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五三章 两件要事
“呵,师弟竟也对此感兴趣?”
“也罢,就满足下你的好奇心吧。”
“师父这人呐,生性洒然淡泊,会醉心于山水,会醉心于剑道,尤其是醉心于酒壶,所追求的更在于体会及感悟。”
“至于亲情、爱情、友情、师徒情等等人之常情,于他而言,则像是过眼云烟。”
“能为此生增些烟火色彩,添些喜怒哀乐,有则随趣,没有亦无妨。”
“所以,师父将剑法剑道相授不是兴之所至便是当做人情债相偿,又岂会自讨麻烦,正式收徒?”
“当年与师父偶遇,也亏我对他不屑一顾,还敢同他斗酒,误打误撞撞对了他老人胃口,这才换来了授业之缘。”
“彼时,我这毛头小子的一身功夫全蒙师恩所授,自然一个劲儿地称他作师父。”
“所幸,他也未拂了我心意,任由我叫着,同以为师自称。”
“此生能当个记名弟子已是天大福缘,余者便不再奢求。”
姜逸尘听言稍作细想,自己和那便宜师父间的交互情况不外如是,不由莞尔。
龙多多意犹未尽,继续道:“说来三年前,有幸与师父在江南一遇,我也是出于好奇,问了一嘴师父对你如何看待。”
姜逸尘闻言心中一动,翘首以盼。
龙多多没有卖关子,马上接道:“他寻思良久,只评述了两个词,痴儿,庸才。”
姜逸尘不难过也不意外那剑仙师父会对自己有此评价。
甚至能听出那所谓的“寻思良久”,多半是龙多多在照顾他的情绪感受。
恐怕当时师父该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想起来还有他这么一号不成材的徒弟吧。
“近些年,听闻你在江湖上的行事,我一度认为是师父看走了眼。”
“直至这两日间,细作观察,方知,师父终究是师父,看人委实透彻。”
“你非资质愚钝,实乃心性敏感,存有太多杂念挂碍,遂难得专注。”
“剑道之路虽四通八达,然心思不定,非以战养战,孕育境界,借外力旁敲侧击加以引导,难绕出死胡同、跃龙门,是为庸才。”
“你所想所念的太多,便有太多不舍,不舍便难以放下,不放下怎能有所得?”
“可固守本旧、不求多得之痴,谁人又能断言,那一定是错的?”
“正因为你的痴,因为你的不舍和放不下,才决定了你的刚毅与不屈。”
“你自认平庸,是以脚踏实地,勤学好进。”
“你痴而不自知,才至厚积薄发。”
不论平日里再如何伪装沉稳老练,终无法泯灭该有的少年心性,能得到师兄这般肯定,姜逸尘自是大感欣喜欣慰,拱手一揖相谢。
龙多多摆手笑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师兄也仅是借花献佛而已。”
姜逸尘不以为然,郑重道:“没有师兄亮起明灯,师弟今后恐怕还会在黑夜迷途中彷徨无措。”
龙多多道:“那便当师兄是在替咱师父授课吧。”
姜逸尘道:“咱那便宜师父或许见了面都不一定能想起我是谁呢。”
能当得昔日九州结义三大帮之一的帮主,龙多多自然也是心思剔透之人,哪能听不出话中暗藏之意,嘴角勾起略带戏谑道:“师弟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伊人也呐。”
小伎俩被看穿,姜逸尘难得地不羞不臊,反是目光炯炯地看向龙多多,问道:“她……”
哪知才吐出一个字,便被龙多多挥手打断了。
事关冷魅,姜逸尘只能按捺住性子,听师兄如何分说了。
“我本以为你会忍着不问的,没承想临走前还是晚节不保呀。”
“见面当日,你应也猜想到了,是小冷在牵线搭桥,寻到那憨货助你脱困,又安排你我相遇。”
“不过,请动公孙煜出手,我可得抢抢功。”
“这公孙家呀,当年就和我们魔宫不对付,尤其是公孙煜那家伙,总想靠胜我来扬名立威,但师兄岂会堕了剑仙徒弟的名声,哪次不把他削得头破血流的。”
“后来他便老实了许多,也不敢来招惹我了。”
“这回师兄去请这位散人居居主帮个小忙,看他那敢怒不敢打的憋屈模样,可真是快活!哈哈!”
姜逸尘没想到听着听着还有意外收获,无怪乎那日公孙煜说到最后语气变得怪怪的,想来帮欺负自己的人说话,总会是不情不愿的吧?
“至于小冷……”龙多多话音刻意一顿,姜逸尘正襟危坐。
“她想换个活法。”
“既然她没主动来见你,你该明白她的用意。”
明知龙多多是在故弄玄虚,姜逸尘却不敢直问深究,只能默默去琢磨揣测话中实意。
“再者,你应也知晓,小冷算是我看着长大的。”
眼见龙多多的笑意愈浓,姜逸尘浑身泛起层鸡皮疙瘩。
“都说长兄如父。”
“有你这样的师弟,作为师兄的挑不出什么毛病。”
“而出于为兄为父之心,自然是希望自家妹子女儿今后能过得更好。”
“目前的你显然没法很好地照顾到小冷。”
“你可明白?”
龙多多脸上的笑意不减,却不难感受到其言语间层层递进的力量。
姜逸尘深谙其意,颔首道:“明白。”
龙多多叹了口气,道:“你明白,我却不明白,你又没师兄我这副皮囊,性子也是一般般,怎就如此能招惹来这些妹子的怜爱?”
姜逸尘神色微僵,他知道龙多多所言关乎若兰,却不知该如何作言。
只见龙多多不过稍作感慨,似是无心干涉这些儿女情长,起身掸去衣后尘土,该是要送客了。
“如此,便只剩最后两件事了。”
“嗯?”
姜逸尘本也跟着起身,准备招呼黑将军同龙多多辞行,却是一愣。
旋即想到莫不是师兄有事相托,遂道:“师兄有用得着师弟的地方,尽管开口。”
龙多多拍了拍他肩膀,道:“师弟有心了,到时候若有需要,定不会落下你。”
“不过,这两件事还是同你相关。”
“请师兄指教。”
“以我这两日对你的观察考教,得出个结论。你那《无相坐忘心法》修炼至大乘之时,江湖上能直接取你性命之人不多矣。”
“师兄此言之意是?”
“即便你有三门大圆满内功傍身,仍存在个致命弱点,只要不执意攻你要害,而是取巧先废了你,并不难。”
……
……
师兄弟二人移步至较为空旷处,持剑对立。
龙多多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双手握柄挥舞起太阿剑划天斩落。
姜逸尘与之相去足有三丈,可在龙多多挥剑一瞬,他便感觉到自己被一股气机牢牢箍在原地,弹指功夫,他能闪躲的范围难出半丈之远。
而天穹中已显化出放大数倍的巨剑虚像,斩落区域正好覆盖他所能及之处。
巨剑如刀,自天悬落,是谓玄天斩!
姜逸尘无处遁形,唯有生接硬挡。
他大抵能觉察出单是这一斩,龙多多便动用了近三成内力。
不敢有何怠慢,直接迸发出四成有余内息横剑相拦。
噹!
虽是剑气相击,仍是声震天霄,气乱山林!
姜逸尘虎口微麻,双足陷地。
同一时间,一股莫名的恐慌涌向心头。
原来,那玄天斩的巨剑虚影之后,竟掩藏了五条腾龙!
五条腾龙长须巨口,凌云驾雾,威慑人心!
姜逸尘没有心思去叹赏腾龙如何栩栩如生,却看出当中至少蕴含了龙多多足足六成功力!
两日间龙多多教导自己剑意总把握着极好的分寸,而今这一击纵然他能接下,却也将大伤元气。
姜逸尘不明所以,大感意外之余,已是打算尽数倾泻出所有内力相抗,减少伤损。
可当内息运转通过数个关键穴位时,竟受到重重阻碍,难自如调用!
是那玄天斩!
姜逸尘心下大骇!
那玄天斩以气拟剑,明剑杀伤力已是不凡,竟还暗里藏刀,在他周身经络里嵌入无形气刃,仿若道道暗卡。
这些无形气刃于内功修为深厚者自然造不成多少损伤,也不难化解。
但在临敌应战的千钧一发之际,要冲破化解经络暗卡的一瞬之机,已足够被高手利用起来制造杀机!
五龙临身刹那,姜逸尘堪堪冲破玄天斩布下的经络暗卡,却无法充分调用内息做防。
五条腾龙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滞,冲向姜逸尘四肢处的足三里,委中,列缺,合谷,内关五大要穴!
此手足五要穴唯有重创足三里穴能够致伤致残,可当五道腾龙劲气灌入到体内后,姜逸尘才惊觉有恙!
轰!
姜逸尘一时耳鸣目眩,轰鸣声非是来自外界,而是在他脑中体内。
手中暗哑咣当落地。
姜逸尘甚至无力立身,跪伏在地,呼吸急促,战栗不止。
层层冷汗沁出,昨日才换上新衣霎时间被渗成深色。
龙多多这五道腾龙劲气非是驭龙九剑的杀招,而是最纯粹的内息。
不带任何杀伐戾气的内息侵入姜逸尘体内与隔空传功无异,所受到的排斥几可忽略不计,通过五大要穴长驱直入,一股脑灌满周身经络及丹田,远超出姜逸尘所能承受的极限。
相比起凝露台上脏腑骤胀骤缩的折磨,这一回,姜逸尘只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和**好似要被强行剥离开来。
剧痛源自全身,汇于丹田。
再由丹田遍及全身,循环往复。
姜逸尘不敢阖眼,生怕一闭眼便要脱力昏厥过去。
约莫过了有一盏茶功夫,终是缓过劲来,回复些力气调整姿势,打坐调息。
尽管已是知晓龙多多在向自己点明何事,姜逸尘还是问出了口,道:“师兄何以教我?”
“常人的丹田,毁则毁矣,不过是不能修炼罢了,机缘足够的话,有可能同你一般炼成个伪丹田,乃至恢复如初。”
“而你的伪丹田早已相融于脏腑经络间,一损,俱损。”
“这点,以我目前的见识没法解决。”
“仅有个方向,得靠你自己去试验出破解之道。”
……
……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是极为简单浅显的道理。
凝露台上天地之力灌体,姜逸尘体会到爆体而亡的感觉,但好在有足够的时间,有合适的方式,将那汇集入体的天地之力导引出来。
可若没有时间给他去导引,也丝毫不给他机会去散功呢?
药老不通武学不知此理,龙多多却是发现了此中问题!
伪丹田的问题!
姜逸尘当下好比个装有义肢的断手人。
四肢健全者万一断手,有再续可能,或是同样装个义肢,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少去一手。
而姜逸尘的义肢早已同断臂融为一体,再遭外力断手,恐怕一臂难保,乃至殃及性命。
龙多多所给出的方向,便是让姜逸尘尝试着将这已成的固有联系剥离,能灵活聚合,方才无所可畏。
然,说易行难,这近乎只有推想,没有任何理论实践为凭的方法,资质平平的姜逸尘又凭何无中生有?
……
……
“余下一事,是散人居提供来的消息。”
“两日前,也便是你来到谷内当日午后,幽冥教的卢昊背负两根长竹在贡举镇附近几个村镇上出没。”
“长竹上挂有两联字,上书:霸斧不复当年勇,软红难护孤女魂。”
“霸斧张兴,十丈红陆三娘,此二人阔别江湖久矣,更不知归隐何处,杳无音信。”
“我想,卢昊应是冲你来的?”
龙多多话音未落便得到了答案。
姜逸尘低垂着头,紧攥着双拳,浑身都发散着杀戾之气。
他并不识得什么霸斧、十丈红。
只知道西山岛邻村的张大叔力气很大,每天都会多劈许多柴火分予那些腿脚不利索的邻居。
只知道张大娘有一手女红活极佳,有几次年节还为他做衣服穿。
只知道张雨馨是为数不多真正出生于岛上、父母健在的幸运儿。
而他们一家三口都没能躲过那回血劫。
“是。”姜逸尘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也大致猜知了卢昊是何用意。
“此战分生死?”
“不死不休。”
“时日紧迫,这两天师兄便没要你陪酒,改日师兄请你吃酒,三碗未尽不许倒。”
“一定!”
第五五四章 无字有字
无虎山或曾大虫横行为患。
无风崖或曾风刮不止。
世间山水多因此被时人所名。
无字坪亦如是。
无字坪也曾有字。
字自非天然而成,乃人所刻。
准确说来,此无字坪本为摩崖石刻。
相传刻字者为一落魄狂士。
五百年前,那三度科考落榜的中年寒儒心灰意冷之下背井离乡徒步四方。
沿江西行,览长江盛景,舒心中郁怀,途经崖壁处,狂性大作,诗兴大发,竟以猪鬃笔刻写下千字报国长论。
叹国虽大矣,却不善用才,势必衰亡。
寒儒狂士作此大篇后落寞离去。
足足三五年,这摩崖石刻的声名才渐渐传扬开来,不时有儒士慕名来此观文赏字。
岂料十年之后,也就在这报国长论几乎要成为当地不可或缺的景点之时,一名老道挽拂尘而至,将那高逾十丈的崖壁轻易扫倒推平,飘然而去。
时有人听远去的老道笑云:“天下大势,果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世人所趋终不过利益耳,无趣,无趣。”
此事毫无疑问再成当地一桩奇闻轶事,众说纷纭种种。
摩崖石刻上的字随拂尘一扫,已有大半模糊难辨。
倒下的崖壁成了石坪。
经年日久,风吹雨打日晒下,传说依然还在,但无字坪上的字却再难见影踪。
传言中的无趣道人用了十余载光景才勘破入世出世观。
又如何去苛求真正涉足江湖时日远不足五年的少年放下恩怨情仇?
卢昊是这般想的,却也认同夜殇提的所谓“交易论”。
所以,他欣然接受了哭娘子题的字,夜殇选的约战地点,来找姜逸尘做交易。
在幽冥教四大判官中,卢昊的脑袋最为不灵光,偏偏他所认定的事总不会出差错。
就如他笃定姜逸尘一定放不下西山岛的那段血仇。
那么,姜逸尘一定会来找他。
……
……
“你来了。”
“我来了。”
从龙多多所待的半谷离开后不出半日,姜逸尘便寻到了卢昊行踪。
姜逸尘未以真面目现身,二人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开战,而是另约无字坪一战。
夕阳西下。
无字坪上有了字。
一个“二”字,是那并排放着的长竹。
两个“一”字,一个粗犷,一个纤瘦,同一般颜色。
乍一看像是无字坪被划拉出了两道长沟。
临近崖畔那个粗犷的“一”转了个身,面向那个纤瘦的“一”。
身形近乎是姜逸尘两倍的卢昊用那晦涩嗓音说道:“张家三口没什么抵抗能力,死得很干脆。”
在幽冥教期间,姜逸尘极少与这位嚎判官交涉,却不难从大嘴巴的锁爷枷爷那了解到此人言谈能力有限,平日极少言语。
姜逸尘大概能从这句话推知卢昊想表达之意是张家三人没有遭受太多苦痛。
轻吐出一个“好”字,表示感谢告知。
卢昊道:“那年去过西山岛的,只剩我一人。”
姜逸尘稍一思索,确认无疑。
那年参与袭杀西山岛,幽冥教方面由嚎判官领队,牛头马面为辅,魑魅魍魉作先锋,出动人手约有半百之数。
鬼卒之下的堂主、香主、精英、教众有大半没能走出西山岛。
余下之人后来则都去了巽风谷,回来的只有卢昊一人。
见姜逸尘没有疑义,卢昊继续道:“我为杀你而来。”
姜逸尘道:“我知道,我也为杀你而来。”
卢昊道:“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姜逸尘道:“我似乎没得选择?”
