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盔甲
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黑洞洞的入口,三人一时间有点安静下来。
出现密道在大多数冒险故事中都意味着财富或者是秘宝,只是在眼下这样的情形中却显得有些诡异,修筑这座修道院的苦修士们为什么要修建这么一条密道?这与之前那一幕又有什么联系么?
“要下去看看么?”不过梅伊并不紧张,看着墙上裂开的那道口子问道。
方鸻摇了摇头,拿出一只发条妖精来,又将一枚水晶绑在上面,用指节敲了敲水晶,让上面发出光来。他拉下风镜,将扑腾着翅膀的银色妖精放飞出去,并让它沿着甬道向下飞去。
虽然银蜂有一定夜视能力,但在照明水晶光亮范围之内细节更加丰富,甬道随着一级级石阶向下,形成z字形来回往复,不久,发条妖精飞入了一个小房间之内,一道封闭的石门拦在了前方。
方鸻移动着视野,在狭小的空间内环视一周,确认再无其他疏漏之处后,才让发条妖精重新飞了回来。
“我们得下去看看了,”他答道:“下面有一道门。”
“要我打头么?”梅伊问。
“让它来,”方鸻控制着狩龙人弯腰步入那甬道之中,“得小心里面可能有陷阱,梅伊小姐你负责保护我们的后路。”
“好的,艾德先生。”
穿过甬道,事实证明了方鸻的猜测,三人在经过一个转角之时,从天花板的孔隙之中忽然射出一轮劲弩,扑面而来。好在狩龙人遮住了大部分的空间,弩矢叮叮当当射在金属外壳上,只有少数穿过狩龙人肢体之间的空隙,但也威胁不到后面的人,充其量不过与石墙相擦而过。
但密道的设计者似乎也只留下了这么一处陷阱而已,又或者其他陷阱已经老化,不再生效,他们一路下到最底部,也没再遇上第二轮袭击。方鸻检查了一下狩龙人的情况,几支弩矢卡在胸甲上,但不伤大雅。
梅伊举起照明水晶,对比了一下墙上火把座的高度,默默将水晶交给洛羽,再由洛羽插在上面。水晶苍白的光芒映照出那扇厚重且年代久远的石门,骑士小姐上前推了一下,但石门纹丝不动。
“一定有什么打开这门的方法。”她回头来说道。
洛羽想了一下,举起手中的元素杖,轻轻在地上一击,石室微微晃动了一下,像是一道无形的波纹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他侧耳倾听的模样,在原地等待了片刻,然后才看向一旁,指着那个方向答道:“那墙后有一处空隙,梅伊小姐。”
“这是地系法术?”方鸻从狩龙人那边走来,有些意外地问。
洛羽点了点头,他擅长水与寒冰系的法术,但并不代表不会其他系的魔法,只是稍逊于前者而已。
梅伊向那个方向看去,才发现墙上一块石砖与别处相比似乎微微有异,但若不是仔细观察,在昏暗的光线之下根本看不出来。她走上前去,用手在上面轻轻一按,石砖应声凹陷下去,石门也缓缓向后拉开。
一股呛人的灰尘的味道弥漫在石室之中,洛羽闷闷咳嗽两声,又低声吟诵咒语施展了一个造风术,让上面的新鲜空气得以涌入这地下。
梅伊看着那正缓缓移开的石门,问道:“这条密道是为那些米莱拉的苦修士们所修筑么?”
方鸻其实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但自从进入这条密道起,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密道的风格与用材明显与外面的修道院是两样,只是不知道它出现在这个地方是在那之前还是之后。
他倾向于是后者,只是米莱拉的信徒离开此地之后,究竟是这座修道院的哪一任主人修筑了这条密道?是那些强盗们用来收藏他们赃物的地窖么?
他忽然想起,还没问过罗昊三十年前发生在这里那场离奇的火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三十年前塔伦的另一个地方也发生过一场大火,那场大火将一座城市化为白地,那里叫做多里芬。
打开通讯水晶,但内里竟只回应来一阵阵杂音,看起来这下面又有屏蔽通讯的魔法效果,方鸻忍不住摇了摇头将通讯水晶收了回去,这东西也太时灵时不灵了,难怪社区上说这玩意儿就是一个摆设。
他通过社区向罗昊发了一封私信,这是备用的通讯手段,至于对方什么时候能回信方鸻心中也没底,他抬起头看了看,石门已经缓缓滑入一侧墙体中,了无痕迹。
石门后面的空间并不大。
但方鸻首先看到的是一道剑光。
那是一具从黑暗之中步出的锈迹斑斑的盔甲,像是有涌动的黑雾维系在盔甲的不同部件之间,它高举着铁护手,双手紧握着一把巨剑,向着石门外的三人一剑斩来。
但一面鸢盾挡在了这具盔甲面前,砰一声震响,巨剑横扫在盾面之上,盾从中凹陷下去,然后断为两截,梅伊后退两步,才止住去势。
骑士小姐抬起头来看着这具盔甲,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之色,似乎有些意外于对方的力量,但手上丝毫也不停顿,一边丢开断裂的骑士盾,手持长剑再度攻了上去。
锈迹斑斑的盔甲一剑斩开梅伊的盾,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声音,同时摇晃着收回巨剑,重新摆好重心,但这一刻骑士小姐已攻至它近前——这具锈迹斑斑的盔甲身后还背负着一台同样朽蚀得不成样子的魔导炉,上面笼罩着一层氤氲的黑雾,当梅伊接近之时,它身后的魔导炉忽然发出尖锐的蜂鸣之音,就像是超载之时的利响一样。
一道道明亮的光纹在盔甲之上亮起,以魔导炉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蔓延,接下来一个护盾从锈迹斑斑的盔甲之上弹开,幽蓝色的光芒将梅伊的剑锋包裹了进去,让其偏向一侧,与盔甲交错而过。
“魔导甲。”
方鸻注视着那具盔甲,同时低声提醒梅伊道。
艾塔黎亚的盔甲发展在炼金术兴起之后逐渐分支为两个派系,一派不断加重盔甲的重量,以多层铠甲的方式来提升盔甲的防御力,然后再用魔导装置的力量来提高穿戴者的负重能力,大部分铁卫士,皆是这一派的簇拥。
而另一派又称之为龙锻术,是从根本上改变了盔甲的运作方式,这一派的炼金术士们把盔甲本身也制作成了一类魔导装备,这就是魔导甲的来历。
魔导甲在更轻的重量之下,便通过魔法强化的方式获得了与堡垒型护甲的防护能力,同时还坚固了灵活性,但缺点在于魔导甲的消耗非常之大,同时也昂贵异常,根本无法普及开来。
而面前这具魔化盔甲,就是典型的魔导甲。
那锈迹斑斑的盔甲挡开梅伊的攻击,略微后退一步,氤氲的黑雾之中发出一声低沉的赞许:“还不赖……”
这声赞许让方鸻、洛羽,乃至于正在与之交战之中的梅伊皆是一愣,盔甲出现之时他们还并不太意外,在这种地下遗迹之中,它原本的主人在这里留下一具活化盔甲,或者傀儡构装在这里充作看守是常有的事情。
但无论是活化盔甲,还是傀儡构装皆不具有自我意识,这氤氲的黑雾,给人的感觉竟然像是一种亡灵生物。
梅伊大吃一惊,惊疑不定地收剑回撤看着对方,扬起头来问道:“你是谁,你能听到我们说话?”
但黑雾与盔甲并不回答,只举起剑来,挡在自己面前,以一个标准的姿势,像是一尊雕塑一样,立在三人面前。
只是它看似一动不动,但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只要方鸻等人上前一步,这具破破烂烂的盔甲就会立刻发起攻击。它手中那柄门板大小的巨剑,可不是开玩笑的。
昏暗的光线下,有片刻的寂静。
方鸻回过头去,对洛羽与梅伊说道:“我们一起上。”
梅伊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方鸻举起右手,身后的狩龙人立刻大踏步向前,一只金属手按着剑鞘,另一只手握着剑刃,只见一道雪亮的刀光在黑暗之中闪过,它在方鸻操纵下已一记居合斩向那盔甲斩了过去。
但也不见那盔甲有什么动作,它只轻轻一放巨剑,便在当一声火花四溅之中挡住了这强化了近乎一倍攻击的一击。
方鸻一愣,这还是他头一次看到有人正面挡住狩龙人的居合斩,还是以如此轻描淡写的方式——当然,倘若对方称得上‘人’的话。
但那盔甲的确让人产生了一种是在与人对战的错觉,至少魔法催生的活化盔甲也好,炼金术所制造的构装傀儡也好,皆不可能做到这样如人一般的灵活。
而那盔甲,比一般人还要更灵活得多——
它挡下狩龙人的那一击之后,几乎是立刻就发动了抢攻,这一抢攻之下方鸻便感到压力丛生,因为狩龙人竟然跟不上对方的节奏。
一连七次追击,皆像是狂风骤雨,每一击皆让狩龙人摇摇欲坠,虽然勉力挡了下来,但也不过是在苦苦支撑而已。
不过还好,炼金术士也从来就不是什么剑术大师,方鸻用手一指,又一道幽蓝的光芒投射在那具盔甲身边。
像是信息化的星光从虚空之中涌出,犹如蔚蓝的瀑布一样倾泻而下,逐渐形成构装体的外形,另一台狩龙人逐渐成型。炼金术士们从来不讲求什么剑术,他们的理念一切为了目的的服务。
而目的就是胜利,以多打少不过是理所当然。
炼金术士们追求的极致在于魔导技术本身,至于战斗,只不过是附带的。
狩龙人甫一出现,立刻便发起了进攻。但这时令方鸻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只见那具锈迹斑斑的盔甲微微前倾,双手握剑,而下一刻,一团纷飞的银色花瓣绽放而出。
那瑰丽至极的花瓣徐徐向前,与狩龙人手中黑沉沉的长刀交击,化为一片四溅的火星,那巨剑之刃好像一分为多,同时挡下两面的攻击,下一刻又多化为一,重重的剑光重新具现为一柄握在盔甲手中的巨剑。
黑雾笼罩的盔甲逼退两台狩龙人,而自身立在原地,连动也没动一下。
方鸻大吃一惊,这是剑技。
若对方是个由战斗工匠操控的灵活构装也就罢了,可他从来没听说过活化盔甲与构装傀儡会使什么剑技,魔导技术还构造不出这样复杂的技巧。
那是灵魂的领域,专属于人的范畴。
而这时那破破烂烂的盔甲还转过身去,举起左手来,一把抓住一支向它射来的冰锥——当冰锥击中盔甲之时,无数冰棱四散开来,细小的冰晶凝固在盔甲之上,并沿着上方蔓延。只片刻之间,便将盔甲一只右臂完全封冻在寒冰之下。
洛羽这才收起元素杖,轻轻出一口气,这支冰锥看似简单,但却是典型的高阶法术。泰拉厄斯之息,这个用艾塔黎亚历史上最强大的寒冰巨龙来命名的法术,具有封冻一切的能力。
只是三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那盔甲右臂上的寒冰忽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上面逐渐出现密集的裂痕,下一刻它在哗啦一声脆响之中轰然崩裂,连同它的一只手臂一起四分五裂落在地上。
失去了目标的法术立刻消退,让盔甲的臂甲、护手与肩甲乒乒乓乓落在地上,但灰石地面上黑雾涌动,又带着那些散落的部件重新飞了起来,片刻之间便与那锈迹斑斑盔甲组合在一起。
先前的法术,就好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破晓之后,再无余物。”
盔甲静静地看着三人,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方鸻根本听不明白这没头没尾的话,但这具‘盔甲’的强大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梅伊还没展开进攻,洛羽再准备其他法术也需要时间,眼下只能靠他来挡住对方。
他当机立断,再召唤出两台狩龙人,塔塔小姐与七海旅人号不在这个地方,这就已经是他的极限。
但让方鸻越打越是心惊的是,四台狩龙人,竟然也就只是与这具盔甲堪堪打个平手而已,而且这还只是防守,要想进攻,根本做不到。也就是说,这锈迹斑斑的盔甲,一个‘人’就压制住了他。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方鸻稍一走神,竟让那盔甲抓住了一个空隙,它好像是知道远远站在后面的这个年轻人才是这四台构装体的主人一样,将手中巨剑猛然向方鸻的方向一掷。
“小心!”甚至连梅伊都来不及提醒,巨剑已至面前。
但那一刻黑暗仪祭生效,仿佛是一种自然而然产生的力量将方鸻的身体一推,让他一侧身堪堪避开这这把巨剑。
巨剑当一声撞在墙上,石室扑簌簌落下一层灰来,不过一击不中,似乎大出那盔甲的意料之外。在它预计之中,这一击应该杀死这个年轻人,那么这四台构装体也应当停摆,它便可以从容收回自己的巨剑。
可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开挂,闪耀之海与蜥人一族古老的祝福,绝对是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连听都没听说过的事物。
但这一下那锈迹斑斑的盔甲就有些尴尬了,它手持巨剑可以对付四台构装体,但赤手空拳可不行。何况还不要说洛羽的法术此刻已经准备完毕,而一直没有出手的骑士小姐也终于准备好了。
只见洛羽举起自己的元素杖,一片冰雾从石室之中凭空产生,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而梅伊也从身后取下长戟,魔导炉中放射出金色的光芒,那正是神力——光以太显现的迹象。
这光芒沿着她双手向上,逐渐汇聚向长戟的枪尖。
而盔甲中的黑雾‘静静’看着这一幕,它似乎明白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失误,但也不作犹斗困兽,只放下双手来,立在原地放弃了抵抗。
它有些坦然地看着三人,最后开口道:“……金焰落入尘埃,黑暗笼罩一切。”
这便是这具盔甲最后的‘遗言’。
灰色的雾气汇聚在一处,将它整个封冻在一块高大的寒冰之中,而骑士小姐也横下长枪,后退一步,然后举枪向前一刺。
一道光芒贯穿黑暗,穿过寒冰,从盔甲胸前洞穿而过。金色的光束一闪即逝,在所有人的视野之中留下一道明亮的余晖,而后那一人高的寒冰才逐渐发出卡咔嚓擦的声响,从中裂开来。
只是寒冰碎裂之后,让方鸻大吃一惊的是,那盔甲并没有立刻散落一地,除了胸甲之处一个黑洞洞的破口之外,它似乎仍旧保持完好,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正在方鸻以为梅伊的攻击并未奏效之际,但忽然之间,那氤氲的黑雾之中一道紫色的火焰烧出,将黑雾完全吞噬。
火光一闪即逝,锈迹斑斑的盔甲发出一阵低沉的声响,摇摇晃晃向前走了几步,然后沉重地倒在地上。
石室之中一阵无声。
方鸻看着这一幕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应当在什么地方,见过或者听说过这样的情形。
……
第九十五章 北境的传说
狭小的空间之中尘埃落定。
那盔甲重重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盔甲内的黑雾也终于消失殆尽,它燃烧成一团紫色的火焰之中,最终化为虚无,再也没发生任何事情。
方鸻这才有时间打量四周的情形——那厚重石门后的空间并不大,甚至比石门之前的空间还要更狭窄一些,内里能够容纳下这具盔甲已是极限。
其后还有一座石质的王座,那具盔甲应当原本就位于那王座之上,它一侧还有一个石质的架子,上面就是放巨剑的地方。
而除此之外,石门后便空无一物,方鸻仔细打量了一番,也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但如此厚重的石门,只是为了关住这具盔甲么?
他怀着这样的想法,这才回过头来,重新将目光放在那具盔甲之上。
那盔甲倒地的情形,无疑让他想起了关于艾缇拉小姐,天蓝还有苏菲共同向他描述过的那些事情。
同样是空空荡荡的盔甲,但好像又具有灵魂一般,可以自由行动。之前他也亲眼所见,这盔甲内此刻空空荡荡,上面感受不到任何亡魂的力量,更没有炼金术留下的痕迹。
这无论如何都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盔甲是正面倒下的,破破烂烂的斗篷像是裹尸布一样盖在它面上,方鸻掀起那层破布,先看到了锈蚀得不成样子的魔导炉——他原本很难相信这个样子的魔导炉还能运作,但此刻仔细一看才发现魔导炉的核心水晶原来还保存得还算完好。
魔导炉虽然破破烂烂,但年代不算久远,大约是半个世纪之前的作品。
他蹲下身去,在洛羽与梅伊的注视之下将那盔甲翻了过来。
然后在三人的目光之中。
一只灰白的渡鸦,映入了他们的眼帘。
“鸦爪圣殿?”洛羽有些意外地开口。
但方鸻却摇了摇头。
这渡鸦明显与鸦爪圣殿的圣徽还是有一些区别的。
这东西与其说是圣徽,倒不如说是一个贵族的家徽,上面的盾徽与勋带的特征十分明显,甚至还有一句模糊不清的训言,只是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内容。
但这么一具盔甲怎么会出现在修道院中,它原本的主人又是谁?
……
箱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再一次回到这广场上来。
或许是无心,或许也是有意,当他停下脚步时,仍旧看到上次那个小女孩抱着脏兮兮的篮子,正畏畏怯怯地看着自己。而穿了一条长围腰、身形高大得好似铁塔一样的面包铺的主人正立在一旁,同样抬起头看着他——纵使是严冬天,对方也光着膀子,裸露的肩头健壮的肌肉一条条隆起。
“又是你。”
对方皱着眉头,开口道。
箱子想起自己上一次好像没问过对方的姓名,这时竟不知该如何称呼,这让他感觉有点吃了亏。要知道对方可是问了他名字,按理应当礼尚往来——虽然他当时没如实回答。
“伊斯特拉,”男人却主动介绍道:“虽然一个面包作坊的老板,对于你们来说,应当不值一提吧。”
箱子有点茫然,孤白之野可从没告诉过他哪些人是值得‘结交’,哪一些人又是不值得‘结交’的,而方鸻当然也不会和他说这个。为什么一个面包作坊的老板就不值一提?他有点不大明白,圣选者与原住民又有什么区别,说实在话他也不太懂这个。
他指了指那个小女孩:“她在这里安全么?”
“你认识她?”
这时那个小女孩拉了拉伊斯特拉的围腰,让这个高大的男人俯下身去,她踮起脚尖来,对后者附耳说了些什么。伊斯特拉听完扬了扬眉毛,用一种意外地目光看着箱子,重新直起身来,开口道:
“想听个故事么?”
……
严寒守护着北方的海岸。
宝杖海岸的住民至今仍相信他们是冬日的眷者,北风守候着这片土地,先民跨海而至,克服了令人生畏的冬天,才在这里扎稳了脚跟。
而这片土地的历史还要从一个名为埃德温-克莱沃的年轻人说起,银塔时代,艾森一世封‘铁骑士’马尔林成为塔伦侯爵,负责为王国看守边境,监视渡海而至的古塔人。
在那一时代连续爆发了三场战争,许多活跃于战场上的雇佣兵、冒险者通过攫取战功受封为贵族,而埃德温-克莱沃正是其中之一。埃德温是一个相当聪慧的年轻人,且作战勇猛,在战争中深得马尔林赏识,在后者的建议下,当时的考林国王杰拉特-洛温德将其封为伯爵。
其后马尔林战死,埃德温接过指挥权带领着骑士继续与古塔人作战,他们在今天的长帆海滩登陆,建立了寒水港,沿着曲折的海岸线向东,一路击溃了古塔人的数支大军。
自此之后,宝杖海岸便归于考林王国治下。战争结束后,杰拉特-洛温德将这片土地赠予埃德温,令其为王国看守这片严寒之地。
埃德温死后,他一大一小两个儿子分别继承了他的两片封地,大儿子伊文斯-克莱沃继承了富饶繁荣的塔伦北方的封地,小儿子则继续带领着骑士们在苦寒之地与古塔人作战。
关于这个小儿子在历史上记载不多,甚至连名字也不见于史,他留下几位子嗣,学者认为其中一位正是古君猎手这个传说的原型。那差不多也是发生在同一个时代的事,由于受至亲背叛,那位古老的亡灵君主至今还侵扰着这片冻土。
“而大儿子伊文斯的后人,则在塔伦繁衍发展,成为克莱沃家族的主干。传闻那位勇猛的年轻人喜欢在自己的盾上绘制一只白色的渡鸦,因此这个符记也成为克莱沃家族的徽记。”
希尔薇德明亮的目光看着那片金属残片上的徽记,将这段历史娓娓道来。
“这段历史前后持续长达三百年之久,紧接着巨人战争的尾声。直到艾森四世收回贵族们的权力,建立执政官制度为止。从此之后考林—伊休里安再无为王国看守边境的王侯,只有效忠于陛下的执政官。”
“那克莱沃家族呢?”方鸻看着放在旅店房间内桌上那片盔甲的残片,有点傻乎乎地问道。
希尔薇德忍不住失笑,答道:“在任何一个时代,人们都不可能轻易放弃手中的权力。因此和今天的南境一样,当时的贵族们举起了反旗,只是他们失败了,而艾森四世只宽恕了其中一部分人,克莱沃家族并不在其中。”
听着这番描述,方鸻看着那个徽记一时竟出了神。这或许只是史书之中一段极为简短的记载,但放在那个时代就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一个历史上显赫家族,自此消失。
那只灰白的渡鸦,从一位王者那里获得眷顾,从此显赫一方,从籍籍无名,到位极人臣,而又是从同样的王权之下,分崩离析,从人们记忆之中消失。
“克莱沃家族的封地,就在今天的古拉港一带,”希尔薇德继续说道,“或者就在灰鸮镇也不一定,自权力更迭之后,这里发生过许多变化,古拉港与宪章城皆是在那之后建立的——”
“所以这具盔甲,可能是最后的克莱沃家族成员留下的?”
方鸻一边问道,心中不由回忆起密道之下那场战斗,那可不是一场轻松的挑战,要不是那具盔甲错估了黑暗仪祭的能力,鹿死谁手还未必可知。
那具盔甲的气场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仅仅是一具盔甲便已如此,其原主人又应当是如何?
那就是克莱沃家族最后的成员么,他生前又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能够留下这样一具盔甲的人,其本身也应当非凡,甚至堪称传奇吧。只可惜历史掩埋了一切,连同这个家族一起消失得无影无形。
希尔薇德摇了摇头:“那我可不知道,关于这个家族的传闻流传不多,不过有一些传闻说有些成员从那场灭顶之灾中逃了出来,有些逃往古塔,有些逃往南境。不过那些都不足轻重,这些人最终也隐姓埋名,消失在历史之中。”
方鸻看着那徽记上的渡鸦,心中又想起了鸦爪圣殿,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但经过这一天多的调查,他其实已经搞清楚了,那些鸦爪圣殿的信徒其实并非源自本地,这些人最早来自于古塔——在那片严寒之地上有许多关于风暴之主艾丹里安的传闻。
从任何一方面看,这些外来者皆难以与三百多年前的历史扯上关系,而对方的崛起也或多或少透着一丝偶然。
何况倘若这些人真与克莱沃家族有什么关系,那他们也一定会严密关注那座修道院,而不会这样轻易让这具盔甲落到自己手中。
方鸻揉了揉有些发紧的脑门,只是去调查一下影人而已,没想到会遇上这么离奇的事情。密道下发生的事情,很难不让他联想到艾缇拉小姐和苏菲分别在多里芬与都伦遇上的那两具盔甲。
前者是艾文格林,英雄修约德的至交好友,他为流浪者侵蚀心智,灵魂不知所踪,只留下一具空荡荡的盔甲。
至于后者是不是凤凰公爵的长子,迄今为止还不得而知,因为其原主人还好端端地存在着,也没什么异常的表现,非但如此,而今还在南境大败叛党,深受宰相大人所赏识。
至于这第三具盔甲,上面的徽记按希尔薇德所言是来自于那个已经消失了许久的克莱沃家族。这三具盔甲主人之间身份相差实在太远,至于其间有什么联系,他一时之间实在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
索性想不通不想,方鸻从自己的位置上起身,透过结了薄薄一层霜的玻璃窗看向外面,街道上正在戒严——比他们离开灰鸮镇时又严格了几分。
他方才进城之时就发现了这一点,明明出镇之时排查还很宽松,但回来的时候一行鸦爪骑士来来回回将他们检查了好几遍。
他这才回头问道:“说来外面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在你们离开的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希尔薇德答道,“罗昊和姬塔就是去处理这件事了。”
“又怎么了?”
“有人袭击了灰鸮镇外一处贵族的庄园,好像就是上次那些人。那之后不久鸦爪圣殿的人便封锁了小镇,并派人前来排查,罗昊与姬塔是去与对方交涉了。他担心你们回来会找不到人,所以才让我先赶回来。”
方鸻有些意外。
那些人一天前才从审判场上救走了人,本以为这些天会蛰伏起来,没想到时隔一天,又闹出这样的事来。也不知道是该说这些人太大胆,还是抓住这个机会反其道而行。
不过这些人中明明有选召者,他不太明白对方为什么总是与鸦爪圣殿过不去。
不过他正疑惑之间,这时坐在一旁的梅伊看着那盔甲,心中忽然之间想起一件事来,开口道:“‘如同交织的光影,变幻的明焰’,艾德先生,刚才那黑雾从中燃烧起来的时候,是不是有些符合这一描述?”
方鸻不由一愣。
这描述是形容影人的。
他回过头去,“你认为那就是影人?”
“我不太清楚,”梅伊摇摇头道:“不过当时的情形让我想起一件事来,我老师和我说起过一件事情,她曾经与一种类似的怪物战斗过。她说,它们也是浑身上下燃烧着紫色的烈焰,却有着类似于人类的形态……”
她停了停,皱起好看的眉头来,“这个描述与那个黑雾有很大的区别,但它最后燃烧起来的时候,却让我一下就回忆了起来这个。我在想,老师与我说过的那些怪物,是不是就是影人?”
方鸻越听越是熟悉,终于忍不住打断对方道:“等等,梅伊小姐,你的老师是在什么地方遇上那些怪物的?”
梅伊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我想想,艾德先生,老师没有和我详细说过,但她那段时间应当是在涅瓦德,我听说——”
“涅瓦德,妖精居所?”方鸻忍不住打断对方,“等等,梅伊小姐,你的老师是在什么时候去那个地方的?”
“对不起,忘了和你说这件事,艾德先生,”梅伊十分礼貌地答道,“我的老师叫蕾雅-塞纳尔,你们叫她……”
“神圣九月?”方鸻终于反应了过来,“你是小九姐姐的学生,梅伊?”
