着丈三、司徒钟、石成莫名被西江郡府衙带走,尾随于后的红雀、迅豹等人急讯求援,紧急驰援而去的道义盟及太极村众人未入西江郡便不知所踪,姜逸尘也随之卷入了更深更浑的江湖漩涡中。
于时江湖正道主力九州四海两盟遭设计挑唆,在平海郡中争斗难休,西江郡周边内外则有诡事连连。
受《霜雪真气》寒气逆袭所累,姜逸尘本是来迟一步,却幸运躲过一劫。
随后相遇因追溯中州外夷祸乱之源而齐聚西江郡的埠济岛数人、近况窘迫遭暴力役使的贪狼帮、来西江郡采购酒水的醉红颜商队、奉师门之命去往武当而取道过境的峨嵋女弟子、受老伯之托而来的羽落部红叶、以及分别代表难以抽身来管此“闲事”的九州盟代表魔宫冷魅、四海盟代表凤鸣轩扈情等诸方人物,几经波折后揪出了幕后元凶兜率帮。
兜率帮暗中培育天赐蛛有所图谋由来已久,只是恰逢江湖正道乱局之机,又因帮主笑面弥勒同时修炼水火两系功法出了岔子走火入魔,急需一门上等木系内功缓解调和,便放开了手脚大肆杀伐抢掠。
其时江湖正道虽乱却实力犹存,邪门魔教不敢大意,人手大量被牵制。
笑面弥勒匆匆回了趟山门后更带走了帮中大护法常坤,以致兜率帮老巢空虚。
尽管姜逸尘等人亦是人手有限,但各方合力绝非姬千鳞一人能周旋得来,兜率帮大计终付诸东流。
五年前秋日西江郡之事绝非三言两语便能道尽,不过冷魅、姜逸尘二人皆为当时之事的亲历者,许多事即便未曾共同经历,却尽在不言中。
是以,得知当年朝廷和兜率帮争得头破血流都未能得到的《无相坐忘心法》却落在姜逸尘身上时,冷魅并没有太过意外,从姜逸尘舍生忘死闯枯藤洞便不难看出其与无相门间不是关系匪浅便是有过生死之交,无相门唯一存活之人成了不能说话不能动弹的残废,那么将帮派功法传予可信之人让帮派传承不断便也成了理所当然之事。
冷魅给出的回答简明扼要:若无九成把握,最好不练。
冷魅很清楚,姜逸尘在内功修习上并没有足够的天赋,甚至丹田存在先天不足的情况。
一般习武者能抓住时机将散功时大量逸散而出的内力转而为新修内功所用,若是对新功法理解透彻,或能直接完成下层修炼打牢基础,天赋异禀者更可直触上层境界,将散功时流失功力的影响降到最低。
而姜逸尘长久以来都是自学自悟《无相坐忘心法》,理解极其有限,若散去一门本已修炼完满的下乘功法,却只能将中乘功法突破至一二重的话可谓得难偿失,一旦姜逸尘在接下来的时日中难有进境,实力便将大不如前。
几经权衡后,姜逸尘不得不承认冷魅的建议更为在理,遂放弃了冒险一试的想法。
不冒险,该如何突破当前困境?
别无他法时,唯一办法便是最好的办法。
别无选择时,姜逸尘只能选择埋头苦练。
折断的骨头,能留下最深刻的印记,也是最好的训练。
血腥味则能给予人极大的精神冲击。
姜逸尘目不能视且无绝佳天赋,便只能通过最笨的方法,最为刻苦的训练,让身体形成最为简单的肌肉记忆,同时让思维能在任何时候,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于脑海中形成尽可能具象的画面,以对情势做出最准确判断,执行最有效的行动。
这些天下来,他身上虽未再出现骨折的情况,但各种伤口却越来越多,多到渐渐产生了麻木的感觉,然而他的提高委实有限。
姜逸尘很清楚也很熟悉这种麻木感,同一件事如果不断地重复,自然而然便会觉得麻木,乃至厌倦,但当下情形一如以往,不容他去厌倦,他必须熬过这段枯燥期,尽早消除心中的麻木厌倦感,才能让先前的坚持不白费,收获应有的成效。
一念至此,姜逸尘心头的郁结总算疏通了不少。
本是温热的双脚已渐趋冰凉,冷魅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他长吁了口气,迈开脚步慢慢赶了上去。
……
……
入夜时分。
木屋不大,不多时便有饭菜肉香萦绕其间。
晚餐时间到了。
自落入谷中至今,二人的一日三餐自然还是由冷魅一手包办。
在四肢能灵活使用后不久,姜逸尘也曾试图打下手帮忙分担些“家务”,然而啥都看不见的情况下做这些细活时还是存在诸多不便,除了添乱外,还是添乱,到最后只能乖乖服从冷魅的分配干洗碗的活。
毕竟那些锅碗瓢盆的个头始终不变,洗的干净与否也可凭手感轻易判断,一遍洗不干净的话,那就两遍。
晚餐有两菜一肉一汤。
两素两荤,对于两个人来说不可谓不丰盛。
这些日子来,素菜会有多的时候,也会有少的时候,但两个荤菜却从未少过。
不论是对于姜逸尘的身体恢复也好,还是高强度训练也罢,饮食上的保证绝不能落下分毫。
这点上冷魅一直做得很到位,或者说体贴。
当然,冷魅也没有只顾着喂饱姜逸尘而亏待自己,毕竟她每天干的活比起姜逸尘来也只多不少,总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所谓日久见人心。
一旦相处时日渐长,沟通交流总不免与日渐增,相互间的想法会更多地被彼此知晓,彼此之间便能更深刻地认识对方。
二人间虽还互称彼此为“姜公子”“冷姑娘”,但话语中已少了许多谦辞,不再显得疏远客气,变得亲近自然了许多。
更多时候二人则简单地用“你”“我”二字相称。
无论是最水火不容的仇敌,还是最亲密无间的爱人,这两字都极易拉近彼此间的距离。
一如眼下,二人便是面对面坐在方桌两边,膝头几乎触着膝头,各自往嘴中扒拉着饭菜。
这些时日里,他们常在吃饭时间商讨接下来半日时光或是第二天的训练计划和内容,冷魅会根据现有条件,结合自身过往的训练经验,针对姜逸尘实际需求做些改动,提前同姜逸尘讲明训练的要点和目的。
所以大多吃饭时间都是由冷魅先开的口,今晚也没有例外。
“暗室训练只要求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对手,密闭空间的环境单一,一击制敌的要求单一,而同处其间,你看不见,我也看不见,敌我双方条件对等,自然要简单些。我们没有创造密闭空间的可能,之中本就存在许多变数,而敌能见,你不能见,便为其间添了更多变数,在此条件下去苛求一击制敌已不切实际,只能极尽所能以求速战速决,这点对于任何人而言都不易做到,敌人晚来一天,你便能多一天时间去做到更好。”
几日前同样是在晚饭时,冷魅曾对姜逸尘讲过类似的一番话,只是彼时是在讲述训练内容,而今日则多了后面小半句话。
那小半句话听着像是在陈述事实,可又何尝不是对姜逸尘的鼓励。
很显然二人间极少为彼此鼓励,所以冷魅的鼓励来得有些突兀,姜逸尘则受得有些猝不及防,筷子搁在菜盘里没有动弹,不知如何搭话。
冷魅似乎没太在意姜逸尘的反应,从同一碟菜盘中夹了颗青菜,缓缓咀嚼入喉后,睫毛颤了颤,才继续道:“现在这些训练都是在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到时候来人不一定那么强,也不一定那么多,以你的手段不一定非得用剑和对方硬拼,贴身肉搏,抓住对方的手,我想没人能在你手里撑太久。”
叩叩。
姜逸尘将筷子在菜盘里敲了敲,似要敲落粘附在那些肉眼难见的油渍,借此掩饰方才的尴尬。
他听出了冷魅的意思,也听出了冷魅还在安慰鼓励自己,不由微微一笑,表示自己的情绪并没有很糟糕。
“很多人都想逼着我把《天殇折梅手》的掌法招式给吐出来,你难道从没这想法?”
