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五一章 还能战否
古有成大事者无不言无限风光在险峰。
姜逸尘深以为然,只是如果把这个“险峰”改换为“悬崖绝谷”,他会觉得更为贴切些。
自碧落湖的悬崖始,到枯藤洞中的裂谷,再到阴阳桥下的深渊。
姜逸尘无一不是身处别他选择的绝境险境之下,向死求生。
许是受上天眷顾,每逢悬崖绝谷,他或偶得剑法,或巧遇佳人,都可谓是因祸得福。
跳崖不死必有大机缘,话本小说诚不欺他!
是而,听公孙煜说到这断山悬崖下是个去处后,姜逸尘便莫名觉着亲切,乃至极为期待断崖下将发生的邂逅。
……
……
便是号称隔断生死的阴阳桥都未能要了姜逸尘性命,区区不足百丈的断崖何足道哉。
而跟随过怒霹雳征战杀伐的黑将军显然是惯了大场面,加之有姜逸尘的贴心护送,虽多费了些功夫,却也安然来到了断崖之下。
断崖之下,有深潭,有浅滩,有树荫繁盛,有怪石嶙峋。
居下环而视之,只可见陡崖峭壁围墙立,唯留密林曲径幽。
若岛有半岛之称,那么此谷也当算是个半谷了。
三面围墙般的断崖上有两帘落瀑垂落。
一帘随断崖走势宽而缓,如天女长梳。
一帘则与断崖两相不待见,自落瀑顶至断崖下相去愈来愈远,落水无阻,其势汹汹。
两处天泉落水,一铺浅滩,一凿深潭,汇而为一成大眼瞪小眼的水域。
到了谷底,黑将军自行去觅食,姜逸尘的最终目的地还得逆流而上。
——那一帘疾瀑遮掩下的崖洞中。
隐蔽的水帘洞于深潭潭面上十余丈高处。
黑将军便是马蹄再劲,没有落脚借力之处也无法凭空飞跃而上。
能走壁飞岩而上者,必当轻功不俗。
能借落瀑声为掩,不声不响,不惊扰洞中人,走壁飞岩而上者更是寥寥无几。
堪堪跨过弱冠之龄、投身江湖年月算不得长的姜逸尘却已然涉足此列,哪能没有几分少年意气长的轻狂。
只是在大致认出崖洞中所藏之人后,无端心生珠玉在前觉我形秽之感。
天光正好,晨曦透过水帘投入洞中。
崖洞不宽却显深邃,日光探入其中不及一半,便未再能近前。
但这点儿光线也足够让姜逸尘分辨出洞中由外及里拢共分列有三样物事。
数十坛大小不一或没开封或是喝光了的酒坛齐整地贴靠摆放于最外侧。
因临近洞口,杂糅一气的酒香遂未在洞中弥漫开来。
往里处去,是与酒坛放置在同侧的简易床榻,床榻上不出意外地躺着个人。
最深处则可见一黑矮物事被极为嫌弃地丢到对侧洞壁,估摸是夜壶?
当姜逸尘双脚落在崖洞边时,塌上之人已是醒来。
在姜逸尘打量崖洞的这会儿功夫,那人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揉搓着眼,坐起了身,嘴中呢喃念叨道:“来得倒是挺早的。”
此中之早,想来有两层含义。
一则是来得时日早。
二则是来得时间早。
也便是这么个念头闪过,眼前之人已着衣完毕,收拾妥帖,笑脸迎客。
相去不到三丈,姜逸尘并未闻着什么酒味,想来是此人好酒却不贪杯奢醉。
近前几分,可见那人剑眉星目、鬓发如云,既雄姿英发,又有飒飒仙态,纵然只着一袭素色直?,仍让人觉得气度出尘。
跃过而立年岁后,那本该烙刻在面容上的历练与城府难寻影踪,取而代之的唯有少年正当时的风发意气!
如此之人哪有江湖谣传的半分入魔之状?
姜逸尘微微摇头,对上这个算不上熟悉也不完全陌生之人,跟着喃喃道:“倒确实像是个游方道士。”
洞外便是哗哗落水声,那人显然耳力不差,闻见姜逸尘低语后微微一怔,大觉有趣,朗声大笑:“哈哈!听你这语气,看你这模样,我这‘故人’确是让你失望了!”
许是受笑声感染,加之对方面容气度带来的亲近感,还有心中那抹难以名状的期冀,姜逸尘毫不生疏且不掩落寞地叹道:“总以为能清楚把握我作为行踪,且能在关键时刻及时相援的,唯有她耳。”
事实上姜逸尘也清楚此言太失偏颇,不说其他,单是老伯便不会全然放心他一人在蜀黔两地搅风搅雨,眼下道义盟或无余力来为他保驾护航,但定有暗中力量助他清理掉没擦干净的屁股,否则怎至于教五分之一个江湖都双眼抓瞎,让他个小角色耍得团团转至今。
不过,也只有在这般时候,这位杀人不眨眼的年轻剑客才会露出自与年纪相符之窘态。
事实上,自告别公孙煜后,姜逸尘便陷入股古怪的亢奋情绪中。
来路上他换了个法子,再次尝试同黑将军进行“交流”。
他问黑将军是不是恰巧碰上他的。
黑将军连连甩头。
他又问是不是有人说他有危险,黑将军才来找他的。
黑将军不住点头。
他接着问那人是不是他和它一齐见过。
黑将军又猛点头。
他继续追问那人是不是女子时。
黑将军既不点头,也不甩头,而是放慢了脚步拧转回头,咧开那宽厚的嘴唇,露出齐整的牙门,该是在冲他笑?
而后不论百爪挠心的姜逸尘再如何殷切求问,黑将军都置之不理一心赶路。
姜逸尘心中自是早有答案。
毕竟在阴阳谷时,他曾说过出谷后定要来寻仇的。
毕竟在栖梧岭前,是二人让怒霹雳身死解脱的。
毕竟自己这盲眼剑客,是其亲自调教出来的。
一见这半谷情景,他便以为冷魅是喜欢上过这闲云野鹤的生活了。
他几乎已能认定那位在此相候他的故人便是冷魅。
也因此,他才能扫尽一夜厮杀奔走的疲累,忘却身份暴露后不得不改换原先计划等一系列麻烦,神采奕奕,步态轻盈。
故而,在他跃入洞中一刹,瞥见床榻间四仰八叉之人赫然是个男子时,不免意兴阑珊。
“嘿嘿,长得不美,想得倒挺美。”
“你与她之间相处也不过月余功夫,怎敌得过我与她二十余载的浓厚情谊?”
素衣男子仍在朗声笑着,只是话语间多了几分锋锐,不再如见面时那般平易近人,话语刚尽,崖洞中已充斥着浓烈的敌意。
呛啷一声!
卧榻间一柄青铜古剑如盘龙出鞘归入那素衣男子手中。
那古剑剑身有渔网般的暗格交错,与暗哑有几分相似,不过此剑剑身在端处与剑柄同宽,至剑锋处渐细,整体看来并不锋利,加之长近四尺,颇有大巧不工、端凝沉雄之感。
“还能战否?”
素衣男子虽是笑眯眯地开口相问,姜逸尘却能感觉到对方不断昂扬的战意。
于是,姜逸尘当机立断而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能!”
素衣男子却直接置若罔闻,嘴角扬得更翘,笑意更浓,不再作言,一剑呼啸而出!
那剑式同姜逸尘的流星式如出一辙。
只是姜逸尘的流星式确如天外流火般带着青白炫目之色,而这素衣男子使将出来,非但有龙吟象啸之声鼓震人耳,且见那古剑剑身有金光神龙附形,神龙破渊而出,是为怒龙冲击!
先前一刻姜逸尘心中便暗叹无奈大叫不妙,再见古剑太阿出鞘,哪能不严阵以待。
暗哑无声出鞘。
姜逸尘本要如法炮制对付云小白和紫衣侯的卸力之法,应对这截然不同的流星式。
却在半途惊醒以暗哑硬拦太阿,想来暗哑也难长寿矣。
遂改挡为撩,在太阿锋芒近胸一瞬,全力撩荡开怒龙锋锐,同时侧身旁闪欲避开余下劲力。
噹!
一切几乎如姜逸尘料想般按部就班地演绎着,仅是身形被悍然无匹的冲击力往后带飞了几分。
素衣男子本为左手持剑,流星式被撩开后,正与姜逸尘擦肩相错。
当是时,其右手四指相并,拇指微曲,青筋暴起,状若一道能捆龙锁虎的囚钳向姜逸尘喉间抓去!
姜逸尘似未料着此人有如此绝活傍身,好在反应算不得慢,左手并指,后发先至,在对方右手大拇指至食指间的“锁心”处一点即退,便破去了这擒龙手。
照面第一击,二人各出两招,各有胜手,可算是平分秋色。
但接下来的战况却是急转直下,基本上呈一面碾压之势。
那素衣男子一剑一手未得逞后,古剑剑身上便炸开两道青罡,如同两头青龙萦绕盘旋,像姜逸尘绞杀而去!
剑气游荡,行将缠身,姜逸尘身前却有瓣瓣花开。
硬生生用四记凌波斩劈散两道青龙剑罡!
仅此两击,一夜苦战后,本还算留有得体衣着的姜逸尘已是衣衫不整、步履破碎。
素衣男子全然没有放过姜逸尘之意,继续仗势欺人,一剑复一剑,剑气再涨,剑罡更盛。
三声龙吟同现,将颇为顽强的崖洞撼动得碎石频落。
面对三道真龙剑罡的姜逸尘更是苦不堪言,不是他不想避其锋芒,而是水帘洞中空间狭隘,两剑之后他已被逼离洞口,第三剑接踵而至,他完全逃不掉。
所幸他事先卖弄了个小聪明,早暗掐了个天意诀,在这当口疾疾布下八门阵法的开门,粉芒跃动间,他已从三道剑罡的夹击之中逃出升天!
轰隆!
三龙刚猛地撞入洞壁中,顿时石土飞溅。
洞壁上真如被龙咬下一大口。
好在洞中物事不多,那碎落石块临死也没能拉个垫背的。
左右不过十息功夫,姜逸尘却是兜兜转转再次回到了崖洞口边。
只有这处最为宽敞,利于他施展身法闪躲。
当然,他还是小觑了素衣剑客。
对方显然是料见了他的花招,是以在粉芒阵法刚落,他落足未稳之际,已是有四条金龙朝他扑杀而来!
除了从洞口边一跃而下外,姜逸尘已无退路。
他苦涩一笑,似乎并不愿在此人面前,或者说在这个剑客面前当个逃兵。
一咬牙,一沉脚,体内气机翻滚如潮水,扬起暗哑,剑与肩齐,剑锋微微下沉,腰身一拧,甩剑如长棍,横扫四方。
这一剑名为破阵式,平常使来倒也颇有气派,可在四条狂龙面前却大有螳臂当车之态。
就在狂龙将要撕碎这可笑的扫棍前,崖洞外那从来不顾身外事、只知愣头撞寒潭的疾瀑似是受到了某种气机牵引,竟扭转了落向!
随着姜逸尘剑锋所指,落瀑立而成墙!
四条狂龙冲墙而入,如大浪拍礁般压弯到不能再弯,砰一声,姜逸尘在地面上划出两道深痕后,仍是无法自控地倒飞而起。
该是在空中狼狈地翻了个身,头下脚上,伸长了暗哑抵住地面,以此拖缓自己飞退的身形。
尽管底下是深潭,身上衣衫也打湿了大半,可他并不想当只真正意义上的落汤鸡。
然而,这一切的抉择权并不在他手中。
他已气力枯竭,内息,更是一滴都不剩了……
第五五二章 师兄师弟
“真是不能再战了啊~”
“龙可真是多多啊~”
“此番当算是初次正式相见,师弟可莫要对师兄这下马威耿耿于怀啊!”
“初次正式相见,师兄也千万别将师弟的出言不逊放在心上啊!”
“啊哈哈!原先想来师弟该是个呆瓜愣头,而今见来,至少这逢场作戏的功夫不流于表面。”
“师兄谬赞。江湖便是个大染缸,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罢了。”
“好个大染缸,好个身不由己,所以,师弟是打算躺地上乘凉了?”
“……还望师兄搭把手。”
素衣男子正是那江湖传言中剑仙座下最享誉盛名的记名弟子,嗜杀入魔的前魔宫宫主,冷魅口中从小对她照拂有加的半个哥哥,能将剑气化作许多龙并驭龙而战的龙多多。
二人以师兄弟相称,显然都较为认同各自剑仙之徒的身份。
师兄龙多多终究没挥出第五剑,师弟姜逸尘可算没狼狈跌出洞外。
借着龙多多一臂之力踉跄起身后,姜逸尘手脚仍是无力得紧,就地盘膝打坐。
龙多多见其一副安之若素的神态,饶有兴致地问道:“这会儿看来,倒没有先前那般失望了?”
姜逸尘闭目沉息吐纳,意思性地扬了扬眉,不置可否。
能在此处见着龙多多,委实说明了许多问题。
两年前魔宫的覆灭另有隐情,而当时的诸多九州四海帮派在颠倒黑白。
剑仙是否有将龙多多收为记名弟子不得而知,却逃不过个便宜师父的头衔,毕竟那流星式虽只是在流星追月的剑技上稍作改动,可若无剑仙亲自点拨授业终难得要领。
青水镇相别时,冷魅说要找到龙多多,她无疑是做到了。
这两年间龙多多之所以消失得无影无踪,多半便是散人居在帮忙打掩护。
同样能够肯定的是,冷魅在默默关注着自己的动向。
黑将军自然是由她引来的。
只是,她暂无相见之意。
心念百转间,姜逸尘又回想起临别之际那一言为定之言,心下黯然一扫而空。
喜由心生,表于外相,阖目而坐的他情不自禁地轻扬起嘴角。
隐隐觉察到有道灼灼目光锁定了自己,就要如听澜公子、空遗恨那等前辈高人轻易看穿自己心思,姜逸尘不禁头皮发麻。
暗暗打了个哆嗦,赶忙睁眼,果不其然见龙多多正似笑非笑地蹲下身打量着他。
姜逸尘干笑两声,强扯回先前的话题,说道:“师弟终归也是名剑客,早便想见识一番师兄名动江湖的驭龙九剑,今日得以聆听师兄教诲,虽只接下了四式,却仍是师弟荣幸之至,哪会再觉失落?”