卢昊道:“除非你不想杀我。”
姜逸尘道:“交易的是你我身后之事?”
卢昊点头道:“如果死的是我,你个人不再介入听雨阁、道义盟与幽冥教仇怨中。”
不介入?
姜逸尘眉头微挑,琢磨起其中用意。
幽冥教此意是想说冤有头债有主,只把仇怨落到具体个人身上?
他与幽冥教的仇,在于西山岛死去的亲朋好友。
卢昊一死,当年的参与者便不复存在,仇怨到此了断。
听雨阁与幽冥教的仇,在于覆灭的石府。
道义盟与幽冥教的仇,大的不谈,小的便有父母为幽冥教所害、立誓复仇而自号幽冥的幽冥。
这些仇怨若不细究相互关系与情分,确实同他干系不大。
是以,幽冥教才希望他两不相帮,都不插手?
姜逸尘没有立即给出答复,反问道:“若是我死,幽冥教将作何承诺?”
卢昊答道:“只要听雨阁和道义盟不主动来犯,我幽冥教绝不出手为难。”
不得不说,幽冥教的提议很有诚意,姜逸尘不该去拒绝。
当然,姜逸尘也不会拒绝。
因为他来此初衷,只为杀卢昊。
这桩附带的交易,相当于将他摘出幽冥教与听雨阁、道义盟间的利益冲突。
在脱离出幽冥教后,他也从未细想过如何来面对这个并非黑白分明的帮派。
卢昊代表幽冥教而来,这番提议自是源自夜殇和哭娘子。
二人给了他个回旋余地,让他能借此避免陷入两难境地,至少能做到自欺欺人,求个心安。
姜逸尘暗自苦笑。
他不意外幽冥教会对他有所防范。
却是意外幽冥教竟会如此重视他,甚至甘于用一位判官的性命来换他一个承诺。
也意外夜殇和哭娘子未将他归为死敌,反是给了他个承情的机会。
今后再见,他该当他们为敌还是友?
面对幽冥教两大智囊,自己真是胳膊肘拧不过大腿,这个交易他显然只有接受的份。
……
……
人约黄昏后。
月上树梢头。
战至月圆时。
月坪光如昼。
无字坪不是处在山顶,也不是落于山脚,而是插在山腰。
夏夜山风不大。
用去足有一炷香功夫,无字坪上氤氤氲氲的烟尘砂石才被吹散干净,现出真容。
天上皓月当空,群星隐耀,宛若白昼。
无字坪似被重新打磨过一番,在月色打照下,亦是光白夺目。
只是细细打量来,便可发现这比之幽京城门还要大上三四倍的石坪少说也被磨去了半尺高度。
石坪表面也并非完完全全的光滑平整,反倒有许多大小不一的坑洼、凌乱无序的剑痕,非是远观粗看可见。
本便只留存个遥远传说的无字坪,从今而后,想来更加没脸见人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无字坪上多出来的两个“大”字了。
两个“大”字相去约莫两丈。
一个粗犷,一个纤瘦,摆相颠三倒四。
粗犷的“大”字端部立着一柄剑。
一炷香里,已有不少鲜红色的液体自端部处漫延开来。
但大多液体还是顺着这个“大”字形体流淌。
“大”字仍旧是“大”字。
另一旁,那纤瘦的“大”字的横撇捺倒是没有多少变化。
仅是胸膛起伏不定,不时还有咳嗽声响起。
姜逸尘杀了卢昊。
却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临行前龙多多送他的一袭新衣,现下已是破洞百出,且汗血尘土乱沾一气,只要打上一两口补丁,他便是个合格的乞丐了。
他更数不清自己折了几根骨头,脏腑受了多少内伤。
简单的呼吸吐纳、运气调息都能将他疼得几近晕厥。
好在,药老赠予他的唯一一颗接骨续命丸还在孜孜不倦地修复着他体内伤损。
只是,他恐怕得在这无字坪上躺尸个大半夜了。
第五五五章 两次选择
如果定要从幽冥教鬼哭狼嚎四大判官中择一决生死的话,姜逸尘最不愿面对的便是卢昊。
中间二人固然实力强横,总还归属常人范畴,谁生谁死无非看谁能更快更多更狠地重创对方要害。
而首尾二者实可谓半人半鬼。
幽鬼身外化身之法的奥妙,姜逸尘至今未能参透,当真殊死一战,恐怕都没功夫去琢磨是如何丢了性命的。
与卢昊对敌则在一定程度上可称作以卵击石。
姜逸尘当然不至于脆弱得难堪一击。
只是比起**凡胎的常人,卢昊更像是长着两条粗壮象腿臂膀的石头人。
无论姜逸尘是被卢昊所杀,还是手刃卢昊,他这身子骨都少不得像蛋壳般被敲打得支离破碎。
一如现在这般。
……
……
卢昊块头大而显得老成,事实上只比姜逸尘虚长五岁。
相较于另三个判官,其身世最为简单,也便少有隐秘可言。
卢昊是个弃婴。
因天生双臂青绿且僵硬如石,被视作不祥妖邪,遗弃山野。
所幸这个弃婴最先遇到的,不是饥肠辘辘的豺狼虎豹,而是幽冥教教主冥河。
来到幽冥教后,卢昊没受到太多额外照顾,只如正常孩童被养大。
孟婆针对那罕见病症药毒并施,让他尽可能如常人使用双手。
在他稍能知事时,开始因异于常人、古怪又笨拙双手感到自卑。
进而联想到自己被遗弃的事实,产生厌世轻生情绪。
那时候,冥河同他说了一席话。
“你还在襁褓中时,便因为这双手被丢着自生自灭。”
“活过了这些年,若再因为这双手不要了这条命,当真是白来世上一遭。”
“在这世间,活着确实要比死来得难。”
“这条命是你自己的,是生是死由你自己选择。”
“如果你选择活着,就记住一句话:那些杀不死我们的,终将使我们更加强大。”
……
……
卢昊显然将这句话听入耳中、牢记心间。
他是在蜀地泸沟村外被拾到的。
因是弃婴,断了源,故被取姓为卢。
“昊”是他为自己取的名。
他愿用双手为幽冥教撑开一片广阔的天。
他将自己的缺陷练就成武器。
最强而没有破绽的武器。
他那双怪手在江湖上被称作象臂。
江湖上曾就以手为兵者单列了个兵器谱排名。
紫衣侯的紫魔手与卢昊这对象臂皆在前五之列。
二者间数回交锋不曾分伯仲,只因后者多少算是先天因素所致,这才屈居于后。
卢昊这象臂非是紫魔手那般可化刀枪剑爪变化多端,而是纯粹的一力降十会。
出拳似巨象提腿蹬踹。
挥拳如巨象甩鼻轰砸。
简单直接,专治花拳绣腿。
虽是如此,单有这双象臂无疑太过僵硬而单一,灵巧不足。
卢昊深谙此理,却也没有更好的改进办法。
遂将自己浑身上下都练得如同金石一般坚硬,免被伺机袭伤要害。
这点也是他异于紫衣侯的点。
正因此,他坚信相比紫衣侯自己有更大胜算杀死姜逸尘。
毕竟紫衣侯之所以被卸去一臂、拧断脖颈,归根结底在于紫魔手便是紫衣侯毕生所练所倚仗。
他却不同。
他唯一的罩门在口中。
要想让他张嘴并非易事。
而且,“嚎”判官之所以当得一个“嚎”字,他张嘴后的音波功亦是一门杀手锏!
……
……
这一战,姜逸尘打得很伤很累。
换作往常,他绝不会这般自讨苦吃。
可正如卢昊提出的不可拒绝的交易,他必须来了结这桩恩怨。
于他于幽冥教都算有个交代。
这一战,他从一开始就在挨打。
因为他的进攻手段基本上都只能在对方皮囊上划出几道浅痕,近乎无用。
素来被姜逸尘奉作单打独斗无敌的轻柳身法,也未能消耗掉这两倍身躯于自己的大块头多少气力。
卢昊更有十足的耐心来抓破绽。
偶然间福至心灵的一记贴山靠,便将避之不及却鼓荡护体真气全力相抵的姜逸尘两根胸肋撞断。
在卢昊的重拳招呼下,由剑及手乃至全身的震颤感,让姜逸尘几度在心中悲呼暗哑恐命不久矣。
好在南宫雁私藏的宝剑质地非凡,这才未误了这场复仇之战。
而姜逸尘要想复仇,别无他法。
必须逼迫卢昊施展音波功,在其大嘴张开、罩门暴露的同时,给予致命一击!
只是,论及隐忍能力,姜逸尘相信卢昊同他大抵是不相上下的。
二人都算是自小为病所累,故而更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大多时候都具有较强的克制力。
在占尽优势,可稳操胜券的情况下,他们怎会再冒风险将自己的短板暴露给对方?
将心比心,姜逸尘不认为卢昊会给他这机会。
没有机会,只能创造机会。
这一战,地点是卢昊定的,时间却是姜逸尘挑的。
二人斗至月明星稀时。
恰如青天白日间。
传闻巽风谷惨案当日,天地无光,沙尘如潮,目不视物的情况下恐慌迅速蔓延,混乱一点即燃,许多向身畔同袍下手者都是下意识的自保反应。
姜逸尘不清楚卢昊是否是那许多人之一。
但他竭尽所能在将卢昊带回那一天的情境中。
在防守退避的过程中,剑气剑锋无数次划过削过无字坪坪面。
待得无字坪矮了快有三寸时,终有风起,大功告成。
彼时,无字坪上砂石粉尘遮天蔽月。
甭管卢昊会否陷入当日巽风谷的回忆中,至少在这种环境里,难免两眼摸黑,再无法轻易捕捉到姜逸尘踪迹。
局面就此反了过来。
姜逸尘不再被动挨打,而是主动扰袭。
卢昊即便心知姜逸尘是刻意诱使自己开口动用音波功也无可奈何。
天无云无星,今夜注定山风难绝。
无字坪已够大。
无字坪外亦有大片石坪。
姜逸尘的轻功足够快。
只要姜逸尘不惜气力,卢昊往哪处去都将困于氤氲沙尘中。
卢昊觉察到这些时,要想破局只余两个选择。
以静制动。
无视姜逸尘的扰袭,耗尽姜逸尘的气力,但恐面对衣不蔽体的羞辱。
施展象啸功。
音波既可吹散开大部分尘土,又能冲击姜逸尘耳膜大脑心房,乃至对其体内已有挫伤的肺腑造成二度创伤,但极可能被抓住机会直袭罩门。
前者需要磨时间磨性子,所失不过颜面,况且今夜石坪上唯有他们二人,天知地知姜逸尘死后便无第三人知。
后者看似能快刀斩乱麻,却有丢失性命之忧。
卢昊不缺时间,更有那耐心,如何取舍,似乎不难。
就在卢昊打定主意要熬死姜逸尘时,面前黑影晃动。
姜逸尘再度来攻!
这回,卢昊只觉双颊耳垂下部的颊车穴和两侧嘴角的地仓穴正按有四根冰凉手指。
从手指上传来的力道极大,显然是想通过施力按压这几个穴位来撬开他的嘴。
然而,这想法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些。
双手齐上、手中无剑的姜逸尘,就算掰开了卢昊的嘴,又凭何杀之?
此念一闪而过,卢昊不敢放松丝毫警惕,双唇紧闭,双手如拍打蚊蝇般向身前黑影拍去。
黑影倏忽而逝。
卢昊一击落空。
可那四根手指竟还按压在原处!
卢昊很快反应过来,姜逸尘只是腾挪到了空中。
象臂当即就要抓向贴在脸上的双手。
而那双手却悄然离去,随同那黑影不可寻觅。
石坪上又响起了剑气磨石声。
刚刚稍见淡薄的尘土,再度厚重起来。
卢昊想到磨时间。
姜逸尘何尝想不到。
卢昊是被动地磨时间。
姜逸尘却得主动去磨时间,那他便得想得更多,更得手段尽施。
在第三遭被四指压穴后,卢昊已然发觉了姜逸尘的险恶用心。
姜逸尘那四指压穴绝不是为撬开卢昊的嘴,而是反其道而行,往他四个穴道里逐步注入霜雪真气,温水煮青蛙。
若卢昊未能察觉其中猫腻,始终消极以待,在姜逸尘耗尽气力前,卢昊整个下颚将被冻得僵硬无比,毫无知觉。
于时,韧性大减的下颚再受外力冲击,便轻易合不拢嘴。
可若卢昊及时发现其中古怪,最为行而有效的解法便是运功于腹于喉于嘴,施展音波功。
毫无疑问,这是个阳谋。
相比于窝囊死去,卢昊当然只会选择放手一搏。
卢昊张开了嘴。
象啸声未能响彻夜空。
暗哑已贯穿其中!
……
……
弥留之际,卢昊的目光略过双臂。
走出幽死洞时,他也曾料见或许会是这般结局。
很遗憾,他没能用这双手为幽冥教撑开一片更广阔的天,只换来一时安宁。
第五五六章 乞丐与面
每个人心底里都留有一道光。
光之所及是他们心灵最为温暖柔软之处。
很显然,幽冥教便是卢昊粗犷外表下最大的软肋。
是以,卢昊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去守护心底的那道光和温暖。
姜逸尘管杀管埋。
当他料理好卢昊的坟冢,骑着黑将军下山时,已近翌日午时。
身上的伤势经药力滋补和一夜修养,仅是恢复了五六成。
再一番体力劳动后,非但没法去闹幺蛾子,甚至没余下多少精力来打理妆容。
只得一切就简,将自己扮作成个流浪乞丐进村。
他进村的目的很简单,探听下新近消息,补充食物药物。
然而,在他步入村口的那一刻便后知后觉,头大如斗。
自己扮成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打探消息不成问题,可这时候要掏出大把银票来大吃大喝,大肆购买药草,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将自己的可疑行径暴露在各方眼线之下?
