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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空留尘缘叹     荡剑诛魔传txt下载     荡剑诛魔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九五章 分散对敌

    肆儿啊呀一声,手掩双唇,缩了缩脖子。

    目光只在那位肤色白里透着淡青、面部轮廓格外清俊、颇有玉山峨峨、孤松夭矫之姿的俊哥儿身上狠狠拧了一把,便不再留恋。

    她将视线重新锁定在那位古铜肤色、绑扎着满头发辫的女子身上。

    非是同为女子要相较美貌而特地关注,只是对面之人隐以此女为尊,想必实力最强,不由惹人瞩目。

    那女子五官端正,眉眼鼻嘴相对突出,显得立体也极富侵略性,身着藏青短打衣裤,双臂藏于血红齐腰披风中,扮相观来委实怪异却难掩英姿。

    虽难看个一清二楚,但早在石府之时足迹便已遍布大江南北的肆儿哪里看不出这女子不是什么西域美娇娘,而是来自北地,更可能是流淌着瓦剌之血的虎狼烈女。

    “范武君,癸堂武护法,生于瓦剌,长于北地,为何投身来红衣教不得而知,精于拳腿近搏,空手不惧白刃。”

    “解伊,癸堂诡护法,一人千面,身法诡谲,那对偷天换日手最擅长生剥人皮。”

    “至于那四个偃师,此前倒是从未听闻。”

    逆蝶简明扼要道明两个护法身份,先前一路能撞见诸多诈死多年而见不得光的江湖人士,已不难看出炼狱秘洞多半是归属红衣十堂中的癸堂管辖,对岸严阵以待者是癸堂护法便也无甚意外了。

    肆儿闻言心中已有计较,一改戏谑姿态,郑重其事道:“偃甲以金木石制成,代人为战,至巧至灵,可偃甲毕竟没有生命,材质再如何精良,制作再如何精细,若无偃师的精巧操持还是白搭,若所料不差,那四具偃甲定然无法与偃师相去过远,偃师除了操控技巧外,轻功身法也应属上乘,否则小命难保。”

    说到这,肆儿顿了顿,笑道:“不过,这些花里胡哨之物最怕被蛮力打回原形,阿影,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听到“阿影”两字,飘影那僵硬如冰的脸霎时春风化水,双眸眯成一线笑若弯月,认真地点了下头,身影便如箭矢般射出,飞掠渡桥。

    下方二十丈尽是融身熔岩,无人干扰之下过独链桥都可谓凶险万分,不容半点马虎,而癸堂护法拦在彼端,既是以逸待劳,也是借天险向听雨阁众人施以强压,若无飘影蛮横不讲道理在前开路,即便是勇猛如急先锋的飞飘都得掂量掂量自己能否安然横渡。

    姜逸尘落后十步紧随而上,肆儿那未尽之言只有飘影心有灵犀,但肆儿同时拍着姜逸尘肩膀做出行动指示,又是两柄拾来之剑塞入姜逸尘手中。

    姜逸尘便是不懂也懂了。

    偃甲不惧伤不畏死最是难缠,本是拦路利器,可碰上飘影就如螳臂当车不堪一用。

    倘若对方眼力见不够,势必凭白浪费一两具偃甲。

    倘若对方眼力不差,又有谁敢登上独链桥直面飘影,来个一夫当关呢?

    癸堂给他们出难题,有飘影在此,他们自可将难题奉还。

    而不论癸堂护法作何抉择,飘影和姜逸尘都能当先到达对岸,余下之人便可轻松过桥了。

    听雨阁众人总打趣肆儿三脚猫功夫是个拖油瓶,可偏偏谁人出行都爱带上肆儿,不嫌弃其累赘,除却因为带个言笑晏晏的美人同行可赏心悦目又不乏趣味外,还不是想仰仗那对如炬慧眼。

    洛飘零曾笑言,江湖上有以观察力列名排榜的话,无人可出肆儿之右。

    且不说肆儿与飘影间性格互补,单是二人的特质放在一处便可称得上天作之合。

    无怪乎这炼狱秘洞一途行来至今毫无滞碍,好比乘风破浪!

    就在姜逸尘思绪飘摇间,飘影已率先登临彼岸,从始至终无有人阻。

    肆儿见状哂笑道:“也难怪无当关之夫,这几人不是不人不鬼,就是纯娘们儿!”

    似乎是为了回应肆儿的嘲讽,四个偃师就要操纵偃甲朝姜逸尘包夹过来。

    只是他们对没自己已然暴露在危险之下一无所觉,猎人与猎物的关系向来是相互的。

    他们在盯着别人,另有其人在盯着他们。

    本是冲向范武军的飘影步法疾变,身躯一个转向直往其中两具偃甲扑杀而去。

    两位偃师猝不及防,双手疯狂舞动意图扭转形势。

    尽管没有亲眼见证过那手持双匕的冰块脸如何残暴难挡,但从对方一身腥味还有带头冲锋的架势来看,绝对非偃甲可以匹敌的,如若不然范护法也不会制止他们上锁链动手。

    两具偃甲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向后飞掠,对应两位偃师也在不断调整着各自身位。

    仿人而造的偃甲固然不会因姿势怪异有何苦痛,却或多或少影响了移动速度。

    其中一具偃甲的脚尖在地面上拖滑了近三尺距离,也就是这三尺距离,让飘影快步赶上。

    除秽双匕扎入偃甲体躯中心,再往两侧分开,偃甲随而一分为二!

    这与飘影手撕秃头壮汉的手段如出一辙,区别只在于飘影不是徒手完成此举,所撕之人也非人。

    正在众人目睹暴行之际,两柄长剑间隔一瞬飚射而出。

    百步飞剑出自姜逸尘之手,目标直指两个偃师。

    一剑正中偃师眉心,另一剑被堪堪避去大半,只削去了那位偃师的肩头肉。

    偃甲被毁的偃师没有偃甲拖累侥幸逃过一死,可没有偃甲为战,其存在价值已大打折扣。

    二十丈余独链桥无人敢拦,对方一上岸就毁甲杀人,癸堂护法几乎颜面扫地,依然不见有像样的回击。

    飘影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对他而言,杀得越快,肆儿和大家越是安全。

    他的下一个目标自然是另两具偃甲,可惜的是对方躲得远了些,而且有讨厌之人挡住了去路。

    范武君挡住了飘影去路,在此之前,范武君冲那肩头受伤的偃师喝了声“赶紧滚”。

    她不仅要那位偃师赶紧滚,还要那偃师滚快点!

    飘影在江湖上实在寂寂无名,久居炼狱之中两耳不闻洞外事的范武君摸不清这伙人来路,只知自对方七人闯入秘洞后,警报及时传遍秘洞,各条防线悉数到位,另两边亦没少遣人驰援,饶是如此,七人还是用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杀了过来。

    就此看来,仅凭她和解衣,还有几具尚在试验阶段的废甲,又能强撑多久?

    再不去把那对嗜睡副堂主揪醒,到时候就只能来给他们收尸了。

    范武君愁肠百转,秀眉斜飞,面色似也连带着又黑了几分。

    但见其披风鼓动,富有肌肉的手足快速挥摆起来,全然没有坐以待毙的意思。

    为今之计只能靠自己这对拳脚,配合余下两具偃甲的策应骚扰,来同那双匕男子周旋了。

    直到独面对手,范武君才切身感受到那霸道凛冽的杀机。

    她也知道轻撄其锋殊为不智,可事到临头,再想退却无疑死路一条。

    她闭上了双眼,打算用最野性的本能来驾驭躯体对敌。

    只见其足尖轻点地面,身形在半空中划出半弧,头下脚上,让开对方刺来的匕刃,又以一记右鞭腿拍向对方脑门。

    飘影及时收势回招,也只得抬肘格挡。

    未待飘影做出下一个动作,范武君左腿膝撞已瞅准空档轰向其右面门。

    飘影干脆顺势朝后倒身,右手手中匕刃调转锋芒,捞向范武君右脚脚踝。

    范武君则绷直左腿将匕刃踩下,紧贴于飘影右腕,阻其反攻态势。

    不错,粗粗三回合交锋,范武君抢占上风,陷飘影入缠斗之势。

    另两名偃师目光能跟上二人节奏后,也逐渐尝试着伺机发难,倒是同协同范武君暂保性命无虞。

    一旁解衣也与背着女子的青年剑客游走交斗起来,不落下风。

    而对岸,本该纷至沓来一锤定音的四人竟为追兵所阻。

    听雨阁众人被迫分隔两岸、分散对敌!

第五九六章 震撼炼狱

    嗤嗤嗤。

    沉寂数百载的火山今夜频频被撩拨虎须。

    往常偶有坠石落下化为飞灰,这盏茶功夫里坠石却似火锅佐料般刷刷抖入。

    甚至还有三人伴着惊惧而绝望的哀嚎吼叫堕入炼狱红渊,只是蜷虾丢入沸锅中至少留有熟得红通的虾肉,而那三个可怜人则将尸骨难存。

    许是历经沧海桑田,闭关已久的火山仍任熔岩静流,只由深达一十八丈的岩浆面层蒸腾起白气,饶有兴致地观摩着洞中之变。

    然而,借光自熔岩的整个洞窟不再红得亮堂喜庆,反倒像是被氤氲之气笼罩,更趋近于神鬼传说中真正炼狱的格调,暗沉、煞红、诡异……

    距熔岩面十余丈高的铁索两岸战况皆显焦灼。

    炼狱秘洞内分天、地、火三牢,天牢居中,地牢火牢分居左右。

    听雨阁七人择中闯入,正是炼狱中最紧要的天牢。

    早先各遣人手来援的地牢、火牢两路护法迟迟不见有人回禀细况,恐生大变,坐立不安,终于率众而来。

    火牢的蛇、蝎护法齐至。

    地牢狐护法留守,虎护法赶来。

    共领五十红衣教众不要命地抢拦在独链桥前,力阻冬晴、飞飘、逆蝶、紫风四人渡桥。

    比起其他堂口的护法来说,癸堂护法不但人数多,且更替频繁。

    逆蝶事先能认出八卦台的两个已属不易,这回则对蛇、蝎、虎三名护法一无所知。

    如果姜逸尘还未渡桥倒是能碰上个老面孔。

    一个本是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面孔。

    蝎护法红玥。

    姜逸尘初出西山岛,去往菊园前破获的千竹林酒坊案,酒坊老板娘便是红玥。

    红玥本为用毒高手,千竹林酒坊的密谋事发后,被沙庆救走。

    在沙庆调教下,其实力算不得突飞猛进,确有不少提高,再加上一身用毒的本事,力争上游成为一名红衣教护法倒也不难。

    唯一有些意外的便是红玥竟没跟着沙庆入戊堂,而是成了癸堂护法自困于此。

    不过真要让姜逸尘瞅见红玥,少不得忧心戊堂堂主沙庆会否也亲自坐镇炼狱秘洞。

    秘洞中的护法在入洞后便极少踏足外界,对江湖之事也知之甚少。

    是以,这场较量对双方而言都是场不明底细的遭遇战。

    不同的是,冬晴四人是孤军深入,而三名护法还有兵强马壮的手下。

    他们不难判断出要想全歼这七名擅入者,必须抓住对方分居两岸的时机。

    为强留冬晴四人,五十位红衣教众在三名护法指挥鼓动下可谓是不遗余力。

    先是毫无顾忌地仗着人多势众冲散冬晴提前布下的毒阵。

    后有冲锋在前者既以己躯受毒拒毒,又不惜献身扑敌阻路。

    终是用十余条性命在独链桥前堆起一座人形坟包。

    听雨阁四人心知强渡不得,只得耐下心先将来敌杀尽。

    四人情势显然不容乐观,非但要以寡敌多,还得企盼着莫要有援兵再至。

    丧失主动权意味着多了几分性命之忧。

    冬晴几番妄图以一己之力打开缺口,助己方一二人至彼岸先借人数优势压垮对方,再折返回援。

    怎奈才将一名红衣教众摔下悬崖,便已有人前赴后继填补漏洞。

    如此再三,冬晴渐感力不从心,只能与其他三人合力一处形成僵持局面。

    但这局面无疑正中红衣教下怀,单打独斗他们难是对手,可他们不缺人手来打消耗战。

    毕竟这是在他们地盘上,狐护法和双生副堂主也未现身,拖得越久,来敌越容易被拖垮。

    相较而言,对岸八卦台战况要更为明朗,局面也较有利于听雨阁。

    原本八卦台的地面极为平整,除却留有自洞顶砸落的碎石未清扫外,没有任何结构凸起凹陷。

    可在盏茶时间后,八卦台地面已是东裂一深坑,西翘一岩块,好似刚开垦平整过的农田被过路巨兽肆意践踏,毁坏成未经雕琢的野地。

    不少拳头大小的凹陷是飘影冲刺踩踏而成,至于那些较大的毁损则是范武君拳腿击空所制。

    除此之外地面上滴血成线,若能从三丈高处俯瞰,或能瞧见以黑红色笔墨写就的狂草。

    大部分血是范武君的血,极少数源自飘影。

    范武君竭尽所能让飘影的除秽双刃无法展露锋芒,经过百回合往来后,飘影一恼,干脆以拳脚对拳脚硬刚。

    尽管范武君不枉为红裳唯一认可的癸堂护法,可专攻拳腿之术的她到底还没法在功法和肉身上占到飘影分毫便宜。

    同样是拳腿撼肉敲骨的贴身相搏,对于范武君而言却是伤敌远小于自损的买卖。

    她的手脚躯干上很快淤青连片,而她又强咬牙硬撑不减攻势。

    不多时淤青鼓胀处便爆裂开,淤血肆流。

    若非还能利用发辫上坠着的九眼石、箭簇这类锐器伤敌,否则飘影身上顶多就添几块青紫而已。

    偶趁暇瞥向二人交战状况的姜逸尘不禁想到了逆蝶之妹恋蝶,换成恋蝶来,与范武君二女或能战成一团三天两宿难分胜负,可惜范武君的对手是飘影,终非是其可力敌之辈。

    随着失血渐多,范武君的面色开始向苍白转变。

    就此看来倒不失为沙场上的清丽女帅,但飘影可不会对她怜香惜玉。

    一名偃师太过专注于此处战局,遭悄然欺近的姜逸尘灭了口。

    余下唯一偃师兔死狐悲更重自保,顾此失彼之下对于范武君的帮助便也杯水车薪。

    范武君唇角溢血,嘴中齿缝间也毫无意外被血水充斥。

    她已对疼痛感到麻木,几乎是切断了自己的痛觉顽抗飘影。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另一端,姜逸尘和解伊一战最不显激烈。

    除了初时的试探互有往来外,姜逸尘以剑之长攻解伊双手之短,基本占据了主导权。

    无奈得势却难转化为胜势,解伊多能从容化解力保无恙。

    姜逸尘剑法卓绝,赤手空拳的解伊十剑却可躲开九剑。

    但其中只有一两剑是解伊靠身法完全避开的。

    余者不是被对方突然隆起的筋肉卡住,便是被鼓荡起的衣袍掸开,更有甚者是顺着剑锋来向往身体里塌陷内凹的,简直不可思议!

    背上的肆儿拍着肩头奇道:“小逸尘看明白了没,这俊哥儿所学也很是驳杂呀。”

    姜逸尘出剑稍缓,点头道:“嗯,瞧来既有江湖卖艺常见的收筋缩骨功,又有类似少林绝学的袈裟伏魔功。”

    肆儿道:“还有还有,还有和收筋缩骨功相对的壮身健骨术。”

    姜逸尘也好奇道:“噢,还有这种奇术?”

    肆儿道:“嗨,还不都是为了混饭吃瞎折腾出来的玩意儿,本质大差不差,讲究松弛皮囊、筋骨巧移,笼统说来都是缩骨功。”

    关于缩骨功,姜逸尘并不陌生,在杀手之道他师从韩无月时,便学过诸多相关技能。

    乔装改扮以易容术为基,辅以拟神仿态,能在一定程度上以假乱真。

    倘若兼有上乘缩骨功,便可一人化千人,乃至颠倒众生。

    只是缩骨功关乎人体骨骼经络,非是自幼长习,局限性极大。

    便是堂堂杀手宗师韩无月在此道上也仅是堪堪入门,姜逸尘只算是学了点皮毛。

    能像解伊这般收放自如的,姜逸尘生平仅见。

    久攻无果,姜逸尘愁眉紧锁。

    对岸冬晴四人被众多追兵绊住恐难久撑,他或者飘影都得尽快了结对手,打开局面。

    他不再剑剑紧逼,每一击都给解伊留出几处反击空间,以期对方主动攻上来,让他来反寻破绽。

    解伊却不上当,虽见范武君情况不妙,可眼下自己若失守,不仅性命不保,也会加速败事。

    还是一字之诀,拖,为上。

    肆儿看穿解伊意图,欢快地拍打着姜逸尘肩膀,吃吃笑道:“小夏也会点粗浅的缩骨功,以前还扮过次歌姬,喉部肩宽能保持女子水平持续半个时辰,声音模仿得更是一般无二,就是胸臀易露馅。传说中那些缩骨高手能缩阳入腹大半天,不知道这家伙有没有这本事?”

    姜逸尘听言手中剑都顿了一顿,那画面怕他是不敢往下想了,嘴上却接着道:“肆儿姐可别忘了逆蝶说过这家伙一人千面,善剥人皮,江湖上没多少人知晓其真面目,不管扮谁想必都是惟妙惟肖,而且这家伙在江湖上号称‘****’,想来若不是生来极丑,何必到处搜刮那些好看的皮囊来妆点自己?”

    言语相激下,解伊有所动容,微微翘起嘴角阴柔笑道:“你小子也就是瘦削点,瞪人时瞧来有几分冷酷之意,再无可取之处,倒是你背上这位,是个熟透了的美人,现在观来是绝色,若是老去委实可惜,不如让我摘来享用,我一定会让你这副美丽容颜长久留存下去的。”

    说罢,还故意拿如白玉双剪的手指在嘴边一舔,目露馋色。

    肆儿见状,眼如针扎,美眸眨个不停,最终还是以袖遮面,跳下姜逸尘的背,斥道:“不堪入目,恶心至极!真是叔可忍,婶婶不能忍!小逸尘,打断他的狗腿,不,先折了他的手!”

    背后一轻的姜逸尘,脚下立马生风,伴着一声“好咧”,身影一闪,倏忽间贴近解伊。

    解伊全然忽略了姜逸尘一直是在负重而战,也就没法料见对方眨眼骤至,心下骇然,面挂白霜,双目凸出,再瞧不出半分翩翩君子的模样,而形似个披着人皮行尸走肉的活骷髅。

    知道大祸临头的解伊再想撤步退身为时已晚,右手被姜逸尘攫住。

    缩颤连连,摆脱摆脱不成,反制反制无功。

    江湖上以手兵名列前五的紫魔手和象臂都死于姜逸尘剑下,遑论一对实力名气都远不及前二者的偷天换日手,更别说姜逸尘还有天殇折梅手傍身。

    撕拉!

    姜逸尘欲擒故纵让解伊挣脱逃身,在最后关头断去对方一臂。

    偷天换日手仅余其一。

    剧痛和恐惧让解伊一时失神,姜逸尘却没给其留有任何喘息余地。

    近身撩剑挑断解伊腿脚双筋,让其跪伏在地,臂膀往后折,小臂往外折,手掌往后翻。

    饶是解伊缩骨功大成也经不住蛮横的生掰硬扯,一臂与身分离之后,余下一臂肩、肘、腕处关节尽断,直接被凹折为三段。

    解伊蜷曲着身子在原地打转,哭嚎残喘不停。

    许是齐臂断去的伤痛不及筋断骨折,又或许是已无力翻转身躯,只见解伊右臂断口处精血汩汩流出,地面片刻间便被血水晕染。

    今夜之前姜逸尘未曾与解伊谋面,却听闻过不少“****”的事迹,他没立即要了解伊的命,只让对方在死前多感受感受那种可类比生剥人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痛。

    解伊彻底失去战力,姜逸尘马不停蹄,袭向最后一名偃师。

    再无他人当屏障,那偃师仓惶撤回偃甲做防,已难阻姜逸尘一剑透心。

    正当姜逸尘准备向范武君发难时,听得肆儿焦急喝道:“小逸尘,躲开原地一丈之外!”

