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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空留尘缘叹     荡剑诛魔传txt下载     荡剑诛魔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一零章 谜底谜面

    仿佛早已料见孤心魂心中所想,冷杉下一句话便说道:“幽京各处耳目繁杂,我自然没有机会与听雨阁两位阁主私下会面,不过……”

    冷杉话语微顿,孤心魂眼睛眨了又眨,没有机会私下会面,言外之意至少是打过照面了。

    “不过,两位阁主涉险入京,说到底还是为了求人办事,既是求人办事,总绕不开九大家。”

    孤心魂很快反应过来,说道:“先生是代表俞家去会见了梦朝歌和洛飘零?”

    冷杉道:“准确说来是陪同俞家去参加了一次雅集。”

    孤心魂道:“也对,如果按幽京中的潜在礼制,只要各方认可梦阁主石鑫义女的身份,倒是勉强有出席权贵聚会的资格,至于洛飘零说来说去仅是一介江湖草莽,除非朝廷赋予一个虚衔,否则还真难登大雅之堂。”

    冷杉赞赏道:“不愧是逍遥书生。”

    听闻这个久违的称呼,一幕幕过往画面似要从内心深处不顾一切地奔涌向脑海,孤心魂面上只闪过一瞬挣扎,便复归平静,而后满脸惭愧道:“又让先生笑话了,逍遥不逍遥,书生假书生,终归和洛飘零一样,是个逃不开江湖的江湖人。”

    知晓自己一句无心之言勾起对方的苦痛,冷杉深感歉意。

    正要开口道歉,却听孤心魂已轻轻揭过此事:“先生刚刚说到雅集,那么在众目睽睽下,先生又是如何与两位听雨阁阁主打哑谜的?”

    冷杉道:“猜字谜。”

    孤心魂奇道:“字谜?”

    冷杉道:“比如说,东南西北何处无瓜?”

    孤心魂狐疑道:“这是字谜?那未免也太简单了些。”

    冷杉淡然道:“你且猜猜看。”

    孤心魂道:“北面无瓜咯?”

    冷杉淡淡地摇头道:“还真有个瓜叫北瓜,这北瓜的确切称呼叫笋瓜,是毒竺国传来的一种南瓜品种,因对土壤要求不严格,极适宜种植在北地的沙壤土中,又被叫做‘北瓜’。”

    孤心魂道:“是我孤陋寡闻了。”

    冷杉道:“八个字是谜面,打一字。”

    孤心魂闻言一愣,戳了戳面颊,免得在先生面前抽嘴角不雅,腹诽道:合着您刚刚逗我玩呢?

    琢磨许久,却无法得出猜出谜底。

    孤心魂无奈拱手道:“请先生赐教。”

    冷杉道:“呱。”

    孤心魂皱了皱眉,不知是自己听错了,还是看错了,又把身子朝前倾了些幅度,静待冷杉发言。

    冷杉见状,只好解释道:“东南西北四面皆有,便是‘口’字,‘口’字与‘瓜’字组合,就是青蛙的呱叫声,呱。”

    孤心魂忍住笑意,点头复点头,绷着脸道:“竟是此解。”

    冷杉叹了口气,白眼道:“不必憋得那么辛苦,想笑便笑吧。”

    “哈哈哈!”

    孤心魂捧腹大笑。

    冷杉回想起彼时在雅集上,自以为是第一个猜出谜底的官员喜不自胜地连叫了三声“呱呱呱”,而后一片欢声笑语的场景,也觉得甚是有趣,跟着爽朗大笑。

    独秀居中霎时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就连轻尘都被两位失态的君子感染了笑意,漏弹了数下箜篌。

    待孤心魂好容易收敛回心神,却有些茫然地问道:“那这字谜究竟有何深意?”

    冷杉道:“如你所见,这字谜的谜底本就是为娱乐所用,深意就在谜面上。”

    孤心魂挠挠头,情不自禁地嘀咕道:“这么百转千回的吗……”

    冷杉道:“正因为大家总会忍不住去琢磨其中有何深意,所以我们的交流便反其道而行越简单越好。”

    孤心魂颔首感叹道:“原来如此。”

    一如萝卜在他面前是个乖巧学生,他在萝卜的先生面前也是个乖巧学生。

    冷杉接着解释道:“东南西北四面都有瓜,意思是中州四面环敌,北有瓦剌,南有骆越,西有毒竺,东有东瀛、句麗,没有一个不想从中州身上剜块肉,瓜分点利益。”

    孤心魂道:“这是确定外患,那么内忧呢?”

    冷杉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孤心魂又是怔了怔,才明白过来冷杉还在说字谜呢。

    但这回孤心魂可学聪明了,先问道:“这八字猜一字?”

    却见冷杉摇头道:“不,打一生肖。”

    孤心魂开动脑筋一转,试探道:“这好像也不是很难。”

    冷杉丢给孤心魂个你且猜猜看的眼神。

    孤心魂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说的是懒惰,生肖中当属猪最懒惰?”

    孤心魂说得并没有什么底气,毕竟他觉得这些官老爷的心思实在太难猜了。

    冷杉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出自《论语·微子》,文说孔圣人在游学时其弟子落在后面找不见自家先生便和一田间老农借问,那老农回答说大家都在忙着劳作,你家先生应也是带头在劳作,这一时半会儿找不见。是而此八字原指孔圣人本尊,但现今已演变为指责懒怠之人。但不论是原意还是今意,都与教书先生和秀才有关,生肖中指代的是马。”

    孤心魂道:“多谢先生赐教。”

    小过了把教书瘾,冷杉满意道:“谜面深意共谈及了九个帮派。”

    孤心魂撇撇嘴,却也来了兴致,猜道:“九个帮派拆成四个和五个分别说,定有特意分门别类。”

    冷杉肯定道:“当然。”

    孤心魂道:“五谷,莫非就是五古,五大传承久远的名门正派?”

    冷杉道:“正是。”

    孤心魂道:“那五谷不分的意思是?”

    冷杉道:“少林、武当、峨嵋、昆仑、崆峒,五大门派传承千年之久,可以说完全是融于中州的血液中,与中州不分彼此。二十年前的外夷之乱后,五大门派元气大伤,而今峨嵋没了山门寄居武当之下,昆仑闭门谢客,崆峒甚至沦为西厂附庸,只剩少林偶有动静,可一旦中州再历大劫,这五大门派之人只要还未死绝,定会为中州流尽最后一滴血。”

    孤心魂想要辩驳当中或有害群之马,却无法否认那种刻入骨髓的信仰,更何况是传承千百年之久的认同感,如果没了中州这片土壤,这五大门派完全无法生存下去,即便是自古从毒竺传入中州的佛教亦如是,个别例外没法代表整个群体。

    “照此分门别类,四体该是指四大‘邪门魔教’了?”

    “不错。”

    “四大邪门魔教不勤,应是指天煞十二门、红衣教、兜率帮、幽冥教所追求的利益不尽相同,是以不会统一行动。”

    “孺子可教。”

    孤心魂不解道:“仅此而已?”

    冷杉说道:“就这个字谜的信息,确实没有更多含义了。”

    孤心魂汗颜道:“先生,我觉得这猜字谜点到为止就好,多了反倒……”

    冷杉截语道:“怎么?多了腻歪?”

    孤心魂认输道:“是在下猜不动了!”

第六一一章 邪门魔教

    在孤心魂“俯首称臣”后,冷杉打消了将字谜进行到底的想法。

    一面给孤心魂添茶,一面品尝着瓜果,顺带着将他与听雨阁,或者说他与洛飘零二人,对中州当前局势的分解娓娓道来。

    “相比起五大名门正派的式微,这四大‘邪门魔教’的状况无法一言概之。”

    “相对而言,幽冥教要简单些。”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幽冥教虽常行有悖人道之举,却不可否认他们一直在阴影之中努力给予一些被世人放弃遗弃唾弃的废人以生存机会。”

    “就目前,乃至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幽冥教都难存太大野心,他们最先考虑的还是教派存续问题,没有战乱风险时,他们的软肋很容易被拿捏,而当整个中州都要面临战乱时,他们所求便只有自保,这时候谁再想拿他们当枪使,必受反噬,得不偿失。”

    “在四大帮派中,兜率帮的组成成分或许最是复杂,但就其立派目的看来,倒是较为纯粹的。”

    “经过这些年观察,不难判断出笑面弥勒应是为了复仇而来。”

    “至于这复仇人选,理当是在朝廷之中,左右不出那二人。”

    “说到兜率帮便不得不提埠济岛,毕竟谢飞和笑面弥勒走得太近了。”

    “于中州而言,这两帮人马的结合未尝不是件好事。”

    “笑面弥勒定是和谢飞达成了某种协议,近两三年来才少了些激进举动。”

    “而埠济岛众人之所以费尽心力地追寻探索当年乱起之因,除为惩戒昔日罪人外,也是为了守护埠济岛。”

    “埠济岛亦是中州的一部分,换言之,埠济岛众人所为都是为了守护中州家园。”

    “笑面弥勒的仇当然还是要报,可在埠济岛的感召下,不再为了报仇毫无顾忌,而是可以在与中州共御外侮的同时,伺机复仇。”

    “接下来,就是这刚刚被揭了老底的红衣教了。”

    “尽管猜测不断,但在平海大乱之前,纵是如我这般不算太乐观的人都对红衣教保有最后一丝幻想。”

    “可惜,现实还是太残酷了些,也算是被梦阁主上了一课:永远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彼时在雅集上,梦、洛都未向我透露过探底红衣教的意思,要么是还无法完全信任于我,要么便是在离开幽京之后,他们才得手重要消息,不得不兵行险着,捅出这一刀子。”

    “所幸这一刀子捅得相当及时,免中州陷入更为被动的局面。”

    “情况最为复杂的当属天煞十二门。”

    “比起幽冥教、红衣教、兜率帮,天煞十二门一总舵十二分舵,每舵单独拎出来都有着相较完善的帮派体系,可独立运营。”

    “初时十三门规模有限,褚汉雄尚能一手紧抓,可随着天煞十二门不断壮大,褚汉雄再如何能耐也无力去操心过多细枝末节,只能将权力下放,充分信任各门门主,这么些年下来,能牢牢把控全局、统筹指挥、一呼百应,殊为不易。”

    听到这,孤心魂像是捕捉到猎物破绽的鹰隼,双眸一亮。

    若说先前冷杉提到笑面弥勒最终目的在于复仇,联系起过往事迹的孤心魂有种豁然明悟之感。

    那么冷杉这番关于天煞十二门的铺垫,势必引出天煞十二门近来异况,想来会是让蓄势待发的红尘客栈能够有用武之地的突破点。

    每逢大事有静气,历经过大起大落的孤心魂定力不差,沉住气静听冷杉接下来的分析。

    “都说一山不容二虎,可天煞十二门的十三煞中又有几人是易与之辈?”

    “除了总门主褚汉雄外,金煞彭放歌,智谋稍欠却不输霸气义气,号召力强,勉强当得一虎。”

    “银煞萧银才,文武全才,又是一虎。”

    “有‘小呼保义’之称的天罡宋河,仅是稍欠时运,也可算是头小虎。”

    “便是已死的地煞商阙,本亦在齐列。”

    “曾经这些‘虎兄虎弟’甘愿唯褚汉雄虎首是瞻,现如今,人心却已都变了。”

    “萧银才成功笼络了火煞、雷煞、天罡三门,加上门主身死早便统归银煞门统辖的风煞、电煞两门,再剔除去已经除名的地煞门,基本上已与褚汉雄分了家。”

    “彭放歌没有自立门户的心思,目前处于观望状态,或许再过不久也会选择投效萧银才。”

    “说来也是令人匪夷所思,原以为《限武令》对帮派功能较为分散的红衣教影响最大,没成想却致使体系相对完善独立的天煞十二门分裂。”

    见冷杉对于四大邪门魔教的剖析到此为止,孤心魂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依先生之意,我们可对幽冥教置之不理,与兜率帮、埠济岛间存在合作可能,将红衣教当作外敌,那么又该如何对待一分为二的天煞十二门?另外,朝廷当真不会对红衣教采取什么措施?”

    冷杉道:“先回答你第二个问题,得益于东瀛人的隐忍,及一代又一代东瀛人的努力,当下红衣教在中州扎根深矣,当不存在足够有力的证据证明红衣教隶属于东瀛时,红衣教便拥有足够的回旋余地去和朝廷任何一方谈判,如若不然就是鱼死网破。”

    孤心魂听言了然,叹道:“此时此刻鱼死网破,莫要说百姓如何,朝廷也将元气大伤,外夷定然趁机发难,东瀛兴许讨不着太多好处,瓦剌最是乐见其成。”

    冷杉道:“所以,眼下京畿之地中不论是哪一方,都更愿让红衣教自己去找机会宣泄怨气,让江湖上死的人再多些,让局势更为明朗些,再然后才好沙场见真章。”

    冷杉接着道:“至于第一个问题,我建议与褚汉雄为首的天煞宫、铜煞、铁煞、黑煞、白煞门为敌,其余则莫要主动招惹。”

    “建议,莫要招惹。”孤心魂挑着字眼重复道,“先生用词似乎很小心。”

    冷杉道:“嗯,最好都不要与这双方牵连过深。”

    孤心魂直言道:“照先生所说,萧银才应是站到了褚汉雄的对立面,那么红尘客栈若与天煞宫为敌,为何不与银煞门为友?究竟是因何缘由双方形同陌路的?”

    冷杉道:“理念冲突。”

    孤心魂道:“理念冲突?”

    冷杉道:“不错,江湖与朝廷间的理念冲突。天煞十二门这些年一直与朝廷走得很近,甚至在一些城郡占据了大半边天,天煞十二门原先与朝廷牵连的初衷,是想占朝廷便宜,借钱养士,怎知皇粮吃多了,有些人便假戏真做,要么甘之如饴地当朝廷走狗,要么干脆把自己视作官家人,而另一些人则始终坚定不愿与朝廷为伍,矛盾由此而来。”

    孤心魂想笑却笑不出来,江湖存在一日,便当与朝廷盘根错节一天,剪不断理还乱。

    只问道:“这矛盾必然存在已久,为何不分时宜地在这当口爆发?”

    冷杉道:“此事与一奇女子有关,导火索则是商阙之死。”

    孤心魂挑了挑眉,显然对前者更感兴趣,遂问:“奇女子?”

    冷杉道:“你可听说过晋州城的听澜公子?”

    孤心魂恍然道:“无怪乎先生会以奇女子冠之,这位听澜公子倒是当之无愧。”

    冷杉似是找到了知己,询问道:“看来你也去听澜小筑观赏过其大演?”

    孤心魂笑着拱了拱手,说道:“彼此彼此,慕名而往。”

    冷杉道:“想必对她的观感应也不差了。”

    孤心魂道:“这是自然。听澜公子博闻强识,不但擅长教书育人,还会说书唱戏,晋州城中的听澜小筑便专为其所设,每逢大演,十里八方必当不畏辛劳趋之若鹜去捧场,曲终人不散,听澜公子还会在神楼上提出近日遭遇窘境的嘉宾排忧解难,这样的妙人儿天下无双,孤某生平仅见。”

    冷杉浅笑道:“所以,你觉得这样天下无双的妙人儿怎会是个普通人,又怎会当只笼中雀?”

    孤心魂瞳孔微缩,惊诧道:“她还有何身份?”

    冷杉摇摇头。

    孤心魂奇怪道:“不知道?难道没有猜测方向?”

    冷杉点点头,说道:“有,但这样的人,我掰着手指头能数出来至少三人,还可能有第四、第五种可能,是以不敢断言。”

    孤心魂无奈道:“好吧,那先生的意思是听澜公子一手促成了商阙之死,引爆了天煞十二门内部由来已久的矛盾?”

    话语刚落,孤心魂便悚然一惊。

    他到底没忘了冷杉刚刚说的后半句话——商阙之死。

    提到商阙的死,便绕不开地煞门的灭亡,以及那个年轻剑客,杀手夜枭!

    彼时便盛传名不见经传的杀手夜枭根本无法凭一己之力覆灭地煞门,除非其背后另有高人指点,闻名晋州城的听澜公子当然是最佳人选,偏偏因太过明显,最容易洗脱嫌疑。

    结合冷杉之言,想来天煞十二门终究是查明了地煞门覆灭真相与听澜公子脱不了干系。

    见孤心魂已推知大概,冷杉进一步解释道:“宋河比之听澜公子还是棋差一招,但他把商阙当兄弟看,不想商阙死的不明不白,遂请动萧银才详查,萧银才不负所托查到了听澜公子布局的有力佐证。然而,这件事还是就此戛然而止,同样打通了官府关系的听澜公子反向施压,不愿因小失大的褚汉雄想着小事化了,矛盾也就此激化。”

    孤心魂道:“那听澜公子现今可还在晋州城中?”

    冷杉道:“在宋河不顾一切率众去擒拿听澜公子时,其住所早已人去楼空。”

    孤心魂道:“于是,义气为先的宋河当然认为褚汉雄与他已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冷杉饮茶如饮酒,感慨道:“江湖义气,这四个字很轻,有人会因为不足一两重的碎银,而出卖情同手足的兄弟;这四个字却也很重,有人会为了素不相识而刚看对眼的喝酒哥们豁出性命。”

    孤心魂以茶代酒与冷杉碰杯对饮。

    满杯茶下肚,孤心魂继续问道:“既知褚汉雄甘为朝廷鹰犬,我们又为何与之为敌?”

    冷杉道:“第五侯手底下既有江湖化的锦衣卫,还有军制化的‘那伙人’,不缺打手。反观最早入局搅浑官场浑水的于添麾下缺些卖命人,褚汉雄挑对时候凑上去,确实能捞着不少好处和承诺。许是我对阉党存有偏见,总觉着这些人行事无所不用其极。”

    孤心魂默然,他不相信十数年如一日临渊而行谨小慎微的冷杉会在没有十足把握时无端给人盖棺定论,兴许是其发现了什么端倪,只是缺乏说服力,故而才未将话说绝。

    孤心魂沉吟半晌才开口道:“我记得宁掌柜上次从幽京回来说过,先生正着手调查凝露台那批东瀛杀手之事,不知先生可查有所获?”

    冷杉苦笑道:“有,也没有。”

    孤心魂道:“查到了些许眉目,但后续证据多半已被破坏伪造过?”

    冷杉颔首道:“发现线索指向九大家后,我便没再往下查了,毕竟正确答案全部被替换了。”

    孤心魂道:“事发于幽京之外且山高路远,九大家中任一家都无法完成一套缜密的伪装。”

    冷杉道:“起码需合五家之力。”

    孤心魂道:“只要不动摇九家根本,难有五家齐心,否则庙堂之上的主戏也不会是二人转了,反倒是由于提督出手布局的话,便顺理成章了许多……”

    冷杉踌躇片刻,决定还是该为红尘客栈的行事定个基调,以免红尘客栈采取过于激进的举动,惹祸上身,道:“切不可介入天煞十二门的内斗,但若是意外遭遇,碰上站褚汉雄一边的,能寻着出手机会便不留活口,处理干净些;碰上站萧银才一侧的,保持井水不犯河水。”

    孤心魂颔首表示记下冷杉的叮嘱,想着活跃下稍显沉重的气氛,顺嘴拍了计马屁过去,道:“与先前的不招惹相比,我觉得先生这回的用词更为妥帖。”

    冷杉微微一笑,让孤心魂怅然这计马屁落在了马蹄上。

第六一二章 久留之因

    只听冷杉说道:“非也非也,之所以要你们同萧银才保持距离,便是宁肯你们退让三分,也不要去争那一时意气。”

    孤心魂确实可称得上是个勤学好进的好学生。

    先生说教时,他总能让先生知道自己已打起精神且洗耳恭听。

    冷杉道:“身为江湖人,你就算不熟悉,也总该听说过,萧银才性子内敛沉稳,喜怒不形于色,常面带微笑。”

    孤心魂道:“道听途说不全为真。”

    冷杉道:“那你至少该知道萧银才视人命如草芥。”

    孤心魂道:“这点倒不容易作假。”

    冷杉道:“这么个能谋善断的顶尖高手看似极为低调,几乎在江湖上都听不到有关其本人如何锋芒毕露的出手事迹,但他所掌控的银煞门几乎从未缺席过任何一件江湖大事,区别只在于参与或是旁观,这个矛盾表现与我们以及朝廷其他几方韬光养晦的势力如出一辙。”

    尽管一直以来都弄不清冷杉是通过何种手段窥伺整个中州的动向,但这些年下来,身为红尘客栈一员的孤心魂已毫不怀疑,眼前之人是真正意义上的“位居高位”,几乎可说是用那神鬼话本中才有的“天眼”神通在俯瞰中州大局。

    孤心魂当然也听明白了冷杉的言外之意,接道:“我们各方都有所求,萧银才自然不会是无的放矢,行事不显山不露水,必定意有所图。”

    冷杉道:“不错,在我关注到萧银才后,费了数月功夫都琢磨不透他究竟会图求什么,直到有一天,我在宫主翻阅一陈年典籍时发现了萧银才的身世。”

    “身世?”谈话许久多少有些疲累感的孤心魂转瞬间容光焕发,一头银发无风自动仿若潺潺银河。

    “莫非萧银才是老皇帝的私生子?”

    “不太对,萧银才少说已是不惑年纪,难道是老皇帝不到二八年岁时就有了露水情缘?”