无怪乎黑将军只将他驮到村口十里地便放下,感情不仅是怕暴露他的身份,更重要的是,跟着他这“乞丐”主人混不到饭吃。
姜逸尘对黑将军这不仗义的行径,越想越气。
气得颤栗不止。
便是骄阳当空都觉着手脚冰凉。
右腋下拄着的大拐杖受累咿呀作响。
……
……
牛心村的村名并没有什么来头。
想必只因与牛心山离得最近,便有此名。
黔地山峦颇多,不可能每个山头都有不同寻常的故事和来历。
牛心山就属其中平平无奇的一种。
牛心村亦是牛心山山脚下一个平平无奇的村庄。
这村庄随着土地高低走势大抵呈倒“之”形排布。
村里拢共不足四十户人家,常在人口却约莫有两百之数。
虽说牛心村在蜀地泸州郡合江镇辖下地处偏远,以致官府疏于管控,但这小村庄并未因此变得萧索凄然或是混乱无序。
反倒因南近黔地,北望渝都,通吃三路,井然有序,安定祥和。
村里十户人家有七八户都做着过往来客的生意,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统统涉猎。
即便没有什么成规模的大店铺,但服务品质却深得往来者认可。
这样的地方当然适宜探听消息。
尤其是在午膳时分,正是人声鼎沸之时。
想来便是在街边临时搭起的面摊铺子吃碗面,都能听知不少坊间趣事或是江湖传闻。
两个外乡猎户不知从哪个山头上打来两笼野味,没急着售卖,挑定面摊铺子边缘侧坐下。
向面摊老妪要了两大碗面,想来是要庆贺下今日的丰收成果。
老妪年纪已然不小,可手脚倒足够利索。
头顶上为食客遮挡日头的大棚全靠她一人搭起。
同一时间照顾着八桌客人也不显忙乱。
不多时,便端着两碗香喷喷的面来到俩猎户桌上。
面是黔地特色小吃,肠旺面。
“肠”即猪大肠,“旺”是猪血。
肥肠和血旺分别制成肠臊和旺臊,再用猪五花肉制成脆臊,然后用肠油、脆臊加辣椒油制成红油。
面则是“三翻四搭九道切”工艺复杂的细丝面。
一碗面便具有血嫩、面脆、辣香、汤鲜的风味和口感,以及红而不辣、油而不腻、脆而不生的特点,以色、香、味“三绝”著称。
两个猎户被“勾引”上桌,这香味绝对功不可没。
再观其色,怎能不教人食指大动。
正当两个猎户抓起双筷要痛快“厮杀”一场时,却意外顿住。
二人算不上江湖人士,可长久以来打猎养成的敏锐洞察力却也不差。
他们察觉有道强烈而灼热目光似有若无地扫来。
或者说,是扫向桌上的肠旺面?
很快,他们便从五丈外的大街上找到了答案。
那是个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的年轻乞丐。
年轻乞丐拄着根劈作一半的大树杈做拐,杵在远端街角,时不时瞟向面摊。
见有人看来,年轻乞丐怯怯地侧过头,缓缓挪过身,似要撑拐离去。
两猎户相视无言,再顾叹气。
其中一人扬手朝乞丐叫唤了三两声,将乞丐叫了过来,再同老妪要了一碗加料的肠旺面。
老妪给两猎户上完面后并没马上离去。
事实上她早便注意到这年轻乞丐了。
尽管年事已高,她也知道这村里本没有几个乞丐。
纵然老眼昏花,也不难看出这乞丐岂止是一路风尘而来,单那一身伤痕便不是轻易能摔出来的。
这年轻乞丐大概是午时出现在村里的,自村头村尾行来走去少说也有两三趟了,看似漫无目的,但无疑就是在寻找果腹之处。
老妪家中不富裕,还要养活三张嘴,施舍些吃食倒是无伤大雅。
之所以视若无睹,终究是怕招惹上麻烦。
幸而还是有好心人有那怜悯心也有那担当乐意施善于人。
……
……
隔着五丈远,姜逸尘便闻到了那面香。
再然后,他的腹中一片轰鸣,干涸的嘴中津液四溢。
眼睛是真不想从前头挪开,脚真是一步也走不动了。
这几日来吃的虽说是山珍野味,但龙师兄的手艺还有待提高。
且受条件所限,没有油盐佐料添香增色,口味实在单调了些,远不及前些日子享受的美味。
而那面摊上飘来的面香就不同了。
即便尝都没尝一口,姜逸尘也觉得自己的味蕾被攻陷了。
果然昨夜被卢昊一顿锤打,不仅伤了,而且病了。
病是饿病。
病得头脑不清,稀里糊涂。
否则怎会把自己弄成个叫花子?
姜逸尘几乎要把自己蠢哭了。
就当泪花在眼中萦绕时,一双小小的手,捧着大大的碗,出现在他视野中。
“大哥哥,快吃面。”
稚嫩女童眨巴着亮闪闪的笑眼说道。
姜逸尘讷讷接过碗筷。
过了好半晌,直至女孩跑开,才反应过来女孩该是老妪的孙女或外孙女。
刚刚怎么都没看到?
“饿了很久吧,赶紧吃,凉了可没这么香。”
许是见姜逸尘久久不动筷,误以为其太过感动,一个猎户好心提醒道。
姜逸尘拄着拐拿着碗尽最大可能地躬身致谢,而后在离桌子不远的边角处蹲坐下。
未等他开吃,小女孩又来到了他面前,递了颗水煮鸡蛋给他。
笑盈盈道:“大哥哥,婆婆说出门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这回姜逸尘也不管自己现在这副样貌会否吓到小女孩,及时作出回应,点头微笑。
目送小女孩蹦蹦跳跳离去。
姜逸尘也看明白了为何先前路过这面摊时都只见到老妪一人。
原来,在那装有灶具的推车空当下,一男一女两个孩童躲在那狭小空间里读书识字。
……
……
一碗色香味俱全还另加了颗鸡蛋的面,姜逸尘偏偏吃得毫无滋味。
在吃面的同时,他一面听着俩猎户谈话,一面却在思索着老妪和孙子女三人的情况。
两个猎户除了帮姜逸尘叫了碗面外,受过他的谢礼后,未再同他说过话。
二人在用膳时的言谈极多,虽有意压低了些嗓音,却没避开一旁的姜逸尘。
谈话内容涉及山野猎物的寥寥,反而时而谈及近日发生的天南地北之事。
譬如数起瓦剌军刺探中州东北军情行动。
譬如现身于北地的不少游兵散卒。
又譬如东南海域上多出了许多商船。
从国情到江湖事件,不一而足。
这些似乎不该是寻常猎户所知悉之事,二人却像唠嗑般娓娓道来。
二人当然不是寻常猎户,而是道义盟暗部成员。
姜逸尘在入村后不久便与他们确认身份取得联系。
老伯方面没有指令传达予姜逸尘,而近来发生之事颇多,只有口述方能讲得完整,碍于姜逸尘的装扮,三人遂定此策传递信息。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
唯独老妪的反应在姜逸尘意料之外。
他分明能感受到老妪浑浊眼眸中的关切,却也能感受到对方的小心翼翼。
肠旺面是黔地特色。
老妪没有丢了家乡的手艺。
至于为何迁来蜀地?
可能是年轻时嫁过来的,可能是这些年才搬过来讨营生的,也可能是二十年前那场浩劫中四处躲藏下躲过来的。
然而,老妪膝下似乎已无子女,只余孙字辈的一对男女孩需养活。
好在,两个小孩看来都极为懂事。
读书,总有机会改变命运的吧。
这二十年间,中州总体出于百废待兴、修生养息的状态。
大部分百姓过的日子算不上衣食无忧,却也还凑合。
只要愿意付出一些汗水劳力,总不至于饿肚子。
至于一些或是好吃懒做或是确实无法自食其力的老疾孤贫者,则将由各郡所设的养济院进行管教或收养。
故而不论是在中州何处,乞丐成群结队的现象少之又少。
也正因此,民间关于朝廷的风评还不算差。
只是,当他们知道这些看起来还算温馨的景象,不过是撑起来暂安人心的障眼幕布,二十年那场浩劫很可能将再次席卷而来时又会作何感想?
姜逸尘吃完最后一口面,喝完了最后一口汤,只觉着肩上发沉,以致没有足够的力气起身去归还碗筷。
他心中正念着偷偷给老妪推车里塞张五十两的银票,并打定主意再不扮乞丐,却莫名悚然一惊!
中州乞丐确实不多见,可凭中州朝廷的能耐,各郡的养济院何来资金和能力管束住这些人?
莫非……!
第五五七章 与鼠共夜
夜深,月上弦,街道静寂。
不时有几道瘦小的灰影紧贴地面疾速窜行着。
或钻入墙脚破洞中,或走壁侵入墙上窗棂,偶尔发出细微的吱吱叫声,进行着一夜的偷粮盗食大计。
泸州郡有长江大流穿行而过,又处蜀黔渝三地交界,属蜀地中不可多得的富庶大郡。
所谓鼠因粮绝潜踪去,犬为家贫放胆眠,郡中各家各户多是饱食无忧,故常有鼠为患。
覆盖面再广的阳光下终有阴沟暗影,而诸多肮脏腌臜之事正是隐匿其中。
在牛心村吃了碗面后,姜逸尘当天晚上便在泸州郡中落了脚。
三日来,他都是在客栈床榻上度过晨间的。
到了晚上,则借着夜色的掩护,依凭黑将军的脚力,去往十数里地外屡下杀手。
三个月前将他逼得走投无路跳下阴阳桥的一十三人,而今只余三人性命犹存。
讽刺的是,三日间死于姜逸尘手中之人不过五派十八人之数,可在江湖上却传有足足八帮三十人。
那些额外的黑锅,自然而然得由姜逸尘来背。
诸如紫夜轩等帮派掌门死于非命的,无一不树倒猢狲散,或另寻依附,或东拼西凑立新门,趁着杀手夜枭这股风波,蜀黔两地的武林格局悄然间发生了不小变化。
将一切看在眼中的姜逸尘也一时难辨此中变化好坏,但他的离开之日无疑越来越近了。
这些天他之所以将泸州郡作为定脚点昼伏夜出,除却灯下黑的安全性考量外,便是为蹲守解开一个疑惑。
一个三日之前在吃完肠旺面后产生的疑惑。
——各郡养济院何来的资金和人手以养活管束住数量群本该不小的乞丐群?
这个疑惑可细分为三。
大街上的乞丐到底去了何处?
以往声势浩大的丐帮,而今没落得声名不显的真正原因为何?
养济院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每日午后,姜逸尘便带着这三个疑问在泸州郡的养济院中探寻究竟。
中州历代王朝为标榜仁政统治,都曾出台过相应的救济政策和具体措施,对国中流浪乞讨之人安排照顾,各代措施五花八门,不尽相同,但的确给过时人极大帮助,让不少人捱过饥饿和寒冬。
到了朱家天下时,养济院制度已较成熟,凡民之孤独残病不能生者,许入院。
为保障养济政策施行,中州律中甚至规定:“凡鳏寡孤独及笃疾之人,贫穷无亲依靠,不能自存,所在官司应收养而不收养者,杖六十;若应给衣粮而官吏克减者,以监守自盗论。”
至于那些尚有自理之力的好吃懒做者,养济院管他们衣食住行,他们则需为养济院出工出力,确有改变陋习者,将允许出院谋业,屡教不改者,便长久为役。
纵有制度如此,仍没能从根本上彻底解决乞丐这问题。
中州大地上的乞丐从未大量锐减过,是以丐帮长久以来长盛难衰。
一场场战乱大祸后,乞丐更是只会多不会少。
可偏偏自二十年前的那场外夷祸乱后,在朝廷资金匮乏无法保证对养济院的供给时,街里巷间的乞丐却是越发少了。
百姓生活更为富裕了?
不可能!
那么乞丐怎会越来越少?!
现如今的丐帮实可谓名存实亡,对那些乞丐们的吸引力可大不如前。
千百帮派林立的九州四海能看个人资质和能力消化一部分,却难让乞丐规模大减。
有可能大量收容这些乞丐,或者会去管束他们的,唯有养济院耳。
而养济院的背后,不是朝廷本身,便是有能力动用朝廷资源的幕后人。
养济院中并没有很严密的防范。
至少青天白日下姜逸尘仍能在泸州郡这间养济院中来去自如而不为人知。
他蹲过书房,逐一翻找过养济院的《人员收录册》《役工登记册》《食物采购册》《用品采购册》等等信息记录书册。
观察过院中官职人员、收容人员的日常行事。
意图发现其中的蛛丝马迹,以发掘出背后真相。
但事与愿违,整整三日,可谓是一无所获。
今天是第四天,也是第四个夜。
他还能逗留两日。
再无收获,他便将离开。
几日来,他和道义盟暗部的联系没有断过。
东北面的局势据说已是剑拔弩张。
中州与瓦剌时隔二十年的再次交锋一触即发。
只是,这回的交锋,是一场真刀实枪的血战,还是阴谋家用来扰乱视听布的大戏,仍待时间验证。
北地的游兵散卒羽落部解决掉不少,死者却并非全是瓦剌人。
东南沿海商船大增被证实是红衣教的动作,可以确定那些商船没有捎带多少人过来,但大量外来商品显然对于中州沿海及内陆的贸易有着不小冲击。
至于其中有否另藏玄机则不得而知。
老伯那边缺人手了。
东南沿海之地,姜逸尘现在也具备足够的能力去闯一闯探一探了。
……
……
吱吱!
一只老鼠似是突然发觉紧随在后的人影,慌不择路下穿过宅院大门缝隙,消失在养济院门口。
事实上,这老鼠冤枉姜逸尘了。
正因为白日间都一无所获,所以每至夜深人静时,只要杀完人还来得及,姜逸尘都会赶过来盯着看看夜间的养济院会否显露真形。
只是从前几夜的观察来看,一切都是姜逸尘异想天开罢了。
看着消失于门缝中的小老鼠,姜逸尘一阵失神。
该是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小老鼠可以穿门而过,他却不行。
可正当他要翻墙而入时,吱吱声再度响起!
姜逸尘心中一紧。
这声音似乎正是刚刚自他面前钻入院门的小老鼠。
果不其然,一瞬之后,那小灰影又从同一处缝隙钻了出来。
见得先前那尾随之人竟还站在门口,小老鼠尾巴竖起,汗毛倒立,瑟瑟发抖。
不出一息,小老鼠便直挺挺栽倒在地,不知是有意装死,还是自己把自己吓晕了。
养济院的大门始终未曾动弹过。
门外打算进去的人没进去。
门里想要偷溜出来的人却溜了出来。
偷溜出来的人一定不会走正门。
姜逸尘稍作一番探寻,才发现偷溜之人的踪迹,追了过去。
不多时,姜逸尘便来到了其人十丈之内。
他没有再近前,动用了些真气开启眼窍确认情况。
那是个瘦削的中年乞丐,姜逸尘记得此人是昨日午后自己来到养济院接受救济的。
他还仔细观察过这乞丐,并未发现有何猫腻。
这才过了仅仅一日,便受不了养济院的粗茶淡饭,趁夜跑出来给自己开荤了?
姜逸尘嗅了嗅那逸散空中的烤鸡香,肚子不争气地打着鸣,脚下却争气地又凑近了几分。
当他看着瘦乞丐大快朵颐时,不禁吞了吞口水。
当他见着乞丐竟还从怀中掏出颗鸡蛋砸开时,脑中灵光一闪,已能断定此人身份!
第五五八章 引枭出林
一个掌握了易容术的人要想改头换面不难。
可要想立马扭转自己的行为习惯,却没那么容易。
“中年乞丐”便有个没法立马扭转过来的习惯。
不管在何时何地吃什么,都不能少了鸡蛋。
不论是蒸蛋、煎蛋、炒蛋、煮蛋,哪怕是把鸡蛋打作蛋花混在汤里,或是和米饭炒一起,只要有鸡蛋都成。
一顿饭吃上七八颗鸡蛋也不碍事。
而当鸡蛋是整颗的熟鸡蛋时,他一定会慢慢剥慢慢吃。
因为从小时候起他就是这么吃鸡蛋的,他从小就很喜欢吃鸡蛋,他的名字就叫做“鸡蛋”。
比起数年前被姜逸尘诟病的手艺,鸡蛋的易容水平属实大有长进。
从面容到各处可能外露的皮肤,乃至身板的高矮胖瘦都处理得极为到位,没让姜逸尘发现分毫破绽。
可以说要是没有晚上这一出,在姜逸尘从泸州郡离开前,鸡蛋都未必会露馅。
现在,姜逸尘则是尾随着鸡蛋来到了郡郊一处平日少有香火亦无人看管的旧庙外。
鸡蛋也不入庙,只盘膝窝在石阶旁,自成一方世界。
“有朋自远方来,何不共享美味乎?”