“呵,都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可师兄我还从不把这类奉承话当回事。若非知晓你实非个油嘴滑舌、表里不一的纨绔子弟,师兄当下就把你一剑斩了。”龙多多轻抚着刚刚归鞘的太阿假作威胁,却是起身向崖洞口走去,“你且歇着,师兄去寻些吃食。”
“还有,这两日便在师兄这先歇着,躲躲风头,顺便也让师兄多教诲教诲你。”
闻见渐趋远去的话语声,姜逸尘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
……
不论姜逸尘愿意与否,这两日间恐怕都出不得这半谷一步。
而仅是一夜之间,渐被淡忘,以致沉寂许久时日的杀手夜枭之名则再次甚嚣尘上。
凭一己之力数日间轻取近百名江湖人士性命。
假扮摊贩成功刺杀烽火楼郑仑、陈歧。
以一敌五,力斩紫衣侯,教紫夜轩基本名存实亡。
千里走单骑,在诸方围追堵截下仍逃之夭夭,踪迹难寻。
杀手夜枭俨然成了蜀黔两地诸多江湖人士的梦魇。
渐有各种风声向整个中州武林扩散开来。
有人说杀手夜枭就是来自真正幽冥地府、名副其实的黑无常。
是以,他才能在百花大会上中了尹厉数道剧毒后不死不瞎。
才能在坠下阴阳桥后重回阳间。
因为他本就能轻易游走于鬼门关间。
当人们忘却他时,他便出来勾魂索命。
当人们要找出他时,他又如鬼魂般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当然,这部分说法多是在市井巷弄间流传后,不断被夸大神话的。
于大多较有见识的江湖人而言,都能保持着较为理智的判断。
但他们也无法否认一点,倘若现今江湖上还有闲人去排那杀手榜,夜枭之名当可入前十之列。
……
……
与半谷之外声名大噪的情况截然相反。
半谷中的姜逸尘却是饱尝师兄悉心“关照教诲”。
除却龙多多离开谷中的时段,还有用食、休憩,以及二者前后约莫一炷香的调节空档外,龙多多总会以或正面开战,或暴起突袭,乃至暗中行刺,从崖洞里至崖洞外,从落瀑间到深潭中,从浅滩乱石入山野密林,近乎是不肯错过任何时机来“鞭笞毒打”这位师出同门的师弟。
姜逸尘自认不够聪明,却哪能不明白对方用意。
不管是这位被尹厉评作武痴的前魔宫宫主技痒难耐,还是师出同仙的师兄有代师授业之心,抑或是受托于冷魅的叮嘱再对自己进行一番实战打磨,对方总是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开战时机,点到即止的对战强度,每一战后都会重复先前他的落败手让他再行破之以温故知新,无一不让他在这短短两日内受益匪浅。
……
……
两天之后。
密林一处,薯香弥漫。
一匹大黑马对着草叶间一褐红色圆滚之物响鼻瞪眼。
双蹄将之左右拨来弄去,又大又长的脑袋也跟着晃来晃去。
折腾了约莫有半盏茶后,才试探着将马蹄轻搭在那烤红薯上。
确定不再烫手蹄子后,哼哼一声,终于是凑过头来,唇齿齐用,将这较劲多时之物的剥得精光吞入腹中,志得意满地甩了下头。
该是品尝出红薯鲜香,回味无穷,赧赧然偷瞥向四五丈外,对坐于树下土坑火灶旁的师兄弟二人。
最先察觉到黑将军视线的是姜逸尘,难得见到这家伙还有这副扭捏姿态,啧啧称奇之余也是毫不吝惜地将师兄烤好的三条红薯都丢了过去。
龙多多见状笑骂道:“真是个憨货。”
姜逸尘倒是替黑将军辩解道:“不,这家伙可精着呢,要是化身为人,我恐怕还玩不过它。”
龙多多笑着摇了摇头,道:“谦虚是好事,可别这么没自信。”
两天两夜的功夫说来不短其实也不长,师兄弟二人的交流更多是在剑道上,言谈相对较少,午后姜逸尘便要离去,这当是二人最后一番对话。
谈及自信一事,姜逸尘便想到了自己的便宜师父,也不知自己这点斤两在师父看来可否入目?至于师兄这等大才,想必师父对其当是青眼相加了。
遂开口问了个诸多江湖人心间都颇为好奇之事,说道:“师父当年真有把师兄收做记名弟子?”
第五五三章 两件要事
“呵,师弟竟也对此感兴趣?”
“也罢,就满足下你的好奇心吧。”
“师父这人呐,生性洒然淡泊,会醉心于山水,会醉心于剑道,尤其是醉心于酒壶,所追求的更在于体会及感悟。”
“至于亲情、爱情、友情、师徒情等等人之常情,于他而言,则像是过眼云烟。”
“能为此生增些烟火色彩,添些喜怒哀乐,有则随趣,没有亦无妨。”
“所以,师父将剑法剑道相授不是兴之所至便是当做人情债相偿,又岂会自讨麻烦,正式收徒?”
“当年与师父偶遇,也亏我对他不屑一顾,还敢同他斗酒,误打误撞撞对了他老人胃口,这才换来了授业之缘。”
“彼时,我这毛头小子的一身功夫全蒙师恩所授,自然一个劲儿地称他作师父。”
“所幸,他也未拂了我心意,任由我叫着,同以为师自称。”
“此生能当个记名弟子已是天大福缘,余者便不再奢求。”
姜逸尘听言稍作细想,自己和那便宜师父间的交互情况不外如是,不由莞尔。
龙多多意犹未尽,继续道:“说来三年前,有幸与师父在江南一遇,我也是出于好奇,问了一嘴师父对你如何看待。”
姜逸尘闻言心中一动,翘首以盼。
龙多多没有卖关子,马上接道:“他寻思良久,只评述了两个词,痴儿,庸才。”
姜逸尘不难过也不意外那剑仙师父会对自己有此评价。
甚至能听出那所谓的“寻思良久”,多半是龙多多在照顾他的情绪感受。
恐怕当时师父该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想起来还有他这么一号不成材的徒弟吧。
“近些年,听闻你在江湖上的行事,我一度认为是师父看走了眼。”
“直至这两日间,细作观察,方知,师父终究是师父,看人委实透彻。”
“你非资质愚钝,实乃心性敏感,存有太多杂念挂碍,遂难得专注。”
“剑道之路虽四通八达,然心思不定,非以战养战,孕育境界,借外力旁敲侧击加以引导,难绕出死胡同、跃龙门,是为庸才。”
“你所想所念的太多,便有太多不舍,不舍便难以放下,不放下怎能有所得?”
“可固守本旧、不求多得之痴,谁人又能断言,那一定是错的?”
“正因为你的痴,因为你的不舍和放不下,才决定了你的刚毅与不屈。”
“你自认平庸,是以脚踏实地,勤学好进。”
“你痴而不自知,才至厚积薄发。”
不论平日里再如何伪装沉稳老练,终无法泯灭该有的少年心性,能得到师兄这般肯定,姜逸尘自是大感欣喜欣慰,拱手一揖相谢。
龙多多摆手笑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师兄也仅是借花献佛而已。”
姜逸尘不以为然,郑重道:“没有师兄亮起明灯,师弟今后恐怕还会在黑夜迷途中彷徨无措。”
龙多多道:“那便当师兄是在替咱师父授课吧。”
姜逸尘道:“咱那便宜师父或许见了面都不一定能想起我是谁呢。”
能当得昔日九州结义三大帮之一的帮主,龙多多自然也是心思剔透之人,哪能听不出话中暗藏之意,嘴角勾起略带戏谑道:“师弟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伊人也呐。”
小伎俩被看穿,姜逸尘难得地不羞不臊,反是目光炯炯地看向龙多多,问道:“她……”
哪知才吐出一个字,便被龙多多挥手打断了。
事关冷魅,姜逸尘只能按捺住性子,听师兄如何分说了。
“我本以为你会忍着不问的,没承想临走前还是晚节不保呀。”
“见面当日,你应也猜想到了,是小冷在牵线搭桥,寻到那憨货助你脱困,又安排你我相遇。”
“不过,请动公孙煜出手,我可得抢抢功。”
“这公孙家呀,当年就和我们魔宫不对付,尤其是公孙煜那家伙,总想靠胜我来扬名立威,但师兄岂会堕了剑仙徒弟的名声,哪次不把他削得头破血流的。”
“后来他便老实了许多,也不敢来招惹我了。”
“这回师兄去请这位散人居居主帮个小忙,看他那敢怒不敢打的憋屈模样,可真是快活!哈哈!”
姜逸尘没想到听着听着还有意外收获,无怪乎那日公孙煜说到最后语气变得怪怪的,想来帮欺负自己的人说话,总会是不情不愿的吧?
“至于小冷……”龙多多话音刻意一顿,姜逸尘正襟危坐。
“她想换个活法。”
“既然她没主动来见你,你该明白她的用意。”
明知龙多多是在故弄玄虚,姜逸尘却不敢直问深究,只能默默去琢磨揣测话中实意。
“再者,你应也知晓,小冷算是我看着长大的。”
眼见龙多多的笑意愈浓,姜逸尘浑身泛起层鸡皮疙瘩。
“都说长兄如父。”
“有你这样的师弟,作为师兄的挑不出什么毛病。”
“而出于为兄为父之心,自然是希望自家妹子女儿今后能过得更好。”
“目前的你显然没法很好地照顾到小冷。”
“你可明白?”
龙多多脸上的笑意不减,却不难感受到其言语间层层递进的力量。
姜逸尘深谙其意,颔首道:“明白。”
龙多多叹了口气,道:“你明白,我却不明白,你又没师兄我这副皮囊,性子也是一般般,怎就如此能招惹来这些妹子的怜爱?”
姜逸尘神色微僵,他知道龙多多所言关乎若兰,却不知该如何作言。
只见龙多多不过稍作感慨,似是无心干涉这些儿女情长,起身掸去衣后尘土,该是要送客了。
“如此,便只剩最后两件事了。”
“嗯?”
姜逸尘本也跟着起身,准备招呼黑将军同龙多多辞行,却是一愣。
旋即想到莫不是师兄有事相托,遂道:“师兄有用得着师弟的地方,尽管开口。”
龙多多拍了拍他肩膀,道:“师弟有心了,到时候若有需要,定不会落下你。”
“不过,这两件事还是同你相关。”
“请师兄指教。”
“以我这两日对你的观察考教,得出个结论。你那《无相坐忘心法》修炼至大乘之时,江湖上能直接取你性命之人不多矣。”
“师兄此言之意是?”
“即便你有三门大圆满内功傍身,仍存在个致命弱点,只要不执意攻你要害,而是取巧先废了你,并不难。”
……
……
师兄弟二人移步至较为空旷处,持剑对立。
龙多多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双手握柄挥舞起太阿剑划天斩落。
姜逸尘与之相去足有三丈,可在龙多多挥剑一瞬,他便感觉到自己被一股气机牢牢箍在原地,弹指功夫,他能闪躲的范围难出半丈之远。
而天穹中已显化出放大数倍的巨剑虚像,斩落区域正好覆盖他所能及之处。
巨剑如刀,自天悬落,是谓玄天斩!
姜逸尘无处遁形,唯有生接硬挡。
他大抵能觉察出单是这一斩,龙多多便动用了近三成内力。
不敢有何怠慢,直接迸发出四成有余内息横剑相拦。
噹!
虽是剑气相击,仍是声震天霄,气乱山林!
姜逸尘虎口微麻,双足陷地。
同一时间,一股莫名的恐慌涌向心头。
原来,那玄天斩的巨剑虚影之后,竟掩藏了五条腾龙!
五条腾龙长须巨口,凌云驾雾,威慑人心!
姜逸尘没有心思去叹赏腾龙如何栩栩如生,却看出当中至少蕴含了龙多多足足六成功力!
两日间龙多多教导自己剑意总把握着极好的分寸,而今这一击纵然他能接下,却也将大伤元气。
姜逸尘不明所以,大感意外之余,已是打算尽数倾泻出所有内力相抗,减少伤损。
可当内息运转通过数个关键穴位时,竟受到重重阻碍,难自如调用!
是那玄天斩!
姜逸尘心下大骇!
那玄天斩以气拟剑,明剑杀伤力已是不凡,竟还暗里藏刀,在他周身经络里嵌入无形气刃,仿若道道暗卡。
这些无形气刃于内功修为深厚者自然造不成多少损伤,也不难化解。
但在临敌应战的千钧一发之际,要冲破化解经络暗卡的一瞬之机,已足够被高手利用起来制造杀机!
五龙临身刹那,姜逸尘堪堪冲破玄天斩布下的经络暗卡,却无法充分调用内息做防。
五条腾龙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滞,冲向姜逸尘四肢处的足三里,委中,列缺,合谷,内关五大要穴!
此手足五要穴唯有重创足三里穴能够致伤致残,可当五道腾龙劲气灌入到体内后,姜逸尘才惊觉有恙!
轰!
姜逸尘一时耳鸣目眩,轰鸣声非是来自外界,而是在他脑中体内。
手中暗哑咣当落地。
姜逸尘甚至无力立身,跪伏在地,呼吸急促,战栗不止。
层层冷汗沁出,昨日才换上新衣霎时间被渗成深色。
龙多多这五道腾龙劲气非是驭龙九剑的杀招,而是最纯粹的内息。
不带任何杀伐戾气的内息侵入姜逸尘体内与隔空传功无异,所受到的排斥几可忽略不计,通过五大要穴长驱直入,一股脑灌满周身经络及丹田,远超出姜逸尘所能承受的极限。
相比起凝露台上脏腑骤胀骤缩的折磨,这一回,姜逸尘只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和**好似要被强行剥离开来。
剧痛源自全身,汇于丹田。
再由丹田遍及全身,循环往复。
姜逸尘不敢阖眼,生怕一闭眼便要脱力昏厥过去。
约莫过了有一盏茶功夫,终是缓过劲来,回复些力气调整姿势,打坐调息。
尽管已是知晓龙多多在向自己点明何事,姜逸尘还是问出了口,道:“师兄何以教我?”
“常人的丹田,毁则毁矣,不过是不能修炼罢了,机缘足够的话,有可能同你一般炼成个伪丹田,乃至恢复如初。”
“而你的伪丹田早已相融于脏腑经络间,一损,俱损。”
“这点,以我目前的见识没法解决。”
“仅有个方向,得靠你自己去试验出破解之道。”
……
……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是极为简单浅显的道理。
凝露台上天地之力灌体,姜逸尘体会到爆体而亡的感觉,但好在有足够的时间,有合适的方式,将那汇集入体的天地之力导引出来。
可若没有时间给他去导引,也丝毫不给他机会去散功呢?
药老不通武学不知此理,龙多多却是发现了此中问题!
伪丹田的问题!
姜逸尘当下好比个装有义肢的断手人。
四肢健全者万一断手,有再续可能,或是同样装个义肢,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少去一手。
而姜逸尘的义肢早已同断臂融为一体,再遭外力断手,恐怕一臂难保,乃至殃及性命。
龙多多所给出的方向,便是让姜逸尘尝试着将这已成的固有联系剥离,能灵活聚合,方才无所可畏。
然,说易行难,这近乎只有推想,没有任何理论实践为凭的方法,资质平平的姜逸尘又凭何无中生有?
……
……
“余下一事,是散人居提供来的消息。”
“两日前,也便是你来到谷内当日午后,幽冥教的卢昊背负两根长竹在贡举镇附近几个村镇上出没。”
“长竹上挂有两联字,上书:霸斧不复当年勇,软红难护孤女魂。”
“霸斧张兴,十丈红陆三娘,此二人阔别江湖久矣,更不知归隐何处,杳无音信。”
“我想,卢昊应是冲你来的?”
龙多多话音未落便得到了答案。
姜逸尘低垂着头,紧攥着双拳,浑身都发散着杀戾之气。
他并不识得什么霸斧、十丈红。
只知道西山岛邻村的张大叔力气很大,每天都会多劈许多柴火分予那些腿脚不利索的邻居。
只知道张大娘有一手女红活极佳,有几次年节还为他做衣服穿。
只知道张雨馨是为数不多真正出生于岛上、父母健在的幸运儿。
而他们一家三口都没能躲过那回血劫。
“是。”姜逸尘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也大致猜知了卢昊是何用意。
“此战分生死?”
“不死不休。”
“时日紧迫,这两天师兄便没要你陪酒,改日师兄请你吃酒,三碗未尽不许倒。”
“一定!”
第五五四章 无字有字
无虎山或曾大虫横行为患。
无风崖或曾风刮不止。
世间山水多因此被时人所名。
无字坪亦如是。
无字坪也曾有字。
字自非天然而成,乃人所刻。
准确说来,此无字坪本为摩崖石刻。
相传刻字者为一落魄狂士。
五百年前,那三度科考落榜的中年寒儒心灰意冷之下背井离乡徒步四方。
沿江西行,览长江盛景,舒心中郁怀,途经崖壁处,狂性大作,诗兴大发,竟以猪鬃笔刻写下千字报国长论。
叹国虽大矣,却不善用才,势必衰亡。
寒儒狂士作此大篇后落寞离去。
足足三五年,这摩崖石刻的声名才渐渐传扬开来,不时有儒士慕名来此观文赏字。
岂料十年之后,也就在这报国长论几乎要成为当地不可或缺的景点之时,一名老道挽拂尘而至,将那高逾十丈的崖壁轻易扫倒推平,飘然而去。
时有人听远去的老道笑云:“天下大势,果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世人所趋终不过利益耳,无趣,无趣。”
此事毫无疑问再成当地一桩奇闻轶事,众说纷纭种种。
摩崖石刻上的字随拂尘一扫,已有大半模糊难辨。
倒下的崖壁成了石坪。
经年日久,风吹雨打日晒下,传说依然还在,但无字坪上的字却再难见影踪。
传言中的无趣道人用了十余载光景才勘破入世出世观。
又如何去苛求真正涉足江湖时日远不足五年的少年放下恩怨情仇?