    “单从岁数上来说,是老皇帝的什么私生兄弟可能性更大些,若真是朱家人,怎么着也该是个王爷,现在想抢龙椅倒情有可缘。”

    “或者说萧银才也和中州皇家有不共戴天之仇,同笑面弥勒一般,赶趟谋反雪恨来了?”

    “又或者,这萧银才是老皇帝哪个妃子,甚至是先后,与外人苟合所生……”

    听着此前静若处子的孤心魂突然间生龙活虎,絮絮叨叨猜测个不停,冷杉一阵脑壳疼,不由伸手捏了捏眉心。

    待孤心魂终于将萧银才一十八种身世可能说尽道完,冷杉才缓缓开口夸赞道:“你很有想法,该去学做菜的。”

    孤心魂笑吟吟道:“我厨艺还行,改日给先生露一手。”

    冷杉看了眼天色,可惜还未变暗,不过不妨事,说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反正还有些事儿一时半刻也说不完。”

    孤心魂神色微僵,收敛笑意道:“先生,萝卜和素手还等着我一同用膳呢。”

    冷杉道:“让他们在姑苏玩个尽兴吧,待会儿跟三姨娘交代下,晚膳前遣人去喊来便是。”

    孤心魂努力不愁眉苦脸,拉出个极为勉强的笑脸,唇齿未动,冷杉已出言道:“偌大的怡春院,不缺后门,不会让他俩难堪的。”

    孤心魂彻底放弃挣扎,既来之则安之,说道:“那天色尚早,先生就先说说这萧银才到底是何身世吧?”

    冷杉道:“你提了那么多可能,偏偏漏了萧家本身。”

    孤心魂道:“萧家本身?”

    冷杉道:“九州结义盟盟主,剑圣,萧羽桐所在的萧家。”

    孤心魂倒吸口凉气,但很快便镇静下来,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不论是九州结义也好,还是四海会盟也罢,从盟会初创到百花大会后被迫解散,自始自终都分别只有一位盟主。

    两位堪称绝代双骄的传奇盟主,从前至今都是那么煜煜生辉,至少这三四代中州人都不会忘怀。

    要是放在往常,孤心魂自认不会想不到两位盟主,到底还是太想在先生面前表现,所以心态过急,思路才变得太狭隘了么?一定是的吧。

    这回冷杉不再等着孤心魂当捧哏,就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关于萧银才的判断说出来。

    “与行事较为放浪形骸不拘一格的闫大侠相比,萧大侠在江湖上,乃至在整个中州,都不曾与谁互生过嫌隙,更别谈树敌。”

    “这样一个立身光正、纯粹近乎圣人的侠之大者,我想只要是打心底里把中州当作自己家园之人,就算不会去喜欢,也一定讨厌不来。”

    “可惜,如此几近于完人的剑圣我中州不能常有,盖所谓英雄命短。”

    “更可惜的是,萧大侠没有成家,基本把自己的性命分成两部分。”

    “一部分给了他的剑道。”

    “一部分给了他的国家。”

    “萧大侠虽未成家,却不意味着他没有家人。”

    “在萧大侠声名渐起前,萧家不过是个中流家族。”

    “在萧大侠名誉中州之际,萧家也没有借其声势,乘风而起。”

    “萧大侠生性淡泊名利,对家族的回馈更多是引导和守护。”

    “好在萧家上下识大体明大理,未因此怒其不争而心生怨恨。”

    “其实照萧大侠对于家族的安排,顶多十年,萧家足矣稳步跻身一流世家之列。”

    “只是外夷未给予他们那么多时间,发动了战争。”

    “如果那场大劫后,萧家还能留存下那么一二十人,保住家族一定框架,那么在战乱之后,朝廷就算做做样子也该给萧家封官赏爵。”

    “怎奈萧家在那场战火中死伤殆尽,而侥幸活下来之人,朝廷并未花费人力物力去挖掘找寻他们的踪迹。”

    孤心魂终于没耐住性子插了句嘴,说道:“所以,先生认为萧银才是为族兄鸣不平,为萧家讨个名分或是公道,才隐忍十数载,蓄意打击报复中州朝廷?”

    冷杉不置可否,继续说道:“简单说来,两位对中州付出极多的盖世大侠,一位本是孤儿,妻子随着一同征战沙场,天下人都记得这份恩情,你朝廷忘了便算了,而另一位还有家族,完全把自己献给了中州,天下人都承这份情,不敢忘,你朝廷却说忘就忘,莫说照拂其后人,甚至连其是否有族人幸存都未做详尽调查,这样让人寒心的朝廷该不该反?”

    “该。”听罢冷杉的论述,孤心魂并没有想象中的义愤填膺,或许是听多了、习惯了这种状况而感到麻木,回答得极为言简意赅,“先生的担忧点在于,萧银才的报复目标是朝廷,还是整个中州?”

    冷杉道:“嗯,不论如何我还是打心底里不愿将萧银才划归到中州对立面,只要萧银才有不臣之心,想必很容易忽悠大半天煞十二门之人追随,于时上了贼船再要下船,可不是一个念头的事。我更倾向于较为保守的判断,希冀这家伙要么是利用天煞十二门的半分家底直接和朝廷翻脸,要么便投身守卫中州的大业中,最后再和朱家朝廷算账。”

    孤心魂道:“这样的敌人最可怕,我们很难算准对方下一步会否失控。”

    冷杉道:“因此我才要你等退避三舍,而且,我一直认为萧银才之智计不会输给洛飘零太多,更重要的是,对方比洛飘零入局早太多,很可能早就是执棋者,比起后来者自然有诸多先天优势。”

    孤心魂听言,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冷杉两眼,心下暗道:在我心中,先生也如萧银才一般。

    想到洛飘零,孤心魂只能默叹人比人气死人。

    说来他与洛飘零都是在石府覆灭后入的局,相较而言,他更无辜些。

    只是洛飘零后来居上的架势太足,短短几年功夫便讲棋盘局势摸明白了七七八八。

    做到旁人花费十年、十五年乃至大半辈子才能企及的高度,成为中州棋盘上没人敢忽视且不得不心生忌惮的角色,用惊才绝艳四字都不足矣形容其人之耀眼夺目。

    就好像本来一颗躺在棋篓里不管下不下都无关大局的棋子,在落子后果不其然波澜不惊,可当局势不断推进后,回过头来再看会惊觉,后续棋势的风云变幻都与那颗棋子息息相关,更甚者棋势变换均已那颗棋子为始,如果那步棋不能称之棋局中常说的为“神之一手”,那孤心魂会将之称作“阵眼”。

    关乎四大邪门魔教的应对之策到此告一段落。

    接下来一个时辰的谈话中,冷杉又为孤心魂细致剖析了其他几方大、中势力的形势,告知其红尘客栈该采取怎样的策略与这些势力或合作或为敌或互不干涉。

    孤心魂费尽心思将今日种种消化完毕,脑海中原先感觉云遮雾绕的中州大局,总算拨云见日,看明白了大致轮廓。

    当前具备相当实力、权势及**的势力,首先是于添于提督,其掌控着朝廷及各地官员网与东厂,以天煞宫为首的一半天煞十二门与之牵连紧密,为达成入侵目的,红衣教或将成为其借力对象。

    其次是大将军第五侯,其麾下既有明面上的西厂锦衣卫,又有阴影中的“那伙人”,与北方三大帮派啸月盟、新月盟、擎天众频繁眉来眼去。

    而被冷杉戏称为“御北盟”的三大帮派显然也有着自己的想法,他们会将自己的刀口朝向夷敌,却也惦念着战后分权分利。

    藏锋阁与俞家亦有所图谋。

    以银煞门为首的另一半天煞十二门则最为不可控。

    没有太多欲求的帮派,有幽冥教、凤鸣轩、诸神殿、散人居、南北客栈、沙海坞、醉红颜、日月堡等等。

    大战来临时前三者多半以求自保为主,余者皆有可能会为中州血战到底。

    红尘客栈可以与之为盟,相互信任的伙伴,有听雨阁、道义盟、羽落部、埠济岛等。

    见孤心魂额头上沁出层层细密汗珠,冷杉没忍住笑意,勾起嘴角。

    孤心魂见状,委屈道:“我好像从先生的笑中看出了幸灾乐祸,先生该知道这些事于你们这些官老爷而言简直习以为常,对我来说却是破天荒头一回,太吃力了。”

    冷杉正儿八经道:“你也该知道现在已是入秋时节。”

    孤心魂没好气道:“是是是,先生说的是,入秋天凉,更何况独秀居还如此雅静,我不该流这么多汗。”

    冷杉摇头笑道:“我是说往年我很少待到现在。”

    孤心魂不耐烦道:“少待这么久,不是不能待这么久,先生好歹是姑苏巡抚,多待些时日,朝廷也不会说什么,至于惹人怀疑,我想先生早将这类隐患消弭于无形中了。”

    冷杉笑着对孤心魂指指点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缓了会儿,说道:“说你聪明,你又不太聪明,说你不太聪明吧,其实还算挺机灵的。”

    孤心魂白眼道:“先生究竟想说什么,还请直言,说简单点,再打哑谜的话,我可吃不消。”

    冷杉却没放孤心魂一马的意思,问道:“若只是先前这些内容,我大可托一信得过之人转述,何必亲自与你一见?”

    孤心魂眯了眯眼,最后还是叹气投降道:“这原因可多了去了,有可能先生并没有真正的心腹可用,有可能先生存在考教我的意思,有可能……”

    说着说着孤心魂将目光挪向了自他们改变话题后便再未凑近前的头牌花魁轻尘,心中似有一瞬明悟,嘴上却接着说道:“也可能是怡春院的环境好,三姨娘的招待好,轻尘姑娘的手艺好,让先生乐不思蜀啦~”

    孤心魂特地拔高嗓音,轻尘再也不能装不闻不问,侧头抿嘴一笑。

    冷杉笑骂道:“胡闹台~”

    和冷杉玩闹到这,孤心魂早就被勾起了好奇心,尽管心中有所猜测,但答案就在眼前,孤心魂哪还愿意动脑子,要不是不确定能否空手制住冷杉,他恨不得现在就进行逼供。

    孤心魂故作讨饶道:“还求先生给个痛快,别再绕弯子了。”

    冷杉道:“红尘客栈而今所最为或缺的,便是我特地留下来将全权交予你的。”

第六一三章 二十八宿

    红尘客栈当下最缺什么?

    红尘客栈最不缺人,也最缺人。

    作为江湖新贵,单论帮派成员数,红尘客栈自然不及四大邪门魔教那般遍地开花,却不输啸月盟、擎天众、诸神殿、藏锋阁等原九州四海巨擘。

    客栈不缺能将帮派打理得井井有条的管理者,不缺生财有道的经营者,不缺能和顶尖高手扳手腕的强手,不缺不辞辛劳、八方奔走、踏实肯干的勤勉人。

    若红尘客栈立派宗旨只为偏安一隅,如此帮派架构不可谓不完善,甚至可说太过富余。

    但背负重任、想要有所作为的红尘客栈还缺两类人。

    一类长于察言观色、打探消息之人。

    一类能谋善断之人。

    前一类人,不需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过人能力,能耐住性子、够机敏就行。

    人数越多越好。

    后一类人,重在运筹帷幄,必须智计超群,不说能与老伯、洛飘零、萧银才之流媲美,至少不能被甩开太远。

    此类人贵精不在多。

    身为红尘客栈的幕后掌舵人,以冷杉的眼光见识和能力当然能够胜任此角色。

    然而,冷杉不能脱离庙堂,便也无法及时去应对那些突发事件。

    大多时候全得凭宁逍遥、孤心魂、素手这些个臭皮匠随机应变,是而以前红尘客栈的决策多以求稳为主,在一些关键节点上的应对总要差些火候。

    只是以前有富足的时间可供挥霍,当下却不得不精打细算了。

    孤心魂咂巴着嘴,有些不敢相信冷杉所言,却又无法不相信这位先生的能耐。

    假若先生未在暗中掌握有一支情报机构的话,又怎能足不出京获知天下事,同时不被人察觉?

    冷杉见此情景,笑道:“怎么?是不敢相信,还是太过吃惊?”

    孤心魂如实说道:“先生自然不会与我开玩笑,只是一时想不明白,先生手底下这些人手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冷杉道:“鸿商富贾总会说自己白手起家有多么多么不容易,我曾经也仅是一介无钱无权无势的草根书生,要想凭一己之力打造一张疏而不漏的天网,何其难哉。”

    孤心魂道:“彼时先生无钱无权无势,自然得找或有钱、或有权、或有势之人帮忙。”

    冷杉道:“那人既有钱,也有权,更有势。”

    孤心魂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此人愿意出手相援,想必是先生至交好友,先生也颇为感激。”

    冷杉摇头道:“非也非也,我还不配成为此人的至交好友,而且此事不是我找他,而是他找我,所以帮忙的是我,他倒是对我颇为感激。”

    孤心魂闻言凛然,照冷杉所言,那人定是朝中之人无疑,那谁会在冷杉之前就开始筹谋这些有点类似于挽救中州于既倒的后手呢?

    冷杉循循善诱,孤心魂只得顺其心意继续猜下去。

    猜着猜着孤心魂便发觉自己陷入了一思维误区。

    红尘客栈是冷杉一手创建的不错。

    冷杉为何创建红尘客栈,他们这些客栈成员也都知晓。

    只因认定冷杉关于中州出路的理念,他们才走到了一起,义无反顾地去付出。

    他们也同时习惯了冷杉隐于幕后给他们指明方向,理所当然地把冷杉视作领路人。

    却从未探究过,冷杉缘何投身步入这条千难万险荆棘丛生的道路。

    如此说来,那位要冷杉建立情报网之人才是真正主谋,或者说是初始发起人。

    而冷杉只是个傀儡?代为执行者?或是委托人?

    孤心魂不认为冷杉甘为傀儡,后二者可能性倒是不小。

    他心下怦怦狂跳,想到了可能性最大的一种解释。

    在此之前他还是得排除个会令其惊悚莫名的答案,遂问道:“那人年纪要比先生大?”

    冷杉轻飘飘一笑,回道:“要大上不少。”

    孤心魂长舒口气,笃定道:“所以,先生所做的这些是受先帝所托?”

    冷杉也长舒口气,好似时隔多年终于又能和别人分享这个不可轻易与人言的秘密。

    冷杉回道:“正是璟帝。”

    孤心魂道:“先生难道不怕同我说出这个秘密后,我头也不回,起身就走?”

    冷杉惊诧道:“不应该啊,难道你们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孤心魂道:“想过几种可能,唯独这种可能,不敢想,也不愿想。”

    冷杉道:“我明白你们对朱家朝廷的失望。”

    孤心魂道:“我们愿意加入红尘客栈,愿意跟随先生做事,要保的是中州,而非朱家的中州。”

    冷杉道:“想来到目前为止,我都还未让你们感到失望。”

    孤心魂颔首认同。

    冷杉道:“那以后也依然不会让你们失望,只是到底是要将前人余荫交予你,所以不希望其良苦用心被埋没。”

    孤心魂郑重道:“理当如此,愿闻其详。”

    冷杉道:“中州两千余载,浩土千千万,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王朝更迭,总逃不过八个字——沉疴痼疾、积重难返。”

    孤心魂道:“朱家中州历时三百年有余,在历史长河中可说是尤为绵长,难免积弊多矣,到了日薄西山、该当行将就木之际。”

    冷杉道:“朝朝代代总会重演着这样那样的历史,但每朝每代人都不认为自己会重蹈覆辙,嘴边常挂着‘以史为鉴’四字,而从过往类比如今的状况,朱家中州未尝没有一线生机,只要能渡过此劫,至少有望再续百年国寿。”

    孤心魂了然道:“是以,即便璟帝心知在其有生之年难以‘逆天改命’,也想着留下些后制手段,哪怕仅有一成可能,莫说流芳百世,却少不得在未来百年让世人感恩戴德,就算在千百年后,仍可能为人所津津乐道。”

    “正是如此。”话至此处,冷杉也不打算在绕弯子,全权接过话头,“与历代朱家天子相比,璟帝略显庸碌,却远远谈不上昏聩,更不能说一无是处。”

    “在我看来,挺过二十年前的外夷战乱,休养生息,稳定国祚,是一功,殚精竭虑为中州未来布下了最后三道防线,则是另一功。”

    “第一道防线是力保护国栋梁。”

    “外夷之乱后,中州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璟帝自然采取用人不疑的政策,上至庙堂,下至各州郡,不可避免鱼龙混杂,但璟帝很清楚外夷之乱尚有遗患,很多位置很多人都可以腾出来,唯有边关险要之地的用人需慎之又慎。”

    “其中分量最重的当属护国五虎将,璟帝晚年时,五虎将仅余三人在世,为保三将在其过世后仍能为中州尽一份力,璟帝亦是煞费苦心。”

    “千方百计稳固住姑苏这一位,把石鑫放归乡野,让牛轲廉退居庙堂,只要保住这三人,就算战火再起,中州的城墙都塌不了。”

    “无奈人算不如天算,璟帝想得到石鑫居功至伟锋芒过盛,这才让其退居一隅安定一方,却想不到石鑫的感召力之大,让石府声震一方,而愈演愈烈的庙堂之争,直接波及远在万里的石府。”

    “也想不到朝堂乱象成为压垮牛轲廉的最后一根稻草,心灰意冷躲津州城浑噩度日。”

    “好在,结果不算太坏,阴差阳错之下好歹两将尚存。”

    “第二道防线则与道义盟有关。”

    “道义盟不全由江湖帮派组成,涵盖面极广,老伯虽为盟主,但权力多限于维护江湖道义、共抗外敌。”

    “外夷之乱后,中州元气大伤,在萧、闫两位大侠踪迹不明的情况下,九州、四海两盟在朝廷眼中与乌合之众无异,相较而言,道义盟可谓一枝独秀,加之建制极为契合朝廷管控江湖的理想愿景,在朝堂诸公轮番进谏下,只要璟帝有所动摇,朝廷再将姿态摆得低些,态度诚恳些,保不齐就能将道义盟收编。”

    “毕竟只要朝廷开出的条件足够优厚,就算不是封侯拜将,也没有多少江湖人能够拒绝朝廷递来的饭碗。”

    “而道义盟中一旦有一方盟友愿意归心朝廷,很快就有第二、第三,乃至过半倒向朝廷。”

    “即便老伯不退出,不出一年半载,不说道义盟完全被朝廷掌控,但老伯的影响力势必大打折扣。”

    “届时道义盟亦将沦为徒有其表的空壳,很难再为道义行事。”

    “在那段生产力亟待恢复的过渡时期中,没有道义盟的勉力支撑,中州江湖只会是一团乱麻,恐怕得多耗费个三年五载才能重获新生。”

    “那时候的江湖会是如何景象无从推想,但我敢肯定道义盟一定不如事实上那般强大,而没有道义盟的庇护,莫要说听雨阁连成长起来的机会都没有,便是红尘客栈也完全没有生存的土壤。”

    “璟帝不完全懂江湖,却懂得去尊重一些事物的发展规律,所以他尊重江湖,江湖也给予了应有的回馈。”

    “而璟帝布下的第三道防线,亦是留予当今天子的一班人马。”

    “这班人马拢共二十八人之数,外夷之乱发生后的十二年间,璟帝除却应对天下事庙堂事外,其余所有时间不是花费在寻觅这二十八人,就是在暗中扶植培养这二十八人。”

    “这二十八人上至王公勋贵、下至贩夫走卒,其心不需完全忠于朱家,但务必忠于中州。”

    “他们各有所长,各有所用,却互不相识,仅以璟帝亲传暗号相认,以二十八星宿为代号,组成一个组织,名为暗殿。”

    “只是暗殿这些人,在关键人找上门前,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会否有被启用的一天,至于愿不愿意卖命效劳也完全无法把控。”

    “站在当时的角度往后看,倘若中州在二三十年间真要再历动荡,璟帝这三手布置,仅有一成可能力挽狂澜,但璟帝知道,他不去做就连一成可能都没。”

    “就当下看来,且不论那第三手布置是何景况,至少前两手布局已有了不错的回报。”

    “两位将军能守住中州一成希望。”

    “而道义盟一路呵护过来的江湖,想来没有一方夷敌敢小觑,则又加一成。”

    “能不能再加一成……”冷杉将目光驻留在孤心魂身上,“就看红尘客栈能不能充分发挥暗殿的作用了。”

    孤心魂抬袖拭去一头冷汗,这回不是思虑过度累出来的。

    而是被冷杉丢过来的如山压力逼出来的。

    “若我所料不差,先生当然是暗殿二十八星宿的其中一员。”孤心魂手指轻敲着案几,又抛出自己的推论,“而先生大有可能便是那位关键人了。”

    冷杉见孤心魂如此做派,竟有种老怀甚慰之感,就是要这样的感觉。

    “嗯哼,你可以接着猜猜我是哪个星宿。”

    孤心魂听言,心下暗呼还上了老贼的当,嘴上却是配合着说道:“先生身居高位,却平易近人,不拘小节,擅长决策,行事有条不紊,那么先生便是东方七宿之首的角宿了,我说的可对?”

    冷杉捋着并没多长的胡须,老气横秋道:“我向来自认为眼光还算独到,而今看来果真不错。”

    孤心魂冷哼一声,揶揄道:“老皇帝当初是否也是如此忽悠先生的?”