梅伊有点可爱地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方鸻,“你怎么知道,艾德先生?”
“我当时也在那个地方,”方鸻忽然意识到这话有些不妥,改口道:“不是……”
“你就是那个天才炼金术士?”梅伊只是有些迷糊,却也不笨,当即反应过来:“艾德——我早该想到的,你就是艾德先生,老师她不止一次和我说起过您!”
但这位可爱的骑士小姐忽然之间皱起眉头来,好像想到了什么:“对了……”
方鸻有点心虚地看着对方,他就知道会这样,但还是硬着头皮问道:“怎么了,梅伊小姐?”
梅伊左右看了看,“帕克先生呢?”
“他……他暂时不在这个地方。”
梅伊看了他一眼,只低下头去,双手放在膝头上,一言也不发。
房间内一时间有点安静下来,方鸻不禁回头去向希尔薇德求救,但舰务官小姐笑吟吟的,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不过倘若影人真是蕾雅小姐遇上的那些火焰状的怪物,方鸻一时间心中也有些打起退堂鼓来,那些东西有多厉害他是亲眼见过的,连蕾雅小姐都差点不是那些东西的对手,他们上去还不是送菜的?
一想到自己竟然贸然去调查这样的鬼东西,方鸻也忍不住抹了一把冷汗,心想以后遇上这样的事情可一定要三思而后行。
但认真说来,他们遇上的那具盔甲虽然强大,但距离那些火焰状的怪物好像还差得有点远。他可是亲眼所见,那些火焰状的怪物与蕾雅的龙骑士交战的威势。
这样的实力,用来对付他们还不是轻松秒杀?又岂会和他们打得有来有回,最后还给他们反败为胜了。所以还是说那盔甲本身并不是影人,但那黑雾之中燃烧起的紫色火焰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时希尔薇德好像才想到了如何帮他化解眼下场面的办法,她思索了一下开口道:“说起来关于克莱沃家族还有另一个传闻。”
两人皆抬起头来看向舰务官小姐。
“传闻他们家族自祖先埃德温起,就传承着一把魔剑。”
“魔剑?”
……
箱子默默听完伊斯特拉讲述的故事。
他其实也不是有心听这个故事,只是站在这儿一动不动而已,那些光怪陆离的传说,对于他来说并没有什么触动。他听完之后,看着对方,问道:“为什么和我说这个?”
伊斯特拉有点意外地看着他:“你不感到好奇么?”
“为什么要好奇?”
伊斯特拉这才意识到这个少年显然和他印象当中的圣选者有些不太一样,笑了一下道:“真是一个古怪的家伙,不过我讲了也就讲了,讲一个故事还需要什么理由么?”
箱子想了一下,倒是认同了这一点:“不需要。”
伊斯特拉忍不住哈哈大笑,“不过你记住这个故事就可以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他这时低下头去,拍了拍身边那个小女孩的脑袋,示意她上前去。
小女孩怯生生地来到箱子面前,有点害怕地看着他,然后向他鞠了一躬。鞠了一躬之后,她就和上一次一样,抱着自己的篮子,飞快地跑开了,消失在小巷之中。
箱子看着那个方向。
而这时伊斯特拉又对他说道:“我给你留了一件东西,上次你没带走,你来了也好,这一次你把它带走吧。”
箱子回过头来,有点意外地看着对方。
“那是什么?”
“克莱沃家族的东西,留在我这里也是没用,但说不定能帮上你们的忙。”
若是方鸻在这个地方,说不定要问问对方怎么知道他们又是谁,但箱子却好像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他只看了看那个东西。
而伊斯特拉也不和他废话,只指了指一旁半埋在雪中的盒子,然后便不再开口,转过身去,回到自己的铺子里。他仿佛也不在意对方是拿不拿走这东西,也不担心这盒子是不是回被其他人带走一样。
不过箱子只思索了片刻,便伸出手去,让那盒子直接飞到自己手中。
他想方鸻让他不要惹麻烦,可没让他不要拿别人的东西。
……
第九十六章 一个‘邀请’
“猫头鹰?”
丝卡佩等了许久,才敢从人群之中走出来,靠近坐在三号位置的那个人。
那个人披着一件厚厚的大衣,叫人难以从背影上分辨出其身份,听到丝卡佩的声音,他才转过身来。但显露在后者面前的,却是一张略有些陌生的脸。
“猫头鹰先生被那些人盯住了,”那是一张有些年轻的脸孔,苍白的皮肤,略有些卷曲的头发,灰绿色的瞳孔,显露出明显的斯拉夫人的特征,“丝卡佩小姐,我们过去见过一面的,在列日,你还记得么?”
丝卡佩平静了下来。
“你是那个当时那个送信人?”
年轻人点了点头:
“团长他让你们尽量不要互相联系,当时是由我来送信的。”
“是的,我认出你了,”丝卡佩答道:“团长他怎么样?”
“他很好,不过最近他很忙,可能要有一段时间才会和我们联系。”
“我明白他的意思。”
丝卡佩转过身去,透过餐厅的透明幕墙上光影交错的广告,向外面看去。这里是空港最繁忙的区域,通过几条人工栈桥的入港人员正川流不息,尤其是这个月以来,货运与客运飞船的抵港的频率明显提升。
她默默看了片刻,才再回头来问道:“猫头鹰他不会来了吗?”
“是的,丝卡佩小姐,”年轻人略有点拘谨地答道:“事实上我们见面的时间也最好缩短。”他一边说,一边看了看自己的个人终端上显示的时间。
丝卡佩看着对方的眼睛,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问道:“猫头鹰提供的消息是真的么?”
“不久之前死在空港的那个工作人员,那个蛇头,真的和那件事有关……?”
……
方鸻出门的时候,正看到自己队伍中的魔剑士少年从楼梯转弯处走了上来,对方双手捧着一个木盒子,步履不紧不慢。他赶忙将其叫住,并指了指那个盒子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箱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盒子,答道:“一把剑。”
“一把剑?”
箱子一副正是如此的神色,点了点头。
“买的?”
“不,有人送的。”
“有人送你的?”方鸻有点意外,但更多的还是狐疑,下意识问道:“什么人?”
箱子停了下来,仔细想了一下,好不容易才记起那个名字,“伊斯特拉,”他又认真地确认了一遍:“伊斯特拉。”
方鸻拍了一下额头,意识到自己这么问等于白问,“我是说对方的身份。”
“好像是一个面包店的老板。”
“于是一个面包店的老板送给你了一把剑?”
“是的。”
“那么你帮了他什么?”
箱子再想了一下,觉得也没帮过对方什么,于是摇了摇头。
“……”方鸻这下是彻底迷惑了。他假设箱子是完成了一个委托,然后获得了奖励,这还尚可理解。但现在又是什么道理,他们初来乍到,在这个地方人生地不熟,对方凭什么就无缘无故送箱子一把剑?
“所以这家面包店今天刚刚开业,这是开业酬宾活动?”
箱子摇头,“没有。”
方鸻心中其实也没指望,毕竟又有谁会脑子不开窍,面包店的开业酬宾会用剑做礼品的?
“那是你认识那个面包店老板?”
箱子再摇头,“也不认识。”
“好吧,”方鸻叹了一口气,指了指那个盒子,“让我看看这把剑。”
箱子倒也不拒绝,打开盖子,木盒子里铺着银色的精灵绸缎,一柄细剑平躺在其上,剑约有一臂长短,带剑鞘,通体黝黑,镂空的笼柄精美得像是一件艺术品。
方鸻有点意外,先不说这把剑本身如何,单单说木盒里铺垫的精灵绸缎就十分珍贵,那是精灵们特有的古老技艺,它们只出产自艾文奎因与南方的巨树之丘。
他可不会犯买椟还珠的错误,用来垫剑的东西已是如此不菲,其剑本身又会如何不凡?当然不排除有人故意营造这样的错觉,但真若如此好像又有点多此一举。
因为对方这么做的理由又是什么?
他原本有些以为这是一个拙劣的骗局,但现在看来这骗局的代价好像有点高。只是代价高不意味着这不是一个骗局,也有可能对方图谋更大,方鸻自问不是一个阴谋论者,但吃了这么多亏之后总得有点警惕心。
他不禁走到楼梯口往下看了看,生怕会突然冒出一队卫兵,说他们盗窃了某某贵族的传家宝物之类的。
但大厅下面人来人往,虽然人声嘈杂,但好像并没有什么骚动的样子。有个几个鸦爪圣殿的骑士在那里盘问客人——但他们是一早就在那个地方,也谈不上有什么异常。
方鸻这才走回来,又对箱子问道:“你用过这把剑么?”
他有点怀疑这是什么诅咒物品。
箱子想了一下,答道:“我用不了。”
“什么意思?”
“这剑生锈了,我把它拔不出来。”
“生锈了?”方鸻严重怀疑这个说法,他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保养得很好的剑像是生锈了的样子。他拿起剑,用力拔了一下,但果然纹丝不动,剑刃好像是被卡死在了剑鞘之中一样。
方鸻举起剑来,左右看了看。但他绝对不会像是箱子一样认为这是因为剑生锈了的原因,这多半是剑被施用了某种魔法,只有特定的人才能将其从剑鞘之中拔出的原因。
就像是那把著名的圣剑晨光一样,只有具有三个王室血统的人,或其认定的守剑之人,才能将其拔出。
但他检查了一阵也检查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好又将剑放了回去,不知为何,心中无意之间想起了不久之前希尔薇德告诉他的那件事——克莱沃家族与他们世代所守护的那把魔剑。
不过他马上摇了摇头,当然不会认为眼下这把剑与那把魔剑之间有任何联系。这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箱子上街逛了一圈,就平白无故被人送了一把传说中的魔剑?
就算是最离奇的小说也不敢这么编。
倘若真是如此,他不禁要怀疑一下这背后是不是有什么天大的阴谋。但方鸻暂时也理不出什么头绪,这可能真的只是一个巧合,类似的奇遇在艾塔黎亚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有可能原住民只是单纯看你顺眼,就送你一件好东西,毕竟不同的人性格不同,有些人就是如此特立独行。方鸻也只能感叹一下人与人真是命不同,有些人就是为上天所眷。
他盖上盒子,才对箱子说道:“要是你暂时用不了它,就把它收好,别让太多的人看到。”
他暂时还有其他事情,不能浪费在这里太久,这把剑虽然来历成疑,但他一时间也分不开身去一探究竟,只能暂时如此处理。总也不能因为有些疑惑,就把剑给丢了,七海旅团还没胆小到那个程度。
何况有能力指定主人的魔法剑——不管它是不是魔剑,都绝非凡品。
对于他的叮嘱,箱子只点了点头。
看着箱子慢条斯理走向自己的房间。冬日的阳光正从走廊另一头的窗户涌进来,穿过少年的肩头,只在木板铺陈的地板上留下一道淡淡的影子,方鸻不禁感叹了一下单纯真好。
他却忘了,几曾何时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告辞了箱子,走下楼来到大厅中,罗昊迎面走了过来,“他离开了,”他开口就说道,并不着痕迹地将一张纸条塞到方鸻手中,“你下得来比我想得要慢一些,你看到箱子了?”
方鸻点了点头,他将目光放在大厅中那些鸦爪骑士身上。他们是很低阶的骑士,肩头上没有灰羽披肩,头盔上也没有鸦羽,他们正低声盘问着旅店的老板,其实就是想讨一些免费的酒来喝。
“有人送了箱子一把剑,”他答道:“我问了一下情况,那把剑有些不凡,至少是一把魔法剑。”
“魔法剑?”罗昊显出些意外的神色,“就是方才他手中拿着的那个盒子?”
方鸻点了点头。“先不说这个,说说这边吧,刚才是怎么一回事?”
罗昊也回头去看着那些鸦爪骑士,开口道:“这边不方便说话,我们边走边说。”他一边说一边向前走去,直到走出那些鸦爪骑士的视线,来到楼梯的入口处,才再度转过身来,“那些鸦爪骑士要我们配合他们调查,他们似乎想让你和希尔薇德到他们的圣堂去一趟。”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方鸻径直摇头,想也不想便一口回绝,“我总怀疑他们是对希尔薇德有什么企图,我们绝不能听从他们的吩咐,再说还没分清这些人究竟是敌是友。”他一边说,心中不禁想起昨天下午的那一幕,“再说我们并不打算在这里留太长时间,说不定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地方。”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罗昊答道:“我们最好还是少和这些人打交道为妙。”
方鸻举起右手来,手中握着对方不久之前塞给他的纸条,问道:“这又是什么?”
“这就是我让你下来一下的原因,”罗昊正走上楼梯,这时回过身来答道:“在那些鸦爪骑士离开之后,有一个有些奇特的人找到我,告诉我他的‘主人’认识我们,他有一些东西想要交给你。”
“交给我?”方鸻有点意外。
“就是你,他指名道姓,否则我也不会留下这来历不明的东西,”罗昊答道:“他说:‘这张纸条交给尊敬的艾德先生,我的主人曾经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知道你们正在调查的东西,若你们想知道更多,请看纸条之上的内容。’”
方鸻楞了一下,心想在这个地方怎么会有人认出自己,他先本能地感到一阵不安,但很快又镇定下来,然后打开手上的纸条,阅读了起来。倘若来者是敌非友,那么来的就不应当是一张纸条,而是大批的敌人。
对方用这么神神秘秘的方式,要么是与他们并非敌人,要不就是有求于他们,或者双方之间还存在合作的可能性。
而对方说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方鸻不禁在脑海之中盘算着自己曾遇上过的那些人,谁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见他?
打开的纸条上只有几行简短的文字:
‘倘若你们想知道这个地方发生了什么,鸦爪圣殿的人掩盖着什么样的秘密,今天傍晚,太阳彻底沉入地平线之后,我会派一个人来见你们。跟着他,他会带你们来见我,在这里你们会找到你们想要的东西——’
方鸻拿着这既没有署名也没有落款的纸条,愣了一下,上面说会派一个人来见他们,但既没有说来的人是什么样貌,也没说双方如何取得联系,让他们怎么确定来的人就是真是对方派来的人?
他不由看向罗昊道:“这确定不是什么恶作剧?”
“但至少对方知晓我们的身份。”罗昊答道。
“这倒也是,”方鸻将那张纸揉作一团,划燃一根火柴点燃了,“你没有把那个人留下来?”
“这正是我说那个人有些古怪的原因,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镇民,但目光有些呆滞,像是被什么法术操纵了一样,说话也结结巴巴的,反反复复就是那几句。”
方鸻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你是说那个人只是一个傀儡?”
罗昊轻轻点了点头。
“心智法术是违反《星门宣言》的。”
“是选召者施展心智法术,或者对选召者施展心智法术,”罗昊纠正道:“但原住民对原住民施展则没有这个限制,何况虽然星与月议会也一直反对滥用心智法术,但违反规定的人数不胜数,你总不能让大多数心灵法师直接失业。”
方鸻问道:“所以对方可能是一个原住民?”
“只能说有这个可能性,”罗昊看向方鸻:“你打算怎么办?”
方鸻看着手中的纸团烧成灰烬,用厚厚的手套轻轻一揉,让其纷纷化作粉尘落下。就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已经在心中与塔塔小姐商量过,作为一个出色的炼金术士,他还不至于连这点小麻烦也摆不定。
他答道:“这是冬至日前后,现在太阳下山的时间差不多是六点左右,那时候其他人差不多都已经返回旅店了,我们就静等到那个时间,看看对方究竟在故弄什么玄虚好了。”
“你决定相信一把?”罗昊问道。
“可以试一试,”方鸻显得有些平静:“就算有什么陷阱,也很难留得住战斗工匠。要是他们对我的发条妖精感兴趣,大不了送几个给对方好了。”
“你打算用发条妖精?”罗昊这才有些恍然,感叹了一句:“战斗工匠还真是方便。”
方鸻不置可否,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来,开口道:“但今天晚上,我们得安排人守夜了。”他们虽然一口回绝了那些鸦爪骑士,但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现出这样的意图,他们总得小心一些行事。
而且眼下他们身份暴露,虽然目前还看不出来对方究竟是敌是友,但这也至少说明灰鸮镇对于他们来说可能并不那么安全。“等过了今天,我们明天一早就离开这个地方。”
罗昊点了点头,心中也深以为然。
下午四点过后,出去探查信息的七海旅团成员陆陆续续返回。
关于鸦爪圣殿和影人的调查并没有什么进展,一行人不过只打听到一些旁枝末节的信息,倒也不是说鸦爪圣殿在本地的治理深得人心,不过就和外面旅店的主人一样,大多数人并不敢轻易谈论与圣殿有关的事情。
不过因为影人带来的恐慌情绪,人们似乎默认了鸦爪圣殿在这本地的高压统治,并且以对抗尼可波拉斯为由,圣殿在北境许多地方收取在王国税之外的宗教税。
这笔额外的开支导致了许多中小手工业者破产,让北地住民原本就拮据的生活陷入赤贫,大工场主们也怨声载道,不过贵族们却出奇地保持了沉默。
这让人不难想到,鸦爪圣殿背后显然与贵族们达成了什么利益交换。
不过在北地这个严苛的局面下,倒也不能说这样的做法有什么不对。毕竟宪章城毁灭,艾尔帕欣又收回了自己的军队,在广大的乡野是依靠鸦爪圣殿的骑士们才能与尼可波拉斯的龙兽对抗。
要维持这些骑士的开销,本身就是一大笔耗费,所谓羊毛出在羊身上,这笔钱当然应该由托庇于其庇护之下的人们来支出。
倒是王国的苛捐杂税,在这个时候显得尤为不合时宜——
不过这看似合理的一切,在方鸻看来却总有些说不出的错位感,一个在王国北境突然崛起并不受其控制扩张生长的组织,未来会给这片土地带来什么,实在是难说得很。
艾丹里安的追从者看来也不是那种超然于外的信徒,恰恰相反,这几日所见下来对方在北方的统治表现出了一种非凡的野心与权欲,而人对于权力的渴望是无止尽的。
鸦爪圣殿看起来,也并不是对于考林—伊休里安的神圣的统治权有什么敬畏的样子。当然方鸻与希尔薇德,还有七海旅团的其他人对这片土地都没有什么归属感,王国也不是他们这些选召者的王国,相比起原本统治这片土地的人,鸦爪圣殿诡秘的行为,总叫人感到有些不安。
只是方鸻一时间也没什么想法,区区一个七海旅团很难改变这儿正在发生的事情,他最多不过是将这里的情况上报给军方,但说不定军方应当早就了解这里发生的一切了。
不过他们的原则是绝不会介入原住民的权力纷争之中,何况眼下鸦爪圣殿也并没有干什么出格的事情。
所有人当中,只有夜莺小姐一个人心细如发,带回了关于上午发生在镇上的那场袭击的一些细节。在那场袭击之中袭击者表现得十分专业,他们在那座庄园一侧的墙上用魔法炸开了一道口子,又从那道口子通向下面庄园的地道之中。
他们从庄园的地牢之中救走了一些人,并击退了闻讯赶来的守卫,然后迅速从原路离开,整个过程毫不拖泥带水。在鸦爪圣殿的人赶到之前,袭击者便已经达成了自己的目标,走了个干干净净,只给骑士们留下一地鸡毛。
这样干净利落的行动几乎是立刻让人想到,在整个计划的过程当中,在鸦爪圣殿一方应当有那些袭击者的内应。
只不过夜莺小姐提出了另一种看法,毕竟在这次袭击之前他们还亲历了一次对方袭击审判场的行动。
当时袭击者便从那里救走了不少人,而大胆地推测,那些人当中或许原本就有人是被关押在那个庄园之中的,通过那些人的口述,不难得知关于那庄园之中防备的情报。
而袭击者们的行动如此的迅速,前一天才发动了对于审判场的袭击,后一天就立刻对庄园动手,显然大大地出乎了鸦爪圣殿一方的预料。或许对方正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令圣殿措手不及的行动,正是为了赶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
“所以说那些人从审判场上救人,只是为了得到关于那座庄园内部的信息?”方鸻听了爱丽莎的推断之后,问道:“他们真正的目标,是被关押在庄园内的人?”
夜莺小姐点了点头:“不过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而已,团长先生。”
“我看**不离十。”罗昊答道。
方鸻也颔首表示认同。
“不过这事和我们没什么关系,知道是什么情况就行了,”方鸻答道:“我倒是有另外一件事要告诉你们。”
说罢,他便将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和其他人复述了一遍。
关于多里芬那具盔甲的事情,七海旅团内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听说过,而后来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又亲眼在都伦见过苏菲带来的那套盔甲。
因此对于方鸻三人在修道院之中遇上的事情,大多数人都显得有些意外,不过就和之前几次一样,他们也仍旧对这套盔甲说不出任何所以然来。
不过一而再再而三地遇上这样的事情,或多或少会让众人感到有些过于巧合。
倒是关于另一件事,大多数人都没什么异议,方鸻有些意外地意识到,好像七海旅团中的大多数人都对于那个鸦爪圣殿没什么好感。包括帕帕拉尔人在内,他们似乎也认同对方有可能对七海旅团没安什么好心。
因此守夜这样的事情,倒是得到了一致的认同。
冬至的傍晚来得很快,下午四五点钟天色便迅速暗了下来,夕阳的光芒穿过镇外的森林,由古铜色转为黯淡的红光,然后继而又渐渐消失。
最后一个回到旅店的人是天蓝,这个小姑娘倒是带回了一个好消息,她好不容易找到了愿意卖给他们一些修船用的木料的商人,并联系好了一支运输队,第二天一早就可以与他们在镇口会和。
“他们开价十分便宜,”天蓝有点小得意,比划着手对他们说道:“不过有一个要求,我们至少要足以保护他们安全抵达古拉港,他们其实急着离开这个地方。”
“那倒没有问题,”方鸻答道:“野外游荡的龙兽对我们没什么威胁,保护这些人应该不成问题,再说我们本来也要前往古拉港。不过他们为什么急着离开这个地方,灰鸮镇眼下不是还算安全么?”
“安全?”天蓝有点夸张地摇了摇头:“那要看对谁来说,老人和孩子还算安全,但青壮年可未必。选召者可能还算安全,但原住民可不一定。”
“那又是怎么一回事?”方鸻有点意外。
“鸦爪圣殿的骑士在抓人呢,”天蓝答道:“他们的人手也不是凭空生长出来的,有战损就得有补充,他们从各地抽调人手,所有青壮年都必须加入他们建立的护卫队中。在古拉港虽然也有鸦爪圣殿,但他们在那里至少不敢这么明目张胆。”
“还有这样的事情?”
方鸻不由愣了愣。
但他正意外之间,忽然一声轻响,窗户上传来石子砸在玻璃上的声音。
接下来马上就是第二声响,这一次所有人都听得清楚,不由向那个方向看去。方鸻心中一动,走到窗户边,向下面看去——他们的房间是背对街道的,后面是一条小巷。
而方鸻看得分明,那小巷之中分明站着一个瘦长的人影,身上披着一条斗篷,正抬起头来看着他们。小巷之中只有一盏孤灯,而且天上飘着雪,他看不清楚那个人的样貌,但却看到那个人对这个方向点了点头。
方鸻当即意识到这就是那个人所派来的人,他马上转过身去,对众人比了一个在你们这里等我手势,然后走出门去,来到大厅,并从那里穿入另一侧的走廊之中,通过旅店的后门走了出去。
他一推开门,就看到远处站在路灯下的那道影子转过身,向一个方向进入小巷之中。对方走得不疾不徐,仿佛是刚好他可以跟上的速度——只是行走之时步履略显得有些僵硬,好像是木偶人一样。
这一幕也应证了罗昊的猜测,来的人仍旧是一个被心智控制了的傀儡,方鸻对这样的手段略有一些不屑,不过这也正好给了他施展的空间。
他想了一下,才从大衣下面拿出一只发条妖精来——那不是银蜂,只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i型发条妖精,就算是落在任何人手中,也不可能通过这只发条妖精怀疑到他头上来。
……
第九十七章 再遇骑士团
那个男人迈动着机械的步子,从一盏路灯的光芒下穿行到另一盏路灯的光芒下,在遥远的灯光之间一片漆黑的小巷之中前进,黯淡的灯光落在他长长的斗篷上,显得时明时暗。
他穿过那些方鸻叫不出名字的小巷,一条又一条,从一个路口到另一个路口,步履僵硬,但毫不迟疑。男人好像总可以避开那些繁华的街道,有时候仅仅只隔了一排建筑,在街口与一队身着黑白战袍的巡逻的骑士交错而过,小巷内与外面犹如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侧遁入黑暗之中,而一侧灯火辉煌。
他只在那里停了一次,等巡逻的骑士远远地离开,然后转向与他们相背而行,又进入另一条更深的小巷之中,穿过阶梯,陈旧的廊桥,小巷变得越来越狭窄,周围的建筑鳞次栉比,陡峭的屋檐像是一支支伸向夜空的獠牙。
一只发条妖精嗡嗡飞在夜空中,振翅的声音并不大,当这个黄铜的小球从窗边一掠而过,甚至惊不醒那些已沉入梦乡之中的人。
男人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对于身后的事情毫无察觉,方鸻不知道在背后控制这一切的人是不是通过自己的法术察觉到周遭的动静,但从那个市民的反应来看,似乎不能。
男人的行动像是早已设定好的程序,在什么地方停留,在什么地方等待。方鸻试了几次,纵使他不跟上去,那个带路的人也会在指定的时间离开,每一次都分毫不差。
对方一定不是第一天演练这一切,但七海旅团抵达这里不过才两天,对方一定在这一天之前反复练习过好多次,这段时间也许有许多不同的人曾经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走过。
但如此大费周章,目的又是什么呢?