“谁?!”
听着耳边传来忽远忽近、飘飘荡荡的声音,鸡蛋明显打了个哆嗦,置放在两条小腿上的大半只烤鸡险些落地,手中半颗鸡蛋更差点被挤出蛋壳。
“见庙不入,在外偷食,可合乎礼?再给小兄弟一次机会,进来与吾共享美味。”
“不是小兄弟,打扰了,告辞!”
破庙外的鸡蛋闻言一个激灵,飞速包裹好未吃完的烤鸡、鸡蛋,塞入怀中,本是盘膝而坐的姿势转瞬间就能抓地撒腿狂奔。
哪知一个眨眼,便有道黑影凭空浮现挡住去路!
鸡蛋眼皮狂跳,匆匆深吸了口气,忙不迭地往旁侧来了个驴打滚。
一边滚着一边起身,在与原位置拉开近一丈距离后,已能拔足飞奔。
可一步还未完全迈开,那黑影又闪到了面前!
为免同那黑影撞个满怀,鸡蛋身子后仰,将重心后拉,硬生生止住去势,跌坐在地。
“诶哟喂!”
“大仙饶命!大仙饶命!”
在地上早就滚得满身尘土的“中年乞丐”从始至终都操着一个地方老农的乡音,全然不似作伪,若非这股灵活劲儿实在与这“中年乞丐”的人设不搭,加之姜逸尘洞察玄机在先,否则还真没十分把握没有认错人。
就这两句话讨饶的功夫,鸡蛋早就由跌坐式改换为跪地式,一面献出包在油纸中的烤**蛋,一面噙着讨好的笑偷偷打量姜逸尘。
凉风习习,姜逸尘有黑衫遮体兜帽掩面,鸡蛋自然瞧不真切。
正因此,鸡蛋的双膝落处始终不曾平齐,身形不断往后蠕动挪移。
鸡蛋赔罪道:“小人不知仙庙规矩,开罪大仙,这些食物就当孝敬大仙了。”
说罢苦着脸,将一包食物往高处往姜逸尘方向抛去,让鸡蛋和烤鸡在空中自由分散开。
壮士断腕,只求脱困!
岂料那烤鸡、鸡蛋还未分离便被黑影抓在手中。
黑影吃吃发笑道:“仙?什么仙?鬼仙?”
鸡蛋似是明白了话中之意,对方算是间接承认自己是鬼了吧,那他还有活路么?
月色不合时宜地暗了几分,面前飘荡的黑影更加令人毛骨悚然,鸡蛋咽了口口水,脚下发软,连站都站不稳了。
黑影见状心情大悦,哈哈狂笑。
笑着笑着声音就变了,食物也抛还给了鸡蛋。
“小鸡蛋,吃东西不进庙里遮风挡尘,还是怕黑吗?”
姜逸尘摘下兜帽笑道,他可记得当年同鸡蛋、红叶二人闯枯藤洞时,这年纪比他还小却颇为少年老成的家伙真心怕黑。
花了数息功夫回过神来的鸡蛋抓着油纸包,激动得手颤连连,指着姜逸尘道:“好家伙!好家伙!我就知道你能耐得很,一定不会死的!果然风风光光的杀回来了!”
话语声中夹带着极其细微的哭腔,姜逸尘闻声动容。
鸡蛋三步并两步便直接扑到姜逸尘身上,用力拍打着他的后背。
不知是心情激动使然,还是从先前的大惊到大喜间起落太大,以致有些失控。
总之,在被蹭了一脸油腻,并觉着被拍打得很不舒服后,姜逸尘总算拉下脸推开了这热情的鸡蛋。
“话说,你怎么会在这?”
“这?你说养济院?害,那不是身上银两不够,只够买些塞牙缝的,没处好休息呗。”
“是嘛?”姜逸尘盯着面前人畜无害的中年乞丐狐疑道,“如果说你们是事先查探到我的行踪,再以你为饵,将我引到这僻静之地,倒也不无可能。”
鸡蛋听言,很干脆地撕下了易容面皮,露出那青稚而俊秀的少年面庞。
手捂心口诚挚道:“姜老哥,小弟可没有那么深的心机,你放心便是。”
似不愿给姜逸尘追问的机会,鸡蛋又先自责道:“上回在舞剑坪,是小弟对不住你了。”
提及此事,姜逸尘面色稍微沉了沉,声音也低了些,回道:“联盟之谊,可以理解,下次我尽量挑你们不在的情况下杀她。”
鸡蛋道:“姜老哥非得杀她?”
姜逸尘的声音又低了几分,道:“非杀不可。”
“为何?”
“冤有头,债有主。丈三师兄和司徒钟师兄的仇,我一定要报!”
“幽冥教与你之间便毫无仇怨?”
“卢昊拿性命与我做了交易,去过西山岛的最后一人已经授首。”
“所以,兜率帮里,你至少要杀了姬千鳞和常坤?”
“是。”
三言两语间,两个少年人久违一见后的欣喜已荡然无存。
天上的月亮又朝云层里缩了缩脑袋,天色更暗了,风更凉了。
忽有沙哑低沉之音自远处飘来。
“冤有头债有主?呵呵,似乎我才是姜少侠要找的正主,想来在你动手杀他们之前,姜少侠的人头要先落地了!”
姜逸尘几乎是在话语声未起的刹那便觉察到危险临近,忙向黑夜中窜去,身法竟似比暗器还快!
然而,还是太晚了。
自先后习得《霜雪真气》《点穴截脉心法》《阴风功》三门内功以来,他的丹田缺损,先天气短耐力不足,韧性有余缺乏杀性的短板便被逐一补足,实力也水涨船高,足登江湖高手之列。
阴阳桥下一遭,领悟《坐忘无相心法》有了长足进益,再经凝露台上一番鲜血磨砺彻底脱胎换骨。
饶是如此,仍与江湖上那些绝顶高手有着一定差距。
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姜逸尘这实力增长属厚积薄发不假,可与绝顶高手相比委实是小巫见大巫,大体像是破而后立,只是境界的瞬间晋升如暗室点烛,刹那光亮,稍纵即逝,不能常明,之后还能领悟玄奥得以再上层楼,既看努力,更看造化与天赋。
故而,在龙多多施展出玄天斩时,他才无处遁形,只能硬接。
而在面对当前这人时,他还是讨不到半点便宜。
一如百花大会舞剑坪上,气势正盛的他在笑面弥勒轻轻一踢下,非但卸了攻势,甚至连剑都握不稳。
现下,他即便步伐再快,也逃不出笑面弥勒对他的气息封锁!
第五五九章 黑袍笑佛
姜逸尘淡淡地瞥了眼鸡蛋。
尽管看不真切,他还是能感觉到对方的局促。
只是不知是因出卖故人而不安,还是真没料见到笑面弥勒会突然出现。
种种迹象无不表明前者可能性更大,可偏偏鸡蛋从先前至今的反应又真实无比。
是局,还是误会?
平心而论,姜逸尘没法说服自己这不是个早有预谋的局。
他只是不希望如此。
暗哑出鞘。
姜逸尘还是放弃了挟鸡蛋为质的念头。
他在江湖上没多少朋友,二人间的交集算不得多,却互救过性命,互解过危难,虽说其间难免有利益牵扯,却也掺杂着几分情谊,他已把鸡蛋当作朋友,他不愿为难朋友。
暗哑剑挥出。
姜逸尘主动发起攻势。
笑面弥勒决意要他性命,那他横竖都是死,不如试试自己和顶尖存在的差距还有几何。
三息间,姜逸尘已朝他所察觉到的笑面弥勒来向挥斩出十余记剑罡。
可无一例外都落了空。
而笑面弥勒的身影也终于来到了他身前一丈距离处,凌空而立!
飘荡黑袍遮挡下的身躯并不高大,在那雪白锃亮憨态可掬的笑脸大面具衬托下,反而显得矮小诡异。
姜逸尘出剑如枪,直出直入,倏忽间已朝着半空中那挂着面具的“大黑布”刺出捅出十余剑。
笑面弥勒不闪不避。
姜逸尘却看不清笑面弥勒有何动作。
只觉出剑回剑间没有任何阻滞,更无法那袭黑袍上留下半个孔洞,仿佛对空出招。
姜逸尘心中一凛,不敢被对方欺身近前,剑气挥斩不停的同时脚步连点飞退。
其后十息之内,姜逸尘始终与笑面弥勒保持有丈许距离。
只是任凭他剑气频出,都如泥牛入海,了无回音。
让他倍感无力的是,笑面弥勒自露面以来,除言语威胁外,仅是不断迫近,以气势相压,便教他疲于应对,而对方竟还未向他递出过一招半式!
接下来几个呼吸间,姜逸尘强自定了定神。
不再配合着笑面弥勒将这猫捉老鼠的游戏进行下去。
径直冲身近前,与笑面弥勒短兵相接。
他出剑不再一味求快,更富于变化,意在切实命中对手。
出手五招,便蕴含有五种剑式变换。
第一剑刺出时,气势如虹,隐有龙吟声自暗哑剑身振荡传出,赫然可见驭龙九剑第一式的雏形。
就在暗哑剑行将破入笑面弥勒胸前两寸,大有可能被其双掌拦下之际? 剑锋陡变,直锋变斜锋,继而往左侧抖了个小弧,紧接着横剑右扫? 扫出一个扇面。
剑身在扇面留下的道道痕迹恰似扇骨,隐而难察的冰寒劲气沿道道扇骨飙射而出。
然而这招将力道和杀伤范围都控制得恰如其分的四分之一落英式? 没能绽放出绚丽缤纷之姿,便在一袍黑袖卷过后光彩尽敛。
笑面弥勒顺势还了一招。
瞧来竟只是普通的挥臂拍击。
这还是笑面弥勒主动攻出的第一招。
姜逸尘的第三剑,应势而变,连消带打。
在半挡半拨开笑面弥勒的挥击后,第四招无缝衔接上? 再次朝“大黑布”正中心发起冲锋!
这一着很快又变成了流星式。
姜逸尘最擅长的剑式。
距离之近,流星式的杀伤力无疑要大打折扣。
但姜逸尘只考虑伤敌? 不论伤到哪里都行。
独求快的情况下,流星式是当下他能做到的最快出招。
流光过隙。
挂着笑脸佛面具的“大黑布”安然无恙地在习习凉风中挺立着。
三丈开外的姜逸尘则手撑暗哑,单膝跪地。
不多时,便低头吐出口口血沫。
“大黑布”优哉游哉地向姜逸尘飘去。
即便知道笑面弥勒正向自己靠近? 姜逸尘也无可奈何。
这短兵相交的五剑虽不再如先前那般惊不起半点波澜? 甚至能让他通过剑身传递而回的手感? 了解到笑面弥勒是应用了怎样的手法、指法、掌势来破他这紧逼攻势。
然则,这一切于笑面弥勒而言,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
尤其是最后一剑流星式? 笑面弥勒早已勘破他的意图,既错身避过来剑,又给予他沉痛一击。
笑面弥勒那一击正是落在他丹田处。
那一掌带着灼灼气焰,却没有任何杀伤力!
那灼热气息直冲姜逸尘丹田,不比那日龙多多注入他体内的真气之多,却足教他再受一回自丹田遍及全身来回往复的撕扯剧痛。
五剑过后,姜逸尘心神震荡异常。
当年以手为兵的兵器谱中,紫衣侯和卢昊的双手能列入前五,尽皆毙命于他的剑下。
而高居第一者正是笑面弥勒。
一如姜逸尘所见,那是一双名列第一,却无详细绘述的手。
今夜,笑面弥勒算是为当年那份兵器谱正了名。
也证明了,在绝对实力面前,姜逸尘还是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姜逸尘有些气馁,游走全身的痛楚更让他摇摇欲坠。
“若你三门内功修满再来逞强,打不过或许还能逃得掉。”
“但,万一落在我手中,要废掉你,还真不难。”
笑面弥勒声如蛇语沙哑晦涩。
在一旁观战的鸡蛋什么都没听清,手舞足蹈地奔走喊叫着,似要阻止笑面弥勒对姜逸尘下死手。
姜逸尘则听得一字不差,憋在心头的最后一口气也随之泄去。
眼前一黑,趴倒在地,浑身冒汗如瀑,瞬间透湿衣衫。
“姜少侠与我们埠济岛有缘更有恩,还请弥勒兄高抬贵手。”
正当笑面弥勒又走近姜逸尘几分时,远处再有人隔空传音而至。
听到谢飞的声音,鸡蛋底气更足了,对着笑面弥勒连连拱手,道:“姜老哥是我们的恩人,恩人哈,还请弥勒帮主多多担待。”
而后赶至姜逸尘身侧,将其扶正盘膝,渡送真气助其稳固心神。
约莫一炷香后,姜逸尘才缓过劲来。
再睁开眼时,仍是在旧庙之外,他背靠在庙墙边。
旧庙外升起了篝火。
篝火边,篝火附近,或坐、或站、或躺着足有十人。
众人也先后发现了他的醒转状况,一双双目光向他扫来。
他的思绪依然有些混乱,自然无法感受到每道目光中蕴含的情感。
他回视向众人,尽管视野不清,还是不难分辨出各人性别。
这些人姜逸尘都不陌生,有过患难与共,有过针锋相对。
场中唯有一女子,他的目光便停留在那女子身上。
他低下头,搭拉下手,在找寻剑。
暗哑就在他脚边,可他却没有足够地力气去握紧剑。
握不紧剑的剑客,如何杀人?
丹田处忽而传来一阵轻微的灼热感,斗志全无的他毫无抵抗欲,再遭一遍剧痛洗礼。
瞳孔随而涣散,似要再度昏厥过去。
却有一只手将颗冰冷的药丸塞入他嘴中,又不顾损耗地向他体内渡入真气,助他炼化药力。
鸡蛋无比内疚地蹲在姜逸尘身侧,带着哭腔道:“姜老哥,姜老哥,这回又是鸡蛋对不住你!是鸡蛋有错,鸡蛋有愧于你,你打我吧!骂我吧!你这样我……”
不待鸡蛋将告罪的话说完,笑面弥勒已出声道:“常坤也好,姬千鳞也罢,兜率帮之人都是听凭我的命令行事,你要找仇家,冲我来便是。”
“当然,现在的你还杀不了我。”
“听说你很喜欢做交易,那么,我们不妨先做个交易?”
第五二八章 娘们儿楚
学剑?
同我学剑?
姜逸尘闻言一愣。
觉察到紫风做出的拜师动作后,才明白过来其言语之意。
然而,在他脑海中却只有第一念头——荒谬。
从隐娘到西山岛一众叔伯姨婶,从剑仙师父到无月叔到玄箫、枫大哥,从易大叔到沈大姐到慕容大哥、若兰姐,从老伯到听澜公子到夜殇、哭娘子……
打记事起,便一直是别人教,他来学。
从读书识字到为人处事,从拳脚掌法到各路兵器,从招式套路到实战运用,从心智磨练到算尽机关。
从文到武,再从武到文。
他这一生中有过太多师父,一直都在学着怎么做,学着怎么做好。
除却曾略微影响过汐微语的性情外,再未教过他人当如何如何。
而今乍一听闻别人要向他学剑,一时间实难转换过来自己的角色定位。
更何况,紫风的师父还是龙耀。
龙耀是何许人也?