    姜逸尘依言以一计流星剑往肆儿所在方向窜去,顺带拉扯走肆儿,去至八卦台边缘。

    轰!

    就在二人后掠途中,姜逸尘原先站立之处,被砸出半径足有一丈的深坑。

    整个八卦台像醉酒跌倒的壮汉,好一阵晃动。

    甚至还有一定幅度的倾斜。

    牵连两岸的锁链来回摆荡后,往下垂了一尺距离。

    无数碎石坠下,啪啪嗤嗤声响交织成片。

    姜逸尘相信如果再来一次,这八卦台难保不会往底下岩浆那倾倒。

    八卦台上亦是因此剧变,撼动起丈高蔽眼尘土,局势莫测。

    好在飘影有足够的自保之力,而肆儿被足够警惕的姜逸尘及时带离危险中心。

    未待尘土落尽,依稀可见飘影已受迫与范武君拉开距离。

    半空中一条长不知几何、胳膊粗细的黑影连连探啄向飘影,却无一能摸着飘影半片衣角。

    而飘影带着粗长黑影兜了个圈子后,再次将范武君锁定为目标。

    粗长黑影如巨蟒,瞧来可怖,移动并不迟缓,却如何也追不上飘影。

    适才全身心投入战斗的范武君甫一脱险又陷绝境,强自绷紧精神,无奈四肢如灌铅难听使唤。

    当飘影寸劲叠加的匕刃递来时,范武君只能做出毫无意义的格挡动作,双臂连同心口瞬间被洞穿!

    救人不成反害人。

    尘土渐散,视野渐清,黑影现真容。

    那不是什么巨蟒,而是质地精良、头部打磨有无数疙瘩的锁链。

    能如此灵活驱动长链,单凭膂力远远不够,其人内力之深厚必可摧动九座重鼎!

    而方才巨坑中心也现出一浑圆身躯,如投石般在姜逸尘瞳孔中飞速扩大!

    来敌身份昭然若揭。

    ——癸堂中分明有两人却只占据一个副堂主席位的双生刽子手。

    林涛,孙壮!

第五九七章 双子堂主

    江湖素来不乏怪人怪事,让人觉得自己还算是过着正常日子的正常人。

    现在如此,以前更不外如是。

    曾有对孪生兄弟刚从娘胎里出来便被两拨身份迥异的人掳走,被培养长大、倾囊相授的目的就是为见证兄弟俩的骨肉相残。

    还曾有两对结拜弟兄因战乱突来,各自妻儿流落异邦,两个自幼便没了亲生父亲的男孩成长为少年后,分别拜师七个老怪和七个道士,本该情同手足的二人相行渐远,一个成了匡扶正义保家卫国的大侠,一个却走上歧途死于非命。

    千百年间,诸如此类的兄弟事迹不胜枚举。

    而在红衣癸堂中,也有这么对兄弟故事值得一书。

    约莫三十多年前,中州江湖上有对声名不显、善辨人相的老怪物从天南地北各盗走一襁褓男婴。

    这对婴孩间,哪怕扯上各自父母祖宗十八代,恐怕都难有任何血亲关系。

    未来将长得高矮美丑都难以预知,偏偏这俩老怪物就认定这对男婴长成后必定一模一样。

    而后这对男婴便被两个老怪物带到杳无人烟的深山老林中,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喂养吃食、培育身骨、教授武学。

    两个老怪物希望能培养出两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小怪物,以一种世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方式祸乱天下,借此让所有人都能记住他们俩的名字。

    可惜两个老怪物对自己寿元将尽没有清晰的认知。

    一日,在两个小怪物摔跤玩闹之际,这对老怪物竟同时撒手人寰。

    一辈子都没能把江湖给活明白的两个老怪物甚至没来得及将各自意志灌输给两个十岁孩童,更谈不上教导两个小怪物如何为人处事了,最常挂嘴边的话则饱含着对未来的美好畅想

    ——“你二人今后在江湖上,一个当是外功无敌,一个则是内功绝世!”

    好在两个孩童早已异于常人,也习惯了十年如一日的生活方式,相互扶持着长大。

    又过了十年,异父异母的兄弟俩果然如两个老怪物所言长得毫无二致,继承了两个老怪物的姓氏,林与孙,相伴走出大山。

    只是,不谙世事的孙林二人尚未在江湖上翻腾起多少浪花,便莫名其妙地被收入红衣教,稀里糊涂地当上了副堂主。

    ……

    ……

    有人说过世上绝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即便形状色泽如出一辙,叶脉纹路却不尽相同。

    两个人的外观、行为再如何一致,内在性格、思想也绝难如一。

    就像听澜公子和顾怜。

    当初姜逸尘在晋州城中没能从外貌上将二女区别开,而今也分辨不出林涛和孙壮哪里长得不同。

    二人均是一身古铜色粗肉顽皮,须发旺盛交缠,头大如熊罴,四肢则略显短小,腰头上紧勒着红裤衩,余处不着片缕。

    整体观感可说是壮若滚石。

    所幸姜逸尘知道这个以几身当武器朝自己砸来的家伙只会是孙壮。

    没有金刚不坏之身,安敢称外功无敌?

    姜逸尘最头疼这种角色。

    上一个让他如此头疼的对手,是幽冥教的嚎判官,卢昊。

    卢昊的罩门在嘴中,姜逸尘付出一身伤痛才诱其开口受死。

    孙壮的罩门却没那么明晃晃,否则当年那姓孙的老怪物可就完全白费了功夫。

    头疼归头疼,眼下飘影被林涛看住,冬晴等人还未突破对岸红衣教众的围追堵截,作为唯一活子的姜逸尘还是得开动脑筋来和孙壮周旋。

    姜逸尘重新背上肆儿,地面上同时浮现出一道阵法,二人随着粉芒一闪而逝,现身两丈开外。

    目标物消失并未让如投石呼啸而至的孙壮直接滚落八卦台,坠往岩浆中。

    那“球人”脚踏实地,稳稳当当地驻足于八卦台边缘。

    鼻孔哼了口粗气,再次向姜逸尘和肆儿发起撞击式冲锋。

    肆儿敏锐地捕捉到孙壮落足处地面出现的龟裂情况,耳语知会姜逸尘。

    姜逸尘暂无良计,只得沿着八卦台边缘遛起来。

    听吕风说幽京的权贵子弟喜爱遛狗,他这是遛“球”吧?

    毕竟人遛狗总被狗儿拉着走,他被“球”赶着走,也算是异曲同工嘛。

    一时间八卦台上呈现出这么几副景象,姜逸尘、肆儿带着孙壮在八卦台边缘溜圈儿,飘影转躲反攻频发侵袭却被林涛锁链屏退在两丈开外,受此搅扰,碎石破棺和零落陈尸翻来滚去不得安宁,气若游丝已处弥留之际的解伊精神与**仍饱尝折磨……

    过不多时,被追袭大半圈的姜逸尘对肆儿说道:“肆儿姐,你和飘影先去对岸,这俩我来遛。”

    肆儿哪能听不出姜逸尘是在故作轻松俏皮。

    可就眼下这状况,不主动求变,拖得越久于他们越不利。

    当务之急是扫清对岸障碍,再合众人之力来解决这对副堂主。

    问题在于谁去谁留?

    飘影固然比姜逸尘生猛且体力更佳,奈何没有肆儿盯着,飘影不懂迂回,和这两坨不同一般的“肉球”硬碰硬少不了多吃亏,而若背着肆儿,恐怕还不如姜逸尘来得游刃有余。

    尽管明了姜逸尘心中计较,但相比起知根知底的飘影,肆儿自然更忧心前者的安危,道:“小逸尘,你能行么?”

    姜逸尘闻言轻咳两声,无奈道:“肆儿姐……”

    肆儿不明所以道:“嗯?”

    姜逸尘忽而勾起嘴角,郑重其事道:“肆儿姐以后可莫要再问一个男人行不行了。”

    向来反应机敏的肆儿这回消化了好半晌,才羞恼地给了姜逸尘肩头一锤,嗔道:“臭小子!调戏你肆儿姐。”

    不过,这玩笑话像是强心剂,肆儿宽心不少,扬手冲飘影唤道:“阿影!咱们走!”

    ……

    ……

    得益于两个老怪物的馈赠,这对红衣癸堂的副堂主曾一度在江湖上横行无忌、杀人无算。

    双生人屠、双生刽子手的凶名由此而来。

    只是两个老怪物过早咽了气,给孙、林二人铺的路顶多才过半程。

    彼时心智尚未成熟的两个小毛孩能耐着性子持之以恒已属不易,要想再进一步却已错失时机,难比登天。

    红衣教所能给予的帮助也是锦上添花,于二人而言提升有限。

    随着年龄渐长,这对双生刽子手也清楚,二人是成也俩老怪,败也俩老怪。

    莫要说称霸武林了,能依托于红衣教的庇护安身立命已该知足,更高建树无可强求。

    换言之,只要多费些心思去钻研,什么外功无敌、内功无双并非不可超越,毫无弱点。

    幽冥教有鬼判官幽鬼,根据双生人屠的特质自创内外功身外身法门。

    与幽鬼苦大仇深的听雨阁更不缺破敌之道。

    在飘影和肆儿回援后,对岸的交战平衡被打破,红衣教众很快兵败如山倒。

    纵使狐护法又领了一干守备赶至,也不过是白送性命。

    今夜平海一行,该只余最后两座山需迈过了。

第五九八章 双生双死

    力求不败,难得不败,力保平安,难保平安。

    有时预先留有太多退路,不破釜沉舟付出超预期的努力,往往难收获所想要的成果。

    因而独战双生刽子手的姜逸尘并非一味躲闪,宁愿多付出些精力体力内力以期能挫伤乃至格杀孙壮、林涛,也不愿太过保守反被逼出破绽而身陷被动。

    况且,对于渴求境界擢升的他来说,能碰上这样既耐打又能造成足够威胁的对手,委实是以战养战的好时机。

    没有了飘影的压制,林涛那如巨蟒般的锁链“悍忽律”简直是地头蛇翻身重当霸主,在八卦台上龙骧虎步。

    对付拍打来的锁链,姜逸尘可不敢以暗哑剑接招,均以剑气将锁链拒退在五尺开外。

    剑气如山如渊,如江如河,如鱼如龙,此起彼伏。

    尽管横冲直撞的“悍忽律”基本摸不着姜逸尘,但姜逸尘仍时不时被其间裹挟着的罡气后劲冲击得踉跄而退,不等身形站定,又被连绵不绝的余威轰得风雨飘摇。

    更危险之处在于,先前一直被他溜着的孙壮时刻虎视眈眈,一旦他立身不稳或处空中无处借力,那么便会有一团黑影径直冲他砸来。

    稍有不慎,便得吃不少苦头。

    作为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孙、林间的默契毋需多言,近百回合后,终陷姜逸尘于一阳谋陷阱中。

    为将暗哑剑从锁链孔隙间抽脱,姜逸尘的移动便慢了半拍,被孙壮逮住机会。

    左肩被撞得麻痹无觉不说,整个身躯在空中翻腾数圈,双脚落地后仍滑出两丈,生生用剑锋在八卦台上刻划出一条深痕才没飞出八卦台。

    若非及时以八门阵法的开门另开狡兔一窟,恐怕接下来得被“悍忽律”抽得在地上直打滚。

    此后一段时间里,姜逸尘不得不以八门阵法和双生人屠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来调整状态。

    既做困兽之斗,偏又带着几分戏弄之意,孙壮、林涛被姜逸尘搞得情绪都难以连贯,疏忽了一些细微变化。

    他们全然没留意到局部地面上慢慢积聚起来一层薄冰。

    虽说气温之高冰难久存,且孙、林二人体态稳重立足难倒,但冰上附水反而更滑,情急之下不免拌蒜。

    姜逸尘的有力还击便是从孙壮跌倒开始。

    纵然这个“滚球”自滑倒后再起身左右不过一息功夫,却已足够姜逸尘将之甩远,瞬息难至。

    姜逸尘的身形在八卦台上留下一长串残影,依稀可见其奔跑路径,短距离内看来飘忽不定杂乱无章,可若是拉伸开来则可看出是个半月弧。

    只可惜这些残影出现不多时便被紧随在后的“悍忽律”一口吞噬,不论是“悍忽律”的驱使者林涛,还是一股脑又朝姜逸尘撞去的孙壮,都没发现姜逸尘移动轨迹的异样,便也注意不到“悍忽律”已快伸展到极限。

    姜逸尘这回的战术简洁明了,就是“引蛇出洞”。

    ——诱使林涛将锁链全甩出来,再杀个回马枪。

    领教过十四恶人神鞭沈卞“层峦叠嶂”的厉害,姜逸尘自也清楚这类长兵的弊端何在。

    就算是三尺青锋都难无时不刻如臂指使,这类长兵只是看似灵活,实则笨重无比。

    他倒要看看这个号称内功无双之人拿什么来挡近在咫尺的剑?

    当林涛意识到“悍忽律”有去难回时,一团慧蓝色的耀光已在其瞳孔中飞速放大!

    “呔!”

    仅是一声爆呵,便有一层如有实质的气墙以林涛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去,掀起飞沙走石无数。

    适才的剑芒尽数敛去,一人一剑似乎被逼停在林涛身前三尺之处。

    然而,林涛分明见得这直刺胸膛的一剑只是稍作顿挫,顿挫有三,每一顿,黝黑剑锋上的剑气就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地浓郁一分,三顿之后,年轻剑客身上的剑意大为暴涨,剑锋锋芒毕现!

    “悍忽律”回摆不及,孙壮亦有心无力,林涛不得不弃兵后掠,双手间迸发出磅礴气劲,包裹住临身剑锋,强行向身外右侧拧转开来,自己则向左后方倒去。

    重重阻击下,流星式去势已矣,姜逸尘也只得顺势而去,这才好避开后头撞来的孙壮。

    林涛滚身而起,一记抄云手将“悍忽律”吸回手中,心中惊怒交加,再一看双手手心,果然都被剑锋划出了血线。

    看着暗哑剑剑尖两端新添的血滴,姜逸尘心下了然,这对双生刽子手说好听点是外功无敌、内功无双,说难听点便是一个外强中干、一个外柔内刚,外强中干的他治不了,外柔内刚的他倒能欺负欺负。

    随后的局面当然是孙、林二人不愿意见到的。

    即便他们已对这些擅入者收起小觑之心,可在他们的过往印象中,江湖上少有人能以一敌二还在兄弟俩手下讨着半点好处的。

    偏偏这年轻剑客独斗二人没有一鼓作气再而衰,身法及招式应用反而越来越行云流水,剑道意境更是渐入佳境,兄弟俩越是凭着雄浑体魄和凶悍内力仗势欺人,对方的应对便越是妙到毫巅、缜密无缝。

    待到对岸喊杀声、交击声尽没,孙、林二人明白大势已去。

    相互对换了个眼神,无不是想弃洞离去。

    教主责罚归责罚,好歹能保住性命,可这帮人显然是来歼灭他们的,他们可不会冥顽不灵地和整座秘洞同生共死。

    可当二人拿定主意要冲向独链桥时,那个在他们面前强杀范武君之人已阻在路口。

    走脱不成的孙、林二人总算醒悟,今夜不是他们死,便是敌手亡!

    但在其后五人也达到八卦台拉开架势后,孙、林二人的心防又遭沉重一击。

    他们惊惧地发现,这些人非但是有备而来,而且对于他们二人的弱点了如指掌。

    最让他们绝望的莫过于二人被强行分隔开来,各自为战。

    历来珠联璧合相辅相成的他们总能力挽狂澜战无不胜,这回他们可能逃过被逐个击破的命运?

    轰隆一声!

    孙壮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被一个比自己瘦小的人给来了个过肩摔,且压倒在地。

    早在听雨阁时,冬晴便透过底,他不仅精于暗杀,且擅长寝技,如遇上专攻横练者能牢牢钳制住对方一时,给众人制造破敌良机。

    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先前那一幕,委实让人大开眼界。

    方才冬晴怒气勃发,血脉贲张,双臂衣袖被突兀隆起的虬结筋肉撑破,眼角及臂膀肌肤浮现出浅淡的龙鳞纹路,墨色短发竟似续上一截雄狮鬃毛,马步扎实如树盘根,下盘稳健似堤御海,双手锁牢孙壮胳膊让其无法挣脱,发出声低吼,渐如沉雷,紧接着就见孙壮被提甩至半空再狠狠砸下!

    这画面好比一个初生婴孩揪着初生牛犊的尾巴抡过肩头再啪嗒砸向地面一样天方夜谭。

    然则事实就是如此发生的,恐怕谁也无法料见以杀手之名声噪江湖的冬晴竟还藏有这一手。

    为取得听雨阁,或者说是洛飘零的信任,想必冬晴是把压箱底的保命本事都给交了底。

    将孙壮摔到地上后,冬晴很快闪转至对方体侧。

    左手抓握住孙壮右小臂夹于自己左肋下紧紧箍住。

    右手从孙壮左侧颈边插入,右臂环索孙壮头颈。

    两腿打开,右腿贴近孙壮右肩下,左腿向后伸出,含胸收腹上体前躬,压住孙壮上半身躯。

    这一系列操作因形似僧人从床榻上起身披袈裟,得名“袈裟固”。

    在“袈裟固”的镇压下,任孙壮如何挣扎都难改成为砧板鱼肉的命运。

    只听肆儿喊了声“快”。

    收起双匕的飘影便倏忽出现在孙壮头侧,积蓄了好一会儿的气劲直朝孙壮天灵盖拍下。

    孙壮从未感受过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本能地感到一阵恐慌心悸,疯狂扭动起身躯,嘶吼连连!

    怎奈寝技本便是力量和体重处于劣势者开创来以弱胜强的地面缠斗技巧,非是轻易可用蛮力挣脱挣脱的,更别说冬晴这神异状态不是动用了什么秘法,便是运转了什么特殊内功,光比拼气力也不见得会逊色多少。

    是以,孙壮的任何举动都是徒劳。

    远远见得自家兄弟恐将大难临头的林涛胆战心惊,但任凭其再如何心急如焚都无力突破姜逸尘、飞飘、紫风、逆蝶四人的封锁,只能高喊:“阿壮撑住,我马上来,马,上!”

    不出片刻,孙壮天灵盖直冒青烟,裆处一片湿腻。

    金刚不坏者,重在元阳未泄。

    飘影所为并不是传功,而是通过施予内力不断刺激孙壮脑部神经,诱导其误入莫名亢奋的状态,由内而外冲破枷锁,倾泻真阳。

    那一瞬,孙壮目光呆滞,神色恍惚,只觉浑身疲软无力,一点儿都想不起究竟发生了何事。

    瘫倒在地的孙壮猛然惊坐而起,裆部却是血流如柱。

    假如刚才孙壮的感觉是怅然若失,现在则是切身体会到失去了什么对己而言极为重要的物事。

    孙壮终于如丧考妣地惨嚎出声,怎料甫一开口,声响竟戛然而止!

    原来其那本该坚如顽石的脖颈已如豆腐般轻松被冬晴用匕首划拉开!

    鲜血汩汩淌出!

    双生刽子手已去其一!