发条妖精的视野之中,男子的步子终于渐渐慢了下来,似乎到了地方。
但那只是一条灰暗的小巷,周围的门窗紧闭着,看不出任何异常。一只黑猫蹲在窗台上,眼睛散发着幽绿的光芒,当男人进入小巷之时,它发出‘哇’一声尖利的叫声从窗台上跳下来,落在一只废弃的木桶上,回头看着这个方向。
片刻之后,它再跳下木桶,三两下消失不见。
正是这个时候,隔壁一条街道上忽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哨音,方鸻白昼时听过那些骑士吹着铜哨抓捕嫌犯的声音,与这个声音一模一样。他下意识向那个方向回过头去,却发现隔了一条街夜空中正升腾起金色的火焰,浓烟滚滚。
“失火了?”方鸻心下一怔。
不过他只看了片刻,马上转过身来,将注意力重新回转到眼下的事情上。他并不关心那些骑士在干什么,关键是不要跟丢了,这才是现下最为重要的。
只是他回过头,向风镜内一看,却一下子呆在原地,心中不由大吃一惊——只见发条妖精的视野之中空空荡荡,那个男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由于来之前就考虑过各种可能性,甚至也不是没想过这可能是一个陷阱,因此方鸻倒是马上冷静了下来,对于当下的状况先在心中排除掉几个明显不可能的选项。
首先会不会是自己之前分神的当口,和目标走失了?但自己走神回头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情,就算那男人保持之前的速度,以其僵硬的步子也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从这条小巷中走出去。
那么会不会是他进了某扇门后?这倒是一个可能性,可既然对方邀请自己过来,发现没有人跟过来,至少也得出来看看吧?然而昏暗的小巷内静悄悄一片,除了隔了一个街区尖利的哨音此起彼伏之外,这里与先前并无任何变化。
不过发条妖精与之前那个男人隔着相当一段距离,而他在后面又与自己的发条妖精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因此方鸻一时间倒并不虑自己会被发现。他马上抬起手套来,让发条妖精迅速向上攀升,想从更高的高度,看看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发条妖精的视野越升越高,四周星罗棋布的小巷之中仍旧看不到目标的影子,甚至在沉沉的夜色下,这些偏僻的小巷之中连个行人都罕见。
他将发条妖精的视野抬了起来,判断了一下自己的位置,他先前跟着那个人走了差不多有半个钟头,此刻差不多已经到了小镇十分偏西的方向。透过发条妖精的俯瞰,甚至可以看到镇外围的矮石墙,与夜色中茫茫的森林。
方鸻有些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通过发条妖精成功避开了一场陷阱。虽说眼下的情况看起来有些像,毕竟若对方诚心想要与他会面,应当不会弄出这么一番事端。
他不动声色地令发条妖精飞回之时,下意识向隔壁一条街区的起火点看了一眼,起火的地方似乎是一栋三层楼高的公寓,楼顶金焰滚滚,浓烟直冲天际,根本看不清什么。许多人围在那条街上,似乎是在救火。
但随着发条妖精视野的回转,方鸻却无意之中猛然间发现,自己身后的小巷之中,有几道人影竟然在屋顶之上行进。
从高空的视野俯瞰,那几道影子拖着一条长长的斗篷,在紧挨着的屋顶上飞跃穿行,看身形应当是人类。不过冒险者之中,能做到这样身手的,也仅有几个职业,不是夜莺便是游侠。
等方鸻看清那几道人影前进的方向,心下才微微一凛,对方竟然是向着自己的方向而来。他下意识想要退避,但已经来不及,一个人影从不远处的屋顶上冒了出来,将手中长弓指向这个方向。
“谁在那里?”
对方低喊一声。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更多的人影从四周的屋顶之上出现,每个人手中都拿着弓与弩,箭矢的寒光之中映着一个街区之外闪烁的火焰,竟微微有些刺眼。
方鸻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但他总不能把自己生还的希望寄托在这些来历不明的陌生人身上。他甚至来不及思考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立刻举起手来按在信息化水晶上,准备召唤出狩龙人挡在自己面前。
但他的动作在这些游侠眼中同样明显,那个为首的游侠一下松开手,‘嗡’一声空气颤鸣之音,犹如黑夜之中一点闪烁的寒光,箭矢破空而至。
不过一道透明的波纹扫过小巷,它所过之处,屋板、门窗,乃至于屋檐之上木瓦纷纷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动,瓦片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生生从屋顶上拔起来,犹如炸毛的猫一样一片片倒立而起,钉在上面的钉子也被拔出来,一根根悬浮在半空中。
波纹击中飞行的箭矢,后者立刻打着旋儿横飞了出去,就像是一阵狂风刮过屋顶,每个人都拿不住自己手中的弓和弩,它们纷纷脱手飞出,飞向半空,聚合成一团,然后重重地摔了下去。
那一刻木瓦与钉子也纷纷落下,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只有少数人能拿得住手中的弓,包括方才向方鸻射箭的那一位,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失去了手中的箭,遇上这样离奇的事情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至于大多数游侠哪里见过这个,纷纷呆立当场。
方鸻回过头去,向小巷的一个方向看去,果然看到立起领子,将面目遮了个严严实实的中二少年手持魔杖,从那个方向走了出来。而在另一边,小巷口还亭亭而立着一位女仆小姐。
谢丝塔套上了护臂,远远地仰着头,看着屋顶之上的敌人。
“你们怎么在这里?”方鸻用目光询问箱子。
箱子回过头看了一眼谢丝塔,方鸻便秒懂,在团队之中能够指挥得动这两个人的,除了自己之外,也就只有希尔薇德而已。
谢丝塔只听她家的小姐的吩咐,但勉为其难为也会为他办一些事——至少端茶倒水什么的,将他与自家小姐一视同仁。至于箱子,被希尔薇德用冷漠无情之类的**汤称赞了几次之后,就彻底被收买了。
不过方鸻略微感到有点着恼,他当然明白希尔薇德是放心不下自己,但这总让他有一种自己没有那么可靠与放心的感觉。
当然恼火归恼火,眼下他还说不出什么话来,幸亏箱子来了,要不然他还真要吃个大亏。
过了好一阵子,那些人中才有人低喊一声:
“林格恩学派的巫师!”
那是对于力能系魔导士的另一个称谓,只是因为这个学派中的大多数巫师精擅于此道。
这声称谓显然是冲着箱子去的,那些游侠应当是认错了人,他们大概以为箱子是一个高塔巫师,甚至秘学士,这两个都是魔导士的高阶称谓。
大魔导士卡拉图就曾经在霍恩图斯湾院任职,当过一段时间的秘学者,当然他后来进阶为大魔导士,又是另一个故事。不过对于选召者来说,秘学士就已经是四阶职业,相当于三十级往上。
更何况箱子之前那一击,还不仅仅是三十级左右魔导士所展示出的威能。
简而言之,这些人应当是被箱子给震住了。
不过箱子悄悄向方鸻比了一个‘2’的手势,他用一只手按着自己的魔导手套,方鸻十分清楚之前那一幕正是这只手套的功劳。shana的朋友送了他与艾小小一人一件礼物,送给箱子的礼物就是这只手套,它一共有三次充能,每一次经过相当长时间的充能之后,它都可以极端强化一次其佩戴者的力能系法术。
方鸻也没听说过这个手套的来历,但这东西显然价值不菲,应当不是第一世界的产出。
箱子给他的手势的意思是,手套还剩下两次充能,除非使用储法水晶,否则在自然的状态这东西每充能一次都需要好几天。
不过战斗并没有继续,这时候一个声音忽然从那些游侠身后传了过来:
“停手。”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方鸻隐约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
但正当他从记忆之中找出与之相匹配的声音之时,声音的主人已经出现在了他视野之中,正是那个名叫‘砂夜’的女人。
“艾德先生,我们又见面了,”砂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远处的火光映着她赤红的马尾长发,发梢也犹如燃烧起来了一样,那碧绿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
方鸻点了点头,其实在审判场的遭遇之后,他就已经记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对方:“你们是塔波利斯的人,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我听说离开伊德里斯之后你们不是打算前往芬里斯么?还有,你们与鸦爪圣殿是什么关系?”
他一连问出了好几个问题,而这些问题这两天以来一直让他感到十分疑惑。
砂夜轻轻摇了摇头:“已经没有什么塔波利斯了。”
她似乎不想多谈这个话题,只收起弓背在背上,从屋顶之上一跃,稳稳地落地,然后才起身。其他游侠见状,也纷纷收起武器,从屋顶之上下来,在四周围了一圈。
箱子与谢丝塔也走了过来。
“怎么一回事?”方鸻听了一怔,不由有点意外的地问道。
在伊德里斯与这些人相遇之时,那时候橡木骑士团的近况看起来不是很好,但眼下看起来似乎更差。塔波利斯的人怎么会和鸦爪圣殿对上,他们不应当是为彩虹同盟或弗洛尔之裔收编了么?
他一边问,一边看了看四周的众人,那些游侠之中似乎并没有多少当日的熟面孔。
“不用看他们,”砂夜声音有些冷淡地答道,她的语调似乎一贯如此,“他们不是塔波利斯的人,大家不过是在同一条船上罢了,我们是‘难民’,正如上一次回答过你们的。”
“难民?”
“我会告诉你是怎么一回事的,艾德先生,”砂夜将手伸向脑后,解开马尾辫,让赤红的长发披散下来,似乎是解除了战斗状态一样,同时一边向前走去,“其实我没想到你们会到得这么快,本来都已经不抱希望了……”她回过头看着三人道,“但总之先离开这个地方,在鸦爪骑士赶来之前。”
方鸻吃了一惊:“等等,方才的人是你们派来的?”
砂夜用碧绿色的眸子看了他们一眼,点了点头:“……是我让阿比盖尔去找你们的,不过……算了,跟我来吧,我们先去安全的地方。”
方鸻满肚子疑惑,但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从哪里问起,他设想过各种可能性,但偏偏没想过这个。
“对了,”他忽然问道:“小空呢?”
那个与自己性格有些相仿的游侠少年,他记起在伊德里斯时,还送过对方一把魔导弓呢。
但听了这个问题,砂夜脸上忽然之间露出有些难以言喻的神色,不过过了好一阵。她看着方鸻,神色忽然之间放下了戒备:“你居然还记得他。”
“当然了。”
方鸻心中暗恼——心想什么意思,看不起人?他记忆力可是一贯很好的。
“小空可能要离开艾塔黎亚了,”但砂夜忽然答道:“你送给他的弓给了他很大的动力,这段时间来他进步很快……算了,不说这个,其实本来我不想麻烦你们,这边的事情本来与各位也没什么关系……但自从知道你们在审判场上放走了我们之后,他就一直想要见你们一面……”
“他要离开艾塔黎亚了,为什么?”
方鸻忽然之间闭上了嘴。
选召者之间有时候回用委婉的方式来形容他们离开艾塔黎亚的方式,对于地球人来说,那算是一种另类的回归。但它其实就是‘死亡’的另一种说法,在这个世界之中,永远失去了另一段人生。
但选召者的死亡往往是突然的,可能要离开艾塔黎亚的说法,听起来有些令人在意。
“小空他中了什么恶性的诅咒?”方鸻一时间只能想到这个可能性。
“情况有些难说。”
砂夜摇了摇头,神态之间有些疲惫:“要是不耽误各位的时间,你愿意见见他的话,或许就明白了。”
方鸻看了看一旁的箱子与谢丝塔。
然后他点了点头:“带我们去吧,顺便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砂夜看了他们一眼,不置可否,只转过身去,向着小巷另一头走去。
游侠们好奇的目光也在三人身上巡弋而过,当然他们关注的还是一直沉默着立于一旁的箱子,毕竟在他们看来那是一位塔巫,或者秘学士,三十级以上的大佬。
放在平均等级只有二十五级的选召者之中,已经算得上是金字塔的上端了。
尤其是这些人的等级普遍不过十七八级,二十级的都少有,与外面的鸦爪骑士处于同一档次,甚至还略强一些,他们放在这一地区也算是出名的冒险者。但与三十级以上的‘传说中’的人物相比,那就不算什么了。
在北境,有银林之矛,有银色维斯兰,也有杰弗利特红衣队,这些都是数万人规模的大公会,但整个公会之中有三十级以上的选召者,也不会超过百分之一,像银之翳这样的旅团平时皆活跃在偏远地区,常人根本难得一见。
就算有一些民间高手,但要么是各大自由佣兵冒险团的头面人物,也是属于凤毛麟角,而且大都年纪见长。
人们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砂夜小姐竟然认识这样的高手?”
“砂夜小姐毕竟是橡木骑士团出来的人,塔波利斯过去的旅团就有这样的高手,所以这在她看来也不算什么吧。”
“说得也是。”
从这些人的话语之中,方鸻倒是相信了对方之前所说,这些人看来真不是塔波利斯的人。
他收回目光,跟了上去,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认出我们了?”
砂夜正将手放在一扇门上,听了这个问题回过头来看了看他们。
“我们也不是傻子,先后两次相遇,要还猜不出你们是谁,岂不是白长了一双眼睛。”
“考林—伊休里安这个年纪的天才炼金术士有多少,闭着眼睛都能猜出来。”
“是吧,艾德先生?”
……
第九十八章 乌鸦预言 I
砂夜在门上敲了敲,只片刻,那扇封闭的木门便打开来。门内是一双警惕的眼睛,它的主人有些紧张不安地看了众人一眼,才开口道:“你们总算回来了。”那人又将视线平移过来,落在方鸻三人身上,“他们是?”
“是我要找的人。”
“就是他们破除了多里芬的幻境?”
砂夜点了点头。
那人这才打开门,让众人进入。不过他站在一旁,看方鸻的神色明显带上了几分好奇与敬畏。
选召者很少会这么看人,除非是狂热的粉丝——但除了阿菲法之外,方鸻还没见过第二个自己的粉丝,何况阿菲法还不是选召者。但这也正常,与那些真正的巨星级选召者相比,他还差得老远,只是经历的几次的事件有相当的曝光度而已,但在外人看来,他的绝对实力还远远不到可以支撑他的名气的程度。
他就像是同一个时代的loofah,在她还没真正崭露头角之前,许多人都看好她会半途‘殒落’或‘夭折’。天才有很多,但闪耀的星辰又迅速黯淡下去的事情层出不穷,如同划过天际的流星,有一些足以在人们心中留下一个记忆,但更多的连记忆也留不下来。
方鸻所经历的几次事件倒已足以令他在艾塔黎亚的历史上留下一笔,但这其中的决定性因素究竟是幸运还是实力,旁人并不能看得清楚。大多数的声音,还是认为他‘德不配位’,这里的德,自然是指一个选召者所拥有的绝对的实力。
不过这些声音至少还是认同一种说法,认为他有资格与这一时期的优秀新人们同台竞技,这些人包括彩虹同盟与弗洛尔之裔培养的几位天才少年,有几个人方鸻说不定还认识——比如银林之矛的吴迪。
人们甚至认为他更高一筹,可以冠绝于其他几位新人,至少在第一世界是如此,也就是几年之前所流行的‘新人王’的说法。当然自然loofah之后,现在人们已经很少提起这个头衔,毕竟当年的‘新人王’是出了不少事情的。但总而言之,差不多已经给了他近乎于当年蔷薇十字军的‘洛法小姐’的地位。
和他一同并称的还有苏菲,在方鸻出现之前这位银色维斯兰的小公主才是被称之为洛法第二的,因此她有时候也会笑称是方鸻谋夺了自己的地位,不安好心。不过她这么说的时候语气很轻松,甚至带着调侃之意,方鸻也听得出来对方不是太在意这个头衔。
不在意这个头衔的人其实还有很多,比如那些第二世界的天才,为数不多,但每一个都有近乎于这位公主殿下的实力。方鸻一贯知道那些被称之为‘新星’级新手的实力,不过那些人与他是两个世界,双方之间几乎没有交集。
这就是现实,大多数人的目光只会看向第二世界,无论是星门之内还是之外。在社区之上讨论第一世界所发生的事情其实只是一个相当小的圈子,这个圈子里大多数是像罗昊、方鸻自己这样的资深‘玩家’。这些人因为对于这个世界感兴趣才投入其中,在普通人看来已经称得上是硬核,而更多的超竞技的普通粉丝,甚至不一定分得清楚那些低级联赛之间的区别,当然也更不清楚圣约山事件背后的一些东西。
正如同不久之前的艾小小一样。
越是对于这个世界的规则了解得越深,就越难成为那种狂热的粉丝。因此了解的第一世界的人,往往对于第一世界的各大公会的势力范围如数家珍,对于从这个底层的世界之中崛起的新人们评头论足,但很少会对他们产生仰视的心理。
而能产生这样心理的人,又不会关注第一世界发生的事情。
这正是大部分在第一世界的选召者与公会所遇上的窘境,缺少来自于现实的关注就意味着缺少商业价值,也不会有很多人慕名加入他们,也无法获得来自于现实世界的投入,因而才会发生穷者愈穷,富者愈富的事情。
超竞技联盟本来可以平衡这一点,但现在看来他们非但没有做到,反而加剧了这种分化。
由于大公会垄断了绝大多数从第一世界到第二世界之间的上升渠道,因此久而之久,普通人也就放弃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们只将留在第一世界看作是一种单纯的发迹的工作,就像是十八世纪淘金热中的掘金者一样——反正即便不前往第二世界,单纯依靠获取的高维信息也能从各国政府那里换钱,如果运气好一些,甚至足够满足后半生所需。
甚至是那些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但有愿望与机会前往的人当中,也有越来越多人怀着这样的想法,他们前往星门之后只是单纯地为了发财,而不是追求更高与更远——前往第二世界,甚至寻找更加遥远的未知。
方鸻不由想到或许这正是丝卡佩小姐和魁洛德先生觉得自己古怪的原因。类似于过去先行者们那样的选召者,在这个年代已经越来越少。自由选召者通过自己努力前往第二世界的事情,简直就像是异想天开一样的想法。
不要说个人,就连塔波利斯这样的公会也越来越少,十年之间也就只有一两个例子而已。不过那时候人们至少还有一些期望,在超竞技联盟进一步收窄自由选召者的生存空间之后,这样的可能性几乎越来越少。只要看看当今橡木骑士团的处境,就明白了。
或许也正是如此,超竞技联盟这一次的决定,这会在自由选召者之间引起如此大的波澜。
纵使希望渺茫,但总也还有一线生机,但如果完全断绝了这个可能性,在普通选召者看来这个结果也未免太令人绝望与窒息了一些。甚至哪怕这个机会可能与大多数人并无关系,但他们还是能感到一同样彻骨的寒意。
南境的动乱还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纵使在王国北方,看起来弗洛尔之裔与彩虹同盟的整合也并不是一帆风顺。
想到这里,方鸻不由看了看走在前面的砂夜。而后者也正落后一步,来到他身边,头也不回地开口道:“别看你龙之炼金术士的称谓更加广为人知。但其实在北境,你在多里芬的经历更加传奇,毕竟大多数人都听说过那个故事,甚至还曾经亲历过那场幻境。”
这话方鸻倒是相信,考林—伊休里安的三大‘副本’之一,报酬丰厚,又隐含着那么曲折离奇的故事,只要在北境的选召者但凡只要有能力,恐怕都会选择前往。
不过那个幻境已经被他破除,这个所谓的‘副本’也就不复存在,他还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此而成为北境选召者们的公敌,却没想到旁人会将之视之为传奇。
砂夜听了他的话倒是不意外:“的确不是没有那么想的,但那不过是少数。多里芬的幻境的奖励再丰厚,但也不过是一般冒险的水准而已,冒险者协会有的是任务,又岂会差这一个幻境而已?而能成为选召者的人,大多数人心中或多或少还是有一些正义感的——你或许不清楚你们在多里芬干成的事情,对于整个北境是多大的恩惠,要知道三十年并不遥远,多里芬周边地区多少人的亲人与挚友都陷于昔日那场大火之中。”
她停顿了一下:“当年的亲历者而今只是垂垂老矣,还尚未逝去,昔日的噩耗可能至今还停留在他们的记忆深处,当有人亲手解除了那个幻境,并平息了亡魂们的怨怒之后,你可想而知那些与之有关联的人会如何看待这一切。原住民的反应真切地回应给了留在这里的选召者们,所以他们几乎都是你行为的受益者。”
方鸻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当时其实也只是单纯地为了脱困而已。苏长风其实和他说过类似的话,不过他没想到会夸张到这个程度。
不过他倒是回想起了发生在梵里克的事情,当时从艾尔帕欣来的人差一点为了他与王室派遣的执政官翻脸,由此也可见一斑。人心善意的美好之处在于感恩之心相互回馈,让这火种得以保存下去,让他略微为自己当初的选择感到了一丝自豪。
砂夜回过头来看着他:“不过更重要的是有许多吟游诗人愿意传唱你们的故事,因为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说法,多里芬的幻境被证明与龙魔女,与圣剑嘉拉佩亚有关,人们言之凿凿,听说还有当年那场事件的亲历者出来为之作证——许多线索汇聚到了旅者之憩,因为你们曾在那里暂留,至今还有人慕名到那里寻找‘传奇的事迹’。”
方鸻听到这里不由自主想起了马扎克与那位黑山羊商会的会长,说得上当年的亲历者的,除了骑士迪克特之外,其实也只有这两人而已。当年那场事件的亲历者出来为之作证——难道说的正是这位旅者之憩的前主人?
但对方有意突出他们在多里芬的经历,又是什么打算?为七海旅团在选召者与原住民之中增长声望,这应当没有什么意义吧,尤其是在他的认知当中,马扎克似乎并不是热衷于此道的人。
“因为你们在多里芬的故事在北境流传极广,所以让你们在民间有了不小的声望,”砂夜的话似乎应证了他的想法,“我能猜出你的身份,其实也有这个原因。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那是因为我们先后遇上过你们两次,又见过你出手,外面银林之矛的人,未必能认得出你们来。”
方鸻轻轻点了点头,他也猜到有这个原因,因此一开始便并不显得十分紧张。
砂夜又道:“别看你们正在被通缉之中,但推崇你们的人同样大有人在,尤其是在这个地方。我没有对其他人公开你们的身份,否则多半是要引发围观的。”
方鸻有点无语,心想有那么夸张么?
但他感到那道来自于看门人好奇兼具崇敬的目光,忽然又觉得或许对方并不是在开玩笑,但现在唯一的问题是,那些吟游诗人究竟是怎么宣扬他们的事迹的?
当然作为一个年轻人,他还是十分享受这样的目光的。
不过他真正得意之作还是在芬里斯,关于那一事件社区上相关的讨论非常之少,因为军方与超竞技联盟十分有默契地封锁了所有相关消息,不允许人们讨论当时的内幕。
当然军方是为了保护他,而超竞技联盟就不知道是什么居心了。人们在私底下猜测当初的那位炼金术士究竟是谁,其中不乏拿他与那个‘身份未明’的炼金术士对比的。
对比的结果不一而足,但以证据不足的帖子居多,而且令方鸻有点哭笑不得的是,大多数人并不认同龙之炼金术士与芬里斯的救世主是一个人的说法。理由也十分简单,因为社区上对于相关的一切帖子都限制得十分严格,近乎禁止讨论,但却并不禁止讨论两者身份的对比。
按反其道而行的想法,因此得出结论,两者不可能是一个人。
这个简单粗暴的逻辑,在普通人看来倒是十分有说服力。
不过这件事事关重大,方鸻也不清楚弗洛尔之裔那边究竟掌握了多少线索,是不是已经推断出了自己的身份。那些掌握着更多信息的人没有说话,默契地保持着沉默,但他总觉得可能已经有人猜出了自己是谁。
当时军方截断了自他进入金字塔到最后他与蜥人之神交锋的那一段信号,让他最有可能暴露身份的他与希尔薇德之间的那段对话没有在外流传,但至少有几个地方是收到了那段信号的。
其中便包括考林—伊休里安的王室,还有工匠总会。
军方的说法是为了保护嫌疑人——这个说法还是他从爱丽丝那里得知的,而这个嫌疑人,自然就是她本人。因为同样的原因,外界也并不知道这位双胞胎的妹妹在当时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方鸻不太清楚弗洛尔之裔是不是也拿到了这段影像,如果他们掌握了这段事实的话,是完全有可能推论出他的身份的。
不过在任意一方都没有表态的情况下,他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保持沉默,尤其是对于托拉戈托斯与拜龙教来说,不知道自己还活着,这对他来说就是安全的保障。
所以即便是有些可惜,他还是始终保守着这个秘密。
想到这里,方鸻忍不住用手探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贴在那里的秘银面具藏着他最大的秘密之一。
砂夜并未察觉他这个细微的动作,而游侠们一一进入房间之后,方鸻才借助外面的火光看清了里面的情形。这像是一间被废弃的屋子,空荡荡的房间中没有任何家具与器皿存在,所有的房间的门都被封死了,只有一条狭长的通道。
那条通道不是通向屋子的后面,而是地下。走在前面的游侠似乎已经习惯了进出这条通道,他们并没有犹豫便顺着那里的阶梯走了下去,一个接着一个地消失不见。
“这是去什么地方?”方鸻看着那个方向问道。
“这条通道通向城外,”砂夜看了看身后,一边答道,在那里守门人正在外面关上屋子的木门,房间内光线暗了下来,重新变得漆黑一片,“待会鸦爪骑士们搜索这个地方,可能会发现这条通道,这条通道以后只能遗弃不用了。不过没什么,这只是我们一条备用的路线而已。”
方鸻听得有些愣,他从这番话之间听出起来砂夜他们与鸦爪圣殿的矛盾远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至少不是偶然之间爆发的。看对方的样子,他们早有准备。
这意味着这场冲突可能是长期的。
他不禁十分好奇,从他们离开伊德里斯到这里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
而且,对方就这么坦言与他说这些,真的没有问题么?
砂夜好像看出了他的想法,这才开口道:“不必担心,我既然邀请你们前来,就不会隐瞒什么。既然小空愿意相信你,那么我也可以选择相信你们。”
方鸻怔了怔,忍不住问道:“所以橡木骑士团究竟发生了什么么?”
“那要从你们——”砂夜停了一下,改口道:“从尤古朵拉他们分裂出去之后说起,在那之后骑士团就一分为二,尤古朵拉他们在骑士团之中的威望很高,因此追随他们离开的也是大多数,甚至包括两个精英旅团。”
听着对方提起这件事来,方鸻不由有点尴尬。
虽然他不太清楚砂夜提起这档子事时,内心中会是什么想法,但想来应当有一些怨愤之意——七海旅团亲历了塔波利斯的分裂,虽然并未插手其中,不过在另一边的人看来,他们应当算是与尤古朵拉等人一伙儿的吧?