卢昊是这般想的,却也认同夜殇提的所谓“交易论”。
所以,他欣然接受了哭娘子题的字,夜殇选的约战地点,来找姜逸尘做交易。
在幽冥教四大判官中,卢昊的脑袋最为不灵光,偏偏他所认定的事总不会出差错。
就如他笃定姜逸尘一定放不下西山岛的那段血仇。
那么,姜逸尘一定会来找他。
……
……
“你来了。”
“我来了。”
从龙多多所待的半谷离开后不出半日,姜逸尘便寻到了卢昊行踪。
姜逸尘未以真面目现身,二人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开战,而是另约无字坪一战。
夕阳西下。
无字坪上有了字。
一个“二”字,是那并排放着的长竹。
两个“一”字,一个粗犷,一个纤瘦,同一般颜色。
乍一看像是无字坪被划拉出了两道长沟。
临近崖畔那个粗犷的“一”转了个身,面向那个纤瘦的“一”。
身形近乎是姜逸尘两倍的卢昊用那晦涩嗓音说道:“张家三口没什么抵抗能力,死得很干脆。”
在幽冥教期间,姜逸尘极少与这位嚎判官交涉,却不难从大嘴巴的锁爷枷爷那了解到此人言谈能力有限,平日极少言语。
姜逸尘大概能从这句话推知卢昊想表达之意是张家三人没有遭受太多苦痛。
轻吐出一个“好”字,表示感谢告知。
卢昊道:“那年去过西山岛的,只剩我一人。”
姜逸尘稍一思索,确认无疑。
那年参与袭杀西山岛,幽冥教方面由嚎判官领队,牛头马面为辅,魑魅魍魉作先锋,出动人手约有半百之数。
鬼卒之下的堂主、香主、精英、教众有大半没能走出西山岛。
余下之人后来则都去了巽风谷,回来的只有卢昊一人。
见姜逸尘没有疑义,卢昊继续道:“我为杀你而来。”
姜逸尘道:“我知道,我也为杀你而来。”
卢昊道:“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姜逸尘道:“我似乎没得选择?”
卢昊道:“除非你不想杀我。”
姜逸尘道:“交易的是你我身后之事?”
卢昊点头道:“如果死的是我,你个人不再介入听雨阁、道义盟与幽冥教仇怨中。”
不介入?
姜逸尘眉头微挑,琢磨起其中用意。
幽冥教此意是想说冤有头债有主,只把仇怨落到具体个人身上?
他与幽冥教的仇,在于西山岛死去的亲朋好友。
卢昊一死,当年的参与者便不复存在,仇怨到此了断。
听雨阁与幽冥教的仇,在于覆灭的石府。
道义盟与幽冥教的仇,大的不谈,小的便有父母为幽冥教所害、立誓复仇而自号幽冥的幽冥。
这些仇怨若不细究相互关系与情分,确实同他干系不大。
是以,幽冥教才希望他两不相帮,都不插手?
姜逸尘没有立即给出答复,反问道:“若是我死,幽冥教将作何承诺?”
卢昊答道:“只要听雨阁和道义盟不主动来犯,我幽冥教绝不出手为难。”
不得不说,幽冥教的提议很有诚意,姜逸尘不该去拒绝。
当然,姜逸尘也不会拒绝。
因为他来此初衷,只为杀卢昊。
这桩附带的交易,相当于将他摘出幽冥教与听雨阁、道义盟间的利益冲突。
在脱离出幽冥教后,他也从未细想过如何来面对这个并非黑白分明的帮派。
卢昊代表幽冥教而来,这番提议自是源自夜殇和哭娘子。
二人给了他个回旋余地,让他能借此避免陷入两难境地,至少能做到自欺欺人,求个心安。
姜逸尘暗自苦笑。
他不意外幽冥教会对他有所防范。
却是意外幽冥教竟会如此重视他,甚至甘于用一位判官的性命来换他一个承诺。
也意外夜殇和哭娘子未将他归为死敌,反是给了他个承情的机会。
今后再见,他该当他们为敌还是友?
面对幽冥教两大智囊,自己真是胳膊肘拧不过大腿,这个交易他显然只有接受的份。
……
……
人约黄昏后。
月上树梢头。
战至月圆时。
月坪光如昼。
无字坪不是处在山顶,也不是落于山脚,而是插在山腰。
夏夜山风不大。
用去足有一炷香功夫,无字坪上氤氤氲氲的烟尘砂石才被吹散干净,现出真容。
天上皓月当空,群星隐耀,宛若白昼。
无字坪似被重新打磨过一番,在月色打照下,亦是光白夺目。
只是细细打量来,便可发现这比之幽京城门还要大上三四倍的石坪少说也被磨去了半尺高度。
石坪表面也并非完完全全的光滑平整,反倒有许多大小不一的坑洼、凌乱无序的剑痕,非是远观粗看可见。
本便只留存个遥远传说的无字坪,从今而后,想来更加没脸见人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无字坪上多出来的两个“大”字了。
两个“大”字相去约莫两丈。
一个粗犷,一个纤瘦,摆相颠三倒四。
粗犷的“大”字端部立着一柄剑。
一炷香里,已有不少鲜红色的液体自端部处漫延开来。
但大多液体还是顺着这个“大”字形体流淌。
“大”字仍旧是“大”字。
另一旁,那纤瘦的“大”字的横撇捺倒是没有多少变化。
仅是胸膛起伏不定,不时还有咳嗽声响起。
姜逸尘杀了卢昊。
却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临行前龙多多送他的一袭新衣,现下已是破洞百出,且汗血尘土乱沾一气,只要打上一两口补丁,他便是个合格的乞丐了。
他更数不清自己折了几根骨头,脏腑受了多少内伤。
简单的呼吸吐纳、运气调息都能将他疼得几近晕厥。
好在,药老赠予他的唯一一颗接骨续命丸还在孜孜不倦地修复着他体内伤损。
只是,他恐怕得在这无字坪上躺尸个大半夜了。
第五五五章 两次选择
如果定要从幽冥教鬼哭狼嚎四大判官中择一决生死的话,姜逸尘最不愿面对的便是卢昊。
中间二人固然实力强横,总还归属常人范畴,谁生谁死无非看谁能更快更多更狠地重创对方要害。
而首尾二者实可谓半人半鬼。
幽鬼身外化身之法的奥妙,姜逸尘至今未能参透,当真殊死一战,恐怕都没功夫去琢磨是如何丢了性命的。
与卢昊对敌则在一定程度上可称作以卵击石。
姜逸尘当然不至于脆弱得难堪一击。
只是比起**凡胎的常人,卢昊更像是长着两条粗壮象腿臂膀的石头人。
无论姜逸尘是被卢昊所杀,还是手刃卢昊,他这身子骨都少不得像蛋壳般被敲打得支离破碎。
一如现在这般。
……
……
卢昊块头大而显得老成,事实上只比姜逸尘虚长五岁。
相较于另三个判官,其身世最为简单,也便少有隐秘可言。
卢昊是个弃婴。
因天生双臂青绿且僵硬如石,被视作不祥妖邪,遗弃山野。
所幸这个弃婴最先遇到的,不是饥肠辘辘的豺狼虎豹,而是幽冥教教主冥河。
来到幽冥教后,卢昊没受到太多额外照顾,只如正常孩童被养大。
孟婆针对那罕见病症药毒并施,让他尽可能如常人使用双手。
在他稍能知事时,开始因异于常人、古怪又笨拙双手感到自卑。
进而联想到自己被遗弃的事实,产生厌世轻生情绪。
那时候,冥河同他说了一席话。
“你还在襁褓中时,便因为这双手被丢着自生自灭。”
“活过了这些年,若再因为这双手不要了这条命,当真是白来世上一遭。”
“在这世间,活着确实要比死来得难。”
“这条命是你自己的,是生是死由你自己选择。”
“如果你选择活着,就记住一句话:那些杀不死我们的,终将使我们更加强大。”
……
……
卢昊显然将这句话听入耳中、牢记心间。
他是在蜀地泸沟村外被拾到的。
因是弃婴,断了源,故被取姓为卢。
“昊”是他为自己取的名。
他愿用双手为幽冥教撑开一片广阔的天。
他将自己的缺陷练就成武器。
最强而没有破绽的武器。
他那双怪手在江湖上被称作象臂。
江湖上曾就以手为兵者单列了个兵器谱排名。
紫衣侯的紫魔手与卢昊这对象臂皆在前五之列。
二者间数回交锋不曾分伯仲,只因后者多少算是先天因素所致,这才屈居于后。
卢昊这象臂非是紫魔手那般可化刀枪剑爪变化多端,而是纯粹的一力降十会。
出拳似巨象提腿蹬踹。
挥拳如巨象甩鼻轰砸。
简单直接,专治花拳绣腿。
虽是如此,单有这双象臂无疑太过僵硬而单一,灵巧不足。
卢昊深谙此理,却也没有更好的改进办法。
遂将自己浑身上下都练得如同金石一般坚硬,免被伺机袭伤要害。
这点也是他异于紫衣侯的点。
正因此,他坚信相比紫衣侯自己有更大胜算杀死姜逸尘。
毕竟紫衣侯之所以被卸去一臂、拧断脖颈,归根结底在于紫魔手便是紫衣侯毕生所练所倚仗。
他却不同。
他唯一的罩门在口中。
要想让他张嘴并非易事。
而且,“嚎”判官之所以当得一个“嚎”字,他张嘴后的音波功亦是一门杀手锏!
……
……
这一战,姜逸尘打得很伤很累。
换作往常,他绝不会这般自讨苦吃。
可正如卢昊提出的不可拒绝的交易,他必须来了结这桩恩怨。
于他于幽冥教都算有个交代。
这一战,他从一开始就在挨打。
因为他的进攻手段基本上都只能在对方皮囊上划出几道浅痕,近乎无用。
素来被姜逸尘奉作单打独斗无敌的轻柳身法,也未能消耗掉这两倍身躯于自己的大块头多少气力。
卢昊更有十足的耐心来抓破绽。
偶然间福至心灵的一记贴山靠,便将避之不及却鼓荡护体真气全力相抵的姜逸尘两根胸肋撞断。
在卢昊的重拳招呼下,由剑及手乃至全身的震颤感,让姜逸尘几度在心中悲呼暗哑恐命不久矣。
好在南宫雁私藏的宝剑质地非凡,这才未误了这场复仇之战。
而姜逸尘要想复仇,别无他法。
必须逼迫卢昊施展音波功,在其大嘴张开、罩门暴露的同时,给予致命一击!
只是,论及隐忍能力,姜逸尘相信卢昊同他大抵是不相上下的。
二人都算是自小为病所累,故而更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大多时候都具有较强的克制力。
在占尽优势,可稳操胜券的情况下,他们怎会再冒风险将自己的短板暴露给对方?
将心比心,姜逸尘不认为卢昊会给他这机会。
没有机会,只能创造机会。
这一战,地点是卢昊定的,时间却是姜逸尘挑的。
二人斗至月明星稀时。
恰如青天白日间。
传闻巽风谷惨案当日,天地无光,沙尘如潮,目不视物的情况下恐慌迅速蔓延,混乱一点即燃,许多向身畔同袍下手者都是下意识的自保反应。
姜逸尘不清楚卢昊是否是那许多人之一。
但他竭尽所能在将卢昊带回那一天的情境中。
在防守退避的过程中,剑气剑锋无数次划过削过无字坪坪面。
待得无字坪矮了快有三寸时,终有风起,大功告成。
彼时,无字坪上砂石粉尘遮天蔽月。
甭管卢昊会否陷入当日巽风谷的回忆中,至少在这种环境里,难免两眼摸黑,再无法轻易捕捉到姜逸尘踪迹。
局面就此反了过来。
姜逸尘不再被动挨打,而是主动扰袭。
卢昊即便心知姜逸尘是刻意诱使自己开口动用音波功也无可奈何。
天无云无星,今夜注定山风难绝。
无字坪已够大。
无字坪外亦有大片石坪。
姜逸尘的轻功足够快。
只要姜逸尘不惜气力,卢昊往哪处去都将困于氤氲沙尘中。
卢昊觉察到这些时,要想破局只余两个选择。
以静制动。
无视姜逸尘的扰袭,耗尽姜逸尘的气力,但恐面对衣不蔽体的羞辱。
施展象啸功。
音波既可吹散开大部分尘土,又能冲击姜逸尘耳膜大脑心房,乃至对其体内已有挫伤的肺腑造成二度创伤,但极可能被抓住机会直袭罩门。
前者需要磨时间磨性子,所失不过颜面,况且今夜石坪上唯有他们二人,天知地知姜逸尘死后便无第三人知。
后者看似能快刀斩乱麻,却有丢失性命之忧。
卢昊不缺时间,更有那耐心,如何取舍,似乎不难。
就在卢昊打定主意要熬死姜逸尘时,面前黑影晃动。
姜逸尘再度来攻!
这回,卢昊只觉双颊耳垂下部的颊车穴和两侧嘴角的地仓穴正按有四根冰凉手指。
从手指上传来的力道极大,显然是想通过施力按压这几个穴位来撬开他的嘴。
然而,这想法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些。
双手齐上、手中无剑的姜逸尘,就算掰开了卢昊的嘴,又凭何杀之?
此念一闪而过,卢昊不敢放松丝毫警惕,双唇紧闭,双手如拍打蚊蝇般向身前黑影拍去。
黑影倏忽而逝。
卢昊一击落空。
可那四根手指竟还按压在原处!
卢昊很快反应过来,姜逸尘只是腾挪到了空中。
象臂当即就要抓向贴在脸上的双手。
而那双手却悄然离去,随同那黑影不可寻觅。
石坪上又响起了剑气磨石声。
刚刚稍见淡薄的尘土,再度厚重起来。
卢昊想到磨时间。
姜逸尘何尝想不到。
卢昊是被动地磨时间。
姜逸尘却得主动去磨时间,那他便得想得更多,更得手段尽施。
在第三遭被四指压穴后,卢昊已然发觉了姜逸尘的险恶用心。
姜逸尘那四指压穴绝不是为撬开卢昊的嘴,而是反其道而行,往他四个穴道里逐步注入霜雪真气,温水煮青蛙。
若卢昊未能察觉其中猫腻,始终消极以待,在姜逸尘耗尽气力前,卢昊整个下颚将被冻得僵硬无比,毫无知觉。
于时,韧性大减的下颚再受外力冲击,便轻易合不拢嘴。
可若卢昊及时发现其中古怪,最为行而有效的解法便是运功于腹于喉于嘴,施展音波功。
毫无疑问,这是个阳谋。
相比于窝囊死去,卢昊当然只会选择放手一搏。
卢昊张开了嘴。
象啸声未能响彻夜空。
暗哑已贯穿其中!
……
……
弥留之际,卢昊的目光略过双臂。
走出幽死洞时,他也曾料见或许会是这般结局。
很遗憾,他没能用这双手为幽冥教撑开一片更广阔的天,只换来一时安宁。
第五五六章 乞丐与面
每个人心底里都留有一道光。
光之所及是他们心灵最为温暖柔软之处。
很显然,幽冥教便是卢昊粗犷外表下最大的软肋。
是以,卢昊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去守护心底的那道光和温暖。
姜逸尘管杀管埋。
当他料理好卢昊的坟冢,骑着黑将军下山时,已近翌日午时。
身上的伤势经药力滋补和一夜修养,仅是恢复了五六成。
再一番体力劳动后,非但没法去闹幺蛾子,甚至没余下多少精力来打理妆容。
只得一切就简,将自己扮作成个流浪乞丐进村。
他进村的目的很简单,探听下新近消息,补充食物药物。
然而,在他步入村口的那一刻便后知后觉,头大如斗。
自己扮成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打探消息不成问题,可这时候要掏出大把银票来大吃大喝,大肆购买药草,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将自己的可疑行径暴露在各方眼线之下?