昔年石府第一战力,便是力竭之躯都能破去幽鬼最强绝学。
对于为数不多的徒弟,龙耀更不会藏私。
而能调教出中州四大公子之一的情剑洛飘零,于剑道上自有独到之处。
五名弟子中只有阮谷、紫风所用非剑,或是他们有着各自喜好,或是其他器刃更能发挥他们所长,可不用剑不等于不懂剑法剑技。
至少在这方面,姜逸尘自认为还不够资格去教导对方。
一念至此,已过了十数息功夫,姜逸尘总算回过神来伸手托起躬身叩首的紫风。
“学之一字实在言重了。”紫风本便虚长一二,又是这般郑重其事,姜逸尘不得不抱拳回礼,斟酌着用词道,“这些时日逸尘都会在药谷中,紫风兄若不嫌弃,自可相互讨教讨教。”
紫风眉头微微皱了皱,有些意外姜逸尘没能懂其用意,正想解释几句。
却听姜逸尘接着道:“至于剑法剑技上,剑圣大人传诸于世的《辟水剑》想必令师已有转授。我那剑仙师父常言剑法剑技多学无碍,但要融汇贯通,不泥古拘方,依其所言想来是不惮于外传的,紫风兄若想学,我便教。”
紫风心道:还是被误会了。
可转念一想,自己确是同剑仙之徒求教,自然避不开剑仙的剑法,也难怪会被对方曲解,与其刻意回避,不如坦然受了这份好意,日后若有机会再还这份人情便是。
遂还礼道:“如此,便多谢了。”
……
……
沙沙沙。
万千竹叶在夏风的拂动下,为行道间的来者指明了去路。
在答应了紫风的学剑之请后,姜逸尘随之一道去了众人休养之处。
可惜他没长着一张善于宽慰人的嘴,未能同飞飘、汐微语等人说上几句话,气氛便早早尴尬,轻拍了下小花挂着送别目光的脸颊,即默默退下。
默别众人后,姜逸尘未急于回屋歇息。
因为还有一人未见着。
他往竹林方向寻来,便是为找同紫风一般、独自出来透气的楚山孤。
初时姜逸尘只是在药谷中漫无目的地找着,顺道向药谷弟子打听楚山孤去向。
在一声声不知中,姜逸尘回想起二人初见乃是在一片竹林中,同药谷弟子确认谷中竹林所在后,他便寻了过来。
风是夏风。
偏偏轻柔而不剧烈,与谷中春景一般和谐融洽。
吹来了竹子与竹叶中那抹微不可察的淡香。
还吹来了片片竹叶。
飘散于空中或完整或残缺的竹叶,在脱离开竹子后仍旧带着股劲。
只是这股劲非是韧劲。
而是刀劲!
片片竹叶翩翩而来。
临到姜逸尘近处,却化作一柄柄刀锋斜斜斩落!
竹叶刀落!
落在姜逸尘衣物上,被轻轻弹开。
落在姜逸尘面庞上,道痕不留。
落在姜逸尘发丝上,终是将之稍稍压低了几分,才极为不甘地坠下。
姜逸尘嘴角微微一翘,心道果然找对了方向。
眉头微微一挑,不禁腹诽:这家伙平时挑衅人倒是挺主动的。
姜逸尘一步未停地向前行去。
不多时即闻水声哗哗,嘈嘈不绝。
药谷南面有片竹林,穿过竹林有汪清潭,清潭远处挂着一帘瀑布。
楚山孤正面向着瀑布,盘膝坐于潭边巨石块上,似在闭目冥想。
那柄裹着白布的怪刀则静躺一旁。
待得姜逸尘来到其边上。
楚山孤才幽幽开口:“你来了。”
姜逸尘听言,环抱双臂,故作深沉道:“我来了。”
“也好,明日我便要走了,在这同你道个别。”
“明早我来送你。”
“多谢。”
“该道谢的人是我,你我终究只是萍水相逢,可便这般被我拖着来出生入死了。”
楚山孤总算睁开了眼,看了眼姜逸尘,叹道:“说了多少遍了,别总像个娘们儿似的,这般多愁善感千恩万谢的,要说来,我的收获也不小。”
姜逸尘疑问道:“道声谢就像娘们儿?”
楚山孤坐直了身,义正言辞道:“是啊!”
姜逸尘叹了口气,旋即也坐了下来,笑问:“楚兄啊,刚刚是谁先道的谢呢?”
“咳咳,咳咳……”楚山孤紧了紧身上的衣衫,摩挲着臂膀,“潭边的风还真有些大哈,险些着凉了嘿。”
“噢,是吗?”姜逸尘狐疑道,“好像没有刚才我进竹林时那阵风大。”
楚山孤将身子后仰,拔高了嗓门,大声道:“啊?姜兄弟你说啥?大点声呀。你瞧这瀑布声也挺大的,前头都说了啥也没给听清,胡乱回的话你可别往心里去!”
此时姜逸尘若能摘下眼罩,必然不吝向楚山孤展示下何为翻白眼。
于是他只能连连摇头叹息,似不忍再听。
楚山孤见状,不解其意,问道:“姜兄弟这是何意?”
姜逸尘道:“没想到,没想到楚兄你个浓眉大眼,扯起谎来也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的。”
楚山孤听言又咳了几声,不悦道:“姜兄弟,我明日便要走了,你今儿这是特意来呛我呢?”
姜逸尘点头道:“嗯,是啊。”
楚山孤:“……”
楚山孤这回可被呛得实在无言以对。
不过好歹比姜逸尘多吃了十多年盐巴,在经历这些时日的相处后,更知晓姜逸尘不是靠嘴皮子跟人耀武扬威之人,很快便调整过来自己的心态。
凭着从姜逸尘那学来的推理分析,觉着对方这反常做派定有前因所致,试探着问道:“想找人说会话?”
被戳破心思,姜逸尘叹出了自见到楚山孤后的第三口气,缓缓道:“是。”
楚山孤道:“见过他们了?”
他们指的谁,虽未明言,二人却心知肚明。
姜逸尘点了点头。
楚山孤了然道:“目睹亲近之人死在眼前,总没那么容易缓过来,一切还得靠他们自己,多给他们些时间,会好的。”
姜逸尘自也知晓其中苦楚,只是颔首默认。
楚山孤略带歉意道:“其实,我来这儿,也是想逃开那压抑气氛。”
姜逸尘摇头笑了笑,并不打算继续这沉重的话题。
早上从药老那听知诸多关于父母过往之事,再到先前遇见紫风,探望众人,他的心情起伏确实有些大,故而同这萍水相逢的莫逆之交一见,便不由想着宣泄一番。
所幸这楚兄到底是通情达理之人,三言两语间已让他畅快许多。
只是,心中有些疑问不知当不当同对方说。
楚山孤的声音适时响起:“想说什么就直接说,答得上来的我便答,答不上来的我便当听不见,反正别像个娘们儿似的闷心里,闷出病来。”
第五二九章 平辈之交
不同于深谙世故的慕容靖、历尽杀伐的枫,当年涉世未深的姜逸尘与他们虽年纪相仿,但相处时总不免带有几分对于兄长的礼敬,言谈间多少带着些请教之意。
可对楚山孤这位初入江湖的老大哥,便是谦逊如姜逸尘,也难得生出几分旧人带新人的荒谬成就感,只是这位半道相逢的老大哥面相到底要显得沧桑许多,掺杂之下,相处起来反倒更能像平辈人相互交流、分享、探讨。
既然老大哥已如此说了,姜逸尘也不再跟对方客气,先是抛了个问题出来。
“你想和我学剑么?”
楚山孤微有错愕,却很快给出了回答。
“八天之前,没这想法。”
八天之前,他们还未行至凝露台。
“后来看到你的威风后,确实萌生出了些许兴趣。”
只是些许兴趣。
这个答案,姜逸尘倒不太意外。
于江湖人而言,改换惯用兵器好比去适应新的一对手足,难免有磨合阵痛期,需要大毅力去克服,若没有足够的好处,变得足够强大,谁会下决心自断手足?
见姜逸尘刚起了个头就不再开口,楚山孤如何答应,忙问道:“怎么,谁想同你学剑?”
姜逸尘道:“紫风。”
“你就为此感到不解?”楚山孤觉得有些莫名奇妙,稍作沉吟,便道,“他想跟你学剑并不奇怪,就他之前那副体态还能有那般身法,改换用剑的话,一寸长一寸强,杀起人来确实要比匕首杀得更多、杀得更快。”
“如果那天在凝露台上,他手里拿的是剑,阮谷,或许便不必……”
道理很简单,紫风只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强,避免再有悲剧发生在身边时力有不逮。
姜逸尘却仍有不解之处,说道:“你可能不知道,他那位已逝的师父也曾是名剑法大家,他的剑术基础定也不差,我思来想去,能让他有所进益的,只有将我那剑仙师教的剑法授予他,可他给我的反应,却让我觉得误解了他的意思。”
楚山孤对江湖之事知之甚少,他也不确定对方是否听过龙耀的名头,便不在那方面费口舌,挑着重点讲。
至于剑仙,楚山孤虽了解不多,但光听名号就能认定是个极为了不起的高人,无碍理解。
“这样……”楚山孤拨弄着面颊上的胡茬缓缓道,“那么他想学的该是更深层次的剑。”
“更深层次的剑?”姜逸尘听得有些迷糊。
楚山孤解释道:“比如与剑法契合的功法。”
“功法?”姜逸尘显然不认同这说法连连摇头。
单说那《无相坐忘心法》,便轻易不敢教旁人知。
《霜雪真气》非是丹田有损者,常人习之事倍功半,稍有差池亦将伤及根本。
而那《阴风功》,已将之修炼到无上境界的姜逸尘断然不会将这种充满杀戮戾气、极容易吞噬人性的阴毒功夫教予他人。
姜逸尘之所以几次三番在迸发自体内的凶戾之气直袭心防脑海后,还能尽量理智作为,而未将屠刀斩向友方,全赖于《千蛛万毒功》。
这门专为修习《阴风功》者量身定制的法门,尽管侧重于肌体肉身的打磨,可在万毒淬炼溶体期间,精神意志所需忍受的万般痛楚,丝毫不亚于修炼《阴风功》时直面的精神冲击。
出了幽冥教后,再难寻万毒冢,没有那千万种毒物噬身,便修不成《千蛛万毒功》。
没有《千蛛万毒功》做铺垫,私传《阴风功》也只是害人。
楚山孤拧了拧眉,继续道:“那么他想学的,想必是你的剑意了。”
“剑意?”姜逸尘闻言一凛,旋即恍然。
是了,正是剑意。
剑是用来杀人的。
但剑本身只是死物。
当敌人不够强大时,要想杀人,或许只与剑的好坏有关。
当敌人稍微有点强大时,要想杀人,剑法和功法总要有一样能拿得出手。
而当敌人很强大时,要想杀人,再好功法搭配再好的剑法也不见得够。
毕竟剑不论从哪个方向刺出斩下,穷极变化不过万种之数。
剑法再多,功法再多,两两组合间万千变化仍难离其宗。
再借天时地利之势,尤是尔尔。
值此当口,若还未断了杀敌念想,所需考虑的,不再是怎样去杀人,而是应该要杀人!
这是种心念,是种意志。
也是由持剑者赋予手中剑而表露于天地间的剑意!
大多剑客的剑意都不尽相同。
他的剑仙师父不曾在他面前展露过剑意,只能大致推测其剑意是逍遥无羁的。
而在百花大会舞剑坪上,他曾清晰感受过剑魔爆发而出的剑意,那是一种绝对的霸道!
带着悲悯之意的剑鬼。
一往无前的云小白。
还有恃才傲物的俞乐。
至于他自己的剑意,则是守护身边人的不屈。
眼睁睁地看着阮谷倒在身畔,于紫风的打击自然不小,这才虚心求教。
“想明白了?”见姜逸尘抬起头,隔着层眼罩仰望苍穹,似有所悟,楚山孤打破沉默,问道。
姜逸尘笑着点了点头。
“那就好。”虽不明白这家伙怎么会因此小事心生郁结,但楚山孤还是为其感到高兴。
“说到这剑意,楚兄你这刀意比起上回咱们初见时可长进不少啊。”小小心结已解,姜逸尘却想到明日便要告别这位老大哥,心中仍不是滋味,想着对对方的了解还停留在性格和为人上,便想着多聊些对方的过往。
“嘿嘿,这还不是被你给气的啊。”
楚山孤挠头咧嘴一笑。
嘴上说着气,心中也着实不服气得很,至少前些日子气得不轻。
经过这段时日来的相处,楚山孤终是透过现象看到本质。
确认了在踏上凝露台之前,姜逸尘的内功修为是远不及自己的,可偏偏对方所表现出来的定力也好,气势也罢,还有对于借用天地之力的理解都远胜过自己,以致于从表象上来看要比自己强过一筹。
自己呢,便一直误以为哪哪都不及对方。
这让初入江湖的他,带着很强烈的挫败感。
然而,就当他看穿事实真相时,一场大战之后,对方于生死存亡之际抓住了机遇全面拔升。
真让他觉得物比物得扔,人比人得死。
好在他也从姜逸尘这学来不少东西,没凭白受气,可聊以慰藉。
别看先前那些飘落向姜逸尘的竹叶没有半点儿杀伤力,可能借风势感应到二十余丈之外有人临近,并以刀意影响落叶轨迹,岂是凡俗之辈可为?
然而,相较于更具有较强侵略性的刀意,楚山孤在应敌时却偏向守势,而且是极限防守反击,不得不说此二者间太过不协调。
姜逸尘不仅对此感到古怪,对于那柄宽而大的刀,还有刀上缠裹着的白布,也保持着足够的好奇心。
只是不知楚山孤愿否在别离前揭开其师门的神秘面纱?
第五三零章 师父师娘
宁静的夏天。
天空中白云片片。
远端落瀑溅起水花点点。
姜逸尘都看不见。
半蹲在楚山孤右手边。
轻飘飘地道出心中所念。
“楚兄可愿讲讲你这柄刀和刀上这白布的故事?”
“嘿嘿,早就想问了吧,憋到现在可真是难为你了。”
“这倒没有,初时咱还不熟,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你也知道,我很怕麻烦。”
“哼,那现在呢,怎么有这好奇心了?”
“现在嘛,念着即将分道扬镳了,不多了解你一些,以后遇着别人,想帮你吹嘘吹嘘,都不知从哪夸起。”
“呸!我看你就是馋我这把大刀。”
“不,我馋的是白布,千百枚手里剑都没能扎出一星半点孔洞的白布,绝非凡品呐!”
见姜逸尘搁在膝前的左手默默摸索到刀柄边缘,楚山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裹着白布的刀抓回怀中,夹在左腋之下,一脸防范地盯着盲眼窃刀贼,鄙夷地说了声:“你,下贱……”
姜逸尘多少能感受到老大哥的异样目光,却混不以为意地说道:“平日间也没见你多宝贝这白布,和光同尘,总是脏兮兮的,现在就舍不得啦?”
楚山孤当然看得出姜逸尘是在装腔作势旁敲侧击,是以他偏要吊着对方胃口。
遂夹紧了腋下的刀,双手撑地抬身往左面一挪,特地同姜逸尘拉开一臂以上的距离。
姜逸尘见不着,却听得清楚,“目视”瀑布方向,轻笑道:“真是个娘们儿。”
楚山孤闻言面颊上较长的胡子一阵颤动,回击道:“你才娘们儿!明明心里好奇地很,偏不肯承认,承认了会吃亏还是怎么着?”