毕竟从对方一开始的改口也听得出来。
但砂夜走在漆黑的甬道之中,神色与语气都显得十分平静,像是在述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那段时间骑士团的境况很差,但毕竟也与彩虹同盟达成了一致——其实是与银林之矛的人谈妥,让我们加入联盟——有了投资方之后,又加入了彩虹同盟,加上塔波利斯原本的名气,公会也才多多少少恢复了一些元气。”
“我不太想谈关于另一边的那些事情,”她答道:“那些人出走之后,就与我们再无关系,他们用他们的橡木骑士团的名义,我们用我们的名义,就相当于一时间有了两个塔波利斯。那之后高层紧急从青训营划了一批新人进入艾塔黎亚,小空就是在那个时候加入的,后来我们便带着这些新人前往北考林历练,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在伊德里斯遇上了各位——”
她语气忽然之间静了下来:“但是我们没有想到,在我们离开北境之后不久,公会便接连发生了好几件大事。”
……
第九十九章 乌鸦预言 II
“最初是因为一次失败的任务,一次护送任务,由会长带队——新任会长,由公会高层推举出的人选,你们不认识,这个人原本是三团的团长,一二团的团长都跟着尤古朵拉他们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他们和银风骑士团的人一起行动,护送的队伍受到了影人的袭击,没活下一个人,东西丢了,任务也宣告失败。”
“其后公会就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噩梦当中,任务的雇主是艾尔帕欣的一位大人物,据说国内超竞技联盟一直在试图得到这位原住民高层的好感,因此派出了一支调查队伍专门对这次任务失败的原因进行调查。但调查并无进展,那个负责人只是一个典型的联盟官僚,没什么能力,实际上只是在对我们公会进行诘难而已。”
“那段时间公会的日子很不好过,但还好有彩虹同盟的人帮忙,我们毕竟加入了他们,他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倒霉。但也不是安了什么好心,只是在警告超竞技联盟井水不要犯河水。”
走下阶梯之后,前方漆黑的甬道好像无比漫长,没有尽头,除了砂夜的声音之外,人们只沉默无声地走着。游侠们走在前面,没有人举火,每个人都好像走过无数遍这条路,黑暗中没有任何光,只剩下一片轻盈、沙沙的脚步声。
在这些脚步声中,方鸻可以轻易分辨出属于自己的脚步声,因为与游侠们轻盈的步子不同,显得最为笨重。但还有一个比他更为沉重的步子,是从女仆小姐方向传来的。
“你如果觉得路不好走的话,可以抓住我的手,艾德先生。”砂夜忽然停了下来,说了一句:“这条路我们早已默记于心,形成了条件反射,不举火,反而更安全一些。不过你们可能会不习惯,但这里其实没有什么危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地下明明没有一丝微光,但他竟然隐隐约约可以看清楚甬道的轮廓——就像是在依督斯的地下一样,龙王之新赋予他的力量在长时间的沉寂之后,好像又渐渐回来了。
方鸻隐隐意识到,这可能与金焰之环的复燃有关,尼可波拉斯的力量又回到了他身上,因此龙王之心就像是又获得了养分。但这究竟是好是坏,一时间还难以说得清楚。
但黑暗之中除了一成不变的甬道之外,还有两道锐利的目光,从谢丝塔处落在自己身上。
他想了一下,理智地摇了摇头——既然看得清楚,也不需要占人便宜。而且抓着陌生人的手,让他自己也有一些不习惯。
对于他的选择,砂夜不置可否,继续说下去:“但转折点出现在不久之后,市面上出现了对于我们公会不利的传闻,造谣我们与一年之前失踪的龙火公会有联系;这个说法说真不真,说假也不假,龙火公会在北境活动,如果公会之间的正常交易与交流也算是联系的话,那与他们没有关系的公会与组织在北境几乎不存在——”
“但那个联盟的官员听信了这个说法,他委任了一个出身自鸦爪圣殿的高阶骑士来对我们进行调查。这种调查本来也不算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如果我们公会都被牵连进龙火公会的事件当中的话,北境其他公会也没有一个是无辜的。其他人也清楚这一点,因此没人把这件事当真,连彩虹同盟的人大约都以为这个官员要么是完全不了解艾塔黎亚的事务,要么是脑子有问题。”
“可麻烦出在他委任的那个人身上,那个鸦爪圣殿的高阶骑士与我们有过过节,他抓住这个把柄就开始在各方面为难我们,并要求我们的人配合他们调查。鸦爪圣殿虽然在我们看来只是一个原住民组织,可此人背后毕竟是超竞技联盟,为了不惹麻烦,公会都尽量满足他的要求,只是派出去接受问讯的人大都一去不返,被鸦爪圣殿的人软禁了起来。”
“这样的做法当然激怒了我们,在无端的情况下,无论是原住民还是选召者的人身自由都不应当受到限制,这是公然违反《星门宣言》。公会的高层直接把对方的做法捅到了彩虹同盟处,但这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这是砂夜第一次提到他们与鸦爪圣殿冲突的来由,方鸻可以想象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一定至关重要,甚至可能是导致现今她们处境的原因。但对方的语气仍旧平淡得好像是白开水,像是在念一段枯燥无味的文章一样。
“……不知道对方是掌握了怎样的证据,我们的会长出逃了,就是最开始我向你提到过的那一个。他们在荒野之中抓住了他,在他手上找回了艾尔帕欣方面丢失的货物,在问讯下,这个人供出了我们公会中的大部分人。接着这些人都被捕了,也很爽快地承认了自己与拜龙教徒有染的事实——”
方鸻听得一愣一愣的,这听起来像是一个猜不到结尾的故事一样,原本人们所以为的庸碌无为的官员,竟然成为了一个目光如炬的英杰人物,能力出众,一下就抓住了内鬼的尾巴。
他自己也和黑暗信徒打过交道,当然清楚这些人伪装成普通人时有多么难以辨认,伊斯塔尼亚大公主身边那位阿基里斯的背叛,至今还让他感到有些出乎预料。
联盟的官员都这么精明强干么,但好像与他认知当中又有些不符。
砂夜停了下来,第一次沉默了很长时间,“不管你信不信,我也算是公会的中高层,可我从来没听说过那些事实,我至今也不相信塔波利斯会与拜龙教有染。但随着越来越多人落网,其他人也难以置身事外——我们当时在伊德里斯接到公会的命令返回,并不清楚所发生的这些事情,只是我们一抵达北境,大多数人就被控制了起来。”
“只有我和小空,还有利弗特逃了出来,你们应该也在伊德里斯见过利弗特,他是小空的团长。我们始终不相信公会会和龙火公会一样,涉入拜龙教事件如此之深,因此一直在积极调查整个事件的真相。但就在我们的调查有一些进展的时候,我们又一次触碰了不该触碰的东西,在那个地方,影人像是地下的火焰一样冒了出来,我们所有人都受了伤,我死了一次,小空带着其他人逃了出来。”
“但事情并没有结束,在那之后不久,在我们重新试图把人集结起来的时候,鸦爪圣殿的探子——赏金猎人们发现了我们。在其后的围剿之中,小空和利弗特都被捕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孤身逃了出来。后来我一直在灰鸮镇附近谋划,并遇上了现在的同伴们,鸦爪圣殿抓了不少人,并将这些人与小空他们一起关押在某处庄园的地牢之中。”
她停了停:“为了找出那个地牢的位置,我们在昨天从审判场上救出了一批人,这些人当中就有被关押在那个地方的犯人。从他们那里掌握了确切的信息之后,我们才向那个地方发动袭击,在鸦爪圣殿的人反应过来之前,把人救了出来。”
方鸻恍然大悟。
果然如他们的猜测,这些人劫审判场,就是为了得到关于那个庄园的一手信息。所以他们才会在今天发动袭击,并一举得手,整个行动甚至称得上干净利落。
只是有些奇怪的是,鸦爪圣殿崛起得如此之快,背后应当有一群精明能干的人在主事才对,但他们而今的表现比想象中要迟缓得多,甚至在今天早些时候灰鸮镇都没有怎么戒严。
还是说这个组织正因为扩张过于迅速,变得有些尾大不掉起来?
他斟酌了一下,但最终没有开口提出这个疑问。
毕竟他们也是在这一切发生之后才推论出前因后果的,颇有些事后诸葛亮的意思。在劫持审判场的时候,谁又会猜得到对方会如此大胆?在鸦爪圣殿看来对方或许不过是一群丧家之犬而已,谁会想到这只丧家之犬在咬了自己一口,还马上敢来咬第二口?
正是这种反其道而行的思维,让对方措不及防。
方鸻看了看那些走在前面的游侠,问道:“他们是?”他已经明白这些人的确不是橡木骑士团的人,但他们怎么会和砂夜一起对抗鸦爪圣殿的人。若说砂夜是因为塔波利斯自身的事情,这些人又是为何缘故?
砂夜也看了看自己的同伴们:“他们是难民。”
“难民?”
“诸如塔波利斯这样的例子在北境并不罕见,只是我们是唯一一个在两大联盟之内的公会被拿来开刀的。为了打击异己,鸦爪圣殿把很多北境的公会与组织拆分了,让这些小公会不得不加入圣殿,或者是彩虹同盟,弗洛尔之裔——依照你是原住民,或是选召者而定。”
“由于有超竞技联盟支持,大多数小公会也都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彩虹同盟与弗洛尔之裔的人更乐见其成,这件事你们应当也听说过,它之后在南境闹得沸沸扬扬,但在北境其实没掀起什么风波,这其中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鸦爪圣殿的控制。”
“不过就和塔波利斯的分裂一样,总会有人对此不满意,这些人要么主动退出了公会,要么被动成为了自由冒险者。但这还不算完,鸦爪圣殿对于选召者还算宽容,但对于原住民就没那么客气了,因为影人的存在,他们时常要去抓捕那些可能的‘潜伏者’,正如前一天你们在审判场上见到的那一幕。”
“从古拉到艾尔帕欣,他们从乡野之中抓人,有时候并不需要什么理由。你们在灰鸮镇看到的平和只是一种假象,只要反抗他们的人,甚至整个村落的人都被带走,一部分人被迫成为信徒,另一部分人被关押起来,至于被关押在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在这一带,靠近古拉港的村镇尚且还好,而越是远离的地方,越是呈现出一片凋敝的景象。”
“大规模的戒严,还有沉重的宗教税导致了许多人离开自己的土地,成为难民,他们不得不逃亡南方,看看能不能寻求前往卡普卡或者罗戴尔的机会——这是逃难者唯一的生机。但更多的人冻死在迁徙的途中,少有不想死的人,团结在一起,反抗鸦爪圣殿的高压统治。一些因为第一阶段而吃过鸦爪圣殿亏的选召者,因为看不过圣殿的行为,也加入了这些人之中,这就是‘难民’的由来。”
方鸻听得张大了嘴巴,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离开旅者之憩的这一年来,北境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或者不如说,是糜烂——如果砂夜说的是真的,鸦爪圣殿的崛起给整个塔伦带来的并不是什么生机,而是灾难。
“社区上从没有人提起这些?”
砂夜看了他一眼,“因为超竞技联盟不允许人们讨论,相关的内容全部要通过审核之后,才能发表。何况这是原住民的事情,选召者们大多数也不关心这些。”
方鸻心中有点意外,因为他知道现在社区并不是超竞技联盟在管理,而是星门港军方的人在插手,军方没有理由帮超竞技联盟压制相关的讨论才对。
他压下这个疑惑,决定有时间问问苏长风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他大致可以理解弗洛尔之裔与彩虹同盟的态度——鸦爪圣殿对于选召者表现出的‘宽容’,与其不如说是与这两大组织之间达成的默契,它们各自划分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并共同瓜分北境的这块蛋糕。
自从超竞技联盟根据龙火公会的‘教训’发布了新的规则之后,它们就一直在从中源源不断获取好处。
而只要超竞技联盟还在继续给艾尔帕欣那位执政官大人当舔狗,想要进入介入考林—伊休里安的政治纷争当中,并从中牟取好处,就会继续当前的所作所为。
眼下唯一的困惑是,究竟是什么力量让鸦爪圣殿走到今天的地步,让它可以成为这桌上棋手当中的一员。
方鸻很清楚这里面最重要的一方的态度,应当是来自于艾尔帕欣——因为一般来说,艾尔帕欣那位执政长官的态度,就代表着王国的态度。而从鸦爪圣殿的发迹路线来看,艾尔帕欣方面似乎对此表现出了一种放任的意思。
他不禁又一次回想起了自己的那个猜测,关于鸦爪圣殿的来历,背后究竟是哪一方在支持。
不过无论哪一种原因,这都意味着鸦爪圣殿在北境的存在而今已经成为了一个既定事实,并同时得到了三方的默认。
这也意味着,自由选召者在帮助难民们对抗鸦爪圣殿之时,其实也在对抗其背后的超竞技联盟——甚至包括国内的两大公会同盟。而且从砂夜他们的处境来看,他们的‘同伴’应该并不多。
这也很好理解,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尤其是他们帮助的人,在旁人眼中处境显得有些微妙——鸦爪圣殿宣称这些人中有许多为黑暗信仰所控制,虽然不一定是真的,可也不一定是假的。
方鸻沉默了半晌,不禁有些不太看好这些人的处境。
因为北境眼下最主要的矛盾并不在于鸦爪圣殿的高压统治,而在于人们迫切需求安全得到保障,在尼可波拉斯的爪牙威胁着整个北境存亡大背景之下,鸦爪圣殿在这里的地位几乎不可能被动摇。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人们甚至可以容忍牺牲另一部分人的利益,毕竟在鸦爪圣殿抓来的人中,的确有一部分是影人的‘宿主’。
在没有权威的情况之下,唯一掌握着鉴别‘它们’方法的鸦爪圣殿,也是人们当下唯一可以依靠的力量。
而为了应对与日俱增的威胁,鸦爪圣殿好像也的确有壮大自身的必要,至于这个过程是否正义,眼下并不是主流的声音。方鸻心中当然也明白这并不正常,但也同样清楚这世界上有些事情并不是用简单的是非对错来论述的——
这是他付出了许多代价之后,才明白的事情。
当然明白归明白,并不意味着他认同——
只是除非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让尼可波拉斯的威胁消失,或者让鸦爪圣殿消失,否则任何人都不可能改变现状——方鸻自然也不能。只是作为朋友,如果能帮上这些人一些力所能及的忙,他是不会拒绝的。
虽然双方只有几面之缘,但他对那个少年游侠的印象还算不错,而且砂夜告诉他的这些事,解答了他不少疑惑。
“所以你们从鸦爪圣殿手上,把小空和其他人救了回来,”方鸻意识到促成这次会面的原因,是因为对方想要见自己一面,“他现在的状况究竟怎么样了?”
砂夜摇了摇头:“他受伤很重,状态很不好,可能随时会离开这个世界……”
“伤口没有办法恢复么?”方鸻有点意外,“伤口上附着了诅咒?”
砂夜停了下,声音有些幽然:“小空的伤不是鸦爪圣殿的人留下的,他是被影人所伤,我们不知道应该处理那伤口之下的火焰……那紫火逐渐蔓延开来,像是在吞噬他的生命力……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等你见到他就明白了。”
“我不指望小空可以活下来,他也明白这一点,他听说你在这里,离开之前想要见你一面,你是多里芬的英雄,他听过那些故事,曾经也是你的崇拜者,我希望可以在他留在这里最后的时刻,至少满足他这个仅有的愿望。”
“如果打扰到了你们,我可以代他向你们道歉。”
方鸻摇了摇头,表示这不算什么。不过影人竟然有这样的力量,它们留下的伤口可以侵蚀星辉,使人生命力为之流逝,这倒有些出乎他的预料之外。
这种力量似乎与黑暗力量系出同源,黑暗巨龙也掌握着这样的力量,只是不知是不是相同的类别。他原本对于影人的来历还有一些怀疑,但现在看来,似乎真的是尼可波拉斯带来的?
“一点办法也没有么?”他问道。
“我们试过了各种办法,”砂夜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于他语气当中对于小空的在意有些意外,“而且‘受赎者’那里流传着一个说法,为影人所伤之人,没多久之后也会化作它们当中的一员。”
“什么是‘受赎者’?”方鸻问道,这是他第二次从对方口中听到这个名词了。
砂夜再一次沉默。
黑暗中脚步声轻缓了下来,似乎这条漫长的甬道,终于要走到了尽头。方鸻听到另一边游侠们停下来的声音,他们似乎在推动一扇石门,从那一头发出低沉的声音。
过了一阵,对方才打破沉默道:“我们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但两者的来历都差不多。他们自称是被‘救赎者’,他们同样也是鸦爪圣殿的对手,但力量比我们大得多,他们是尼可波拉斯的追随者——”
“尼可波拉斯的追随者?”方鸻吃了一惊:“拜龙教徒?”
“不,”砂夜摇了摇头:“他们不是拜龙教徒,至少他们是这么自称的,他们只是追从尼可波拉斯,他们宣称龙魔女与拜龙教徒早已决裂,它并不是人类的敌人,而艾塔黎亚正面临着更深重的威胁……”
方鸻觉得今天听过最离奇的故事莫过于此。艾塔黎亚的确面临着更深重的灾难,那就是祸星降临,但黑暗巨龙也是从中而来,两者其实并无太大区别。
不过他下意识想起了不久之前在宪章城的荒原之上的遭遇,不禁用手按了了一下挂在自己胸口的金焰之环——假设尼可波拉斯真的在约束龙兽大军呢?
马扎克的老管家告诉他巨龙的时代已经结束了,那句话似乎另含着深意。
而那究竟是米苏女士,还是龙之魔女尼可波拉斯?
砂夜在说完这番话之后,便并未再继续深谈这个话题——或许是因为她也不太熟悉‘受赎者’,但也可能是不希望和这些人产生什么联系。
毕竟公然宣称追从黑暗巨龙的人,在普通人听来无论如何也不算什么好人。
方鸻也没多问,北境的事情看来已经差不多搞清楚,唯一的疑问是在背后支持鸦爪圣殿的势力,还有影人的来历仍旧成谜。不过他也没打算一次性就弄清楚这里面的细节,如果之后还有机会,他还可以从其他来源调查一下这件事。
他想弄清楚影人的来历,主要是想搞清楚它们与第三祸星的关系而已,影人的出现,是不是与即将到来的灾变有关。
至于小空的伤势,如果他有能力的话,会尽量为其想办法。但如果仅仅是留下一道伤口就让人束手无策,那也未免太令人不寒而栗了一些,影人的威胁恐怕也得重新评估。
但砂夜好像从他的沉默之中读懂了他的意思,“小空只想见见你,他其实对于自己的情况已经有所准备了。”
“总有办法。”方鸻答道。
倒是不盲目自信,只是在他的字典中,很少有轻易放弃这回事。
砂夜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正如他的猜测,他们在这条地下甬道中走了近半个小时,总算走到尽头。游侠们将外面的岩石推开,出口通向一片落雪覆盖的森林之中,在两块犬牙交错的尖岩下面,借助了一个天然的掩蔽。
不过他们离开之时游侠们并没有再对洞口作隐蔽,因为这里肯定会被从后面追上来的鸦爪骑士发现,他们已经打算放弃这条密道。留在后面的人只清扫了他们离开的痕迹,并很快追了上来。
穿过森林,方鸻看着树冠疏密的方向大致能判断出他们在向东北方前进,不久之后风雪停息,月光从黑压压的云层背后显露出来,天空中依稀出现了几颗星辰。
他叫不出那些星座的名字,不过本地人对于这个时节出现的星辰如数家珍,猎人们甚至可以根据不同时间夜空之中出现的星座来寻找方向。
带路的是一个原住民,他们在弯弯绕绕的完全分辨不出道路的密林之中穿行,落雪扑簌簌落下,是森林之中唯一的声音。不过在月光显现之后,四周的景象在方鸻眼中倒是一片通透,到了此刻,他才意识到龙王之心的力量的确在自己身体之中复苏了。
不久之后,远处的树林之中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这个地方距离灰鸮镇已经相当远,前面似乎是森林之中的一个营地。方鸻看了看这片森林,这个地方大约在修道院西边不远。
他又回头去看箱子,箱子已经把他们的信息传回了罗昊那边,让等在旅店之中的人不至于太过为他们担心。
队伍很快接近了营地,不过他们还没靠近那边篝火的光芒,一个有些稚幼的声音忽然从前方黑暗的树丛背后传来:“砂夜姐姐,你们回来了?”
一个小不点儿跌跌撞撞从那后面跑了出来,在黑暗之中用明亮的目光看着他们,箱子看到那个小小的人影不由微微一怔——事实上那个小女孩看到他时,也楞了一下。
她显得有点儿意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
第一百章 乌鸦预言 III
“黛艾尔,你怎么在这里?”砂夜看着那个小姑娘,有些惊讶地问道。
小女孩脏兮兮的小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冻得通红的小手不安地扯了扯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角,“砂夜姐姐,你们一直没回来,我有些担心。”
砂夜几步走了过去,蹲下去神色温柔地用手擦了擦小女孩的脸,将她冰冷的双手握入手中,说道:“不用担心我们,回去照顾你姐姐,晚点我会来看你们。”
小女孩认真点了点头,看了看方鸻他们,一步三回头地往营地方向走去。
“这是你们昨天救下的……?”方鸻看着那个小女孩,问道。
一串细小的足印逐渐消失在雪地的远处。
砂夜点点头道:“她叫黛艾尔,鸦爪圣殿宣称她父亲被‘魔鬼’寄宿,他们‘净化’了他,留下这对姐妹。她们的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其实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造烛匠,却是这个家庭的支柱,黛艾尔的姐姐是一个盲人,还要依靠她来照顾。鸦爪圣殿的人不给她们食物,我们救下她与她姐姐两人都有严重的营养不良,我让她办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好让她和她姐姐能够在这里生存下去。”
寒风吹过树顶,使森林发出沙沙的怪声,犹如一只巨兽的低语。远处营地火光闪烁,仿若这寒夜之中唯一一点光亮。
方鸻有些默然——
在选召者看来欣欣向荣的这个世界,如果深入其中,便会发现它充满了战争、饥馑与灾难。人们所在意的那些光辉而高大的名词,不过只是这个世界的一隅,而它的底层,仍建立在苦难与贫困之上。
考林王国的争端与漩涡,早已蔓延至此,可有些人或许并没看到,或许并不在乎——那些自诩为来自于文明世界的人——皆在这个天平之上争先恐后加上了自己的砝码。
他们自认为文明,但文明不过是高人一等的外衣,那外衣之下,方鸻只看到**裸的贪婪。
可普通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社区上每一个人兴致勃勃地讨论着祸星将临与下一个世代,因为这灾害与他们无关,但祸星未至,动乱与苦难已在这片土地上蔓延开来。来自于文明世界的圣选之人,是不是有意之间忽略了一些什么?
“……我们自认为谨守着《星门宣言》,并沉溺在昔日先驱者给予的荣光之中,”方鸻不禁在心中喃喃自语,“可《星门宣言》究竟是什么,只是故纸堆里的条文,道德的底线?”
他默默看向前方。
上个时代的光辉与勇气又与我们这一代人有什么关系呢?
昔日的人们摒弃了成见,并在两个世界之间建立了文明的对话,战争平息了,和平因而降临。
那是一个何等光辉的时代啊。
激励人心的演讲,曾一次又一次响彻了那穹顶之下的大厅——
‘我们与异世界的文明尚能和平相处,又何况自己的种群之间呢?’
‘这不仅仅是文明的开端,更是通向进步的阶梯,我们彼此消除隔阂,用语言与爱,而非暴力来联系这个世界。’
‘我们有理由相信,我们终将消除一切不平等与歧视;我们也有理由相信,人人终能实现彼此的理解——我们在这里看到了历史的过去,而也将在这里见证未来。’
‘我们从蒙昧与蛮荒之中走来,历经了文明古老的行程,而我们也将在这一天里交出答卷。’
‘在这份答卷上,我们写下,人类将不会留在自己所树立的墓碑之中,而它必走向更加光辉的未来——’
话音落下,在山呼海啸的掌声之中,人们仿佛看到了一个时代的来临。
而在那种精神的感召之下,我们的文明在新世纪之初进入了黄金时代。先行者的时代便在那样的话语声之中到来了,那是一个由自由选召者们所塑造的迷梦。
然而这一切是在什么时候悄然发生了变化呢。
“我们究竟改变了什么?”
“谜一样的星门,难道只是一场狂欢与盛筵?”
“我们只是迷醉了自己,还是只是忘记了初衷?”
砂夜回过头来,看着忽然停下脚步的方鸻,怔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方鸻从自己的沉思之中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碍。他看着那片林地背后的火光,问道:“你打算带着这些人就这么与鸦爪圣殿对抗下去?”
“那当然不是,”砂夜答道:“正如我们的名字,这里的大多数人是难民,而非战士,就像是黛艾尔与她的姐姐一样的普通人。人已经救出来了,我或许会带着他们去更安全的地方,比如罗戴尔,在那之后,或许我才会离开。”
“这个营地中有多少人?”
“不多,不算选召者,有一百多人,有一部分是我们救出来的,有一部分是慕名前来的。选召者的数量大约是其中的三分之一,不过要说战斗的话,还是选召者们更靠得住。”
方鸻沉默了片刻:“要带着这么多人横穿埃贡恩森林,可不容易。”
“我们留在这个地方,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需要食物与御寒的衣物,必须要渡过这个漫长的冬天,否则许多人都会死去。”
砂夜一边回答,一边看向前方。营地之中火光闪动,人影憧憧,许多人已经从黛艾尔那里得到了消息,并赶了过来。那是许多各异的面孔,但每一张脸上都共同写满了不安、期待与迷茫:
“砂夜小姐,你们回来了。”
“砂夜小姐,又有人病倒了。”
“砂夜小姐,营地里的食物不多了。我们虽然还顶得住,只是你说过,病号必须保证每天的配额……”
人们低声讨论着。
老老少少挤在营地的入口。
砂夜一一出言安慰众人,并解下自己的背包,交给他们。这是她这一天从镇上所得的不多的补给,鸦爪圣殿对灰鸮镇实施了戒严,从镇上得来的补给已经越来越少。
她一口也没吃,打定主意实在不行就自杀一次,反正自己还有至少三次复活的机会。
人们有些感激:“砂夜小姐,可你们也要注意安全。”
“是啊,镇上太危险了。实在不行我们去森林中打猎吧,总能找到一些吃的。”
但森林里并不安全,而且在这严寒的天气之下,动物早已迁徙,森林之中又有多少猎物?
看着人群渐渐散开,方鸻忽然问了一句:“我可以帮得上什么忙么?”