无怪乎黑将军只将他驮到村口十里地便放下,感情不仅是怕暴露他的身份,更重要的是,跟着他这“乞丐”主人混不到饭吃。
姜逸尘对黑将军这不仗义的行径,越想越气。
气得颤栗不止。
便是骄阳当空都觉着手脚冰凉。
右腋下拄着的大拐杖受累咿呀作响。
……
……
牛心村的村名并没有什么来头。
想必只因与牛心山离得最近,便有此名。
黔地山峦颇多,不可能每个山头都有不同寻常的故事和来历。
牛心山就属其中平平无奇的一种。
牛心村亦是牛心山山脚下一个平平无奇的村庄。
这村庄随着土地高低走势大抵呈倒“之”形排布。
村里拢共不足四十户人家,常在人口却约莫有两百之数。
虽说牛心村在蜀地泸州郡合江镇辖下地处偏远,以致官府疏于管控,但这小村庄并未因此变得萧索凄然或是混乱无序。
反倒因南近黔地,北望渝都,通吃三路,井然有序,安定祥和。
村里十户人家有七八户都做着过往来客的生意,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统统涉猎。
即便没有什么成规模的大店铺,但服务品质却深得往来者认可。
这样的地方当然适宜探听消息。
尤其是在午膳时分,正是人声鼎沸之时。
想来便是在街边临时搭起的面摊铺子吃碗面,都能听知不少坊间趣事或是江湖传闻。
两个外乡猎户不知从哪个山头上打来两笼野味,没急着售卖,挑定面摊铺子边缘侧坐下。
向面摊老妪要了两大碗面,想来是要庆贺下今日的丰收成果。
老妪年纪已然不小,可手脚倒足够利索。
头顶上为食客遮挡日头的大棚全靠她一人搭起。
同一时间照顾着八桌客人也不显忙乱。
不多时,便端着两碗香喷喷的面来到俩猎户桌上。
面是黔地特色小吃,肠旺面。
“肠”即猪大肠,“旺”是猪血。
肥肠和血旺分别制成肠臊和旺臊,再用猪五花肉制成脆臊,然后用肠油、脆臊加辣椒油制成红油。
面则是“三翻四搭九道切”工艺复杂的细丝面。
一碗面便具有血嫩、面脆、辣香、汤鲜的风味和口感,以及红而不辣、油而不腻、脆而不生的特点,以色、香、味“三绝”著称。
两个猎户被“勾引”上桌,这香味绝对功不可没。
再观其色,怎能不教人食指大动。
正当两个猎户抓起双筷要痛快“厮杀”一场时,却意外顿住。
二人算不上江湖人士,可长久以来打猎养成的敏锐洞察力却也不差。
他们察觉有道强烈而灼热目光似有若无地扫来。
或者说,是扫向桌上的肠旺面?
很快,他们便从五丈外的大街上找到了答案。
那是个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的年轻乞丐。
年轻乞丐拄着根劈作一半的大树杈做拐,杵在远端街角,时不时瞟向面摊。
见有人看来,年轻乞丐怯怯地侧过头,缓缓挪过身,似要撑拐离去。
两猎户相视无言,再顾叹气。
其中一人扬手朝乞丐叫唤了三两声,将乞丐叫了过来,再同老妪要了一碗加料的肠旺面。
老妪给两猎户上完面后并没马上离去。
事实上她早便注意到这年轻乞丐了。
尽管年事已高,她也知道这村里本没有几个乞丐。
纵然老眼昏花,也不难看出这乞丐岂止是一路风尘而来,单那一身伤痕便不是轻易能摔出来的。
这年轻乞丐大概是午时出现在村里的,自村头村尾行来走去少说也有两三趟了,看似漫无目的,但无疑就是在寻找果腹之处。
老妪家中不富裕,还要养活三张嘴,施舍些吃食倒是无伤大雅。
之所以视若无睹,终究是怕招惹上麻烦。
幸而还是有好心人有那怜悯心也有那担当乐意施善于人。
……
……
隔着五丈远,姜逸尘便闻到了那面香。
再然后,他的腹中一片轰鸣,干涸的嘴中津液四溢。
眼睛是真不想从前头挪开,脚真是一步也走不动了。
这几日来吃的虽说是山珍野味,但龙师兄的手艺还有待提高。
且受条件所限,没有油盐佐料添香增色,口味实在单调了些,远不及前些日子享受的美味。
而那面摊上飘来的面香就不同了。
即便尝都没尝一口,姜逸尘也觉得自己的味蕾被攻陷了。
果然昨夜被卢昊一顿锤打,不仅伤了,而且病了。
病是饿病。
病得头脑不清,稀里糊涂。
否则怎会把自己弄成个叫花子?
姜逸尘几乎要把自己蠢哭了。
就当泪花在眼中萦绕时,一双小小的手,捧着大大的碗,出现在他视野中。
“大哥哥,快吃面。”
稚嫩女童眨巴着亮闪闪的笑眼说道。
姜逸尘讷讷接过碗筷。
过了好半晌,直至女孩跑开,才反应过来女孩该是老妪的孙女或外孙女。
刚刚怎么都没看到?
“饿了很久吧,赶紧吃,凉了可没这么香。”
许是见姜逸尘久久不动筷,误以为其太过感动,一个猎户好心提醒道。
姜逸尘拄着拐拿着碗尽最大可能地躬身致谢,而后在离桌子不远的边角处蹲坐下。
未等他开吃,小女孩又来到了他面前,递了颗水煮鸡蛋给他。
笑盈盈道:“大哥哥,婆婆说出门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这回姜逸尘也不管自己现在这副样貌会否吓到小女孩,及时作出回应,点头微笑。
目送小女孩蹦蹦跳跳离去。
姜逸尘也看明白了为何先前路过这面摊时都只见到老妪一人。
原来,在那装有灶具的推车空当下,一男一女两个孩童躲在那狭小空间里读书识字。
……
……
一碗色香味俱全还另加了颗鸡蛋的面,姜逸尘偏偏吃得毫无滋味。
在吃面的同时,他一面听着俩猎户谈话,一面却在思索着老妪和孙子女三人的情况。
两个猎户除了帮姜逸尘叫了碗面外,受过他的谢礼后,未再同他说过话。
二人在用膳时的言谈极多,虽有意压低了些嗓音,却没避开一旁的姜逸尘。
谈话内容涉及山野猎物的寥寥,反而时而谈及近日发生的天南地北之事。
譬如数起瓦剌军刺探中州东北军情行动。
譬如现身于北地的不少游兵散卒。
又譬如东南海域上多出了许多商船。
从国情到江湖事件,不一而足。
这些似乎不该是寻常猎户所知悉之事,二人却像唠嗑般娓娓道来。
二人当然不是寻常猎户,而是道义盟暗部成员。
姜逸尘在入村后不久便与他们确认身份取得联系。
老伯方面没有指令传达予姜逸尘,而近来发生之事颇多,只有口述方能讲得完整,碍于姜逸尘的装扮,三人遂定此策传递信息。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
唯独老妪的反应在姜逸尘意料之外。
他分明能感受到老妪浑浊眼眸中的关切,却也能感受到对方的小心翼翼。
肠旺面是黔地特色。
老妪没有丢了家乡的手艺。
至于为何迁来蜀地?
可能是年轻时嫁过来的,可能是这些年才搬过来讨营生的,也可能是二十年前那场浩劫中四处躲藏下躲过来的。
然而,老妪膝下似乎已无子女,只余孙字辈的一对男女孩需养活。
好在,两个小孩看来都极为懂事。
读书,总有机会改变命运的吧。
这二十年间,中州总体出于百废待兴、修生养息的状态。
大部分百姓过的日子算不上衣食无忧,却也还凑合。
只要愿意付出一些汗水劳力,总不至于饿肚子。
至于一些或是好吃懒做或是确实无法自食其力的老疾孤贫者,则将由各郡所设的养济院进行管教或收养。
故而不论是在中州何处,乞丐成群结队的现象少之又少。
也正因此,民间关于朝廷的风评还不算差。
只是,当他们知道这些看起来还算温馨的景象,不过是撑起来暂安人心的障眼幕布,二十年那场浩劫很可能将再次席卷而来时又会作何感想?
姜逸尘吃完最后一口面,喝完了最后一口汤,只觉着肩上发沉,以致没有足够的力气起身去归还碗筷。
他心中正念着偷偷给老妪推车里塞张五十两的银票,并打定主意再不扮乞丐,却莫名悚然一惊!
中州乞丐确实不多见,可凭中州朝廷的能耐,各郡的养济院何来资金和能力管束住这些人?
莫非……!
第五五七章 与鼠共夜
夜深,月上弦,街道静寂。
不时有几道瘦小的灰影紧贴地面疾速窜行着。
或钻入墙脚破洞中,或走壁侵入墙上窗棂,偶尔发出细微的吱吱叫声,进行着一夜的偷粮盗食大计。
泸州郡有长江大流穿行而过,又处蜀黔渝三地交界,属蜀地中不可多得的富庶大郡。
所谓鼠因粮绝潜踪去,犬为家贫放胆眠,郡中各家各户多是饱食无忧,故常有鼠为患。
覆盖面再广的阳光下终有阴沟暗影,而诸多肮脏腌臜之事正是隐匿其中。
在牛心村吃了碗面后,姜逸尘当天晚上便在泸州郡中落了脚。
三日来,他都是在客栈床榻上度过晨间的。
到了晚上,则借着夜色的掩护,依凭黑将军的脚力,去往十数里地外屡下杀手。
三个月前将他逼得走投无路跳下阴阳桥的一十三人,而今只余三人性命犹存。
讽刺的是,三日间死于姜逸尘手中之人不过五派十八人之数,可在江湖上却传有足足八帮三十人。
那些额外的黑锅,自然而然得由姜逸尘来背。
诸如紫夜轩等帮派掌门死于非命的,无一不树倒猢狲散,或另寻依附,或东拼西凑立新门,趁着杀手夜枭这股风波,蜀黔两地的武林格局悄然间发生了不小变化。
将一切看在眼中的姜逸尘也一时难辨此中变化好坏,但他的离开之日无疑越来越近了。
这些天他之所以将泸州郡作为定脚点昼伏夜出,除却灯下黑的安全性考量外,便是为蹲守解开一个疑惑。
一个三日之前在吃完肠旺面后产生的疑惑。
——各郡养济院何来的资金和人手以养活管束住数量群本该不小的乞丐群?
这个疑惑可细分为三。
大街上的乞丐到底去了何处?
以往声势浩大的丐帮,而今没落得声名不显的真正原因为何?
养济院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每日午后,姜逸尘便带着这三个疑问在泸州郡的养济院中探寻究竟。
中州历代王朝为标榜仁政统治,都曾出台过相应的救济政策和具体措施,对国中流浪乞讨之人安排照顾,各代措施五花八门,不尽相同,但的确给过时人极大帮助,让不少人捱过饥饿和寒冬。
到了朱家天下时,养济院制度已较成熟,凡民之孤独残病不能生者,许入院。
为保障养济政策施行,中州律中甚至规定:“凡鳏寡孤独及笃疾之人,贫穷无亲依靠,不能自存,所在官司应收养而不收养者,杖六十;若应给衣粮而官吏克减者,以监守自盗论。”
至于那些尚有自理之力的好吃懒做者,养济院管他们衣食住行,他们则需为养济院出工出力,确有改变陋习者,将允许出院谋业,屡教不改者,便长久为役。
纵有制度如此,仍没能从根本上彻底解决乞丐这问题。
中州大地上的乞丐从未大量锐减过,是以丐帮长久以来长盛难衰。
一场场战乱大祸后,乞丐更是只会多不会少。
可偏偏自二十年前的那场外夷祸乱后,在朝廷资金匮乏无法保证对养济院的供给时,街里巷间的乞丐却是越发少了。
百姓生活更为富裕了?
不可能!
那么乞丐怎会越来越少?!
现如今的丐帮实可谓名存实亡,对那些乞丐们的吸引力可大不如前。
千百帮派林立的九州四海能看个人资质和能力消化一部分,却难让乞丐规模大减。
有可能大量收容这些乞丐,或者会去管束他们的,唯有养济院耳。
而养济院的背后,不是朝廷本身,便是有能力动用朝廷资源的幕后人。
养济院中并没有很严密的防范。
至少青天白日下姜逸尘仍能在泸州郡这间养济院中来去自如而不为人知。
他蹲过书房,逐一翻找过养济院的《人员收录册》《役工登记册》《食物采购册》《用品采购册》等等信息记录书册。
观察过院中官职人员、收容人员的日常行事。
意图发现其中的蛛丝马迹,以发掘出背后真相。
但事与愿违,整整三日,可谓是一无所获。
今天是第四天,也是第四个夜。
他还能逗留两日。
再无收获,他便将离开。
几日来,他和道义盟暗部的联系没有断过。
东北面的局势据说已是剑拔弩张。
中州与瓦剌时隔二十年的再次交锋一触即发。
只是,这回的交锋,是一场真刀实枪的血战,还是阴谋家用来扰乱视听布的大戏,仍待时间验证。
北地的游兵散卒羽落部解决掉不少,死者却并非全是瓦剌人。
东南沿海商船大增被证实是红衣教的动作,可以确定那些商船没有捎带多少人过来,但大量外来商品显然对于中州沿海及内陆的贸易有着不小冲击。
至于其中有否另藏玄机则不得而知。
老伯那边缺人手了。
东南沿海之地,姜逸尘现在也具备足够的能力去闯一闯探一探了。
……
……
吱吱!
一只老鼠似是突然发觉紧随在后的人影,慌不择路下穿过宅院大门缝隙,消失在养济院门口。
事实上,这老鼠冤枉姜逸尘了。
正因为白日间都一无所获,所以每至夜深人静时,只要杀完人还来得及,姜逸尘都会赶过来盯着看看夜间的养济院会否显露真形。
只是从前几夜的观察来看,一切都是姜逸尘异想天开罢了。
看着消失于门缝中的小老鼠,姜逸尘一阵失神。
该是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小老鼠可以穿门而过,他却不行。
可正当他要翻墙而入时,吱吱声再度响起!
姜逸尘心中一紧。
这声音似乎正是刚刚自他面前钻入院门的小老鼠。
果不其然,一瞬之后,那小灰影又从同一处缝隙钻了出来。
见得先前那尾随之人竟还站在门口,小老鼠尾巴竖起,汗毛倒立,瑟瑟发抖。
不出一息,小老鼠便直挺挺栽倒在地,不知是有意装死,还是自己把自己吓晕了。
养济院的大门始终未曾动弹过。
门外打算进去的人没进去。
门里想要偷溜出来的人却溜了出来。
偷溜出来的人一定不会走正门。
姜逸尘稍作一番探寻,才发现偷溜之人的踪迹,追了过去。
不多时,姜逸尘便来到了其人十丈之内。
他没有再近前,动用了些真气开启眼窍确认情况。
那是个瘦削的中年乞丐,姜逸尘记得此人是昨日午后自己来到养济院接受救济的。
他还仔细观察过这乞丐,并未发现有何猫腻。
这才过了仅仅一日,便受不了养济院的粗茶淡饭,趁夜跑出来给自己开荤了?
姜逸尘嗅了嗅那逸散空中的烤鸡香,肚子不争气地打着鸣,脚下却争气地又凑近了几分。
当他看着瘦乞丐大快朵颐时,不禁吞了吞口水。
当他见着乞丐竟还从怀中掏出颗鸡蛋砸开时,脑中灵光一闪,已能断定此人身份!
第五五八章 引枭出林
一个掌握了易容术的人要想改头换面不难。
可要想立马扭转自己的行为习惯,却没那么容易。
“中年乞丐”便有个没法立马扭转过来的习惯。
不管在何时何地吃什么,都不能少了鸡蛋。
不论是蒸蛋、煎蛋、炒蛋、煮蛋,哪怕是把鸡蛋打作蛋花混在汤里,或是和米饭炒一起,只要有鸡蛋都成。
一顿饭吃上七八颗鸡蛋也不碍事。
而当鸡蛋是整颗的熟鸡蛋时,他一定会慢慢剥慢慢吃。
因为从小时候起他就是这么吃鸡蛋的,他从小就很喜欢吃鸡蛋,他的名字就叫做“鸡蛋”。
比起数年前被姜逸尘诟病的手艺,鸡蛋的易容水平属实大有长进。
从面容到各处可能外露的皮肤,乃至身板的高矮胖瘦都处理得极为到位,没让姜逸尘发现分毫破绽。
可以说要是没有晚上这一出,在姜逸尘从泸州郡离开前,鸡蛋都未必会露馅。
现在,姜逸尘则是尾随着鸡蛋来到了郡郊一处平日少有香火亦无人看管的旧庙外。
鸡蛋也不入庙,只盘膝窝在石阶旁,自成一方世界。
“有朋自远方来,何不共享美味乎?”
“谁?!”
听着耳边传来忽远忽近、飘飘荡荡的声音,鸡蛋明显打了个哆嗦,置放在两条小腿上的大半只烤鸡险些落地,手中半颗鸡蛋更差点被挤出蛋壳。
“见庙不入,在外偷食,可合乎礼?再给小兄弟一次机会,进来与吾共享美味。”
“不是小兄弟,打扰了,告辞!”