    孙壮上路后,林涛再无力抵挡七人攻势。

    随着身上剑伤渐多,血流难止,很快便被飘影断去握着锁链的右腕。

    林涛正痛呼出声,即被冬晴一个倒栽葱掷下八卦台,坠向岩浆中!

    待林涛所有生息被熔岩吞没,听雨阁众人已商定就此退走,炼狱秘洞中却响彻起沉闷的怪笑声!

    一个披头散发、体色灰败不似活人的高大身影,抱着根粗壮石柱,出现在八卦台所通向阶梯的尽头!

第五九九章 崖边的手

    在了结癸堂蛇蝎虎狐四护法后,逆蝶等人从余下红衣教活口那逼问出炼狱秘洞大致情况。

    简单说来,炼狱秘洞设天、地、火三座大牢,是专用来窝藏及关押些昔时官府大牢死囚、朝廷缉捕重犯、亡命天涯江湖客等人,这类人概括起来都有些共通点,不是武力不俗,便是身负绝学,却罪行累累,难为外界所容。

    红衣教养这些人当然也不是白养,会动之以理,晓之以情,尝试将之收归己用。

    听话的,纳个投名状入伙。

    不听话的,接着关押,驯化,直到肯听话为止。

    经过十数年韬光养晦的发展才至当前规模。

    可随着林涛、孙壮二人授首,身为炼狱看守者的红衣教主要战力想来已是荡然无存。

    只是听雨阁众人并无意去看明白那三个大牢中各关有什么人,更别提救人出来。

    既是时间不允,也是没那必要。

    且不论其中是否有清白无辜者,单就不了解牢中状况,便不值得他们去冒险。

    万一牢中人都无法自主行动,就算帮着开了牢门也无济于事。

    而炼狱秘洞的暴露必成定局,只要那些人命够硬,迟早能重见天日。

    岂料正当众人准备打道回府之际,一阵沉闷的笑声突兀响起。

    “呵呵呵,哈哈哈,呵呵呵,哈哈哈!”

    笑声自秘洞深处传来,由低至高逐渐响彻洞府,却始终沉闷压抑。

    仿佛是蒙尘已久的战鼓,再经捶打却难复最初的壮阔激烈。

    七人齐齐将目光挪向声音来处,八卦台上与独链桥位置相对的彼端,百级石阶的尽头。

    肆儿先前便见着孙壮从石阶最高处一跃而下。

    这回,那儿矗立着个怪人。

    之所以说是矗立,因为那个人不仅站得高,还长得高,比起身高九尺有余的梁子猫更高!

    之所以说是怪人,因为那人看起来委实不似常人。

    非但身高不似常人,发长、肤色、体态统统不似常人。

    那人长发劈头盖脸,几乎触膝,让人看不清模样。

    只能通过不止的笑声,判断出长发遮盖下确实应有一张脸。

    依稀能看出对方穿有件破烂不堪的玄色短裤,余处未着衣缕。

    全身上下没有一抹红衣教的红,反倒是肤色显露出毫无生气的枯败。

    那人赤着脚走下石梯,速度并不快。

    毕竟不管是对方的手还是脚都瘦得如同皮包骨头,兴许已被饿了很久很久。

    更何况那人还一手负后,半拖半抱着根比其本人还要粗壮三倍的石柱!

    尽管距离尚远,众人仍不难瞧见那人手脚上及石柱上都附有未被损坏的镣铐。

    那石柱上下两端断面并不齐整,无疑是被外力强行拽断的。

    此人想必是连红衣教也还未能控制的狠角!

    肆儿打着寒颤低声问道:“红衣教怎还藏有这样的怪物?”

    “鬼知道!”紫风深吸了口气强自镇定着,却又咬牙狠狠道,“我更想知道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把这种怪物给放出来?”

    虽说不难看出这怪物大有可能是自己越狱的,但大家打从心底里都更愿相信是秘洞里哪个不开眼的喽啰弄巧成拙引火烧身。

    姜逸尘脑海中闪过一道远去的身影,说道:“那个溜走的偃师。”

    经此提醒,众人才想起有个偃师从姜逸尘百步飞剑下走脱,被范武君赶去唤醒双生副堂主。

    没成想那家伙生怕自家副堂主应付不来,还放出来个更厉害的怪物。

    “杀,杀,杀!杀个一干二净!”

    怪人终于止笑,只是说出口的话却让人汗毛耸立!

    七人中冬晴和肆儿年岁最长,见识相对更多。

    听到这话冬晴在嘴中默念了几回,似是勾起什么回忆,喃喃道:“莫不是屠万方?”

    “屠万方?屠万方是谁?”紫风既是在问冬晴,也是在问自己,他好像也听过这名字。

    冬晴摇了摇头,没法确定的事他不敢断言。

    几句话的功夫,怪人仅走下了十级台阶,但脚步似乎变快了些许。

    这点变化没能逃过肆儿和飘影的眼睛,在他们看来怪人好像正在逐步适应步伐节奏。

    肆儿说道:“管他谁放的,这人我们已无余力摆平,此地不宜久留,走为上!”

    飘影破天荒地附和了个“走”字,并背起肆儿。

    姜逸尘、紫风、冬晴、飞飘都没有异议,转身便要向独链桥奔去。

    就在大家视线纷纷从怪人身上挪开时,意外发现大多时候都充当指挥角色的逆蝶一步未动。

    适才众人谈论间,作为听雨阁情报专员的逆蝶居然一言未发。

    此刻却见逆蝶身体战栗厉害,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怪人,好似遇见了什么大恐怖。

    肆儿由飘影背着凑近,唤道:“小蝶?”

    见逆蝶像是魔怔了,肆儿赶紧伸手拍了拍逆蝶脸颊,连连叫唤。

    飘影也极为配合地挪了挪站位,挡住逆蝶往上看的视线。

    紫风见状一急,恨不得直接把逆蝶扛肩上走。

    逆蝶及时惊醒。

    然而,下一瞬,她竟是一言不发地绕开飘影,冲向石阶!

    肆儿眼疾手快,可也没能抓牢逆蝶衣角,惊呼道:“小蝶回来!”

    石阶上那怪人不知是被奔来的逆蝶还是给肆儿的惊呼给吸引去注意力。

    总之停住了脚步,嘿嘿笑道:“杀!”

    旋即,蹲身一跃,纵身而下!

    逆蝶早已布下生门、景门、杜门调整加强自身状态,飞快迎敌而上!

    其他六人反应不及,再想拦阻为时已晚。

    逆蝶行将与怪人撞上。

    肆儿不忍去看,冲其他人说道:“救完人便走。”

    无人反对。

    砰!

    毫无意外,连飘影都认怂,让飞飘都不莽撞而退避三舍的怪人绝不会是什么善茬。

    逆蝶岂会是对方一合之敌?

    怪人只斜挥了下石柱,逆蝶便如断线纸鸢般被拍飞!

    完全丧失了意识!

    万幸怪人没将逆蝶往八卦台外拍去,否则任谁都束手无策。

    姜逸尘轻巧地接下重伤昏迷的逆蝶,避免其受到二次损伤。

    谁知还未站稳身子,却听轰一声!

    整个地面又是一颤!

    相比起上回孙壮落地,这次怪人高高跃下后的威势丝毫不输前者。

    那一刻,除怪人之外无人能双脚立身,全部或趴或跪倒在地。

    姜逸尘甚至觉得这一震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仿佛整个炼狱秘洞,乃至整座山都为之一震!

    刚刚他脚下一空,是真的一空,地面至少往下塌了三四尺距离,让他直接双膝撞地,还好没磕碰到逆蝶。

    当下,满目尘埃,姜逸尘也顾不得疼,赶忙抱着逆蝶起身,顺着肆儿呼喊的方向奔去。

    整个八卦台已开始倾覆!

    再不走全得被烧成灰!

    ……

    ……

    在众人脱离火口后,肆儿似有所感,回望向独链桥所在的断崖岸。

    她分明瞧见一只和白骨一般无二的大手,紧紧攀附在崖面上!

第六零零章 作孽报应

    姜逸尘的感觉确实不差。

    那怪人的撼山一跃,不单是踩倒了八卦台,连带着晃动了炼狱秘洞所在的整座山。

    出洞沿途多散落了不少入洞时未见的碎石土屑,且岩壁间时有石块稀疏滚落。

    所幸七人撤退得快,行动迅捷,眼瞅着离入洞口已是不远,至少不必担心葬身山腹了。

    忽而,队伍中传出“嘶”的一声。

    声响虽轻,可众人都提起十分警戒谨防不测,对此异动不禁侧目。

    原来是姜逸尘吃痛倒抽了口凉气。

    姜逸尘没想到昏睡过去的逆蝶会在这当口醒转过来。

    更料不到逆蝶醒转后,丝毫不顾自身伤痛,心急如焚地揪他衣领,抓他手臂。

    姜逸尘初时见状本为之欣喜,心道还没来得及施以救治的逆蝶未被伤着根本,可随着对方抓手力道加大,便忍不住轻嘶出声。

    正想出言宽慰,却听秀眉紧蹙的逆蝶强撑起一口气,努力提着嗓门对众人急道:“你们怎能抛下姐姐,停下,回去救我姐!救我阿姐!”

    姐姐?

    姜逸尘确认自己并未疲惫过度,更没有听差逆蝶言语。

    可逆蝶三兄妹,长兄肉蛾,幺妹恋蝶,位列次席的逆蝶只有妹妹,何来阿姊?

    姜逸尘霎时间心念电转,将诸多过往带有疑虑的信息和画面拼凑串联起来,拨云见日。

    难怪这对“孪生姐妹”从未同时出现在众人视野里。

    难怪“姐妹俩”分别使唤着双刺和匕首,可武器模样却毫无二致。

    彼时为营救受困于银煞地府的慕容靖,铤而走险窃取毒丸“生灵灭”,被他阴了一手的恋蝶之所以能从毒仙子手中脱身,莫不是王芝芝发现了其异常之处,故而不予计较?

    姜逸尘的神思很快又被疼痛掐断。

    见众人漠然不语,完全没有回头救人之意,“逆蝶”或者说是恋蝶,把余力都撒在了姜逸尘身上,生生在其手上抓出血痕。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回去救救阿姐……”

    恋蝶显然伤得不轻,伸手捶打了姜逸尘两拳,便险些再次痛昏过去。

    可恋蝶仍是坚强地保持着清醒,只是话语声越来越低,恳求意味越来越浓,慢慢成了低声呜咽。

    姜逸尘才想开口解释,却见飞飘从旁靠上来干脆利落地点了恋蝶晕穴,意思是有事回去再说。

    ……

    ……

    寅时过半,天渐露白。

    碧沙滩南面的巨船似还在沉睡中。

    出现在北面山洞口的肆儿等人却分明瞧见影影绰绰的黑点自巨船下蜂拥而来。

    想必是秘洞内最后加入战局的狐护法遣去巨船求救的回应,只是这援兵有些姗姗来迟。

    已做好被堵洞口最坏打算的听雨阁众人稍稍松口气,目前双方相去少说有一里地远,足够他们照既定路线从容撤退。

    ……

    ……

    荔山半山亭。

    半山亭随笑妃别院应运而生。

    时过境迁,当笑妃别院沦为江湖糙老爷们的聚宝山庄后,半山亭再不复昔时的富丽堂皇。

    不过半山亭本为歇脚之地,只要亭子没塌,亭盖还在,便未丧失其最基本的作用。

    平常时候半山亭不乏往来之客,但这平常时候并不包含天蒙蒙亮时。

    换言之,天蒙蒙亮时出现在半山亭之人,绝不是平常人。

    此时半山亭中有四个不平常之人。

    一个能不借外物笔直站立偏偏还住着双拐的中年男子。

    一个腰间挂有八个酒葫芦,手上还留着一个,不时往嘴中递酒的弓背老酒鬼。

    一个坐在轮椅上肤白发白还披着白狐裘的病态男子。

    唯一一个瞧来正常些的,是个双手把着轮椅,背着书箱,头戴士子方巾,腰间佩剑的书生剑客。

    四人目光齐齐往东面看去,看似兴之所致特来此看日出。

    但四人中除了那病态男子,额头上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显然是事出有因,匆忙赶至。

    老酒鬼又嘬了口小酒后,一手负后垂腰,勉强挺了挺腰杆,想来是为了看得远些。

    双眼眯成一线,瞧着似是睡着了,爬满皱纹的脸上却突然间绽开菊花般的笑容。

    冲着书生剑客说道:“嘿嘿,你小子还真会挑位置,这儿基本能把海滩边的情况瞧个七七八八。”

    书生剑客正要回应,却听拄拐男子说道:“罪魁祸首来了。”

    话音一落,便见着离半山亭约莫十余丈的丛林中窜出道道身影。

    当先者背上还负有一女子。

    二人同时察觉到了来自半山亭的打量目光,警惕驻足。

    见着树丛中接二连三,共窜出七道身影,老酒鬼乐呵道:“你小子挑的地方确实妙不可言,不仅占据一定高度视线好,而且还是别人看中的逃生路线,你说人家要不要把我们杀了灭口?”

    书生剑客撇撇嘴,觉得自己实在无辜,本是好意带帮主来看明情况,谁知会摊上这倒霉事儿。

    想着想着,书生剑客感受到了来人释放出的隐隐杀意,双手离开了轮椅扶手,严阵以待。

    窜出来的七人自然是飘影等人。

    炼狱秘洞那儿虽没被他们闹得的休眠火山喷发,可动静实在不小。

    他们也知这退身之路绝不会太平,却没想到半山亭这儿就遇上硬茬子。

    没人会把亭中之人当成是来观赏日出的。

    况且逆光而来的他们先一步看清了半山亭中众人身份。

    不过,肆儿倒是用自家人能听到的声调说道:“惹不起,赶紧跑!”

    然而,这回飘影却没那么听话了,怔怔待在原地。

    书生剑客所能感受到的杀意也源自飘影。

    肆儿这才发觉飘影的目光死死盯着亭中一人,那个坐在轮椅中的白发男子。

    先是逆蝶魂不守舍,现在又是飘影,肆儿面上闪过一丝忧色,难道是他们一晚上作孽太多,这报应都不带隔夜地紧接而来了么?

    肆儿轻唤了声“阿影”,飘影依然没有动弹。

    而打量了七人好一会儿的四人却发出惊诧之声。

    老酒鬼似是知晓这架打不起来了,闻着葫芦口的酒香,悠哉笑道:“嘿嘿,竟还是老熟人。”

    拄拐男子则略显激动,嘴上唤着“阿乐”,脚步往亭外走去。

    可见着飘影后退的步伐,和愈加浓烈的杀意后,用双拐抵住地面,无言止步。

    “阿乐?”肆儿在心中记下了这个名字。

    飘影不是和她一般从石府大难走出来的,是前些年偶遇相识的。

    那时她就知道飘影过得并不快乐,也知道其落单,应不只是和家人走失那么简单。

    她和飞飘、沐殇他们本来就想帮飘影找回家人,可飘影只愿意待她身边。

    尔后,她才把飘影带回了听雨阁。

    可以确定的是飘影自入了听雨阁后,就切断了过往,再没和听雨阁之外的人有过联系。

    但现在这情景,也不难确认,飘影当年是擎天众一员。

    亭外亭内双方僵持了片刻,最终还是坐在轮椅中的擎天众帮主君迟挥手打破了沉默。

    “你们去吧,我们只是来看日出的。”

    飘影听言绷紧的身子微微一松,肆儿轻抚其肩,柔声道:“走吧。”

    飘影吃力地背过身,脚步慢慢变快。

    姜逸尘等人拱了拱手,纷纷跟上。

    肆儿回过头冲亭中擎天众四人摆了摆手,说道:“你们也赶紧走吧,红衣教肯定能寻着味儿追来。”

    君迟闭目一笑,稍稍运功将声音传向听雨阁七人去向。

    “肆姑娘,以后阿影就拜托你多照顾了。”

    肆儿远远嚷道:“放心!”

    见七人远去,老酒鬼震天雷叹道:“到头来,养人还不如养……”

    书生剑客杨子衿知道这老酒鬼又要说胡话,赶忙咳声打断。

    拄着双拐的司马杰道:“帮主当年收纳下阿乐、阿哲、阿泰、阿宾四人,培养他们也不是为了把他们当狗使唤,再怎么说他们四人也都豁出了自己性命去保护大哥。”

    君迟道:“不错,而今还能看到其中一人活着,还活得不错,该为之高兴才是。”

    君迟稍顿了顿,又道:“回吧,再不走恐怕真得和红衣教那些疯子动手了。”

    杨子衿道:“嗯,这趟收获也不小,知道了倒霉的是红衣教,还知道始作俑者是听雨阁。”

    震天雷摇摇头道:“红衣教能发生这倒霉事儿,我这糟老头子抠抠脚指头也猜得出来。”

    杨子衿笑问:“真能猜到?”

    震天雷用酒堵着嘴,含糊道:“不难猜吧?”

    司马杰道:“猜到和亲眼见到是两回事。”

    君迟道:“所以,这事儿只能我们四人知道,就当我欠你们各一份人情。”

    杨子衿这下子却有些犯迷糊,说道:“帮主言重,此事绝不会由我们三人泄露给新月盟和啸月盟,但听雨阁这要一路逃回去,能撞上我们,也不难撞上其他人。”

    震天雷点头附和道:“是啊,我们不说也有别人说。”

    君迟道:“正如你们所言,现在往这儿赶来的不止我们,只要他们分散开走,洛飘零再遣人来接应,那么当下出现在碧沙滩附近的各方势力,有一算一,都有作乱嫌疑。”

第六零一章 道理难讲

    卯时。

    海平面远端迟迟不见旭日拨云破晓。

    碧沙滩上传来的异动,却如丢入静湖中的巨石,激起千层惊涛骇浪。

    大半个平海郡自香甜梦乡中被搅醒,不复安宁。

    各处山林草野间,鸟惊兽骇,慌不择路地瞎飞乱窜。

    惊扰它们的,却非相隔甚远的地底震荡,而是三五成群或在大道上快马加鞭,或在它们栖身之地施展轻功掠身而过的人类。

    不计其数的江湖人往平海郡东面汇去。

    亦有数百身着红衣者如泼水般往内陆铺展渗入。

    无人在明面上僭越朝廷禁令,却也没人傻傻地固守成规。

    去看热闹或是去探明情况的江湖人鲜有形单影只,即便凑足同帮五人为伍,仍会联合起其他帮派队伍,暗相照应。

    红衣教更不是什么老实巴交的善类。

    朝廷颁布《限武令》时,明面上将戊、辛、壬、癸四堂合为一,以平海湾巨船为据点,以“平海红衣坛”为名上报。

    实际上,壬堂藏于其他隐秘处炼铁锻兵,辛堂有名无实,戊堂仅有数十人在船,单是一艘大船上的癸堂人员便有近千之数。

    只是这些阳奉阴违之举并非特例,朝廷无力亦无心纠察到底。

    所谓《限武令》自然无法限制得了红衣教这样的庞然大物在暗中开枝散叶。

    秘洞失陷后,巨船上的红衣教主事堂主没有因此乱了阵脚。

    留半数之人在船据守谨防调虎离山。

    另五百人分散为百组,五人一组,各组相离不逾百丈,展开地毯式搜杀。

    神鬼志怪话本中有“百鬼夜行”一说,而今红衣教这番阵仗是否可称为“红河漫海”?

    ……

    ……

    江湖说到底还是靠刀剑讲理的地方。

    来去之间所形成的浪潮势不可阻,纵然各方竭力保持理智,依旧避免不了摩擦冲突激增。

    随着某处刀剑激碰声响起,终究是引燃了各方胸中压抑的怒火,厮杀打斗一触即发!