姜逸尘还是“目视”前方,以一副不屑一顾的口吻道:“你说你不是娘们儿,为何只敢在挑衅人时才主动出击,到了真正干架的时候,却跟缩头乌龟似的闷声不吭?”
楚山孤听得一脸涨红,须发皆张,却不怒反笑:“哼哼,这岂非证明了我才是真男人?只有真男人才会在娘们儿面前故意示弱,却紧守底线,在该爷们儿时毫不含糊!至于那挑衅啥的,嘿,真不巧,是你命不好,那两回都正巧赶上了我在撒气呢。”
赶上了?
好像还真是。
姜逸尘回想起同楚山孤于竹林中、于早点摊上的两次偶遇。
一次是对方正于竹林中体悟自然大道,他误打误撞靠近,给了对方试验体悟成果的机会。
另一次是在早点摊上,俞乐为试探楚山孤,发动了雷霆一击,却是浅尝辄止,一击即退,激起了楚山孤争斗之心,令之未能尽兴,偏生他又在边上,便成了撒气包。
姜逸尘心下暗叹一声,自己这脸非但是瘦了,还变黑了呀?
幸而祸兮福所倚,正因这接连巧遇,自己吃了些小亏,让楚山孤心生愧疚,成了不请自来的强大帮手,否则这一路来所遇之事,单凭他自己当真是捉襟见肘,此时也没人来陪他解闷。
“不亏不亏。”姜逸尘低声喃喃,在楚山孤歪斜着身子侧耳来听时,左手摆出副掐算的模样,偏过头来严肃道,“楚兄方才说的,莫不是尊师?”
瞥见姜逸尘掐指瞎算的模样,楚山孤险些笑出声,就想听听这家伙能编出什么花样来,可当听到“尊师”二字,他几乎坐不稳身子就要倾倒。
心下不由作恼:唉,我果然太年轻了,这江湖上玩计谋的,心都脏。
姜逸尘步步紧逼道:“想必尊师定然很尊重你师娘。”
楚山孤将夹在腋下的刀缓缓放下,长叹了口气道:“不错,师父很爱很疼很想念师娘。”
闻此言语,听此语气,姜逸尘品出其中淡淡的悲意,深知不可再接着调笑了,静候下文。
片刻静默中,仅可闻远端哗啦落瀑声。
楚山孤终是开了口:“师娘走的比较早,尽管如此,师父还总当她就在身畔。师娘还在时,师父对其言听计从,大气不敢出。师娘去了后,师父便时常对着空气呼来喝去,过过嘴瘾,到头来也没敢喊过一声臭婆娘。”
姜逸尘恍然道:“原来,‘娘们儿’是这么来的。”
楚山孤嘿嘿笑道:“可不是嘛。师娘刚走的头两年里,师父只会在独处时偷着叫唤,娘们儿啊,来给我捶捶背;娘们儿啊,来给我揉揉肩;娘们儿啊,我今儿想你了,快来陪我叨唠几句。梦呓时也会这么喊。这些都是我偷听来的,后来,意外被我撞见几次,师父也不再避着我,高兴时,不高兴时,嫌弃我办事不利索时,总要带上个‘娘们儿’。”
姜逸尘不禁发笑:“你师父这么喊倒也罢了,难道你还在他老人家面前跟着叫?”
楚山孤一本正经道:“师父这么教,我就这么学咯。虽然每回这么喊,师父总会削我脑皮,踢我屁股,可我能感觉到他没有真生气,就好像这样子喊,师娘没离开我们。”
“所以‘真是个娘们儿’便成了你们师徒俩的口头禅。”姜逸尘做了个总结,“说来你师父就收了你这么个徒弟?”
楚山孤道:“嗯,他们本是没有收徒打算的,不得已下才把我又当徒又当子地养。”
楚山孤显然不善于讲故事,但他还是努力地在脑海中组织着语言。
“说来你可能不信,在我小的时候,家里的生活也算宽裕,我天天都在舞刀吃肉。”
姜逸尘稀奇道:“噢,楚兄还是屠户出身?天天能吃上肉是自然,天天舞的菜刀吧?”
楚山孤顿感无趣,撇了撇嘴,连用的是屠宰刀而非菜刀都懒得辩解。
姜逸尘催促道:“您接着说,我不插嘴。”
楚山孤不情不愿地重新开口道:“我们家当时在南河镇上过的日子算是不错了,但也受家业牵绊,都未出过镇,在我十岁前,还从没走出过南河镇,见过的溪河也就一条南河。”
南河镇在富杭郡北部,自打从药老那听知父母一家子都曾在富杭郡待过,姜逸尘连带着对与富杭郡稍稍沾边的信息都极为敏感。
“师父师娘自然是江湖人,师父曾受过重创,无法留下子嗣,好在仇人已尽,洗手归山,而他们选的归隐地恰在南河镇外的山上。”
“在我刚出生不久时,他俩一旦到镇上来买肉,少不得来光顾家里生意,等到我都学着分骨、剔骨、切肉时,已成了老熟人。”
“又过了些年,不是东瀛那帮子杀坯打了进来吗?那些杀坯来得太快,镇上人大多反应不及,都没能阻上一阻,死伤殆尽。”
“我们一家老少爷们儿齐上阵,光着膀子和那些杀坯拼,一老人俩大人仨半大小伙拼十个,拼死了四人。”
“我也算命大,攥着放血刀戳进了一个杀坯的腹部,放干了他的血,被另一人踹得老远,磕着脑袋昏死过去。”
“师父师娘待的那座山也未能幸免,只是山头太小,去的东瀛人不算多,被杀光了。”
“那帮杀坯为了赶时间,每个杀戮劫掠过的地方都没多做停留,二老下山到镇上寻了一圈,发现了侥幸活命的我,便带着我离开。”
“东面南面群狼环伺,我们只能往西面北面躲藏,一路上遇到几小波东瀛人自是一番血战,师娘也便是在那时遭了创,落下病根。”
“我们熬过了那最艰难的三年,停留在了江门镇上。”
“师娘的伤病已然经不住四处奔波,只能静养。”
“可惜没过两年,师娘还是在床榻间安静地离去了。”
“接下来十余年间,就只剩我和师父相依为命。”
“三年前,师父去找师娘了。”
听到这,姜逸尘已明了为何前些日子会在草堰镇外的竹林碰上楚山孤了。
楚山孤为师父守陵三年后,终于是走出了江门镇,而目的地多半是回到故土看看,岂知阴差阳错间竟被自己给拐往西面来,离富杭郡倒是越来越远了。
似乎是觉得气氛变得有些沉重,楚山孤努力地勾起嘴角,笑道:“说来我还是挺尊师重道的,师父嘴上老挂着什么话,我全给学来了,师父的刀法是那般不争气,我学来的刀法也是,受气挨打大半天才还手。”
姜逸尘听言灵机一动,反推道:“你这刀法不虚与百炼钢以硬碰硬,却拿绕指柔毫无办法,如此说来,那白绫定当是你师娘的武器了,从头到尾都把你师父吃得死死的。”
第五三一章 话本现实
“咳咳。”
虽然不得不承认姜逸尘言之有理,甚至讲出了大实话。
可作为师父的唯一入门弟子及关门弟子,楚山孤始终有份觉悟:不论何时何地绝不能让先师失了颜面,真给弄丢了,立马得捡起来。
于是,他辩解道:“师父那是疼师娘,才处处让着她。其实呀,在外人面前,师娘一直唯师父马首是瞻,也总说,正因为有了师父,她才能想去哪便去哪!”
姜逸尘只是笑呵呵地听着,末了才夸赞了句:“令师娘可真是个妙人儿!”
“那是当然。”楚山孤极为笃定且自豪,他以前总觉得师父很了不起,其中有大半原因就是佩服师父能娶到师娘那般生得漂亮又能将家务操持得井井有条的妻子。
似是回想起过往趣事,老大一爷们儿竟吃吃笑了起来,平静少刻,想想,又笑了一小会儿。
笑得姜逸尘几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才道:“中州战乱那些年,有一次我们接连数天在雨中东躲西藏,我染了风寒发着高烧,浑身无力又没精神,每次转换躲藏地时都只能被师父背着走,可每次醒来时第一眼都是看到师娘在照顾我,那时我当着师娘的面问了师父个问题。”
“什么问题?”姜逸尘识趣地当了回捧哏。
楚山孤道:“我问师父,到哪才能拐来像师娘这样的媳妇?”
姜逸尘大赞道:“妙啊!看不出来楚兄当年曾机智如斯!这一招,既捧了你师娘,又是夸你师父眼光好,最妙的能逗你师父生气,他却不敢在这时候敲你脑袋。”
楚山孤不去理会姜逸尘话语中的挖苦意味,自顾自笑道:“是啊,当年师父听到我说这话时,可是懵了大半晌,师娘掩嘴笑了好久,等师父终于回过神来要教训我时,被师娘一个瞪眼就给吓退了。不过,当时,不论是师父还是师娘,都无意告诉我那个答案。”
姜逸尘联系楚山孤先前所言,道:“他们已算是归隐山林,是而早已斩断前尘往事,和你相遇,收你为徒,是种缘分,自然不希望你与他们斩去的过往再有牵扯。”
楚山孤自嘲道:“我的脑子确实转得不如你快。师娘走后,我们师徒二人再住在镇上意义也不大了,师父带着我搬到了江门镇外的山里,过起以前在南河镇外的生活。直到那时我才回想起当年那番情景,慢慢想明白了,为何彼时师娘只顾着笑,师父只负责生气,都极为默契地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姜逸尘道:“二老只想好好地过日子,再不想沾惹江湖是非了。”
“不错。”楚山孤脸上泛起一丝苦笑,“二老在天上作伴,倒是成功远离了江湖。离去前留给我的话,却像是希望我别去打扰他们。”
“师娘叫我别老陪着师父那糟老头子,自己去外边多走走看看;师父则要更直接些,还在世时便时不时要把我赶走,弥留之际还特意叮嘱我,一定要到其他地方多闯荡闯荡,就当是为了师门刀法的传承延续。”
姜逸尘心头微动,好似从中他人的不同事迹中,看到了父母、隐娘还有自己的身影。
不需多想即能明白楚山孤师父师娘的用意。
他们原先的想法和他父母大同小异,都是避世遁尘。
后来却从外夷祸乱中窥见到了江湖局势的改变,做出了和隐娘如出一辙的选择。
让后辈主动融入江湖,为了多看看这世界也好,为了活得更明白也罢,总之,不希望后辈在可以预见却不知何时将再次到来的灾祸中稀里糊涂死去,白活一世。
想到要活得更为明白通透,姜逸尘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对楚山孤直言相告,遂道:“你那刀上裹着的白布实在太特别了,据我所知,中州能纺出这等白绫仅有一个水月坊。”
“而水月坊隶属于幻月宫,若将那白绫当成兵器来看,品级自然只高不低,是以,令师娘多半曾是幻月宫中的重要成员。”
“几个月前幻月宫还是九州结义盟的一员,平日间的行事还算较为正派,只是人心难测,虽说时过境迁矣,可你我终不知当年之事,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今后非到性命攸关时,还是少将拿白绫出来使唤。”
幻月宫?
楚山孤指尖划过表面早已泛黄,触感却仍不显粗糙的白布,似乎很难将温婉可亲的师娘,同这个陌生且略显孤高清冷的帮派名字联系在一处。
他明白姜逸尘的用意,对于今后若真不得已同幻月宫发生了交集,该如何自处,心有初步定断后,才郑重地道了声谢。
“至于这柄刀……现在的名字,叫寒江。”
良久无言后,楚山孤开了口。
现在的名字?
未待姜逸尘往细处琢磨,楚山孤又接道:“师父传我的功法和刀法,名为《傲寒诀》。”
“傲雪寒梅独自开,嗯,是个好名。”姜逸尘随口评道,本还想说怪不得总觉得你的刀意中有几分萧瑟寂寞之意,只是这功法名听来却不陌生,还有些似曾相识,忽而一个激灵,坐直了身,目没法瞪,口倒能呆,张大得足矣装下颗鸭蛋!
没能将什么冷气倒灌入口,反而在脑海中翻找出那份陈旧的回忆后,咋舌连连,道:“傲,傲,傲寒诀?话本小说里那位风神的家传功法?!!”
见姜逸尘开始怀疑起这个世界,怀疑起人生来,楚山孤心情大为畅快。
姜逸尘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侧耳倾听楚山孤是何动静,问道:“你莫不是拿我寻开心?”
楚山孤捋着下颌莫须有的胡子,笑不出声,摇了摇头。
姜逸尘做了个深呼吸,情绪已缓了过来,道:“话本源于现实,倒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姜逸尘很快说服了自己,却很自然地再次产生疑惑,道:“但你这刀法所展现出来的气势,可和话本小说里所述差得有些远了呀。”
尽管是在西山岛时看的话本小说,记忆已模糊了不少,可姜逸尘总还能忘了,那门刀法本该有的狂意,紧接着又提出一项质疑:“刀也不太对啊,不该是这模样。”
“不过,刀倒是能重炼。”姜逸尘一边自我否定,一边又找寻着不合理的疑点,“只是这样的刀,想来已无法契合原先的功法了。”
楚山孤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直到姜逸尘的分析逐步陷入僵局,目光透过黑布“瞪”过来后,才决定道出原委。
“第一次听闻这功法之名时,也正是师父要收我为徒,授我刀法之日。”
“我小时候也看过那话本,不过还是没你能耐,能想那么多,而是单纯地震惊了好几天。”
“若不是确实看不到家里人了,我总以为活在话本里。”
“据师父所说,这门《傲寒诀》传到他这也有五六十代了,至于是五十多代,还是六十多代,因为其间好像出现过断层没法确定,只是前几代传人为尊重前人,从六十代算起,传给我时则是六十六代。”
“当然这门功法也不再是什么家传武学了,能长久一脉单传,多是巧合,也有些许必然。”
“譬如近六代来,功法和刀法的传承可谓一代不如一代,名声不仅相比当年盛极之时如云泥之别,便是相比百余年前也是声名不显,如此这般还未断了传承已属不异。”
姜逸尘默然颔首表示认同。
“你我话本中看过的那柄雪饮刀已重铸过一次,而据我师父所知,这柄刀到他手里时已被重铸过六次。”
“历经数十代的传承和衍变中,《傲寒诀》内容较之原来要多了些,路子也不再似原本那般张狂,雪饮刀正是在第六十代师祖手中变成了寒江,那时候的刀法便开始偏向于压抑本性,圆融自守,未触及能够包容的底限,便不会撕开那封冻着洪水滔天的狰狞面具。”
“十几二十年功法、刀法学下来,我都适应得很好,师父也说我的成就比他高,但冥冥中总有道声音告诉我,这样按部就班地学是错的。”
“师父却告诉我:功法也好,刀法也罢,没有对错之分,我们这几代人学起来几乎都是一般无二,感觉自己能很好地驾驭这套功法和其中刀式,却总会莫名觉得很别扭,最主要还是因为心意难与刀意契合。”
“近几代传人,包括我和师父,性格都较为相近,偏温和洒脱,鲜少受爱恨情仇所拌。”
“可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正如每片树叶都有它独一无二的纹路,每个人都有他独一无二的性格,师父再如何洒脱也难对师娘的逝去释怀,而我更应该有自己独特的刀意。”
“师父、师娘要我出来闯闯,多少也是希望我自己能走出一条适合自己的路,摸索出真正契合于自己心意的刀意吧。”
听罢楚山孤所言,姜逸尘已然了解这位老大哥的孤独源自何处。
在与他相识之前,对方所接触的世界用两个镇一条江便可概括,这个世界对之而言太陌生,故而会让人觉得那刀意是孤独的。
可从今往后,随着这柄刀不断在江湖上打磨历练,刀意必将有所改变。
姜逸尘很期待再相逢之日!