为了不让冷魅担心自己的情况,姜逸尘总算憋了个话题来聊。
冷魅听言后也明了了姜逸尘的用意,顺势打趣道:“感兴趣的话,你教么?”
姜逸尘笑道:“你愿意学的话,我便教。”
冷魅愣了愣,没成想姜逸尘回答得如此不假思索,不过她无意深究其因,道:“可惜我并不感兴趣。任何武功绝学对我来说都没太大的吸引力,若非迫不得已,我什么都不愿意学。”
姜逸尘脸上的笑容渐敛,这些日子来他和冷魅间或多或少都会分享各自的过往,他过往的故事总要比冷魅来得生动活泼,而冷魅更多时候都是在讲幼时的训练经历,至于长大些时候,她已开始执行杀手任务了,对于冷魅来说,这些当然不会是她想要的。
自知失言,姜逸尘当即便想着再换个话题,哪知冷魅已先道:“宫主当年倒是对你和你那手天殇折梅手极感兴趣。”
第四四五章 情之一字
姜逸尘闻言眉头微挑,不明冷魅所言何意。
“那年你在怡春院醉酒时无意间展露了一式天殇折梅手,虽然当时在角落边并不惹眼,但在场人数之多,耳目繁杂,有不下五人有意或无意目睹了你与尹厉冲突交手的过程,包括尹厉在内共有三人看出了你那掌法中的门道。”冷魅一边说着一边将菜碟上余下不多的菜都拨减入姜逸尘碗中。
在怡春院过的那些日子,正是姜逸尘最为低落、最为迷惘之时,许多事都已记不清,而关于魔宫宴席间的风波他更是毫无记忆,基本是事后通过若兰口述得知的,听得自己是酒后挺身护佳人,虽不惧开罪了个恶人,却后悔于醉酒后轻易暴露了需谨守的秘密,惹出些可避免的麻烦,若不是如此,或许尹厉也不会盯上他这么个平平无奇之人,即便事后再如何交恶,或许也不至于让尹厉嫉他如仇,或许便不会有百花大会上那一出。
一念之间姜逸尘思绪如潮,但很快便回归于现实的平静,若不是被尹厉推上了四面楚歌的绝地,他也许便不会在阴阳桥上毅然决然纵身而下,而后遇见她了。
姜逸尘心下暗暗苦笑,没有让沉默持续太久,想着冷魅适才所言应未将若兰算在其中,三人想必皆出自魔宫,便道:“尹厉是其一,魔宫宫主的眼力应也不凡,自当为其二,其三……是你?”
冷魅否定道:“我并未瞧见冲突经过,均是事后才知晓的。”
姜逸尘往口中送了夹菜,未来得及吞下,油然生出一丝不安,转瞬间便又释怀,他身怀《天殇折梅手》的秘密直至尹厉身死之前才被公之于众,已然麻烦缠身,还有何可忧,有何可惧?
果然只听冷魅道:“第三人是谁并不重要,他和我一样对宫主之令言听计从,彼时宫主明言不去动你,我们便不会将你的秘密四处散播。”
姜逸尘吞下了口中的菜,想起了曾经江湖上关于龙多多的评述,以及很早之前尹厉对他说过的话:龙多多是个武痴。
九州四海两盟几大扛鼎帮派中年纪最轻之人,有城府,善谋断,武功卓绝。刚逾弱冠之年剑法已有所成,只身拜山少林,问道武当,连日与数位前辈大德切磋后无恙而归,功力剑法又有所精进;曾率魔宫十人百里追袭,不惜陷入东南海湾流寇聚集地血战多日,只为抢回一本难得一见的中等炼体功法。
其或不重权势,只是能者担之,可于武学造诣的追逐却不掺半点假,此武痴非好勇斗狠之痴,而是浸淫武学之痴。
痴于武者不耽于用任何方式去获取武学追求提高,不限于以重利相换,或者是通过暴力相夺。
姜逸尘至今不明《天殇折梅手》为何会有如此大的魔力诱人飞蛾扑火,却不敢忘了隐娘生前的告诫:非濒临死局切勿施展。
去往菊园后他读了不少江湖记事和轶闻典籍,更明白《天殇折梅手》在江湖间已成了失传的武学,是谓绝学。
既是武痴,眼见绝学,岂有不动心,不动念之理?
但姜逸尘见到龙多多那日,或者说龙多多见到姜逸尘施展天殇折梅手那日乃至以后的时日中,龙多多却对他毫无动作,甚至严命其下属不要动他,这不符常理。
除却一帮之主的气度和隐忍之外,其间有何隐情?
是姜逸尘背后的道义盟,身后的老伯,让龙多多选择敬而远之,还是?
姜逸尘有些明白了冷魅想要跟他说什么,道:“那年你从怒霹雳手中救下我,还帮我对付尹厉,也是受了龙帮主的嘱托?”
冷魅已收拾起桌面来,闻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而才反应过来姜逸尘并看不见她在点头,正要开口道是。
却见姜逸尘嘴角边泛起一抹自嘲的苦笑,道:“你的动作停住了,所以答案是是。”
冷魅了然一笑,而后很自然地回道:“若非宫主有言在先,否则萍水相逢,我又怎会知你是何人?不管是怒霹雳还是尹厉,死在他们手下之人不计其数,多个你也是很自然之事。”
姜逸尘左手端着碗,右手迟迟无法用筷子将最后的饭菜赶入嘴中,最终只得搁在左右腿上,摇头苦笑而叹,道:“此言有理,此话伤人。”
冷魅继续着收拾饭后残局的活,依然很自然地道:“良药往往苦口,实话往往伤人。”
姜逸尘食难下咽,道:“有理。”
“不过你难道不想知道宫主为何会对我等有那番交待?”