    对于久居平海郡难得清宁的人们来说,他们的生活好像才重新回到正轨。

    因为,他们所熟悉的平海郡,所熟悉的江湖,又回来了。

    ……

    ……

    一如君迟所料,肆儿七人从荔山半山亭离去后不久便有听雨阁成员前来接应。

    且为之备好了干净衣裳,只用不到半盏茶功夫帮着收拾完七人妆容,再不见半分狼狈模样,自也不易被看出破绽。

    此后,七人分散成四组,由阁中对应人员分批接走。

    接应人员均已充分养精蓄锐,为的就是更好地保证七人安全抽身。

    唯一难处仅在于如何不声不响地逆着涌向东面的人们退走。

    作为七人中潜藏隐匿的佼佼者,冬晴和姜逸尘被安排在最靠后的顺位。

    前来接应二人的两队人马距离碧沙滩最远,亦将最晚和二人碰头。

    姜逸尘与冬晴在离荔山有十里地远的东悦客栈分道扬镳。

    前日,冬晴与惜及另三人在此下榻。

    趁着大清早的嘈杂不堪,冬晴成功溜回“昨夜所睡”的屋中。

    扮作睡眼惺忪地模样打开房门,敲着左右几间客房房门唤醒阁中众人,草草跟客栈老板娘要了点上路时能随手拿着吃的早餐,便匆匆结账赶去凑热闹。

    姜逸尘不知道的是,在冬晴和惜等人策马离开客栈后不久,竟好巧不巧地撞上了二十一骑白马银铠的轻骑。

    目前这当口,不论在中州何地,敢这般大摇大摆招摇过市的,除了朝廷军兵,再无旁人。

    这队人马正是来自数月间快教江湖人听得耳朵起茧子的朝廷直属驻军——傲骨嗜血团。

    二十一骑轻骑中的“一”则是嗜血团团长战梨花本尊。

    二十骑手持银枪腰悬弯刀的嗜血轻骑在团长扬手后,分成两列,勒马静候。

    非但是每个人都做到目不斜视,而且连胯下马匹也无一不是令行禁止,没有多跨出一步,没有发出一声多余响动。

    单单二十人二十匹马都能让平常人感受到沙场上那种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独独千兵团长的战梨花手中无银枪在握,反倒是极为江湖气地腰间佩剑,分明看着比二十骑的任一骑士都显年轻,却从内而外透出股沉稳老练的气质。

    自小半年前的百花大会后,平海郡再没像今日这般乱成一锅粥。

    可就眼下阵仗看来,战梨花似乎只对乱起缘由感兴趣,并不在意江湖人趁机互捅刀子。

    抑或是对方有那胆量和自信,仅凭二十轻骑便让各路江湖豪客有来无回?

    想必没人愿意去试探一下这是否是个玩笑。

    冬晴更对此避之不及。

    然则,当战梨花挥停二十骑,轻夹马腹向他们五人靠近时,他们不得不给足朝廷军面子,停马拱手见礼。

    长久以来,中州江湖人鲜少向朝廷大臣军兵三跪九叩,故而,冬晴等人没有下马,执江湖礼相待,战梨花也不以为意。

    一身银铠白披风的战梨花视线基本集中在冬晴身上,仿佛在打量一个少见多怪的玩物。

    少顷,战梨花以戏谑的口吻说道:“这天地之大,果然无奇不有,终日生活在暗影之中的堂堂金魂杀手,居然有朝一日寄人篱下,在这青天白日间抛头露面。”

    这番刻薄话语冬晴自是左耳进右耳出,面上挂着和煦微笑,说道:“将军说笑了,不过是草野莽夫为生计奔波罢了,无甚稀奇。”

    傲骨嗜血团的军制极为特殊,战梨花这团长一职莫说是在江湖中,就算是在庙堂之上都非尽人皆知,普通人将之当作统帅、将军总不会错。

    战梨花当然也不会去理会什么称谓,只见其瞳孔微缩,忽地目光如刺,直盯着冬晴,冷声质问道:“噢?为生计奔波?不知听雨阁是为何生计特来平海奔波?还是说今早的动静便是你们特地来此搞出来的?”

    冬晴面不改色,和善地解释道:“今年春日江南一带罕见阴雨延绵,江宁郡及附近多地稻苗尚未长成,便长久受淹,已发生不少烂种、烂秧、大量死苗的状况,秋日收成不佳在所难免,届时不得不到姑苏以北多购些稻米,或是备些红薯土豆为食。阁主听闻平海郡常年多雨已培育出多类耐雨秋稻,便命我等来平海郡各种耐雨稻种都买回去试种看看,即使产量有限,也算是种有意义的尝试。”

    与此同时,惜已让人翻找出一袋袋购来的稻种,解开袋口让战梨花看。

    战梨花只用目光随意一扫,全然没将冬晴的说辞当真,轻笑道:“原来如此,没成想梦阁主还有研究种田的雅兴。欸对了,刚好想起来,我团营地里有几个老兵油子前阵子也在琢磨着种菜种地,还搞得颇为有声有色,想必成果不俗。几位既是在求购稻种,不妨随我回军中看看我团培育出来的稻种是否适宜在江宁郡种植,价钱好商量,如此也不枉特来平海走上一遭。”

    此言一出,除冬晴之外,惜等四人皆微有动容。

    他们决然想不到,战梨花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猜忌心强烈如斯,甚至动了将他们强留于平海的念头。

    战梨花将眼前五人的细微表情变化尽收眼底,以商量的语气温婉问道:“如何?”

    只是在这声“如何”问出后,那二十骑似是得到了某种授意,皆牵拉起缰绳,行将引马列队“护送”听雨阁五人回营。

    值此微妙之际,有三道疾驰的马蹄声自西面传来。

    来的是两男一女,当先男子方脸大耳、粗眉英挺、膀阔腰圆,骑着匹高头大马背负长枪,匆匆一瞥俨然一副沙场战将的架势。

    其后二人,男子棱角分明,样貌可称得上俊朗,背挂大刀;女子身姿高挑,英气逼人,腰间悬对双刺。

    这对男女面容上看来没有一分相似,可气质却如出一辙,形同血亲姐弟。

    来者便是道义盟义云山庄的龙炎灵及李蓦然、双翅姐弟。

    在看清前方双方人马后,三人特意放慢马匹脚步接近众人,有意无意地将二十骑嗜血团白马轻骑分隔在另一侧。

    三人的到来,暂缓了原先局面的变换,又添新变数。

    没人会相信三人是碰巧路过此地正想去看热闹的。

    在听雨阁方面看来,三人会出现在此,只能说明听雨阁的打算还是没能出乎老伯所料。

    即便老伯不是先知先觉,提前做出相应布置,但还是遣来龙炎灵三人来此帮着以防万一。

    毋庸讳言,对冬晴等人来说,龙炎灵三人无疑是场及时雨。

    而对战梨花及二十骑来说,无异于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傲骨嗜血团是数十年间朝廷在平海郡布下的第一支整建制军队,战梨花是这支千人兵团的第一任团长,已足够说明战梨花会是个不同于一般征战沙场的将领,除个人武力上佳外,定深谙江湖之道。

    从短短几句话的交锋间,及若有似无的气机较量中,冬晴即能认定洛飘零对于战梨花的判断偏差不大。

    面对这样的对手,状态全盛时冬晴自然不怵,可当前他属实无力与之分庭抗礼。

    加之那看来训练有素的二十骑虎视眈眈,真正杀将起来恐怕还是他们这些江湖人吃亏。

    然则有龙炎灵在此,战梨花若硬要为难,可得掂量掂量这一仗打起来能否吃得消了。

    战梨花对自己有着清晰的定位与认知,他首先是个军人,而后才是个江湖人。

    军人不打无准备的仗,他再如何自傲都不会在还有选择余地时,让自己和手下陷入绝境之中。

    他可以只带二十骑出行,但必须确保半盏茶里能有百骑驰援,一炷香内千人团悉数到场。

    之所以如此轻装简从,也非是他率性而为,而是经过一番考量的。

    就像江湖人用刀剑之理来服人,朝廷要想跟江湖讲道理还是得看拳头够不够狠,威胁够不够大。

    百花大会当日他们之所以能震慑住江湖群雄,不单单靠人多势众,还得仗着占据了天时地利。

    此一时彼一时,今早这震动来得蹊跷,诸多牛鬼蛇神闻风而动,局面之乱前所未有。

    饶是如此,大家仍守着表面和谐,将朝廷禁令视为统一底线。

    他们作为朝廷代表,二十骑即是江湖规矩所能给予的最大尊重。

    有这二十骑,足够战梨花去控制一些小场面,也不至于被江湖人所轻视。

    可若多余二十骑,便很可能成为所有江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一旦他们有大动作,势必会引起群情激奋,成为江湖共敌。

    即便嗜血团千人齐至,即便陈啸伯和孙野王及时来援,于时平海郡也只会成为一片血海汪洋。

    就算他战梨花能活到最后,还能得到朝廷的赏识与重用,可他亲手调教起来的如臂指使的嗜血团还能留存下多少人?

    是以,就当前局势下,不管他作何决定,若要动用蛮力,便需以雷霆手段在一盏茶内速战速决。

    否则他还真不能轻易“多管闲事”,免遭群起而攻。

    先前他选择用温和手段将冬晴五人“请”回营中,便有这方面考量。

    随着对江湖的了解日益加深,他越发能体会到江湖人对于洛飘零的忌惮。

    平海郡生乱,听雨阁的人不出现就罢了,既然来了,他宁抓错也不愿放过。

    能审问出个所以然,便能更好做出应对,定是大功一件。

    纵使最后结果确实与听雨阁不相干,过程当中应也能亲自见识见识洛飘零的手段。

    怎奈道义盟三人的到来,让他的盘算彻底落了空。

    战梨花何尝看不出这是老伯的布置。

    虽说仅有三人,但仅是龙炎灵一人的份量便非同小可。

    战梨花不得不在心下叹服,姜终究还是老的辣。

    同时也为朝廷这数十年来的尴尬处境感到悲哀,只要朝廷的力量一日不能碾压江湖,就始终无法改变“侠以武乱禁”的无力局面。

    遑论,当下这个江湖中,还有洛飘零、老伯这样的多智近妖之辈。

    朝廷要跟江湖讲道理,尚任重道远。

    战梨花明白煮熟的鸭子就要飞了。

    心底里只是暗道可惜,面上却是横眉冷对着催马抱拳上前的龙炎灵。

    也不待对方正要开口发言,冷哼一声,领着二十骑策马扬鞭向东而去。

第六零二章 旁观不清

    平海郡从未被江湖所遗忘。

    事实上,对于这三四代江湖人而言,但凡有人提到江湖,便永远绕不开“平海”二字。

    “平海”几乎在一定程度上等同于江湖的代名词。

    所以,自百花大会之后,平海郡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只是各方势力默契修生养息换来的结果,绝不意味着这里会永远平静下去。

    平海随时可能再起波澜,乃至成为风起之所云涌之地。

    一如今日,深夜里源自听雨阁寥寥数人的跑马声便引起了部分人警觉。

    而清晨未至的大震荡,仿佛是捅掉了一整个马蜂窝。

    生怕错过牟利良机或是忧心大祸临头,各方势力终于舍得亮出自家蛰伏多时的力量一探究竟。

    这也是洛飘零为何在对付红衣教时用人精挑细选,在布置接应人手时却多多益善。

    因为洛飘零很清楚,相比于深入虎穴,抽身而退时各种难以预见的危机才更为可怕。

    洛飘零能够狠下心来让阁中人死得其所,却绝不会让他们在不必要时葬送性命。

    起码当下,他决不允许阁中出现任何无谓牺牲。

    ……

    ……

    相比起冬晴与惜摆到明面上来的身份及目的,来接应姜逸尘的关大刀一行则多了层伪装。

    无他,皆是为更好地掩藏姜逸尘的身份。

    杀手夜枭已离开蜀黔一带并加入听雨阁的消息,知道的人越少,越晚教人知晓,姜逸尘的行动自由度越高。

    关大刀的战力在听雨阁中可列入前五,在而今江湖中小有威名。

    然则其貌朴实无华,除非耍弄起那把大刀来,否则还真没有什么显眼特征能教人一眼认出。

    扮得了军官,装得成农夫,配合着姜逸尘这种易容高手行动,最易鱼目混珠。

    是以,此行关大刀只带了扁舟一人,将以走南闯北的赤脚行商身份接走同行伙伴姜逸尘。

    双方约定地点距一条将将没踝的清溪半里地。

    虽已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但在山林草野间穿行下来,姜逸尘身上难免沾挂上些许花泥叶土。

    所幸这些细节只会更加完善他的身份形象。

    毕竟赤脚行商常常跋山涉水,真要是一尘不染光洁亮丽,反倒令人起疑。

    头戴斗笠、身着粗布麻衣、脚套芒鞋的姜逸尘只要与关大刀碰头,再将暗哑剑藏入扁担中,那么平海郡便将顺理成章多出位行商郎。

    正当姜逸尘迈出的右脚将要涉入水中,耳廓忽而一动。

    突兀地收脚屈膝,整个身子以左脚立足处为定点翻转过来。

    躯体后仰,右脚尖往溪面上一点,霎时间便后掠出三丈。

    原本身后,眼下正前方,一人一剑芒追身疾刺而来!

    许是一夜久战过于劳累,姜逸尘察觉到异状时,行刺者已欺近三丈之内。

    好在姜逸尘反应不慢,轻巧规避开来。

    当下,他急求脱身,无心恋战,遂未特地耗费真气开启眼窍去看清来人长相。

    打算先甩脱对方,再去同关大刀和扁舟会合。

    姜逸尘与来人一前一后在清溪上飞掠着。

    打水漂时石子每次触水弹起后跨越距离多是不断缩小,而姜逸尘每次脚尖轻触溪面后,身形倒掠的间隔距离却是越拉越大,转眼已往清溪下游掠出二三十丈。

    来人也看出了姜逸尘的轻功优势,深知再无妙招进行拦截,姜逸尘便将逃之夭夭,当机立断挥剑留人。

    长剑劈刺间,两道青碧剑光,一左一右,惊虹掣电般交剪而前,削向姜逸尘双肩!

    另有一计诡异剑气后发先至,仿佛溪中早藏有一只毒蝎,摆尾倒刺姜逸尘后胁!

    姜逸尘面容微变,恍惚从对方施展剑招时动用的功法中感到一丝熟稔。

    可局势不容他多想,屏去多余念头,脚尖似在溪面上急促起舞,闪身、错步、甩腿、拧腰,堪堪避过几乎是同时临身的三剑!

    却如对方所愿双脚没入溪中,一时间再无法靠轻功逃开。

    泥菩萨都有三分火气,姜逸尘心下生恼,正想一不做二不休了结了来敌。

    对方却是得寸进尺,乘胜追击,再次发难。

    姜逸尘的暗哑方才出鞘,眼前已是一阵剑光耀目,剑分百影,剑花错落,有如一道光墙向他压了过来。

    这一招两式间,攻为全攻,攻中带守,直压迫得姜逸尘毫无喘息余地。

    终让神思因体力损耗过大而变得有所松懈的姜逸尘回过神来,来敌是高手中的高手,更是个剑法宗师。

    姜逸尘仓促间以天意诀配合着天幻剑设防,不多时便遭对方强硬击垮。

    眼见身前空门大开,对方再递过来一计杀招,姜逸尘不死也残,听得岸边传来一声疾呼!

    “老六!”

    行刺之人闻言猛地顿住出剑之势,散去一身杀机。

    先是疑惑地打量了姜逸尘一番,嘴中似默念着什么。

    随而摇头轻笑着冲姜逸尘和大步奔来的关大刀抱拳告罪赔礼,跃身上岸,消失在山林间。

    ……

    ……

    在关大刀接走一身冷汗的姜逸尘后,适才险些要了姜逸尘小命、最终又放了姜逸尘一马的剑客出现在了一处恰巧能观察到那条清溪状况的小山坡上。

    山坡上除了这位一头银发、宽额细眼的剑客外,还有位玉手纤长的紫衣女子,以及一个看似迟眉钝眼的少年书童。

    三人正是来自红尘客栈的孤心魂、素手以及萝卜。

    素手和由店小二改换为书童打扮的萝卜先前已将清溪上所发生之事尽收眼底,二人心下满腹疑问,却未在孤心魂面前有任何掩饰。

    素手从不会去质疑孤心魂的决定,却是极为好奇对方三人身份,问道:“是听雨阁?”

    看热闹不一定需要凑近了瞧,站在远端或许能从另一个角度捕捉到容易被忽略的端倪。

    出于某种原因,红尘客栈三人没选择到前线凑热闹,而是登高望远当个旁观者,看看有无漏网之鱼。

    没承想这一看,真发现了行踪古怪之人。

    只是随意一试,竟还探出虚实来。

    那行商郎果然是乔装打扮的。

    而刚刚大声高呼“老六”的中年行商汉因相隔甚远已无力施救。

    偏偏那呼唤语气,像是寻人,而非救人,莫非在那危险关头还想着不暴露身份?

    方才种种迹象都能表明此事非同寻常。

    素手和萝卜大概能猜出这时候也唯有听雨阁之人能让孤心魂选择收手了。

    孤心魂颔首确认,说道:“来接人的是关大刀,你们猜猜他们要接的那位年轻剑客是谁?”

    素手知道孤心魂是有意考教萝卜,便抿嘴不言。

    见萝卜皱眉沉思,似乎没有猜测方向,才提醒道:“尽管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这剑客此时此刻不该出现在东边。”

    萝卜闻言稍加思索,不敢置信道:“杀手夜枭?”

    孤心魂点了点头,笑问素手:“他没机会出手,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素手道:“轻功好到能将你师门功法逼出来的剑客屈指可数,思来想去也只有他了。”

    萝卜问道:“杀手夜枭、黑无常、道义盟姜逸尘怎么也加入了听雨阁?”

    孤心魂道:“这也是刚才我不解为何关大刀喊对方‘老六’的缘由所在,关大刀不喊‘剑下留人’,不喊‘住手’,偏偏喊‘老六’假装寻人,主要目的便是为了保护姜逸尘行踪。”

    “若我没记错,一路护送洛飘零、梦朝歌北行南归的冬晴成了听雨阁第五护法,而洛飘零从幽京拐回来的吕家大少是第七护法,那位第六护法的神秘身份至今无人知晓。”

    “这声‘老六’是否就是在告诉我,那位陪同听雨阁众人将牛轲廉父女送至岭南的盲眼剑客,早已成为听雨阁的一员,且是听雨阁第六护法?”

    素手听完孤心魂的分析,心下已认同了七八分,没有疑义。

    萝卜发现孤心魂遗漏了一个盲点,道:“若真是如此,听雨阁中又有谁能假扮夜枭将蜀黔两地搅得不得安宁呢?”

    孤心魂、素手听言琢磨半晌也没有头绪。

    萝卜接着提出一个假设,道:“听雨阁有无可能一直空悬着那第六护法之位,只待关键当口让临时结盟者有个同门身份,好糊……好让与师父一般对听雨阁友善之人不去为难?”

    孤心魂笑着肯定道:“不无可能。不过,我倒希望不是如此。”

    萝卜问道:“为何?”

    孤心魂道:“倘若如你所料,岂不是说明洛飘零非但能料见我等南下,甚至推知我们来到平海郡的时间同他们在平海郡开展行动的时间相差仿佛,故而有此防范。”

    萝卜倒吸口凉气,他显然也没想到这一层。

    素手则是把关注点放在了“开展行动”四字上。

    未待其发问,孤心魂已说道:“不错,姜逸尘之所以没机会出剑,不是实力不济,而是对方太过疲惫了。”

    萝卜再次一惊,捂嘴讶然道:“那异动果真是听雨阁闹出来的?”