破庙外的鸡蛋闻言一个激灵,飞速包裹好未吃完的烤鸡、鸡蛋,塞入怀中,本是盘膝而坐的姿势转瞬间就能抓地撒腿狂奔。
哪知一个眨眼,便有道黑影凭空浮现挡住去路!
鸡蛋眼皮狂跳,匆匆深吸了口气,忙不迭地往旁侧来了个驴打滚。
一边滚着一边起身,在与原位置拉开近一丈距离后,已能拔足飞奔。
可一步还未完全迈开,那黑影又闪到了面前!
为免同那黑影撞个满怀,鸡蛋身子后仰,将重心后拉,硬生生止住去势,跌坐在地。
“诶哟喂!”
“大仙饶命!大仙饶命!”
在地上早就滚得满身尘土的“中年乞丐”从始至终都操着一个地方老农的乡音,全然不似作伪,若非这股灵活劲儿实在与这“中年乞丐”的人设不搭,加之姜逸尘洞察玄机在先,否则还真没十分把握没有认错人。
就这两句话讨饶的功夫,鸡蛋早就由跌坐式改换为跪地式,一面献出包在油纸中的烤**蛋,一面噙着讨好的笑偷偷打量姜逸尘。
凉风习习,姜逸尘有黑衫遮体兜帽掩面,鸡蛋自然瞧不真切。
正因此,鸡蛋的双膝落处始终不曾平齐,身形不断往后蠕动挪移。
鸡蛋赔罪道:“小人不知仙庙规矩,开罪大仙,这些食物就当孝敬大仙了。”
说罢苦着脸,将一包食物往高处往姜逸尘方向抛去,让鸡蛋和烤鸡在空中自由分散开。
壮士断腕,只求脱困!
岂料那烤鸡、鸡蛋还未分离便被黑影抓在手中。
黑影吃吃发笑道:“仙?什么仙?鬼仙?”
鸡蛋似是明白了话中之意,对方算是间接承认自己是鬼了吧,那他还有活路么?
月色不合时宜地暗了几分,面前飘荡的黑影更加令人毛骨悚然,鸡蛋咽了口口水,脚下发软,连站都站不稳了。
黑影见状心情大悦,哈哈狂笑。
笑着笑着声音就变了,食物也抛还给了鸡蛋。
“小鸡蛋,吃东西不进庙里遮风挡尘,还是怕黑吗?”
姜逸尘摘下兜帽笑道,他可记得当年同鸡蛋、红叶二人闯枯藤洞时,这年纪比他还小却颇为少年老成的家伙真心怕黑。
花了数息功夫回过神来的鸡蛋抓着油纸包,激动得手颤连连,指着姜逸尘道:“好家伙!好家伙!我就知道你能耐得很,一定不会死的!果然风风光光的杀回来了!”
话语声中夹带着极其细微的哭腔,姜逸尘闻声动容。
鸡蛋三步并两步便直接扑到姜逸尘身上,用力拍打着他的后背。
不知是心情激动使然,还是从先前的大惊到大喜间起落太大,以致有些失控。
总之,在被蹭了一脸油腻,并觉着被拍打得很不舒服后,姜逸尘总算拉下脸推开了这热情的鸡蛋。
“话说,你怎么会在这?”
“这?你说养济院?害,那不是身上银两不够,只够买些塞牙缝的,没处好休息呗。”
“是嘛?”姜逸尘盯着面前人畜无害的中年乞丐狐疑道,“如果说你们是事先查探到我的行踪,再以你为饵,将我引到这僻静之地,倒也不无可能。”
鸡蛋听言,很干脆地撕下了易容面皮,露出那青稚而俊秀的少年面庞。
手捂心口诚挚道:“姜老哥,小弟可没有那么深的心机,你放心便是。”
似不愿给姜逸尘追问的机会,鸡蛋又先自责道:“上回在舞剑坪,是小弟对不住你了。”
提及此事,姜逸尘面色稍微沉了沉,声音也低了些,回道:“联盟之谊,可以理解,下次我尽量挑你们不在的情况下杀她。”
鸡蛋道:“姜老哥非得杀她?”
姜逸尘的声音又低了几分,道:“非杀不可。”
“为何?”
“冤有头,债有主。丈三师兄和司徒钟师兄的仇,我一定要报!”
“幽冥教与你之间便毫无仇怨?”
“卢昊拿性命与我做了交易,去过西山岛的最后一人已经授首。”
“所以,兜率帮里,你至少要杀了姬千鳞和常坤?”
“是。”
三言两语间,两个少年人久违一见后的欣喜已荡然无存。
天上的月亮又朝云层里缩了缩脑袋,天色更暗了,风更凉了。
忽有沙哑低沉之音自远处飘来。
“冤有头债有主?呵呵,似乎我才是姜少侠要找的正主,想来在你动手杀他们之前,姜少侠的人头要先落地了!”
姜逸尘几乎是在话语声未起的刹那便觉察到危险临近,忙向黑夜中窜去,身法竟似比暗器还快!
然而,还是太晚了。
自先后习得《霜雪真气》《点穴截脉心法》《阴风功》三门内功以来,他的丹田缺损,先天气短耐力不足,韧性有余缺乏杀性的短板便被逐一补足,实力也水涨船高,足登江湖高手之列。
阴阳桥下一遭,领悟《坐忘无相心法》有了长足进益,再经凝露台上一番鲜血磨砺彻底脱胎换骨。
饶是如此,仍与江湖上那些绝顶高手有着一定差距。
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姜逸尘这实力增长属厚积薄发不假,可与绝顶高手相比委实是小巫见大巫,大体像是破而后立,只是境界的瞬间晋升如暗室点烛,刹那光亮,稍纵即逝,不能常明,之后还能领悟玄奥得以再上层楼,既看努力,更看造化与天赋。
故而,在龙多多施展出玄天斩时,他才无处遁形,只能硬接。
而在面对当前这人时,他还是讨不到半点便宜。
一如百花大会舞剑坪上,气势正盛的他在笑面弥勒轻轻一踢下,非但卸了攻势,甚至连剑都握不稳。
现下,他即便步伐再快,也逃不出笑面弥勒对他的气息封锁!
第五五九章 黑袍笑佛
姜逸尘淡淡地瞥了眼鸡蛋。
尽管看不真切,他还是能感觉到对方的局促。
只是不知是因出卖故人而不安,还是真没料见到笑面弥勒会突然出现。
种种迹象无不表明前者可能性更大,可偏偏鸡蛋从先前至今的反应又真实无比。
是局,还是误会?
平心而论,姜逸尘没法说服自己这不是个早有预谋的局。
他只是不希望如此。
暗哑出鞘。
姜逸尘还是放弃了挟鸡蛋为质的念头。
他在江湖上没多少朋友,二人间的交集算不得多,却互救过性命,互解过危难,虽说其间难免有利益牵扯,却也掺杂着几分情谊,他已把鸡蛋当作朋友,他不愿为难朋友。
暗哑剑挥出。
姜逸尘主动发起攻势。
笑面弥勒决意要他性命,那他横竖都是死,不如试试自己和顶尖存在的差距还有几何。
三息间,姜逸尘已朝他所察觉到的笑面弥勒来向挥斩出十余记剑罡。
可无一例外都落了空。
而笑面弥勒的身影也终于来到了他身前一丈距离处,凌空而立!
飘荡黑袍遮挡下的身躯并不高大,在那雪白锃亮憨态可掬的笑脸大面具衬托下,反而显得矮小诡异。
姜逸尘出剑如枪,直出直入,倏忽间已朝着半空中那挂着面具的“大黑布”刺出捅出十余剑。
笑面弥勒不闪不避。
姜逸尘却看不清笑面弥勒有何动作。
只觉出剑回剑间没有任何阻滞,更无法那袭黑袍上留下半个孔洞,仿佛对空出招。
姜逸尘心中一凛,不敢被对方欺身近前,剑气挥斩不停的同时脚步连点飞退。
其后十息之内,姜逸尘始终与笑面弥勒保持有丈许距离。
只是任凭他剑气频出,都如泥牛入海,了无回音。
让他倍感无力的是,笑面弥勒自露面以来,除言语威胁外,仅是不断迫近,以气势相压,便教他疲于应对,而对方竟还未向他递出过一招半式!
接下来几个呼吸间,姜逸尘强自定了定神。
不再配合着笑面弥勒将这猫捉老鼠的游戏进行下去。
径直冲身近前,与笑面弥勒短兵相接。
他出剑不再一味求快,更富于变化,意在切实命中对手。
出手五招,便蕴含有五种剑式变换。
第一剑刺出时,气势如虹,隐有龙吟声自暗哑剑身振荡传出,赫然可见驭龙九剑第一式的雏形。
就在暗哑剑行将破入笑面弥勒胸前两寸,大有可能被其双掌拦下之际? 剑锋陡变,直锋变斜锋,继而往左侧抖了个小弧,紧接着横剑右扫? 扫出一个扇面。
剑身在扇面留下的道道痕迹恰似扇骨,隐而难察的冰寒劲气沿道道扇骨飙射而出。
然而这招将力道和杀伤范围都控制得恰如其分的四分之一落英式? 没能绽放出绚丽缤纷之姿,便在一袍黑袖卷过后光彩尽敛。
笑面弥勒顺势还了一招。
瞧来竟只是普通的挥臂拍击。
这还是笑面弥勒主动攻出的第一招。
姜逸尘的第三剑,应势而变,连消带打。
在半挡半拨开笑面弥勒的挥击后,第四招无缝衔接上? 再次朝“大黑布”正中心发起冲锋!
这一着很快又变成了流星式。
姜逸尘最擅长的剑式。
距离之近,流星式的杀伤力无疑要大打折扣。
但姜逸尘只考虑伤敌? 不论伤到哪里都行。
独求快的情况下,流星式是当下他能做到的最快出招。
流光过隙。
挂着笑脸佛面具的“大黑布”安然无恙地在习习凉风中挺立着。
三丈开外的姜逸尘则手撑暗哑,单膝跪地。
不多时,便低头吐出口口血沫。
“大黑布”优哉游哉地向姜逸尘飘去。
即便知道笑面弥勒正向自己靠近? 姜逸尘也无可奈何。
这短兵相交的五剑虽不再如先前那般惊不起半点波澜? 甚至能让他通过剑身传递而回的手感? 了解到笑面弥勒是应用了怎样的手法、指法、掌势来破他这紧逼攻势。
然则,这一切于笑面弥勒而言,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
尤其是最后一剑流星式? 笑面弥勒早已勘破他的意图,既错身避过来剑,又给予他沉痛一击。
笑面弥勒那一击正是落在他丹田处。
那一掌带着灼灼气焰,却没有任何杀伤力!
那灼热气息直冲姜逸尘丹田,不比那日龙多多注入他体内的真气之多,却足教他再受一回自丹田遍及全身来回往复的撕扯剧痛。
五剑过后,姜逸尘心神震荡异常。
当年以手为兵的兵器谱中,紫衣侯和卢昊的双手能列入前五,尽皆毙命于他的剑下。
而高居第一者正是笑面弥勒。
一如姜逸尘所见,那是一双名列第一,却无详细绘述的手。
今夜,笑面弥勒算是为当年那份兵器谱正了名。
也证明了,在绝对实力面前,姜逸尘还是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姜逸尘有些气馁,游走全身的痛楚更让他摇摇欲坠。
“若你三门内功修满再来逞强,打不过或许还能逃得掉。”
“但,万一落在我手中,要废掉你,还真不难。”
笑面弥勒声如蛇语沙哑晦涩。
在一旁观战的鸡蛋什么都没听清,手舞足蹈地奔走喊叫着,似要阻止笑面弥勒对姜逸尘下死手。
姜逸尘则听得一字不差,憋在心头的最后一口气也随之泄去。
眼前一黑,趴倒在地,浑身冒汗如瀑,瞬间透湿衣衫。
“姜少侠与我们埠济岛有缘更有恩,还请弥勒兄高抬贵手。”
正当笑面弥勒又走近姜逸尘几分时,远处再有人隔空传音而至。
听到谢飞的声音,鸡蛋底气更足了,对着笑面弥勒连连拱手,道:“姜老哥是我们的恩人,恩人哈,还请弥勒帮主多多担待。”
而后赶至姜逸尘身侧,将其扶正盘膝,渡送真气助其稳固心神。
约莫一炷香后,姜逸尘才缓过劲来。
再睁开眼时,仍是在旧庙之外,他背靠在庙墙边。
旧庙外升起了篝火。
篝火边,篝火附近,或坐、或站、或躺着足有十人。
众人也先后发现了他的醒转状况,一双双目光向他扫来。
他的思绪依然有些混乱,自然无法感受到每道目光中蕴含的情感。
他回视向众人,尽管视野不清,还是不难分辨出各人性别。
这些人姜逸尘都不陌生,有过患难与共,有过针锋相对。
场中唯有一女子,他的目光便停留在那女子身上。
他低下头,搭拉下手,在找寻剑。
暗哑就在他脚边,可他却没有足够地力气去握紧剑。
握不紧剑的剑客,如何杀人?
丹田处忽而传来一阵轻微的灼热感,斗志全无的他毫无抵抗欲,再遭一遍剧痛洗礼。
瞳孔随而涣散,似要再度昏厥过去。
却有一只手将颗冰冷的药丸塞入他嘴中,又不顾损耗地向他体内渡入真气,助他炼化药力。
鸡蛋无比内疚地蹲在姜逸尘身侧,带着哭腔道:“姜老哥,姜老哥,这回又是鸡蛋对不住你!是鸡蛋有错,鸡蛋有愧于你,你打我吧!骂我吧!你这样我……”
不待鸡蛋将告罪的话说完,笑面弥勒已出声道:“常坤也好,姬千鳞也罢,兜率帮之人都是听凭我的命令行事,你要找仇家,冲我来便是。”
“当然,现在的你还杀不了我。”
“听说你很喜欢做交易,那么,我们不妨先做个交易?”
第五六零章 人头交易
“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自小在西山岛时,姜逸尘便常能在话本里看到,常能从大人们所讲故事里听到这句话。
彼时他尚懵懂,只是每当听闻那些亲友成死仇、仇敌化友盟的戏剧性逆转时,总不免咋舌称奇。
涉足江湖经年,除了化身为幽冥教一分子外,姜逸尘再未直面过敌友关系转换的窘况。
可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姜逸尘也看明白了,在这个江湖上,或可说在整个天底下,只要有一定利益可图,人们便会去铤而走险;当利益足够大时,人们将会漠视亲情践踏法度;而如果利益相当丰厚的话,人们甚至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惨绝人寰、灭绝人性之事。
四年前,埠济岛这些人还在想方设法查探兜率帮底细,谢飞与笑面弥勒更是互相重创对方,可当姜逸尘再入江湖后,两帮人间早已化干戈为玉帛。
二者间虽非苦大仇深,但能达到同进共退的地步,自然得有共利可谋。
姜逸尘为习得《阴风功》补足修炼短板,成为黑无常与虎谋皮。
为不陷入两难境地,同意了卢昊提出的生死对赌交易。
现在,笑面弥勒同样向他提出了交易,无非还是某种利益交换罢了。
姜逸尘深吸了口气,在鸡蛋忙手忙脚地搀扶下,贴靠着庙墙缓缓站起。
他冲埠济岛众人逐一施礼,旋即便要径自离去。
他没有出声,用沉默拒绝了这桩交易。
他怕再现同幽冥教这般纠缠不清的情况,今日他与兜率帮等人为伍,来日他该如何面对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余生、只能通过眼神进行对话、只能靠旁人照顾才能继续存活的丈三?
姜逸尘尚未走出两步,笑面弥勒已倏地挡住去路,森然冷笑道:“我想姜少侠误会了。谢兄出面保你性命,并不代表着你已获得了自由身。”
此话一出,埠济岛一方除了谢飞面色如常外,鸡蛋、梅怀瑾、兰笙、舒桐、小六子五人皆一脸歉然。
反观兜率帮另三人,影佛始终杵在篝火都照不到的暗处漠不关心。
常坤只拿单眼觑姜逸尘,粗厚双唇勾勒出一抹不屑的弧度。
姬千鳞则饶有兴致地托腮看着事态发展。
姜逸尘驻足,直视着黑袍上那笑面佛,道:“不知弥勒帮主打算如何处置在下?”