“我在等你说。”
“不先把饭吃完?”
冷魅话语刚落,已见得姜逸尘以风卷残云之势将碗中饭菜尽数吞入腹中,不禁莞尔,稍稍正了正色,道:“宫主生辰宴后,我们还在姑苏待了段时日,某日深夜里却来了个奇怪的客人。”
“深夜登门而访,本便有失礼数,这客人确实奇怪。”
“依稀记得那是某个雷雨夜过后的第二个夜晚,那客人黑衣蒙面,武功算不上高强,却及擅长潜行,我们原以为是个刺客,要对宫主不利,但想弄清其动机,遂将计就计,让其一路畅通无阻顺利进入宫主寝室。”
某个雷雨夜过后的第二个夜晚!
仅听到此,姜逸尘已猜知那是何人,冷魅后边说了什么,姜逸尘便再没心思听下去,也没有必要往下听了。
“是姐姐。”姜逸尘脱口而出,“是她去求龙帮主放过我?”
“算不上求。老伯欣赏宫主,宫主敬重老伯,道义盟与魔宫间的关系一直维持得不错,若兰姑娘与你皆为道义盟之人,她既已坦言相告,宫主自不会去为难,再者宫主也是个重情之人,听说你也受过剑仙前辈教导,他可无论如何也不会因一己私欲与自己人撕破脸面。”
听到这个答案,姜逸尘对于龙多多的通情达理几乎不以为意,独念着若兰的舍己为他,只觉心弦似是被狠狠地揪了揪,隐隐生痛。
“今番你因杀山狮而泄露行踪,终被尹厉曝光了身份,也不枉若兰姑娘曾对你痴心一片。”见着姜逸尘面色有异,冷魅心中竟莫名生出一丝怜惜之意,开口劝慰道,“情之一字,世上有多少人能琢磨透,又言何谁亏欠谁?”
本在暗自神伤的姜逸尘听闻此言不由怔了怔,一来没想到冷魅会宽慰自己,二来没想到冷魅于情字也有此体悟,没头没脑地笑问了句:“你也懂‘情’字?”
话语刚出,姜逸尘便恨不得给自己来一巴掌,冷魅不知何因幼时便被开始经受秘密训练,风华正茂时手中已血迹斑斑,哪有闲暇品味人间之风花雪月,这时他这反问岂非专往人家痛处戳?
据提出反问仅过去短短一瞬,姜逸尘心中既是自责,盼着冷魅漠然不理他这反问最好,可心中偏偏又有那么一丝期待和焦虑。
期待着冷魅说说从未与他谈及过的“情”之一字。
焦虑于冷魅心中的“情”字会否和龙多多有关。
毕竟来到这谷中后,冷魅绝不止第一次跟他提起过前任魔宫宫主龙多多,也总是以“宫主”二字代称,姜逸尘虽看不见,可却敏感地发现每次提及这位前任魔宫宫主时,冷魅总会少一些冰冷淡漠,添一些温暖柔情。
“确实不大懂。”
没过多长时间,冷魅便给出了回答。
姜逸尘再次意外于冷魅的毫不避讳和直截了当。
自他被冷魅救醒后,他们间的交谈已越来越多,也渐渐相互敞开了心扉,知无不言,可除了那雨夜那茅屋的事外,另有一事姜逸尘至今未和冷魅提及,冷魅也从未主动问起,那便是魔宫的处境,换言之便是龙多多的下落。
姜逸尘之所以总是不自觉地在龙多多魔宫宫主的身份前加上“前任”两字,不是因为魔宫宫主已换了人,而是因为魔宫在江湖间已不复存在了,而龙多多更是不知所踪。
当年在蜀郡听到鸡蛋和梅怀瑾一唱一和间道清那件同是发生在平海郡百花屿的江湖大事后,姜逸尘也曾怀疑过事情真相,怀疑过龙多多是否是被几大正道帮派所构陷的,却苦于无据可寻,直到来到阴阳谷后,他便知道冷魅很可能是唯一能够还原魔宫事件真相的那个关键人。
然而,黎明前的夜最黑,登临绝顶前的坡最陡,临到当口时往往最难开口。
要掩盖一个真相很难,可要重新揭开被掩盖的真相更难,不知是否因此,不想让冷魅徒增愁绪,姜逸尘才一直未曾问起,此时却箭在弦上,不得不说了。
第四四六章 魔宫宫主
姜逸尘理了理思绪,整合了从鸡蛋和梅怀瑾那听来的故事及私下查来的线索,简要地向冷魅讲述了一番发生于前年,而今广受江湖大众所认同的,龙多多入魔屠村伤遁和魔宫分崩离析的经过和结果。
而后问道:“那本《心魔录》究竟是本怎样的功法?”
姜逸尘的问题很简单,却直指要害。
相传那《心魔录》由魔宫创始者心魔老人费毕生心力所著,是本既可吸食活人精血又能摄取习武者功力的邪祟法门,故而仅密传于历任宫主,直至龙多多因嗜血杀戮而失控时才被撞破。
尽管有多方佐证当日发生之事实,且从事后所调查到的线索来看不存在任何捏造痕迹,可或许是出自剑仙“同门”的信任,姜逸尘对此事始终留有最后一丝怀疑。
而冷魅对于龙多多的态度,无疑让姜逸尘进一步加深了这丝疑虑。
如果《心魔录》真是门妖邪魔功,便是自己多虑了。
可若《心魔录》并非什么邪魔妖法,那么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场骗局。
一场本会是天衣无缝的骗局。
可惜天衣人难缝,这个局算准了龙多多无法凭一家之言翻身,却算不到会有漏网之鱼。
冷魅便是那条漏网的鱼。
姜逸尘叙述期间,冷魅一直安静地听着,情绪没有任何波动,似乎是在听一件与她无关紧要的身外事,抑或是她早有所料,所以这些事的发生在她看来理所当然。
待得姜逸尘发问,冷魅便知晓了其用意,只要《心魔录》之说不属实,一切便不攻自破了。
“《心魔录》是魔宫立派根本所在,确实仅由历任魔宫宫主代代相传,却非那般秘不可宣,只要当代宫主准允,任何人都能看。”
冷魅的回答也极为简明扼要,姜逸尘听罢一言已完全了然于心。
江湖中有不少帮派是以武学功法为立派根本,但这类帮派的武学功法定当闻名江湖而非少有人知,更不会只传于一帮之主,否则开帮立派不过笑谈。
然则,《心魔录》既为魔宫根本,便能反过来说明《心魔录》根本不是什么武学功法。
“任何人都能看?”