    孤心魂道:“脱不了干系。”

    这时,素手却没来由问了句:“你相不相信巽风谷那日的异象是洛飘零算出来的?”

    “一半一半。”孤心魂这回答似是而非,又苦笑着补充道,“这些玩计谋的,心都脏~”

第六零三章 红衣临海

    入夜,平海郡下了场雨,雷声大雨点更大。

    白日间争斗厮杀流下的血水融于雨水泥水之中,将平海郡千百条水系的水平面抬高了至少三寸。

    原本深不过及膝的溪河流量流速大涨,各条水系之间几乎都能泛舟行船。

    初时郡中东面水位更高,加之海上风浪大起,腥臭浑浊的污水险些被海水裹挟着倒灌入各水系。

    所幸水往低处走,否则整个平海郡都难逃被血污洗地。

    此次平海之乱,是自朝廷颁布《限武令》后江湖最大规模的一次流血冲突。

    不过对于大部分江湖势力而言,此番所谓乱战仅是个浅尝辄止的试探罢了。

    试探朝廷对于限武令第三条限令“不得出现任何二十人以上争斗”的容忍度。

    试探着如何在限定规则下进行最行之有效的交斗。

    再借交斗之机,试探各方底细以及观察各方近况等等。

    便是连作为朝廷代表的傲骨嗜血团亦不例外。

    统而言之,除却被推上风口浪尖的红衣教外,白日间所出现的伤损均在各方可接受范围内。

    只是在日暮之时,暴雨降临之际,未能弄清乱局始末的诸方难免因幕后推手身份不明而感到忧心忡忡。

    毕竟谁都不希望红衣教所遭遇的不幸不日之后莫名降临己身。

    至于哑巴吃黄连的红衣教自然不会傻了吧唧地交代出自己损失几何,仅从各方所能探查到的零碎信息可看出,红衣教至少是损失了一处位于碧沙滩北面的秘密窝点,乱战中身死教众四十,伤残教众八十,殒命者不乏小有名气的执事以及癸堂懒、佛两位护法。

    鉴于秘密窝点具体状况无从得知,是而红衣教在物力财力上到底损失几何便无法估量,当然,从红衣教在事发后的大量人力投入来看,此番红衣教势必吃亏不小。

    让看热闹不嫌事大者更感兴趣的,莫过于朝廷代表对此事的反应。

    起先还抱着事不关己袖手旁观态度的傲骨嗜血团在发现碧沙滩异常后便调动来三百军兵,迅速控制了整片沙滩,团长战梨花亲自率队登船,据说连夜对船上所有“平海红衣坛”成员开展了秘密问询。

    尔后退场时,虽未见红衣教教众被逮走,却留下百名军兵在沙滩北面搭起营帐轮流值守,生人勿近。

    而这些大大小小、真真假假的信息则不胫而走传往四面八方。

    ……

    ……

    次日,平海郡受秋雨缠绵,一整天下来都是愁云惨淡,瞧着都令人发愁。

    夜间,传闻中极为神秘的红衣教教主红裳不知从何处赶至平海郡。

    那一袭红衣孤零零地杵在碧沙滩南面的高崖上,任由细密的雨水将其一身完全润湿。

    甲丁戊癸四堂的四位堂主、三位副堂主及六位护法,拢共十三人跪伏在自家教主身后一丈开外,在教主发声前,没人敢动弹一分一毫。

    十三人中有五短身材装束怪异的黑汉、有妆容朴素的妇人、有须发皆白年逾花甲的老者。

    黑云遮天,星月无痕,海面上斜风细雨一同织就起巨大的墨黑幕布。

    鼻尖贴地的戊堂堂主沙庆不只觉着呼吸压抑,还感到滴落在背面上的雨水凝聚为石块似有千斤重,便是连海浪拍岸声听来都好像是教主心中怒海冲岸的演化。

    沙庆从未见过红裳大发雷霆,就算是当年辛堂彻底被道义盟端掉,亦不见教主在面上表露出半分愤恨不平,顶多是把临时决策失误以致梁子猛跟着身陷险境的甲堂堂主宫笃当场贬为副堂主。

    一直以来都是甲堂正副堂主们向教中众人代为表达来自于教主的震怒,若非几次在教主身前时确实能感受到对方目光掠过带来的强大威压,沙庆甚至要怀疑这教主是否是甲堂整来糊弄人的傀儡了。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

    就连沙庆自己都不将辛堂放在眼里,辛堂覆灭了又如何?

    用读书人的话说来叫“无伤大雅”。

    可这回呢?

    他们的损失可不单单一个炼狱秘洞啊。

    甭说那只梁子猫在教主心目中的地位举足轻重了。

    狡兔三窟,狡兔三窟,而今三窟尽毁,且是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毁掉,可该急起来咬人了吧?

    所以他们这些人一听教主大人淋雨到来,便着急忙慌地赶来,不约而同摆好认罪认罚的架势。

    教主大人有再多责难他们活该得受着。

    出乎沙庆意料,也是出乎大多人所料的是,教主大人只让他们跪了不到一炷香,双膝都还没跪麻,双脚也没发软,就勾手示意让他们站起来说话。

    有为首老者带头,没人敢矫情违拗,老老实实起身待命。

    老者身高脸长,即便年逾六旬,仍无半分佝偻老态,湿哒哒的须发紧贴在面颊上,稍显狼狈,却难掩其雍容气度。

    此人便是那位因有大过而被降职为副宫主的宫笃。

    平海郡出了这么大的事,乙丙两堂可以不到场,甲堂定然不能缺席。

    堂主所在路途甚远,宫笃离得近,便由其赶来代为主持了解各项事宜。

    其实宫笃也只比红裳早到了不到两个时辰,在这两个时辰里,这位干练老者却已将整件事原委摸透个七七八八,同时针对一些紧要事项作出应急布置。

    在场所有人里,宫笃无疑是追随红裳最久、最受红裳信赖之人,大伙跟着他行事总不会错。

    宫笃起身后掸了掸下衣处挂着的泥土,上前数步先恭谨地将三个秘洞的人员、财物、物资储备的情况做了个细致汇报,接着将侵入者所留下的蛛丝马迹摆出来,而后交代了下他到来后做的几个决策。

    尽管在分析事件走向上屡有失手,但宫笃还是认为自己该提出自己的判断,于是将先前顺藤摸瓜收集来的线索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又一遍,审慎道:“依据老奴初步判断,此番祭祀、藏宝、炼狱三洞皆殁,绝非一方之力可为。”

    “没有缜密的情报网络逐日逐夜盯梢观察分析,根本不可能发现层层障眼法下三处秘洞的方位,能有足够人力日复一日重复如此繁碎工作的中州情报组织,在老奴认知中不出四家,道义盟的暗部,藏锋阁的风铃,幽冥教的鬼耳堂,以及姑苏那位包打听背后的不明势力。”

    “不论哪个情报网络废寝忘食连日辛酸,都无法掩盖我教各堂乃至三洞守备长期以来的麻痹大意。”

    “当然,事已至此,更是用人之际,老奴亦不建议教主追究个人过错,论罪施罚,还是让大家将功补过为佳。”

    “话说回来,纵然探知三洞方位,也不意味着哪方便有能力将这三块重地啃下来。”

    “藏锋阁不敢将手伸得这么远。”

    “幽冥教龟缩不出。”

    “包打听及其后势力搅风搅雨或还行,若能靠自身掀翻作浪,那未免也太能蛰伏了。”

    “最后老骥伏枥的道义盟倒是大有可能联合听雨阁来犯。”

    “老奴也更倾向于今夜一路杀穿我教三大秘洞之人来自于听雨阁。”

    “一来,听雨阁在计谋之外所潜藏战斗力迟迟未在大众面前展露,恐怕是非比寻常。”

    “二来,那慈锋入了昆仑大漠后便彻底失了影踪,老奴认为对方或许为了摆脱我教掌控已是自我了断了,而在了断之前,定将自己底细透漏给听雨阁。”

    “洛飘零诡计多端,想来已盯上我教多时了!”

第六零四章 崖岸微澜

    秋夜秋雨最缠绵。

    宫笃搜肠刮肚,一丝不苟地将所有只梳理而不做筛选的信息告知红裳,仿佛从未担心过自始自终负手在后背对众人的自家教主会否神游天外不知所云。

    那抹红色背影瞧着从不高大伟岸,甚至看起来有些单薄,可他们这些身居红衣教高位之人都很清楚,这十余年间,要是没有眼前这位年轻教主亲自掌舵,以红衣教的庞大体量,多半已在江湖的风雨飘摇中四分五裂,时至今日绝无法继续作为庞然大物乘风破浪。

    教众们所常见的教主总隐藏在红衣兜帽中,总覆有半面红甲,仅有极少数见过教主真容者知道此乃无奈之举。

    毕竟他们这位教主天生娃娃脸,加之并非身高腿长,近而立年岁看着与身高长得快的十岁孩童无异,且面相温和,实在缺乏威严,若不打扮得神秘些,还真难以震慑住一些糙老爷们。

    今夜这位娃娃脸教主不再躲在兜帽中,只是依旧戴着红色面甲,在宫笃言尽后,缓缓回过身,深深吸了口气。

    尽管场中已无人跪地,但却没人敢抬头往红裳身上乃至脚边看一眼。

    说到底还是这位教主大人太过神出鬼没,虽不似那些庙堂高官有着浓厚的上位者气焰,但那疏离感却相差仿佛,总之难以和手下人打成一片。

    短暂的沉默中,除了老成持重的宫笃古井不波,其他众位堂主副堂主和护法只觉有把冷刀搁在脖子上,好不自在,恨不得教主大人赶紧赏个痛快!

    千呼万唤始出来,在众人齐心企盼下,教主可算开口了。

    “请你们出来淋雨别无他意,只是陪着我一起冷静冷静,琢磨补救对策。”

    “三处秘洞尽皆沦陷,非是一人之过,我亦难辞其咎。”

    “如宫老所言,追究过错于事无补,况且接下来更需仰仗各位为我教效死出力,尽可将功补过,也毋须去忧虑秋后算账。”

    “只不过今日之后,还请各位及手下人把弦给绷紧些,再有疏忽,届时不是我红裳要你们性命,而是你们真的没法活着见到我了。”

    红裳三言两语的开场白为今夜夜谈及未来部署奠定基调,在场各堂主护法哪敢马虎,齐齐应是。

    随后红裳之言便是在回应宫笃的话了,当然也是说给在场众人听。

    宫笃之所以会被从正堂主之位拿下,多少和其眼界思维没跟着年龄增长反而固化受局限有关,许多事还得他这一教之主来纠偏拿主意。

    “汪硕很喜欢一句话,叫‘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宫老适才的假设确实合情合理。”

    “就道义盟与我教间不死不休的仇怨而言,暗部不计成本地探索出三处秘洞所在,合乎于情。”

    “听雨阁与道义盟珠联璧合,确实不难捅出个大窟窿来,合乎于理。”

    “可在我看来却不够大胆。”

    “且不说道义盟多年腹背受敌之下已被打得体无完肤,现如今除自保之外,能做的更多是锦上添花之举,难在这种关键当口去为听雨阁的一锤定音鞍前马后。”

    “另外几家中,幽冥教和藏锋阁确可暂放一边,但包打听这儿便不该忽略。”

    “丐帮为中州第一大帮时,天底下没有什么风声能逃过丐帮的耳朵,只因乞丐们无处不在。”

    “而今丐帮不复昔日光景,却未必没人能在情报上做得比丐帮更好更完善。”

    “照理说朝廷最该有这手腕,只是一个武夫和一个阉人互相看不上眼,总相互掣肘,各自情报网络都整得和痴呆儿一般,反应总要慢人一拍半拍,寻常时候看不出来什么,事到临头却将致命。”

    “其次值得引起注意的,便是兜率帮和天煞十二门了。”

    “兜率帮人员成分最为复杂,上至深宫内苑,下到市井草莽,都能作为眼线。”

    “原本其情报网络还同天煞十二门一般半斤八两,不乏深度广度,只是各点之间欠缺灵活的串联牵搭,难成体系,极易惹来朝廷警觉而被镇压封堵。”

    “假若埠济岛偏偏有能力补上这一环呢?”

    红裳每说一句话,宫笃便将心底里的设想推翻重筑,他很清楚自身局限所在,从不在意自己的看法被教主驳回,但他得确保教主意志能一字不落地贯彻执行,是以有任何疑惑都必须当面问清,以防曲解教主之意,他皱眉问道:“教主是认为此次三处秘洞的情报信息是由兜率帮和埠济岛所提供?”

    红裳补充道:“还得查查他们有否从包打听那买消息。”

    “是。”宫笃回应着,同时也表达了自己的疑惑,“老奴不解,兜率帮何故陷我教于死地?”

    红裳道:“你也说了,多半是洛飘零在算计我们,或许兜率帮更乐意同听雨阁为伍。”

    宫笃仍旧愁眉紧锁。

    红裳耐心道:“我教能不断壮大,离不开一代代前辈们的开荒拓土,天煞十二门也好,幽冥教也罢,无外如是,独独兜率帮,从起于微末,至跻身和咱们一般所谓的四大邪门魔教,用了多少年?仅是十年有余。我也曾想过能否白手起家,在短短十年间拉扯起那样的大帮派来,也许过程很艰辛,但也不难做到,只是面对同样的江湖景况做不到比笑面弥勒更好,大抵不出五年便当分崩离析。”

    红裳顿了顿,继续道:“我想说的是,这些年兜率帮的诸多糊涂举动更像是这位帮主在藏巧露拙,或者说是装疯卖傻,低调自保。但只要把视角放到兜率帮的兴起之始,即中州浩劫刚过不久,便不难看出兜率帮壮大得这么快,是抓住了时遇不错,也与对方急功近利有关。”

    听着教主这番别开生面的论断,再联想到听雨阁、兜率帮、埠济岛三方携手的画面,在场之人无不心惊肉跳,沙庆却不合时宜地低声喃喃道:“急功近利?中州大乱至今已有二十年之久,这也算急功近利?”

    红裳就着沙庆所言,接着道:“二十年,于我们一生而言委实不短,可于中州千百年不过弹指一挥间。”

    沙庆闻言,双唇一哆嗦,肚子里的话再藏不住。

    但沙庆是个灵活的胖子,不仅身子灵活,脑袋更灵活,一开口便续上了教主的话。

    “教主说的是,人生苦短,要想干票大的,让整个中州都刻骨铭心的,三十年四十年都不见得够用,二十年的确是急功近利了些。”

    红裳笑了笑,他从来都觉得十堂中沙庆武功虽不高,但一定是最机灵的,果然这急中生智所言便正中下怀,肯定地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如此,那一代代有志之君,哪个不恨时不待人,哪个不想问天再借个百年。要说称霸之心,笑面弥勒兴许没有,但定有他所急于达成的目的,这个目的很可能就在当朝朝廷之中,所以他要想在有生之年得偿所愿,必须先快速壮大自己,而后和有实力的人结盟,最后再和目的相近且有能力的人‘交朋友’。”

    宫笃抬袖擦了擦额头,不知是在擦雨水,还是在擦冷汗,随后拱手道:“老奴明白了。”

    “前面这些都还停留在大胆假设的层面,炼狱秘洞已毁,祭祀、藏宝秘洞那些尸体都被做了手脚,为防朝廷细查,你们添把火烧洞也没做错,只是昨日的乱战和一场大雨之后,许多线索都遭掩盖或毁坏,要想求证……”红裳叹了口气,视线扫过眼前一十三人说道,“听雨阁与兜率帮间的牵连能否求证已不重要,目前汪硕分身乏术,沙庆,由你兼掌乙堂副职事务,限你七日之内盘活中州东南面的情报网络,当然能够更快更好,少当一天聋子瞎子,我们的应对才能更为自如。”

    沙庆不敢怠慢,肃然领命。

    红裳道:“宫老,你明日启程走趟幽京,径直去找于提督。”

    宫笃正想应是,却忽而一愣,不知是否是自己听错了,问道:“教主说的是去找于提督?东厂的于提督?”

    红裳道:“不错,东厂的于提督,你是想问为何不是去找第五将军,也不是去找西厂?”

    宫笃点头待解。

    红裳道:“我们和第五将军的接触确实更多,但平海三处秘洞所暴露出来的东西,有些烧得掉,有些却烧不掉。起先大家都只是怀疑我们这伙‘海盗’和东瀛人有所牵连,可终究没法坐实咱们的身份,那就还能拿我们当中州江湖帮派看待。”

    “炼狱秘洞塌得恰到好处,否则战梨花未必看不出被我们藏在洞里的那些人多是朝廷旧犯和天牢死囚,单是这条证据便足矣让朝廷给我们扣上个窝藏钦犯、意图不轨的帽子,就说我们是谋反也未尝不可。”

    “至于祭祀秘洞和藏宝秘洞里的辎重和金银珠宝,烧掉了便是烧掉了,朝廷看到了顶多是多留点心眼提防我们,不至于因为不复存在的物事和我们翻脸;烧不掉的,就算朝廷不拿,我们也要塞给朝廷,作为海盗,偷偷藏点东西无可厚非,被发现了,该孝敬就孝敬。”

    “只是这些作为归根结底还是明面上的补救措施,有些人不在意,有些人却会心悸。”

    “我想第五将军在得知这三秘洞中的物事后,定会后怕不已,反而是他会找我们麻烦。”

    “这时候,朝堂之上还有谁愿意也有那能力站出来和第五将军对着干?”

    宫笃一知半解,打破砂锅问到底:“教主的意思是那于提督更有容人之量?”

    红裳道:“呵,容人之量?让你去幽京看来是真没错,于提督要能听见你给他说的好话,想必会很受用,只是要小心他多想一层,误以为你是在讽刺他,那么你就回不来了。”

    宫笃道:“这……”

    红裳道:“这些年看下来,第五侯再如何玩手段耍阴招,始终没未突破一个底线,而这于添,就他在凝露台上耍的那些小心机便可看出,这家伙不是第一次和咱们这些外邦人做买卖了。不过,也能理解,与虎谋皮,与狼共舞,这些事儿,只有做了零次和无数次。”

    宫笃好容易消化完了红裳对于当朝两大权臣某个方面的评判,却完全没了注意到幽京该说啥。

    好在红裳想的周到,马上说道:“此去幽京,你也不必提心吊胆的,就当去做交易做谈判,只有双方实力对等,才有资格做交易、进行谈判,我们这虽然出了岔子,但仍具备鱼死网破的实力。所以,你一定要见到于提督,当面提要求,让于提督把平海这儿的事、对我教不利的事都压下来,压三个月,如果对方不想好好谈,那漕运的事于提督也清楚,我们能让中州在一个月之内乱起来……”

    在红裳做完一番细致交代后,宫笃提前离开了崖岸。

    宫笃轻装而来,也无甚行礼需准备,主要是依红裳所言再同傲骨嗜血团做些深入沟通,平海郡生事无论如何都没法绕开战梨花,不管战梨花背后是哪位大人,先做好打点,力求稳妥。

    红裳紧接着安排人手各行其事。

    随着一个个堂主护法先后领命而去,站在红裳身前候命的,便只剩两人。

    一位是妆容朴素的妇人,丁堂堂主田礼。

    一位是五短身材装束怪异的黑汉,癸堂十护法中的山护法,穿山。

    红裳继续布置道:“田礼,你脚程快,跑趟东北,让瓦剌人别再演戏了,配合着多给中州施压,最好来些能打的一起过来闹一闹。”

    “是。”田礼应了声,后又问道,“如果对方不听?”

    红裳道:“你知道该怎么做。”

    田礼颔首退去。

    红裳道:“确定在秘洞里没找见屠万方的踪迹?”