    冷杉闻言眼角抽了抽,认真说道起来。

    “老皇帝那时也算是孤注一掷,有背景的人他看不透,这才决意在我这一穷二白的书生上豪赌一把。”

    “正如我先前所言,璟帝是动用自己暗中的力量来找寻培养我们这些人,而我们的隐秘身份经过重重掩饰,如果没有接洽暗号,就只有老皇帝一人完全知晓,只要他进了棺材,我们这层身份也将断了来处,除非个人本身坚守,否则等同于从不存在。”

    “与你现在相比,可大有不同。”

    孤心魂不理会冷杉的纠正,只问自己在乎的问题,道:“那当年二十八星宿的另外二十七人,迄今为止,先生寻见了几人?”

    冷杉微微昂首挺胸道:“无一旁落。”

    孤心魂肃然起敬道:“先生厉害!”

    冷杉轻哼一声,算是受了这记马屁,随而又叹了口气,说道:“不过,已有五人不愿再与暗殿有纠葛,还有七人在这些年中已身死道消。”

    孤心魂道:“先生毋须喟叹,正所谓人心难测,这种时间跨度如此长远且不知后果如何的布局,还能留存一半人手已是难能可贵。而且另外十五人,想必也不会全是孑然一身碌碌无为之辈。”

    冷杉道:“看来你已看出来了。”

    孤心魂道:“这点实在不难猜,先生能创立起红尘客栈,那三姨娘为何不能办家怡春院。”

    冷杉道:“三姨娘是房宿。”

    孤心魂再次将目光挪向那弹箜篌的窈窕身影。

    冷杉道:“轻尘是壁宿。”

    孤心魂一副“果然不出所料”的模样,笑眯眯道:“我知道先生还要交给我什么人了。”

    冷杉道:“噢?”

    孤心魂道:“我也终于知晓姑苏广场上那大胖子明明从未离开城中,却和先生一样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了。”

    冷杉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孤心魂,确定这句话中没有把他也骂了,方才作罢。

    见孤心魂正沾沾自喜,便说道:“包打听是轸宿。不过,猜知这些算不得本事,当年我用了两年时间才确认了‘星宿’的身份,那是个基本游离于中州朝廷及江湖之外的人,你不妨也猜猜此为何人?”

第六一四章 苦修傻人

    江宁郡,听雨阁。

    明月。

    清风。

    苦修人。

    盖是在孤心魂大展手艺后,萝卜和素手偷溜入怡春院独秀居与冷杉、三姨娘、轻尘齐聚一堂共用晚膳之时,相隔百里之遥的姜逸尘独坐屋上苦修。

    恋蝶苏醒后,听雨阁众人悬着的心放下大半,纷纷投入新一轮“备战”中,偶得闲暇,都更乐于自享静谧。

    此时此刻,远未到就寝时分,自然不会有难入眠者前来劝酒陪聊。

    姜逸尘这“苦修”,先修心,后修身。

    红衣教的底细暴露之后,“守护中州”四字便不时在他脑海间闪烁。

    但这四个字于他而言实在太大了,大到他从未想象过,也不敢去想象。

    他曾拥有过两段简单而安逸的生活。

    一段很长,囊括了他幼年到青年的成长。

    一段不短,虽是短短月余,却也让他脱胎换骨。

    他也曾向往过白衣飘飘仗剑江湖行侠仗义。

    可现实中的江湖很残酷,与他所想象的相去甚远。

    江湖上的人情世故让他疲于应对,江湖上的打打杀杀更非他所愿也。

    或许他本就不适合江湖。

    也难怪他完全不记得容貌的生身父母不希望他涉足江湖。

    难怪隐娘给他取名为“逸尘”。

    只是他真能完全避开江湖吗?

    也许可能。

    如果当年姜爷爷不是被道义盟救下,或者被道义盟救下后,就找户普通人家把他送出去。

    当然,若是如此,他也未必能好好存活至今。

    他的痨病是道义盟投入了许多资源,加之有隐娘悉心照料,才慢慢调养康健的。

    兴许他更该庆幸如果只是如果。

    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姜逸尘却认为不只是江湖如此。

    人生在世,许多事儿都是身不由己的。

    不管有幸还是不幸,他降生当世。

    是那对了不起夫妇的儿子。

    是隐娘悉心栽培的养子。

    这些他都没得选择。

    步入江湖也决然不会有什么如果。

    他只能去想象与生身父母何时重聚。

    想象有朝一日能为霍家正名昭雪。

    想象和喜欢之人过上简单而安逸的生活。

    所以,他要去守护他想守护的人、事、物。

    为此,他必须变得更强。

    所幸在这个天地间,于他而言,变强之路是极为简单明了的。

    ——有能力杀更多更强的人。

    这也正是数年前老伯为他安排的路。

    要走好这条路,他得做好两件事。

    更能打。

    更耐打。

    正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江湖上那些顶尖高手也非一蹴而就的。

    大多顶尖高手要变得更能打,除了丰富自己的战斗方式,钻研更为有效的战斗技巧外,便是修习更多更上乘的内功心法。

    只是与他人相比,姜逸尘的局限性更大。

    毕竟不论是战斗方式、战斗技巧还是内功心法,首先当契合本身,否则事倍功半事小,于自身有损事大。

    丹田因痨病留下隐疾的姜逸尘在内功选择上不得不挑三拣四慎之又慎。

    当下他修有三门内功心法。

    《阴风功》《无相坐忘心法》《霜雪真气》。

    品级正好分别为上乘、中乘、下乘。

    作为幽冥教镇派功法,《阴风功》已是阴系功法中的翘楚,基本无需考虑置换。

    《无相坐忘心法》虽说只是中乘内功,但能被笑面弥勒盯上,将之与峨嵋派《清虚心法》相提并论,不惜与朝廷争夺,让姜逸尘没法放弃探索其更高层次的可能。

    况且,他还未将《无相坐忘心法》修至圆满,尚存精进空间。

    单从功法品级而论,属下乘功法的《霜雪真气》最该被置换掉,在姜逸尘跨入江湖一流高手之列后,此门水系内功所能给予姜逸尘的修为深度委实有限。

    于其他修习《霜雪真气》之人,此举当为明智之举,可对姜逸尘来说却不是。

    一来,《霜雪真气》《阴风功》同出于幽冥教,相辅相成,其所能给予姜逸尘的裨益不说完全与一门中乘内功比肩,至少已非一门普通下乘水系功法可比。

    二来则是重中之重。

    丹田有损的姜逸尘全靠霜雪真气来塑造维持伪丹田才得以修习其他内功,《霜雪真气》便等同于姜逸尘武学修为的根本。

    其余属性内功就算是中乘、上乘,只要姜逸尘喜欢,都可随意置换,独独这门下等水系功法铺就的根基不可动摇。

    这窘境仿佛与身处阴阳谷时如出一辙。

    要想在内功修为上再上层楼,可供姜逸尘选择的出路寥寥。

    其一是捕捉到那虚无缥缈的契机,在《无相坐忘心法》上取得突破性的晋升。

    其二便是修习第四门功法。

    而修习第四门功法,不可避免与前三门之一属性相克。

    功法一旦相克,修习者从初入门直至功法圆满,体内丹田经络始终得承受属性相克功法间相互排斥形成的威压反噬。

    在功法大成前的漫长过程中,修习者将无时不刻面临着轻则耗损大量修为,重则走火入魔,乃至危及性命的风险。

    寻常武者尚且如此,姜逸尘丹田有异,若非逼不得已,或能借外力作保,否则不敢贸然尝试。

    护送牛家父女南下时,汐微语曾允他一枚云天观的度厄丹。

    而今远水难解近渴,度厄丹成了他修习第四门内功的寄望,也成了他自食其力的最大掣肘。

    最终看来,短时期内取得修为晋升几乎无望,姜逸尘还是得在战斗方式和技巧上加把劲,尤其是洛飘零所教授的行气法门。

    只要做到在更短时间内轰出击杀梁子猛的那一剑,便能够称得上更能打。

    至于更耐打,姜逸尘不是走锤炼体魄的外功路子,当前再去磨炼肉身,无疑是舍本逐末。

    更何况,为修习《阴风功》,姜逸尘在万毒冢中接受万毒淬体,已是由内而外捶打淬炼了番经脉筋骨,其体魄强度已不弱于常人。

    当务之急,还得是解决其伪丹田的耐受力。

    也便是龙多多同他点明的弱点。

    说到底,伪丹田的存在,是姜逸尘异于常人之处,也是他内功修习的局限及致命弱点所在。

    一日不解决伪丹田的问题,姜逸尘便永远无法摆脱《霜雪真气》给他套上的枷锁。

    只是《霜雪真气》原为姜逸尘的福星救星,而今他要弃之如敝履却没那么轻松。

    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二者本是一体,或者说《霜雪真气》就是姜逸尘的一部分。

    事实既已如此,姜逸尘只能让自己的伪丹田更为“抗打耐揍”。

    至少不像在半谷之时,在龙多多一击之下,便耳鸣目眩,痛不欲生。

    姜逸尘的苦修方式虽多,却都很简单。

    先是一股劲催动着一道内息在体内完成一个大周天流转。

    而后用猛于先前的一股劲再催动第二道内息在体内完成一个大周天流转。

    接着用更强的劲力催动之后道道内息完成周天流转。

    目的只为在快中求更快。

    如此还不算完,这仅是一股劲催动一道内息的极限。

    还有一道内息在多股劲催动下的运转极限。

    以及一道内息绕行多个周天的极限等等。

    每个极限,姜逸尘都是耐心地由慢渐快,随而保持在一定的最高值不断重复,不断突破再突破。

    到得浑身气机流淌不止时,姜逸尘又将之转而轰向伪丹田,一遍又一遍地适应着丹田承受力的极限。

    这些内息的源头和终端都在自己体内,远不及龙多多当日灌入他经络中的真气,因而不致于让自己伤筋动骨,顶多就是剧痛、麻痹、晕眩。

    然则,此举便好像一个人拿着跟木棒往自己脑袋上狠狠招呼,一次比一次下手重,还非得让自己保持清醒,且不能走得歪七扭八,属实与自我折磨无异。

    但姜逸尘就是这么傻傻地坚持着。

    清风明月之下,屋顶上那道盘膝而坐的身影仍倔强坚挺。

    却没人知晓其体内气息已从初时悄无声息地一掠而过,逐渐演变到有如大军过境,铁蹄踏地,闷雷滚滚。

    而其脸色也由古井无波,转变到双眉紧蹙,再到汗珠涔涔,面色阵青阵白。

    最终,在屋檐滴水,夜空中飘荡起一阵汗酸味时,姜逸尘可算把自己累倒了过去。

    闻臭而来的飞飘,嫌弃地招呼来冬晴、飘影,将之送入房中。

    闻知此事的梦朝歌和洛飘零苦笑不已。

    或许对于这个男孩来讲,与其去琢磨明日到了菊园后会见到谁,要说什么话,倒不如把自己折腾得没有精力去想这想那。

    实在是有些傻。

第六一五章 落子不悔

    翌日清晨。

    梦朝歌、洛飘零、石中火、姜逸尘神鬼不觉地现身于菊园之中。

    老伯协同易忠仁、慕容靖在陶然阁中与四人详谈了足足两个时辰。

    简单地对付了下午膳后,洛飘零、梦朝歌师兄妹陪着老伯和易忠仁去往涣心亭沏茶小叙。

    几乎等同于菊园大管家及听雨阁大管家的慕容靖和石中火漫步于菊园廊道间,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独独姜逸尘“撇开”众人,漫无目的地兜兜转转,许久之后,才摸索着走向丈三居住之处。

    自红叶将丈三从西江郡带回菊园已过去四个年头。

    姜逸尘只在同年行将折返西山岛省亲之前,特地来探望过丈三一回。

    彼时他虽然没有开口对丈三做下什么许诺,但心中却打定主意要为丈三被废、司徒钟惨死、无相门灭门复仇雪恨!

    只是岁月蹉跎,他曾因西山岛的覆灭一度悲伤沉沦,也曾因此苦心孤诣誓报大仇,数次险死还生,逐渐深陷于波云诡谲的江湖泥沼中,不时在是非对错前举棋不定,与曾经所认为的快意恩仇渐行渐远。

    作为共同出生入死的江湖兄弟,姜逸尘至今未能手刃将丈三折磨致残、将司徒钟折磨致死的姬千鳞,无力除去纵容姬千鳞为非作歹的笑面弥勒。

    作为收益于《无相坐忘心法》的无相门“编外成员”,姜逸尘非但没能给丹霞山庄幕后的幽冥教造成多少创伤,甚至还因一己之私与之为伍。

    即便后来分道扬镳,仍应下了卢昊了结西山岛旧怨的交易,置无相门馈赠门派功法的恩情不顾。

    不论兜率帮和幽冥教有多少理由,多少借口,屠戮无相门都是有伤天和的恶行。

    也正因此,每当念及这两份大仇时,姜逸尘总是百爪挠心,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尚存于世的丈三,以及基本从世间除名的无相门。

    方才从园中管事口中得知,丈三的伤势于三年前痊愈并决定留待在菊园中,姜逸尘徘徊良久,终究还是选择了面对。

    经过这些年的调养,丈三不仅精神状态不错,且能勉强用碗勺独立进食。

    姜逸尘的到来恰合时宜,丈三刚吃完饭不久,正百无聊赖地消化着吃食,静待午休。

    见姜逸尘来得有些“鬼祟”,丈三瞪圆了双眼,咧嘴痴笑了好一会儿,才压抑下激动之情,缓缓张口说道:“呢拉,拉了!”

    姜逸尘显然没料见丈三竟能开口说话,虽谈吐不清,却不妨碍理解。

    素来心思细腻,更可说有些多愁善感的姜逸尘险些眼圈泛红,多眨了数下眼,掩去心底里的感伤,笑道:“是,是我来了。好久不见,丈三兄。”

    ……

    ……

    接下来半个多时辰里,先前于陶然阁中听多说少的姜逸尘当仁不让地成了主讲人。

    毕竟自断舌根的丈三要想将话说清楚好不吃力,大多时候是丈三想听什么,姜逸尘就说什么。

    姜逸尘就算再笨也不难看出丈三之所以选择留居菊园,有大半原因就是为了见他一面。

    为了能和姜逸尘多说上些话,消减姜逸尘心中的愧疚,丈三不辞辛苦、磕磕绊绊地说了许多。

    这些年来丈三很是关注姜逸尘在江湖上的动向,不少事儿能从菊园管事嘴中打听到,但个中细节找谁探听都不好使,本人亲自上门述说岂不妙哉?

    姜逸尘同丈三讲了在听澜公子指点下与地煞门的智斗经过,讲了在蜀地汉阳村的义举,还讲了如何误打误撞地帮着云天观逼退幽冥教,以及跌落阴阳桥后的奇巧际遇。

    丈三无不听得津津有味,最后还用眼神撺掇着姜逸尘切莫错过冷魅这样的好姑娘。

    除了让姜逸尘多讲述些亲身经历外,丈三的言辞重点在于开导姜逸尘,希望姜逸尘卸下那些不必要的思想包袱,好好活下去。

    许是一下子将积攒了三四载的力气都花费光了,半个时辰后丈三便显现出明显疲态。

    姜逸尘不再久留,服侍着丈三上塌就寝后便离去。

    只是还未等姜逸尘决定好再往哪走走逛逛,还是去涣心亭和老伯、仁叔唠唠嗑,已被一人唤住。

    那人一如既往地身着锦衣玉服,发髻却只用根束带缠绑,面如冠玉,风度翩翩。

    既不乏吕风那般世家公子的纨绔气派,亦不失江湖俊逸的潇洒从容。

    姜逸尘没想到此人居然寻到这来了。

    换作更早之前,此人见着他定会三步并一步地来个热情的大拥抱。

    现如今,却是踌躇不前。

    如果说此来菊园,姜逸尘最怕见着的是丈三,第二怕碰上的就是这人了。

    他自觉于前者有愧。

    至于后者,则是怕见到对方后会联想到相关之人而心生痛楚。

    此人正是他初入江湖认的第一个兄弟。

    那个曾救过他一命、背过他两回、与他无话不谈的好兄长。

    听闻其被掳走时,他不惜孤身闯龙潭的慕容靖。

    二人见面虽少,可照理说早已是情义相许、生死相交的手足。

    怎奈因为慕容靖亲兄弟慕容康的无耻行径,姜逸尘心间深扎了根刺,即便拔出了,每每触及仍心痛难消。

    “慕容大哥。”

    对于这个虽非血缘至亲,却知根知底的兄弟,慕容靖也有无限愧疚,看出姜逸尘的强颜欢笑,向来能说会道的慕容靖唇间亦泛着苦味,不知作何言语。

    该开导姜逸尘人世间多遗憾,既是有缘无分,便顺其自然地放下?

    慕容靖觉得自己不配说这些话,提前打好的腹稿临到当头又觉得太难启齿。

    尴尬半晌,没想到却是姜逸尘打破了僵局:“慕容大哥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好。”慕容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和平日应付各色各类人物的敷衍态度并无两样,可唇齿甫开,其神思倒也立马活络了起来,乐呵呵地说道,“好,是真的好。”

    “这些年不仅身体越来越壮实了,身手也要比先前强上许多,想必不会差你太远。”

    说话间,慕容靖已走近姜逸尘身前,向过往一般伸出胳膊揽住姜逸尘另一侧肩膀,边走边说。

    “而且啊,老伯也慢慢把菊园中的事务交给我打理了,你说能不好么?”

    “欸,以后有什么需要定要和我说,保证帮你办妥!”

    ……

    ……

    一如少时交情无比深笃的发小,久别重逢后,总会存在这样那样的无形隔阂难以打破,再无法像小时候一般热络相处。

    姜逸尘与慕容靖间谈不上发小之情,却再难如以往畅所欲言。

    但这并不妨碍二人对都彼此仍保持有着充分的信任。

    不论是谁遇到困难,对方都会竭尽所能帮着解决。

    不论是谁再陷险境,另一人都会奋不顾身全力施救。

    ……

    ……

    当姜逸尘和慕容靖二人缓步来到涣心亭中时,似乎洛飘零和老伯正好完成一盘对弈。

    易忠仁在那抚掌赞叹。

    梦朝歌和石中火却仅是含蓄一笑。

    看来是洛飘零赢下了对局。

    老伯捋须笑道:“还是得服老啊,年轻人更有那股狠劲。”

    洛飘零恭谦道:“在飘零看来,老伯您已做到了我能想象得最好。”

    老伯摇头笑道:“呵呵,你看来并不是会个拍马屁的人。”

    洛飘零道:“这马屁是设身处地地代入后所得。”

    老伯请教道:“怎么说?”

    洛飘零解释道:“战争总会死人,要想少死人,必须去创造胜利的机会,并牢牢抓住,尽早结束战争。”

    老伯认同道:“不错。”

    洛飘零道:“那么便必须要有牺牲。”

    老伯顺其意说道:“即是所谓死得其所。”

    洛飘零道:“也更需要狠得下心来做决策,老伯的朋友遍天下,天下间的朋友也把老伯当朋友,愿意为老伯各尽所能,但老伯绝不舍得让朋友去送死。”

    老伯似有所悟,说道:“也便是所谓落子不悔。只是,名满中州的情剑公子岂会是无情之人?”

    洛飘零道:“我下过的棋很少,所以现在还能狠下心来落子。”

    老伯缓缓吐出口气,说道:“我下过的棋却是不少了。”

    洛飘零道:“所以,我把自己代入到老伯您这年纪,发现自己并不能比您做得更好。”

    老伯默然接受了洛飘零的说法,话锋一转道:“你很少下围棋。”

    洛飘零道:“不多。”

    老伯道:“你下得并不差。”

    洛飘零道:“换个角度看,二者区别不大。”

    老伯道:“只分中州和外夷?”

    洛飘零道:“嗯,还有一点便是,一个棋盘落子越来越多,一个棋盘棋子越来越少罢了。”

    老伯琢磨了下这句话的意味,赞同道:“确是如此,中州内外的棋盘就这般大小,顶多杀出来三两个变数,不会再有源源不断的棋子入局,而且象棋各子在不同时刻价值作用不尽相同,围棋上的棋子从总体而言却是相同的。”

    听到这儿,除老伯和洛飘零外,在场的另五人都露出苦笑,想来二人又要就早上详谈中的细枝末节再进行一番推演商论了。

    果然听得老伯就方才之言将话题深入,说道:“这么看来,以围棋棋势来对应天下局势,确实不妥,毕竟不是每颗棋子都是非黑即白。”

    洛飘零笑叹道:“老伯这不免有恶其余胥之嫌,象棋棋子也并不是非黑即白,我只是希望把局面看得简单些,围棋各子变数太多,易被局部得失牵扯走大局形势,象棋更易统筹全局,确实不能为中州而战的,提前抹除掉便是。”

    “那么,能留下多少棋子?”

    “应不下六成。”

    “这么说来中州还没太过腐坏,不过六成对九成,实在不容乐观。”

    “并不需要把对方全部战力都打掉才算赢棋。”

    “是我老糊涂了,对中州而言,和棋已是胜利。”

    “我辈所能为之极尽也不过是让这天下再谋个百年太平罢了。”

    “如此已能让至少三代人安度一生,那么这场仗该如何打才能取胜呢?”

    “老伯这是在考教飘零了?”

    “考教说不上,准确说来是向中州的未来请教。”

    “不敢当,其实飘零的考虑已在方才的棋局中。”

    “如此说来,着重点还是在江湖?”