他其实可以装作事不关己,但那小女孩冻得通红的双手与单薄的衣物总在心中挥之不去。
他明白自己的性格如此,若非这样,那或许自己也不会来到这里。
他不会贸然涉足于鸦爪圣殿这趟浑水之中,但若仅仅是帮一些力所能及的忙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砂夜有点意外地看着他。
“我也只能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而已。”方鸻解释道。
“能听到这样的话,我已经松了一口气,艾德先生,”砂夜叹了口气,“镇上也有一些同情我们的人,但仅仅依靠他们的帮助的话,连这一百多人日常生活也很难维持,更不用说离开这个地方前往罗戴尔。”
方鸻忽然又问道:“你认识他们么,砂夜女士?”他看着营地之中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人们,但他们并不显得特别消沉,每个人都在忙着手边的事情,为他人提供帮助。
砂夜看着那边摇摇头:“……老实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我都不认识。如你所见,就连黛艾尔,也是昨天才来到这里的。”
方鸻不由重新审视了一下她。
其实救出了自己人之后,对方完全也可以一走了之,这些人与她非亲非故,也完全毋须为此负责。但对方并没有这个意思,或许是先前的那个小女孩让她放心不下,但总而言之,她言语之中已打算为了这些人而尽责。
她自身可能并未认识到这一点,这是一种高尚的责任。
人心并非生而坚硬,同情心让人们总有柔软下来的时候。
而面前的砂夜与自己,又何尝不过只是普罗大众之中的一员,方鸻心中如此想到。
“我会尽可能帮忙的。”方鸻答道。
他们还真帮得上忙,七海旅团眼下有钱,一百多人要穿过埃贡恩森林大约要准备两三个月的物资,宽裕一些算也不会超过四个月,按一个人一天二十里塞尔的消耗来算,一百多人一个月也不过二三十万里塞尔而已,再加上御寒的衣物,五十万里塞尔之内无论如何也可以拿得下来。
唯一的问题是要采购这么多的物资,在有心人的注意之下几乎是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进行的,何况灰鸮镇也骤然拿不出足供一百多人几个月开销的物资。
除非从古拉港甚至更远的地方运过来,但还好七海旅团有风船,只是会很麻烦,并且可能要在这里滞留一段时间。
他衡量了利弊之后,最终还是决定帮忙。
人有时候不能仅仅为了利益而活,还有自己心中的理想,他相信其他人也会认同这一点,因为大家毕竟是一群志同道合才走到一起的人。
“十分感谢。”砂夜平静的语气,像是两人在讨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对了,”方鸻这时想起自己来这里的原因,“小空也在这里?”
“我带你去见他,”砂夜吐了一口气,吐出的气息,在林间薄薄凝固成雾,“你可能是他在这时最想见到的人,毕竟你是可是多里芬的英雄,他一直所崇拜着的人。”
英雄,听起来有些美妙,方鸻心想。
但它并不一定是个好的词汇。
因为在和平的世道之中,人们不需要英雄。
砂夜带着他们穿过营地,来到一顶帐篷之前,还未进入,便已听到了里面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砂夜姐,是你么?”那个空洞的声音让方鸻吓了一跳,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但他立刻确信自己并未听错,因为那个声音他仍旧依稀可辨识,正是那个游侠少年的声音。
“小空?”
“黛艾尔她告诉我,你们回来了。”
“你还好么?”
“……不怎么好,我怕吓着黛艾尔,没让她进来。砂夜姐,我的状态不太好……你、你也去休息吧……”少年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失落,他咬着牙,微微有些喘息,似乎压抑着什么。
砂夜立在帐篷前,正有些犹豫。但方鸻已经上前一步,掀开了帘子,里面的少年大吃一惊,看到他似乎有些意外,但意外最终化为了不可置信:
“艾、艾德大神?”
方鸻看着对方,心中同样有些震惊。他印象之中的那个少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仿佛是一具空洞的躯壳,正坐在自己的床上,对方微微侧过身去,似乎不愿意面对他们,那张苍白的面容之上几乎看不出一丁点儿应属于人的生机。
两只瞳孔从眼睛里消失了,幽紫色的火焰从空洞之中烧出,他脸上也布满了伤痕,紫色的火焰在伤疤下面流动。他侧着脸,一只手挡在胸前,但并挡不住那里一道狰狞的伤口,伤口已经结痂,但并未愈合,里面像是地狱一般的景象,从胸腔之中散发出紫色的火光。
砂夜捂着嘴巴,后退了一步,早上的时候,对方还不是这个样子的。
“小空?”
“艾德先生……”
少年失落地笑了一下:“砂夜姐告诉过我你在这里,可要是我能早一些见到你就好了,”他的声音像是两片纸片互相摩擦,从喉咙之中发出沙哑的鸣响,“我也不至于用这个样子来见你们,以至于吓到你和砂夜姐……”
“小空,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砂夜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砂夜姐,”小空低下头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砂夜姐,只是原来我在伊德里斯遇上的人竟然是我最崇拜的人,他还送了我一件礼物……”
“……你知道吗,砂夜姐,那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当你和利弗兹先生在青训营之中选中我的时候,当我知道是艾德先生送给我的弓的时候,我连在梦中也无法想象这样的事情……”
“……原本我应该对得起大家的期许,我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可……塔波利斯骑士团没有了,大家也没有了,连艾德先生送我的弓也被我弄丢了,砂夜姐……”
少年回过头来,那眼中没有任何悲伤,也流不出一滴泪来。只有两道浅紫色的火焰,给人以一种诡异至极的感觉。
“……原来我的想法,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艾德先生,我想见你,只是想对你道歉而已。”
“对不起,你曾经是我最崇拜的人,我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就听着你在多里芬写下的传奇。我好想变成你那样的英雄,可对不起,最后我甚至连你交给我的弓都没有保护好……”
“对不起……”
小空紧紧地按住自己的胸口,那紫色的火焰似乎从他身上的任意一个孔隙之中冒出来,熊熊燃烧,仿佛随时会将之吞噬,化为一片灰烬。
他的声音也随之虚弱下去,如同呢喃,在述说着一个梦境。
“……砂夜姐,我在青训营的时候有过一个朋友,但他没有被你们选中。在离开青训营的那一天,他告诉我,星门背后其实是一个很残酷的世界……”
“我从没相信过那样的话,”小空的声音显得有些虚无,轻轻地,“至始至终,直到现在,我也认为自己曾经历了美好的一切。只是它可能并不属于我,并很快就要离我而去了……”
“我好痛啊,砂夜姐……”
砂夜咬着下唇,说不出一句话来。
方鸻轻轻摇了摇头,那把弓对于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若是他想的话,做一百把一千把也没什么区别。只是他现在当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弓只是我许多作品之一,小空。”
他开口道:“只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会将自己的作品送给每一个人。”
“所以,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么?”
小空怔了一下,回过头来,火焰沿着脸颊滚落,目光木然地看着这个方向。
奥丁说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而他又何尝不是在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方鸻不由想起了在精灵遗迹之中陪伴丝卡佩小姐走过的那最后的一段路,他在那里流下的泪水,何尝不是这个世界给予他的印记。
从那之后,他便不再用原来那样单纯的目光来看待这一切,只是心中的追寻,却从来没有改变过。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背后,何尝又不是人心理想的映照。
一切的单纯,都是一心一意追寻自我的坚持。
他看着此刻的小空,如同看着曾经经历挫折的自己,而今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路,与志同道合的同伴们。而他也知道,也应当有一条属于对方的路,通向遥远。
人们不应当为了追寻理想而受到这样的责难,在他陷入困境的那一刻,是塔塔小姐,与那位旷古烁今的大炼金术士给了他最后的一线希望。
那希望延续至今。
或许正是善意,使理想不至于断绝——
在沉默的片刻之间,他询问了塔塔小姐。
没有人掌握着逆转星辉的方法。
而银之塔的学士们,对于这些诞生于紫色火焰之中的生物也同样一无所知。
但所幸的是,他所经历的这一切事件之中,却给予了他们一个仅有的希望——依督斯流浪者绝望的哀嚎,仿佛至今还回荡在他们的耳边。
“记住你今天所说的话,小空,”方鸻将手伸向怀中,从那里拽出一根项链来,“你会看到这个世界许多与你想象之中并不一样的一面,但一时的挫折,还不至于使你彻底跌倒。”
那项链坠子的位置,系列着一枚浑圆的指环。
那指环之上,正流淌着金色的光芒,映亮了黑暗的空间。
……
第一百零一章 乌鸦预言 IV
即将应验,与已经履行的,风暴的两端,停泊着黑色的航船——
……
黛艾尔小心翼翼地拨开一层柴禾,那下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三个外壳灰黑发硬的面包。她仔细清点一遍,用冻得通红的小手挨个将它们拿出来,然后拂去上面的灰尘,动作轻柔得好像生怕弄掉了一点面包屑。
然后她再将两只原样放回去,看了一眼手中那一只,用双手握住,咬了一下牙用力将它一分为二,并连忙托起小手接住剥落的碎屑,握了一把。她踌躇了一下,才将剩下那半只也放了回去,并重新盖上柴禾。
她拿着半只面包来到帐篷一侧的床边,那不过只是用几块木头胡乱搭起来的床,上面铺了一层绒草,盖了一张皱巴巴的毯子。“黛艾尔,是你吗?”床上躺坐着一个少女,失神的灰蓝眼睛平视着前方,用手在床沿一点点摸索着直至握住那只冰冷的小手。
少女脸色好似失却血色的苍白,淡金的长发因为缺乏营养而毫无光泽,像是一头枯草。但此刻她脸上显露出放松的神色,“黛艾尔,你回来了,砂夜小姐他们回来了么?”
“姐姐,他们回来了,”黛艾尔点了点头,声音轻轻地答道:“砂夜小姐说待会会来看我们,总之你先吃点东西吧。”
她踮起脚尖,将那半块冰冷的面包放到自己姐姐手中,“姐姐,我们一人一半。”
少女柔弱地笑了笑,“好的,黛艾尔。”
她不疑有他,双手握着面包,低着头,细细地咀嚼起来。
黛艾尔将那把碎屑塞到嘴巴里,用力发出咯吱咯吱咀嚼的声音。她分了两次才将那把碎屑吃完,然后有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脏兮兮的手心,才擦了擦嘴,仰起头来。
少女停了下来,侧耳听着:
“黛艾尔,你吃完了?”
“没有,姐姐,”黛艾尔咽了咽口水,轻言答道:“姐姐,我待会要去打水,打算在外边吃呢。”
少女灰蓝色的眸子失神地看着前方,停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黛艾尔……你说,我们真的是恶魔的女儿么?父亲他……”
“当然不是,”黛艾尔用力摇了摇头:“砂夜姐姐说过,那不过是他们统治人心的把戏罢了,只有放大人们心中的恐惧,才能使大家不得不依靠他们。砂夜姐姐说了,他们都是坏人。”
“我听不太明白,黛艾尔。”
“……我也不明白,不过砂夜姐姐是不会骗我们的。”
“你说得对,黛艾尔。”
“姐姐,我去外面打点水。”
“你去吧。”
黛艾尔搓了搓手,从地上拿起一只简陋的木盆子,掀开帘子走了出去。但才出门,就看到箱子正挡在自己面前,那个少年立在帐篷外,正稍微偏过脑袋,低头看着她。
小女孩吓了一跳,后退一步,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不过她已经认出对方来,张了张口,但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涨红了小脸,一时之间竟有点慌张。
但箱子也沉默着,一言不发,只看着对方。黛艾尔这才回头看了看帐篷内,生怕惊扰到了自己的姐姐,她这才抬起头来,鼓足了勇气,结结巴巴地开道:“我……我要去打水,先、先生。”
箱子点了点头。
但他在对方面前蹲了下来,并从怀中拿出一块糖果,放在对方手心中。他经常从帕克那里得到一些糖果与小点心,按照帕帕拉尔人的说法,这叫做分享精神。他默默指了指黛艾尔手心中的糖果,又指了指对方的嘴巴。
黛艾尔眨巴了一下眼睛,有些理解了他的意思,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糖果,放在嘴边,然后轻轻地咬了一小口。
那其实不过是本地产的那种最普通的枫浆硬糖而已,但那一刻黛艾尔脸上却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她几乎差一点连带舌头一口吞下了那块糖果,但下一刻却生生忍了下来。
小女孩只咬掉了一小半糖果,然后才默默将剩下的一半放了下去,她只握着那半块糖果,仰起头来,看着箱子。
箱子直起身来,一言不发。但黛艾尔似乎意识到自己可以离开了,低下头,默默拿出一块破布包好那剩下的半块糖果,然后才重新抱起木盆来。
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能说出得出来,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凝望着,在箱子注视的目光之中,最终小女孩抱着木盆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他站在原处,回过头去,有些默然地看了一眼那帐篷。
只是平静如常的黑沉沉目光之中,似乎理解了一些什么。
……
所有的光芒都收敛在熔岩流转的指环之内。
那紫色的火焰,像是被缓缓流动的金色纹理所吸收,指环犹如黑暗之中一只闪烁着金红色光芒的眼睛,透过弥漫的烟尘,注视着这小小的帐篷之中所发生的一切。
然后那只眼睛轻轻地阖上了,光芒消失,帐篷之内也重归于平静。方鸻放下手中的指环,看着最后一缕紫色的火焰被抽离出来,融入戒指之中,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手中的戒指,只不过微微有一点发热。
但右手手背之上的王冠印记却仿佛无法压制一般,那青色的光焰一收一缩,像是心跳。他隐隐又一种不安的预感,仿佛这个印记之中所蕴含的苍之辉的力量,正在提醒自己什么。
金焰之环,龙王之心的力量系出同源,在依督斯一战之时,他就已经猜出龙之金瞳的力量可以吸收一切同质的能量,而此刻不过是又一次应证了这这一切而已。
人们早已传言影人的力量是来自于尼可波拉斯,是恶龙的爪牙。而眼下的这一幕,至少也说明了两者的力量是来源于一处。
笼罩在尼可波拉斯身上的迷雾似乎越来越多,让他越来越看不清楚那究竟是黑暗巨龙,还是米苏女士。如果是前者,为何要给他这枚金焰之环,那可是它本源的力量。
但苍之辉的反应,让他隐隐感到,自己并不能这么一直将龙之金曈同质的力量吸取下去。无论是邪恶的巨龙也好,隐于黑暗之中的众圣也好,还是影人也罢,它们的力量其实皆来自于祸星之中,让龙之金瞳的力量无节制地壮大,似乎总有一天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变化。
而他并不想要看到那样的变化——
方鸻默默收起指环,盖住右手背上的印记,青色的光芒渐渐减弱了。他看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小空,少年沉沉地睡去了,宛若在长久的折磨之后,沉入了一个安详的梦境之中。
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逆转星辉的办法,我也无法找回他已经失去的生命力,”方鸻开口对身后的砂夜说道:“他这样虚弱的状态,恢复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但至少——捡回了一条命。”
“我猜,他的伤势不会再恶化下去了。”
砂夜点了点头。
这已经足够了,至少她原本已经完全不抱希望。
而关于那个王冠印记,关于那个有些奇特的指环,她都明智地选择了保持沉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对方愿意袒露自己的秘密,选择救治小空,那么她更有理由为此三缄其口。
“不过我们或许还有可能夺回小空的星辉,”方鸻这时又开口道:“但要弄清楚,那些影之人,那些从火焰之中而生的怪物身上的秘密。它们有能力吞噬人的星辉,就有一定有逆转的方法——”
他回过头去,看着对方:“你们在这里接触过那些怪物,清楚那些东西的来龙去脉么?”
砂夜轻轻摇了一下头。
“我们是与它们交过手,”她轻声答道,声音略带着一丝颤抖,像是在追忆什么不堪回首的事情,“但也仅仅只有一次而已,正如外界所描述,它们像是一团光影交错的火焰,浑身上下冒着紫色的火苗。我们伤不到它们,但它们的攻击却可以轻易穿透哪怕是最坚固的护甲……”
“……我们和它们的交手并没有持续太久,当时一共有三头影人,大多数人都在逃亡。我和利弗兹冒着生命危险将小空救了出来,一些人被它们所伤,一些人被它们杀了,而那些受了伤的人……”
砂夜看了看躺在床上,沉沉睡去的少年,声音轻了下来,含义也不言而喻。
“对了,”方鸻又问道:“我听说三个月之前,影人在这里袭击了一群冒险者,当时那群冒险者全军覆灭,可难道说被它们所杀死的人反而方能逃脱一命,而为它们所伤的人,却要一直为那紫色的火焰吞噬星辉,直至虚弱而死?”
砂夜听到这番话,不由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阵子,才重新开口道:
“其实……我认识你所说的这些人。”
方鸻有点意外地看着她。
“当时被袭击的那些冒险者,”砂夜脸上流露出难以言述的表情,“就是我们公会执行护送任务的那支队伍……他们与银风骑士团的人在灰鸮镇会和,为了安全起见,并没有进入人多眼杂的镇上,而是选择在离镇不远的那座废弃的修道院之中宿营。”
“但意外……就在那个时候发生了……”
她叹了一口气:“可以说正是那些火中的怪物带给了我们公会以灭顶之灾,一直到此刻,它们还如影随形。不过你所说的那些人,他们的确活下来了,复活好像……在一定程度上……的确可以斩断影人的力量……”
“那你们为什么不让小空也试试?”
听了这个问题,砂夜张了张口,但却发不出声音来。
方鸻仿佛早有所料:“所以你们其实试过了,但没有成功,对么?”
砂夜沉默着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方鸻隐隐皱了一下眉头,“砂夜女士,你是不是认为影人留在小空身上的伤,是一个特殊的伤口。而它们并不会对每一个人都夺取星辉,但被它们夺取星辉的人,必然会变成它们的一员?”
“我不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是前者,只能说明它们的目标是有选择性的。但我担心的是另一个可能性……”方鸻摇了摇头,连他自己都认为那个担忧有些过于天方夜谭了。但如果可能的话,他不禁有些不寒而栗。
他暂时压下这个想法,不打算在这里危言耸听。要是证明他错了,只怕会让人笑掉大牙,而且也会让其他人产生不必要的忧虑。那个可能性无论如何也太过荒谬了一些。
方鸻换了一个话题道:“砂夜女士,你知道什么人比较了解那些东西么?”这一次的经历,让他对这些怪物产生了足够的警惕心,若是他们之后要面对这这样的敌人,那么最好是提前了解它们。
“要说了解这些东西的人,”砂夜仔细想了一下,才回答道:“恐怕在整个北境,也不会有人比鸦爪圣殿的人更了解它们。他们并没有完全说谎,虽然借此胡作非为,但鸦爪圣殿的骑士们的确可以从普通人之中分辨出影人——”
方鸻微微一怔。
但他很快冷静下,又道:“说来我还想顺便问一下,砂夜女士。我送小空的弓落在了什么地方,是遗失在那些影人手上了么?”
“那倒不是,艾德先生,”砂夜摇摇头,“其实他一直都好好保管着那把弓,只是在被抓走的时候,鸦爪圣殿的人带走了那把弓。”
“又是鸦爪圣殿么……”
方鸻喃喃自语道。
……
“看起来我们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了。”
方鸻看着前方黑漆漆的森林,轻声感叹了一句。
他们并不打算待在营地之中过夜,砂夜专门派了人护送他们回去,乘着夜色穿过森林,经由另一条密道返回灰鸮镇之中。
几个游侠从营地的方向走了过来,正是先前和他们一起返回营地的那几位,这些人才只不过在营地中休息了片刻,又要前来护送他们上路。
“谢丝塔,”方鸻这时回过头问女仆小姐道,“你说,希尔薇德她会不会同意我的决定?”
天空微微飘起了雪花,女仆小姐默默看了他一眼,对于这个近乎于废话一样的问题,不予回答。她只扫了扫臂铠上的落雪,一言不发地立于一旁。
方鸻自讨了一个没趣,转过身去,但这一回头不打紧,却把他吓了一大跳。原来他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一个浑身上下裹着黑袍的老太婆,佝偻着身形,脸上布满了皱纹与老人斑。
对方立在那里,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开口道:“乌鸦要来了,年轻人——”
“听说过乌鸦的预言么?那黑色的航船,停泊在风暴的两端……”
她声音阴沉而又沙哑,简直像是一只徘徊在森林之中的幽灵,令人不寒而栗。
方鸻打了一个寒战,正准备将手伸向信息化水晶,而这时一声呵斥从他身后传来,“嘿,干什么呢——!”
先前那几个游侠正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二话不说便拦在那个老太婆的身前,开口道:“詹妮斯夫人,这位先生是我们的客人,别用你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来骚扰他。”
其中一个游侠转身向他解释道:“这位是詹妮斯夫人,先生,你别和她一般计较。她是半个月之前到营地里的,她丈夫死在了那些混蛋手上,她自那之后得了失心疯,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方鸻有些意外地看了看那个老太太。
而对方也不与这些人争辩,只阴沉沉地看了方鸻一眼,然后才转身回到营地之中。
游侠们已经听说他治好了小空的事情,对于半夜要护送他们穿过森林的事情倒是丝毫没有怨言,反而有些热情。“艾德先生,砂夜小姐托我们给你传一句话。”其中一个游侠开口道。
“怎么?”
“你要调查影人的事情的话,”那游侠道:“营地里除了砂夜小姐他们,其实还有另外的人也见过那些怪物。砂夜小姐说,她方才忘了这件事情,现在才记起来——营地里有一个叫做班恩的家伙,差不多也是半个月之前和詹妮斯太太一起抵达营地的,那家伙也有点神经兮兮的,他的两个队友在不久之前失踪了,好像也和影人有关。”
“队友失踪?”方鸻记起不久之前北境发生的多起失踪事件,也不知道是不是和这人的队友有关,他问道:“他在什么地方,我现在能见到他么?”
游侠摇了摇头:“他不在这里,他和另外一批人一起出去了。那些人是最早建立起这个营地的人,他们……怎么说呢,其实有些不太乐意见到砂夜小姐在这个地方这么受人尊敬……”
方鸻微微一怔,回头看了一眼营地的方向。他好像这才记起来,之前进入营地的时候,营地里的确有那么一些人,好像故意与砂夜带回来的人保持着距离。
他默默看了一眼那个方向,心想看起来这个地方也不如自己想象之中那么和睦,果然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争端,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这个时候,他正好看到箱子一个人旁若无人地从营地里走了出来。
方鸻赶忙向那里挥了一下手:“箱子,这边。”
少年抬起头看了看这边,才向着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方鸻等对方走到近前,才开口道:“你来得正好,我们得离开了。”
但箱子一反常态地并没有立刻点头,而是伸手在自己兜里摸索了一下,将两个口袋都翻了出来,从那里掏出几枚叮当作响的银币来,攥在手中。
然后他伸出手,将这些钱默默放在方鸻手上。
方鸻微微一怔,楞了一下之后才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这是你出的钱,箱子?”
少年看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方鸻哑然失笑,要帮助这里的人,其实这点钱根本不算什么,最终还是得从七海旅团的金库之中划钱。不过他握着这几枚还带着温热的银币,心中却有点沉甸甸的,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箱子身上看到这样的情感。
少年只抿了抿嘴巴,第一次有点后悔总是把钱借给帕帕拉尔人,而对方也从来没有要还过的意思。
……
第一百零二章 乌鸦预言 V
“嘿,老盖洛伊特,来口酒吧……南边的贵族们不干人事,这个月的补给又晚了点,但地窖里至少还有一点好东西,对吧。至少它们能让你在面对安斯塔利之时暖和暖和身子。”
“给我留着吧,等我从上面下来的时候,可能会用得上这东西。”
盖洛伊特推开同僚递过来的鹿革袋子,抹了一把胡须上的冰霜,抬起头眯起眼睛看着那座高高的哨塔。木质的哨塔像是一座孤独耸立的巨人,立在这片冰雪覆盖的岩石之上,遥望着远方黑沉沉的森林。
守望者将这些哨塔称之为‘灰巨人’,它不止有一座,而是沿着森林的边境分布,警戒线在漫长的夏季之中建立起来,监视着龙啸山脉下的阴影。
盖洛伊特是个老兵,但二十五年来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冷的冬天,森林还未完全褪尽秋叶,安斯塔利之息已从北方吹起,严寒骤临,风雪紧接而至。前几日地窖里挂了厚厚的一层冰,这是过去从未见过的事情。
他抓着吱嘎作响的梯子摇摇晃晃向上爬去,一身厚厚的衣物在此时显得无比累赘,更不用说外面沉重的链甲,一把剑,一面盾与一张弓。
然而这笨拙的衣物并不能让他感到暖和,在这诡异的凛风面前它们像是不存在一样,让他感到一阵源自于灵魂的深寒。
他气喘吁吁地仰起头来,呼啸的北风宛若有形——守望者们称之为安斯塔利之息的寒风卷着雪沫,仿佛形成实质一般向南刮去,整座哨塔也在风中呼呼作响,摇摇欲坠。
孤山阴阴沉沉垂在天边——正是龙啸山脉,相传那里曾经是一头巨龙坠亡之地,它临死之前发出哀嚎,并形成了这座阴森的山脉。而今这里真折服着一头可怕的巨龙,与它手下的爪牙大军。
盖洛伊特看着那座孤山诡异的形状,像是一双张开的龙翼,心中总觉得不太安稳。他的家乡流传一个传说,龙翼代表着死亡,见过巨龙双翼之下阴影的人,都不会从战场上活着回来。
北方的天空黑云密布,透不出一丝光亮,但骤然之间,这个老兵却忽然在那个方向的天空中发现了什么东西。他努力眨了一下眼睛,发现从那孤山的山口之间,正飞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生物——
那生物铺天盖地,像是布满整个北方天空的细小黑点,只是顷刻之间,便已填满了这个前者的眼帘。“欧力在上啊……!”盖洛伊特张大了嘴巴,不过二十五年见惯生死的经历迫使他冷静下来,用手抓紧了梯子,埋下头去,向下边的同僚们发出一声大喊:
“快,篝火!”
“什么?老盖洛伊特,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东西?”风雪声压过了他的声音,一边的人将手放在嘴边,向他喊道。
“篝火!”盖洛伊特松开了一只手,用力向下边比划着:“快去,去点燃篝火!”