    穿山答道:“确定。”

    红裳道:“那你有几成把握,他没掉入熔岩中?”

    穿山踌躇了一会儿,说道:“不到五成。”

    红裳道:“两天内把他的去向挖出来,不需凑近,我会跟着。”

    穿山应是。

    下达完一道道决策后,崖岸边复又只有红裳一人。

    他重新戴上了兜帽,抬首闭眼稍作小憩。

    细雨中,谁也听不见他在对天呢喃。

    “猫哥哥,红裳没法立马帮你报仇了,对不起。”

    “屠万方,但愿你还活着,养了你这么多年,可不要轻易死了,也不要乱跑,这儿还是有很多能人的,我可以带你去个好地方,让你杀更多人。”

    “洛飘零,应该就是你吧?还有谁?笑面弥勒?谢飞?以及那些老和尚?我喜欢把好吃的留最后,那么,就顺从你们的心意,先干掉那些……嗯,你们中州话说的,秃驴是吧?”

第六零五章 救人杀人

    数月之前的百花大会,一夜雷雨后百花或杀或凋,中州武林陷入长久死寂,噤若寒蝉。

    两日前的平海大乱,似乎也在一夜雷雨及缠绵一日有余的细雨后,被强行熨平了波澜褶皱。

    只是没人会相信这平静江湖的表面下不是暗流汹涌。

    尤其是在多日之后,这大半月来中州各地所发生之事逐一进入大众视野,人们才后知后觉这一件件古怪事迹中或有隐晦牵连。

    当中唯一一条可算是喜闻乐见的消息,便是在蜀黔两地行径猖狂的“杀手夜枭”终于惹到了不该惹也惹不起的人,遭受制裁,被剑魔小创,狼狈而逃。

    余事二三如下。

    有秦地一小有名气的铁匠铺,烘炉意外打翻,救火不急连带着烧毁大半铺子,人员无伤亡,却有一大堆奇异兵器被哄抢走大半。

    有西江郡七十二路水寨寨门前河流一夜之间惊现百具浮尸,尸体皆因泡水过久浮肿不堪,难辨具体死因。

    还有云泽境起了场大火,数十亩山林被烧焦,两支途经商旅共五十余人未能逃出升天。

    等等事件诸如此类,不是怪诞离奇,便是耸人听闻。

    据说不少事还惊动了官府,尽管府衙未曾怠慢,更是投入大量人力连日彻查,可仍查无所获。

    此外,藏锋阁、诸神殿、散人居、聚义山庄、兜率帮、幽冥教、天罡门等二十余个大中门派各自驻地或产业所在都有异况发生,既有帮派名下酒楼中顾客产生口角而大打出手而影响生意的小事,也不乏帮派腹地内物资储备库房失窃这等太岁头上动土的大事。

    最令人唏嘘的莫过于屠龙阁。

    纵然屠龙阁近些年已有日薄西山之势,可在百花大会时好歹还能算是九州四海十六列强之一。

    百花大会一夜杀劫之后,元气大伤的屠龙阁随而萎靡难振,诸多成员萌生去意。

    前阵子相去不远的藏锋阁、诸神殿广纳人才,一番招徕下,阁中不少人扭捏了许久还是选择了离开,留守之人屈指可数。

    紧随而至的连锁反应即是帮派各块产业缺人打理,不得不转让贱卖处理,缩减帮派体量。

    而这回则是彻彻底底的树倒猢狲散了,武厉翺和小熊也不再做任何挽留,任人离去。

    当初被赶鸭子上架的二人想法很简单,他们清楚自己并不具备经营管理帮派能力,这些年仅是勉力维持着帮派运转,而今中州江湖局势难容大帮派浑水摸鱼,与其眼睁睁地看着已是摇摇欲坠的屠龙阁被彻底毁去,不如在大家心中留下个还算体面的念想。

    最后,占据蜀地天府郡大半条街近三十年之久的屠龙阁人去楼空。

    没人知道这半条街的房屋变卖给了哪位大主顾,只知道屠龙阁也将和搜魂殿一般成为过往云烟。

    总之,这些地处天南地北的帮派近期内各有不同遭遇,损失有大有小。

    再结合着平海郡红衣教的反应来看,仿佛有对无形巨手隐在幕后,主导操控着一切。

    而这幕后人的切实身份,在不同人心底里的答案不尽相同,只是多数人会将怀疑的矛头直指朝廷。

    ——朝廷磨刀霍霍,真要对江湖开刀了?

    ……

    ……

    江宁郡,听雨阁。

    当姜逸尘和关大刀、扁舟三人按照既定计划返回稻香村时,平海动乱已过三日。

    三人回来路上一直留意着与平海郡相关的消息及各方势力动向。

    可以肯定的是,那位狐护法遣去平海湾求救的红衣教教众压根没弄清擅入者身份,否则红衣教不至于在事发后完全像只无头苍蝇般进行搜寻。

    听知了件与自己息息相关之事后,姜逸尘哭笑不得。

    他当真想不到笑面弥勒、谢飞他们会惊动越驚云的大驾,来对付“自己”。

    不过,倒也不难理解对方的用意。

    他和越驚云素未谋面,只要表现出一星半点特征来,很容易以假乱真。

    好处在于,由越驚云亲自出手,来证明他确实还老实待在蜀黔一带,无法分身来平海作祟,属实够分量。

    坏处则是在将来埋下份隐患,若有朝一日他真和越驚云碰面,对方会否记仇找他麻烦?

    不得不说,笑面弥勒和谢飞他们这用心也忒不存了,这是顺带着给他挖了个坑啊!

    ……

    ……

    三人步入听雨阁时,正值戌时。

    平海郡阴雨连绵的天气似也影响到了江宁郡天色,天黑得快且暗沉压抑。

    还未到就寝时分,阁中成员多在井然有序地忙碌着。

    尽管姜逸尘还是刚入阁不久的新人,且在相互照面招呼时并未看清对方相貌,但凭鼻间嗅味和耳闻落步声,他便能肯定目前待在这座大宅院中,有六成以上之人都是稻香村的村民们。

    姜逸尘当然不会去揭穿大家,这些村民们甘之如饴地假扮成听雨阁成员,来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不论听雨阁最终目的为何,至少能够说明现在的听雨阁很得人心。

    其实,从上次借道去往碧落湖源头时得知听雨阁密道可通稻香村各家各户,便不难看出整个稻香村已和听雨阁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费了些功夫梳洗去一身的污垢和疲惫后,姜逸尘不再同以往一般独留屋中自得其乐,更愿意选择到大宅院中各处走走,多和这儿的人多接触交流。

    并不是初来乍到便立马有了归属感,只是投身江湖后的种种经历,让姜逸尘懂得如何去更好地珍惜。

    回到阁中一放松下来,姜逸尘便回想起他们在炼狱秘洞手刃癸堂双生堂主后一幕幕关乎于逆蝶古怪表现的画面。

    姜逸尘边走边思量着,逆蝶伤势不轻,在撤离后应是有先做些紧急医治,返程时不宜赶路,至多比他早到一日,恐怕人还昏迷未醒。

    一盏茶后,他来到了肉蛾、逆蝶、恋蝶三兄妹所居住的小院落。

    不出所料,逆蝶和恋蝶的屋门只有一间点燃了灯火。

    透出静谧灯光的屋子房门虚掩,不时有人进出,光是在院落中或坐或站的便有二十余人。

    气氛稍显凝重。

    姜逸尘走到垂首靠坐墙边的紫风身旁了解情况。

    紫风甚至无力招呼姜逸尘,只拿双手搓了搓脸,排出胸中浊气,木讷说道:“挨那石柱锤击的伤还在其次,骨头断了也能养,最主要是那日昏迷不醒至今,且回来路上高烧梦呓不断,大师姐说了,情况严重之甚很可能危及性命。”

    说话间,房门被推开,梦朝歌和洛飘零伴着肉蛾一同走出屋子。

    姜逸尘瞧不清三人神色,却还是稍感意外,主动迎上前去看看能否提供些帮助。

    洛飘零见到姜逸尘安然归来,忧色稍减,看出其所惑何在,解释道:“现在的好大夫不容易找,大家都在外打拼,我和师妹两大居家闲人便只能多学些医术,让大家有些基本保障。不过我在这方面确实不如师妹开窍,还是个略懂皮毛的学徒,师妹则是具备了一定医术的医师。”

    未及姜逸尘开口,梦朝歌似是想起一事,抢道:“老六不也通晓医术?看看有无他法唤醒小蝴蝶。”

    这声老六叫得很是亲切,在那日被孤心魂偷袭之后,姜逸尘很快便明白了听雨阁给自己安排个第六护法的用意,他倒不会对这种“算计”感到不适,只是对洛飘零早早就吃定自己会入阁感到讶异。

    此时此刻,他也顾不得去解释自己仅是略通医道,无论如何姑且一试再下定论,遂道:“我尽力。”

    ……

    ……

    不到盏茶时间,姜逸尘随着洛飘零三人走出屋外。

    情况委实不容乐观,就洛飘零三人一进一出的功夫,逆蝶的额头便更烧了。

    还是姜逸尘见机行事,缓缓渡入些《无相坐忘心法》及《霜雪真气》杂糅的内息,才帮逆蝶暂控制住了体温。

    出门后,在屋内保持噤声的肉蛾最先急道:“姜兄弟,可有妙法良方治愈我妹子这病症?”

    姜逸尘默然片刻,却是看向洛飘零和梦朝歌问道:“洛兄、朝歌姐,你们应已向肉蛾兄阐明具体情况了吧?”

    闻听此言,洛飘零终是叹了口气,而后点头道:“正因此,所以想试试有无挽回余地。”

    得知结果,肉蛾双唇动了动,什么都没说,回过身,怔怔看向紧闭的屋门。

    姜逸尘感觉很抱歉,他的到来先是给了肉蛾一丝希望,到头来却仍是一场空。

    他想安慰肉蛾几句,梦朝歌冲他摇了摇头,要他无需自责。

    正如紫风所言,逆蝶伤势虽重,但不影响性命安危,梦朝歌和洛飘零所做的医治已很是得当。

    至于逆蝶那脉象,虽疲软无力,却无大碍。

    逆蝶时而在梦中蹙眉叫唤的言语,不易听清所有内容,但总有两个称呼是一直在重复的。

    一个是姐姐。

    一个是妹妹。

    所以,逆蝶的问题不在其身,而在其心。

    是逆蝶自己困住了自己。

    有个显而易见又总容易忽视的细节,别说与逆蝶朝夕相处的听雨阁众人了,便是早先未入阁与逆蝶仅有数面之缘的姜逸尘亦有所察觉。

    直至三日前,在逃离炼狱秘洞之际,事实真相才完全浮出水面,展现在姜逸尘面前。

    ——从未有人见到过逆蝶和恋蝶同时现身。

    逆蝶和恋蝶行为举止及性格喜好截然相反,但所谓的姐妹俩说到底就只有一个人!

    更准确地说,是两个灵魂,共用着一具身躯。

    一直以来,在逆蝶或恋蝶面前,大家都在保守着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

    然而就像纸包不住火,这个能轻易暴露在众人面前的秘密本就不是靠众人齐心协力就能守住的。

    因为这个秘密的钥匙始终握在逆蝶和恋蝶手中。

    秘密随时可能不再是秘密,一具身躯最终只能容下一个灵魂常驻。

    洛飘零抬手搭在肉蛾肩头,郑重道:“你是她们的哥哥,这时候该有些担当,事已至此,就做个了断吧,不论谁去谁留,她们都不会怪你的。”

    身如山岳的肉蛾蹲下了身,痛苦地抱住头。

    他的双手想抓住点什么,可是光秃秃的脑袋什么都抓不到。

    就好像没有一根救命稻草可以抓,没有人能救他妹妹的性命。

    他仓惶地撇头回看向洛飘零,颤声问道:“去找药老,去药谷找药老,可不可以!?”

    肉蛾慢慢站起来,几乎要跪倒在洛飘零身前,嘴中叨叨说道:“我带她去,我带她去!”

    洛飘零却一把揪住肉蛾衣领,瞪大双眼直刺泪眼婆娑的肉蛾,冷冷说道:“把尸体带去么?现在你还能留下一个,今晚不做决定,即便有老六彻夜不眠掐时掐点给你妹渡送真气,你妹苏醒过来后也只会是个傻子!傻子!”

    洛飘零手一松,肉蛾身若无骨地瘫坐下去,目光避开那扇会吞噬掉他妹妹的门,无声抽噎着。

    他很想放声大哭,但请来的大夫们和两位阁主说法一致,说逆蝶需要静养。

    大家都控制着谈吐声响生怕搅扰逆蝶,他又怎会犯忌讳。

    肉蛾绝望地趴倒在地,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却从未做好接受的准备。

    梦朝歌见状缓步走到肉蛾身侧,轻轻拍了拍肉蛾后背。

    她与肉蛾、逆蝶、恋蝶三兄妹结识虽晚,但相处得很不错,与逆蝶亲密无间,与素来生人莫近少言寡语的恋蝶也能有说有笑,她还亲昵地把姐妹俩都称作“小蝴蝶”。

    兴许身为“后来者”和“局外人”,自己早便有此心里准备了吧?

    自己原来也是这么铁石心肠的吗?

    梦朝歌似是说服了自己,然后毅然起身走向逆蝶所在的屋子。

    可是每走近一步,她的步伐便慢上一分,每踏出一步,就会多一分犹豫。

    会是逆蝶?

    还是恋蝶?

    还是,完全不一样的小蝴蝶?

    就在离屋门还有五步之遥时,梦朝歌再无法近前一步,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上,泪流难止。

    直到这时,梦朝歌才切身体会到肉蛾的苦痛,这不仅是在救人,也是在杀人!

    不论谁留下,至少会有一个灵魂彻底逝去。

    肉蛾要如何才能狠下心去杀死自己的亲妹妹?!

    屋门还是被推开了,听到动静的梦朝歌惊愕抬头。

    那个刚刚哭成泪人的壮实汉子还是坚强地踏入了屋中……

第六零六章 两只蝴蝶

    一位守在屋中帮忙看护逆蝶、扮相酷似惜的稻香村村民从屋中退了出来,轻掩上房门。

    她识得那位光头壮汉是逆蝶姑娘的兄长肉蛾,也看出了兄长有话想单独对妹妹说。

    屋中,身形魁梧的肉蛾双膝牢牢钉在床榻前,看着双眼紧闭、柳眉频往眉心凑去的妹妹数次欲言又止。

    床榻上那细眉如刀的女子,没有半点逆蝶往日的干练,也再不见恋蝶拒人千里的凌厉,只有画地为牢、自陷囹圄的孤独、迷茫与脆弱。

    他伸出右手,微呈握拳状,缓缓靠向逆蝶额前。

    想用拇指指肚抚平妹妹那因苦痛挣扎而蹙起的眉。

    甫将触及对方额头,却是将手往回缩了缩。

    拇指在食指侧面摩挲了数下,终是觉着自己手指面都太粗糙了,放弃了原先的想法。

    你们长大后就一直很懂事,从没给阿兄惹麻烦,也从不需要阿兄给做什么。

    阿兄却在你们最需要的时候,什么都做不了……

    心底里颓丧凄凉的肉蛾下意识想叹气,却是极力地维持着平稳呼吸,控制着情绪。

    他以为进屋前就已将自己的软弱无能释放得淋漓尽致了,觉得自己已能去面对今生最为苦痛的难题了,可他还是错了,真的没那么简单……

    “姐姐……姐姐还在里边,回去救姐姐……快回去救姐姐……”

    “危险!是那屠夫……没事的,阿妹,没事的,别出声……”

    肉蛾踟蹰之际,床榻上的妹妹眉头猝然拧紧,双唇开合间断续有词,片刻后复归平静。

    短短一会儿功夫,肉蛾心中如有千刀万剐。

    这是昨夜至今,恋蝶和逆蝶出现间隔最短的一次。

    如副阁主所言,妹妹这情况不能再拖了,再反复下去,就算能保住条命,也会把脑子烧坏掉。

    肉蛾想要说点什么,但舌尖打颤,嘴更是不争气地干脆不张开。

    他暗骂了自己一生无用孬种,手则再次探出,小心翼翼地去将对方微乱的发丝捋顺。

    恍惚回到了二十五年前。

    那时候家中添了对双胞胎女婴。

    他这五岁小哥哥突然多了双妹妹。

    阿娘刚分娩不久,做不了多少家务,总在喂饱妹妹们后就睡下。

    阿爹身上的担子更重了,成天待院子里和蜜蜂作伴。

    他这个做阿兄的只会简单帮阿爹打点下手,而后便回到屋里一左一右看着两个摇篮。

    他常常趴在摇篮边上,手指若即若离地悬停在妹妹脸颊边,既想触弄那红扑扑的脸蛋,又怕把妹妹吵哭了,让阿娘没得歇息。

    也许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在这瞬间给予了肉蛾坚强,这个大男人进屋许久后总算打开了话匣子。

    “阿妹……”

    “二妹、三妹。”

    “呵呵,好久,没有这般叫过你们了。”

    “其实你们一起从娘胎里长大的,照理说谁都可以相互当姐姐妹妹。”

    “但这样岂不是乱了套吗,早就由约定俗成的规矩,先露头,先被抱出来的,就当姐姐。”

    “也因此,三妹你从来都不服气,凭什么呀?你本来也可以当姐姐的,是不是?”

    “家里也数你最倔,从没在你二姐面前服气过,是不是当面都没叫过她一声阿姊?”

    人高马大的肉蛾就算是身躯没有紧贴床沿,另一手也能越过妹妹,稳稳当当地放在床面上。

    这双手环床、低头轻诉的状态一如小时候他双臂攀着摇篮两边,低头给妹妹唱儿歌、讲故事。

    “两只小蝴蝶呀,飞到花丛中呀,左飞飞哟,右飞飞呀,飞呀飞呀飞呀飞呀,两只小蝴蝶呀,飞在山林中呀……”

    “两只小蝴蝶呀,你们应该不会忘记咱们家里其实养的不是蝴蝶,而是养蜜蜂的吧?”

    “虽然只是在自家那方院子里养,规模不算大,但足够咱们一家五口衣食无忧。”

    “否则也没那条件配两个摇篮,要是让你们姐妹俩挤一起,恐怕咱家就没得安宁喽。”

    “不过也说不定,有可能自小共枕一席,你们姐妹反而就亲密无间了呢。”

    “阿爹那时养蜂酿蜜是一把好手,连石将军都很是赏识。”

    “就是呢,没读过多少书,还非得学文化人。”

    “给咱们起的名你们看看都啥样,噢,你们的倒不错,就哥最倒霉。”

    “明明都是一家子,而且养得还是蜜蜂,感情都把咱当成毛虫养,小名叫大毛、二毛、小毛。”

    “过分的是起大名时,你们女儿家都是美丽蝴蝶,而阿兄因为长得结实些就成了肉蛾。”

    “都是爹娘生养的,咋还不是同类了~”

    “阿爹对你们的偏心可不是一点半点,一个乖巧懂事就希望长大后能别那么拘束,叫逆蝶;另一个爱哭爱闹就希望将来能矜持些,叫恋蝶。”

    “而对阿兄就不抱任何期待了,别人家都把男孩当宝,就咱爹娘有了你俩后就‘嫌弃’起阿兄多余来,甚至还托石将军老友的关系把我送去军中历练。”

    “只是这一去……”说到这儿,肉蛾说不下去了。

    他把身子退离床外,眼中仿佛有乌云凝聚,云团又在骤然间坍塌,悲愁倾盆而下!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去,不到一年,中州就乱起来了!