    “必然是江湖。”

    说到这,老伯再次长叹口气,他平常可没今天叹的气多,有些无力道:“可中州的江湖已今非昔比。”

    洛飘零明白老伯心中的无奈,只得阐述清自己的见解。

    “嗯,这也算不上崇古贬今,只是上一代江湖实在太辉煌了。”

    “有能镇守国门的霍家,有不输成建制朝廷军的武当少林,有东奔西走为百姓构筑起身前防线的道义盟,有能征善战统率武林豪侠一举冲剿掉敌人老巢的萧、闫两位盖世奇侠,还有无数默默无闻到最后却甘为中州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江湖好汉……”

    “上一代的江湖是外夷始终无法推倒、甚至难以逾越的城墙。”

    “留给中州一尊无比高大的背影,也在朝廷心中扎下了一根不得不拔的刺。”

    “凝露台一役已暴露了外夷对战中州策略的冰山一角,更何况而今的中州江湖说是分崩离析也不为过。”

    “以江湖制江湖,推倒了中州江湖,二十年前的历史便完全能够翻转过来了,外夷的江湖便是而今中州无法逾越的壕沟,有无数军兵将殉葬,中州就此沉沦。”

    老伯闻言稍加思索,便道:“是以,攘外必先安内,否则中州的江湖撑不了多久。”

    洛飘零紧接着道:“所以牺牲不可避免。”

    老伯问道:“如你所言,而今中州的江湖再无法向先前那般,那又该如何发挥作用?”

    洛飘零展开自己的论述。

    “大体分为三类。”

    “一类得是江湖精英,他们是中州的斥候和先锋营,得主动出击去搜寻敌方江湖力量的部署,必要时需硬碰硬先下手为强!”

    “第二类则是混编入军伍,大部分江湖人都散漫惯了,很难做到令行禁止,所以人数越分散越好,不宜成团,实力也不能太突出,至少能有一两位主将有能力震慑住对方,约束对方行为,这群人在战时有出其不意之效,同时能在一定程度上加强战队防备。”

    “第三类则是需要精英中的精英,孤军深入敌后执行斩首任务,此任务收益最大,风险最高,不论得手与否,都可能有去无回。”

    老伯听完后,便补充道:“依我看,这第三类中还得加上一种人,守护在你这类主将身边的护卫。嗯,无月今后便是你的影子,你只管去做你的布置安排,你的安全由他全权负责。”

    众人听言讶然,未及洛飘零开口,又听老伯说道:“恋蝶等待新生,听雨阁目前最薄弱的就是情报信息环节,无月一手打理的暗部从不落于人后,放到听雨阁去才能发挥最大效用,幽冥也跟过去,道义盟有靖儿和龙儿撑着就垮不了。”

    老伯最后说道:“我啊,确实挥霍光了自己的狠辣,见不得一些流血牺牲,中州的未来终究还得靠你们。”

    涣心亭中一阵静默,易忠仁似因早便获知老伯有此想法,反倒没有多少意外。

    其余人均不知作何感想。

    良久,只听洛飘零起身郑重作揖,说道:

    “吾名飘零,师父为我取名本希望我不再孤单飘零,居无定所。”

    “没成想在师父走后,不得不违背其初衷,总在东奔西走,基本不得安生。”

    “可无论如何飘零都未离开中州。”

    “是石将军让飘零前半生得以过得幸福安生,离开石府那天,师父转达了石将军的话,要我等莫被仇恨蒙蔽双眼,心系天下安危。”

    “飘零自问本非如此无私之人,只是既已应承了师父临终之托,便会将一切仇恨置于中州之后,为中州守住哪怕一丝火种。”

    “莫说飘零已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就算只剩一口气,飘零也甘为中州寻见一线生机!”

第六一六章 奔波的人(国庆节快乐!)

    在洛飘零与老伯那段关于有情无情的对话后,姜逸尘对于老伯的那一丝阴暗猜忌彻底烟消云散。

    正如洛飘零所言,老伯舍不得让朋友们去送死。

    再狠心也只会让朋友们死得其所,绝不会让他们死得毫无价值。

    老伯在西山岛的那些老朋友们虽已上了年纪,可若仍能有半数存活,哪怕只是做做后勤、打打下手,现如今道义盟的人手也绝不至于这般捉襟见肘。

    西山岛的覆灭,于道义盟而言无疑是个巨大损失。

    道义盟花费三年光景都未能找补回来这份基业,岂会是老伯专门为磨炼姜逸尘设的局?

    倘若老伯真是这么个狠角无情的赌徒,那么只会有两种结果。

    一种是道义盟早已一统江湖成为和朝廷分庭抗礼的霸主,老伯也早就登上了武林盟主的宝座。

    另一种是道义盟的家业早早就被老伯给败光了。

    即所谓成王败寇。

    更何况江湖论迹不论心。

    数十年过往已足够说明老伯不是赌徒,不是野心家,只是个心怀道义的江湖人罢了。

    诚然老伯对于道义盟的掌控力大不如前,可听雨阁上下从没有怀疑过老伯。

    之所以避开道义盟独自开展于平海的行动,所提防的是道义盟,而非菊园,更不是老伯。

    老伯显然也很清楚当下道义盟内部沟通联系环节上存在问题。

    只是这本为道义盟自身体系架构的弊端,盟内各方不说各怀心思,只要稍有懈怠,便极容易出现纰漏及隐患。

    这些破绽光靠暗部是无法及时补救、完全掩盖住的。

    足够机敏的对手当然能把握住如此可乘之机。

    因此,让由韩无月亲手打理整肃的暗部从道义盟中脱离出去,确保暗部的完整独立势在必行。

    既利于防范敌手渗透,又可反过来起到震慑作用。

    就像江湖人皆知老伯身边定有韩无月这个顶尖杀手一般,想对老伯不利,得先掂量掂量自己能否过韩无月这关,即便有贴近老伯的机会,仍要忌惮韩无月后发先至。

    听雨阁有暗部保驾护航,自是如虎添翼。

    ……

    ……

    黄昏。

    在梦朝歌一行四人从菊园打道回府前,暗部捎来了最新消息。

    其中两则尤为惹人瞩目。

    一则是太湖以南的湖洲郡、嘉兴郡、海宁镇于近日间先后出现鬼怪踪迹。

    另一则是传闻盂兰盆法会结束后,清明大师将会把三枚金印带回嵩山。

    第一则消息中的鬼怪分别指红衣鬼和长发竹竿怪。

    若非知晓内情,否则便是洛飘零和老伯也需综合多方面信息才能确认此二者身份。

    毕竟单从“鬼怪”二字来论,大家都很容易将之当作是幽冥教在搞鬼搞怪。

    红衣鬼可以是哭娘子。

    长发竹竿怪在幽冥教中应也不难找着,保不齐就是幽鬼或者夜殇。

    并非是两位幽冥教判官不够分量,只是比起可与幽冥教教主冥河并肩的红裳,以及曾为瓦剌第一勇士的屠万方,前二者的组合委实是小巫见大巫。

    更具体些说,便是姜逸尘有把握能同哭娘子或是夜殇以命换命。

    两个姜逸尘兴许能在幽鬼手底下不落下风。

    要是碰上幽冥教二人组,姜逸尘至少不会发憷。

    可要碰上的是红裳和屠万方,姜逸尘心底里则不敢有一丝侥幸,还得三十六计走为上。

    久闻不曾一见的红裳姑且不论。

    单单屠万方一人足教他汗毛耸立。

    要是那日在炼狱秘洞时,洞窟没有坍塌危险,七人均处于最佳状态,哪怕合七人之力也未必能拿下对方。

    姜逸尘也不知道红衣教是如何折腾出来这样的怪物,但他对屠万方有个很粗浅的战力评估,起底便是能打七个他。

    而当今江湖上,恐怕很难再找出第二个这样的“人”。

    如此一鬼一怪往东南方向行进,沿途虽还未造成什么杀戮,却不难看出红裳是想利用屠万方这个大杀器来酿造惨案。

    乃至其最终目的地为何都能猜出来。

    答案就在这第二则消息中。

    清明大师,也便是嵩山少林寺的清明方丈,将从莆田少林寺带三枚少林金印回嵩山。

    事发至今一年有余、一度甚嚣尘上的少林金印失窃案未有定论,不见结果。

    一件又一件江湖大事接踵而至,掀起一浪高过一浪的轩然大波,几乎就要让这件“前尘往事”淡出人们的视野。

    不管传闻真假,人们的记忆必然被重新唤醒。

    是否将矛头重新指向尚未洗脱嫌疑的听雨阁不好说。

    但想必没人会想错过染指少林金印的机会。

    毕竟从莆田到少林归途漫漫,发生点什么意外都不算稀奇。

    毕竟此番有足足三枚少林金印,想要大包大揽的人不少,但更多人都会觉着,哪怕只能攫取其一,已可谓三生之幸。

    是以,上至庙堂下至贩夫走卒,将有无数人心生觊觎,为之铤而走险。

    莆田少林寺定将成为新的风暴中心。

    而风暴北上之途势必刮起一阵阵血雨腥风。

    红裳在这当口将屠万方引诱往莆田郡,其目的昭然若揭。

    便是要让这场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让更多中州江湖人士为此殉葬!

    相比之下,甲堂宫笃、丁堂田礼星夜兼程往北面赶的消息看来就不太重要了。

    事实上,这些消息均是红衣教于平海三大秘洞尽毁后所采取的应对与反击手段。

    也基本是在老伯和洛飘零可预见范围之内。

    只是有些事朝着他们最不愿见到的方向发展着。

    宫笃和田礼北去,不是去朝中找人谈判,便是往更北边去催促盟友发力。

    好在去路迢迢,所造成的影响难以立竿见影。

    这是道义盟和听雨阁所乐于接受的。

    如果说红衣教这两手布置是打算借力反击,那么前两手应对之策则是将计就计。

    中州佛门每年会择一佛寺于七月十五中元节召开盂兰盆法会。

    宣扬佛法的同时促进各地佛寺交流沟通。

    等同于中州佛法节日的盂兰盆法会还分大、小法会。

    小法会筹备两日,持续五日,可由各地佛寺申办。

    **会筹备五日,持续九日,仅由嵩山少林及莆田少林轮流承办。

    今年恰逢莆田少林举办三年一届的盂兰盆**会。

    清明方丈将携印北归确有其事,且本该在**会召开后的第七日,嵩山少林代表返程的前五天,放出风声。

    届时听雨阁、道义盟、埠济岛及各自暗中请去的各路帮手悉数就位,以少林金印为饵,对中州朝廷及江湖的势力来场大清洗。

    做到洛飘零所说的,将不能为中州而战的棋子提前抹除!

    这场大谋划早在姜逸尘到来之前,便已拟定好行动框架和大致细节,进入紧锣密鼓的筹备阶段。

    行将付诸实践之际,笑面弥勒和谢飞一干人等从多年来的情报信息中抽丝剥茧、顺藤摸瓜,窥见涉及诸多势力的隐秘。

    到底事关重大且刻不容缓,这才让姜逸尘披星戴月万里传讯。

    此番大谋划中,捣毁红衣教三秘洞与横生枝节无异,因而在人员调动及细节推敲上都不是那么尽善尽美,可谓是兵行险着。

    所幸结果还算不赖。

    然而平海大乱这根节外之枝亦有着自己的发展。

    红衣教迅速压下了不利影响,暂时稳住了朝廷一方,未遭各方群起而攻,并试图反扑。

    正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莫说嵩山少林和莆田少林不一定上下一心,就是上山礼佛的香客,或是常在寺中干活的杂役等等都有可能是他方眼线。

    尽管洛飘零等人在布局时已留足了长达七日的时间富余量以防万一,甚至让清明方丈在**会结束后多耽搁两日再启程,却仍是比可接受的最坏预想早一日走漏了风声。

    毫无疑问,这则消息是红裳要戊堂血网泄露出来的。

    原先红衣教大概率会是那场大谋划中的上钩之鱼。

    纵使如此,损失再如何大焉能与三大秘洞沦陷及梁子猛之死相提并论?

    既然红衣教已被迫咬钩,那么其他人也别想好过,打乱布局者早先的部署,把水搅得更浑,红衣教才能赢得还手机会。

    屠万方是红衣教养的不错,却是你们给放出来的。

    也就别怪红衣教利用屠万方大杀特杀,加大还手力度了。

    红裳的想法很简单,胃口也很大,他要连本带利从中州江湖人身上把债讨回来!

    ……

    ……

    姜逸尘没有随梦朝歌三人回听雨阁,而是取走菊园备的行囊连夜赶往姑苏。

    不得不说红衣教的还击来得让人猝不及防。

    事已至此,听雨阁中未奔赴莆田的人马得尽早上路,加快行程,并及时与已前往莆田的队伍取得联系。

    但在此之前,洛飘零还是希望能获知更多情报,以更好地进行应对。

    今日暗部捎来的情报中还有一条,是说姑苏巡抚尚未返京。

    原先洛飘零对于这位吏部侍郎的信任有所保留,遂未将盂兰盆法会后的打算透露给对方。

    今时不同往日,红衣教的反扑来势汹汹,还多了屠万方这个大变数,联合一切可联合的力量迫在眉睫。

    是以洛飘零便决定让姜逸尘去试一试。

    试一试这位巡抚大人的真正底细。

    试一试这位巡抚大人知悉多少内幕。

    试一试这位巡抚大人能够提供多少助力。

    ……

    ……

    哒哒哒。

    一人一骑时而如一道细瘦闪电于大道上倏忽掠过。

    时而似暗夜中的幽灵轻快地穿梭于山林田野间。

    洛飘零之所以选择让姜逸尘去接洽冷杉的缘由很简单,只图个“快”字。

    毕竟姜逸尘不但脚程快、轻功绝佳、有能力避开各方耳目,还有随时待命于野的黑将军相助,最快一天半就能将消息带回听雨阁。

    与时间竞速的洛飘零所求不能更多。

    至于见到人后,该如何取得对方信任,要向对方转达什么,要从对方那获取什么,洛飘零和老伯已有过一番细致交代。

    只是不论洛飘零还是老伯似乎都不曾知晓或曾联想过,冷杉会是冷魅的亲兄长。

    一路上,姜逸尘一心多用,除了赶路及警惕周围状况的用心外,还无比忐忑于见面后该如何同冷魅兄长打招呼。

    在道上驰骋时分神倒也罢了。

    当黑将军纵跃于山林时,姜逸尘还这么魂不守舍,不免要付出代价。

    很快姜逸尘便吃到了苦头。

    整个面门迎头撞上了树冠边部的枝叶。

    树枝应声而断。

    姜逸尘脑袋一阵嗡嗡作响不说,面部估摸着被剐蹭出好几道细痕来,更是吃了一嘴树叶。

    真是吃了一嘴苦头。

    此后姜逸尘再不敢胡思乱想。

    觉得旅途寂寥时便开始数日子。

    好像从离开泸州郡那天起,姜逸尘每天都是数着日子过的。

    不是在奔波的路上,就是在准备着下一次奔波。

    希望这样的日子能有个头吧。

    想着想着,姜逸尘又觉着脑子嗡嗡作响。

    一个激灵以为又不小心撞上了什么东西。

    仔细辨别了好半晌,才发现声响源头在胯下。

    是黑将军在嗤嗤地发笑!

    ……

    ……

    破晓未至。

    姜逸尘已摸索着进入了姑苏城。

    进城前,他还做了点简单的易容。

    既然擎天众和红尘客栈都对他的行踪缄口不言,那五日前才从蜀黔两地销声匿迹的“杀手夜枭”也万万不该在这时候现身于姑苏。

    姜逸尘没有火急火燎地去找寻冷杉。

    却是专程去了趟云泊客栈,叨扰久未谋面的沈馨玲。

    不是他觉着拜见人家兄长需要体面,顶着两黑眼圈、带着一身汗臭味不妥。

    而是会面一事并非将话带到即可,还得将双方的用意传达清楚,容不得半点马虎。

    在云泊客栈稍作休整,一来他能安心地养精蓄锐,以便神识清明地完成任务。

    二来,在不知晓冷杉确切住处所在的情况下,也可让沈馨玲安排可靠人手去探听情况。

    这是姜逸尘临行前,深知其心性的老伯所特地嘱咐的。

    “必要时,绝不要怕劳烦他人,遑论老板娘见到你后,定是极欢喜的。”

第六一七章 顶楼大舅

    姑苏有高楼。

    城外有闻名久矣,盛极一时,而今却同少林一般江河日下的寒山寺。

    内城中心,有作为一州三司首脑办公场所、象征着皇权威严的紫璇殿群。

    殿群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四个方位分立着可兼做灯塔及瞭望台之用的春夏秋冬四季塔。

    外城街市上,则有“双鹤”立于鸡群。

    其中高达十丈、共七层的松鹤楼为高楼之最。

    高八丈八、共五层的万鹤楼次之。

    当然外城的楼再如何高,都要低于内城高楼一线。

    尽管古往今来民贵君轻的言论只多不少,但至少在建筑上,从来都是官家的更为辉煌气派些,且在高度上永不屈居下位,明里暗中无不在定义着皇权超然一切的地位。

    姜逸尘与冷魅分道扬镳前,对方曾提了嘴关于其兄长之事。

    说到冷杉每年都会在六月初南下姑苏,于松鹤楼小住十余日。

    只是而今已至七月中旬,冷杉既然还未归京,那么会否留住于松鹤楼,也还待确认。

    所幸在姜逸尘精神饱满地醒来后,沈馨玲给了他肯定的答复。

    青天白日下,姜逸尘又给自己脸上做了些手脚,换了套和光同尘的白衣,扮作个家世煊赫却低调出行的公子哥儿汇入大街人流中。

    ……

    ……

    如果说登顶紫璇殿或四季塔可俯瞰姑苏一切。

    那么来到松鹤楼顶层,亦可饱览姑苏大半盛景。

    只不过紫璇殿和四季塔怎么说都是官家重地,不是任何人可随意出入的。

    而松鹤楼,只要你银子够了,打扮得足够体面,任你三教九流,在任何时候都能去体会下“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说到底,松鹤楼还是黄白之物开路。

    但在松鹤楼的每笔开销都会让你觉得物有所值。

    不同于集酒楼、客栈、观景等服务于一体的松鹤楼,高度稍逊一筹、规模体量却更为宏大的万鹤楼则是纯粹的酒楼。

    且价格实惠亲民,是真正三六九等人物都可齐聚一堂的所在。

    姜逸尘初至姑苏城时便是去万鹤楼品尝本地美食。

    松鹤楼不是姜逸尘不想去,只是松鹤楼以精致美食著称,他一个钱囊不鼓的少年承受不起。

    此番,姜逸尘仍然不是个腰缠万贯的阔少,自然也没想过往外掏一分钱。

    这身装扮以及沈馨玲交予他填充荷包的银两银票皆是表面文章,以防万一之用。

    非是姜逸尘吝啬,而是他觉得没必要浪费这些银钱。

    说白了,他不是来松鹤楼花钱享口福的,仅是来找人的。

    而且还是偷偷地找。

    ……

    ……

    松鹤楼主楼为塔式建筑。

    一层以上均设有围廊。

    既可边用餐边透窗观景,也可移步围廊饱览姑苏繁华景象。

    第七层虽名“长寿堂”,寓意“如松长青,似鹤添寿”。

    却被戏称作“千金堂”。

    是说要想待在第七层,每日打底花费便需白银千两。

    也意味着能掏得出这些银两来此逍遥的,无一不是身怀富贵的千金之躯。

    饶是如此,松鹤楼顶层一年当中至少有三百五十天不缺主顾。

    就近段日子来说,许多想到长寿堂一掷千金的豪客都求而不得。

    以致不惜多费些银钱排队预订十余日后的份额,足见生意之火爆。

    流传出来的风声是,这大半月来长寿堂被一位神秘人物给包圆了。

    普通百姓当然不得而知这神秘人姓甚名谁,只能充分发挥想象进行各种猜测。

    要让他们知晓住在当中的是位官老爷,少不得在茶余饭后牢骚几句为官不正的闲言碎语。

    即便这官老爷是某人亲哥哥,姜逸尘也不免跟着暗暗腹诽一番。

    ……

    ……

    巳时初。

    松鹤楼。

    长寿堂。

    四面开窗。

    阳光自东面探入。

    长风从北到南穿堂而过。

    一位青山儒士端坐于堂中西侧品茗弈棋。

    品的是昨日别人拿来孝敬的信阳秋季毛尖。

    下的是一场关乎于中州大局的棋。

    是而纵然只有一人,青山儒士的每次落子也都尤为谨慎。

    棋盘上,黑棋大势正起,对白棋渐成围拢之态。

    白棋的下一步反击突破选位极其重要。

    冷杉捻着白棋,由端坐之姿不断前倾身子,直至变为双手手肘撑在腿上、手背托腮的沉思状。

    踟蹰之际,眉头忽而一挑。

    重新端坐起身子,旁若无人地开口言语着。

    “这天底下能悄无声息步入我身周三十步以内的,我原以为只有韩无月一人尔。”

    “如果你不是韩无月,想来也只能是那个小鬼了。”

    “真是后生可畏啊,进来吧。”

    冷杉当然不是在自说自话。

    就在冷杉拿着手中白子轻敲茶几之时,其面前一丈外已多了个人。

    冷杉对着这位现身前神鬼无觉,进屋后却难掩拘谨之态的白衣青年,温和地说道:“坐。”

    姜逸尘老老实实地依言坐下,别说老伯和洛飘零曾交代过什么,就是进来后该如何措辞与冷杉打招呼的腹稿都荡然无存,脑中只有一片空白。

    冷杉哪能看不出姜逸尘的窘态,笑道:“我长得有那么骇人吗?”