笑面弥勒道:“这就看你当下是何身份了?”
姜逸尘道:“还请弥勒帮主指教。”
笑面弥勒道:“如若你是幽冥教的黑无常,咱们这几个天天被正道贬斥为邪门魔教的友盟间无论如何都得保持和睦,你大可自行归去,我兜率帮自今往后,只要你不来犯,定不会再有为难。”
“归去?”姜逸尘很快捕捉到了话中的关键字眼,“这么说来,我要是不立马赶回幽死洞? 还是性命不保了?”
笑面弥勒道:“幽冥教近些年吃了几回大亏后,便越发患得患失,行事求稳? 近来更是极为低调,多是窝在西江郡里筹谋划策。”
“你偏偏独自游离在外? 还有教中人来寻你生死对决,再追溯回舞剑坪上的反戈一幕? 足给你定个叛教罪名。”
“我兜率帮拿你性命虽有越俎代庖之嫌,却不无可为。”
话至此处,笑面弥勒特意朝谢飞看一眼? 继续道:“杀个叛徒? 想必谢兄也再不会出手相拦了。”
谢飞听言无动于衷? 似乎默认了笑面弥勒的说法。
“当然,将你擒回幽冥教听候发落亦非难事。”笑面弥勒回看向姜逸尘? 抖了抖宽大的袖袍,总结道,“总而言之? 黑无常若不愿自行回幽冥教去,我可以送你一程。”
生死掌握在他人手中,姜逸尘自然不会被笑面弥勒几句话唬着。
而是静候着笑面弥勒对他其余身份的逐一解答。
“倘若你是道义盟的姜少侠,那么,看在谢兄的面子上饶你一命可以。”
“不过? 我会当场废了你。”
“尔后? 你想去哪,没人管得着。”
只听到“废”字时,姜逸尘便恍然惊觉自己先前是如何昏厥过去的。
这种感觉他前些日子才刚尝过。
在那半谷中,龙师兄通过三天时间与他进行剑法武道交流。
临走之际,点破了他当前乃至未来修行时的弱点。
更特意叮嘱他要尽快摸索出解决之法。
谁曾想不出数日就教他碰上了笑面弥勒这种硬骨头,仅在几招几式间便被看穿他外强中干之相,一招点出破绽。
姜逸尘额角间已挂上了数颗豆大汗珠,丹田中似还有灼烧感未褪尽。
笑面弥勒的言辞却越发平和。
“如果你不是前二者,只是江湖上一个普普通通、仅代表你自己的剑客。”
“那么,如我先前所言,不妨做个交易?”
姜逸尘仍没有言语,紧抿着唇,紧攥着拳,紧握着剑。
他现在只有向前走的气力,却一步都迈不开。
笑面弥勒的声音竟变得温和起来。
“我想我知道姜少侠心里在担忧什么。”
“你怕要同我们合作,不得不推心置腹。”
“你怕日久见人心,有朝一日发现我们并没你想象的那般穷凶极恶。”
“你怕日久生情,突然发现我们之间原来也可以是朋友。”
“然后,再也无法对我们痛下杀手,有负于旧友,有愧于你心。”
姜逸尘心防告破,可在这先前一瞬,他已将暗哑拔出,刺向笑面弥勒。
绵软无力的剑锋刺出,好比幼童向大人挥出的稚嫩小手,轻易被笑面弥勒拿捏在手。
笑面弥勒不怒反笑道:“呵呵呵,姜少侠何时把剑当玩具耍了?”
于剑客来说,此言可谓杀人诛心,鸡蛋见状再也沉不出气,一手拉着梅怀瑾,喊叫道:“姜老哥,你这几日可是在调查养济院的情况?”
别看笑面弥勒瞧起来和颜悦色,埠济岛五人仅是在旁听着看着都觉得毛骨悚然。
直面一个老魔头,姜逸尘整个身心状态都无疑被牵着鼻子走,哪能是对手。
鸡蛋及时醒过神来出言干扰,拉来姜逸尘一把。
姜逸尘怔了怔,长呼了几口气,调整着心绪。
笑面弥勒没对鸡蛋搞的破坏置气,见姜逸尘呼吸渐趋平静,便松开了暗哑,揶揄道:“亏得姜少侠这些日子来将蜀黔两地搅得鸡犬不宁,心境竟如此脆弱不堪,该说是这些江湖人太过愚笨呢?还是这些江湖人太蠢?”
姜逸尘收起剑,竭力忘去先前发生之事,厚颜道:“愚钝蠢笨之辈让弥勒帮主见笑了。”
“弥勒帮主特意引我来此,既是恐吓,又是羞辱,偏不下杀手,显然不是为了一条唾手可得的贱命而来。”
“弥勒帮主所说的交易与这养济院有关?”
见姜逸尘恢复常态,鸡蛋捏了捏梅怀瑾的手,拍了拍自己心肝,松了口气。
笑面弥勒也不再兜圈子,直言道:“不止于此,我们需要姜少侠帮忙转达情报。”
姜逸尘了然,“我们”自然指的是兜率帮和埠济岛。
问道:“看来这情报内容事关重大。”
笑面弥勒道:“当然。”
“既是如此,弥勒帮主和诸位缘何选择我,又凭何相信我?”
“很简单,我们能相信的人不多,这之中,你是眼下我们能找到的最合适人选。”
“交易的筹码为何?”
“等我目的达成,你便可来取我项上人头。”
“看来我不会等太久。”
“若无其他变故,不会太久。”
“这情报急不急?”
“务必在十日内送达。”
“这么说我最晚明日便得动身。”
“自然越快越好。”
“可我还有一事未解。”
“养济院的事我现在就能告诉你,其实,你心底里也多少有些猜测了吧。”
“猜测终归是猜测,没有实凭实据,妄下定论,只怕万一。”
“你可还记得百花大会前的那个雨夜?”
“……从那时起,你们便已经开始调查各地养济院了?”
“事有凑巧,物有偶然,可当种种现象牵连起来都顺理成章,没有一点问题时,便是最大的问题!”
第五六一章 养济之密
百花大会前夕,暴雨突至。
鸡蛋、梅怀瑾、小六儿、脚夫一行四人在去往平海郡的清水谷中遇袭。
那伙人黑衣蒙面,随意拎出一个来,所修两门内功都无甚特别。
若无手中怪异罕见至极、锻造匠艺趋近一致的武器为凭,实力还比不得一般江湖上的二流高手。
可偏偏他们两两之间,三五成群,乃至十人一组的配合协作都能做到天衣无缝,便是顶尖高手也难以一当十。
据说除了埠济岛四人外,当夜还有不少帮派也遇到了这些黑衣蒙面怪人的袭杀,不过次日百花大会上却未闻相关之事,不知是知情者讳莫如深,还是当事者已身首异处。
之后的事态进展证明,这些黑衣蒙面怪人在平海郡翻出的不大不小浪花只是牛刀小试。
百花大会当夜,九州四海二十余个实力位居前列的帮派受到奇袭。
尽管在数个帮门前遭到挫败,可那些黑衣蒙面怪人仍重创多帮覆灭数派,大骇中州武林。
自那之后,江湖中人默契地称之为“那伙人”。
“那伙人”的横空出世比之红尘客栈意外崛起更加出人所料。
“那伙人”的背景早已不言而喻。
只是这么一个训练有素、纪律严明宛若军队的组织究竟从何而来,始终是个迷。
如果不是舞剑坪上的意外,姜逸尘或许便会以黑无常的身份在百花大会后将这事细查下去。
可是没有如果,近三个月来姜逸尘多在出生入死,无暇顾及此事。
直至牛心村面摊前,他才恍然“那伙人”最有可能的来处。
——养济院。
这个基本上开遍中州各郡,由朝廷出资管理,专用于收容那些孤独残病的机构。
埠济岛和兜率帮花费不止两月时日才摸清养济院大致底细。
姜逸尘只在短短三日里深入其中,又岂能看清庐山真面目。
此番调查大部分功劳都该算在埠济岛众人身上。
埠济岛本不是帮派。
埠济岛是他们的生根之处。
是而埠济岛没有足够成熟的情报体系。
埠济岛并非每个人都有技艺傍身,可至少也必须知道如何生存以及收集情报。
他们每个人都是中州百姓中的普通一员,囊括了各色各类的人物。
有鸡蛋这般易容后千张皮囊、易容前自带痞子气的小鬼。
有梅怀瑾这样的穷酸秀才、浑似江湖神棍的兰笙、卖苦力过活的脚夫、到哪家店当小二老板都会如获至宝的小六、还有单纯得看起来甚至傻憨的舒桐,以及姜逸尘未曾谋面的另一些人。
他们当中武力出众者不占多数,却有勇气跟着谢飞去追踪揭破家园破灭的根源。
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视角,不一定有能见招拆招当即解开各种谜题,却定会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烙刻于心。
如此,来自各类渠道的各种情报汇集统一后,再进行抽丝剥茧的甄别串联,便能获知有价值的信息。
起先姜逸尘以为归纳信息梳理脉络这一环是由谢飞完成的,可当笑面弥勒有条有理深入浅出地将整体情况和个中细节同他和盘托出后,他才明白谢飞与笑面弥勒携手恐怕有一半原因是为埠济岛找个智囊。
两个月内埠济岛及兜率帮潜入了中州天南地北共八家养济院进行查探。
在这八家养济院内都发生了一些看似寻常实则暗藏玄机的事件。
譬如有六家养济院在这两个月里共收容过十一起无亲无友、无人可依的年轻病患。
这十一个病患中,有三个病重者被安养了一段时日未见好转,不出数日便气色衰败,命绝有二。
有一个病重者在被安养后,本已气色渐佳,却突然暴毙而亡。
余下七个患病较轻的,有三人在治愈后已在院内帮助下开始自讨营生,四人在院中为役。
三个自力谋生者中有一人在当地摆了一个来月煎饼摊子后,告知院内打算外出挣大钱,便去不复返。
而那在院四人之一为报答养济院恩情,干活太卖力,过劳而死。
譬如三家地处偏僻人丁稀少的养济院,规模虽小组织架构的人员却极为完善,收容人数比均不逊于大养济院。
又譬如这八家养济院目前在院收容人员均呈现年老及幼龄者居多、壮年者较少、年少者寥寥的现象;一日三餐至少有一样荤菜,一旬里甚至能吃上三四回山珍海味;上级官员例行考核时均携有配给物资等等。
诚然想将这些养济院翻个底朝天,两个月时日委实有限,可结合着各院多年记录在册的档案数据及后续部分追踪调查结果,细细甄别分析,养济院遮掩下的真相已算是水落石出。
那三个重病者经治疗不见气色? 养济院选择性放弃这三条生命? 将资源用在更多还有活命希望人的身上无可厚非。
唯一一个重病好转者暴毙? 则有回光返照之嫌。
地方小难赚着大钱? 那病愈青年有胆魄去外面闯荡更该鼓励。
为报恩情卖命干活丢了性命? 是意外,也教人惋惜。
各院少壮人数较少? 毕竟只要不是缺胳膊少腿又没身染重疾的话,他们最该自食其力。
每年每院意外身亡的少壮十中有一? 离院后又离开当地自力更生的少壮则有三成,这些情况都较吻合历经战乱后百废待兴施行怀柔仁政的中州大环境。
从这一桩桩一件件事例来看? 谁人都不会觉着有何不妥。
因为这些情况本便是中州现状的缩影,挑不出毛病。
可以说? 没有“那伙人”的凭空出现,几乎不会有人特地深入摸索。
可正因为“那伙人”的存在? 为埠济岛和兜率帮提供了一条逆推的思路。
“那伙人”人数规模绝不在少数,这些人总不会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他们一定有来处。
他们的来处,很可能便是他们“消失”的地方。
“消失”有两种? 死亡,失踪。
“那伙人”还存在于世? 消失当然是假消失。
那么,他们的死亡和失踪会否也都是假象?
相比起曝尸荒野或是被随意丢弃在乱葬岗,死于养济院之人倒都能获得基本的体面。
他们会被换上素服当寿衣,入殓樟木棺椁,规整有序地葬在地僻人稀之处,并立有墓碑。
四个病亡年轻人下葬后三日,坟被挖开。
四个棺椁里都有人。
当中二人却已不是原有二人。
重病暴毙和过劳猝死的两个年轻人尸身已被替换。
他们都“消失”了。
另一个“消失”者,便是那个病愈后摆了不久煎饼摊子后选择出外挣大钱的轻病病患。
这轻病病患确实去挣了大钱,跟着个外地跑商奔波不到十日便赚到比卖煎饼一年还多的银两。
然而,十日之后,那个跑商的身旁却再见不着其身影了。
此人“消失”之处,即是“那伙人”密训之地。
为免打草惊蛇,兜率帮和埠济岛未再进一步细察深究。
而是通过其他线索反复印证,确认事实。
各家养济院在院收容人员少壮偏少,因为少壮最有价值培养。
想要马儿跑,要让马儿吃得饱,会被收容入养济院的人在此之前势必难以解决每日温饱,被收入养济院后,通过饮食补充改善身体状况,才不至于送去密训时病恹恹的。
上级官员例行考核的同时,兼有配给金银布帛谷粮药材的职责实不为过,对于地处偏僻的养济院而言更是利大于弊。
可放在较为富庶的地区,直接在当地采买日常用物显然更为节省开支。
若说是资源统一调度分配亦太过牵强。
事出反常必有妖,猫腻便藏于那些套着治病疗伤养身外壳的丹药中。
经查验,那些丹药中至少有半成是类似于通过耗损生命精血激发潜能的大力丸。
还有些丹药则能令人陷入龟息假死状态。
患病的少壮被收入养济院后都会服用这类丹药,能撑过来的,才有资格“消失”。
穷乡僻壤处的小养济院之所以五脏俱全且收容人数只多不少,只因“那伙人”的密训地就在附近。
小养济院是最后一个中转站。
自各大养济院“消失”的人在此会被细细观察筛选,但凡四肢健全、精神正常的都有机会进入那密训地,至于是去那接受密训,还是去做劳役服务,则看个人悟性根骨。
外夷灾祸后二十年,中州乞丐大量锐减,“那伙人”神秘出现,逻辑链至此已是串上。
那一夜,兜率帮和埠济岛给予姜逸尘的震惊不止于此。
直至夜尽天明,姜逸尘才消化完那些情报信息,在泸州郡多耽搁了半日才出发去往江宁郡听雨阁。
第五六二章 人生如棋
六月中旬,江南之地暑气尤盛。
老伯却还是披着一件褐色大氅,坐于涣心亭石凳上与人对弈。
陪同老伯下棋的是易忠仁。
虽已过了甲子年岁,可老伯除了满头鹤发外,不论是精神状态还是形体仪容都要比易忠仁更佳。
他没有易忠仁的大腹便便。
没有易忠仁的满面油光。
更不会像易忠仁一样落子常悔。
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竟会同这样一个狡诈商人做了大半辈子挚友。
他轻咳了两声,抬指敲了敲棋盘,对着举棋不定足足做了一盏茶天人交斗的易忠仁道:“有话就说。”
易忠仁愁眉一松,掬起笑脸,正了正身,举棋右手高高扬起缓缓落下,终于是要落子了。
左手手肘趁势前撑,眼看就要不动声色地将棋盘边缘摆布的棋局给搅乱,对面递来了一支手,如崖壁古松苍劲有力,非但托住了其整支左臂,还托住了其本要跌落的脸面。
老伯白眉一挑,展颜一笑,用空出的左手摆出个请的手势。
小算盘被揭穿,易忠仁没有丝毫尴尬,脸不红心不跳地落下迟迟未定的棋子。
说道:“这蜀黔两地所剩帮派不足原来一半,会不会闹腾太过了?”
老伯一边落子一边满不在乎道:“朝廷有出来管吗?”
易忠仁紧盯着棋盘,“悔棋”二字已挂在嘴边,一听老伯所言,不由自主答道:“嗬尾……嗯,对,是没管。”
老伯道:“朝廷都不嫌过,你来操心什么?”
听到这话,易忠仁可急了,把刚捏入手中的棋子掷回棋篓,道:“操心什么?操心什么?还不是操心尘儿安危吗!?”