姜逸尘低声重复着,似在问冷魅,又似在自言自语。
冷魅话末无不说明,在她所知情况下,龙多多曾准允他人看过《心魔录》。
有多少人看过,或说至少一窥《心魔录》的庐山真面目呢?
这些人为何至今都默不作声呢?
是被杀了?
还是被收买了?
抑或是不敢发声?
“我看过。”
或者像冷魅一般,即便发声了也只有姜逸尘能听见。
冷魅补充道:“你已受过《心魔录》的好处。”
“治疗障目砂的药方?”姜逸尘稍稍一怔,很快便联想到了眼前之物的由来。
冷魅肯定道:“老宫主风光一生却活得极其细致,近百载生活中总会随手记下各处风俗民情和于时心得体悟。在创建魔宫后,他花费了数年心血将一生所见所闻所为之事汇集一册,大到为官治国之学小至日常家用改进方法包罗万象,从帮派管理到乡野杂谈再到奇药偏方不一而足,成书后以《心魔录》命之。”
姜逸尘闻言恍然,不禁感叹道:“此书岂只是魔宫立派根本,足可称为传世盛典!”
同时也明白了冷魅为何会懂得诸多世所罕闻之事,原来竟是从《心魔录》中学来的。
姜逸尘又问道:“你看过多少?”
冷魅道:“通读过一遍,可惜没记得多少。”
姜逸尘道:“能有幸一读,总能增长不少见识。”
冷魅道:“不错。”
姜逸尘进一步问道:“里边可有记载一些玄妙奇异的功法?”
冷魅道:“不少。老宫主毕竟也曾为一代武学名家,偶遇玄妙奇异的功法总会记录下来各自特点并详细剖析破解之道,只是当中并不记载任何武学修炼之法。”
姜逸尘拧眉,郑重地问到:“龙帮主可学有世人所不知的吸血摄功之法?”
冷魅道:“无稽之谈。”
不知该长叹口气还是该更加忧心,姜逸尘拧着的眉头终未能舒展开来,沉声道:“果然都是假的。”
“想必展天也曾看过《心魔录》当中的内容了?”
虽是在问,但姜逸尘的语气却显得很是肯定。
冷魅也肯定了他的推断,道:“展天是宫主的左膀右臂,他若要看,宫主自也不会拒绝。”
“听来他对《心魔录》的了解并不及你深。”
“魔宫一应繁杂事务都由他这当副手的处理,自然不像我总能得些闲暇去翻看。”
“那他为何要背叛龙帮主?”
“如先前所言,他虽是魔宫的二把手,却干着最为繁杂的活,宫主年纪轻轻而意气风发,举手投足间总为众人的焦点,却极少管理帮中事务,只在大是大非上拿主意做裁断。”
妒忌之心?
许是因为尹厉之故,姜逸尘很轻易便联想到展天的动机由来。
他感到有些烦闷,仿佛世人总会将己之不顺归咎给他人,又迁怒于他人。
人性总是如此脆弱么?
不敢面对,便选择逃避,或找一借口为盾来隐蔽自己。
姜逸尘与龙多多有且仅有过一面之缘,可他至今仍能大致回想起数年前怡春院雅区中那个光彩夺目男子的喜形于色、毫不拘礼,让人感觉很有亲近感。
展天呢?
尽管不日之前刚在舞剑坪那远远瞧见一面,但姜逸尘对其印象真的尤为模糊。
只记得此人站出来解决他和尹厉间的争端时横眉怒目大义凛然,争端解决后陈词恳切而不卑不亢,是个看人说话,处事圆滑之人。
展天凭什么与龙多多争?
姜逸尘道:“展天的武功与龙帮主相较相差几何?”
冷魅道:“全力施为?”
姜逸尘道:“全力施为。”
冷魅道:“宫主痴醉于武学,化诸道之精华于己用,展天没有宫主的天纵之姿,却生而勤恳,从未松懈过,除却不停打磨自身外,也会学些腌手段自保,即便与宫主生死一战,也仅会稍逊一筹。”
姜逸尘道:“有如此底气,自然不甘屈尊于龙帮主之下了。”
冷魅道:“不错。”
姜逸尘道:“你们早就发现了展天的异心?”
“你们”二字所指便是龙多多,以及包含冷魅在内那些忠心于龙多多的心腹。
姜逸尘虽看不见,但他能很清晰地感知到在和冷魅讨论展天叛出魔宫一事时,冷魅的语气及心绪始终平静如常,就好似早已料定事态的发展方向,才能做到心中毫无波澜。
冷魅道:“若非如此,我怎会声名渐噪?”
姜逸尘听言语塞,又不由茅塞顿开。
冷魅被称为魔宫第一女杀手,除去前面那些冠称,其关键身份便是名杀手。
杀手永远只有藏在暗处时,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一旦逐渐被人悉知,来到明处,谁人都会渐渐懂得如何去提防你。
杀手之名最盛之时,也便是杀手之名不复存在之日。
冷魅之所以在那些年声名渐噪,便是因有人刻意去曝光其猎杀事迹,而这人当然是展天。
经过多年苦心经营,魔宫诸多事宜皆由展天亲自过问,龙多多虽坐拥宫主之名,享帮主之权,事实上已在一定程度上被架空,展天个人实力并不比龙多多差许多,心中自然不服气于年轻小辈,不断滋长的野心终让展天下定决心为自己争口气。
展天开始在暗中针对最为忠于龙多多之人下手,手段或硬或柔,以求不被龙多多察觉。
可龙多多既已发现,为何不去阻止?
“宫主是个懒人,只是不想辜负前任宫主的一片心意,遂在这些年间慢慢将诸多大权交予展天,只留个虚名,想着展天与他有着近十年过硬的交情,应不至于做的太绝,所以大多时候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最后还是阴沟翻船了。”姜逸尘还未发问,冷魅已给出了答案。
姜逸尘原以为其间有诸多弯弯绕绕,未成想冷魅的解释竟如此简单,不禁腹诽龙多多真是心大,不知其可后悔了?
解开了困扰许久的疑团,姜逸尘不觉轻松,反而脑中仍一团浆糊,倍感不真实,试探着问道:“就如此简单?”
冷魅想了想,道:“若还有其他原因,便是宫主当时已看清九州四海颓势,一心想推动两盟缔结盟约,怎料在九州同盟里吃尽闭门羹,惹得四海那些跳梁小丑合力围杀。”
姜逸尘额间已沁出冷汗,仿佛看到了百花大会的缩影,那只幕后推手始终在阻止江湖正道的联手,究竟意欲何为?