    姜逸尘赶紧摇摇头,尽管距初见某人久矣,那姿容虽说不上深深烙刻在姜逸尘心底,但仍在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与眼前之人确有几分相似之处。

    冷杉又道:“还是我的官威十足,太过盛气凌人?”

    姜逸尘还是摇头,某人的兄长实在和蔼可亲极了,和表面上人畜无害的洛飘零不相上下。

    冷杉皱了皱眉,一脸认真道:“那么定是我功力之高,即便没有刻意外放气机,可那霸气侧漏的威压仍将你压得喘不过气,不敢开口言语。”

    姜逸尘头要得跟拨浪鼓似的,依然未说一言一语。

    冷杉意外这家伙竟没听出自己的揶揄用语,直接被气笑了,啪嗒一声将棋子拍在桌面上。

    “那么,你总该介绍下自己,还有你的来意吧!”

    姜逸尘微微一惊,如梦方醒,抱拳支支吾吾道:“在下道义,呃,听雨阁,姜,姜逸尘。”

    “此,此来是有事请教冷先生,并希望冷先生襄助一臂之力。”

    冷杉闻言既有些意外,又不太意外。

    好容易缓过神来的姜逸尘慢慢回过了味。

    一面在脑海中飞速过了遍冷杉说的几句话,一面不动神色地打量着对方神色。

    姜逸尘先是觉着这位冷巡抚不愧是深居宫闱中之人。

    别的本事不说,能在三十步外察觉到他人靠近的动静,紧急避险的能耐必定不差。

    其次则是确定冷侍郎已料知他的到来,却在他来意的判断上有所偏差。

    然而,任凭小狐狸再如何假装不经意,经验何其丰富的老狐狸早已看穿一切。

    只是轻飘飘地丢了句话出来,便让小狐狸的机警伪装再次破功。

    “冷先生?好个先生,原以为你这家伙是特地来见我这大舅哥的,怎么也该喊声兄长才是啊!?”

第六一八章 茶不醉人

    何谓语不惊人死不休,姜逸尘认为不外如是。

    好比要向前辈高人讨教一二的末学后进。

    高人还未出招,只是摆出个起手架势,讨教者便被其威势轰得外焦里嫩,毫无还手之力。

    姜逸尘之所以惊骇莫名,自然是因为从未设想过冷杉会说出这般话。

    而且还说得如此直截了当,没有半分遮掩之意。

    怔愣半晌的姜逸尘好似峰回路转开了窍。

    冷杉既说得如此直白透彻,是不是意味着对方已接受了自己,至少是不反对他与冷魅的结合?

    一念及此,姜逸尘觉着自己好像先是给一道惊雷劈中,非但没有魂飞魄散,还迷迷糊糊地扶摇上天,回过神来后,也没从天穹上跌落摔成肉泥,反而是坠入云床中,飘飘欲仙~

    今日傍晚姑苏天边会否有火烧云不得而知,但姜逸尘脸上两朵火烧云瞧着已燃起于脖颈,随而窜升至面颊,霎时间炙烤起耳根来。

    除去易容伪装的年轻人任何情绪变化当然都逃不过冷杉那对慧眼。

    分明是心如明镜的冷杉偏偏冷下脸来说道:“怎么,这么久都不吭声,莫非是想否认与我家妹子有过肌肤之亲?”

    姜逸尘这回不再傻愣着摇头,好歹连道了两声“不”。

    冷杉又追问道:“莫不是不喜欢我家妹子?”

    姜逸尘的“不”字已脱口而出,着急忙慌地摆手,改嘴道:“不是,不是,喜欢的,喜欢的。”

    冷杉还是冷声道:“那就是看不上我这大舅哥了?”

    在冷杉又一轮夺命三连问下,姜逸尘哪还顾得满面红云蒸腾,一面连连摆手,一面否认道:“不敢看不上,不敢看不上……”

    “不敢?”

    “大舅哥!”

    狗急了会跳墙,兔子急了会咬人,姜逸尘被冷杉逼急了,总算大彻大悟,喊出了声“大舅哥”。

    冷杉皱了皱眉,好似没听清,侧身前倾,将手靠在耳廓外,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姜逸尘深吸口气,镇定少许,起身毕恭毕敬地作揖道:“姜逸尘拜见大舅哥!”

    冷杉闻言,闭眼沉吟少刻,感觉心念通达了不少,朗声大笑。

    “好好好!臭小子,快坐吧。自己人,不必那么拘谨。”

    经这么一闹腾,姜逸尘岂会再跟大舅哥客气?

    毕竟自己的糗态一下子全在大舅哥眼前暴露出来了,委实没有什么需要顾忌的了。

    姜逸尘在心底里偷偷吐槽了一番,却还是不得不感叹,大舅哥不愧是大舅哥。

    这一见面,不需他说出哪怕半句完整的话,不仅已看明白他七八分品性,还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姜逸尘来此之前若还带着些许防备和试探之意,现在少说也已卸下了八成。

    倘若接下来冷杉问及之事,无碍于他人,只关乎姜逸尘自己或是冷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冷杉给姜逸尘添了杯茶,顺着刚才提到之事,说道:“想必你也知晓,我久居庙堂,而小魅常在江湖,是以见面寥寥,近年来更是一年都见不到一次面。”

    “最近的两次见面,相隔时日更有两三年之久,两次小魅都与我提到过你。”

    “你也是除了二狗子之外,小魅在说事之余,额外提及次数最多的人。”

    “噢,二狗子便是龙多多的小名。”

    “从那时起,我便笃定,小魅心中已住有人了。”

    “到底是自家妹子的心上人,我便开始关注起你来了。”

    “初时无疑让人失望透顶。”

    “你本是籍籍无名之辈,初入江湖遇到些挫折苦痛便自甘堕落。”

    “不过当你挺过来重入江湖后,我就相信你能走出自己的路。”

    “你与我妹子亦可谓颇有缘分,既是如此,我这当哥哥的,自然乐于顺着妹妹的心意来。”

    “所幸你二人是情投意合,我也没机会乱点鸳鸯谱。”

    一席话听下来,姜逸尘的心思全然不在喝茶上。

    此来目的也被他暂搁一旁,唇齿在茶水中只是稍稍浸润了下,便放下茶,郑重开口道:“接下来所言或有伤阿兄,但不说出来我不舒服,也不理解,请阿兄多担待。”

    冷杉轻松道:“但说无妨。”

    姜逸尘道:“不难看出阿兄很是关心冷,呃,阿魅,我只是奇怪,为何阿魅似乎把阿兄当作未曾存在一般?在阴阳谷中时,便是那阴阳桥下的一方世界中,虽说彼时我目不能视,却不难从她的话语和口气中感受到她在这天地间的孤独。她和阿兄一样自信,但这自信之处却过于悲观,她无比坚信没有人会深入阴阳谷去寻她。直至出谷分别之际,她才对我提及阿兄的存在。”

    冷杉淡然回应道:“若非如此,小魅与我之间的关系如何瞒天过海?要知道,除了你与二狗子外,当今世上再无第三人知晓此隐秘。”

    姜逸尘怔了怔,他知道冷杉所言不差,但总觉着有些不对。

    并非是他希望冷魅与冷杉兄妹俩间情感淡漠,而是初至阴阳谷时,他确实真切感受到过冷魅心中的孤寂与凄凉,那不像是尚有家人在世之人应有的情感。

    见到姜逸尘面上不掺杂半分虚假的忧心与不安,冷杉在片刻沉默后,喟然长叹,再不复先前的气定神闲,缓缓述说起来。

    “不怪小魅。”

    “事实上,她与我之间的兄妹情,比起她与二狗子可要差上不少。”

    “从整个大中州来说,我与小魅算是家境平平。”

    “可放到乡野里,还能称得上书香门第。”

    “我为家中独子,出生时便被设定好了考取功名的路线。”

    “不过父母对我并无过多不切实际的寄望,只盼着我考个秀才举人回镇上或者郡里当个小官。”

    “没成想,我却是一路顺风顺水地过了院试、乡试,有了会试资格。”

    “原本我的想法是,既然我确实是块读书料,那便把圣贤书读得再通透些,多钻研钻研为官之道,不求每日出入庙堂,至少有能力造福一州一郡之地。”

    “是而,在我及冠之前四年,基本都在外求学,与家中联络少之又少。”

    “在见到小魅之前,我甚至不知父母老来得女。”

    “反倒是偶尔归家时,会带着隔壁家淘气的二狗子玩闹。”

    “而后的大致情况,你应不难猜到。”

    “随着中州乱起,我的家乡在战火中被夷为平地。”

    “我也没敢对家人存活抱有一点希望。”

    “二狗子救出了小魅,二人四处流浪、相依为命。”

    “我也没想到两个小毛孩竟有办法找到身在翰林院的我。”

    “第一次见到小魅时,她对我毫不例外如同陌生人一样生分,我这当兄长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即便如此,我也不敢奢望她唤我声阿兄。”

    “已给自己取了新名字的龙多多跟我讲了他们五六年来的漂泊经历,还告诉了我他们的想法。”

    “他们决意投身江湖,希望像萧雨桐和闫卿大侠一样,用自己的力量守护中州。”

    “那时我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是觉得童言无忌,太过可笑。”

    “但我稍加思忖后便反应过来,两个十岁上下的小孩儿已经看出了中州弊病所在,以及外夷大乱后仍旧存在的祸端。”

    “为此,我感到颇为惭愧。”

    “身为中州人,在中州濒临倾覆时,我束手无策,只会随流从众东躲西藏。”

    “身为人子,且不说养老尽孝了,就说家破人亡后,我甚至只回了一趟家乡,简简单单地给一家人立块墓碑了事。”

    “身为长兄,我甚至都没抱过一次自家妹子,又何曾尽过一分兄长之责?”

    “读了十多年圣贤书,回过头来发现自己却是一无是处。”

    “我彻夜辗转难眠。”

    “于是,我开始反思自己存在于这世间到底有何意义?”

    “如果再过十多年后,还是这般,那何必苟活下去?”

    “如果不想像现今一样,那我该去做什么?又该怎么做?”

    “在朝为官或为官一方,再历大劫,仍是百无一用。”

    “不在朝廷当官,还能去哪?江湖?”

    “中州尚武,我好歹也是血气方刚的青壮,手脚上的功夫至少比三脚猫要强。”

    “但我依然不认为能靠一身武艺改变大局。”

    “思来想去,我还是联想到了两个小屁孩身上,他们往大处想,我便从小处琢磨。”

    “不求能有多大能耐,至少在他们力所不逮之处,我得有能力去帮助到他们。”

    “至少我该担好一个兄长之责,让妹妹可以有个选择,值得依靠。”

    “后来,我继续留在幽京,一步步向上攀爬。”

    “那对不是亲兄妹却胜似亲兄妹的兄妹加入魔宫,也逐渐成为了举足轻重的人物。”

    “我的想法很简单。”

    “他们‘兄妹俩’尽管按他们的想法去做。”

    “我在江湖力量所达不到的地方,尽力帮他们摆平麻烦。”

    “当然,一切还得多亏璟帝青眼相加,否则凭我个无根浮萍又如何在短短几年间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话至此处,冷杉先一步将手指竖在嘴边,示意姜逸尘不要出言打断,后边自会详尽相告。

    目睹这一幕的姜逸尘心中没有掀起什么波涛骇浪,因为这是老伯和洛飘零推算出来的一环。

    他只是有些荒诞自己居然联想起青水镇安平客栈外那只堵住自己双唇的柔荑。

    青葱玉指的余温幽香犹在唇畔。

    本已退却不少的红霞偷偷爬回耳根。

    万幸沉浸在回忆中的冷杉没能发现姜逸尘异状,如若不然恐怕得被打破砂锅问到底,尔后惹来一阵无情嘲笑。

    姜逸尘赶紧回推无端遐思,悄然正襟危坐,继续倾听大舅哥的叙说。

    “可惜的是,在魔宫覆灭一事上,我没能帮上任何忙。”

    “且为避免暴露我与他二人的联系,在事后我也没动用太多人力去帮助他们脱离困境。”

    “幸运的是,他们二人不仅福大命大都活了下来,也不怪罪于我。”

    “魔宫覆灭后至今,龙多多与我联系过两回,第二次便是见过你之后。”

    “小魅却是还未主动与我联系过。”

    说到这,冷杉端起茶杯了抿了一口,嘴边泛起一丝苦笑,好像是被茶水之味给苦到的。

    姜逸尘很快了然,无怪乎冷杉会企盼自己的到来。

    果不其然听冷杉接着道:“她愿意跟你提及我的存在,并让你来寻我,我很开心。这不单单说明了你在她心中的地位,也恰恰证明了,她对我这位兄长的一种认可。”

    说罢冷杉猛地仰首一口气将杯中茶灌入嘴中。

    替换去姜逸尘杯中冷茶,欲与之碰杯对饮。

    姜逸尘感受到冷杉那不加掩饰的苦涩幸福,哪能拂了大舅哥的心意,举杯,碰杯,干杯!

    两杯小茶喝出了饮酒的豪气。

    明明喝得不是酒,冷杉却面现醉意,笑着对姜逸尘说道:“现在说吃喜酒有些不合时宜,但,我真的很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喝上你二人的喜酒。”

    明明没有饮酒,却也是热气上头的姜逸尘挺着胸膛信誓旦旦,与大舅哥再干一杯。

    酒不醉人人自醉,更何况是茶呢?

    长寿堂中,原本渐显沉重的气氛意外地热烈起来。

    不过,在官场中见惯起落沉浮的冷杉并没有昏了头,继续醉言醉语。

    只又与姜逸尘提了件关乎冷魅之事,便言归正传。

    那事便是冷魅当时入江湖的选择。

    “你知道小魅为何要走杀手的路吗?”

    “是龙多多帮她选的。”

    “彼时我不仅心中泛着酸楚,更不解为何不让小魅去做女侠,而去做见不得光、淡泊情感的杀手?”

    “龙多多用三言两语说服了我。”

    “他说:当杀手,有可能死得很快,也有可能活到最后。”

    “即便身死,杀手也知道自己是缘何而死,不至于死的冤枉,死的不明不白。”

    “而如果有一天杀手不知道还有谁当杀,再没人需要杀手去杀时,杀手便实现了自己的价值。”

    “这条路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可能很残酷。”

    “但在这个不太平的世道上,却是一种幸运的选择。”

    姜逸尘听完此言,借着“酒意”,举杯朝江宁郡方向遥遥一敬。

第六一九章 离别会晤

    松鹤楼。

    长寿堂。

    未来大舅哥与默认妹夫间的相处颇为融洽。

    姜逸尘直抒来意。

    冷杉对姜逸尘没有多少保留。

    一面肯定了听雨阁火中取栗的胆大妄为。

    一面答应着将会让红尘客栈与暗殿介入此事。

    自然也是将同孤心魂说过的璟帝之托再复述一番。

    尔后,冷杉分享了自己对于清明方丈携三枚少林金印北归嵩山的看法。

    当场推演了四五种红衣教、朝廷以及各方势力的可能动向。

    其中有关于朝廷上分别以第五侯和于添为首的两大势力很可能再次达成协议,暂时放宽《限武令》,以期让更多江湖高手入局的看法,正与老伯及洛飘零的推断不谋而合!

    ……

    ……

    觉着与堂中姻亲兄弟格格不入的阳光悄然退到墙根边。

    不知不觉,二人已聊到了午间用膳时分。

    当家做主的大舅哥万万不会怠慢自家妹夫。

    大手一挥,马上安排了桌松鹤楼有名的招牌菜来款待姜逸尘。

    本来相隔仅有一臂之遥的两人中间多了张大圆桌。

    圆桌上摆有蟹粉豆腐、松鼠桂鱼、樱桃肉、响油鳝糊、狮子头、萝卜丝饼、干煸茶树菇、姑苏卤鸭、莼菜银鱼羹,拢共九样特色苏帮菜。

    尽管冷杉已足够“手下留情”了,但以两个人的食量来说,无疑还是过于隆重了些。

    可照大舅哥的说法,九盘菜寓意长长久久,这是他对冷魅和姜逸尘的祝愿。

    听到这话,姜逸尘在感激之余,心里不免咯噔一下。

    自己没带见面礼来就算了,怎敢不给大舅哥面子?

    既来之则安之,没法逃避,就好好享受,不就是吃嘛!

    九道菜中最热闹喜庆的,当属响油鳝糊。

    只因鳝糊上桌后盘中油还在辟叭作响,很是闹腾。

    不过这响油鳝糊色泽偏深红,加之浇了油水,卖相看来着实不讨喜。

    在冷杉的介绍中,这道菜油润而不腻,新鲜可口,开胃健身,宜当先品尝。

    姜逸尘从善如流,对鳝肉之鲜美赞不绝口。

    松鼠桂鱼中并没有松鼠。

    而是将整条桂鱼刻花画纹,加调味稍腌,拖上蛋黄糊,入热油锅嫩炸成熟,最后浇上熬热的糖醋卤汁装盘,因形似松鼠得名。

    但在姜逸尘看来,菜盘上装的分明就是只炸毛松鼠。

    让姜逸尘奉为上品的,则是摆盘色泽可人,乃至瞧来有些“血腥”的姑苏卤鸭。

    鸭肉经过烹煮,皮呈枣红,再浇淋上卤汁,色泽艳丽,鲜肥嫩酥,甜中带咸,卤香浓郁。

    酒,姜逸尘明言自己受之不起,冷杉也没强求。

    饭菜倒是快撑破了姜逸尘的肚皮。

    总之在菜足饭饱后,二人又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来。

    话题还是从与二人关系最为紧密的冷魅聊起,复又聊到随着少林金印风声不断发酵的江湖局势。

    本不善交际的姜逸尘在大舅哥带动下也能侃侃而谈。

    短短半天时间中,姜逸尘对于冷杉的情感从敬畏转变为敬重,而后是由衷佩服。

    在他看来,若把洛飘零比作天底下最能推敲的算盘,那么这位大舅哥就是天底下藏书最丰的书库。

    洛飘零的算计筹谋出神入化。

    冷杉则是世事洞明,对天下事朝廷事江湖事近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是以,纵然没有洛飘零之惊才绝艳,冷杉依然能从任何蛛丝马迹中顺藤摸瓜,牵扯起一大串线索,从而勘破事物本质。

    得益于此,自阴阳谷至今诸多萦绕在姜逸尘心间的疑窦在冷杉面前逐一被抽丝剥茧,显露真相。

    此外,冷杉亦对天下武学有所研究。

    非但对姜逸尘所修炼的《阴风功》和《无相坐忘心法》颇有见地,指点了一番修习精要。

    甚至还对姜逸尘目前的丹田弱点和杀招匮乏了如指掌,提出靠谱可行的建议。

    姜逸尘完全被冷杉所折服,殊不知这是大舅哥特地求教于人而为之准备的厚礼。

    以致于姜逸尘险些不顾颜面、死乞白赖地从冷杉身上讨来两三门看家本事。

    最后是冷杉摊牌其除了在感知力和自保轻功上可在江湖上列入顶尖高手之列,主动递招杀敌的能耐却只能排在二三流,姜逸尘才无奈作罢。

    饶是如此,姜逸尘还是愿称大舅哥一声“万事通”。

    上一个让姜逸尘觉着当得此称之人应是包打听。

    只是与冷杉相比,姑苏广场上那个大胖子相形见绌。

    毕竟眼前之人显然一副成竹在胸、智珠在握的达者气派。

    另一个则看起来更像是天生油嘴滑舌、靠忽悠过活的神棍。

    然而,就是这么两个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物,竟同是璟帝当年挑出来的二十八宿之一。

    不得不说大舅哥说得对,老皇帝虽有犯糊涂的时候,却也有双如炬慧眼。

    也就只有在这种时候,姜逸尘才会在心中稍稍感叹下,老天爷到底是公平的。

    给你开了扇门后,也会给你关扇窗。

    有多少人说洛飘零的智计超群,是因筋脉受损,武道一途被断,专攻于权谋后,才独树一帜的。

    冷杉和老伯也是一般,在智谋上都有着较高的造诣,在修习武学上却天赋有限。

    只在某一两方面过于常人,受下限所累,上限不高,不尽人意。

    在姜逸尘生平所见之人中唯有两人属于例外。

    其中一人是姜逸尘曾亲自领教过对方实力的银煞门门主萧银才。

    彼时在龙源峡,要是没有羽落部众强手助阵,别说能否成功救出慕容靖,不搭上易忠仁的性命,恐怕没有多少人能安然脱身。

    此番,冷杉便特别叮嘱最好对之退避三分。

    另一人冷杉未曾提到,或许也未曾注意过这么一号人物。

    萧银才实力强横且阴狠毒辣,到底有年岁摆在那,是岁月沉淀打磨而来。

    而另一人明显见着顶多不过三旬年华,却给姜逸尘一种“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之感。

    那人究竟会是什么底细?

    ……

    ……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随着红日西斜,姜逸尘和冷杉再如何相见相谈甚亲甚欢,也终有离别时刻。

    冷杉深知时间紧迫,没有挽留姜逸尘共进晚膳。

    此一别,下次再见不知何时。

    更不知姜逸尘能否带着冷魅同来相见。

    为此冷杉居然有些伤感。

    盖因此,临别之际,这对开了个好头的姻亲兄弟,没能“善终”,有些不欢而散。

    起因是冷杉问了句:“小魅只跟你说了松鹤楼这一个地点么?”