而就在那一瞬间,这个老兵忽然听到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他只感到手上一松,整个身体好像失去了依凭一样飞了起来,轻飘飘地——
天旋地转之中,他看到了同僚们正目瞪口呆看着自己的目光,看到了那断裂的木梯,与正在凛冽寒风之中散架的‘灰巨人’,看到了天边那座孤山,看到了,那如同龙翼一样张开的阴影……
“他们还说这东西靠得住……”
“那些该死的混蛋一定偷工减料了……”
盖洛伊特心中闪过这样的想法。
一夜之间,整个北境燃起了十七道烽火。
……
雪变大了。
方鸻伸手出去量了一下,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他掌心中,消融不见。他又抬起头来,透过窗户看到北方天际一道冲天而起的黑色烟柱,回头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说是北方出现了一支大军,由乌鸦与亡灵组成,”罗昊头也不抬地答道,几页光屏悬浮在他面前,他用手轻轻划了一下,快速浏览着上面的信息。他有每天早上起来看社区上消息的习惯,而塔塔小姐跪坐在不远处一张书桌上,也正在干同样的事情。
只有妮妮趴在自己‘帕帕’的肩膀上,正饶有兴致地伸出小手去接外面的雪花,只是她压根儿够不到那么远。“大军?”方鸻有点意外地问道。
“有人说那是龙魔女的军队,而至于目前这支大军要攻击什么地方,目前还尚没有情报。另外西面也出现了一支同样的大军,正沿着埃贡恩森林的边境前进,这支大军由龙兽构成,”罗昊停了停,“这应该是我们不久之前在宪章城见过的那一支。”
尼可波拉斯的军队?
两支大军?
方鸻没想到一夜之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龙魔女尼可波拉斯接下来要攻击什么地方?是北方的古拉,还是南方的艾尔帕欣?
他伸手轻轻握了一下悬挂在自己胸口那枚余温尚存的指环,心中越来越弄不明白对方究竟要干什么了,是要摧毁整个北境么?可米苏女士,您又在什么地方?
“整个北境都动起来了,”罗昊看着社区上的消息,说道:“在宪章城陷落之后,他们沿着埃贡恩森林建立起了一道临时的长夏防线,现在这条防线已经各处告急,守望者越过旅人沼泽开始向北了。”
“守望者?”
“艾尔帕欣与银风骑士团的军队,他们监视着旅者沼泽北方,龙啸山脉阴影之下的动静。这样的行动已经持续了大半年,艾尔帕欣也不是完全没有干事。”
“他们向冒险者发出征召了么?”
罗昊摇了摇头:“他们向彩虹同盟与弗洛尔之裔求援了。”
方鸻看着天边的烟柱,个人在这样的状况下实在太过无力了,他暗自感叹了一句多事之秋。北境的灾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怕困境与苦难要就此长期持续下去了。
在旅店的大厅之中,当他讲那批物资不用送回七海旅人号,商队也不需要了的时候,天蓝的反应显得有些夸张。
这位诗人小姐发出一声拉长了声调的‘啊——?’的一声,不过她反应过来,赶忙又摆了摆手解释道:
“我倒不是说不想帮助那些可怜人了,艾德哥哥。可是这样一来我们在灰鸮镇就很难采购到足够的补给了,我和希尔薇德小姐可是费了不小的力气才拼凑起这批物资来的。而且、而且我们都答应那支队伍了,这下子可不太好解释了啊……”
“物资的事情可以再缓缓,”方鸻答道:“我们可能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了,至于商队那边只好你去解释一下了,天蓝,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既然艾德哥哥你都这么说了,我也只好勉为其难试一下了。看在我这么可爱,又诚心诚意的份上,他们应该不会多说什么吧?要实在不行的话,只好补偿一下对方了。”天蓝假装可怜兮兮地答道。
“好的,没问题,补偿也是应该的,不过对方要是狮子大开口的话……”
“放心好了,我会说服他们的。”
方鸻看了看着这小丫头,总觉得对方这话有哪里不对劲儿。
“那就好,”但他仍旧点了点头,”天蓝,那也麻烦和你与箱子一起将这批物资送过去,砂夜那边会派人来接应你们的。”
“没问题,交给我们好了,对了,”天蓝眼珠子一阵乱转,问道:“艾德哥哥,也不是我多心……我就是顺便问一句啊,那个砂夜小姐是不是很漂亮呢,啊哟——”
她话还没说完,就吃了一记暴栗,抱头落荒而逃。
方鸻看到箱子向自己点了点头,知道他对这件事很上心,将护送物资的工作交给他,自己应当可以放心。箱子虽然想法与一般人有些大相径庭,但与帕帕拉尔人相比还是可靠得多。
方鸻说完这些话,才看了看一旁的希尔薇德。毕竟自己答应过对方要尽快去第二世界,寻找她父亲的下落,而且他们在第一世界也还有很多事要办,比如探查方尖碑的秘密——那也与马魏爵士的失踪有关。
以及想办法拿到通往第二世界的门票。
而不是留在这个地方,去救济这些难民。北境如此之大,难民也不仅仅只有灰鸮镇外的这一群而已,他们也根本不可能帮得了每一个人,就像是他先前的感叹一样,个人的力量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实在是太单薄了。
舰务官小姐一定又要笑他是烂好人。如果换作对方来的话,她一定会用另一个思路来看待这个问题——从源头上,而不是从表面上却解决这些问题。只是若从源头上着手的话,对方的建议一定是介入王室的争端之中。
的确,只有平息了这场争端,考林—伊休里安才有可能同时平息北方与南境的困局。
可那些事情偏偏又是他不愿意去插手的事情,政治的斗争之中一贯没有对错,贵族小姐习惯于用一种类似于统治阶级的目光来看待这一问题。
死的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做可以死更少的人——
但让方鸻感到安心的是,对方从不坚持自己的看法。也愿意与他一道胡来,而且总是笑眯眯的,就算明知道自己犯了错也是一样,从不在明面上反对他,但总愿意帮他收拾这个烂摊子。
方鸻不是不清楚这一切,因此才会感到有些愧疚。他有时候也会想,自己是不是太任性了,或许也应当听从贵族小姐的一些建议。但要他冷冰冰的漠视生死,但他又做不到。
“希尔薇德,你有更好的建议么?”
舰务官小姐笑着摇了摇头:“恰恰相反,我认为船长大人是在做再正确不过的事情。”
方鸻有点意外地看着她,差点以为对方是在拿自己寻开心,她一贯的回答不应当是:‘我也不太清楚这么做是对是错,不过船长大人可以试一下。’
然后至于对了,她一笑了之,而错了,她也是笑着一边帮忙收拾残局。
而方鸻还是第一次听到对方直接这么肯定自己的做法,忍不住有些讶然地问道:“希尔薇德,你不会是在安慰我吧,要知道我们可是要在这个地方浪费不少时间?”
“浪费的时间是有收益的,”希尔薇德眨眨眼睛,“拉拢敌人的敌人,是一种效率很高的策略。”
“敌人的敌人?”
贵族小姐轻轻一笑:“目前我们当然还没和鸦爪圣殿公然决裂,可圣殿也不太可能看得上我们这样的势力。它们既然向彩虹同盟和弗洛尔之裔抛出橄榄枝的时候,自然而然就站在了我们另一边。船长大人你还没看得明白么,自由选召者与联盟之间目前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方鸻愣了愣:“希尔薇德,你是这么看的么?”
希尔薇德笑着点了点头:“不然呢?”
“那好、好吧……”
舰务官小姐低着头,掩口轻笑,像是一只小狐狸。
……
“砂夜?”
红叶努力回忆着关于这个名字主人的信息:“我好像记得那个女人,是另一边的人。我只记得她有些冷淡,甚至自以为是,老实说我挺讨厌她的……不是听你说起,我实在难以相信那个女……砂夜她会作此选择……”
“这说明任何人都是会改变的。”方鸻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道。
他停了下来,心中也微微有些惊讶,本来只是打算向红叶确认一下,关于砂夜所言的塔波利斯的一些事,却没想到会打听到对方原本的一些事情。
但即使是这样的人,也愿意为一群不相干的人而承担责任。这是因为境遇的不同,而引起的心态的改变?还是因为人心之中,本就存在着善意与温情的一面?
过了好一阵子,红叶才打字道:
“她需要帮助么?”
“他们的处境的确很困难。”
“你会留下来帮他们么,艾德?”
“只能帮一些力所能及的忙而已。”
“:),”红叶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过来:“我猜你就会如此回答,毕竟你可是大家所期望的英雄。”
“别拿我开玩笑了,红叶小姐。”
“我是认真的,”红叶停顿了一下,“你需要我们的帮助么,尤古朵拉小姐现在可是已经回到北境了。”
“你们愿意帮助他们,你们和他们不是死对头么……?”
“你把我们当作什么人了,我们离开了北境一段时间,的确没想到局势会发展成这个样子。我们与他们不过是理念相左,还犯不上敌对,再说塔波利斯已经不存在了……砂夜……听你这么说,我现在其实挺佩服她的……”
“要是你们愿意帮忙,那可就太好了,”方鸻默默打字道:“砂夜这边我能搭一把手,但北境毕竟并不只有这些难民而已……我可以不评价鸦爪圣殿的所作所为,毕竟北境眼下需要这么一股力量来对抗尼可波拉斯,但有有一些组织自诩为文明,却为了自己的一点利益却对于当下的灾难不闻不问——他们明明可以更有作为的。”
红叶愣了愣,听出他话里有话,不由问道:“艾德,你打算干什么么?”
“不太清楚,老实说我也指望不上那些人,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可以做什么……只是我心中有些难受,红叶小姐。”
“怎么了?”
方鸻沉默了片刻,他从在营地之中起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却一直没有得到答案。
“……我看到善良的人们承担着他们本不应当承担的一切,红叶小姐,而真正有能力的人对此却漠不关心。他们所拥有的一切几乎都是来自于先行者们的恩惠,可他们又还给了这个世界什么?”
“我们原本所以为的正义,现在又还剩下多少……以供我们挥霍?”
“……人们所支持的原本不应当是属于选召者的荣光么,但看看那些人现在所作的一切,他们还配得上那一切么?”
他摇了摇头:“若不是亲自来到这个世界,所看清的这些,我实在还不知道星门背后已经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红叶默然不语半晌,输入道:“艾德,可你原本就知道这些。在黎明之星之后,你应当清楚,这个世界还是有美好的一面的。况且,不是还有我们么,还有尤古朵拉小姐他们,也不是所有人都变成了那个样子,其实就算在那些大公会之中,也还有与那些人不一样的人。”
方鸻记起奥丁,记起叶华,记起冥女士与蕾雅女士来,的确,大公会之中也存在这样的人。
可那又能改变什么呢?
……况且就算什么这些人,也已经越来越少了。
方鸻默默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旅店,走到了几天之前鸦爪骑士们审判‘尼可波拉斯追从者’的那座广场之上。
骑士们并没有撤走当日的那座绞刑台,它孤零零地立在广场的中央,天空中飘着雪花,在上面落了薄薄的一层。
那空荡荡的绞索,像是张开的大口,在无形地嘲弄这个冷冰冰的世界。
他曾用无比的信心许下诺言,一定要建立一个大大的冒险团,甚至要比黎明之星还要走得更远,要让丝卡佩小姐看到自己的本事。
他甚至并不害怕与弗洛尔之裔为敌,也不担心来自于所有大公会的通缉,他要成为loofah那样的传奇,以一己之力,对抗来自于整个联盟的压力——以证明自由选召者的精神,至今也没有消亡。
可这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他让小空不要放弃追寻理想,但自己却忽然之间感到有一些迷茫了——
他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苏菲说的是对的,无论怎么站在那联盟的对立面,但对方仍旧在那里。他可以给对方找一些麻烦,但那又如何呢,他能打倒一个杰弗利特红衣队,但还有许许多多的杰弗利特红衣队。
甚至是弗洛尔之裔。
也有许许多多的鸦爪圣殿,会出现在这片土地上,与那些贪婪者沆瀣一气。他可以打倒敌人,但却打不倒人心之中的贪婪。
方鸻默默关上了与红叶的通讯——
他看了看留在另一个聊天框之中的几行文字,那是针对他一天之前关于北境的疑问,苏长风留给他的一封邮件:
‘只有联盟才可以整合这个世界上大部分选召者的力量。’
‘你必须要理解,它的存在源自于一个国际共识,而不仅仅是一个组织而已。保障它存在的不仅仅是它的职能本身——更是其背后国家与国家,力量与力量之间的制衡。’
‘虽然这么说可能直白了一些,但因为这个共识的存在我们才可以就星门事务与其他国家展开合作与对话。’
‘小鸻,我们让你帮忙调查联盟的事情,是因为他们中有一些人试图插手考林—伊休里安的政治斗争,这不仅仅是违反了《星门宣言》的准则,而且也损害了我们的相关利益。同时,这一系列事件中,又涉及到黑暗信徒这个敏感的因素。’
‘但仅此而已,你必须认识到这一点。
是啊,自己毕竟不可能作着将联盟彻底打翻这样的迷梦,无论七海旅团成长到什么样的阶段也不可能。
这是loofah所做不到的事情,而他,自然也做不到。
只要这样的关系还存在着,就算打倒了一头恶龙,所来的也不过是另一头恶龙而已。
可曾经的那段光辉的历史,真的只是一个迷梦么?
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陌生的口令声,方鸻抬起头来,才发现街边出现了一队穿着黑白长袍的骑士。那些骑士他这些天来也见过了不少,正是鸦爪圣殿的灰骑士。
只是当那些骑士看到他的时候,忽然改变了方向,并向这个方向走了过来。方鸻楞了一下回过头去,才发现身后空无一人,而那些骑士左右散开,并拔出了武器。
“就是他——”
“和那个女人一起的人,主教要见他们。”
骑士们呼喊着命令。
他们手中明晃晃的长剑,在寒风之中显得有些森然。
方鸻看到这一幕才一怔,感情这些骑士是冲自己来的,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
第一百零三章 乌鸦预言 VI
一阵蜂鸣的声音,此刻穿透了方鸻的耳鼓,他低下头去,只看到手套上的通讯水晶亮了起来。
而通讯频道中,正传来罗昊有些焦急的声音:“艾德,他们扣留住了希尔薇德小姐。”
方鸻将一只手按在通讯水晶上,微微一怔。他一边抬起头来,看着围拢过来的灰骑士们手中明晃晃的剑刃,一边低声开口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猜到我们了?”
“不,但说是和圣殿的一个预言有关,要请希尔薇德小姐配合他们调查。”
“什么,一个预言?”
方鸻一怔之后,不由下意识闭上了嘴巴,但他默然不语之中,心中却闪过一道沉沉的光芒。
他看着在自己不远处交错晃动的一张张骑士罩盔,像是抓住了一个关键的因素,心中不怒反喜,嘴角不由微微上翘了一下:“那么,等我一下。”
“什么?”
“等我回来,我这边要处理一点事情,你留住他们,记得千万别让他们带希尔薇德离开。”
“原来你也遇上麻烦了。”
罗昊苦笑着叹了一口气,但何至于他,有谢丝塔在,这些人岂能在不说服这位女仆小姐的情况下带走后者?
不过他将手中大盾重重一放,有点笨重地走到楼梯口向下一看,仍旧点了点头,只答道:“好的,明白了。”
方鸻关闭了通讯。
而灰骑士们已齐齐放平了手中的长剑,寒气森森的剑尖正环绕着他,此刻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正从对面那领头的骑士头盔面罩之下传来:
“听着,放下武器,接受风暴之主的指引,你们方有可能获得救赎——”
但方鸻看着这些人,并没有在第一时间伸手向胸前的信息化水晶。他反而是默默取下了手套上个人通讯装置,然后编辑了一个消息,点击按下了发送。
……
“尊敬的大人。”
大厅深邃如渊,风暴之主的艾丹里安面容不清的圣像冷漠地注视着地上一个佝偻着身形的男人,紫色的布帷从大理石柱上垂下,一动也不动,只有一束苍白的光芒从穹顶之上垂下,映照在大厅的中央。
后者正佝偻着身子,几乎要把腰都折到了地上,正有些谄媚地看着面前身着黑白二色服色的高阶骑士,双手不住地互搓着:“我向风暴之主发誓,我绝不至于敢于欺骗你们,他们的营地就在森林之中,千真万确……而且我其实早已看那个女人不顺眼了。”
高阶骑士摩费恩-灰焰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焦黄色的眸子闪烁着淡淡的冷光,一言不发,似在思考着什么。而直到对方微微显出些畏惧的神色,他才举起黑漆漆的金属手套,伸出一指:“能不能向风暴之主奉献你的忠诚,并在末日降临之前获得救赎,只取决于你的信仰有多虔诚——”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沙沙的杂音,像是有许多虫子从喉咙之上爬过:“去吧,记住你所说的话,带着其他人去把那些罪民抓回来,我的骑士们正在庭院之外等你,你只有一次机会,也只能成功。”
“你会获得风暴之主的恩宠,过去的事情也一一勾销,伟大的主人还未会你治愈影人留下的伤疤,”摩费恩-灰焰将手套轻轻按在男人的肩膀上,冰冷的触感让后者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否则,那紫色的烈焰只会吞噬你的一切,将你化作深渊之中的恶魔。”
那男人脸上先是后怕,但马上不由又流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仿佛顷刻之间化作了最狂热的信徒,大声说道:“当然,我愿意为了风暴之主奉献一切。”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后退两步,好像失却了全身的力气一样。连滚带爬地走向圣殿大门口走了出去。
看着对方身形消失在黑暗之中,过了好一阵子,摩费恩-灰焰冷冰冰的金属面罩之下,焦黄的眼睛里才流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神色,“奉献一切,”他冷笑了一下,“一个不错的说法。”
在那个男人离开之后不久,在大厅一排柱子后面,几个穿着银林之矛战袍的人才从那儿走了出来。
为首的那人,若是方鸻在这个地方,一定会认出对方正是两天之前自己在审判场之上见过的那个年轻人。
“看到了吧,”摩费恩-灰焰回过头对银林之矛的人说道,声音显得有些沙哑,“他们的联盟根本不值一提,那些碌碌无为的人永远只顾着自己的利益,互相算计,我早说过,要抓住这些虫子不费吹灰之力。”
“——虫子就是虫子,藏得再好也还是虫子。”
年轻人摇了摇头,也不反驳这句话:“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只是来提醒你们,那些人中还有些选召者。你们不能再向上次一样擅自处理他们,必须交给我们。”
摩费恩-灰焰回过头看了这些人一眼,点了点头。
但他沉默了片刻,又道:“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通知你们,我们已经决定要带走那个女人了。”
“那个女人?”
“鸦之女巫,就是我曾经和你们提到的那个女人,”摩费恩-灰焰一字一顿地答道:“她是灰鸦的受眷者,鸦之子嗣之一,风暴将至,而预言也将一一应验,那些将未履行的,与已经实现的,都将一一呈现在世人面前。而我们必须赶在那之前,消弭一切不稳定的因素……”
年轻人沉默了片刻,才道:“你们考虑好了?但老实说,你真要与他们动手?我不是不相信你们的那个……预言,只是,我个人建议你们最好是三思而后行。”
摩费恩-灰焰眼中闪动着不信任的光芒:“我有些惊讶于你们的犹豫,那不过是一群冒险者而已。”
年轻人摇了摇头:“但选召者可与那些任由你们宰割的难民不同。”
摩费恩-灰焰有点怀疑地看着他们:“在风暴之主看来都一样……”他停顿了下来,“不过,你们是不是对我隐瞒了什么?”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但马上摇摇头:“那倒没有,我的意思只是……小心惹上那些真正有来头的人,选召者之中可是有很多不稳定因素。”
摩费恩-灰焰冷笑了一声,不以为然:“你太高看那些人了,预言早已注定,没有人可以违抗风暴之主的意志,鸦之子嗣必须被控制在我们手上。事实上在和你们说这些话的同时,我已经派出了骑士们,说不定你很快就可以听到消息了。”
“好吧。”既然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年轻人也只耸了耸肩。
但在走出大厅之时,他才默默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圣殿,与圣殿之上冷峻的尖顶。然后他拿出通讯水晶,向另一边发送了一个消息:“公主殿下,你欠我一个人情。”
光屏之上很快出现了一张巧笑倩然的脸来。苏菲在那边微微笑道:“知道了,这次麻烦你了,鸫。”
“你们才刚刚到第二世界,不是应当处于封闭式管理之中么,”年轻人拿着通讯水晶,问道:“就为了这点小事,来找我是不是有点过头了?难道外面那个传闻是真的?”
“你想到哪里去了,鸫,”苏菲眨了一下眼睛,“你还不了解我么,我一贯是公事公办的。”
“公事?”年轻人愣愣:“包括帮忙隐瞒对方的身份么?”
“当然。”
“我可看不出来这对于我们来说有什么好处。”
“鸫,在整合自由选召者这件事上,虽然我们与弗洛尔之裔有共同利益,但他们已经走到我们前面了,”苏菲一笑,“无论是我们银色维斯兰,还是你们银林之冠,同盟没必要跟在弗洛尔之裔身后亦步亦趋,否则长此以往,我们会一直被甩在后面的。”
“是这么个说法,”年轻人点了点头:“但这与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弗洛尔之裔已经抢占了先机,而在他们擅长的领域上与他们竞争,我们只会步步落后,”苏菲答道:“但有一些人,弗洛尔之裔永远也拉拢不了,可我们却不一定。”
“你是说他?”年轻人有点意外,“但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值得拉拢的价值的,好吧,他是有一些名气。但这样的新人,每个公会都有很多,有这样的必要么?”
“他可不仅仅是这么简单。”
“公主殿下,老实说,这是你自己的看法吧?”
“我当然也有自己的私心了,鸫,”苏菲笑着说道:“他是我朋友嘛,顺手帮帮朋友的忙,我并不介意如此。但这绝不仅仅是私心而已,相信我,他身后有一些你看不到的力量。”
“看不到的力量?”
“你忘了我的身份了么,鸫?”
年轻人微微一怔,不由意外地看了苏菲一眼,答道:“你……好吧,我什么都不知道。”
苏菲笑着点了点头,她默默看了看自己通讯录之上的那个名字,心中却忍不住有点意思地想到——他身后的力量,恐怕比你们想象之中还要多一些呢。
她沉默下来,不又想到了南境的那一段旅行,轻轻抿了抿一下嘴。loofah是孤狼,但有一些人却不是孤狼,对方所留下的事迹,最终会深深影响每一个人。
她轻轻握了一下手中的那枚徽记,心中想道,白葭姐,你所嘱咐我的事情我可是已经做到了。
“对了,”苏菲忽然抬起头来,又问道:“鸫,你能不能帮我留意一些事情。”
“嗯?”
“比如弗洛尔之裔最近的调动情况……”
“弗洛尔之裔?”年轻人苦笑了一下:“公主殿下,你还不如担心一下他现在的处境。”
“现在?”苏菲笑了起来,眯着眼睛不在意地摇了摇头:“你不明白,一群臭鱼烂虾而已。”
……
在应急灯暗红色的光芒下,苏长风正有点一头雾水地看着个人通讯设备上突然弹出来的那个没头没尾的信息:
“我有一个假设——”
“要是他们主动找我们的麻烦呢?”
若是其他人发来这么没头没尾的信息,他大可以置之不理。
但一看到这段信息,他就不由下意识联想起了不久之前与对方的交谈。他心中当然面,那个年轻人对于他们的回答应当是有一些意见的。
那是他找来的人,也是他看好的人,他当然希望那个年轻人能看得更清楚一些,少走一些弯路。
他想了一下之后,仍很快向那边回了信:“他们是指?”
那边的回复很快,几乎是立即显现了出来:
“是指鸦爪圣殿的人。”
苏长风倒吸一口凉气,只感到一阵血压上升,恨不得立刻打开视频通讯把那臭小子当面骂一个狗血淋头。但对方似乎早已考虑到这一点,硬是没有开启权限,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只好噼里啪啦输入道:“小子,你是不是没事给我找事。我再重申一遍,鸦爪圣殿并不是我们在后面支持的,你少来试探这些,别自作聪明。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些,不过只是为了让你清醒一下,认识到联盟与《苏瓦声明》互不可缺——至于你要惹什么麻烦,那我们可管不着。别忘了,你惹的麻烦还少了么?”
但他输入完毕之后,屏幕之上的信息马上又一个字一个字地显现出来:
“所以,只要不是联盟?”
苏长风一阵头大。
“是联盟也无所谓,你还没听明白么?你打不倒它,你非要浪费自己的时间的话,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当然了,你还不如帮我们干一点更又意义的事情。你虽然无法打倒它,但却可以帮监督它——”
那边沉默了片刻,然后只回复了四个字:
“我明白了。”
“等下,你明白了什么?”
苏长风微微一愣。
可屏幕已经暗了下去,只留下他一个人在这边云里雾里。
“这该死的臭小子,”过了好一半晌,苏长风才一拍巴掌,如梦方醒:“……这些年轻人怎么都是一个性子,说话云遮雾绕的,又在打什么哑谜。”
他仿佛想到了自己家的那丫头,摇了摇头,喃喃自语了一句:“总有一天要叫这小子好看。”
……
方鸻放下了通讯水晶,显得有点安静。
而骑士们罩盔之下喷出的白雾缭绕成冰,金属的甲胄正微微起伏着,黑白二色的战袍之上,一只阴沉沉的乌鸦之眼正凝视着面前的一切。为首的骑士高举着手中的长剑,头盔之下瓮声瓮气的嗓音,正在倒计时着:
“三!”
“二!”
但他忽然之间看到,面前的年轻人,正举起一只手来,打断了自己。
而方鸻抬起头来看着这些人,黑沉沉的目光静如古井之水,他胸口只微微一起一伏着,此刻张开口来,吐出一团薄薄的雾气:
“风中自有答案……”
“而人们侧耳倾听,才能听到那个声音。”
“它说,除我们自己之外,这个世界再无人可以救赎我们——”
骑士们一怔,仿佛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回过头去,看向自己的领头者。那一刻广场之上微微一静,时间仿若凝固,领头的骑士几乎是楞了一下之后,才意识到对方说了什么。
领头的骑士定在原地,一时仿若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下一刻才从头盔之内发出一声瓮声瓮气的怒吼。他将手中的长剑由上向下一划,怒吼道:
“异端,抓住这个该死的异端!”