    战事吃紧,尽管他只是个帮着伙夫长添柴加火的小兵卒,也没任何行动自由。

    当然,仅是十岁的他也没能力在那种情况下独自跋山涉水安然回家。

    等他终于通过伙夫长向领将求情,在迁移阵地时顺带拐往他家一看,外夷之乱已爆发有两个月。

    彼时小镇已成一片废墟,据报瓦剌军在七日前杀至此处,小镇上下遭杀光、抢光、烧光!

    他不知道自己用手在沙石瓦砾上刨了多久,只知道在双手彻底磨破前,挖到了阿爹的尸身。

    然后他便昏倒过去了。

    是伙夫长招呼着大伙帮忙把肉蛾家人一一挖出,想让他见过家人最后一面再下葬。

    也就是在那时,他们发现只有肉蛾爹娘有致命创伤,而那对双胞胎姐妹却是躲在床底下,被倒塌的房屋砸晕的,其中之一还有极其微弱的生命气息!

    极为庆幸的是他们有随军大夫,在大夫努力下挽回了那条性命。

    肉蛾至今都分辨不出,活下来的,究竟是二妹逆蝶,还是三妹恋蝶。

    又或许在他发现二妹、三妹的灵魂都还留存时,他就默认自己的两个妹妹都还活着了。

    不愿再去追究那些毫无意义的细节。

    肉蛾脑海中天人交战,双手紧揪在双腿上,隔着裤子几乎都要把腿掐下两块肉来。

    床榻上的女子也突然间紧揪着席子,力道逐渐加大,眼看席子就要卷曲起来。

    肉蛾发现了妹妹身上的异况,探手试了试对方额头温度,果然又开始逐渐攀高。

    “阿姊,我怕……”

    “不怕不怕,有阿姊在,阿妹不怕……”

    肉蛾手足无措地看着妹妹在床上扭动不安呢喃不断。

    好容易才反应过来要出去唤人,却因对方接下来的言语,顿住身形。

    “阿姊,阿爹阿娘他们……”

    “别说话,阿妹别说话……别说话,呜呜呜……”

    “呜呜呜……阿姊,阿兄在哪,他会不会来,来救我们……”

    “会的,阿兄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肉蛾强忍住冲出屋外找人进来重新稳定住妹妹的冲动,而是扑回床榻边,牵拉住妹妹的手。

    当他发现妹妹的手冰凉无比时,就用自己宽厚的大手将对方双手包裹起来,想温暖对方。

    肉蛾尽量镇定地柔声宽慰道:“阿兄在这,阿兄在这,阿妹别怕,你睁眼看看,阿兄就在这!”

    时至此刻,肉蛾也顾不得到底会留下了哪个妹妹了,只希望对方能马上睁开眼,赶紧醒来。

    ……

    ……

    与此同时,屋外。

    梦朝歌也终于是将肉蛾今日方才向他们完全吐露出来的过往转述予姜逸尘。

    至于那屠万方,则是当时在瓦剌军中的第一勇士。

    传说其人生来便有神鬼异象,有万夫不当之勇。

    率军开拔前,立下军令状,誓杀至中州最南端,兜个大圈凯旋!

    而事实进展也算不负威名,瓦剌军中便是其所领的“三光军”最深入中州。

    那瓦剌第一勇士一路南下势不可挡,学了点撇脚中州话,就给自己起了个中州名字,叫屠万方。

    那三光军专门效仿中州话命名,口号是:杀光、抢光、烧光!

    每次开杀时,屠万方常常会喊:“杀,杀,杀!杀个一干二净!”

    结合着逆蝶在炼狱秘洞时的应激反应,不难猜出二十年前杀屠阵的那支瓦剌军队,便是屠万方率领的三光军。

    后来,这支三光军被四面包夹,屠万方更是被多方高手重创而亡。

    炼狱秘洞冒出来的那个屠万方还能算是活人吗?

    ……

    ……

    半个时辰后。

    听到里边传出肉蛾的嚎啕声,梦朝歌、洛飘零带着姜逸尘还有三四人快步赶入屋中。

    只见肉蛾跪在床前,紧搂着坐身而起同样啜泣不止的妹妹。

    发现众人进屋,醒来后不知是逆蝶还是恋蝶的女子慢慢止住了哭泣。

    而肉蛾则完全沉浸在先前两个妹妹相互间的对话中,悲伤得无法自拔。

    ……

    ……

    “阿妹你听到了么,真的是阿兄来救我们了,你快睁眼看看,睁眼看看。”

    “阿姊,谢谢你,阿爹阿娘他们没错,还是你最适合当姐姐。”

    “阿妹说啥胡话呢,阿兄来救我们了,你快看。”

    “阿姊,谢谢你,我当时都害怕得咬你了,你还能一声不吭,房子塌了把床板砸下来,还是你反应快,把我护在了身下,那时我就认可你这位姐姐了。”

    “阿妹……”

    “可惜我不争气,明明你吃痛比我多,先昏倒过去,我却比你先扛不住。”

    “阿妹别说了,别说了!”

    “阿姊,以前我话说的少,现在给我个机会,把话说完。”

    “别说了……”

    “谢谢你阿姊,当年你就护着我,这二十年来,又是你把一半时光分享给了我,换作其他人,哪有这么幸运,我早就知道没法一生一世陪着阿姊,只是可惜没能等到阿姊出嫁。”

    “阿妹,别说了,都是阿姊的错!是阿姊太笨了,把你压身下,结果,结果害你没能撑过来!这条命本就该是你的,阿姊不配有这条命!阿姊能多活这二十年也很开心了,阿兄在等你,快,去找阿兄吧!”

    “阿姊,很高兴能多叫你几声阿姊,阿姊别怪自己了,那不是你的错,没有你,阿妹我可能更早就完蛋了。阿兄,这些年辛苦你了,阿妹以前总要阿兄和阿姊担心,现在阿妹总算长大了,不用你们担心了。三妹从没求阿兄做什么,最后,希望阿兄能照顾好阿姊,阿兄反正都单着这么久了,不如先给阿姊找个如意郎君,自己再去找阿嫂,哈哈!”

    “不要,阿妹不要!”

    “再见了,大哥、二姐,三妹会在天上祝愿着你们的。”

    ……

    ……

    见此情形,梦朝歌唇齿微动不知说些什么,泪珠却滚滚而下。

    众人正要默默退走,把屋子留给兄妹俩,只听逆蝶眼泪汪汪地说着:“这条命是妹妹给的,以后请大家叫我恋蝶。”

    梦朝歌拭了拭面颊,笑着说道:“我还叫你小蝴蝶。”

    恋蝶笑着点了点头,把脸埋在哥哥肩头上。

    ……

    ……

    亥时末,暗夜无光。

    有人疲惫入睡,也有人辗转难眠。

    姜逸尘本便心思极重,一晚上又耳闻目睹了逆蝶、恋蝶的变故,自觉很可能彻夜无眠,兀自斜躺在自己房间屋顶上,借凉风助眠。

    一抹纤影拎着两坛酒潇洒落在他身侧,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只是这次,飞飘没把酒坛向他扔来,而是伸手把酒递来。

    见姜逸尘没有动弹,飞飘问道:“不喝?”

    姜逸尘点头。

    飞飘道:“点头的意思是不喝还是喝?”

    姜逸尘道:“不喝。”

    “怎么,怕被我灌醉?”

    “怕。”

    “嘿,你又不是守身如玉的小娘皮,就算被灌醉了又能怎样?你又不吃亏~”

    姜逸尘心下苦笑,女人要讲起荤话来,可真没男人什么事了。

    “真不喝?”飞飘又做了番尝试,见姜逸尘枕在臂弯间的脑袋左右摇晃了两下,飞飘只能哀其不喝而作罢,“行,那我自己浇愁。”

第六零七章 开窍萝卜

    长夜寂寥,屋上坐卧各一人。

    来陪聊之人闷声饮酒。

    陪酒之人默不作声。

    两人间似在赌气,却又像是在享受着这份无声陪伴。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飞飘恰好喝完一坛酒时,姜逸尘方才开口道:“飘影什么时候入阁的啊?”

    正在开封另一坛酒的飞飘斜睨了眼姜逸尘,稀奇道:“嗯?怎么好奇这个,莫非对我不感兴趣,倒是对那位叫你‘小逸尘’的肆儿姐感兴趣?”

    姜逸尘丢回个白眼,没好气道:“还能不能聊了?”

    飞飘乐呵道:“行,行,正人君子,这事儿你还真是瞎猫碰……呸呸呸,还真是问对人了。”

    话虽如此,飞飘却没急着说,而是慢悠悠继续开启酒封。

    姜逸尘也不催促,许多人喝酒时就爱唠叨不停,飞飘亦不例外,憋了一坛酒的话总得倾吐出来。

    果不其然,又贪了三口酒后,飞飘竹筒倒豆子般将姜逸尘想打听的、不想打听的故事说了个遍。

    原来,早在飘影成为肆儿独家“跟班”前,还是飞飘、沐殇、小烟儿三人跟着肆儿行动。

    约莫是在三年前,正值听雨阁壮大之际,飞飘三人同肆儿去往中州西面拜访九州四海两盟部分结交帮派联络感情,在山林间偶遇了落单许久、落魄狼狈如野人的飘影。

    初时双方都极为警惕。

    飞飘四人误以为飘影是来路不明、意图不轨的高手。

    飘影大概是将他们当作要来干扰其正常生活的侵略者。

    几番歇脚进食及小憩间试探下,肆儿发觉飘影像极了野兽,浑身散发的杀机完全是为自保,而一些寻常举动多透露着傻憨,遂尝试着与之沟通。

    或许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又或许是“舍得了身子套得着狼”,肆儿并没表现得太过亲近,仅是稍微释放出点善意,飘影便彻底拜倒在肆儿石榴裙下了。

    尽管未曾交过手,但飞飘四人眼力见都不差,要接纳这么一个身份不清的强者很是冒险。

    他们尝试探究清楚飘影来历,飘影对此却有极其强烈的心理抗拒。

    奈何除了对过往讳而不言以及怎么都赶不走外,飘影对肆儿是毫无防备的言听计从。

    四人心底里多少生出点怜悯之意,便慢慢接受了飘影的存在。

    之所以给他取名飘影,则有两方面原因。

    其一,是在见识过飘影的身手后,肆儿觉着单论武力,飘影不弱于昔年洛飘零的风采,执意要取个近似的名字,便定下个“飘”字,与洛飘零组成“飘”字辈。

    其二,是因彼时都是飞飘在前头领路,大家跟在后边东奔西走,而飘影就算是背着肆儿,也能一步不落紧跟着飞飘,如影随形,于是便顺理成章地被叫做“飘影”。

    而从平海归来前得知飘影与擎天众的这层关系后,飞飘直白地说了,姜逸尘若还有更深的感兴趣,或可从羽落部那获知详细。

    姜逸尘对此一笑置之。

    纵然与飘影交情尚浅,但就目前看来并不会与之为敌,一言不合深扒他人过往,未免太过失礼。

    不过,既然事关羽落部,还是值得他留个心眼。

    他深知羽落部不待见当朝朝廷,乃至多行大不韪之举,却鲜少与九州四海两盟帮派直接冲突。

    照飞飘所言,擎天众在其间扮演的角色实在耐人寻味……

    又一坛酒饮尽,飞飘肚子里的故事却未道尽。

    姜逸尘也不再单纯地做听客,当起捧哏来。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甚至聊到了十四恶人之一的王芝芝。

    姜逸尘可没忘了,彼时他和恋蝶一前一后去偷王芝芝的毒丸“生灵灭”,恋蝶想当黄雀,却被他反阴了一手,落入王芝芝手中。

    假若毒仙子不是听雨阁的老熟人,那对方多半是看出恋蝶只是抹残存意识,是而动了恻隐之心,手下留情。

    出乎姜逸尘所料的是,飞飘居然给出了确切答案。

    事实上,王芝芝虽恨极了天下男人,对女人却不一定赶尽杀绝。

    洛飘零得知“生灵灭”出现在姜逸尘手中,而恋蝶当晚行动失手后,便在去往昆仑前特地跑了趟龙渊峡。

    一来是向王芝芝赔礼,二来则是替恋蝶道谢,三来是为做交易。

    起初王芝芝想将洛飘零一杀了之,可面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她实在不屑一顾。

    再则洛飘零孤身前往,也算是极为有诚意。

    当然,能让心狠手毒的王芝芝一反常态对待男子,最重要的还得是洛飘零将计就计。

    ——“你王芝芝不是痛恨男人么,那我就去帮你杀更多男人,还要把一堆男人困在一处难得自由。”

    听到这一出,王芝芝稍有动心。

    在洛飘零当面服下十日断肠丹后,王芝芝便把其闲暇时炼制的诸多毒药统统贡献出来。

    明言如果一年内她未听到任何关于洛飘零所承诺的风声,她将亲自出山毒翻听雨阁!

    姜逸尘简直不敢相信飞飘竟知悉如此多的细节,且对自己和盘托出。

    好一会儿,姜逸尘都担心自己怕是见不到明日朝阳了。

    在反应过来自己已成了听雨阁一员后,才长舒口气。

    二人不知不觉聊到了丑时。

    两人以天为被、以屋瓦为席。

    飞飘借酒醉微酣入眠。

    姜逸尘则疲惫阖眼。

    临睡时,飞飘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再过几日,就是中元节了。”

    姜逸尘低低地应了声“嗯”。

    ……

    ……

    时距炼狱秘洞坍塌已有五日。

    平海之乱的余波犹在不断发酵,整个中州武林笼罩在日渐浓厚的肃杀氛围中。

    饶是如此,寻常人等也难在占地近百万亩的姑苏城中感受到一丝一毫源自于江湖的紧张气息。

    街道上依旧是车水马龙、人头攒动,该招揽生意的依旧热情吆喝着,该讨价还价的依旧斤斤计较着,想讨姑娘欢心的依旧慷慨解囊,想得良人赏识的依旧言笑晏晏。

    商铺内外仍是客来客往、如火如荼,酒楼茶馆赌坊柳巷中更是热火朝天、歌舞升平,就算是演武场上也有不少人在切磋武艺、互相吹捧,甚至不乏豪客一掷千金泛舟水上纵情声色。

    整座姑苏城的画卷是那么独一无二,仿佛是这方天地间的一方净土、世外桃源。

    当真是这儿的人们都活得太过纸醉金迷、醉生梦死么?

    昨夜抵达姑苏,一早和师父及素手姐姐逛荡了大半个姑苏的萝卜在姑苏港水岸边漫步着,尽情呼吸着独属于这座雄城,追求自由而自律,且由里到外都展现着强大自信的空气。

    不错,萝卜并未因表面的五光十色光怪陆离便看轻了姑苏城。

    他毫不意外眼前景象同样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幽京,只是浮华表象下的隐匿细节大相径庭。

    不论姑苏还是幽京,因辐射八方的独特地理位置也好,因代代相传的谶语神话也罢,千百年来两地都曾历经战火洗礼无数,久而久之便沉淀了厚重的历史及人文底蕴,中州两千载,朝代更迭不断,两地就算不是一朝国都,也时常在一国经济政治中枢里占有一席之地。

    可这数十年来,本为朱家皇朝一国心脑的幽京却因各方贪得无厌愈演愈烈的角力,使得朝廷各项职权支离破碎,日常或还能维持表面和谐、保证基本运转,在关键当口但凡有一方拖了后腿,恐怕就将引起互相或掣肘或推诿的连锁反应,共同陷入僵死之局。

    相比之下,姑苏城更像是深处风暴中心的风眼,任凭周遭的暴风雨再猛再烈,都能气定神闲地自为一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照理说,算是“山高皇帝远”的姑苏更该是前边的情势,皇权中心所在的幽京该为后者,然而现实情况却正好反了过来。

    于姑苏而言,自当给本地官府记一大功,可于当朝朝廷来说,委实是莫大的讽刺。

    当然,二十年前的外夷大乱倘若重演,兵临幽京城下的难度确实与攻到姑苏城下不可同日而语。

    “但愿是自己杞人忧天吧……”

    萝卜心下暗道,往常看来总要显得木讷无神的眼神,此时此刻竟隐约可见垂暮老人阅尽人间无奈后常有的沧桑。

    萝卜停住脚步,双眼微眯,将视线投向海面远端那若有似无的海防,思绪则继续翻滚的浪涛随风飞扬。

    自那日孤心魂出手试探出跑商郎的确凿身份后,三人探讨过数回与听雨阁与红衣教相关的问题,怎奈总因缺乏关键线索不了了之,很难得出什么确定结论。

    在各方势力还不知是何人对红衣教下狠手时,明明掌握了一个正确答案,却无法反推出此事因果始末,不仅让人觉得不得劲,还很有挫败感。

    多日郁郁不得志的萝卜像是忽然开窍了般,一条条有用没用的信息在脑海中浮现:

    ——江湖上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红衣教可能不单单是海盗,与东瀛不一定只是劫掠和贸易关系;

    ——比之其他自诩正气凛然的帮派,听雨阁行事手段也许不那么光明,甚至常引众怒,但那些因针对听雨阁而吃尽苦头的势力也无一善类;

    ——听雨阁脱胎于石府,石将军在世时,即便褪下甲胄退居一隅也从未忘本,积极消除各类边境隐患,对偷偷侵入中州的势力不遗余力地打击,正因石府行得正坐得直,引来诸多江湖豪侠投效,才会树大招风,导致灭顶之灾;

    ——假设红衣教与东瀛联系紧密,继承了石府意志的听雨阁去找红衣教麻烦便顺理成章;

    ——听雨阁必然是想借此举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的,但目前看来,浪花势小显然有被压下的趋势;

    ——还一个问题在于,碧沙滩已被朝廷封锁,倘若从中发现红衣教与东瀛勾结的证据,或是红衣教实际上便是由东瀛所掌控,朝廷那边当真能无动于衷?还是红衣教暗中已同战梨花背后的势力达成默契,紧要信息被按下不表?

    ——红衣教到底在平海郡藏有何物,值得听雨阁摒弃以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行事风范,精心策划了场隐秘行动,打了红衣教个措手不及?

    ——听雨阁的洛飘零从不无的放矢,一定有个原因,让其决定兵行险着!

    ……

    随着各式各样的线索不断地试错串联,一个模糊的事件架构渐趋成型。

    萝卜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心绪电转尝试着代入各种假设,以期让各个环节经得起推敲。

    “假设东瀛要再次对中州发难,肯定不能犯之前的错把战线拉得太长,必须拿下个扼要打持久战。”

    “其实中州由东至南的海岸线都有个通病——攻易守难。”

    “但东瀛要找个立足点又不能背弃海上战力,只能矮个里拔将军,充当桥头堡。”

    “南面海岸线距离过远不必考虑。”

    “闽地不行;浙地也不太合适;姑苏倒是勉勉强强;再往上选齐地,只会腹背受敌自讨苦吃。”

    “然则,姑苏重重海防,要想从海面上打过来,少不得大费周章。”

    “纵使结合陆路突进,攻入城中易,却绝无余力去掌控全城,遑论守城。”

    “除非,有源源不断的资源补给。”

    “可两地毕竟隔海相望,东瀛海上力量再如何庞大,也决然无法维系紧张战事下的物资输送。”

    “唯一解法便是就地取材。”

    “不,还有一解!”萝卜脑海中灵光一闪,“是借地储物囤粮!”

    萝卜长舒口气,心中继续思量着:到此,再假设红衣教归属东瀛,前面的推论似乎便能够成立了。

    “所以,红衣教在平海郡囤了用于战时的辎重一夜之间全被听雨阁给烧了?”