    姜逸尘不假思索地答是。

    心下不禁奇怪冷杉为何会问这么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冷杉见姜逸尘起疑,本想草草揭过此篇,与之道声珍重。

    怎奈姜逸尘恍然回想起谈话间冷杉提起过怡春院也是其地盘,眼神随之变得古怪了起来。

    眼见心思败露,冷杉只得端起大舅哥的架子,老羞成怒道:“我妹子是不希望你小子去那地方沾花惹草!”

    就要爬窗溜走的姜逸尘说了“保重”不够,还意有所指地郑重道了声“保重身体”。

    冷杉气急败坏地把姜逸尘从窗口上扒拉下来,撵着臭妹夫从正门滚蛋。

    嘴上仍喋喋不休道:“松鹤楼才是我真正的主场!”

    ……

    ……

    气鼓鼓地赶走自己钦定,噢不,是妹妹钦定、自己认可的妹夫后。

    午间小酌过几杯的冷杉似还有三分醉意,却没有半分恼意,反而尤为舒心开怀。

    冷杉当然也曾想过把冷魅完全托付与龙多多。

    可后来在与龙多多的接触中,他便发现自己这个意识错得离谱。

    正所谓长兄如父,龙多多这个更胜冷魅亲兄长的兄长,根本不需他来托付,亦会给予冷魅长兄与慈父般的关怀。

    对冷魅来说同样如是,这个几乎是将她一手拉扯大的兄长,与父亲无异,她将敬他爱他一辈子。

    倘若二人都能熬过这不平日子,相互间可以托付终生,却不会是长相厮守的对象。

    没有多少当兄长经验的冷杉不少为此发愁,此一见姜逸尘,终于算是了却了桩心愿。

    如果中州得以挺过此劫,小魅未来应再不会觉着孤单了。

    ……

    ……

    当道义盟和听雨阁想着寻求更多援手以图大计时。

    三枚少林金印将被带往嵩山之事正以超出常理的速度飞快扩散发酵着。

    约莫一个时辰前,幽京皇城中有两顶轿子不约而同地停在了一面宫墙旁。

    停在了将将错轿而过的位置,两个轿厢窗口相去半丈之遥。

    两顶均是四人抬的方盖红轿,外观上大体趋同,仅是轿厢窗下的横条纹路不一。

    一顶是金漆飞凤,另一顶则是以重墨涂画的粗犷狮虎。

    这两顶枣红大轿毫无例外是朝堂正品大员的官轿。

    也正因是这两顶官轿的出现,往常在这时候偶有宫女太监往来、宫中侍卫例行巡逻的宽道上,除了乘轿抬轿之人,再无人踪。

    轿中二人的官阶品秩在朝堂中不是最高的,却是当前幽京城中权势最为滔天的两方首脑。

    在轿中人开口前,宫墙边上的气氛静谧得可怕。

    当轿中人开口说话时,两顶轿厢窗门的帘子都未拉开。

    抬轿八人虽分属不同派系,却无一例外眼观鼻鼻观心,像是两耳失聪的聋子。

    若在这当口,有任何人路过此地,定会觉得这画面极为诡异。

    当然在见到这幅画面后,那人也休想活着离开此地。

    有金漆飞凤图案的轿中,坐有一身着锦绣宽袍,面颊丰润、肤质光亮白皙、两鬓微白的男子。

    而另一轿中之人则是身穿深紫长袍、头束高冠、长眉修整、蓄有美髯、从打扮到穿戴都规规矩矩。

    两人都是过了知天命年纪的中年人,站在一起的话,面相上至少差了十岁,可以兄弟相称。

    只可惜以二人目前的身份地位以及站位,此事是永远不可能发生的。

    于添是当朝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提督。

    第五侯则是奉国将军监管西厂。

    从职权大小而言,于添稳压第五侯一筹。

    但一个本是空有虚衔而无实职的在朝武散官,能做到与有“内相”之称的堂堂掌印太监掰手腕,第五侯之手段可见一斑,无人敢起小觑之心。

    事实上,第五侯很不喜欢自己这个“第五”姓氏。

    整个家族似乎总因这个姓氏在关键当口时运不济,对自己来说影响尤甚。

    族中同辈中他排行第五。

    武举时他名列第五。

    过门妻子来自于彼时中州第五富有的世家。

    要是万事皆第五,他第五侯也不是不能接受。

    偏偏在最为重要武官分封中,他连个第五都没排上。

    中州外夷战乱平息后,朝廷论功行赏,封了个护国五虎将。

    以镇东将军梁飞雄为首,而后是镇北将军贺兰,西北镇边将军崔平,西南镇边将军石鑫,以及镇南将军牛轲廉。

    他第五侯自认比不过前三者,可后边两个他可不认为该在对方之下。

    他心中有怨,家族怕他惹事,便要他在朝当个闲置。

    他没有反对。

    他一直蛰伏着,直到机会到来。

    当于添近水楼台,通过东厂的先天优势对朝臣乃至各地方官发起攻势时,他也闻风而动。

    于添有于添的优势,他有他的手腕,好歹是争了个不落下风。

    第五侯素来看不起没把子的阉人,现在仍有看不起的底气。

    于添也从来都看不顺粗鄙武夫。

    两个互相看不起而又权倾朝野之人很少私下会面,只有为达某一目的,迫于无奈得相互协作或是妥协,确实得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时,才会出现当下这一幕。

    二人相识至今以两轿私会的次数屈指可数。

    第一次是为了除掉那个远在西南一端、却如心中刺的石鑫。

    最近一次,则是在巽风谷惨案发生后,在百花大会召开之前。

    这回显然是三枚少林金印的份量实在太足了。

    加之可利用此事布置些陷阱来对付双方而今共同的敌人,于是乎值得这么一次私会。

    其实这些事二人本也可借着早朝散会后的功夫,把各自索求挑明,相互让个步,便能把事敲定。

    怎奈延帝精神状态日渐萎靡,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连五日一朝的早朝都支撑不住,前日取消了朝会,改十日一朝。

    二人深谙时不待人之理,很快便约定了此次会晤。

第六二零章 互为知己

    一炷香后。

    私会却不相见的会晤已到了尾声。

    结果对双方而言自然是差强人意的。

    二人在朝里朝外针锋相对十余载,照理说该是最熟悉的对手。

    但哪些话为真,哪些话为假,哪些话是七分真三分假,或是九分假一分真,尚需反复琢磨推敲。

    哪怕所言句句为真,可串联起来是否是同一回事,还得另当别论。

    这场短暂会晤只能说是定了个大致基调。

    至于双方此后如何发挥,相互间突破彼此几分底线,既能给对方造成实际损失,又能恶心到对方,便要各凭本事了。

    源自两轿之中的话语声渐止,各自给轿夫传达了回府指令。

    如石雕伫立了一炷香的八名轿夫纷纷耸动臂膀、行将抬腿迈步之际,一顶轿中传出悠扬惫懒的声响似将他们重新封印回原态。

    “咱家忽然想起件事要向将军请教,还得耽误将军一会儿功夫。”

    另一顶轿中只回了简简单单的一个“说”字,多少显得有些不耐烦。

    于添当然不会理会第五侯是何心情,继续慢悠悠地说道:“咱家是想起了数年前那桩轰动京城的西城门悬头案。”

    在轿中闭目养神的第五侯,鼻间轻轻哼出口气,静待下文。

    “记得死者原京畿留守副都指挥使迟尔是将军一手提拔起来的爱将,可这桩案子不仅死者无头,案件本身也成了无头案。”

    于添的话点到为止,第五侯却不接茬,淡淡道:“公公要是对此案感兴趣,大可去问刑部,问大理寺,或是都察院。”

    于添转动着手中的雌雄双球,皮笑肉不笑地笑叹道:“将军说这话可没意思了,六扇门办事还能比锦衣卫利索?别说锦衣卫了,就是咱家手底下的小家伙们都查到了不少线索,至少有五成把握能确定真凶便是那羽落部的一行五人。咱家想来,要给五人定罪,不在于有无那一锤定音的证据,只在于将军您想不想深究罢了。”

    “哼。”第五侯依旧闭着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死不足惜。”

    尽管隔着两重未掀开的窗帘,于添仍是微微将身子倾向轿窗,展现出足够的好奇,道:“噢?”

    第五侯身不斜眼不睁地冷笑道:“原先我还想不明白公公为何对那家伙升任副都指挥使大开方便之门,现在倒是明白了。”

    这回换成于添对第五侯的意有所指装糊涂,问道:“咱家何敢在这京畿重地的官职任免中乱来,都是能者居之,咱家却是不明将军先前所言,还请赐教。”

    第五侯又冷哼了一声,直言道:“迟尔是瓦剌人。”

    于添微微讶然,疑惑道:“那么这羽落部?”

    “瓦剌西庭有数个部落常往来与中州西北部通商,迟尔幼时便跟随着做商队护从,与羽落部打交道的次数只多不少,对羽落部部族人员的凶悍颇为了解。瓦剌犯边时,是迟尔引导着瓦剌军拿羽落部这个‘刺头’部落当磨刀石锤炼杀气戾气的,光是骑兵数都出动了三帐,约莫是两个营的兵力。”

    “嘶!竟还有这事儿……”

    “那家伙人确实机灵,虽然话不多,但中州话说得还行,就被授意来我中州寻觅机缘,没承想顺风顺水了大半辈子,却给没有斩尽杀绝的羽落部族人认了出来。”

    “那确实是死有余辜了。”

    “公公可还有疑问?”

    “所以,羽落部是通过道义盟同将军达成了某种和解,这才去往北地西北部与瓦剌人短兵相接?”

    “道义盟确有从中周旋,至于羽落部西去,一来是回归故土,二来,还有些仇得找当年流窜到瓦剌的卖国贼算,我这半只脚踏入了江湖的朝中人,有机会卖几分薄面给老伯,不吃亏。”

    “原来如此,咱家谢过将军指教。”

    ……

    ……

    直至两顶背道而驰的官轿彻底远去,那面宫墙侧的宽道上才回复了应有生气。

    当今世上除了骄中二人自身,或许再无人能明白他们心底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换个角度来说,二人当然也能算是知己。

    经过一番短暂会晤的两位“知己”,自当尽早剖析出对方怀揣着何等鬼胎。

    相比起走得四平八稳的奉国将军骄,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轿子则走得前倾后摇左右摆荡。

    非是于公公的体重过重,也不是轿夫气力不济,而是于公公很享受这种类似于身在母胎摇篮中的感觉。

    在富有韵律的摆荡中,这位颇有富贵相的中年公公缓缓阖上眼帘,手中的雌雄球慢慢停下了转动,万千思绪却在脑海中萦绕不止。

    “为何每逢江湖上传出有关乎少林金印的风声,总有人心生觊觎、蠢蠢欲动?”

    “还不是因为大部分人都不想活得默默无闻,死得悄无声息。”

    “皇帝不一定人人做得,天下武道第一却或多或少有那机会一争。”

    “况且,空穴来风,事出有因。”

    “过于久远的传说不谈,就说三百多年前,由觉字辈僧人作为少林中流砥柱的一代,出了个贯通佛道魔三门的张姓俗家子弟,近乎以一己之力平息了场武林浩劫,被奉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

    “于时,被誉为具有百年一见佛缘慧根、通习四字金印法门的少林主持觉醒大师曾直言:若非六字金印法门傍身,实难望其项背。”

    “可在此五十年后,一位修得三门金印法门的少林叛僧圆空,祸乱九州十余载却无人有力制裁,传闻其是在天下间难遇敌手,甚觉寂寞,故而选择归隐,老死山林。”

    “最近一次关乎于少林金印修炼有成的事迹出自百年前心魔老人之口。”

    “彼时,魔宫心魔老人举世无双,偏偏对少林一位寂寂无名的老僧很是敬重。”

    “据说那位法号洪钧的老僧,身怀五字金印秘法,已活有三个甲子,不愿入世,唯好手谈。”

    “虽未曾交手,心魔老人却肯定那位洪钧大师稳压其一筹,也说出了那句少林人至今引以为傲的话——能修成九大金印中任意六门秘法者举世无敌。”

    “少林再如何没落也没人敢冲杀进去烧杀抢夺,不正因有这份底蕴在么?”

    “宝物动人心,对于世间之奇珍异宝,任何人都会想着,不求肉分点汤喝就该心满意足了,但心底里未尝没有更大贪婪,认为能全是自己的,最好。”

    “此番清明方丈将会从莆田少林带回‘兵’‘者’‘行’三枚少林金印。”

    “且不说‘行’字印如何,相传那‘兵’字印与延年益寿、返童健体秘法息息相关,‘者’字印之秘法可借万物灵气修补自身伤损,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长生或凭此实现?”

    “我不信你个在沙场上摸爬滚打数十载之久的武夫身上没有半点旧疾成患,即便真没有,你难道不想多活个几十年?”

    “只是不知那‘者’字印会否有断肢重生之效……”

    “没有……也罢了。”

    “从前至今,阉人不是被当驴使唤便是遭人唾弃,也从来入不了读书人的眼,没有谁愿意为之在史书上写上一两笔。”

    “但古有十日帝王沦为笑谈,只要我有朝一日能登临绝颠,哪怕仅有一天,已可谓古往今来第一人矣!”

    “就算那些读书人打心底里厌恶,但为求尊重历史,便绕不开我于添之名!”

    “虽死何憾哉!?”

    “这或许也能算是那些读书人常挂嘴边的‘朝闻道夕死可矣’吧。”

    ……

    ……

    另一顶骄中。

    第五侯的思绪却是停留在临走前于添所提疑问中。

    “哼,这老阴货,嘴上是在问我羽落部的下落,实则为探听我布置于京畿之地外的军力。”

    “只可惜军事上的门门道道,还真不是没带过兵、没上过战场、光靠窝宅子恶补史书典籍就能了解通透的,与你明明白白地说了,你也终究是雾里看花,没法理清深层次的弯弯绕绕。”

    “呵,或许是我把你想得太高明了,想必许多事你还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譬如瓦剌分东西中三庭,你只知东庭最强,西庭次之,中庭最为羸弱,又如何知其中缘由?”

    “瓦剌地境之狭长比起中州有过而无不及也,若不是因地理位置之故,流年不利,难以生存,何须屡屡进犯中州,这点倒是和东瀛差不多。”

    “瓦剌三庭中,中庭最为广袤,却常年冷酷严寒,最为贫瘠。”

    “中庭是个能练出强兵之地,但不宜久居,一年一徙是常态,一年两徙、三徙亦不足为奇。”

    “如此折腾,不利休养生息,注定人丁单薄。”

    “可正所谓福祸相依,能熬过那般艰苦环境者,再接受些锤炼,无一不骁勇善战。”

    “中庭部族最容易出攻坚强军、破僵奇军,却因人数之少,难充当主力,更不可用作先锋,随意挥霍。”

    “故而与瓦剌中庭接壤的中州北壤中部,除非大战已起,平日间绝不会出现任何扰袭挑衅的情况,是最为安生的地带。”

    “东庭环境亦苦,可好在山多水富。”

    “有山做依凭,有水添生气,人就容易活得有滋味。”

    “东庭整体与中州东北景况大致相当,有平原可供驰骋冲杀,有密林可打迂回,各类战事要素齐全,皆非朝夕可图之地,在这最易打磨出军事专家。”

    “当然在这种地方也最好藏兵练兵。”

    “西庭深处内陆。”

    “一方面水系较少,也称得上贫瘠苦寒。”

    “可另一方面却是风缓沙细,平地上也有一定的耕种条件,不似东庭、中庭长为生计苦恼。”

    “所以西庭部落中的人肚子上油水都要多些,要比其他两庭少些血性。”

    “虽最为兵多将广,可碰上羽落部这群有脑子的杀坯,也只有头疼的份。”

    “当年坑害羽落部的一些中州兵卒将领都跑到西庭去作威作福,可随着老天爷不赏脸,他们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现在就是他们这些老中州人该卖力气的时候,羽落部此去当然也是去找这些旧人报仇索命的。”

    “在这方面,我只需留点眼线观察探听,余事再不需自己操心,何乐不为?”

    “我行事大多顺势而为。”

    “而这老阉货呢?这也想联合,那也想利用。”

    “上次凝露台那小打小闹便罢了,这回那红衣教明显就是东瀛鬼子培植起来的势力,还敢与虎谋皮,真是……啧,真是丢了把子,就连带着连底线也丢了。”

    “红衣教的谈判人这都还没入京呢,已想好了要怎么开条件。”

    “这老阉货真是一身缺点,既毒且独,从不相信任何人,搞得和善用权衡之术的孤家寡人般。”

    “难道还真想唯尔独尊?”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第五侯想到这儿忽地睁开双眼,似乎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难怪难怪。”

    “明明断了子孙根,也自称了十几二十年的‘咱家’,私下却有风声说你自说自话时总喜以为‘我’自居。”

    “真是丑人多作怪,既已从‘我’变成了‘咱家’,居然还想以‘朕’自称了。”

    “那可真该是天下第一大笑话。”

    “就连我自己,都没想过在这辈子当上那‘奉天承运’之人。”

    “顶多是想想能否学学古时的曹瞒和司马达,为子孙谋而已。”

    ……

    ……

    七月十五,夜。

    在姜逸尘与沈馨玲简单对付了下晚膳,星夜赶回江宁郡时。

    在幽京中两位权势滔天的大人物在各自府中精神矍铄地做出道道布置时。

    浙地,一袭红衣狼狈地落身于一个不到百户人家的小村庄前。

    许是正值晚饭时分,似乎没人注意到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红衣破碎、长发披散、连面甲都只剩一半的红裳看着百家灯火,闻着从各家各户飘出来的菜肴香味,吃吃一笑。

    “真香啊,真让人怀念家的味道。”

    “可惜了,我能忍住不去吃。”

    “有人却忍不住。”

    说罢,红裳抬起左手抓向进村后一直低垂着的右臂。

    不断施力,让右臂伤口上的血水自破碎红衣缝隙间喷溅而出!

    红裳阴恻恻地低笑道:“吃吧,吃吧,吃吧!”

    随而一道狂笑声撕碎了村庄和谐的夜。

    “杀,杀,杀,杀个一干二净!”

第六二一章 红烛血泪

    莆田少林。

    盂兰盆法会首日事毕。

    一间素雅禅室中。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打坐入定。

    一名负责今日禅室清扫杂务的年轻僧人蹲坐墙边,正要置换掉行将燃尽的红烛。

    许是一日操劳以致注意力不够集中,年轻僧人在将新烛扎入烛台时,不小心用力过猛,将烛台中还未彻底冷却固结的烛液洒将一地。

    年轻僧人登时骇出一头冷汗来。

    虽未惊呼出声,也没弄出多大声响,但还是下意识地瞥向老僧所在方向。

    满怀愧疚,生怕老僧怪罪。

    阖目老僧显然还是察觉到了此处异状,柔声宽慰道:“无妨,没烫着手便好。”

    年轻僧人感激道:“没烫着没烫着,小僧马上把这清理干净。”

    言罢,年轻僧人已起身,快步离开禅室,要去拿工具来处理粘附在地面上的烛液。

    老僧徐徐睁开双眸,不由自主地望向地上那摊血红液体。

    回想起两三月前近乎一致的情景,以及和同门师弟间的一席对话。

    “师兄,红烛洒地,清理去即可,无甚大碍,可若血洒遍地,少林……”

    “那么师弟当时又是如何与洛施主和季施主说的?”

    “……还是没能瞒过师兄。”

    “尽管师弟一直缄口不言,可随着时日推移,还是能从江湖局势的变化慢慢看出些端倪来。”

    “师弟有愧于我佛……”

    “师弟甘当红烛,燃烧自己,光照他人,何愧于佛?”

    “师兄……呵,论身手修为师兄不及我,可论佛法精深,师弟远不如师兄也,不与师兄辩了。”

    “所以当年方丈师伯才总要你多静坐冥想、多看经书、多参禅。”

    “可惜在藏经阁蹉跎了十数载,师弟仍旧没有多少长进,实在有负师恩。”

    “师兄又何尝不是呢?最迷茫之时,我心底里便不时升起怨念,怨师父师叔师伯们走得太早走得太干净了些,哪怕留下一二人,就像武当虚尘真人一般,能在后辈确实做错时,给个当头棒喝,就算是亡羊补牢也好。可是,没有如果,我做错了,从没有人出来质疑,只有事成定局,结果不如意时,我才能照着后果进行自省。然,清明不明,许多事还是太过着相,许多错犯过后,就没有挽回余地,在一批又一批人漠然离去后,少林也随之一日不如一日了。”

    “师兄草草接班,至今还能维系住我名门正派的体面,清苦认为已殊为不易,切莫妄自菲薄。要说过错,清苦等人又何尝无错,我等都将大责重责全都推压给师兄,没帮着分忧解难,否则何至于此。”

    “唉,怎么变成互相认错起来了,既成事实无可改,这回我亦赞同师弟的做法,我少林虽为佛门,与家国大义牵扯不大,可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二十年前,作为武林执牛耳者,少林可以在抗击外夷的最前线冲杀,而今,就当个马前卒又何妨?”

    “师兄所言不差,只是洛施主有些理念确与我佛大道相悖,师兄真能说服自己?”