第五三二章 时若逝水
岭南之地,多山多雨。
雨遇山,成川,成泉,成落瀑。
药谷南面便挂有一帘落瀑。
只是相比起其他那些或汹涌澎湃、声震云天,或婀娜多姿、苗条纤细的瀑布,这帘瀑布既没有躲在云里雾中扮神秘,亦无九天落银河之壮丽,平谈无奇至甚,以致连个名字都没有,更别提名气。
可不论有无名气,也无论雨水多寡,在这几十年乃至几百年间,药谷南面这哗哗落水声始终未曾断绝过。
时间未能将它抹去,它也无法挣脱时间的桎梏。
它不需为昨日、今日、明日之事,懊恼、忧愁、焦虑。
看淡人来人往,淡看风云聚散。
一如它在漫漫时间长河中,默然看着药谷的起落兴衰,漠然地扮作最熟悉药谷的旁观者。
它于整个药谷如此,更何况于清潭边发生的景况。
它没去理会清潭那边的巨石块上何时多了两人,又何时不见影踪。
更不会在意这些时日中清潭附近多出的小动静。
事实上,清潭附近的动静算不得小。
时有土崩石裂,泥土乱溅,碎石横飞。
偶见水生炸雷,断浪如刀。
此时此刻,制造出这些动静的是两柄剑。
或者说是两个人。
不同于淡然处世的落瀑,他们无法视时间如无物,只能不断紧迫自己,利用现下的时间,去追逐未来的卓绝,弥补过去的遗憾。
二人皆为年轻男子。
一人身着黑衣,胳膊上绑着白布。
另一人则身着白衣,眼前蒙着黑布。
二人手中所持均是木剑,同出自一人之手。
出剑方式不一而足,剑身所带的劲气截然不同,偏偏每招每式中的剑意有那么三分相似。
数次攻防转换后,双方拉开了数丈距离,分立于清潭边。
仅是一个呼吸吐纳的功夫,白衣人攻势再起。
他似是御风破空,又似踏浪而来,出剑如饮酒,豪气干云。
剑芒挟气而至,真气汹涌狂戾,竟带起潭水翻腾起巨浪,像堵石墙冲黑衣人扑盖而下!
这是黑衣人师门的剑法,数日来二人相互交流切磋各自剑法均获益良多。
这一剑由白衣人使将出来,有黑衣人先师昔年七分风采,也依稀呈现出其当日凝露台上的凛然威势。
黑衣人不及生出太多感慨,面对这压迫感极强的一剑一墙,虽无与之相抗的胆魄,却决不会坐以待毙。
在感受到白衣人剑锋上发散出磅礴内息时,黑衣人便做好了两手准备,或硬拼,或退避。
几乎在浪墙拍打而下,剑锋紧随而至的同时,已在浪卷中的黑色身影乍然消散无踪!
对于旁人而言,黑衣人的消失,或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但目不视物的白衣人却能察觉到黑衣人将自身化作一片树叶,便是在狂风中或是在大浪里都能觅着那一线生机,顺势遁逃,全身而退。
嗤嗤数声响,极其轻细,却极为紧凑。
一击落空的白衣人未稳住身形,已分辨出那是脚尖疾点水面之声,黑衣人的反击将至!
黑衣人仿佛从虚空中突现于白衣人身后,于电光石火间出剑收剑,连刺四剑!
每一剑都裹挟着黑衣人精纯的内息,即便是把木剑亦足矣洞穿顽石!
四剑分别刺向白衣人四个要害,却只是贴着白衣人的衣边、发梢、脸畔划过,同样全部刺空!
瞬息间的四剑落空,尤其是最后一剑距离白衣人后心只有一寸距离,偏是这一寸的距离,却像是隔了万水千山,剑势已尽,再也无法靠近。
白衣人妙到毫巅地让开了黑衣人如闪电一般释出的四剑,未让木剑上的劲气伤到分毫。
白衣人没有回身,更没有一丝停滞,便抢在黑衣人再次出剑前,背身反肘刺剑。
这又是黑衣人师门所授的剑式,顾前顾后顾左顾右,进时不顾一切,退时四面照应,攻则全攻,守则全守的剑式。
白衣人用来仍显得心应手!
咔咔咔,数声木剑相击的闷响后,黑衣人发现自己的出剑频率始终要比白衣人慢上半拍,短短几息间,自己便从发动反击的攻势主导者落为被动吃招一方,再不退开恐怕要被对方背着身便破了防,只能强自迸发出更强的内劲,暂缓对方出剑速度,抽身退去。
然而,已全然掌控了战局的白衣人岂会算计不到这一步?
黑衣人飞退开不过一丈距离,白衣人早便回过身,举剑追身刺来!
白衣人去势比之黑衣人退势只快不慢,更是锁定了黑衣人去向,教其无从闪躲。
黑衣人不得不调动浑身内息横剑相拦。
二人年岁相差不大,但内力上的差距却是不小,只是白衣人无意仗着内力压人,自始至终只拿出六成力与对方较量,可当纵横两剑相交时,避无可避的黑衣人只觉来剑之势沛然莫御,宛若一方巨石压在胸口,呼吸不能。
喀啦!
横亘于二人一剑之前的木剑终难承受其一生难以承受之重,悲壮断裂!
或是兵败如山倒,剑断同时,黑衣人退步之中一个拌蒜,身子向后摔去!
白衣人去势未尽,去剑难收,逢此情景,只得急转剑锋,朝空处偏去。
几缕发丝未能从来剑余威中逃得一难,凄凄然自黑衣人头上飘起。
恰在同时,黑衣人屁股着地,随而发出一声轻嘶痛呼。
想来碎石块棱角之尖锐不输于刀口针尖。
白衣人向坐倒在地的黑衣人伸出了左手,道:“再来?”
黑衣人没急于去拉白衣人的手,一手撑地侧过身,一手揉搓着受了莫大委屈的臀部,撇嘴道:“没法来了,和你打实在废剑,好在用的都是木剑,否则这里还真没那么多剑够折腾的。”
几日来二人已是熟识不少,言辞间自是少了些客套拘谨。
白衣人心中暗道,还不是自己有先见之明。
面上笑道:“那我马上再给你削一把去。”
黑衣人咕哝道:“我裤子都破了。”
白衣人这才不继续坚持,道:“噢,那今天就到这吧。”
黑衣人搭着白衣人的手站起身,随之一同向竹林处走去。
白衣人没法看到,也没能察觉出,黑衣人那空无一物的双手微微攥紧。
黑衣人心知白衣人没仗着功法修为占他便宜,却无法不懊恼于昔时未能发奋苦练,将师父教予的本事打扎实牢靠;忧愁于同是相互借鉴学习,他人已能活学活用,自己却只初窥门道;焦虑于如今的江湖局势变幻,显然不会留给他太多时间变强。
……
……
十日前。
一个抱刀的人,独自离开药谷,重归红尘俗世,去找寻探索独属于其自身的刀意。
一个日渐消瘦的身影,总在天边泛出鱼肚白前,踏出屋舍于谷中四通八达的行道间奔走,在晨曦点缀在南面竹林树梢时,没入其中。
楚山孤是姜逸尘送走的。
紫风开始与姜逸尘相互讨教剑术。
姜逸尘送走的还有云天观一行。
师叔侄六人一齐下山,归去时却少了两人。
虽说身在江湖祸福难料,可一旦事涉生离死别,其中的真情与伤悲自然不是轻易可以冲淡抹去的。
四人是三天前离开的。
在此前的七天里,姜逸尘没少去关心汐微语,却能清晰感觉到对方的强颜欢笑。
同她一道历练江湖的师弟死了。
同她朝夕相处近二十年之久的小师妹死了。
相比起苍梧山中那个逐步转变心性的小魔女,已经学会对身边之人倾注更多情感的汐微语此番心灵上无疑受创更甚。
除了勉强回应着姜逸尘的关心,更多时候汐微语则是随着四张老齐黄肃在药谷中向药老及药老众徒子徒孙求学问道并互通有无,偶尔才到潭边抚琴,提起那么一两分钟兴致,看着师弟云旌和八师叔齐荒武与姜逸尘、紫风互较剑术。
而在云天观四人离去后,从凝露台来到药谷的那行人,除却姜、紫二人外,只余六人。
药老针对牛郎的病情制定了医治方法,并分配谷中弟子负责其前期药理调养,为进一步治疗铺垫。
牛郎所在之处,织女随侍左右,二人很是配合药谷作为,也保持着足够的低调。
低调得足矣让整个江湖在未来一段时间内全然忘却掉他们的存在。
同样希望暂时被江湖遗忘的,还有掀起一时波澜的牛轲廉。
有着药谷良药和小花悉心照料的双管齐下,牛轲廉不出三日已能行动自如,只是终究非是昔时年少力壮之躯,身子骨还需将养些时日。
相较而言,还算是年少力强的宁狂在药老回春医术下无比庆幸地保住了左臂。
也因此还被限制着一定的活动区域和活动能力。
大多时候宁狂都是由飞飘照看着。
不过,飞飘每天都会拎着不知从哪弄来的三坛酒去小烟儿和沐殇坟前待着。
也不知她是去找他们唠嗑,还是纯粹就想着在那安静待着,总之都会把三坛酒喝完,过上大半个时辰才回来。
这段时间里,则由小花和牛轲廉帮忙照看宁狂。
……
……
落瀑哗哗,时光在无知无觉中逝去。
而在这渐趋纷乱的世界里,似乎每个人都慢慢看清楚了自己心中所最为珍贵的东西,想着该如何去守护。
第五三三章 马车飞驰
炎暑六月天。
正当午时,骄阳肆意炙烤着大地。
宽阔笔直的官道上,数里不见人马,唯有热气蒸腾。
踏踏踏!
一辆黑色的马车孤独而又突兀地出现在官道上,自北向南飞驰着。
马是快马,是北地以北乃至瓦剌地域中特产的千里快马,速度快,力量大,耐力强。
这类马定然不好驯服,所以足够贵,贵便是这马的唯一缺点。
当然,越往南走气温之高非是北面气候可比拟的,不知这些马会否适应得来。
四匹快马拉着辆大马车。
狭长的车厢,厚重的厢板,坚实牢固而光润的大车轮。
大马车又大又结实,给人一种安定稳当的感觉。
跑得再快,也几乎没有任何颠簸摇晃之感。
但这样的大马车一定很重很沉,便是四匹快马来拉,依然不轻松。
也因此,大马车只能走官道,否则保不齐跑没十里地就得在土里陷上个**次。
马车中自然有有人。
除了那个几乎以同一姿势同一频率挥了一路马鞭的车夫外,车厢里还有四人。
三人分坐于车厢后侧左右两端,另一人与三人稍稍拉开了些距离,端坐于车门畔。
其中靠坐于右边厢的一女一男,正是听雨阁正副两位阁主,梦朝歌和洛飘零。
二人身上都换回了平日常穿的衣服色调,不再是一曲流年阁的服饰。
朝廷刚施行“限武令”不久,为免“顶风作案”雪清欢已早先一步从幽京南归。
端坐于车门旁,大多时候总在闭目养神,看似放松心神,却无时不刻处于蓄势待发状态的短发善面男子,则是一路于暗中陪同听雨阁两位阁主北上南下的前搜魂殿金魂杀手,冬晴。
大马金刀相对着梦、洛二人而坐的男子,约莫三十岁有余,穿着昂贵的锦缎衣裳,腰畔挂着块价值不菲的蓝田玉,手中把玩着翡翠鼻烟壶。
男子面向斯文,肤色微黒,若非身板看着不显瘦弱,应有几分功夫底子在,就冲这身行头绝难安然地招摇过市。
与斯文面向不太匹配的,便是男子那双灵动的眸子。
它们正在车厢里不着痕迹地四处瞟着。
时而掠过对面女子,车外世界太闷热,赏不了美景,有美人可观倒也不错,可惜已有家室,不好过分流连。
时而扫过独坐一端的“伪善”男子,昨日傍晚上路时车厢里可只有三人,行路间只稍稍打了个盹,便有人偷摸着溜进来,着实吓人不轻。
时而在手上的鼻烟壶驻留,尽管这玩意才入手不到个把月,但这些时日天天拿在手里把玩着,嗅着,早便腻了,早知如此,出门时该换个玩意儿才是。
每念及此,他总在大把时光里将目光投射向对面那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更恨不得在这位醉倒世间无数女子的翩翩公子脸上剜下几块肉来,解他妒忌之恨!
毕竟这一路上,翩翩公子让他只管一切照办,一切不问,待时机成熟,即会告知。
一夜半天之中,他照办一切,不问一切,眼看着行将进入鲁州地界,而对方仍无任何坦白之意,他已快失了耐心。
作为幽京城中响当当的纨绔子弟,二世祖,他,吕风,吕大爷可是给足面子了。
吕风混不自觉地搓弄着鼻烟壶,眉头渐渐蹙起,斯文面容也变得狠厉起来。
他终于没了耐性,脱口而问:“现在可以说了吧?为啥挑今天走?”
翩翩公子似早已察觉到吕大爷的异样,似笑非笑地回答着:“择日不如撞日。”
吕风瞪圆了眼,尽力怒目而视,追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洛飘零道:“大暑。”
吕风闻言怔了怔:“大暑?大暑和跑路之间有什么关系?”
洛飘零依旧淡然答道:“没有。”
“那你先前不走,为何今天走?”话问出口,吕风惊觉刚刚竟说了轮废话又绕了回来。
洛飘零无奈道:“我教你准备的,你可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呀。”吕风不解其意,便复述起大半月前洛飘零安排给他的任务,“照你说的,上好的马车四辆,良驹四十匹,备于此次南行道上,每至马乏时于行路间更替,若车有毁损,骑马先行,就近调配马车相接。马不停蹄,幽京至江宁数百里,三天三夜内可达。”
“虽说要花上不少时间和银两,不过,你看我这安排,还满意吧?”话语间虽有些邀功的意味,但吕风已挺直了腰杆,自信在自己的打点下,一切都完美无缺。
洛飘零赞同道:“很满意,不能再满意了。”
吕风显然没被洛飘零这没啥感情的赞许冲昏头脑,很快便抓住了要点,道:“那不就得了,欸,这些准备可是七天前就搞定了啊。”
洛飘零道:“我知道。”
“那为啥今天才走!”问题又被饶了回来,吕风打算要是洛飘零再避而不答,就给对方点教训看看,以前他是打不过姓洛的,可现在,风水轮流转,对方打不过他了!
洛飘零道:“一切尽在不言中。”
吕风再也不跟对方客气,从怀里摸出一柄套在鞘中镶金戴玉的匕首,作势欲拔,咬牙切齿道:“求求你做个人吧!”
本该是剑拔弩张的局面,偏生梦朝歌竟掩嘴窃笑,而那冬晴还像个木头人似的装作啥也不知道。
洛飘零叹息道:“你看,你急了。”
吕风将匕首往旁侧一摔,道:“这大热天的,你们一个个都不说话,憋都能把人憋死!”