老伯见怪不怪,上下摆手教易忠仁消气,说道:“尘儿长大了,已经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
易忠仁大手一挥衣袖一摆,截断了老伯的老生常谈,道:“够了够了,这些话我都听了百十回了,今年春时结的老茧到现在都还没抠干净呢!”
“上回这孩子跳桥,不,是跳深渊,我要去找,你拦着。”
“再上回这孩子刚从阴阳谷里爬出来,眼睛还是瞎的,我说送药谷去吧,就你多事要他顺带跟着去护送牛家父女。”
“这次这孩子又只身一人在给那些帮派找晦气,那些个大人物至今没亲自出手已算是沉得住气了,再不收手,就算他们和朝廷不下场? 也难保不会阴沟翻船。”
“这回必须得听我的!”
老伯笑而不语,指了指棋盘? 示意继续下棋。
易忠仁本便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躁得很,见此情形却没把棋盘给掀了。
只是轻声嘟囔道:“真是臭脾气? 一盘棋非得下完才算数。”
同时心中暗骂:“格老子的? 即便棋艺不输于你,可这心境早乱了,怎么赢?”
相识数十载,二人对弈局数过千,胜负各半? 易忠仁从不认为自己弱于老伯半分,只不过? 在他拿下的胜局中过半都悔棋十手以上。
当然? 易忠仁也从不认同悔棋有何不妥? 存在即合理,否则怎有悔棋一说?
今天这盘棋还真是只许胜不许败? 因为他觉得只有赢了这盘棋? 才有底气和老伯抬扛,或者说,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老伯!
又是半个时辰的酣战? 尽管易忠仁连悔三手棋苦苦支撑仍难挽狂澜于既倒。
白棋大势已成? 便是老伯再如何手下留情? 负隅顽抗的黑棋也逃不过慢性死亡之局。
易忠仁捏了捏眉心,吐了口浊气,无力地落下黑子。
呼吸间,白棋落子完毕,一子定江山,宣布黑棋溃败!
易忠仁见状如泄了气般,双颊的络腮胡不再上扬,锦衣下的大肚子不再挺了,统统颓然下垂。
猛地拍案惊起,将要悔局,却被老伯先一步洞察,抬手压了下来。
“我知道刚刚你不想这么走,只是你的选择已不多了。除非你提前认输,否则即便那是条错路,你也会去试错。”
易忠仁不知老伯所言深意,只得附和着点头。
老伯又道:“我之所以落子极快,不是我没有思考,而是局势太过鲜明,棋子在带着我走。”
易忠仁哼哼两声。
老伯不以为意,继续道:“都说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易忠仁终于忍不住,呛道:“可以悔。”
老伯道:“我也希望可以悔棋,试完错,可以退回来一步,两步,三步,试试其他选择,甚至退回原点,用其他方式重来。”
易忠仁不说话了,人可以后悔,却没法悔棋。
老伯道:“世人都认为尘儿和小洛是我们道义盟布下的两颗棋子。”
易忠仁道:“小洛应该不会这么想,尘儿倒有可能。”
老伯道:“原本我确实是将他们当棋子的。”
易忠仁砸吧砸吧嘴,哑口无言。
老伯道:“后来,正如这棋局一般,要如何落子已经不是执棋者所能左右的了,尤其是大势已成时,执棋者也只能顺势而为。”
易忠仁又惊又喜道:“你是说尘儿大势已成?!”
老伯哼了口粗气,把两撇白胡吹起老高,道:“大势已成的自然是听雨阁。”
易忠仁本不愚笨,只是起先被老伯牵着鼻子走,思维才没跟上,这下倒是一点即通,拍腿称是。
老伯道:“在我原来的预想中,尘儿这软弱却倔强的性子需要好好打磨,我希望他能成为一柄冷冰冰的无往不利的剑。”
易忠仁道:“所幸尘儿未完全按照你设想的轨迹发展,倘若他真能做到冷血无情,他会是个更为强大的杀手,但舞剑坪上他便不会冲姬千鳞出剑,那么他还会是幽冥教的黑无常。”
老伯道:“不错,一旦幽冥教在接下来的局势中行差踏错,既是杀手亦为先锋的黑无常恐怕会先一步身死道消。”
易忠仁道:“尘儿偏偏容易为感情左右,既会在晋州城里放走几个地煞门堂主,也会在舞剑坪上对姬千鳞出手,几次阴差阳错间总能因祸得福。”
老伯颔首道:“卢昊虽死在他手中,可他同幽冥教的羁绊仍在,于他而言,他已是个了不起的杀手,那些因果善缘未尝不能在关键时刻保他一命,他会比我所想象的活得更好。”
此言显然让易忠仁极为受用,摩挲了好一会儿下巴,才道:“那你原先对听雨阁,对飘零是何期许?”
老伯道:“飘零本便是个极为聪明的孩子,以前他还会把这些聪明劲用在武道上,以其资质超越龙耀不过早晚之事,哪怕并肩闫卿我都不会有丝毫意外。”
“被废掉后,一心扑在谋略上,我也难望其项背。”
“当年南宫将石府一行带来菊园后,我便存今后能与飘零通力合作之心。”
“彼时,我总觉得以他的性格,虽不至于优柔寡断,但要让他做那些杀伐果断的决定,太过强人所难,由我来当那个恶人便是。”
“岂料他一直做得很好,好到我都怀疑他会否是那老石头的私生子。”
“不过,他们倒是长得一点都不像,飘零还是要比虎头虎脑的石将军俊俏些。”
“总而言之,飘零让我感觉到何谓长江后浪推前浪,他站得比我高,看得比我远,比我敢用手段,比我不畏牺牲,他能做到我做不到之事!”
“这颗‘棋子’气候已成,我们现在能做的、该做的无非是推波助澜。”
老伯结语道:“你可明白了?”
易忠仁似是大彻大悟地点了点头,良久突然惊呼道:“不对不对,咱们先前在说尘儿的事儿,怎么扯小洛那去了?!”
老伯捂脸唏嘘道:“糊涂,糊涂!”
易忠仁这才恍然,说道:“噢,是我问你对小洛是何看法。不过你这意思是说,尘儿现在也不听你招呼了?”
老伯丢了个白眼道:“棋子也会有自己的想法,更何况是人。”
易忠仁不依不饶道:“尘儿不睬你,却一定不会不理我。这样,我修书一封,赶早送去,他一定会听话。”
老伯难得地呸了口唾沫入亭外鱼池,双目炯炯道:“谁说尘儿不睬我,这些时日来我们来信多着呢,不信随我去书房,让你好生数数看看!”
易忠仁将信将疑道:“真的吗?我不信!”
老伯忿忿道:“你这信送去,八成石沉大海!”
“不可能!”易忠仁粗声争辩起来,却又扭捏呢喃询问道,“为什么?”
见易忠仁老脸憋得通红,老伯才心满意足地答道:“尘儿已不在那儿了。”
易忠仁更加不解,愁眉紧锁,道:“就昨天的消息,那边仍有人被暗剑刺杀。”
老伯道:“那儿的人,要论隐匿,可与无月媲美,要论剑法,可被冠以中州四剑之一。”
易忠仁听得越发糊涂了,道:“你说的好像便直接指代三人,兜率帮的笑面弥勒和影佛,以及埠济岛剑鬼谢飞,他们缘何要帮着尘儿去杀人,还是暗杀?”
老伯摇摇头,对易忠仁不再报希望,直言道:“他们帮尘儿,不是有求于尘儿,便是与尘儿做了交易。”
易忠仁道:“求什么,做什么交易?”
老伯道:“不知。”
易忠仁很快便反应过来,问道:“难道刚刚那些都只是你的推测?”
老伯点头默认。
易忠仁不可思议道:“暗部都没能查出个大概?”
老伯道:“无月脱不开身。”
易忠仁道:“尘儿既有能力避开暗部眼线,那么江湖上七成以上的人都难寻他踪迹,再有一成被障眼法骗得团团转,剩下两成或自持身份或无暇分身,这么一看还真没人能知晓其去处。”
老伯笑道:“说不定就是来江宁郡的。”
易忠仁闻言一惊,忙比了个噤声守势,压低声音道:“你能猜到,别人不也能猜到?”
老伯从容道:“猜到有先后,而且还得看尘儿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第五六三章 再会经年
大暑,乃一年中炎热之极,湿热交蒸于此时达到顶点。 而大暑之后,不过半月时日即是立秋。 作为二十四节气中的第十三个节气,一到立秋便意味着一年过半。 立秋是阳气渐收、阴气渐长的转折点,这也极为符合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的天地常理。 然则立秋并不代表一年的酷热天气至此已尽,所谓“热在三伏”,大暑前后为初伏中伏,末伏则在秋后,是以真正的天凉秋一般是指白露以后。 姜逸尘年幼时受痨病所困,每至立秋天气将变未变之际,身上便总会提前多出几件贴身保暖的衣裳,晚间入睡前总会喝着变换花样的各种煲汤壮体补身。 也正是那些年霍隐娘无微不至的悉心照顾,加上懂事男孩一日不落的习武强身,方得脱离病魔掌控。 又是一年立秋日,娘亲的温暖慈爱已故去多年。 昔日尤为畏寒怕冷的青稚孩童已懂得如何同冰寒为伍作伴。 他的心冷,手冷,剑更冷。 尽管要避开潜藏在江宁郡的各路暗哨,不惊扰埋伏在听雨阁的各方眼线,对他而言并不难,不幸有数个被认出来路的耳目遭他毒手。 他有不下于一百种手段让那些人死于非命,自己却不沾染半分嫌疑。 这还是姜逸尘第一次进入听雨阁。 来的时辰不早不晚。 正是晚膳过后,众人处理完要事琐事、消化完饭食、各自回房换洗梳妆时。 他像只蝙蝠倒挂在洛飘零屋外的房檐边。 双脚刚离了檐口,正悬空垂落时,忽而脊背一凉,浑身汗毛倒竖! 他感受到了两股凛冽异常的杀意,分别锁定了当下他最难顾及的两处要害! 姜逸尘没得犹豫,也不被容许有更多准备,只能率先去应对离得最近的行将到来的危险! 那本如落叶般飘然而下的身形,竟在刹那间宛若僵死的毛虫般蜷了起来! 且是面朝庭院,脚底对着后脑勺,反着蜷身! 同一时间,他已拔出了暗哑,并将那烧火棍般的剑鞘掷了出去。 姜逸尘自然不指望剑鞘伤人,只期以此稍微干扰对方。 咚! 果然不出瞬息,两柄利刃便一齐敲打在暗哑剑身上发出闷响。 而暗哑剑鞘则稍晚一瞬哒啦落下。 姜逸尘身形下坠速度因此加快了几分,若无意外,两息之内腹部必当着地。 姜逸尘决然不会坐以待毙。 只见其绷直了双腿,两脚相扣,身躯如同陀螺般转了起来。 手腕扭转加之身形旋动,剑影似龙卷。 此举守中带攻,倒也让出手之人有所顾忌,暂缓攻势。 不过对方也不是易与之辈,先一步落身于地,绕至姜逸尘侧面再下杀招! 姜逸尘眼角瞥见对手行径,不急不躁,剑锋触地,搅起尘土,并借力拧正身形,跟上一计破阵式。 饶是这一招两式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可终归出手已慢上半拍。 高手过招,细节决定成败生死。 姜逸尘不敢大意,不仅在出剑时催动阴风功增强杀伤力,更动用霜雪真气压阵。 如此,即便对方能躲过他的破阵式,亦得防备欺身近前后受极寒之气所制。 当然,这番斗智斗勇,姜逸尘最大的倚仗还是以剑之长防匕之短。 一寸短一寸险,对方的轻功身法只要不比姜逸尘高明,那每次近身奇袭都得掂量着会否率先被暗哑剑锋所伤。 犹豫便会败北,倘若对方孤注一掷攻来,双方当是两败俱伤,但姜逸尘依然还是被动一方;可对方若是心生忌惮,稍有退意,那便是姜逸尘反客为主大举反攻之机。 一时间,洛飘零屋外的庭院间阴风呼号,寒气大盛! 对方退了。 竟是退到了三丈开外! 姜逸尘立在原地,按捺住遥遥指向对手蠢蠢欲动的暗哑剑锋。 天色不算晚,月光也不算暗,可在没有动用真气打开眼窍的情况下,姜逸尘压根看不清三丈之外究竟是何人。 只是对其身份有了个大概猜测。 隐约见到对方做了个拱手的动作,想必是适才动用内功时,也教对方得知了自己身份。 姜逸尘可没忘了这是何处,也没忘了自己也算是来做客的,当即收剑还礼。 从拔剑到收剑,仅过去短短十息功夫,却已造成不小的响动。 这实非本意偷摸行事的姜逸尘所愿也。 小院里已有数道身影出现。 眼看情势就要剑拔弩张起来,好在主人家总算是推开了房门。 见着外面情景及来人,也是微微一愣,随而笑道:“稀客,稀客,晚来风大,还请进屋详谈。” 有了洛飘零此言,众人这才放下戒备,纷纷退去。 姜逸尘向众人一一拱手赔罪。 对着远端墙头上消散的身影苦苦一笑,这才走入屋中。 那道身影即是先前另一个锁定姜逸尘的杀机来源,亦是他所知中听雨阁里的最强战力。 两年前西江郡的秋夜,姜逸尘之所以不得不亮出身份来保全性命,便是因为无法从飘影手下脱身。 事后他才知若非肆儿提前授意要留活口,恐怕在飞飘等人追上来前,他已一命呜呼了。 此番夜潜听雨阁,他也抱着试探之心,想看看能否不惊扰到飘影成功潜入。 谁知还是被发现,想来飘影是觉察出他的身份,这才只释放出杀机并未出手。 否则以一敌二,不用十息姜逸尘已当束手就擒。 至于直接与姜逸尘交手的冬晴,何时又为何加入听雨阁,这便不得而知了。 …… …… 屋中布置简单典雅。 但姜逸尘却没有心思去欣赏打量,他只是看着洛飘零的背影。 那背影修长依旧,病态依旧,没有多生出几两肉,不见挺拔不见伟岸,除了步伐相较要沉稳一些外,其余一如五年前初见。 他实在无法明白,这样一副身躯上有着怎样无法言喻的魅力,如此能聚拢人心。 这样一副身躯里有怎样一颗强大的心,能在大风大浪里坚定不移。 这样一副身躯中有怎样近妖的智计,能在多方阴谋诡谲的碰撞中游刃有余。 那背影回过了身,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回看向他。 洛飘零没有急于请姜逸尘入座,略带感慨道:“五年了。” “五年前,我只当你是个小孩子。” “兴许会被老伯培养得很强大,可势必在出生入死间早早夭折。” “谁知你因西山岛变故沉寂了三年,再入江湖后,听雨阁倒多番承你之情渡过难关。” “想必五年前,我在你眼中也不过只是个身残志坚的病秧子。” “手无缚鸡之力,能拉扯起一个帮派已殊为不易,又凭何染指江湖大局。” 姜逸尘赶忙道:“洛兄言重了。” 洛飘零拍了拍姜逸尘肩膀,道:“你我相识虽早,可未必比阁中其他人来得亲近,不过这并不妨碍你我间的相互信任,是么?” 姜逸尘未能理解话中深意,只觉落在肩头的手有些沉重,微微颔首。 而后在洛飘零的眼神示意下,一起将一人便可抱住的圆木桌给抬到一旁。 洛飘零蹲下身,在地板上将几块竹木横移竖推,似在解锁某种机巧。 很快竹木地面上打开了一面通往地下的暗门。 暗门不大,圆木桌若仍摆放在上,得缩着身子从四条桌腿间钻进来。 姜逸尘不疑有他,依洛飘零之意当先走入密道。 当二人都步入密道阶梯时,只听洛飘零轻敲了几下墙壁,密道门自动闭合。 姜逸尘却发觉那敲击声响随着石壁传向四面八方。
第五六四章 郑重其事