那怒吼之声响彻广场之上。
但在不远处,一栋建筑的二楼之上,几个人正聚精会神看着下面的一幕。其中领头之人看到这一幕时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小子本事不大,惹麻烦倒是一流。”
他又舔了一下冻得干裂的嘴唇,眼中却闪动着灼灼的光芒,“不过他这个逼装得还算不错,可以算得上是装逼如风,不错,合我胃口。好,毕竟那些神神叨叨的家伙,任谁也喜欢不起来——”
他吹了一声口哨,又道:“说来这小子第一次出名可与我们有些渊源,还让秦执老大他们不大不小丢了一个脸。不过我们之间的恩怨,也应该到此一笔勾销了,眼下这个任务就算是我们还他的。”
一边说,他一边回过头去,看了看屋子里的其他人,压低了声音:“各位,准备出手。鸫队说了,要是这小子撑不住,我们就得帮他脱困。不过我原本以为这小子会机灵一点,没想到也是一愣头青,再不出手,只怕他要落到这些人手上了。”
他比划了一下手势:“另外别忘了这可是那位小公主的任务,你们不想好好表现一下么,虽然她是银色维斯兰的人,不过你们完全可以想办法把她给拐到我们公会来,哈哈。”
他自以为说了一个还算得意的笑话,但却没想到完全没得到想象之中的回应。只因为屋子里的每一个人,此刻目光都像是着了魔一样穿过他,看向窗户外面。
领头之人微微一愣,忍不住伸手在众人面前晃了晃,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下一刻,他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不由回过头去,向那窗户之外,那广场之上看去。
而他这一回头,便再也移不开目光。
在那里,在一众黑白二色骑士的环绕之下,那个少年正立于广场的中央。
而方鸻正轻轻将手放向胸前,那厚厚的手套,只压住了那里一枚黑沉沉的水晶。
那水晶之上,绣着银色的铸纹,而一层层海蓝的光芒,正从他的指尖绽放开来。
“是你们一起上——”
“还是我上?”
一道接一道的幽蓝光影,正在少年的身后,显现出身形。
四个,八个,十二个,二十四个,骑士们一阵骚动,并在这骚动之中,他们仰起头来看着这重重的影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而那领头之人,早已在不知不觉之间张大了嘴巴,在那一刻,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等、等下……社区上的那些流言,竟然是真的?
……
第一百零四章 乌鸦预言 VII
伊斯特拉缓缓转动着剑刃,让晨光穿过浅浅浮动的灰尘,照耀在寒钢打造的剑身之上。金属的幽光犹如一面镜子,映照出一张消瘦、严肃的面孔,与褐色,锐利的目光。他默默地注视着,然后轻轻从架子上将剑抽了出来,带起一缕烟尘。
寒光闪烁的剑脊之上,篆刻着火铸的文字,在黑暗之中散发出金焰一样的色泽,‘血流如河,鸦语低萦;风暴已至,长船将临——’,然后是一个古老的姓氏与名字‘——埃德温-克莱沃’。
他收起剑,插入黑色皮革包裹的剑鞘之中,黑色的漆革之上,别着一只展翅的乌鸦的徽记。那剑挂在束带之上,下面是黑色的大衣与链甲,行走之时发出织物与金属沉沉的摩擦之声。
面包坊的主人戴上鹿皮手套,穿过大厅,黑暗之中巨鼠成群,细长的尾巴穿过由天窗投下的狭光,仿佛与此地主人的脚步声相伴,发出窸窣轻响。荒年已至,而这些生于黑暗之中的生物妖异地生得尤为肥硕,油光水滑。
伊斯特拉走到门边,取下门把之上挂着的灰色风衣,披在身上,拉上斗篷,低低的帽檐,遮住了面孔。他推开门,乌云之间的光芒一下子涌入昏暗的屋内,那些细小的生物在吱吱尖叫声之中一哄而散,面包坊的主人仰起头来,沐浴在这晨光之下。
他沉默了片刻,默默注视着那云层之间晃动的光芒,过了好一阵子,才举起右手,用食指与中指轻轻按了一下自己的眉角。
“差不多了么?”
他略微动了一下嘴唇,像是自言自语地问道。
一只巨大的渡鸦扇动着翅膀从屋檐之上落了下来,停在他的肩头,血色的眼睛之中,映出男人满是胡茬的侧脸。兜帽的边沿下,眉角之处,留有一个爪子形状的细小伤疤。
而仿佛回应他的问话一般,那伤疤一下子变得滚烫起来,即便隔着厚厚的手套,似乎也能灼得人生疼。伊斯特拉一下松开手,扬起眉头,心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那个有些有意思的少年。
他淡淡笑了一下,低下头,掩上门,向前走去。像极了一位剑客,穿着厚重的大衣,一人与一剑,与身上所披着的长长的斗篷,逐渐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很少有人看到他的离开,就像是直到许多年后,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甚至已逐渐忘记了,这里曾经有过一家面包作坊,与一位沉默寡言的主人。
一个怯生生的少女,与一一个有意思的少年。
……
“你是说阿比盖尔没有回来?”
“砂夜小姐,有人看到阿比盖尔和另一边的人一起离开了,我的意思是,他可能根本就没有去那家旅店。”
砂夜脸上挂着重重疲惫的神色,掀开帐篷走了出来,来到来者面前。她当然明白对方口中‘另一边的人’是什么意思,对于这个营地来说,自己其实也只是一个外来者而已。
越来越多的人愿意站在自己这一边,但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乐见其成。双方之间分歧早已产生,只是大家心照不宣而已。
“你说什么?”
“我说,阿比盖尔他没有听你的命令,去找艾德先生。”
“可他要是没有去找艾德,”砂夜问道,“那艾德又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这……我们可不清楚,砂夜小姐。”两个回来报信的人也显得一头雾水。
安静的雪地之中,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扑腾着翅膀落了下来,让高大的松柏之上积雪扑簌簌落了一层下来。砂夜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的森林,显得有些沉默,心中总有一些不详的预感。
“他们……”她迟疑了一下问倒:“我是说另一边的人,昨天去了什么地方?”
“他们去了镇上。”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两个传信的人互相看了看,迟疑着说道:“砂夜小姐,营地里愿意相信他们的人还是很多的。毕竟在您没来之前……”
“我明白了,”砂夜打断他们,“不用再说了。”一阵重重的晕眩感袭来,让她心中的不安变成实质一般。
她咬了一下牙,脸色显得有些异常苍白,连续两天粒米未进,已让她感到有些严重地头重脚轻。“砂夜小姐,你没事吧?”两人看着她的神色,有些担忧地问道。
砂夜摇了摇头,吸了一口气,有些虚浮地向后退了一步,但脚下一软,竟失去重心向后仰去。
那一刻她仿佛感到整个世界皆在自己的面前沉陷下去,接着是一阵天旋地转,在旋转的视角之中,她看到了那两个人正露出惊慌的神色向自己跑来,他们嘴巴一张一合着,似乎在焦急地喊着她的名字。
可她只听到一阵严重的耳鸣,盖过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声音,她只感到有人抓住了自己,在大声呼唤着自己。
可砂夜从来没感到这么无助过,自己从小到大就是天之骄子,以佼佼的成绩进入塔波利斯的青训营之中,又不费吹灰之力进入公会的上层。与小空相比,她才是那个真正的幸运儿。
要不是公会之后出了那那么多的事情,要不是这一切的一切,她也不会沦落到现在的样子。可她从来没后悔过,心中的骄傲让她绝不会轻易低头认输,但在这一刻,她才感到自己的软弱。
她咬紧了牙关,想要发出一丁点声音来,可她发现自己一时之间竟连控制自己作出最微小的动作也做不到,只感到整个人不住地向下沉去。
她有些战栗地闭上了双眼,无助的泪水一下就滑落了下来,但这时一阵刺痛忽然传来,才一下子让她感到自己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砂夜一下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无意识之间咬了一下舌尖,那股仿佛带着金属锈蚀味道的腥咸,顷刻之间从口腔之中弥漫开来。
她顾不得疼痛,立刻开口道:
“离开这个地方。”
抓住她的两个人几乎是楞了一下才听清楚这句话来,面面相觑地问道:“砂夜小姐,你说什么?”
“离开……这个……地方,赶……快……”
砂夜无力地摇了摇头,泪水横流,鲜血顺着嘴角滑落,一字一顿地说道。
一阵尖利的鸣哨音响彻森林上空。
接着另一声更近的哨声在靠近营地的方向响起。
森林之中出现了穿着绿色斗篷的身影,那些猎人们从树上跳了下来,一边向着营地的方向跑来。他们用力挥动着双手,向这个方向的人们示警着,大声呼喊着:
“有敌人!”
“鸦爪圣殿的人来了!”
营地之中微微一寂,然后立时便是一片大乱,每个人都陷入了惊慌失措的境地之中。几乎每个人都清楚,今天早些时候砂夜将营地之中的护卫队派了出去,去接应一笔物资。
而在失却了这些战斗力的情况之下,营地里的老弱病幼们面对如狼似虎的敌人,面对圣殿的骑士与他们手下更加冷酷与贪婪的雇佣兵与冒险者们会是一个下场,可想而知。
‘砰’一声,黛艾尔手中的木盆一下滑落到了地上,脸色刷一下变得如雪一样苍白,她看着森林之中出现的影影憧憧的人影,看着那黑白二色的战袍,昔日的梦魇如同一下子袭上心头,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她马上感到有人推了自己一把,“跑,黛艾尔,跑!快带着你姐姐离开这个地方——!”黛艾尔来不及去看那个推自己的人是谁,但姐姐两个字像是一下子唤醒了她,她猛地回过神来,心中的恐惧一下子消退了,深吸了一口气,一回头迈开步子便向后跑去。
风中传来箭矢的声音,扑扑落在附近的帐篷之上,远远近近传来人临死之前的哀嚎,她心都抓紧了,生怕自己下一刻就会倒在地上。
她看到保护营地的猎人迎上了鸦爪圣殿的骑士大人们,但主要是与隶属于圣殿下面的雇佣兵交上了手,而这些猎人们怎么会是专门的战士的对手,三两下之间便被砍翻在地。
那些熟悉的人,保护过她们的人。
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模糊了视野,但黛艾尔不敢停下,因为失明的姐姐还等待着自己。她看到有被箭矢射中了面门的人,捧着鲜血淋淋的脸惨叫着向自己扑来,吓得她尖叫一声向后倒去,幼小的身子倒在一片帐篷之中。
手肘与膝盖一下就渗出了血来,木刺插入了手掌之中,但她来不及叫痛,咬紧牙关擦了擦泪花儿,又重新爬起来。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人,口中不住地对对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也帮不到你……”然后才含着泪,继续向前跑去。
一个帐篷一个帐篷被她甩在身后,姐妹所在的那帐篷终于出现在了前方,可正是这个时候,黛艾尔忽然听到一声尖叫从前面的帐篷之中传来。她的心一下子便拎紧了,生生地刺痛着,那是姐姐的声音——
几个互相调笑着的汉子抓着那个柔弱的少女的头发,生生将她从帐篷里拖了出来。那个目不能视的少女怎么能违抗这些人,一边哀哭一边惨叫着,“放开我,求求你们放开我……”
黛艾尔看到这一幕时血液都凝固了,一时间怔怔地站在原地。
那些高大粗野的男人穿着脏兮兮的皮甲,他们甚至连是圣殿手下的雇佣兵都算不上,不过是跟着后者讨一口饭吃的赏金猎人罢了。
他们自称是冒险者,但真正的冒险者公会根本不承认这些人,旁人只称呼他们为鬣狗,他们也只会在战场上捡一些死人的‘吃食’。这些人几乎什么都干得出来,他们心中毫无任何怜悯之心,甚至为了一件破旧的衣物,就能对手无寸铁之人痛下杀手。
那几个高大的男人此刻正狞笑着将手中生锈的铁剑放在少女白皙的脖子上,反复比划着,仿佛是在试探从哪里一剑斩下去才能满足自己嗜血的**。
少女瑟瑟发抖着,而这不过只更进一步让这些人渣感到有趣而已。
只是他们忽然之间停下了手来,并有些意外地看着忽然出现的小人儿。
“嘿,又一个,”为首的男人吹了一声口哨:“看看我发现了什么,一个小‘影人’。”
其他人心领神会地哈哈大笑起来。
黛艾尔瑟瑟发抖地看着这些人,心中的恐惧几乎驱使她立刻就要晕厥过去,她一小口一小口地抽着气,只是面对落在这些人手上的自己的姐姐,却一步也挪不开步子。
男人们手上的少女忽然之间好像感到了什么,抬起头来,那双没有光泽的眼睛看向自己妹妹所在的方向,“——跑,黛艾尔,快跑!——别管我!”她像是鼓起了全身的勇气,竭尽全力喊出了这句话来。
但黛艾尔怎么可能跑,那是姐姐,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泪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她用尽全力从地上抱起一块石头来,有些摇摇晃晃地面对着这些人。
那个高大男人讥笑了一声,回过头对同伴们说道:“你们看到了,她准备攻击我们。”
赏金猎人们低笑着。
男人拔出腰间的短剑,向着黛艾尔的方向走了过来。
黛艾尔吓得几乎抽搐起来,生理上本能的恐惧,早已压过了一切。眼泪不住地涌出来,但她用力闭上眼睛,瑟瑟发抖地举起了石头。
只是此时,一只手从她身后伸了出来,轻轻按住了她冻得冰冷的小手。
黛艾尔浑身一颤,睁开通红的眼睛,怔怔地回头看去。那个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年,一只手按住了她的手,而另一只手,正安静地将一柄细剑——从自己的剑鞘之中抽出来。
他只将手穿过笼柄,举起细剑,以剑尖遥指赏金猎人们——
而那一刻,那个少年,他身上一袭漆黑的大衣,尖尖的巫师长帽,甚至是立起的遮住脸庞的领子,与其下那道平静,沉默不言的目光,与他手中的剑,几乎就是小女孩眼中全部的世界。
但‘鬣狗’们只是嗤笑一声,他们似乎早得到消息,这营地之中的像样的战力早已离开。“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那个高大的赏金猎人啐了一口,“嘿,小子,我建议你不要把那玩意儿指着我们——”
但箱子很少说废话。
他其实也不习惯说话,只一切用行动来表示。他戴着皮革手套的左手一举,那个高大的男人后半句话戛然而止,整个人立时飞起,轰然一声撞在了后面的树上。
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
赏金猎人们大吃一惊,如梦方醒,纷纷拔出刀剑。但一身风衣的少年,用并未放下的左手挨个儿指向每一个人,一一低声开口:“侦测,金属感应,力场,夺人心神——”
他手指这些人手中的刀剑,左手轻轻一抹,一众赏金猎人只感到一股巨力从手中剑刃之上传来,那一刻他们似乎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手持刀剑不受控制地向自己一剑斩来。
箱子看着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少有地开口低声说了一句:
“凡自行其恶者,皆自食其果——”
雪亮的剑光一闪而过,那一幕看起来就像是每一个靠近少女的赏金猎人,忽然着了魔一样一动不动钉在原地,并举起双手来顺时针转过刀剑进行自戮一样。
寒气森森的剑刃抹过脆弱的颈项,一片殷红的血箭喷涌而出。但血液并未落下,而是定格在半空之中。
幸存的赏金猎人好像见了鬼一样看着这一幕,喉咙里因为过于恐惧而发出咯咯的声音,仅存的理智让他们明白不能转身逃跑,只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声向箱子扑了过来。
但迎接他们的不过是几道剑光而已,箱子在七海旅团已算得上是一线战力,杀这些七八级的垃圾在他面前不比杀一只鸡更麻烦。
直到最后一具尸体倒下,他轻轻擦了一把剑刃,然后一甩,半空之中的血液方才哗一声向后飞去,飞溅在那里的雪地之中。前后过程,不过只是几秒钟的时间而已。
黛艾尔呆呆地站在原地,吃惊地看着这一幕。
她一动不动,以至于箱子从她手上接过那块石头,然后丢到地上时,也竟然浑然不觉。
箱子看了她一眼,确认她并无什么大碍之后,才轻轻经过她,才来到那个浑身染血的少女旁边。他蹲了下去,将自己的风衣除了下来,盖在瑟瑟发抖的少女身上,然后将她扶了起来。
少女微微一颤,从那温暖的外套之上,从那双扶起自己的宽厚的手掌之上,敏锐地察觉出了对方的性别。她似乎隐约察觉出了发生了什么,低着头,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地问道:
“黛艾尔……?”
“姐、姐姐……”黛艾尔一怔,才总算反应了过来,她呜咽着抹了一把眼泪,一个劲地抽泣着说:“……姐姐,姐姐我们得救了,是……是艾丹里安-箱先、先生救了我们……呜呜呜……”
“黛艾尔,黛艾尔别哭……”
少女微微蜷着螓首,目不能视,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脸微微有点红地道了一句谢:“万、万分感、感谢……艾、艾丹里安-箱先生……”
箱子轻轻偏了一下头,心中有点疑惑,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这么怪的名字?
这时森林之中传来一声呼喊:“箱子,你去什么地方了!?这边好多敌人,快来救命呀!”
那正是天蓝一惊一乍的声音。
箱子这才回过头去,看向森林的另一头,他在这里杀死的这几个‘鬣狗’,在此刻的这片战场之上根本不值一提。在那个方向上,远远地数不清身着黑白二色战袍的骑士,正从森林的边缘显出身形。
而在他们之前的,还有为数更多的雇佣兵,密密麻麻的人群组成了好几个攻击锋矢,正一排排从雪地里的灌木丛之中走出来。
看到这一幕,黛艾尔忽然‘啊’了一声,才忍不住失声道:“砂夜姐姐,砂夜姐姐和其他人还在营地里!”
箱子沉默了片刻。
他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剑,然后又下意识将目光移向一旁,看了看悬挂在另一侧的——那黑沉沉的剑柄——那细剑的笼柄,正像是一只卷曲起来的,展翼的渡鸦。
渡鸦的眼睛,那血红的宝石,闪烁着黯淡的光泽。
正是那把,他一直也拔不出的剑。
……
第一百零五章 乌鸦预言 VIII
阴沉的天空中飞舞着片片的雪,落在人们肩头之上,逐渐消融。
方鸻微微侧过目光,放下右手,如鸦羽一样页页张开的金属收束了,幽光流转,映着皑皑的白雪,其上所刻画的纹饰,不过是森林与星辰,与一位行猎的君王,严冬既临,猎号长吟。
在凛冽的寒风之中,构装巨兵列成一行,收回了手中的长枪,风雪漫卷,细长枪尖直指天空。广场之上一片狼藉,有倒在地上呻吟的人,与早已冷透的尸体,仅剩的鸦爪骑士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光芒,默不作声,缓缓向后退去。
方鸻也不看这些人,他抬起头来,漆黑、幽然的目光看向广场的一个方向。令那里站在窗后的领头之人倒吸一口冷气,蹬蹬后退两步。他见证了那场战斗——或不若说是一场一面倒的屠杀,外面传闻着半龙骑士的美名,但真正的工匠战士又有多少?
视频之中一场场精彩的战斗,然而终比不上这一切发生在眼前,令人震撼难平,心荡神驰。他手中握着记录讯息的水晶,一时竟微微有些颤抖着,不知该拿起,还是该放下。
方鸻将手轻轻一招,空气中忽然传来一阵扑簌簌震荡的声音,嗡嗡作响。在那个领头之人奇异的目光之中,只见一束束银线从四面八方飞来,汇聚到那个年轻人手上。
那像是一束灿烂烟花的回放,一个银色弯曲的螺纹。其中一只还在他们窗前停顿了片刻,飞舞了一个半圆,看着那梭状的,流线型的银色构装体上黑沉沉的水晶,一屋子人皆有若木塑。
方鸻轻轻一指,银色的光芒飞离,化为一束落入他手中。他这才握住最后一只构装妖精,挂在大衣之下,并抬头看了看面前一众骑士。灰骑士们竟不敢阻拦,左右退开,有人在压力之下失去了最后的斗志,丢下手中的武器,毫不犹豫地转身逃走。这像是一个连锁反应的开端,其他人也有样学样。
方鸻也不追击,只看着他们消失在广场之上,才扫了扫风衣上的雪,轻轻向前走去。一直到许久之后,那个领头之人才反应过来,他直接推开门冲了出去,冲下二楼,冲出大门去,来到广场之上。
他身后跟着所有的人。
广场上只有洁白的雪,斑驳的血渍,与正在化为纤尘的尸体,点点白光,汇入阴沉沉的天空之上。领头之人有些颤抖地抓起一具残破的胸甲,用手在其上一个拳头大小洞上探了探,缺口的边缘一片焦黑,几乎已经晶化。
他再比了比自己的心口位置,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一群人立在广场之上,看着一地的尸首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们不由想到了自己公会培养的那个天才少年,比之又如何?
银林之矛虽然只是一个分会,但在第一世界也足以代表银林之冠的实力,盾杖剑三会还比不上他们。能为主会输送人才,他们也曾感到与有荣焉,北地三星之中,吴迪更一度位列其首,甚至超过了作为老牌公会的蔷薇十字军的那一位天才。
固然比不上苏菲,但银色维斯兰的小公主本来与他们本非一个世界,那朵银蔷薇与elite采取类似的策略,他们在第一世界的新人放在第二世界一样是佼佼者。
他们还曾听说塔波利斯也有新星计划,只是塔波利斯现在已不复存在了。
但是……
“这又是什么怪物啊……?”
人们心中的感叹,只能化为一句夸张的话语。
胸甲在领头之人手中化为飞灰,才有人干巴巴地问道:“……那真是我们一样的,人……?”
“不然呢?”
“可……loofah也没这么……离谱……”
领头之人没有说话,他倒是想到了一个人。
这时他手上幽暗的水晶微微一亮,冒出一点红光,一个声音从通讯频道之中传了出来,“辰,怎么样了?”
领头之人看着自己的通讯水晶,张了张口,他想说什么,但一时间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直到那边又问了一遍之后,他才平静了些许,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答道:“鸫队,我们……任务没完成……”
“圣殿的人把人带走了?”
“不……”
“辰,说清楚一些。”那边的声音,对他的反反复复,吞吞吐吐有些不满起来。
“鸫队……”领头之人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我想,可能有麻烦了……”
……
“你是谁?”
“我是梅伊。”
仅仅是简短的对话,就足以令旁人产生一种萌萌的感觉。“啊,那位骑士小姐可真可爱啊——”人们拥簇在旅店的大厅之中,围观着面前正在上演的一幕。
骑士小姐认真地仰着头,看着面前的人——黑白二色的长袍,与边缘锐锋的盔甲,以及头盔之下的、警惕与严肃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鸦爪骑士涌入了大厅之内,将里里外外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坐得远远的冒险者们这时靠近窗户向外看了看,不由变了变了脸色。
在口令声之中,街上的守卫一排排放平了长戟,刃锋映着雪光,森然凛冽。后面的雇佣兵们架起了一列列重弩,弩矢如林,其上寒芒萦绕。
“外面都是他们的人。”罗昊看着一楼大厅的情况,低声说道。
在不远处,希尔薇德正从自己的手提箱之上抬起头来,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但她神态平静如常,只用手压在皮箱上,轻轻按下蔷薇花瓣一样的卡扣,打开皮箱,并从中一一取出配件,动作轻柔地将它们组装起来,变成一具修长的魔导铳。
她装上瞄准镜,微微调试了一下,然后将枪托抵在肩头上试了试。
大厅之中,先前那个问话的灰骑士脸色变了变,感到自己好像被戏弄了一样。他退开一步,看着梅伊有些严肃地重申了一遍:“女士,圣殿怀疑你的同伴之中有影人潜伏。所以他们必须要和我们一同前往圣殿,在那里接受风暴之主的拷问,只有这样,你们才能自证清白——”
可梅伊摇摇头,认真地问道:“可你们有证据么?”
骑士一怔,怒极反笑:“在这个地方,圣殿所说的一切就是证据。因为在这里,只有我们才可以辨别谁才是影人的傀儡,预言将临,你们的质疑不过是心虚的表现。听好了,我的耐心有限,只能给你们一分钟考虑的时间。”
梅伊仍旧答道:“那么恕我不能让你们前进一步,无论是一分钟,还是十分钟也好。”
骑士看着她,一字一顿,几乎是从牙缝之中挤出一句话来:“……与正义相悖而行,那我看你们是自取灭亡。”
“是么,可我并不那么觉得,”骑士小姐义正辞严地反驳,“追从光明者亦须得正直坦荡,向正义而行者,也绝不会藏头露尾,”她稚声稚气地答道:“古之训诫,今亦如常,世间之理,无外如是。”
这话只听得大厅之中的人们暗暗叫了一声好。
但这句话本身却有着另一层含义,已经有一些人听出什么,目露意外之色,不由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
只是那个灰骑士还没明白过来,还大声说道:“……一派胡言,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他一边说,一边有些狰狞地拔出长剑,向前一步,一味想要闯过去。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触碰到梅伊,一道湛然白光已从骑士小姐身上闪现,只听对方惨叫一声手一下弹开来,手中长剑也脱手飞出,当一声落在地上。
灰骑士后退了好几步才扶着柜台止住步子,目瞪口呆地看着梅伊身边犹如画地为牢一般的纯白之壁——那荧荧的光辉,落在有心人的眼中,其实许多人已经忍不住低声喊出了那个名字:“……圣域!”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灰骑士一时怔然,声音有些沙哑地再问了一遍。
而梅伊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交错的玫瑰纹徽,并将手按在那个地方,才抬起头来,轻声答道:“我就是我,我是梅伊,光的追从者,恪守誓言之人,我是欧力的骑士。”
后排站起来的冒险者们有些面面相觑。
若之前还只是怀疑,但此刻已经完全确定了这一点;他们就算再孤陋寡闻,但至少也应听过这段大名鼎鼎的誓约词,与那个同样大名鼎鼎的职业:
古训骑士——
靠在柜台上的灰骑士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于意识到遇上了一个圣骑士,他再顾不得什么,只大喊一声:“动手,抓住他们!”
在他身后黑白二色的骑士此刻纷纷涌上前来,向梅伊围了过去,而周围的冒险者心中再怎么认同,再怎么认为这位骑士小姐可爱,但也不可能与鸦爪圣殿作对,只纷纷后退开。
不过梅伊面对一众敌人,面无惧意,反而向前一步,手中长剑第一次出鞘。她自己并无一把趁手的佩剑,手中乃是大猫人交由她保管的剑,圣剑可大可小,此刻在她手上刚刚合适——而那雪光闪烁的剑刃,此刻犹映着一片明焰,直指众人之心。
她只认认真真地开口道:“我以剑立誓,剑亦应我誓言。”
骑士小姐的话铿锵有力,剑上升起一轮骄阳,那茫茫白光刺得众人眼泪横流。
她手持圣剑,将剑向前一斩,斜斜劈入骑士之间。只听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冲上来的鸦爪骑士连带桌子椅子一起齐刷刷倒下去一片,而冲在最前面的人甚至横飞起来,‘哗’一声带着玻璃碎片从窗外跌了出去——
“我靠!”众人看到这一幕脸都差点没吓歪了,这是什么威能?
“等等——”忽然终于有人认出了什么。
有人喊了出来:“她是梅伊!!”