洛飘零道:“咱吕大爷都急了,遑论那些想逮住我们的人?”
“欸欸欸,只有你,噢,或许还有大妹子你,就你们,没有我,也不会有这木头。”吕风先是郑重其事地强调了一遍,随而恍然,“原来你非得等到这大暑之日再走,就是想让大家伙都憋得不耐烦,在最为松懈时趁机开溜啊。”
洛飘零点点头,说道:“这也是我刚刚想到的。”
见洛飘零总算“供认不讳”,吕风心下舒畅许多,可一听洛飘零所言,他立马便要从座椅上蹦起来,总觉得要揍一顿这小白脸才出气。
没错,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吟诗作对搬弄阴谋阳谋的怀扇公子,在吕大爷看来就是个小白脸!
木头还是木头。
洛飘零也对吕风的暴跳如雷无动于衷。
倒是梦朝歌于心不忍,道出事实:“是老伯暗中传来了封信,让我们再等等。”
吕风狠狠地剜了眼小白脸,满怀感激地盯着听雨阁阁主的美颜,问道:“等什么?”
梦朝歌道:“等着各方势力渐失耐性渐趋麻木,等着吕家大老爷终于肯道出那条出庄密道所在,等着一位瞎了眼的小兄弟出山杀人。”
第五三四章 客栈师徒
时近戌时。
残阳在朱红匾额上留下了最后一抹温存,依依不舍而去。
匾额上镌刻着四个似挥毫泼墨的瘦黑大字——红尘客栈。
天涯的尽头是风沙。
红尘的故事叫牵挂。
未至天涯,怎见风沙。
不入红尘,岂知牵挂。
红尘客栈落于市井红尘中,却是江湖人的归家。
在中州,由江湖人经营或是有江湖背景的客栈并不罕见。
是以,不到百日之前,红尘客栈依然只是间普普通通的客栈。
直至百花大会上一鸣惊人,声名渐噪,遂有不知其数者带着各自目的于明里在暗中纷至沓来。
若非对朝廷的态度有所忌惮,客栈的门槛当月便能给踏平踩烂。
近一个月来,在整体江湖情势较为缓和的情况下,客栈也逐渐回复了往日的宁静。
客栈的规模不仅不小,且可同幽京、姑苏那些大城里的知名大客栈媲美,只是落座在小镇中,花费不可同日而语。
客栈最高有三层楼,分东西厢、南北院,功能各异大小不一的房屋拢共一百单八间。
同大多客栈一般,客栈南院一层作饭堂酒肆之用,既服务于整个客栈,亦用以招揽往来食客。
这个时间点上,大堂中只余两桌共四位客人还未离去。
其中二人是过路的江湖人,刚用毕晚饭,已收拾好行囊,又招呼店家准备了些干粮,似要趁夜赶路。
另一桌上,则是两个光着膀子披着汗巾肤色黝黑的壮汉。
他们是镇外矿场的佣工,今儿干活出的力多些,便在归家途中相约来此犒劳自己一番。
之所以选择这家听说近来在江湖上声名颇盛的客栈就食,原因有三,顺路,合口,价钱不贵。
饭菜下肚,酒肉入肠,正至兴头,二人的话便多了起来,说话声也越发大了,话题更是扯得不知天南地北。
却不外乎唠叨着家长里短,苦笑摇头,痛饮三杯。
掰扯着听来的奇闻趣事,一起乐呵,再干一碗。
只听那方脸大汉拍着大腿,哀声叹气道:“唉,俺家那婆娘,哪都好,就是生了三个娃儿,偏生没个仔,老头总担心到家脉要断,可这再生下去,俺真养不起这家了!”
尖嘴汉子酒虽喝了不少,却不忘这年头家家户户总要有个带把的来传宗接代,本想让老兄弟别操心太多,最后只能转而劝慰道:“跟老头儿说说这种不是说生就生的,不能操之过急不是,先缓缓。”
陪着方脸大汉又干了大半碗,接着道:“大抵是女人不行,不过跟了你这些年了,也总得接着过,实在不行……再娶个?”
方脸大汉连连摆手道:“这,这可不行,咱又不是那些官老爷家,娶不娶得起另说,单说这老头一生来也只有俺娘一个女人,俺要比他多一个,指不定把我轰出家门。”
“那就先缓缓,缓缓。”尖嘴汉子见自己的提议没被采纳,也不再坚持,忽而想起昨儿在矿场时工头给讲的故事,不禁有些凄凄然。
滋溜一口把碗中酒水吸干净,怅然道:“这世道真是不公平唉,你看人家京里那些官老爷,那些二世祖,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就前两天偷溜出城的吕家大少,都尝尽七个婆娘的滋味了,还说要跑江南去多捞几个老婆!”
咚隆!
方脸大汉听到尖嘴汉子提起此事,心下也是颇为不忿,毫不自知自己将酒碗盖在桌上,引起了多大的动静。
两个江湖人正从小二手中接过干粮,闻声往这斜觑了一眼。
身为江湖人,他们自然更为清楚二人所提及之事的前因后果,对于将目光流连在那肤浅层面上的两个矿工不免觉得庸俗,在走出客栈前,竟特地绕行桌边对二人行嗤之以鼻之礼。
所幸俩矿工正自得其乐,全然没感受到来自江湖人的蔑视,否则难免要挨一份奚落。
不大不小的动静,全数落入正收拾碗筷的小二,以及静坐于柜台后有着一双素白纤长玉手的女子眼中。
女子心下暗叹道,虽有着千种万般身份,却都是在红尘中卖力卖命的人儿,何必仗着身份便利得来的那点儿见识而自命不凡?
女子一面轻摇团扇,一面将目光挪向了已将桌椅擦洗干净的小二。
小二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似因脸色蜡黄,乍一看有些迟眉钝眼,在蒸腾的暑气下仅是半日辛劳,便已浸湿了衣裳,面上疲态尽显。
女子见此轻声唤道:“萝卜,时候不早了,先去后堂用饭,早点儿洗漱完,歇息去吧,这儿我看着就行。”
小二听言身形顿了顿,看了眼天色,再看了眼后堂,最后看向柜台处,略微不安道:“可是,时辰还没到,土豆也还没来换班。”
女子笑着温言道:“没事,也就一桌客人,姐应付得来,土豆过不多时也就过来了。”
被唤作萝卜的小二犹豫了下,说道:“那,好……谢谢素手姐。”
……
……
填饱肚子,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后,萝卜躺倒在床榻上伸了个懒腰。
似乎只要眼睛一闭,便能进入香甜的温柔乡。
他已越来越习惯当前的生活节奏。
然而,这样的生活尽管充实,但他的心却没法踏实下来。
这不是他的世界,当然如果真的可以完全摆脱原有身份,想来他也会甘心的。
但他生来就没得选择,他肩头上的担子太重了。
似是觉着屋中太过闷热,他坐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向着内院的窗。
幸好,大暑这些天的夏夜里,风儿没有被煮沸烧开。
有习习凉风相伴,今夜还会是一场安稳的梦。
刚打算回身上床,却瞥见内院树下石桌边,正有一人自斟自饮。
微眯起双眼,辨清斑驳树影下究竟是何人后,踟蹰再三,终是打起些精神,走出屋外。
……
……
“萝卜有事请教。”
走近石桌旁三丈内后,萝卜毕恭毕敬地朝树下之人行了个弟子礼。
树下男子生得宽额细眼,稀稀落落地月光打照在其一头银发上,竟让人产生种错觉。
仿佛这个对自己人时尤为温和暖心,对外却总摆出一副高傲冷漠态度的男子,满身创伤,凄楚可怜。
“坐。”男子似乎有些意外这个缄默寡言的少年会主动来找自己,温和笑道,“你也来一杯不?”
萝卜拘谨地坐下,回道:“我不太会喝。”
男子笑了笑,那对细眼宛若天上钩月,道:“我就随口问问,你若真要喝,我还得跑去多拿个杯子。”
萝卜赶紧摆手示意:“我不渴的。”
随而鼓足勇气,想强调下自己的来意。
男子的手却搭在了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道:“你平时已做得很好,现在就我们俩,没了压力,也尽量放松些。”
萝卜道:“是,师傅。”
男子问道:“你是想问为何我们要去帮听雨阁那两位阁主?”
第五三五章 立场不明
中州时历二三六二年,六月初一。
大暑前夕。
幽京吕家大公子吕风一如既往地在幽京城外十里坡的吕家山庄招待“贵客”听曲看戏、花天酒地。
京中出了名的二世祖总将一应玩乐搬到私宅里自娱自乐早便屡见不鲜,身为幽京人对此更是习以为常。
可偏偏大半月来,幽京内外无数眼线都对吕家大少的行踪举动盯得极为紧密。
只因这吕家大少这回结交的好友贵客,不再是那些权贵子弟,也非是那些酒肉之交的狐朋狗友,而是近一两年来,让整个江湖都闻名变色的听雨阁副阁主洛飘零。
尽管百花大会后,朝廷的雷霆手段让整个江湖抖三抖,迫于朝廷之威,中州武林上上下下更是低调莫名,陷入了一种近乎于死寂的平静,本处在风口浪尖的听雨阁更仿佛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然而,从没人敢小觑那个武功尽废却能在短短几年间将江湖搅得一片混沌的怀扇公子。
即便尚无确凿证据证实那些搅动起江湖血雨腥风的桩桩事件与之相干,可在大多江湖人心中已默认为事实,至少在他们看来,洛飘零无疑是嫌疑最大的始作俑者。
这样一个轻易可搅风搅雨的男子岂会甘居一隅,安分度日?
答案果然很快便揭晓了。
牛将军从津州城被请出,便是洛飘零的手笔。
牛将军被软禁于鲁州城十日而后重新上路,依然还是洛飘零的手笔。
那个男人轻轻地来了。
那个近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早已不为人所觉地步入了幽京城中!
再没人敢安坐如山。
在京中,洛飘零的身份有些特殊,既不是罪犯,也算不上普通百姓。
当年石府覆灭一事虽暗传与朝廷相关,但在明面上,石鑫石将军仍是告老归田的有功之臣,龙耀与石鑫结拜之实鲜为人知,可至少有个家臣身份,作为家臣弟子,只要洛飘零没有行差踏错,朝廷各方都没有任何理由或是借口对其下手。
加之梦朝歌这一功臣养女的身份在,二人若在这京中这“一亩三分地”里出点什么岔子,朝廷失了颜面事小,暗中角力的各方势力万一露了马脚被抓住把柄成为众矢之的事大。
于是乎,大家都只能正襟危坐,看着这个男人游街游府,当个游说客,赏花赏月,顺带赏夏荷。
每一只藏在暗中的眼睛眨都不敢眨,生怕这个男人又翻腾出什么浪花或是偷偷遛了。
然而,他还是悄悄地走了。
挥一挥衣袖,拐走了一位富少。
……
……
当这件事传遍京都的时候,大暑天的烈日就好似悬在众人头顶处。
让人焦灼,令人窒息,教人不敢置信。
当冀州南部小镇的客栈中一对师徒像大多在茶余饭后唠闲事者谈及此事时,自吕家山庄偷路而出的车马正跑出两个日夜。
“是,萝卜不大明白昨夜那番安排。”
昨日正午,红尘客栈便得到了京里传来的消息,帮主宁逍遥急令召集数位在冀州地界的堂主级以上成员,召开帮派会议,各抒己见,共商对策。
萝卜是孤心魂新近收下的弟子,暂无功绩,还属底层人员,自然无法参与其中。
但在百花大会上被定义作孤高剑客的孤心魂,似有着非一般的自信,极为信任自己所看重的人,会后不久便同徒弟一五一十地讲明了帮派定计。
经过一夜消化,萝卜未能琢磨明白此中用意,本已将此事放在一旁,适才又听那两位矿工提及相关之事,疑问再上心头,不解不快。
孤心魂没有直截了当地道明原委,而是打算抽丝剥茧地对此事进行一次完整地剖析。
不仅要教好徒弟如何用剑,还要教好徒弟如何去独立思考分析问题做出判断,这是他自认作为师傅的职责所在。
以前他的手底下也有一帮人,他没有好好去管,以致悔之莫及,现在,徒弟都已送上门来让他管教,他便会尽心尽力,不负相托。
“为什么要去帮听雨阁?”
“首先,我们得明确我们自己想要做什么。”
“而后,便要去细细甄别,有哪些是我们可利用的资源,有谁是可结合的盟友,还有哪些应时刻提防的危险,以及当尤为警惕的劲敌。”
“很显然,自少林金印失窃一事事发后,听雨阁作为最大嫌疑方,一而再再而三在江湖掀起无数波澜,迷雾谷、晋州城、秦地、西江郡……昆仑境、巽风谷还有所谓的天涯小镇,以及近来的白驹镇七里窑和凝露台,除了那场百花大会,听雨阁能将自己摘出来外,于各处的作为实在摸不干净。”
“任何人看来听雨阁不过是在各处煽风点火,挑动事端,让整个江湖乱起来,带动朝廷入局,而后图谋为石府复仇之事。”
“尤其是津州城请将出山这一步,区区一个江湖帮派竟动了将昔日镇南大将军带离朝廷掌控范围的念头,究竟意欲何为?”
“此举之激进,往大了讲便是有了谋反之心,便是后来成功游说了数方权贵作保,无疑还是激化了朝廷与江湖间的矛盾,亦直接导致白驹镇外的风声雷动,险些酿造出百花大会后最血腥的一个修罗场来。”
“可以说,在此之前,对于听雨阁,我们始终保持着是敌非友,暂不可交恶,切不可与之共谋大业的态度。”
“直到凝露台上,五百东瀛杀手伏击护送牛家父女一行,才让我们的观念发生转变。”
“凝露台一役太过让人始料未及。”
“不论是洛飘零,还是道义盟的老伯,都没能算到会在中州内陆之地,莫名多出来这么一批异邦杀手。”
“帮里人没能见到那些东瀛人的具体死状,但在数量上核算过,确实将近五百之数。”
“帮里还遣人去凝露台瞧过,石板路的缝隙间还有血渍,草木叶片上还印有血滴,河边土壤还是深红色的。”
“应该说,最让人始料未及的是这一战五百东瀛杀手竟然败了,而且是反遭全歼。”
“毕竟,他们的对手只有十九人,这一十九人里还有两个伤者和一个小女孩。”
“如果说,死的是这十九人,那么……”
说到这,孤心魂忽而一顿。
静听许久的萝卜已品出其话语中意味,倒吸一口凉气。
接道:“那么,这些东瀛人悄无声息潜入中州伏击杀人之事,将至今都不为外人知!”
孤星魂默然颔首,悄悄低下树头的月光掩去了其眼中寒光。
萝卜眉头深皱,若有所思。
孤心魂稍作调整后,继续道:“单凭此事,亦不足矣看清听雨阁真正的立场,却让我们开始重新审视听雨阁近来的作为,特别是洛飘零和梦朝歌入京后所接触的那些王公贵族。”
萝卜点了点头,红尘客栈这部分作为是在他到来后进行的,尽管没有完全参与其中,但他多少也出了些力。
“不得不承认,我们根据收集掌握的线索一通分析下来,并没得出什么关键结论,更多都是猜测,总到事后方后知后觉。”孤心魂摇头苦笑,帮中一直以来都极为谨小慎微,便是缺了个足同老伯、洛飘零媲美的智囊,“昨日我们便也是依照已知结果去反推,才发现了一些端倪。”
已知结果?
萝卜试探着说道:“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