    “这也是我踌躇许久才来找师弟把话说开的缘由,要说佛法大道自然有诸多道理可讲,但我发现以往犯的错都在于道理说得太多,或许我对佛法的理解也没有那么通透,是故结果往往与初衷南辕北辙,此番师兄我就不再讲那么多道理,只看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什么事实?”

    “倘若中州陆沉,谁来传承中州佛法?”

    ……

    ……

    浙地。

    一小村庄上。

    本是晚膳时分。

    却听不到半点因稚童顽皮不老实吃饭而闹将起来的小儿顶嘴哭闹声、夫妇管教拌嘴声、老人宠溺劝骂声。

    也再闻不到一丝菜肴飘香。

    厚重的血腥味盖住了村庄中所有烟火气。

    血液从家家户户中缓缓淌出,积聚,比之烛液不输粘稠。

    三两家门户里隐约传出未断绝生息者的微弱哀嚎竟意外清晰可闻。

    一村百户人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便是一只鸡、一条狗也没能逃过今夜杀劫!

    似乎有头从十八层幽冥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制造了这场血腥杀戮。

    死得痛快的或被那恶鬼一手穿身而过,被随意摘去一二脏器。

    或被恶鬼一掌拍得血肉模糊,一腿踢得骨断身折。

    死得苦痛万分的,多是受余威波及,一下震坏了体内五脏六腑,过了好一会儿才咽气。

    或是一家子同时被一块巨石盖下,总有一两端受力轻些,侥幸没有当场毙命。

    那四五个稀稀拉拉的苟延残喘声便由此而来。

    只是在半个时辰内无法获救的话,这四五人无疑将是整个小村庄里死得最痛苦最无助的人。

    可即便他们被救活了,是否有勇气面对亲人丧生、家乡毁于一旦、自己未来也多半是个废人的事实?

    大抵是贼老天特别喜爱看这类戏码。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两队人马一前一后来到了村庄前,那几人也有了生的希望。

    一队人马约莫十五六人,俨然一副官家打扮,正是当地镇上的巡检司。

    另一队人马则隐隐分为两组,共有十人,衣着装束则要简单粗糙不少,不难看出是江湖人。

    再从十人中有九人赤着胳膊,亮出健硕筋肉来,便轻易可猜出这两组人同为走镖镖师了。

    小村落不是位于什么穷乡僻壤,是以当今夜那令人闻之悚然的狂笑声响彻于夜空之际,至少有三名过路者听到了村落方向传出了或大或小、此起彼伏的惊骇声惨呼声悲鸣声。

    甚至有个胆大心细、腿脚伶俐的家伙溜入了村子半里地内,拉长脖子使出吃奶的劲儿去张望。

    直至看到一个怪诞离奇的巨大身影不费吹灰之力地推倒屋舍,一次又一次扑向四散而逃的人群,而后便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高高飞起,重重落下后生息全无,那人终于被吓破了胆,还好手脚比他更怕死,胡乱地刨地乱走,慌忙爬开。

    不论是出于对鬼神的恐惧也好,或是对自身性命安危的担忧也罢,总之三人不约而同地将此事传扬了出去。

    这类要命的事向来也传得快。

    不到一炷香功夫,便有两队人马闻风而来。

    来到村落前后,数十道目光轻而易举地看到了村庄里的惨状。

    不少人惊惧地撇开视线,还有人直犯恶心,几乎下一瞬就要把晚上吃的统统吐出来。

    一时半会儿没人想到是否会有活人尚存。

    一伙官方人马,一伙江湖草莽,不禁心泛寒意,于是静默地面面相觑起来。

    尽管血腥味浓厚,可这两帮人马间,还弥漫有淡淡的酒气,幸好因此大家还沉得住气。

    两帮人马今夜饮酒各有缘由。

    两组镖师来自于江湖上名头最为响亮的南北镖局。

    南北镖局恰如其名,早先便是由一南一北两大镖局联合组成的。

    而南部镖局总部就在浙地。

    两组镖师此趟出行接的不是什么大买卖,只是浙地内的小镖。

    正好都干完了活,就约在一起犒劳犒劳各自五脏庙。

    至于那什么朝廷限武令,到底山高皇帝远,且他们未做出僭越之举,自不必理会。

    哪知才两杯酒下肚,就听到此处或有祸事发生,出于江湖人的侠义之心,特来一探究竟。

    相比起南北镖局的义举,巡检司走这遭则更多属公干成分。

    中州巡检司非是常设机构。

    只因外夷战乱之后,朝廷对于闽地的管辖力度大不如前,匪寇成患为常态。

    为免临近之处受此不良风气波及,这才在本镇上也添了个巡检司。

    负责稽查往来行人,打击走私,缉捕盗贼等维护安平的事务。

    可一来巡检司人手配制不足,区区二十人要覆盖近数百户人家的地域,委实力不从心。

    二来为活跃各州各地间的经济,朝廷对于人员流动的管束采取宽松政策。

    镇上出现的要案命案要是和江湖人无关,巡检司倒能掺和掺和。

    一旦和江湖人扯上关系,巡检司就掩耳盗铃,当做无事发生。

    渐渐地,百姓们也与巡检司形成了默契。

    知道什么事可以找巡检司帮忙讨要公道,什么事不如找江湖人去摆平。

    事实上,巡检司的存在早已变得可有可无起来,慢慢沦为吃空饷的挂牌机构。

    改变源自数月前百花大会以后,巡检司开始添人丁了,扩充到了近四十人之多。

    此番带队而来的宋姓副巡检都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凭空冒出来的。

    若不是他身手当真还算不错,这个副巡检的位置都要被取而代之了。

    手底下的人虽多了,可现如今的日子可没有以前自在。

    现在他每隔十天都会带着三组人马勤快地在镇上跑上跑下、履行职责。

    活比以前多了四倍不止,俸禄却只比先前多了不到一倍。

    只是整个中州都是如此景况,还有一家老小指着他过日子的宋副巡检也只能安慰自己,就当是早年享福了那么久,而今到了还债的时候了。

    今夜恰逢他和手下干完公事,准备回去交差。

    也是天色不早,才想着在返途上解决温饱。

    好容易偷个闲,不料麻烦就找上门。

    一阵风吹过。

    把一众人身上的酒气吹开。

    摄人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本便没有多少醉意的一干人等,霎时更为清醒了几分。

    只是没有一人不是愁眉紧锁,面沉无光。

    眉如刻刀、面颊瘦削的宋副巡检定了定神,寻找着镖局两组人马的领头人。

    此时此刻他自然不会介意对方有无违反朝廷禁令,更恨不得人来得再多些,好壮胆。

    宋副巡检双唇轻启,想问问对方意见,又因久未与江湖人打交道,不知如何开口。

    星夜黯淡,但常走镖之人目力都不会太差。

    看出官府中人没有流露出多少敌意,南北镖局十人中,一个背负大刀方脸看似木讷的中年汉子策马而出,恭敬一礼,说道:“可是宋副巡检?”

    宋副巡检倒也没摆架子,客气回了一礼,道:“正是。”

    大刀中年大方自报家门名号道:“我等来自南北镖局,在下钱方。”

    好歹是在本地当了十多年差,宋副巡检对这名字并不陌生,知道对方是南北镖局十大镖师之一,心下安心不少,说道:“原来是钱镖头以及南北镖局的各位好汉,此时此地宋某就不多说闲话了,还想问钱镖师对眼前事是何看法?”

    钱方心知这些年官府太少做正事,也怪不得一个副巡检对一件屠村案毫无头绪,不知该做什么,遂道出自己的看法:“听适才传话之人说来,是有怪人破村戮人,见此情景,不是谁人练功疯了魔,便是练了什么邪功,需要吸食血腥。”

    宋副巡检点头道:“宋某亦认为该是与鬼怪无关,钱镖头可能根据现场情况大致判断出是何人或是哪派之人所为?”

    钱方皱了皱眉,说道:“有些难度,但该是能看出些蛛丝马迹来。”

    宋副巡检抱拳道:“那么宋某有个不情之请,还请诸位帮忙查探出嫌犯大致身份,宋某好为百家无辜冤死之人请愿伸张正义。”

    习惯了对官府之人懒怠作风和窝囊行事嗤之以鼻的镖局众人听闻此言无不感到讶然,而后竟对这从九品的小地方官有点刮目相看起来,本是为侠义二字而来的镖局众人自然是满口乐意配合等言语。

    随着官府、江湖两拨人步入村中,很快便察觉到还有人生还,紧急组织施救。

    有个被倒塌房屋压折了腿的小男孩被救出后,仍是缩紧了身子,双手不住地拍打膝盖,沙哑着哭闹道:“是鬼,是鬼!是阿爹阿妈说的鬼来索命了!高高大大长发无脸的鬼!”

    宋副巡检听言看向了钱方,认为单凭此点对方便能得出答案。

    钱方苦笑摇头,表示一头雾水。

    却是一名铁姓镖师想起了近日传闻,说道:“小孩儿说的会不会是那个长发竹竿怪,和红衣鬼一起的,据说这对鬼怪从北向南而来,前几天不是才在湖州郡、嘉兴郡出现过?”

    宋副巡检马上跟手下安排道:“尽快把幸存者送去治疗,等醒转后问问有无看到红衣鬼。”

    钱方神色忽而变得尤为郑重,倘若真是传闻中的那对“鬼怪”,他们可得重视起来!

第六二二章 绝望围杀

    钱方的审慎绝非庸人自扰。

    虽未确定屠村凶手,也不清楚红衣鬼和竹竿怪的确凿跟脚。

    可从村落惨状来看,他心下揣测更倾向于那所谓的竹竿怪失控了。

    至少是陷入了某种意识不清的状态。

    而那位红衣鬼似乎一直在引导着这竹竿怪一路南下。

    其最终目的地和最终目的是什么,姑且不论。

    单说竹竿怪这非比寻常的杀伤力,就能将之当作一门杀器使用。

    这回真要是红衣鬼携此杀器来屠村,下回会否就拿帮派、宗门做祭?

    令钱方意想不到的是,他的担忧很快便照进现实。

    短短两日间,曾位列九州、四海两盟中游的鱼龙帮、归月谷、长福宗先后覆灭。

    三个帮派腹地中的血腥场面与那村子如出一辙。

    红衣鬼选址引路、竹竿怪放手开杀的套路被数位幸存目击者证实。

    一时间中州东南一带武林无不风声鹤唳,生怕下一个遭殃的会是自己。

    这般景况与不久前杀手夜枭于蜀黔两地之举颇有相似之处,却又有天大不同。

    死于杀手夜枭手中的,混江湖的大伙心底里都清楚那些人死得算不上冤。

    且杀手夜枭所针对的目标多是以个人为单位,不幸被一窝端的帮派,必然是那帮派人数过少。

    而遭“鬼怪”组合灭门的,起底便是上百条性命。

    那三个帮派要说或多或少有些见不得人的腌臜勾当不假,可要说一门上下无一良善之辈死不足惜,绝对无人敢苟同。

    物伤其类、兔死狐悲,面对如此灭绝人性、斩草除根的行径,没有任何一个附近地域的帮派宗门有那定力认为事不关己而坐视不理,任凭事态继续恶化下去。

    于是乎,在鬼怪组合南下方向沿线上及附近区域的江湖帮派火速成立了“诛邪”盟,旨在合众之力尽快消除这可怖祸端。

    对此,被卷入漩涡当中的当地官府方面既没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毫不知情,也无心去追究这些江湖帮派有违朝廷禁令的举动。

    毕竟谁也拦不住别人大难当前的自保之举,谁也不敢保证那俩恶徒只是冲着江湖人去的。

    故而当地官府非但广发海捕文书,张榜了“鬼怪”组合的大致画像及信息进行通缉,重金悬赏义勇之士斩鬼除怪,于提供相关情报者给予一定奖赏,还破天荒地组织了不少兵力实施缉拿。

    只是第一次因经验不足扑了个空。

    第二次则实打实地折损了近五十名官差,生生耗去了这半年进补来的四分一新鲜血液。

    此后,确实实力不济的当地官府只得在情报联络方面给予诛邪盟些助力。

    然而对于这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诛邪盟的合力竟还是太过单薄了些。

    单方面的屠杀还在继续!

    ……

    ……

    丽水镇,龙泉山。

    作为浙地最高峰,龙泉山景致与东南一带的婉约秀丽有所异同,颇为独到。

    既有名字由来的草甸簇长峡,亦有高原嵌巨湖,更不乏云海雾松等高、旷、幽、仙的自然奇境。

    龙泉山南面有碧水七潭,不仅面积相近,且落位恰与北斗七星相仿,故名七星潭。

    七星潭各潭潭水不下于两丈方圆,大抵是寻常客栈三间客房的大小,或等同于一座空旷院落。

    相邻潭水间均有细流相连。

    潭边距离近的不及常人臂展长度,雨水丰沛时两潭水瞧来已无明显分界。

    相去最远的则有五丈之遥,其间草木丛生,无可立足之地,相邻却不相见。

    整体而言,七星潭的环境氛围尤为幽静。

    然则,七月十九当日,幽静的七星潭却不得幽静。

    闽、浙两地实力最劲的七大帮派,亦是诛邪盟的为首七派,拢共十七名强手,总算在鬼怪组合即将穿行过七星潭时,追上了二者的脚步。

    自此再往东南方向行进七十余里,便到了闽地地界。

    七大帮派分别是浙地的义远镖局、龙虎门、割鹿楼,以及闽地的青锋剑宗、白鹭帮、奇茗山庄、鼓山居。

    其中闽地四帮皆有三人在列,浙地三帮加起来只有区区五人。

    非是因为鬼怪组合即将出浙入闽,浙地江湖人士不愿尽心尽力。

    而是此处三帮五人已是浙地江湖尖端战力的最后余火。

    龙虎门和割鹿楼正是第四与第五个被打上门的浙地帮派。

    创立龙虎门的王大龙和王大虎侥幸逃得一命,并在之后合诛邪盟之力救下割鹿楼三人。

    可惜割鹿楼楼主左腰被抓出了个大豁口,丢了个肾脏,至今仍在救治,不知可否转危为安。

    左护法被拍碎胸膛,没能挺过来,于昨日咽了气。

    只余右护法林荒有一战之力。

    义远镖局的镖局总部幸免于难。

    但五大镖师尽出之下,仅余总镖头梅土安和副总镖头尔勒玛两人能战。

    最早警惕于此的钱方则是被生生撕扯下一腿一臂,尚处于重伤昏迷状态,即便捡回一命,往后也是废人了。

    尽管鬼怪组合的身份已浮出水面,红衣鬼是少为人所见的红衣教教主红裳,竹竿怪是本该死得不能再死的瓦剌战犯屠万方,但在红裳几乎没有出手,多是以血引路,对手仅有一个屠万方的情况下,浙地武林的溃败之势还是让人大为惊叹。

    惊于错误估量了那不人不鬼怪物的实力。

    叹于中州江湖整体实力的进一步削弱。

    百花大会当日当夜,朝廷对江湖展开蓄谋已久的雷霆扫荡,虽遭遇到了一定阻力,却无疑重挫了整座武林元气。

    十余声名显赫的帮派惨遭抹除,中上实力的高手数量锐减,江湖实力阶层出现了一定断层。

    而今再遭此劫,与削株掘根无异。

    浙地江湖在未来十几二十年间恐怕都再难成势,也再难成事。

    至于这十七人,究竟是来劫杀对方的,还是赶来送死的,想来一二时辰内即可见分晓。

    ……

    ……

    潭水边。

    说是十七人围杀两人。

    实际上则是十七人磕磕绊绊地阻挠着一人,或是说一头长身巨怪的前进脚步。

    作为“引路人”的红裳安安心心地躲在一密目树丛中打坐休憩。

    这些日子以来,这种休息机会对他来说简直是种可遇不可求的奢望。

    诛邪盟也在几日来的围追堵截下,慢慢摸清了状况。

    红裳并无法掌控屠万方行事,更无法左右其何去何从,仅是凭着对屠万方更深的了解,有目的性地进行诱导。

    红裳也因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面甲不存,衣衫破碎,伤痕累累,长发凌乱,肤无血色。

    没人能看清那副稚嫩面庞,也全然不见一教教主之威,浑似个在逃婚在外、落难多年的乞儿。

    屠万方这怪物已完全超脱**凡胎的范畴,不能以常理看待。

    好像是个活死人,身形虽枯瘦无肉,可筋骨却坚比金铁,气力澎湃且延绵不绝,几乎是个可以无休无眠展开杀戮的杀器。

    其能量来源是活物脏器。

    习武者的脏器能给其带去最多能量补充,走兽次之,再则为寻常人等,最末是飞禽。

    所宰杀的活物越多,血腥味越浓重,屠万方当越为兴奋,越战越强。

    “饱餐一顿”或能让屠万方稍稍安分下来,可唯有视野中的活物尽皆授首,其才会罢休沉寂。

    因而,不将此獠除去,便是杀了红裳亦无用。

    况且红裳从不与他们正面冲突,要对付一心避战躲藏的江湖顶尖高手显然极为费时费力。

    是以,为帮派报仇,为兄弟亲友雪恨也好,为将灾祸拦挡于家门外也罢,抑或是纯粹为民除害,七星潭一战便是诛邪盟难得的斩魔机会。

    十七人中,割鹿楼林荒率先发难。

    二十步距离倏忽既至。

    从不采取消极守势的屠万方察觉到杀机自背后袭来,舍弃了对于那熟悉血味的追踪,急停回身,扬起长臂迅猛劈向那刺客。

    林荒不是鲁莽之辈,可江湖之大,他所爱所敬之人恐无一留存,他也没有多少留恋之意。

    早已心存死志的林荒不认为自己有机会手刃仇人,但在死前试出屠万方命门所在一星半点端倪或是为诛邪盟后发而至的杀招做点儿铺垫,应是不难。

    故而此击他没有留给自己任何转圜余地,只去无回,虽死无悔。

    怎奈屠万方这计简单至极却至刚至强的“巴掌”,一下便连带着拍折了林荒双手及手中双匕。

    一头撞在潭边土石中,只来得及发出声闷哼,还来不及体味头破血流的苦楚时,便已被屠万方一脚踩陷了后背,一命呜呼!

    在屠万方俯身探手正要破开林荒背部,挑拣出未受损的鲜活脏器当吃食之前,红了眼的义远镖局总镖头梅土安好似刑场上的刽子手,高高扬刀而起,就着屠万方的后脖颈处斩下!

    屠万方身形微动,难得显露出一丝暂避锋芒的退意。

    可到底没有从梅土安刀下躲开。

    总镖头的环刀准确无误、结结实实地斩在屠万方后脖颈上。

    没有利器入肉声,或是锐器击骨声响起。

    梅土安仍然牢牢把握着手中环刀,但环刀刃口已打横滑远开去。

    屠万方的脑袋长哪儿就还在哪儿,没有搬家。

    只是那原本及膝的长发又被断去一截。

    如果有谁能为这怪物好好梳洗一番头发,便能瞧其有的发长堪堪过眉,有的遮脸,有的披肩,有的过腰,既古怪,又可笑。

    这全是诛邪盟几日来的杰作,可诛邪盟绝不会为此发笑。

    这也是梅土安第一次得手击中屠万方的要害部位,可结果证明这对屠万方而言不成威胁。

    梅土安心已沉入谷底,却一击即退,其招已用老,此时亟待换气再战,不是逞强之时。

    屠万方没有思维,或是说全凭本能战斗,丝毫无意放过这位要断他头的家伙。

    就在屠万方一边起身,一边抬手攀向梅土安之际。

    三道凝聚着无匹剑意的虚化巨剑绕过梅土安,径直飙射向屠万方。

    与这三道巨剑如影随形的,还有六道自潭水中被磅礴气机牵引化形的水剑。

    青锋剑宗三大剑士联袂而动。

    砰!

    锐利的剑意气罡在屠万方一哄而散,溅射起层层莲花般的水浪。

    三人九剑,声势浩大,仅是让屠万方身形一滞。

    却没能完全阻止对方抓向梅土安的动作。

    梅土安仓促抽身而退,反倒因用力过猛教屠万方轻松扯下其左肩肩头骨。

    血水洒将一地,梅土安眼前一黑,身形摇摇欲坠。

    幸得紧跟而来的盟友救下,迅速带到一旁,点穴止血。

    十七位闽浙两地的江湖高手,短短数息一死一残。

    可余者好似视死如归,仍以飞蛾扑火之势,前赴后继地向前杀去!

    而屠万方仿佛是个开门迎客的店家,来者不拒。

    王大龙、王大虎两兄弟失手被锁双喉,头颅相向撞成一摊血肉模糊的烂泥。

    名存实亡的龙虎门彻底名亡实亡。

    天地似为两兄弟的惨死失色。

    一潭碧水也像是被染坊的红颜料污了本色,呈现出枯败萎顿的褐色来。

    “好客店家”屠万方的灰色双眸却散发出越来越明亮的光彩,嘴角末梢的弧线渐渐上扬。

    来自白鹭帮的一名腿法大家,在其引以为傲的疾风骤雨攻势中,被屠万方钳住双足,生生撕成两半。

    屠万方被血水糊了一脸,不由自主地伸出那灰黑色的长舌,舔舐品尝着面颊上的鲜血滋味,而后放声大笑。

    “杀,杀,杀!”

    “杀个痛快!”

    “杀个一干二净!”

    “哈哈哈!”