当下信息量有限,再往深处琢磨已无意义,姜逸尘抿了抿嘴,提了个不太相关的问题,道:“你很信任龙帮主,而且很了解他?”
冷魅道:“我说过我很小的时候便被送去当成杀手训练,而那时宫主便在旁看着我。”
姜逸尘眉头一皱,并没听懂冷魅的意思。
冷魅接着道:“完成训练后,我便入了魔宫,他相当于我的半个哥哥,知道我的所有秘密,一直对我照拂有加,更对我没有任何防备,我没理由不信任他。”
言谈许久,姜逸尘都不觉口中干涩,却在这时觉得嘴巴干得难以张开,也不知为何脑海中竟浮现出大半月前舞剑坪上那个独树一帜的剑客身影。
孤心魂和龙多多,从相貌到言谈举止二人绝无任何相像之处,唯有对于剑法的理解和功法的参悟都在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峰,他们二人会是同一人么?
姜逸尘道:“依你对龙帮主的了解,他会否为了报灭派之仇,委身他处,改头换面,以另一个身份重现江湖?”
冷魅很快便猜到姜逸尘说的是何人,道:“你是说那个孤心魂?不,宫主只会养好伤,而后堂堂正正杀回来!”
第四四七章 下弯的腰
津州城,东临少海,西接幽京。
名为城,实为海港,又名津州港,受幽京城直接管辖。
少海三面与中州陆地相接是为内海,环少海岸各城、都、郡水脉相连而优势互补、产业互联、贸易互通,经济颇为繁盛且稳固,放眼中州仅屈居幽京和姑苏之下。
其中津州城因地理位置更为紧要优越,是以百姓生活更为富足,同都城幽京一般极难感受到整个中州因武林震荡而发生的微妙变化。
时距清明时节已不足三日,津州城的春日才姗姗来迟。
随着暖阳铺洒到青石板街上,大街小巷间的商铺无不开张迎客,各式各样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摊点在各户民宅门前见缝插针而摆,津州城中早早便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要论当中哪家商铺哪个摊点影响力最大,自然非当地最有名的包子铺莫属,所谓“山中走兽云中雁,腹地牛羊海底鲜,不及狗不理香矣。”
包子香无风自起,随人流而动,轻易便走街串巷,香盈四方。
一个魁梧的中年男子略显笨拙地从人满为患地包子铺中挤出,左手上拎着袋未吃完的包子,四处张望着似在寻什么人。
待得终于瞧见那小巧的粉色身影,才露出抹慈爱的微笑,迈步赶了上去。
中年男子肤色黝黑,岁月无情却未能在其脸上刻下多少风霜,浓眉下的圆眼不见半点污浊而洞明世事,不过那蓬乱的发丝,无序的胡虬,加上高大且厚实的身板,走在人群中显得尤为惹眼。
穿着一身褐色布衫,很是随意地赤着两条胳膊,从后边看去那背部又长又宽,好似一块历经百载都不腐不朽的城墙,腰背间更是竖着根挺拔而不可压垮的脊梁,想来多半入过行伍。
只是不论从正面看,还是背面瞧,中年男子的整体形象还是有些怪异。
他的左胳膊足矣同象腿一较粗细,整只右手,从胳膊到手掌,却比未出阁的少女小腿还要纤细,想必是在沙场重伤后未能获得及时救治而延误了时机,肌肉彻底萎缩坏死,已无恢复可能。
即便如此,中年男子跨出的每一步都尤为平稳,两肩始终同高,脊背任天塌下来都难压弯。
一如整二十年前,外夷扰边,中州烽火连天之际,镇守中州南面边境的岭南城五十万精兵受紧急调令,抽调四十九万兵分两路驰援中州东南部及中州中部,仅留一万精锐独面虎狼环伺。
本是坐山观虎斗的毒竺和骆越两国邦见有可乘之机,火速调集十万强兵急攻岭南城。
中州南面,三分临海,七分与毒竺、骆越相接,虽有山脉连绵为天然屏障,却存阙口可侵入中原。
岭南城起于岭南山脉唯一阙口处,守的便是整个中州南门。
于时岭南城若破,毒竺骆越必将调兵遣将长驱直入中州腹地,极有可能与从中州北面深入的瓦剌军汇合,将战场切割,让中州东西无法相顾,此后中州战火将再漫延多少年岁未可知,至少中州西部多半将被三个如狼似虎的邻邦瓜分,大国之势难存。
然而便是那区区一万的岭南城守兵,仿佛是用自身的脊背在岭南城上再筑起道道更高更挺拔的城墙,十万敌兵强攻两月破城未果且净折六万之数,终灰头土脸败走退去。
岭南守卫战的胜利使得中州避免陷入三面失守腹背受敌的危险局面中,于整个中州抗击外夷的意义重大且深远。
而作为彼时岭南城守军的统帅临危无惧、指挥有度、应变迅疾、奋勇当先,据闻与敌交战时右臂有六成皮肉遭砍落仍忘我拼杀,无疑是岭南城上那道最难逾越的城墙,最难以压弯的脊柱,最为功不可没。
那位统帅与西南镇边大将军石鑫齐名,同被誉为护国五虎将,乃昔时的镇南大将军牛轲廉。
亦是现如今走在津州城街道上这个实在难让人忽视的中年男子。
时过境迁,昔时威风凛凛高大伟岸的大将军成了码头上成天遭风吹日晒雨打的搬运工,而在这个长久富庶平和的海港城中,甚至没多少人会想起二十年前中州各地那段战火纷飞的过往,更不至于对一位曾经的将军肃然起敬顶礼膜拜,尽管当年便是这个将军不惜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卫护着他们可能支离破碎的家园。
自来到这座城中后,曾经十万大军兵临城下都难以撼动半分,天塌下来都难以压垮压弯的脊梁,不知已下弯了多少次,有时候是为了生活,更多时候则是因为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也长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水灵灵亮晶晶,可除此之外她并没有浓浓的眉毛,宽宽的鼻嘴,和厚厚的耳朵,而是同瓷娃娃般小巧而精致,与牛轲廉仅有一成相像。
小女孩穿着桃粉色的碎花裙,头上简单扎着两个小马尾,鬓上贴着朵小粉花,宛若个小桃花精灵,可爱至极。
她在道畔一方石池前驻足,并不是在等没跟上来的牛轲廉。
她是在看石池中平静游动的数十条小金鱼。
小女孩的手在裙角边摩挲着,未再凑近了看,因为她没带银两。
她并不缺银两,只是穿着碎花裙再揣着银两不仅不好看而且膈应,兜里装着银两便会沉沉的,她也不喜欢那种感觉,更何况和那人出门,她并不需要带银两。
所以她不得不等牛轲廉跟上来。
不过,她等得实在不久,或者说基本没等。
因为在她想到要等人时,牛轲廉已出现在她身边,向石池旁设捞金鱼游戏的年轻商贩递出了足量的铜板,接过了绑着个只有茶盅大小细网兜的细木棍,弯下腰,蹲下身,捞起了鱼来。
见到这一幕,小女孩眉眼间露出喜意,凑了上去。
牛轲廉是用右手在捞金鱼。
他觉着自己的左手虽然劲儿大,可糙活做得太多,实在不够灵活,这点儿小事右手应当够用。
只是他那右手连提个包子袋都费劲,纵然捞金鱼讲究个巧字,可也少不得眼疾手快。
牛轲廉的大眼睛早已看穿了石池中数条金鱼的动向,如若让他用左手去抓,定当一手多鱼,但这显然坏了规矩,他只能老老实实用小网兜去捞,而他的右手也显然跟不上他的用意。
石池不再安宁,水花微溅,一条条金鱼都轻而易举地避开了那好似蜗牛爬动缓缓在池中东摇西摆的网兜,肆意地摇摆着尾巴以示嘲弄。
牛轲廉没有像旁侧看去,也知道小女孩的小腮帮子正缓缓鼓起,赶忙将左手那袋包子暂搁在脚后,接过小木棍,接过这个重任。
他那如象腿粗的左手,在码头上能轻易搬起别两只手在能搬得动的重物,是他和小女孩两人所有的经济来源和生活依靠。
但仅凭此依然无法捞鱼。
小木棍在牛轲廉左手中只是根细瘦的牙签,象腿再如何势大力沉,也难用牙签剔牙。
石池里不仅仅溅出了水花,更有浪花四起!