    “也不一定是听雨阁烧的,还可能是红衣教自己烧的。”

    “听雨阁只需要找对地方,杀光那些守备就行,事实俱在总不缺人去曝光。”

    “私囤辎重之事可大可小,但数量过于庞大的话,朝廷若还视若无睹只是取死之道。”

    “红衣教不得不咬断牙往肚里咽,以求息事宁人。”

    萝卜越想越兴奋,照现下这推断,好像和事实表现都能一一吻合。

    比如杀手夜枭为何那般疲累?

    ——因为他杀了一夜的人。

    又比如为何那日事发后平海湾那艘巨船上杀出一堆人来?

    ——因为物资重地被毁坏,红衣教气急败坏大动肝火!

    稍稍回过神的萝卜猛然发现有两道目光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

    这才发现自己伫立一处许久,哪能不惹来师父和素手姐姐驻足“观赏”。

    见萝卜既尴尬又羞赧,素手笑问道:“萝卜是想到了什么趣事么?”

    为鼓励萝卜放开胆色,孤心魂也配合着问道:“想起了小时候到姑苏游玩的趣事?”

    萝卜果然放松不少,摇头回应道:“师父、素手姐,我好像想明白了听雨阁此番行动的原因了。”

第六零八章 客栈掌柜

    萝卜捋了捋思路,将先前脑海中的分析推论娓娓道来。

    孤心魂和素手听来头头是道,二人不禁相视一笑。

    素手感慨道:“我觉得,咱们好像也不缺智囊了。”

    孤心魂赞同道:“有此推论,午后正好能让先生帮我们从中挖掘出更多有价值的信息。”

    相处数月来,第一次得到眼前二人发自内心的认同,萝卜自然欣喜至极。

    但一听孤心魂所言,萝卜直接拂去受人当面夸赞后的羞劲,渴盼地问道:“师父能带我去见先生吗?”

    向来负责拿主意的孤心魂居然踢起了皮球,说道:“嗯?这恐怕得问你素手姐。”

    萝卜遂带着疑惑看向素手。

    素手正色道:“小孩子不适合去那种地方。”

    尽管年纪不算大,但萝卜终究不是一般的少年,哪能听不明白师父和先生是约何处见面。

    心下难免失望的萝卜微微垂下头,却又觉得至少该做点抗争。

    抬起头来,想从另一个切入点为自己争辩句,“我已不算是小孩子了”。

    岂料素手似早有预料般,笑吟吟地抢先道:“咱们不去那儿,姐姐陪你逛街。”

    萝卜闻言视线再次挪向这位一直以来对他照顾有加,他也尤为尊重礼敬的紫衣女子。

    少年没什么江湖阅历,见识倒还真不少,什么环肥燕瘦闭月羞花他都曾接触过。

    单论姿色,素手当然比不得那些美艳不可方物的绝色。

    但素手身段颀长,凹凸有致,既不缺螓首蛾眉,也没少了琼鼻丹唇,莫要说还有双能令无数女子艳羡的柔荑。

    之所以无法一下子夺人眼眶,只因其足够低调,除却梳着头凌云髻外,衣着简约,不施粉黛。

    男人们的目光要是一扫而过,很容易无缘佳人风姿,要是有幸多看一两眼,定然越看越有韵味。

    要不是想起过往素手姐陪着聊天解闷时,对方曾说过自小被穷苦双亲所弃,卖入风烟楼当清倌培养,就这份温婉端庄的气质,萝卜恐怕都会将其当做那些深宫内苑里意外流落江湖的妃嫔了。

    微微一笑,或难倾城,却足可醉人。

    此时此刻萝卜便醉了,既是陶醉,更是酒醉。

    双颊飞速烧红,耳根发烫,不得不强逼着自己淡定侧身,面朝大海冷静冷静。

    “好福气啊!”孤心魂酸味道,拍了拍萝卜的肩头,“下次一定。”

    萝卜万分庆幸自己这位正经师父没趁机取笑他,却没听明白对方后半句话的意思。

    适才还春风满面的素手睫毛一颤后,立马面若冰霜,冷声质问道:“下次?”

    孤心魂轻咳两声,笑道:“口误口误,没下次了,没下次了。”

    说着逃也似地往内城方向溜去,嘴中仍不死心地嘀咕着:可惜可惜。

    素手冲孤心魂离去的背影扬了扬拳头。

    萝卜则躲在一旁偷着乐,他才发现自己这位师父好像也不是那么一本正经。

    相比起素手姐,他对师父带有更多敬畏,不曾问及师父的过去。

    现在看来,想必师父曾是位意气风发、潇洒不羁、能令无数妙龄女子着迷的江湖豪侠。

    素手像是琢磨了好半天都没能决定去哪逛,于是好奇问道:“萝卜以前来过姑苏吧?”

    萝卜点了点头,说道:“小时候来过几次,但记忆已很模糊,远不如今次深刻。”

    这下,素手便有了主意,提议道:“那就先去萝卜觉得变化多的地方,好好回味回味。”

    萝卜答应得很爽快,心下却在考虑要不要从素手姐这探听关于师父的故事。

    萝卜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想,他相信只要自己主动去问,师父定不会介意同他坦白,没必要拐弯抹角地打听,反而容易惹人不快。

    等吧,等哪天再和师父喝酒,他就借酒壮胆……请师父讲讲过去的故事。

    ……

    ……

    午时过,未时初。

    姑苏怡春院,独秀居。

    “满院春色,花开八面,一枝独秀。”

    所说便是怡春院有莺莺燕燕无数,根据品、韵、才、色分四等,其中一等花魁八位,称作八大红牌,是怡春院的重要招牌,特等则是怡春院头牌花魁,独树一帜,艳冠群芳。

    独秀居便是头牌花魁轻尘的住所,阁外设假山清泉,栽火树银花,阁内遮轻纱帷幔,摆藤床竹几。

    时日尚早,往常这时间段独秀居鲜少接客。

    纵有来客,必是身份尊贵、才华横溢且出手阔绰的雅客。

    这样的客人来到独秀居,心思一般不会在轻尘姑娘身上,而是挑个格调优雅的环境谈事。

    孤心魂倒不是第一次来怡春院,也不是第一次看到怡春院头牌。

    却是第一次在独秀居,让堂堂花魁坐到另一端,仅以丝竹管弦之声作伴。

    就连煮水倒茶都是亲力亲为。

    当然,亲自煮水倒茶的不是孤心魂,而是端坐在对面的一位同龄男子。

    男子姓冷名杉,头束髻冠,天庭饱满,眉目深刻,微微蓄须,身着丹青交领宽袖长衣,尽显文士风范。

    一举一动间,一丝不苟,气态从容。

    与这样的人相处,总让人不由自主地收敛起随性散漫,却又不会觉着太拘束。

    简而言之即是“舒适”二字。

    三年来,孤心魂只同冷杉见过两面。

    且因对方行程紧凑,每每只能安排出不到一个时辰功夫来与他们接洽,红尘客栈一方主要由宁逍遥作代表与之长话短说,这回当真是破天荒头一回有相当充裕的时间进行详谈了。

    只可惜为掩人耳目,有且仅有一人能当这幸运儿。

    若非作为一帮之主的宁逍遥担负要事,还轮不到孤心魂与之一见。

    显然,要见冷杉一面并不容易。

    光是其明面上的身份便非同一般。

    ——曾为太子少师,现任吏部侍郎兼姑苏巡抚。

    根据朱家中州官制,太子少师为从一品官职,吏部侍郎则是正二品。

    冷杉可谓年少得志,在没有任何势力背景的支持下便无比接近一朝权力中枢。

    怎奈未能随着太子登基再进一步,反倒失宠退居吏部,令人唏嘘。

    不过彼时朝堂诸公倒没因此便看轻了冷杉,皆认为其未来发展不可限量,毕竟这位吏部侍郎还兼有个巡抚职位,应算是朝廷能够补偿的最大恩惠了。

    可这些年看下来,真是不过尔尔,所谓姑苏巡抚更像是聊以慰藉,冷杉的官运已是到头了。

    朱家中州所设巡抚一职,初为督理税粮,总理河道,抚治流民,整饬边关,后偏重军事,再后来兼有一州行政、军事、监察、司法等各项权力,职权之重无与伦比。

    但如此设职,便与各州原负责民政、财政的布政使司,负责军事的都指挥使司负责军事,负责司法的提刑按察史司,存在直接矛盾冲突。

    为此,朝廷干脆让一些巡抚专职处理地方事务。

    中州三十六州,共有巡抚三十名,一般边关重地为专职常驻,又称镇守,其余则是兼任。

    要是兼任别州巡抚,冷杉或许还有出头之日。

    好死不死撞上了姑苏!

    姑苏文治有他的老前辈,曾为先皇少师的王行义。

    武功有唯一还在其位的,护国五虎将之一,梁飞雄。

    剩下一个余规,名头稍逊,却也在中州大半官场不落铁面判官之名。

    三个老王八,没一个省油灯。

    相互制衡十余年之久,对内,朝廷各方看着都安心,对外,没人敢说不放心。

    本以为来了个小屁孩,三个足当冷杉爷爷辈的老家伙会有爱幼惜才之心,甘愿退居幕后各扫门前雪。

    没成想,三方都没把这位“姑苏巡抚”给放眼里。

    给个闭门羹吃是家常便饭,便是接见了对方,也仅是吃喝玩乐伺候,不谈任何公事。

    所幸这巡抚大人也是个好脾气,不吵不闹,连个屁都不放。

    每次下姑苏,都是动用自己的人力物力财力办事,而后就灰溜溜地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

    就是平民百姓们听了也会觉得怪可怜的。

    当然,姑苏本就相对安定,不需冷杉来多费事,不然其他各方可不会轻易放过打压异己的机会。

    再怎么说,这位子或多或少都能捞着不少油水。

    也不是各方没有动过争夺这块香饽饽的心思,只是稍一运作,才发现阻力不是一般的大。

    闹到后来,大家才明白,越是大家都想要的,就越是不容易得到,相互间全存在竞争关系。

    一切也就保持原样,便宜了这位年轻巡抚。

    大家心底里的郁闷无处发泄,便只能宣诸其他渠道了。

    比如将冷杉称作是“低调巡抚”,寓意是全中州最低调的巡抚。

    实则是讽刺其为全中州最窝囊、最废物、最百无一用的巡抚!

    冷杉自然对此一笑置之,到底是得了便宜的人,不能瞎卖乖,拉仇恨不是?

    后来,朝廷各方也只能慢慢接受这个现实。

    不接受的就换个思路,不再想着把冷杉给摘除,而是拉拢。

    最终,还是同在吏部、多少沾点香火之情的俞家近水楼台先得月。

    在成功笼络冷杉后,俞家曾为之大摆筵席。

    冷杉亦不负所望,投桃报李,给俞家带去了相应的便利和回报。

    如果冷杉至始至终都只是个朝廷官员倒也罢了,俞家算是有投资有回报。

    可俞家若是知晓冷杉坐在孤心魂面前的另一个身份,恐怕肠子都会悔青了。

    正因俞家的青睐,冷杉才得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开各方耳目,形成灯下黑的局面。

    才能将更多时间和精力投入到中州朝廷及江湖间的局势中,乃至将目光投放到番邦动向上。

    才成了最早为中州未来布局落子的幕后执棋人之一!

    毫无疑问,红尘客栈便是冷杉授意宁逍遥操办起来的。

    用通俗的话讲,今儿孤心魂是来见客栈真正的大掌柜了!

第六零九章 何以家为

    许是时间足够宽松,独秀居中红尘客栈幕后正主与明面主事人间的会谈,非但没有半分严肃紧迫感,反倒很是轻松闲适。

    明明仅是第三次碰面,冷杉与孤心魂却如同久别重逢的至交好友,越聊越投机,越聊越畅快。

    先是从中州各处特色景致说起,聊到各地风俗美食,再聊到各种轶事趣闻。

    其间穿插谈及各自兴致雅好,乃至自己与身边之人近况。

    最后才说到近日来上至庙堂下至草野的风吹草动。

    总之东拉西扯近一个时辰有余,几乎无所不谈。

    这段时间里,头牌花魁轻尘也未一味充当“苦力”弹琴奏曲,两次侍奉在侧添香陪茶。

    老鸨三姨娘亲自端来冰盘时令鲜果和可口茶点,陪着谈笑了好一会儿,才款款退去。

    倘若事先知晓那听起来好像会吃人的风烟楼不过如此景况,不知萝卜会否鼓起勇气跟着师父来见先生,甚至带上素手也未尝不可。

    脑海中莫名闪过此念,孤心魂眉目间露出浅淡笑意,配着极佳心情抿了口轻尘新沏的茶。

    冷杉见状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有何喜事上心头,可能同我与轻尘姑娘分享?”

    尽管冷杉言语中并没有让轻尘回避之意,但轻尘似乎不愿让来客为难,在为两位客人添完茶后,便盈盈起身,敛衽施礼,退至窗边,撩拨箜篌助兴,给二人腾出私谈空间。

    孤心魂遂将今早萝卜的央求和方才所想一说,冷杉闻知也甚觉有趣,抚掌而笑。

    一件小事中,冷杉仿佛还捕捉到了其他信息,饶有兴致地问道:“若我没记错,素手姑娘应也极善抚琴。”

    孤心魂颔首道:“素手年幼时被卖入风烟楼,当清倌人培养,她这名字其实便源自抚琴技艺。”

    冷杉思忖片刻,说道:“据说许多风烟楼出身的女子,赎身后都会摒弃彼时用名,换个新名,寓意:割舍过去,开启新生活。”

    孤心魂道:“确是如此,但素手认为每个人的经历不尽相同便不可一概而论。在风烟楼的十余年间,她并未遇到什么不堪回首之事,反而是在风烟楼中体会到了远胜骨肉亲情的友情羁绊,是以,她很愿意沿用如今这名字,让自己记住那段过往。”

    冷杉赞同道:“言之有理,不知比之轻尘姑娘如何?”

    孤心魂看了眼那位沉浸于自身箜篌曲中遗世独立的女子,说道:“自然难及轻尘姑娘精通各类乐器,但若只论琵琶演奏,或能与之一较高低。”

    冷杉笑了笑,又道:“我是说人。”

    孤心魂闻言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冷杉缘何兴味盎然,轻咳两声说道:“都是知书达礼的好女子。”

    冷杉道:“换言之,都是良配?”

    孤心魂不知如何作答,却也无法否认。

    冷杉接着道:“坊间盛传轻尘风华绝代倾国倾城,可偏偏不近人间烟火,似与我等凡人有天水之隔,我想素手该没这份‘架子’吧?”

    孤心魂点头又摇头,说道:“素手确实更平易近人些,但轻尘之所以这般,多半是无奈的伪装罢了。”

    冷杉道:“可惜轻尘刻意坐远了去,否则,能听到你这话,她该是很宽慰。”

    见孤心魂欲言又止,冷杉摆摆手,说道:“无他,只是觉着你与我一般年纪了,应也该了结一番人生大事了,你与素手相识已有三年,既是知根知底,何妨更进一步,喜结良缘?”

    孤心魂这回倒是思量许久,才认真道:“良缘难得,佳偶难寻,既能得知又何尝不知珍惜,但我与先生情况不同,先生娶妻生子可说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却或多或少有安定周遭人心之意。我生来便较为随性无拘,年近而立甚至未想过婚配之事,而今即便有成家立业的心思,大环境也不允许了,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能让自己家人生活在安乐祥和中,不用经受江湖风雨,战火纷飞,哪怕是被那样的氛围笼罩。套用句老话:中州未定,何以家为?”

    “中州未定,何以家为?”冷杉一边饮茶一边咀嚼着这句话,联想起孤心魂本为逍遥散人,卷入这硝烟战场中属实是无妄之灾,便心有戚戚。

    良久,冷杉才回过神,从冰盘中拿起一用红色果皮盛装着的切块水果。

    依三姨娘所言,此果源自骆越,名为火龙果,又名吉祥果。

    红果皮上均匀地生长着半红半绿、如龙鳞形状、向上伸展的肉质鳞片,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

    其果肉呈白色形同白粿,却有无数芝麻状种子镶嵌当中,入口甜而不腻,有清肠健胃之效。

    比起大多时候只在幽京姑苏两繁华之地往来的冷杉,孤心魂还是第一次尝鲜。

    只听冷杉说道:“火龙果虽好,可一旦里边这一粒粒芝麻果发生病变,具有致伤致残甚至是害命的毒素,吉祥果便也不再吉祥了。”

    孤心魂听出冷杉意有所指,遂道:“中州正如此。”

    冷杉从桌案上拿起小刀,从一块火龙果果肉上轻轻挑出一粒似乎是色泽有异的芝麻果,视线又在其他果肉上逡巡好半晌,没有新发现,才随意又剜出一粒无辜的芝麻果。

    孤心魂心知终于聊到了重中之重,见冷杉为了举个形象的例子这么幸苦作为,不免觉得好笑。

    冷杉挑挑眉,白眼孤心魂的不“识趣”,索然无味地将那块“体无完肤”的火龙果丢入嘴中,放下其他火龙果和小刀,酝酿着情绪。

    孤心魂正襟危坐,绝不是惧于冷杉官威,而是接下来冷杉所言将关乎红尘客栈未来部署,他不得不重视。

    要说二十年前与现如今有何不同,孤心魂会说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好比二十年前中州浩劫只是外夷入侵这部大戏的上半场,现如今就是大戏下半场。

    二十年前还轮不到他们这些人站上舞台,而现如今他们上台前基本不清楚其他人在其中扮演的是何角色。

    不过相比二十年前一夜之间中州四面烽火狼烟,现如今这场大战却早已在云遮雾绕中孕育许久。

    已有许多人从各式各样的线索中窥见大战端倪,而要论当今天下,谁能比老伯和洛飘零看得更为透彻,孤心魂相信唯有眼前之人尔。

    相比起其他势力有这样的弊病、那样的掣肘,蒸蒸日上、初露锋芒的红尘客栈只欠缺个方向,冷杉虽无法亲自坐镇掌舵,但只要帮他们驱散迷雾,看清形势,兵强马壮的红尘客栈自可扬帆远航。

    见孤心魂摆出这副架势,冷杉也不好再卖关子,直入主题,说道起来。

    “二十年前中州朝政陷入泥沼,招致外夷伺机群起而攻,实乃朱家朝廷积弊久矣,顽疾固化难消使然,非先皇璟帝一人之过。”

    “至少在祸乱降临时,老皇帝还能保持头脑清醒,采纳忠臣进谏,不信小人谗言,放低朝廷姿态会同各方江湖势力,沆瀣一气,勠力同心,驱逐外虏,这些都能为之记上一大功。”

    “大战过后,所执行的休养生息政策亦卓有成效,二者相加或可抵去其一些昏聩举动埋下的祸患。”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时距外夷乱止已有十六年之久,以中州目前的军备体量来讲,除非瓦剌、东瀛、毒竺、句麗、骆越五国不惜一切代价,甘愿举国之力与我们鱼死网破,否则中州还远未到大厦将倾的地步。”

    “然而,还是如那一句句老话所说,人们永远不会以史为鉴,只会不断重蹈覆辙,再坚固的城墙在被攻破前,一定是内部先出现了腐蚀坍塌。”

    “我们当下需要做的便是尽快辨清敌我,剔腐除毒。”

    “这点正与道义盟、听雨阁攘外先安内的行事方针不谋而合。”

    孤心魂静静地听着,就算冷杉下一句话直言其已同洛飘零会过面达成共识,他也不会眨一下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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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相莣江湖》(相忘江湖)】外夷霍乱平息十余年后,中州朝野再陷混沌,风云涌动,群魔乱舞。这一切似乎在昭示着更大的劫乱即将降临……-----------------------------------内功分为金、木、水、火、土、阴、阳七种,具体可见作品相关。ps:新人处女作,希望各位书友能一同见证尘缘叹荡剑诛魔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荡剑诛魔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荡剑诛魔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