    奇茗山庄一衣着清雅出尘的玉面刀客想趁此机会重创屠万方。

    似用的缩地成寸手段,转瞬间身形就出现在屠万方面前,高高跃起,身体拧转,一刀斜劈而下。

    大袖飘动,有仙人扶摇之姿。

    屠万方抬起手臂,玉面刀客蕴含万钧罡气的一刀就这么砍在对方手臂上,寸步难进。

    就好像屠万方也握着柄刀,和其僵持在半空中。

    然而这相对静止的凝滞不过持续了一息光景,屠万方就一手反夺过刀,一手把玉面刀客拉扯下来,紧接着便把玉面刀客的刀硬生生推入刀主人腹中。

    玉面刀客临死之前没能保持住谪仙人的淡然气派,五官揪成一团,口溢鲜血,身作两截。

    青锋剑宗三剑士再次合力递来杀招。

    屠万方这回意外没用身体硬抗,却是从玉面刀客腹中抽出那把刀,迎着青峰剑宗三人来向挥去。

    只一刀,便将其中一名剑士劈成两半。

    三名剑士朝着同一方向杀出,却在去路中有一人变成两半尸体掉落。

    这一幕说不出的骇人!

    余下两名剑士面露哀痛之色,可并未停止攻势。

    更是旧力未尽又化悲恸为新力,再加一重威势,誓要同恶贼不死不休。

    有一二心思活络者,本以为屠万方终于露怯而动用器刃交战,很快发现这想法大错特错。

    因为屠万方持刀对战,并不是对他们有何忌惮,而是顺手而为。

    在让一名青锋剑宗的剑士一分两半后。

    接下来两刀虽不如前一刀那般轻易将人砍瓜切菜,却也将剩余二人中的其一劈飞倒滚出数丈,生死不知。

    另一人从眉心到腹部缓缓出现一条触目惊心的猩红血线,登时毙命!

    整片七星潭隐隐被厚重的气息笼罩着,身在其中者无一能顺畅呼吸,好似他们的性命到今日便已到了终点。

    正在众人心生绝望之时,一道白衣身影以奔雷掣电之势自潭水上掠过。

    好像一抹流星划破行将陷入死寂的潭面!

第六二三章 仙女下凡

    白日苍茫。

    层云低垂。

    可见天光,不见日光。

    七潭碧水中有六潭近看是碧色,远观则映着白色。

    唯有靠南端,从北斗勺勺口起数的第二潭潭水,不论远观近看,入眼尽是青草红花枯败后那般生机全无的色彩。

    那抹持剑身影的闯入像是一道天隙流光,为这即将毁灭的一隅重新撕开一线。

    得以见到天光、见到希望的一线。

    那一人一剑无疑成了全场焦点。

    只是在场众人视线跟上了,思维却驻足不前。

    只知道杀杀杀的屠万方自然不会管来者何人,只要杀干净了,就能痛快。

    而六位似乎将要死里逃生的诛邪盟残存高手还没完全从绝望无助和悲痛赴死的情绪中走出。

    面对眼前这幕天降奇兵的神异变故,竟全是呆愣当场,没有一丝反应。

    直到那柄碧波萦绕、青光耀眼的剑冲杀至近前,在碧潭中带动起三尺高的波浪,又是把六人浇了个透心凉,又是将六人往后拍退,六人才乍然惊醒!

    无怪六个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居然没有半点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定力,只能说今日所遇之敌已超脱凡俗认知,任谁来恐怕都会心生惘然。

    更重要的是,在他们心如死灰之际,现身在他们眼前之人实在太过惊艳。

    大家都曾年轻过,或多或少看过些话本小说,听过些说书唱曲儿,再不济也知道些民间流传至今的神话传说,那些故事中,英雄救美之事屡见不鲜,那些美人佳偶的意中人多半都是位盖世英雄。

    总畅想着有那么一天,在她们最为无助的时候,她们心中的英雄会身披金甲圣衣、伴着七彩祥云、在全世界艳羡的目光中来拯救她们。

    或许彼时彼刻心中都会闪过一些不解,一些疑问。

    英雄是人人都能当的么?

    当英雄能够和美人有个好结局吗?

    凭什么只有英雄救美人,而没有美人救英雄呢?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即便没有谁亲口来告知他们答案,他们便已对前两个问题的答案了然于心。

    至于第三个问题,他们或许已忘了年少之时竟还有如此天真无邪的念想。

    然而,今时今刻,在他们想逞回英雄,却一步步陷入绝望,最为无助之时,正是一位白衣飘飘的仙子自天而降,破开囚困住他们的叹息墙来营救他们!

    尽管家有贤妻,子女双全,可梅土安的视线仍粘附在那道身影身上,舍不得挪开,缺失了肩头骨的左肩甚至察觉不到一丝伤痛。

    更别说或是夫妇不睦、或尚孑然一身的余下五人,目光也变得有些痴望起来。

    这位仙子身形高挑,穿着一袭袖有天青回云暗纹的素白道袍,以镂空玉冠束发,柳眉杏目,琼鼻樱唇。

    对上乱发披散、衣衫褴褛、身无血色、不似活人的屠万方。

    简直就像一朵白蔷薇在驱散烂泥腐土。

    只是这位仙子有点凶又有点冷。

    说其冷,是因为其面对着如此凶残的怪人始终都古井不波,面若寒霜。

    说其凶,实在是因这位仙子的实力分毫不在六位诛邪盟高手巅峰时期之下。

    六人只见其凝气于剑锋,递剑如出枪,平正迅速,直出直入,剑扎一线。

    收放极快,却一剑重过一剑,仿若沙场一波猛于一波的骑军冲锋,势如破竹!

    屠万方虽未被冲得节节败退,可好歹是往后退走开了三五步。

    许是瞥见六人没有避退开来,那仙子趁着换气空档,冷冽出声喝道:“走!”

    六人如梦方醒,心下泛起一丝无能的苦味,同时又各自警醒不该在此当累赘,果断远离战场。

    又过少许时刻,随着四位白色道袍的女道士,及五位藏青道袍的男道士翩然而来,一边对诛邪盟六人进行简单医治,一边带着他们撤离此地。

    六人才反应过来最先到来的那位仙子出自峨嵋。

    孤身独战屠万方之人正是峨嵋当代弟子翘楚,已为七剑魁首的水如镜!

    水如镜相貌自然是不差的,但远不至于一下子让好歹见多识广的江湖老手惊为天人。

    说到底还是惊艳于水如镜的出场方式和出现时机,以及那可与屠万方一较高下的强大气场。

    其实五大名门正派不论行事、立身还是功法武学修炼的宗旨都不重于攻伐,承袭久远的功法更是如此。

    只是在各种历史背景下,各派先贤为延续传承因势利导对功法加以开发利用,研究出不少主动攻伐的手段。

    各门各派在侧重点上有所异同,比如崆峒讲究出奇制胜、先声夺人,少林追求刚勇至强。

    相较来说,武当与峨嵋则要少些侵略性,重在以柔克刚。

    是以水如镜现今虽也修习了水属《秋水诀》,阳属《慈航普度》以及木属兼阳属的《清虚心法》三门内功傍身,可在临敌应战方面,这些功法的作用主要还在于辅助或护身,进攻性上还是从出招剑式上来补足。

    以前她常为保护两个妹妹或门派师姐妹,在前冲锋陷阵,但大多都是她凭着一股狠劲往前莽。

    出剑不说不成章法,无迹可寻,可说来还是缺乏个明确思路。

    直到她在碰见一个初出茅庐却有剑仙亲自授艺的稚嫩剑客后,才从对方身上学来了些东西。

    其中一样是势若流星的一往无前,还有一样便是这种不恪守于形,却行之有方、剑随意动的凝意剑法。

    怎奈在场中人没有几人与杀手夜枭打过交道、交过手,否则不难看出其中不少精妙的借鉴之处。

    想必若是剑仙李截尘在此,定位深以为妙绝,并大口饮酒称赞声“孺子可教也”!

    也正是凭借着扎实深厚的修为根基,及妙到毫巅的剑法运用,水如镜才能以一己之力做到旁人所不能,压制着屠万方一退再退。

    屠万方纵有反击,也没能阻断水如镜的如潮攻势。

    诛邪盟六人由后到来的武当峨嵋弟子带着远去,可目光还不时往后瞧去。

    既有敬佩,也有担忧。

    有人仿佛听见远端间或传来了闷雷滚动声。

    有人发现每次回首那处的天仿佛慢慢压了下来。

    还有人好像看到一条条灵动的电泥鳅在那方空间游来窜去。

    终于,一位还未退走、面相妖冶、长身玉立的武当道士冲那白衣仙子喝了声“退”。

    那峨嵋弟子才止住攻势,和屠万方拉开距离。

    但见那高挑身影并未彻底收手,抽身飞退的同时,单臂举起,长剑指天。

    就在此时,那几乎要被压垮下来的天,轰的一声,破开一角,窜出一条化身劫雷的长龙,迎剑下凡,顺着剑锋的指引,张牙舞爪地向屠万方扑杀去!

    煌煌天威,晴天霹雳,莫过于此!

    如果说那奇茗山庄的玉面刀客有仙人之姿的话,那眼前这位当是货真价实的仙女下凡了!

    轰!

    这回是众人皆能在耳边听到的惊雷炸响。

    屠万方避无可避地挨了“雷龙”一击。

    大伙只隐约瞧见面对浩荡天威时,屠万方罕见地遵从本能,双手交叉自保。

    可惜在如此隆重的天雷轰击后,众人仍是失望地看到那高如竹竿的怪物屹立不倒。

    仅是披散的乱发蓬松扬起,褴褛衣衫又掉了几块碎布、飘起几缕轻烟,灰败的皮肤似乎显现出烧灼痕迹,再无任何损伤!

    屠万方没有被这盛大场面骇着、吓着或是激怒。

    倒是愣神了片刻,才发现多出来了几个人,竟想伺机逃走!

    待他反应过来要追上那些人,将他们统统杀干净时,脚下先是两道白纹阵法炸起白光。

    让他觉得好似撞上了两堵墙,没有疼痛感,却是视野晃动了片刻,脚步也慢了几分。

    再前进不到一丈,脚下似有无数血水化成的鬼手,或抱或拖或拉扯住他的脚,让他寸步难行。

    等他花费了数十息功夫,闯过“千难万阻”,视野中哪还有半个鲜活身影?

    那灰败双瞳目无焦距,一片茫然。

    ……

    ……

    趁着闲暇洗了把脸的红裳,透过树丛缝隙看清了潭岸边所发生一切。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随而又吃吃地笑了起来。

    自言自语道:“凶悍的峨嵋,怪异的武当,中州的江湖不也是怪诞离奇。”

    “不对,这些并不重要。”

    原本笑意还有些天真憨傻的娃娃脸男子面目开始扭曲起来,笑意变得尤为瘆人。

    对于几近凋零的诛邪盟武林同道而言,武当峨嵋这些人来得未免太晚了些。

    可红裳却从中嗅到了令他极为不安、极为不舒服的讯息。

    他几乎是边笑边咬牙切齿地从嘴里慢慢蹦出话来。

    “你们,为何来得这么早!!!”

第六二四章 多事之秋

    七月廿一。

    一夜好睡的老天打了个哈欠,不情不愿地迷蒙睁眼。

    中州东北边境与瓦剌东庭相接的阿尔穆草原上打开了一线光亮。

    光影黯淡中,依稀可见这片阔野辽原上的草已由青转黄,甚至能瞧见一二枯败光秃的斑块,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

    若有人仔细打量,兴许不难发现有成群结片、密密麻麻的黑点如幽灵般在阿尔穆草原上游荡着。

    说游荡倒也不准确,因为这些黑点并非漫无目的地移动着,而是规律朝同一方向涌去。

    黑点如暗潮,无声无息地往五里地外的一面城墙靠去。

    城墙墙高七丈,隅角墙高九丈,是实打实的大城墙。

    如果不是拥有一等一体魄或是轻功的江湖高手,从这大城墙上摔下去都得成肉酱。

    在一眼无际的大草原面前,坐拥如此城墙,不可不谓之雄城。

    而能铸就起这般雄城的,还得是善于利用各种条件修建土木工事,以同各式各样艰苦环境较劲的中州人。

    此城名曰山门。

    是兴安境最北端的边关。

    以南是兴安境的连绵群山及茂密森林,以北是阿尔穆草原。

    山门城恰如其名,是兴安境北面的重要门户。

    一旦“山门”被破,兴安境将成为敌寇继续往南面进犯的最佳庇护所。

    如此兵家必争宝地再如何重兵把守都不为过。

    因而在兴安境与瓦剌接壤的沿界上,还有三座与山门城大小不一的边关,相隔百里分布。

    只是中州幅员之广,这样的宝地只多不少,除非全民皆兵,不然也难做到千日防贼。

    当然,觊觎宝地已久的瓦剌人可不会认为他们自己是贼。

    他们只会认为中州人好吃懒做坐享其成又占着茅坑不拉屎,这种宝地要是分给他们来处置,他们又岂会总想着找中州人的麻烦?

    二十年前瓦剌人曾将兴安境据为己有不少时日,对这一带亦是尤为熟悉。

    而今他们卷土重来,自然是为重铸昔日荣光。

    呲呲呲。

    临近山门城还有两里地时,黑点的移动速度开始加快。

    再难掩饰住人脚、马蹄踩踏在草坪上的声音。

    两边黑点迅速向中间汇聚,由连片涌动的暗潮汇聚成一股暗流。

    不到一里地时。

    天刚蒙蒙亮。

    山门城城头上一杆高旗突然折断、陨落。

    几乎没人有机会看清旗帜上所绣有的中州翔龙图腾。

    流动向山门城的暗流得此信号,彻底放弃伪装,开始向城门口奔涌!

    马蹄声先是如密集擂鼓,而后似滔滔江河,最后已成滚滚天雷!

    瓦剌东庭两千先锋骑兵、五百步卒先后兵临中州城下!

    山门城的千百中州将士,在睡梦中的被惊醒,正执勤时的被吓得以为活在梦里。

    总之绝大部分人都反应不过来瓦剌军为何能神鬼不觉地杀到跟前来?

    毕竟自外夷大乱后,中州在边防安全上大下苦功,面北边关以外,在原有百座烽燧基础上,再添大小百十座,与原有烽燧照三线分布,十里一座,连绵相望,边烽相接,每逢战事,狼烟依次四起。

    在山门城以北便有三座规模不小的烽燧作为前哨台,谨防外夷惹事犯边。

    为何至今没有任何警讯传来,敌寇便冲杀进来了?

    这个答案那三座烽燧上的中州士卒知晓。

    值守城头的士兵也已然知道。

    过不多时,城中将士也将亲眼见证。

    然而,恐怕不论是前二者,还是后者,恐怕都无法将这些讯息传向南边,或是其他三座边关的同袍了……

    中州时历二三六二年,初秋。

    瓦剌再次兴兵犯边,攻破兴安境四座城关,叩开中州国门!

    ……

    ……

    闽地,有福郡,镜洋村。

    正值秋高气爽时,是以午后的阳光便是打照在身上,也不觉得燥热,反而还有丝暖意。

    经由姜逸尘之手打扮得普普通通的梦朝歌、石中火、季喆、冬晴及姜逸尘本尊,五人以普通江湖客的身份出现在一过路茶铺内,准备适当歇息歇息。

    虽然南下路途安排得极为仔细,且照既定时日到达了有福郡,再有不到一日路程便可抵达最终目的地,但因三枚金印风声泄露,不得不一路加快行程的五人身体状况均颇为疲惫。

    因而这过路茶铺虽简陋,也没法拂了众人小憩兴致。

    招呼来店家多上些茶水点心,只为解乏。

    谁知近日生意太过红火,店家一家伙齐上阵都使唤不开,久久没把听雨阁五人要的物事端送上来。

    打扮为宗门跑腿伙计的姜逸尘便只能亲自动手丰衣足食了。

    说来这些天涌入闽地的江湖人真是越来越多了。

    与姜逸尘等人一般想掩藏身份的也只多不少。

    大家来此的目的各有异同,有真切想阻止红裳和屠万方这对鬼怪的,有觊觎莆田少林金印的,当然还有不少是来浑水摸鱼的。

    闹得沸沸扬扬的“鬼怪”组合还在大杀四方,只是每日只出没一次。

    当地帮派提前做出应对倒不难躲过一劫。

    平民百姓们就没那么幸运了,当灾劫降临时,只有绝望惨死的份。

    而不断壮大的诛邪盟依然受挫不断,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又有不少慷慨江湖侠客身死道消。

    据说当地官府已将此事八百里家里上报朝廷,只是朝廷反馈或许还要稍待些时日。

    目前,除了武当峨嵋曾出手救下诛邪盟六人外,暂未有大的帮派宗门牵涉其中。

    不过每个人几乎都心知肚明,那些大的帮派宗门逃不开躲不掉。

    因为“鬼怪”组合离莆田少林也越来越近了。

    姜逸尘轻轻叹了口气,他实在想不到红裳居然能用这种手段来削减中州江湖的实力。

    好容易从店家那淘出两叠花生米,无奈走回听雨阁四人所在桌边时,没来由感到突突突的心悸。

    很快他便看见一张额间有朵倒立青莲、足可倾城倾国的妖媚面庞。

    对方分明风尘仆仆,可在看见他后竟洗去一身疲态。

    微微一笑间,更能颠倒众生。

    姜逸尘的魂没被勾走,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只觉被寒凉的秋风扼住了咽喉!

    ……

    ……

    闽地,莆田郡,九莲村。

    夜半三更。

    老许在床榻上辗转难眠。

    为了不打扰到边上老伴休息,他尽量减少减缓了翻身动作,甚至时不时强迫着自己保持着一动不动的状态,希望以此入眠。

    只是大多人失眠时,往往越想入睡越不容易睡。

    脑海里慢慢地就飘荡起乱七八糟的思绪来。

    老许亦不例外。

    几乎把自己的一生,从头到尾过了一遍。

    老许是如假包换的本地人,现已年过五旬。

    虽生在贫苦人家,但一家人通过自己辛勤的双手换回了丰衣足食。

    直到老许三十岁时,一家八口老老少少都生活得幸福美满。

    那时,老许是按部就班的人夫人父。

    媳妇不漂亮,但能和他一起吃苦耐劳,为他生了俩贴心小妮子。

    偏偏在两孩子可以找户好人家过活的年纪,外夷乱起。

    闽地作为东瀛入侵首当其冲的目标早早沦陷。

    老许一家没能幸免于难。

    想来是一家子都把福分分给了老许。

    被摔断好几根腰骨的他竟被少林僧人给捞回一命。

    在少林的庇护和调养下,老许恢复了行动和劳作能力,唯一留下的病根就是再也直不起腰。

    家破人亡的老许本已心如死灰,若非为了报答少林的救命之恩,早已自我了断去了,又怎会在意这点毛病。

    就这样,老许在莆田少林当起了默默无闻、分毫不取的杂役。

    三年一晃而过,一个因外夷战乱流落到少林的妇人闯入他生活里,打开其心扉。

    都是经历过战火纷扰的二人相互间没有什么许诺和婚礼,就这么凑活着作伴过起了日子。

    之后七年,两人先后生下三个大胖小子。

    二十年来,老许的住处从寺内搬到了寺外,身份则从外院杂役变成了全寺杂役干事。

    始终心存报恩心思的老许从没跟少林多要过银钱贴补家用。

    勤恳一家在不少少林弟子口中一直谆谆乐道。

    当然,现今这一切还得感谢十年前当上少林杂役管事的宋管事。

    若非宋管事帮着给老许媳妇儿找了份女红活计,单凭老许从少林领取的微薄银钱,真难养活一家五口。

    少林对老许有恩,老许一直念着,且尽心相报。

    宋管事对老许一家有恩,有何事只需一声吩咐,老许向来尽力而为。

    盂兰盆法会时,向来是少林最忙的时候。

    以往这时候,老许主要负责全寺香油香烛的采购和搬运。

    今年宋管事要老许多备了近一半香油,老许照做不误。

    眼看法会过半,还有大半香油剩余,老许还在心里唠叨过两句宋管事太小心了,没必要备这么多香油。

    没成想昨日宋管事便吩咐要在今日将香油分装多些,分放于几处殿、阁、禅房外。

    尽管以前承办**会时没这惯例,但既然是宋管事提出的要求,老许便不疑有他。

    老许也没想明白自己不安难眠的根源正在此处。

    忽而,他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叫唤声。

    “当家的,当家的,快醒醒!你看,少林那边是不是着火啦?!”

    老许眼皮不由自主地撑开。

    原来他竟无知无觉地睡了好一会儿,连老伴起床如厕都没发现。

    尔后,他才从老伴仓惶进屋的神态中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惊呼一声,从床榻滚落到地上。

    顾不得双膝磕碰到地面的疼痛,在老伴搀扶下,仍是没能站起身,连滚带爬地窜到了屋外!

    深夜,半里地外的景况清晰映入眼帘,只因九莲山上火光漫天。

    “造孽啊!!!”

    老许双眼通红,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身子本就半跪在地上,直把脑袋往地面上撞!

    中州时历二三六二年的多事之秋,千年古刹莆田南少林寺一夜焚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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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剑诛魔传介绍:
【原名:《相莣江湖》(相忘江湖)】外夷霍乱平息十余年后,中州朝野再陷混沌,风云涌动,群魔乱舞。这一切似乎在昭示着更大的劫乱即将降临……-----------------------------------内功分为金、木、水、火、土、阴、阳七种,具体可见作品相关。ps:新人处女作,希望各位书友能一同见证尘缘叹荡剑诛魔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荡剑诛魔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荡剑诛魔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