数十条金鱼惊慌乱窜,仿佛这是它们生平所见的海神怒啸!
其他玩客见此早已不再参与,站到一旁,负手笑看。
年轻商贩没有因为牛轲廉扰了生意而恼怒,反而对着手中牛轲廉刚扔来的银两痴痴傻笑。
小女孩气鼓鼓地顿足离去。
牛轲廉却未立马去追,仍极为专注地在捞鱼。
他额上已布满汗珠,头发和胡虬间也挂了不少水珠,不知是汗水还是石池中溅起的池水。
池水高度被翻搅得下降了一个手指头,牛轲廉一无所觉,他已用左手在石池中捞了五十来次,渐渐寻到了节奏。
于是乎,接下来不过瞬息功夫,便有一黑一红一白三条小金鱼儿先后被他的小网兜罩住,捞了出来。
年轻商贩不在意牛轲廉继续捞下去,因为牛轲廉给的银两已足够买下这一池金鱼,可牛轲廉并不贪多,只跟年轻商贩要了个透明的小金鱼缸装了三只鱼,不忘讨些年轻商贩特制的金鱼饲料,便起身朝小女孩的去向追去。
……
……
津州城主要分为东西两城。
东城毗邻海港,较为喧闹些,民宅小而密集,住着生活较为贫苦的人们。
越往西则越为安雅静谧,整个西城街道宽阔,门庭敞亮,是大户人家们的安居之地。
牛轲廉和小女孩住的地方虽在东城,却与西城只隔了两条街,在东城中居住条件算是极为不错的,至少对于两个人来说房子不但五脏俱全,而且足够大。
早在小女孩走回家门口前,便已被牛轲廉追上。
此后小女孩便一言不发地抱着小金鱼缸逗弄着三条小金鱼,眼都不抬地跟着牛轲廉走回了家。
牛轲廉没有打扰小女孩的兴致,他能感受到小女孩发自内心的欣喜。
他今天跟游工头请了一整天假,便是专门为了给小女孩过生辰的,小女孩高兴,他自然也很高兴,脸上始终洋溢着幸福的笑,好似此生便是为了守着这小小的幸福而活。
可当他推开家门后,脸上的笑却不由自主地一僵。
因为有客人来了!
家门没开,客人已在里边,那便是不请自来。
不请自来的客人有三人。
第四四八章 大牛小花
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所幸客非恶客。
来客为两男一女,皆身着流觞曲水的蓝衣白袍,打扮颇为文雅,却难掩一路风尘。
屋子虽大,但因平时少有熟客往来,只多备了张椅子,正好供三人落座。
在牛轲廉和小女孩推门而入的同时,三人已起身而迎。
其中一男子牛轲廉并不认得,另外一男一女虽久未谋面,却不觉生分。
于是,牛轲廉脸上的笑容只僵了短短一瞬,便很自然地化开了。
他左手拎起晃悠悠的包子袋道:“呵,几位来前也没先打个招呼,家里没准备东西招待,这还有俩没吃的狗不理,要不将就分分?”
那女子亲近道:“不麻烦啦牛叔。津城的狗不理包子最有名,我们一大早便去吃了,现在还饱得很呢!”
另两人紧接在女子之后分别与牛轲廉行了个见面礼,道:
“久违了,牛叔。此次小洛和朝歌带着朋友不告而来,有不方便之处还请牛叔海涵。”
“一曲流年阁,雪清欢,久仰牛将军大名。”
三位不请自来的客人,自然便是雪清欢及乔装打扮作一曲流年阁弟子的梦朝歌和洛飘零二人,二人此时早已卸去伪装,坦然与牛轲廉相见。
牛轲廉先后打量完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梦朝歌,和传言中大难不死却落下病根面色总显苍白无色的洛飘零,世事洞明的双眸似是一眼看尽两人这几年间的辛酸与不易,闪过一抹不为人所觉的疼惜,这才朝雪清欢点头致意,道了声“幸会”。
未待三人有下一句言语,一直被忽视的小女孩已率先“发难”。
“切!人都闯进来了,还假装客套说啥方不方便……”
小女孩努着嘴绷着脸不屑地说着,面部表情本该很冷漠,却因小脸还没长开,脸颊肉挤一起,怎么看怎么可爱。
只见小女孩两个小马尾一甩一甩地走至窗边,哐当一下将怀中的金鱼缸粗鲁地摁在窗案上,惊得本便心有余悸的三条小金鱼再次在水中仓惶乱窜起来,一对对大鱼眼似在诉说着鱼生可怜的命运,碰上这一大一小俩魔头,可不知折了多少寿元哩!