暗门下的密道没有七拐八绕。 不需洛飘零在前领路,姜逸尘亦可顺阶而下。 石阶不长,仅二十四级,深不过丈余,只算是寻常深浅。 两面石壁都打磨得还算光滑,左手侧中段七尺高处嵌有一巴掌长短的小墩台。 墩台上鸽子蛋大小夜明珠所散发出的光芒正好能覆盖整段阶梯。 天花与墙角边则设有多处手指头粗细的风口以保持上下空气畅通。 接下来的路程约莫二十丈,皆是类似布置,整体而言,虽不及出自天机派之手的武当秘洞那般巧夺天工,可每处细节设计及每份资源应用都做到了恰到好处。 不多时,姜、洛二人来到了一个门洞前。 姜逸尘的视线当先穿门而入,脚步却是一顿。 门洞后夜明珠的璀璨已被烛火取代,不难见里边空间宽敞且有桌椅摆放。 不出意外这便是听雨阁里最大的秘密了,一间藏在地下的密室,一间秘密议堂。 身后洛飘零似是看穿其想法,说道:“你我五年未见,听雨阁也只存在五年,自然谈不上有何底蕴,更谈不上有何镇阁重宝或是天大秘辛。” 姜逸尘很快明白过来话中深意,不由摇头苦笑道:“可世人只愿相信他们所相信的,甚至不惜为之飞蛾扑火。” “不可否认的是,**确实能推动世人前行。”洛飘零走上前同姜逸尘并肩,却保持目视前方,“只是当个人野心太过膨胀,与世人所愿相左乃至背道而驰的话,所带来的结果不仅是破坏,更可能是毁灭!” 姜逸尘道:“所以,听雨阁不光是在听雨,要在那不合时宜的欲火有足够能量焚天灭地前,招来狂风呼来暴雨将之吹熄淹灭。” 洛飘零哈哈一笑,一手揽住姜逸尘肩头,将之带入门中。 议堂方方正正,除了姜逸尘进门之处,另三面同开有石洞,可谓四通八达。 早有十余人于议堂之中恭候,很显然,洛飘零走下密道时在石墙上的数下敲击便是通知众人来此一会。 来者是客,尽管姜逸尘之名在听雨阁中绝不生分,却非所有人都见过姜逸尘这副面孔,是以,洛飘零还是不吝口舌当先将之引荐给众人。 尔后再向姜逸尘逐一介绍在场之人。 分别是梦朝歌、石中火、季喆、关大刀、飞飘、肆儿、飘影、阿班、渡鸦、冬晴以及吕风。 倍受江湖人讥讽的名义阁主梦朝歌、管家身份更胜过大长老身份的石中火、成天磨刀霍霍却出刀寥寥的二长老关大刀,最初同至菊园投靠老伯的时日,就属这三人对初涉江湖的稚嫩少年多了几嘴经验之谈与关心,兴许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善缘,让年轻剑客再入江湖时的首次拔剑便帮着解了一时之危。 然而相互间终归少有直接的交流往来,除了石中火几句美誉盛赞表达了对姜逸尘的好感外,梦朝歌和关大刀也只是礼貌性的见礼,未有何亲近表现。 相较之下,身为听雨阁第一护法又是昔年在姜逸尘相帮下自晋州城成功脱壳的季喆则表现得熟络许多,看似漫不经心的客套寒暄,反而让姜逸尘放下了几分拘谨。 飞飘、肆儿、飘影与姜逸尘相识于西江郡雁回客栈,彼时姜逸尘刚潜入幽冥教不久,双方互相交换了情报后,飞飘等人算是卖了姜逸尘一个人情,暂时撤离在西江郡的经营打探,也正是凭着这份“功劳”,姜逸尘获得了夜殇的认可,得以进入万毒冢修习千蛛万毒功和阴风功。 此后,姜逸尘还同飞飘护送牛家父女去往药谷,加之共渡凝露台一劫,交情亦是加深不少,自沐殇和小烟儿亡故后常日郁郁寡欢的飞飘也是久违地露出微笑。 另值得一提的,便是在听雨阁中算得上头号高手的飘影竟没有任何职位,而武功稀疏平常人美声甜的肆儿却是堂堂第四护法。 洛飘零在介绍到此二人时,飘影甚至都懒得投来一个眼神,想必先前在庭院中放过姜逸尘一马已是最好的招呼,倒是肆儿殷勤地称呼了声“小逸尘”,让姜逸尘颇为不自在。 阿班与姜逸尘因营救慕容靖而结实,龙渊峡一役结伴兄弟谢永昌身死,毅然决然加入了听雨阁,而今已是四长老,宁狂跟随着洛飘零从天涯小镇来到中原后,从这位刀客大家身上学到了不少本事。 姜逸尘不胜酒力在听雨阁中本非秘密,好酒不输于舞刀的阿班偏偏没有半分疏远,热情如旧。 余下三人在今日之前,与姜逸尘还未曾有过谋面,洛飘零也是着重做了介绍。 暗影十八骑这支传闻中亲手缔造了巽风谷惨案的一群夺命恶鬼,姜逸尘在身为幽冥教黑无常时曾做过一番细致调查,对于昔年这支在石将军手下战绩彪炳无往不利的神秘之师,钦佩之余不乏忌惮。 现今,十八骑仍以渡鸦为首,效法于石家军时的特殊军制,主要听命于两位阁主配合听雨阁行事。 军旅之中比起吹嘘有何本事,更看重砍下多少军功,既能在凝露台上力挽狂澜,又敢只身游走与豺狼虎豹盘踞之地制造混乱,姜逸尘在十八骑心中亦可称上战功赫赫之辈,此次初见,渡鸦便少见地行了个江湖拱手礼,纵然严肃规整过头带有几分军礼意味,却也实打实地表示了对姜逸尘的尊重。 在百花大会当日还代表四海搜魂殿参与武林盟主之争的冬晴,则因“那伙人”趁着后防空虚将曾也为四海豪强的搜魂殿连夜铲除,成了无处可去的孤家寡人,暗中陪着洛飘零、梦朝歌北上南下走了一遭以示投效诚意,而今已是听雨阁的五护法。 至于吕风,这位幽京吕家的大少爷,近来不论是在江湖上还是在街头巷尾间,风头一时无两,与姜逸尘在蜀黔两地引起的风波不遑多让,二人见礼时互道久仰连连。 在洛飘零稳当的节奏把控下,众人花费了不到半盏茶功夫相识,随意落座。 姜逸尘本还有所意外为何洛飘零带他来见这么多人,偏生少了师出同门的紫风、薇薇。 可当得知三长老小银掌柜与三护法逆蝶,一人因长期居外操持帮派产业,一人当值夜防工作,分身乏术无法来迎后,再一打量,才后知后觉,包括洛飘零在内,主掌听雨阁大小事务的主要成员竟悉数在场。 姜逸尘知道自己斤两,更明白自己这份薄面当不起眼前这不可谓不郑重其事的排场。 这些年历经江湖洗礼快速成长的杀手夜枭应对这类场面不说驾轻就熟,起码能做到不慌不忙,然而,当杀手不将自己当杀手,把自己当作后学末进的小辈晚辈时,便没了应对自如的信心,失了心思百转的机灵,丢盔弃甲,不知当如何措辞言说。 所幸季喆当先开了口,道:“姜兄弟,我说句实话你别不爱听,今晚这赏花赏月的好天气见到你,可委实开心不起来。” 此言不只是解围,还另有深意,听雨阁真正当家做主的梦朝歌哪能不知道大护法心思细腻,刻意唱白脸的开场白,只为让自己有机会同这位于听雨阁有旧亦有恩的故人拉近距离。 不待姜逸尘回话,便顺势啐道:“小姜可莫要听他胡言乱语,当年菊园一别后,你还未来过阁中,不管你什么时候来,大家伙都欢迎得紧,你也可以把这当菊园或是当作家一般,不要见外。” 姜逸尘只得客气道:“只要各位哥哥姐姐不嫌弃,逸尘定会常来。” 季喆见此摇头晃脑地叹气道:“害,就你这不请自来便已经被刀剑招呼,再来时如此客气拘谨可不得大卸八块?!” 闻听此言,在场除了渡鸦、冬晴和飘影三人或是矜持内敛或是全无表情外,均不禁哄笑。 姜逸尘闻弦知意,可被众人一笑也不知是该反驳还是转移话题。 好在总有人乐于“打抱不平”,肆儿便骂咧咧道:“臭季喆,就爱欺负老实孩子!小逸尘甭担心,待阁里有肆儿姐罩你!” 季喆瞥了眼肆儿那即便穿着墨色宽衣谈吐间都能教大部分男子目不转睛的尤物身姿,又偷瞄了眼坐在其身侧毫不为所动的飘影,赶忙手眼收心收神,连连低呼:“惹不起躲得起,惹不起躲得起……” 肆儿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快意一笑。 飞飘适时接过话题道:“话说回来,季喆说的没错,小姜你早些时日或是过段时间来都好,偏是这个当口,更是趁夜而来,属实让我们颇为紧张。” 洛飘零接着道:“外夷之乱后,朝廷鼓励各地人员加强流动,以带动亟待复苏的经济,对于户籍管理不严,不是居于大城周边无需强制录籍,更取消各城各郡间的往来路引,故而极其便宜我们江湖人平日间的行事。” “可就在这几日,各城郡都增添了人手,加强对各地出入人口的监控,依凭阁中的最新讯息,至少在昨日夜间,你还手刃了珠光宝气阁于西江郡两个分店掌柜的性命,若无意外,你今日也当还在西江郡。” 姜逸尘只好称是。 洛飘零又道:“就算你白天头顶烈日、夜晚披星戴月,也绝无可能只用一天时间便来到江宁郡。” 姜逸尘点头无言。 洛飘零道:“有人假扮作你在蜀黔两地继续杀人,至今未被察觉。而那些人显然有重要之事托你万里走单骑日夜兼程而来,同时相信你有能力避开各方眼线,且能悄无声息地来到我房门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来传递的消息定当非同小可。” 洛飘零叹了口气,面上难掩愁容,又是总结又带解释道:“所以,我不敢耽搁,把大家招呼来,听听你带来的消息,及时商量出对策。”
第五六五章 撒谎和尚
夜色幽幽,灯火愈浓。
在相互间一番简单介绍寒暄之后,姜逸尘便开始向听雨阁众人转述此行特地带来的消息。
为免遗漏细节滋生误解,姜逸尘尽可能一字不落也不添油加醋地还原当日兜率帮和埠济岛众人所告知诸事。
姜逸尘从中州街头巷尾大量乞丐蒸发及丐帮没落讲起,讲到养济院表面上一如既往、背地里勾当腌臜,讲到“那伙人”的切实由来。
从西江郡七十二路水寨内河运输生意事故频发讲起,讲到红衣教见缝插针逐步染指中州西南地域水运,讲到云泽境渐有起色的对外贸易。
从各地城池修浚土木缮葺的懈怠讲起,讲到工部登记在册的工匠多数周期性不见影踪、少数长期不在位,讲到生意平平的铜煞门、铁煞门各地分坛乒乓声昼夜不绝,闽地人迹罕至的山坳处更有“银煞地府”再现。
从若愚疑似出走啸月盟讲起,讲到罂粟因思念亡夫成疾久不问事,讲到莫殇执掌大局,帮派战略重心深度南移,与擎天众、新月盟、诸神殿、藏锋阁一道大量吸纳旧主不存离散在外的江湖人士……
足足两个时辰里,姜逸尘从中州极西之地讲到中州东部海域,从中州天南讲到中州海北,大小事件零零总总七十四起,囊括中州朝廷及各地官府作为、各帮派平日生意行为江湖举动乃至百姓日常生活,涵盖了事件起始、经过、近来异动。
在这期间,他喝了三杯茶。
不是说故事却胜似说故事,怎奈何无法像说书人一般准确掌握起承转合的节奏,更没能细致拿捏听众情绪调动听众注意力,长久听来难免教人昏昏欲睡。
好在在座众人素养极高,基本都耐心十足。
即便是较为活泼好动的肆儿和吕风,做不到全程聚精会神,也会偷偷放空自己神游天外去,不造成分毫干扰。
除此之外,姜逸尘没能得到更多来自众人的情绪反馈。
他心中一动,凝神聚气开启眼窍,双目如镜,一片清明。
不出片刻他便阖眼闭窍,缓缓吐出口浊气。
先前一眼,他只看到了眼前十余人脸上的凝重和愁思,却没见到半分惊骇或是震撼。
照理说不该如此。
正如旧庙前的那一夜,当笑面弥勒和谢飞一干人将这些消息一股脑告诉他时。
他需花费大量时间去消耗驳杂繁多的一例例事件之外,还需以极大的承受能力去消化接受他本便不敢轻视者还这般深不可测!
虽说不是每个事件的相关情报都脉络完整、细节清晰,但无一例外都是价值连城。
换成是幽冥教的鬼耳堂,收集面一定没法这么广。
纵然是道义盟的暗部,也没法挖掘得这么深。
要是落在包打听那,可不是一两件绣帕肚兜就能换来的。
姜逸尘不敢肯定兜率帮和埠济岛合而为一后的情报系统是否是天下第一,却能够确定自己之所以被吃透,就是因为笑面弥勒对他了如指掌,这是尹厉所远不能及的。
彼时,他已能确定笑面弥勒要他所去之地一定在江宁郡,然而,笑面弥勒只许他来找洛飘零。
所以,一切看似在情理之外,却在意料之中。
来路上,他便想通了许多问题关键,而今无非是再度得到印证。
姜逸尘睁开双眼,视线在摇曳烛光引领下停留在地面一个人的身影上。
那人的身影不摇不晃,宛若大风大浪里的定海神针,很容易让人安心放心。
他目光上移,锁定了那身影的主人,他很需要从其嘴中得到确切解释。
洛飘零并不避讳同姜逸尘眼神接触,回看向对方。
洛飘零知道眼前的年轻人双目留有余疾,此时此刻不一定能看清他。
在知悉如此多的信息后,并不一定能心思清明,反而更添茫然。
他正是一个很好的解惑者。
洛飘零道:“有时候知道更多,并不一定明白更多。”
姜逸尘道:“不错。”
洛飘零道:“你知道得更多了,疑惑也跟着变多。”
姜逸尘道:“不错。”
洛飘零道:“这些疑惑你没向告知你消息的人过问?”
姜逸尘道:“他说见到你后,我若疑问未解,你定会解答。”
随着两人的问答,众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或是饶有兴致地喝茶看戏,或是沉默以对,亦或者漠不关心。
几乎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保持安静,把时间让给二人。
只有吕风除外。
“哼!死性子,又来了!”吕风忿忿不平地哼唧着,“说个话总喜欢拐弯抹角,累不累啊!?”
众人不理,洛飘零亦不睬,对着姜逸尘道:“你的疑问,我会尽力解答。”
姜逸尘竖起一根手指,表示这是第一问。
“少林的临字印是否为听雨阁所得?”
洛飘零看了眼季喆,道:“我听季喆说过晋州城的事,没记错的话,他已回答过这个问题了。”
姜逸尘摇头道:“许是当时还不得季喆兄信任,季喆兄一番顾左右而言他,转移了我的专注点,有解答等同于没解答。而且,我想听听洛兄的说法。”
洛飘零轻轻一笑,道:“如此,告知于你也无妨。此事于季喆所言不差,我在少林寺里确实把不动明王印捧在手心里打量过,可绝没将之带出过藏经阁,更何况是少林寺。临字印,从未被听雨阁所获。”
姜逸尘道:“那么临字印到底丢没丢?”
洛飘零道:“没丢。”
没丢?
姜逸尘不信。
他眉头紧蹙,张口欲言。
洛飘零抬手止问,继续道:“我所能解答的仅止于此,季喆所知不如我多。”
闻听此言,姜逸尘没有再次开启眼窍,仅凭直觉以模糊的双眼扫视众人。
他能感受到适才洛飘零说话时,个别人细微的呼吸变化。
显然,这几人也同他一般是第一次听到洛飘零对于少林金印失窃一事的确切解答。
至于其他人,他们早先已从洛飘零这得到了同样的答案,故而不以为意。
这些都不难证明洛飘零没有撒谎。
但洛飘零这不便多言的回答方式未尝没有另一种解读。
临字印不是丢了,而是被人拿走了。
取走临字印的不是听雨阁。
那,会是谁?
姜逸尘脑海中闪过数个可能的答案,只缺足够的线索来证实。
唯二能确定的是,少林和尚在撒谎,听雨阁这黑锅背的不算冤。
姜逸尘心思百转,接着问第二个问题。
“听雨阁是在何时同兜率帮牵上线的?”
此问一出,姜逸尘分明能察觉到视野边边,那位吕大少爷的耳朵竖起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