屋中三客似也同三条金鱼般被小女孩的下马威吓着,双眼一眨,睫毛一颤,相顾无言。
牛轲廉飞快地向三人递了个尴尬而歉意的眼神,旋即满脸堆笑地招呼三人重新落座。
而后扭身向右侧的厨房走去,嘴则不停地道:“小花说得对,现在也没啥不方便的,上边的人来盯了三年,发现没啥意义,便放任我自生自灭嘞。”
在那壮阔的身躯没入厨房后,厅中便只剩来客三人与小女孩了。
小女孩名叫小花,只有那对大圆眼儿和牛轲廉如出一辙,有那么一成相像。
然而一成相像,便是不像。
小花和牛轲廉间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就如牛轲廉今日是专门告假为小花庆生辰,洛飘零三人此行也是专程来找牛轲廉的,自然提前调查过牛轲廉现在的生活情况,不会不知道这个小花的存在。
牛轲廉出生在姑苏以东的松江村,因家中贫苦兄弟姊妹众多,年纪最长的他早早便参军入伍,背井离乡。
外夷祸乱之年,寇自闽地入境,迅速沿海北上展开战线,短短三个月便让战火在中州大半个海岸线绵延,松江村全村百姓未能躲过此劫尽皆被屠。
彼时牛轲廉为岭南城守军将领,自也无法顾及远在千里外的家乡,受右臂伤势所累难复昔年英勇,于战后第七年被召回朝中任闲职,直至五年前因“年老体衰”请辞告老,因无故里可荣归,择津州城养老。
朝廷为这位功勋老臣安排了住房,给足了十年养老安居的银两,倒也不失情义。
只是牛轲廉不愿无所事事,浑噩度日,遂在码头处找了个小活消遣日子。
论起与小花的结缘,更属偶然。
小花一家本也住在津州城,和牛轲廉住处却隔了三条街,两年光景里想必都未曾见过两面,那年小花父母出海打渔出了事故,时隔一个月后被找到尸体,小花奶奶伤心过度而亡,仅有三岁的小花一下子成了无人照看的孤儿。
是日,牛轲廉赶巧路过,见小女孩哭得梨花带雨颇为可怜,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故将之收为养女。
现已有三年。
不过目前看来,这对父女的关系并不如戏里常听到书中常看到的那般相依为命。
没过多久,牛轲廉已从厨房中走出,粗大的左手上托了个托盘,托盘上有四个大小各一的杯子。
看到小花,梦朝歌不免想起同为石鑫养女的自己,时隔多年再见许久不见的幼时长辈,一时感怀一时感伤,止不住想与牛轲廉多寒暄寒暄,便接着刚才牛轲廉的话说道:“牛叔复得自由不易,我们来得冒昧,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牛轲廉闻言却顿足,故意板起脸来,一脸正色道:“!小梦再跟牛叔客气可就生分了,牛叔不欢迎啊!”
而后翻了个白眼,用略带调侃的语气道:“还有,别以为牛叔不知道,你们会在牛叔家里出现肯定已经算准了左右邻里今早儿都不在家,说话方便,不怕隔墙有耳,嘿嘿!”
梦朝歌见状噗嗤一笑,眼角竟险些挤出泪花,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石鑫冲自己故意装生气的模样,双手搁在圆木桌上拖着腮,满是怀念地笑道:“是,是,是!不该跟牛叔客套,今儿小梦全当是回娘家啦!”
牛轲廉这才满意地道了声好,刚要抬步继续前行的步伐,却听到一声低沉的冷哼声,“哼!娘家?”
牛轲廉不敢瞟向小花站立处,赶忙将托盘端到圆桌前,依次将茶杯递给三人。
然而那第四杯他却未留给自己,而是望了眼窗外,笑问道:“外边那兄弟不进来喝点水?”
“牛……将军,您喝,您喝,我们只来了三人。”
雪清欢赶忙回了句,笑意中带着些许苦涩,打招呼时称呼牛轲廉为“牛将军”不觉有异,现在一开口才发现不适合,便觉得有些尴尬。
牛轲廉了然道:“喔,不方便露面啊,辛苦了。”
接着冲雪清欢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在意称呼,道:“邻里乡亲都叫我声大牛,雪阁主虽也是阁主,但在这入乡随俗,我便称你声小雪啦。”
听到小雪这称呼,雪清欢嘴角微微一抽,觉得有些不自在,却无意拂了牛轲廉的雅兴,称道:“应该的,应该的。”
在二人正同牛轲廉言谈正欢之际,洛飘零的目光却落在了小花身上。
小花虽一直背对着四人,却没漏过他们的半句对话,在牛轲廉说到有屋外还有一人时,小花也看向了窗外。
准确说来是看向了窗角处今早刚刚织就的蛛网,而她在寻找那只藏起来的蜘蛛。
四人间的对话,一人仿若置身事外,很快便被另三人注意到。
梦朝歌料想大师兄是不希望小花听到太多她这年龄不该背负的事,却不知从何说起,便给牛轲廉递了个眼神,想要让小花回避。
牛轲廉看明白了梦朝歌的意思,笑着摇了摇头。
雪清欢见状不解,扬了扬下巴示意让小花回房中待着也好,牛轲廉却装作视而不见。
沉默的时间渐久,小花凝视窗外的动作也渐久,四道目光已同时落在小花身上,深知她在等待他们四人的声音。
牛轲廉不敢再等,轻轻咳了声,朝小花扬了下下巴,道:“家里事都由小花做主。”
小花那似陶瓷刻的耳朵几乎纹丝不动,继续凝视着窗外。
雪清欢怔了怔,有些意外于牛轲廉的话,偷偷瞄了眼小花,道:“这……应算是家外事。”
小花未转过身,却已答道:“家里边谈的事自然是家里事。”
雪清欢听言一喜,只觉捕捉到了破绽,赶忙冲梦朝歌使了个眼色。
梦朝歌会意,道:“几年不见牛叔了,来牛叔家打扰总让牛叔坐在柜子上也不成体统,不然咱找个酒楼好好叙叙旧,顺带把中午饭也给解决了?”
牛轲廉家里极少招待外人,能翻出来四个杯子已算难得,椅子是再如何找不到多的了,适才他便随手搬了个柜子当椅子坐,好在柜子厚实,否则还真受不住牛轲廉的壮实身躯。
梦朝歌言罢,三人便是连洛飘零都极为配合地作势起身要走。
然则牛轲廉却纹丝不动。
只听小花又道:“家外边也可以谈家里事。”
未待三人多言,小花先一步转过了身,正对着三人鼓起腮帮子,冷冷道:“再说,某人不是说怕给老牛和我添麻烦吗?”
梦朝歌一愣,从小花话语中感受到了满满的敌意,感情适才和牛叔套近乎,反被小花认为是在争宠了,心下有点啼笑皆非,面上却不敢流露半分对这个“小敌人”的不屑一顾。
牛轲廉歉然一笑,忙解围道:“小花说得对,是家里事还是家外事,小花说了算。”
第四四九章 二十年前
在牛轲廉宣告了小花的独裁权后,三人不敢有任何违拗,老老实实地归定原位。
三人今程神不知鬼不觉而来,不论牛轲廉最终作何决定,他们都不愿给牛轲廉和小花增添任何额外的麻烦,自然没可能与这对父女任何一人同时现身人前。
洛飘零看了看窗案上的金鱼缸,而后看向小花,微微一笑道:“看来今日是个特殊的日子。”
牛轲廉乐呵呵道:“不错,今儿可是小花的生辰。”
洛飘零闻言点了点头,道:“那我们此来确实不合时宜。”
牛轲廉顿感不悦,一拍桌子道:“诶诶,小洛这话言重了。”
啪一声!
牛轲廉下手并不重,语气也没有任何忿然之感,只是那象腿般的左手落于桌上掷地有声,全屋随而静谧无声,陡然间让气氛霎时间变得颇为严肃。
小花也不由随着三人静待牛轲廉下一句言语。
但见牛轲廉将茶代酒一口气喝干了那杯没人喝的茶水,郑重其事道:“小花生辰固然重要,可更难得的是你们来了。今天,给牛叔些面子,都留下,我去买些面儿和酒菜,晚上一起热闹热闹!不吹不黑,牛叔这些年的手艺可是很有长进的!”
常年为军为将者最念故乡情,而今牛轲廉的家在津州城,家人唯小花一人,可当有亲人自远方来,总难扼心中波澜。
虽已离了庙堂,更不在草野,然则毕竟曾为一国大将,天下事岂能为耳旁风?
牛轲廉能大致猜知洛飘零三人来意,但他早已将过往斩断,是故在欣喜之余,心中不免有些愧疚感伤,便想着以小花生辰为借口一醉万事休。
只是他擅长陈词激昂鼓舞士气,却实在不长于扯谎,所以他心中打的算盘便难以如意。
至少小花已不答应。
只见小花眯着那双大眼睛尽是鄙夷之意,道:“热闹热闹?不怕被隔壁王婶吴叔发现咱屋里多了这么多人?”
雪清欢有些无言这小花竟这么精明,而牛轲廉却习以为常,依然满脸堆笑正要多解释几句。
洛飘零却抢先一步道:“生辰为大,我们不告而来已极为无礼,再缠着牛叔不放实在不妥当,然则我等千里迢迢而来自然是有极重要的话对牛叔讲,我们尽量长话短说少叨扰小花姑娘的生辰,小花姑娘以为如何?”
小花有些奇怪于这个只问自己意见的男子,便不禁多看了洛飘零几眼,见其一副临风玉树的模样却透着几分病容,连她瞧着都于心不忍,虽听出其言辞中多有做作之态,却实在生不出厌恶之心,而是安然地听之受之。
于是,小花简单道了声“早点说完早点了结”,便又去玩那新鲜的小金鱼儿了。
三人见此也不再和牛轲廉藏着掖着,而是将所有话搬到台面上来说。
木桌上多了个象棋盘。
不知是牛轲廉闲来会自己下下棋,或是教小花下棋,总之当前局势用象棋来解释更为具象化。
也或许象棋盘中有家国。
国将动荡,家又何宁?
棋盘上楚河汉界以东先是多了四颗黑棋,分别为一将,一士,两象,均落于底线。
“中州,朝廷将相,草野江湖。”
洛飘零依次道出三者所指代,随后又取来五颗红棋,一,一马,三兵,置于九宫格以外。
没有什么特别的规律,却不难看出对黑方程包围之势。
因为五颗红子都也落于楚河汉界以东。
洛飘零又分别指着马兵,一个个道:“瓦剌,东瀛,句,毒竺,骆越。”
而后缓了缓道:“二十年前是这般。”
在洛飘零落下五子时,牛轲廉已看明白了洛飘零想用象棋说什么。
二十年前,中州的江湖不仅有五大门派,还有百余新兴势力,更有两个能号令整个武林的绝世领袖,江湖之势已然远远将朝廷甩在其后,但也因为有那两位领袖,所以朝廷虽曾不安过一时,却接受了被两尊门神守护的现状。
而二十年前外夷之乱的平息即为最好佐证。
那时的瓦剌自北向南杀来,如破境,长驱直入。
那时的东瀛自西向东袭来,如马跃河,势不可挡。
那时的句、毒竺、骆越不甘寂寞,趁火打劫。
那时的中州将相双拳难敌四手,面对四面楚歌的乱局无力招架,中州陷入风雨飘摇中。
那时,正是这两尊门神站了出来,率领整个武林像两头巨象般用自己的热血之躯挡下了敌人一次次如潮冲击,挽狂澜于既倒,守护住了中州的黎明。
棋盘上的棋子虽一动不动,却仿佛在鲜活地演绎着二十年前中州发生过的事。
过往一幅幅画面在一时间飞速掠过,牛轲廉大而深邃的眼眸中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未发一言,只是静静等着。
小花虽乖乖待在一旁玩赏小金鱼儿,可耳朵始终在关注着木桌边上的动静,洛飘零说的词她都听得懂,却不明白将这些放在一起说为何意。
不过她曾经不时听奶奶说起,也正是在二十年前,她奶奶的家乡,也是父母的家乡,一村子人只知道不断地往幽京所在的方向跑,在他们看来,越靠近中州的心脏便越安全。
一村子人不停地跑,也不停地东躲西藏,跑了三个来月,终于看到了他们待在大山中从未见过的海。
才知跑的方向出了错,才知沿海处的许多村落早就不复存在了。
但他们没有再跑,因为他们了解到这儿离幽京确实不远了,而战火很难再烧到这里,或者说,即便战火烧到了这儿,也不会有屠城的危险。
村子里的人选择了留下,在此安家。
只是在逃跑过程中,准确说是在逃亡途中,村子里已死了很多很多人,包括父母的父母们,一村子三五百人,跑到津州城后只剩不到二三十人。
父母一家在村子里本为邻居,奶奶侥幸未死,便一直照顾着邻居家的少女,少女长大后自然而然同少年成婚,但在这座城中他们不得不为生计忙碌,直到能过上些好日子了,才敢生下小花。
然而好日子才刚过上三年,他们便齐齐撒手人寰了……
现在有大牛在,她一直生活的很好,可她从未忘过这些,即便已经过了三年。
不知不觉间她的手竟牢牢地锁在鱼缸壁上,惊得小金鱼儿惶恐难安,倘若她年龄再大些,手臂有大牛那么粗,此时这小鱼缸恐怕会在她手里破碎。
她只有五岁,是个货真价实的顽童,不论二十年前发生过什么,都该离她很远,但这一刻,她隐隐间懂了些什么,她要仔细听听这个不令她讨厌的人接下来将怎么说。
她更想知道大牛是怎么想怎么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