这句话还没在人群之中引起什么涟漪。
但下一句话,就像是一道惊雷一样落在众人之间。
“她是梅伊,是蕾雅-塞纳尔小姐的学生!”
“我靠!”人们终于忍不住在心中大叫一声。
神圣九月。
圣言骑士团大团长。
旅店大厅之内一动,外面的骑士自然也行动起来,只不过梅伊像是定海神针一样守在楼梯入口之处,鸦爪骑士们很快发现自己无论投入多少兵力,都休想在这位骑士小姐面前前进一步。
她简直像是一面坚壁,正如同她的老师一样,那位守护者,考林—伊休里安第一盾骑,对方所站立的地方,便是不可摧毁的壁垒。
不过梅伊还要更进一步,她的职业本非守护骑士,可攻可守,要不是趁手的长戟不在手上,只怕已经把里面的骑士阵型捅了一个对穿。
这位骑士小姐的实力放在七海旅团之中也是数一数二,连方鸻也未必敢说稳胜,更不用说这些不过十七八级的鸦爪骑士,不过土鸡瓦狗一般。
她简直像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任由骑士们一**冲击,就是纹丝不动。
但梅伊心中没有丝毫懈怠,甚至十分清醒,她牢牢地守在原地,完全没有要杀出去的意思。
外面鸦爪圣殿的骑士里三层外三层将旅店围了一个水泄不通,她实力再强,在开阔的地方,面对一支军队的围攻也不可能支撑太久。
只有借助这个楼梯口,她才能守得住这些骑士的进攻。
不过梅伊等得急,外面鸦爪骑士的指挥者却等不及,对方看到打得一团乱的大厅轻轻摇了摇头。他回过头去,向左右两边指了指,守在两边的骑士立刻心领神会,分三路,向旅店左右两侧以及后门围了过去。
这座旅店与其他所有类似的建筑一样,有前门也有后门,后门一般通向厨房或者是储物间,平时紧锁着,只有运货时才会用上。
不过鸦爪骑士们可不管锁不锁门,只用蛮力将门撞开,然后从那里一拥而入。
只是才刚刚穿过储物间,来到走廊之上,他们便看到已经有人等在这里,那是一个从外表看起来有些纤纤弱质的女仆小姐。
谢丝塔抬起头来,用浅紫色的眸子看了看围住自己的每一个人,她双手交叠,一左一右,巨大的臂铠上金属散热页一叶叶展开,并从中排出一道长长的气流来。
走廊之内,一时间烟雾萦绕——
而同一时间,攻向旅店左侧的骑士们率先找来了长梯。
第一个爬上去的骑士‘哗啦’一声砸开玻璃窗,他拉开窗户,正准备跳进去。但下一刻却意外地看到,窗户后面的台子上,一个小小的、有些可爱的妖精小姐,正摇晃着火焰状的尾巴,对自己龇牙咧嘴。
还没等他想得明白妖精怎么会有尾巴,只看到那个小家伙已经向自己露出小小的尖牙,发出一声奶声奶气的嚎叫声:
“嗷嗷嗷——!”
骑士微微一怔,一团火星扑面而来,那火星化作了金色的明焰,充满了他整个视野之中。
火焰从窗户之上喷涌而出,一下就将他上半身彻底吞噬,骑士惨叫一声,顿时从半空之中摔了下来。
后面的人吓了一跳,不明就里,只以为自己的同伴遭了暗算。
下一个骑士连忙从下面接过一面大盾,然后举着盾爬了上去。
但他来到窗口之上,却看到那只小小的妖精头也不回地跳下窗台,一路逃到不远处一位美丽的女士身上,三下五除二爬上后者的肩头,躲在对方波浪状的长发下面,只露出半个脑袋看着他。
爱丽莎对这位骑士笑了笑,比划了一下手上天青色的卷轴。骑士看到那个风系的卷轴大吃一惊,连忙后退,但已经来不及。
夜莺小姐手中的卷轴顷刻之间燃起,一道电芒已从她指尖脱手飞出。
闪电击中骑士手中盾牌,再透过他的金属护手传递到他身上,高压的电流甚至击穿了空气,闪耀出明亮的电芒与火花。
那骑士一声不吭直接从梯子上弹飞了出去,远远落了下来。
而另一侧,灰骑士的进攻同样受阻。
挡在那边的是罗昊与艾小小,两个人一个用大盾挡住窗口,另一个则负责抽冷子射击。
两人合作无间,这边进攻的灰骑士只叫苦不迭,这胖子一手大盾就遮住了大半个窗户,而那个拿手弩的小丫头弩矢射击的角度刁钻得令人发指。
更让他们差一点破口大骂的是,那弩矢上竟然还带毒——一般来说,有点职业尊严的游侠都不会干这么没品的事情,那是夜莺的工作。
游侠们自信于自己的箭术,何况以他们的用毒等级与相关知识,那点毒素相对于他们的箭矢的杀伤力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但艾小小可不管这个,她就像所有一心一意斤斤计较着怎么才能更占便宜的小女生一样,又受了大猫人的不拘一格的教导,总之是怎么有利怎么来。
毒箭这个东西怎么看怎么划算,不就是用毒等级吗,先学个七八级好了,至于游侠经验与夜莺经验,艾小小的小脑瓜之中还没考虑过这么复杂的东西。
于是在一个胖子与一个小丫头的阻击之下,这边的进攻立马化解于无形。
眼看着双方久持不下,鸦爪骑士的指挥者终于有些不耐烦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不过是一群再普通不过的冒险者而已,居然这么麻烦——这是一座旅店,又不是一座堡垒。
他回头看了看街上密密麻麻的骑士与雇佣兵,后退一步,来到人群之中,低声下达了一个命令。
只片刻,后面的雇佣兵弩手们便行动起来,将十字弓上的弩矢换了下去,然后换上了一种镶嵌着水晶的弩矢。
他们举起十字弓来,那水晶便微微一亮,让弩矢之上燃起火来。
一排排火箭对准了旅店,旅店之中的冒险者们看到这一幕不由破口大骂起来,对方要把这旅店付之一炬。对方这不仅仅是要抓人,还是要让他们一起陪葬。
冒险者虽然不愿惹麻烦,但也不是好惹的,立时骚动起来——
“他们要放火!”
罗昊往下一看,顿时大喊起来。
爱丽莎一皱眉头,回头说道:“这里不能久待了,我们得突围出去,想办法去洛羽父母他们那边,那边比这里更安全——”
“可我们怎么过去?”
两人互视一眼,一时间都不由有点无语。
“从后面离开。”
希尔薇德扣动扳机,砰一枪打翻一个试图穿过梅伊,冲上楼梯的鸦爪骑士。
她收起魔导铳,回过头来,对众人说道:“谢丝塔那边的情况要好一些,他们派到后面的人不多。”
“但得有人去牵制他们,”罗昊答道:“否则要是我们一撤离,他们就会围上来的。”
“我去牵制他们,”这个时候,一直没有开口的姬塔忽然说道:“如果……如果能想办法把我送到那个地方去,我就能从那里制造一场骚乱。”
博物学者小姐捧着自己的魔导书,指了指窗外不远处的一栋建筑。
但那栋建筑离这个地方并不近,与旅店所在的位置至少隔了一条街。
“怎么过去?”
这显然才是问题所在。
众人不由沉默下来,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帕帕拉尔人身上。
正在调试魔导弩的帕克当即感到一阵寒意,他有点不妙地看着众人,问道:“等下,你们看我干什么。”
“帕克,你送我过去。”
姬塔小声说道。
“那可不行,我今天有点……呃……”
“帕克先生,你在桑夏克的时候——”
梅伊细声细气的声音,从楼梯下面传来。
帕克听到这个这句话差点吓得三魂去了七魄,头发都炸了起来,马上举手投降:“好吧好吧,但我只能试试而已。”
众人不由有点奇怪地看着他,好像之前前一天,骑士小姐单独把他找出去长谈了一夜之后,这位帕帕拉尔人的行径就变得有些可疑起来。
“帕克,”罗昊忍不住有点好奇地问道:“你是不是和梅伊小姐……”
“绝对不是,”帕克大声说道:“和你们想的没关系,我只是……只是……算了,”他神色慌张地转移话题道:“总而言之,姬塔,快,我们走屋顶过去。”
“屋顶?”
“爪钩,我们用爪钩过去,你没问题吧?”
姬塔抱着魔导书,有点犹豫地点了点头。
……
第一百零六章 乌鸦预言 IX
脚步显得轻而缓慢,穿过由光影所分割的不同的窗户之间,洛羽偶尔停下来,手持法杖,立于窗侧听着由外面传来的长长号令声。那严厉而绷直了的语气,在寒冷的天候下,声嘶力竭,显得几乎有些变了调子。
“举弓——!”
指挥官举起右手来,长长的鸦羽披风也由银灰色的肩甲上轻轻滑落下去。他将手举得笔直,指向旅店的方向,头盔之下阴沉的目光,犹如两把利剑。身后骑士们正齐声高颂:“赞美艾丹里安,赞美风暴之主!”
雇佣兵们在后面也跟着不情愿地喊了两句,然而他们其实并不在乎这个严寒的冬天,他们也不在乎一切,只在乎落入口袋之中那沾血的钱。
手中的弩齐刷刷举了起来,拉开绞盘,发出一声整齐划一的响动,佣兵们口中喷薄而出的白气,正萦绕升腾而起,形成一道白雾。在那后面,是一排排寒芒闪动的弩矢,其上镶嵌着一枚水晶,流淌着焰色的光芒。
大厅之中冒险者看到这一幕纷纷起身,齐齐后退了一步。鸦爪骑士们围成一列,他们正在有序后退,并扶起倒在地上的同伴。而梅伊一手仗剑,默默看着这些人,也不阻拦,她还不至于要去攻击这些失去了抵抗能力之人。
“你们等着吧,你们逃不掉……”那个扶着吧台一步步后退的骑士长,一边咳嗽着,一边抬起头阴恻恻地看着这个方向说道:“……别忘了,复活祭坛那里也有我们的人。”
但梅伊只是看着对方,不为所动,那干净而清澈的眼神之中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迷惑。
她就好像是从来没有相信过,也甚至连考都没有考虑过这样一个可能性——邪恶会胜利,而正义竟会失败。
她只站立于这个地方,坚持自己所坚持的,相信自己所相信着的一切,心中的信念从未动摇。
以至于连冒险者们都为骑士小姐这坚定的模样而心折,他们有的人看着这个方向,忍不住高喊了一声:“梅伊小姐,冲出去啊,他们要放火了,我们和你一起杀出去!”有人闻言也回过头来,并拔出了武器,跃跃欲试的样子。
但梅伊恍若未闻一样,看了那个方向一眼。然后她又低下头去,用小手轻轻按住自己胸口的通讯水晶,而那里黑沉沉的水晶微微一亮。骑士小姐仔细倾听了片刻,才旁若无人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众人不由微微一怔。
“放箭——!”
旅店之外,指挥官振力将手向下一划,并长长地喊出了那声号令,尖厉的语气,像极了一声乌鸦的啸叫。那一刻仿若疾风掠过劲草,空气中也发出呜咽之音——雇佣兵们几乎是本能反应地,将头靠着十字弓的托,并半眯着眼睛,扣动了扳机。
黑色的箭影,忽一下升上半空,扑向了旅店——
但幽暗的走廊之中,少年正目光安然地目睹着这一切,举起手中的法杖,轻轻向地面一击——以那一击为中心,无形的涟漪跨越了空间——长街之上,一道六边形光墙顷刻生成。
光墙一闪过后,旋即从半空垂下一道厚厚的风幕,狂暴的气流正向四面八方扩张开去,甚至吹得前排的骑士们立足不稳,又何论后面的弩矢?水晶纷纷在气浪之上炸裂开来,并化为一团团耀眼的火花,又为变幻无序的气流吹得星烬四散。
旅店之中,每一个人都好像中了一个名为时间的魔法,一刻间奇特地安静下来,皆看着面前这夸张的一幕,那片片如蝴蝶飞舞的火雨,正纷洒而下。“风、风墙?”有人张口问道。
“有元素使在这附近……?”
那恰到好处的风墙,显然给每一个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正确的时间用正确的法术,听来简单,但并不容易。以至于雇佣兵们也一时间也纷纷回过头去,有点疑神疑鬼地看向左右街上的建筑之中。
“对方在什么地方……?”
“是洛羽!”
二楼,艾小小正发出快乐的声音。
爱丽莎看了看下面士气动摇的敌人的弩手,忽然之间目光微微一闪,像是察觉了一机会。她侧过头去,轻言对肩头上的方妮妮说道:“小家伙,我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看好了这个窗台,不要让任何人上来,好么?”
妮妮仰着头,瞪着圆溜溜的金色眼睛看着她,轻轻眨巴了一下,然后才像是领会了意思一样,赶忙用力点了点头:“唔,嗯嗯。”
又好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一样,小丫头一下从爱丽莎肩头上蹦了下去,在半空之中一团火焰从她心口绽放,然后又化为一双展开的火焰羽翼,火羽顷刻之间交叠形成茧状。而下一刻,火茧片片纷然四散,一个窈窕少女便从中诞生而出。
她蜷曲着身子,火焰从火茧之上倒垂下来,化为片缕状的衣物,包裹住她。
妮妮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火焰状的长发在雪白的背后轻轻摆动着,而那金色瞳孔之中好奇与天真的眼神才仍旧与原本一模一样。“唔唔。”她指了指自己,摇晃着小尾巴,有点可爱地挺了挺小胸脯。
虽然仍旧幼小,但身材与曲线已经有了几分尼可波拉斯的样子。
那边罗昊才回头多看了一眼,就被艾小小叉起两根手指往眼睛一戳,“哎哟——!”他措不及防,顿时中招,惨叫一声。“妮妮还是孩子啊,”艾小小震声:“快回头,快回头!”
罗昊捂着眼睛仰天眼泪横流,委屈地大喊一声:“我靠,我只是下意识回头而已,你用不用下手这么狠。”
艾小小一看也慌了神,连忙道:“啊哟,对不起对不起嘛,我也只是一时情急而已……罗昊啊,你没事吧?”
“……你看我像没事的样子吗!?”
“啊对不起!胖子胖子!”
“又干嘛!”
“有、有人上来了!”艾小小吓到大叫。
“我靠,”罗昊一阵无语,“快告诉我他在那边儿!?”
“在左边……不对不对,在右边。”
“你到底能不能说清楚?”
但一声枪响,那个爬上来的骑士胸甲上忽然绽开一团火花,仰面便从窗口外倒了下去。
艾小小张大了嘴巴,看着这一幕。
希尔薇德收起枪,退下徐徐冒着烟的弹壳,让它叮当一声滚落在地板上。她这才回过头去,浅蓝色的眼睛看向一侧的爱丽莎,而夜莺小姐正将双刀插在背后魔导炉之上,开口道:“只让姬塔与帕克两个人去牵制那些人不太安全,我说不定可以配合洛羽吸引一下那些弩手的注意力。”
“没问题么?”希尔薇德轻声问道。
爱丽莎看向外面,黑白分明的眸子微微眯着,像是一只狩猎的猫:“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团长不经常说,这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情么?”
希尔薇德闻言一怔,旋即一笑。
爱丽莎已从窗口一跃而出,下面的鸦爪骑士发现这一幕纷纷发出呼喊,几支弩矢射向这个方向,但还没够到她的身体,后者便已化作了一团阴影烟尘,弩矢从烟尘之中穿过,宛若射中幻影。
烟尘在半空一个转折,落向地面,骑士们围了过来,但他们还未站稳,烟尘一下又四散开来,仿佛融入他们每一个人身后的影子之中。骑士们慌忙转身,但影子已像是流水一样在他们脚下传递开来。
“是高阶影舞者,快散开!”
有人大喊一声,每个人都试图找到那道影子的位置——可无济于事,骑士们一片片后退,但仍旧追不上爱丽莎的速度。
旅店之内,之前出现的风墙本就吸引了每一个人的注意,而此刻出现的这一道影子更是让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他们只看到那道影子扫过每一个骑士脚下,像是赋予了生命一样,迅速靠近了人群之中的指挥官。
每一个人那一刻都张大了嘴巴,意识到那个‘刺客’打算干什么。
“不会吧?”
取敌将首级于万军之中,这样的事情他们也只在传说之中听说过——
那指挥官也感到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笼罩了全身,他几乎是凭借直觉拔出自己的剑,一剑斩向前方,阴影之中一道火光闪现——指挥官只感到手臂发麻,手中的剑竟然差一点脱手飞出。
这是普通冒险者该有的力量吗,对方只是一个影舞者而已,可不是什么狂战士啊?
他虽不是鸦骑士,但也好歹是一个中阶骑士,对方的等级竟然还要在他之上,而且还高得多?指挥官顾不得手臂发麻,抬起头来,只看到那影子与自己一击之后立刻后退,但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样子,忽然之间警兆顿生。
他下意识侧身一让,而一道黑光已穿梭而至,正中他左肩。指挥官闷哼一声,下一刻听到一声轻喝传来:“召回!”电光一闪,插在那里黑沉沉的匕首飞回对方手中,指挥官只惨叫一声,顿时半跪在地上。
但刺杀终归是没有成功——
“失败了?”
冒险者们有点迷惑地看着这一幕。
此刻骑士们已如梦方向,这才纷纷围拢过来。只是那指挥官却意识到什么,正满头冷汗地抬起头来,看到爱丽莎再次化为一道烟尘,一个转折在半空之中飘向了后方。
他心中一阵不妙的预感,顾不得疼痛,满头冷汗地大喊一声:“小心,保护弩手!”
可已经晚了,烟尘重新化为人形,爱丽莎半空之中将手一扬,一片粉尘从半空之中落下。雇佣兵们还不明就里,举着弩瞄向这个方向,但粉尘一落下,他们立刻惨叫着闭上眼睛,手中弩矢也落了一地。
“是闪光尘。”
屋顶之上,帕克看着那个方向说道。他也是夜莺出身,自然清楚同行们的小把戏。
“闪光尘持续不了多长时间,爱丽莎小姐在帮我们争取时间呢。”姬塔轻轻吸了一口气,答道。
帕克轻轻哼了一声,“也不用她帮忙,”他将爪钩系在自己身上,然后扯了扯,试了一下对面的强度,才回过头来,对博物学者小姐道:“抓紧一些,待会可别掉下去了。我们一出去就会被发现,你最好是抓紧一点时间。”
姬塔点了点头,细声细气地答道:“我明白了。”
帕克抓住滑轮,背着博物学者小姐,然后用力向前一跃。
那一刹那,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两人从屋顶之上出现,然后飞跃向另一边的建筑。“那边有人!”雇佣兵们虽然一片兵荒马乱,但看清楚只是闪光尘之后,鸦爪骑士反而松了一口气,正如姬塔所言,闪光尘持续不了多长时间。对方只是在拖延时间而已,至于拖延时间的原因,他们显然也发现了屋顶之上出现的‘飞人’。
“他们去那边的建筑了,”指挥官捂着血淋淋的伤口,向着那个方向高喊道:“去抓住他们!”
走廊之中,洛羽看着帕克与姬塔消失在另一个方向的屋顶背后,才转过身去。
但他才一转身,便看到了出现在自己身后的两人,一时不由怔住了——那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父母。
“爸,妈……”洛羽干巴巴地叫了一声。
他母亲用一种严厉的目光看着他:“小羽,你要下去?”
洛羽看了看窗外,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又张了张口,面对母亲的严肃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解释,毕竟他才答应了他们,要想办法去获得前往第二世界的资格。
可他们眼下所做的这些事情,明显无论如何也不像是正在向这个方向努力的样子。他们与鸦爪圣殿作对,不可避免地会进一步给予联盟以口实,联盟只会进一步收紧对七海旅团的限制。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认为大家所作的事情是不正确的。
前往第二世界的资格有那么重要么?
甚至比明辨是非更加重要?
他心中有些难受,虽然从一开始便明白父母送自己到这个世界来,他们对自己所寄予的期望。
他一直也希望,自己可以对得起这份期望。
但为了这期望,真的需要放弃一切么?
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母亲。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母亲对于自己的要求便一贯严格,她总是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意见,并且很少会犯错。
他心中其实隐隐有点害怕对方,但这一刻,洛羽忍不住握了握拳头。他的队友们正在下面战斗,无论如何,他也不会独自留在这个地方,甚至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哪怕冒着顶撞对方的风险。
可让洛羽有些意外的是,母亲脸上严肃的神色渐渐消退了,只有些默然地看着他。
他正有些发呆,一旁的父亲已经伸手在他肩头上按了一下,“去吧,那里毕竟是你的队友们——”
洛羽微微一愣,意外地看着两人。
他父亲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在对方来得及反悔之前,赶快作出决定。
洛羽心中一凛,努力吸了一口气,赶忙点了点头。然后他不敢再去看母亲的神色,低着头经过两人,走过幽暗的走廊,并消失在那一侧的尽头。
看着他离开,洛羽的父亲才回过头看着自己的妻子,“我还以为你会拦他。”
“我不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的人,”洛羽的母亲答道:“至于我给了他们时间,怎么做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但你清楚,联盟……”
“你这家伙把我当作什么人了,”洛羽的母亲露出不满的神色,“我们也是塔波利斯出来的人,在我们心中联盟本来也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那你?”
她叹了一口气,忽然问道:“你注意到之前小羽施法的样子了么?”
“怎么了?”
“你还记得我也是元素使么?”
在爱丽莎落地的那一刻,洛羽也正推门而出。
爱丽莎回过头对他一笑:“我还以为你不会下来了。”
“怎么会?”洛羽摇了摇头。
“那可不好说,”爱丽莎看向前方:“帕克带姬塔去后面准备法术了,我要想办法拦着这些人,你得施法掩护我一下。”
“怎么掩护?”洛羽问道。
“简单,”爱丽莎指了指不远处:“看到那些教士了么,别让他们施法就行了。”
洛羽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没有问题。”
“这么自信?”爱丽莎有点意外地看着他,这可不是她印象当中的对方。
但洛羽轻轻握了一下自己的法杖,他明白自己之所以站在这里的原因,无论如何,他至少也要去争取一下。
“有人和我说过一句话……”他轻声开口道。
“什么话?”
爱丽莎一边从身后取下匕首,一边问道。
洛羽没有回答,那个人并不仅仅是对他说了那句话,其实还有姬塔。
“魔法并不简单——”
当洛羽出现的那一刻,骑士们只一看他的装束,其实便已认出了他的身份来。“是那个元素使!”风暴之主的教士们立刻围了过来,先前洛羽所展露的那一手让人们不敢轻视,而在艾塔黎亚,对付施法者最好的显然也是施法者。
“他不该现身的!”
冒险者同样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发出几声惊呼。
施法者之间的对抗,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拆解咒文,或者反制法术。但无论是哪一种对抗方式,人多的一方永远占据优势,在这个领域之中,高几个等级并不能说明什么——双拳难敌四手,高阶施法者也很难在群狼围攻之下轻易施展出法术。
可令所有人都惊掉下巴的是,当爱丽莎起身而出的那一刻,洛羽也轻轻举起手中的法杖,只仿佛四周的教士并不存在一样。他每用法杖向面前的一个教士一指,那个教士手中的法术立刻消弭无形,他一一指过去,每个人脸上皆露出惊愕无比的神色,一直到最后的那一个人,那个穿着绣有金边的黑白法袍的高阶教士——
只见对方手中的法术本已成型,而顷刻之间,当洛羽看向他这个方向之刻——他手中那个银色的光环忽然之间土崩瓦解,而数不清的咒文字节在他脑海之中四散离析,化为虚无。
那高阶教士抬起头来,正用一种难以置信的震骇之色看向洛羽,甚至张了张嘴巴,像是在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但洛羽并不打算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他只轻轻将手中法杖往地上一放。
以太从分崩离析的咒语之中反噬而至,远远近近的教士们齐齐惨叫了一声后退一步一屁股坐在地上。那个法术准备得最为完整的高阶教士,更是脸色苍白,竟哇一声吐出一口血来,然后跪倒在地。
那一刻街上安静至极。
每一个人心中似乎都在询问这个问题:
他是怎么做到的?
以至于人们甚至忘记了爱丽莎的行动。
街道另一边的建筑之中,帕克正手忙脚乱地架起巨型魔导弩炮,正试图拦住从楼梯冲上来的鸦爪骑士。“帕克,帮我争取一点时间。”姬塔翻开魔导书,头也不回地对不远处的他喊道。
但已经来不及了,对方已经冲到了家门口,而他的弩炮才架好了一半。帕克看了看后面的博物学者小姐,又看了看下面的敌人,只好悲愤地一把将架设了一半的弩炮给推了下去——然后在痛心疾首的眼神之中,看着自己价值一万多里塞尔的十字弓连同三个骑士一起摔了下去。
可这也只能救一时之急而已,他已经看到更多的骑士冲到了大门之外。
“完了完了,”帕帕拉尔人急得跳脚:“我早知道没什么好事,本就不该听信那几个不安好心的家伙的谣言的!”
“帕克先生,还需要一点时间。”
“已经没有什么时间了,”帕克一脸绝望地叫道:“他们已经上来了,我拿什么挡住他们?拿我自己吗?”
他一边尖叫着,但不慎之下脚下忽然一滑,顿时惨叫一声滚了下去。在一片乒乒乓乓的声音之中,团成一个球一样的帕帕拉尔人连同冲上来的第二批骑士一起滚了下去。
姬塔这时轻轻将手放在魔导书的扉页之上,心下才微微一静,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帕克先生,我准备好了。”她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忍不住露出迷惑的神色:“帕克先生,你人呢?”
一楼大厅之中,化为烟柱落地的爱丽莎正笑眯眯地将帕帕拉尔人从地上拉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道:“干得不耐,帕克先生。”
“得了吧,”帕克怒道:“你再来晚一点我可就要去见上帝了。”
“那可不一定,”爱丽莎看向外面,笑了笑:“外面还有我们的人呢。”
但两人忽然之间静了下来,抬起头来,看向博物学者小姐所在的方向。
那一刻,外面的鸦爪骑士们只感到地面微微一震。
而街道的另一边,洛羽父母正从楼梯上走下来,看着不远处自己的儿子——
洛羽的母亲思索了片刻,才答道:
“在拜恩之战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人。”
“谁?”
“焰风-艾诺尔,你知道这个名字么?”
“前星辰的会长?”
“也是国内的第一元素使,前十王之一,”洛羽的母亲回过头来:“你知道么,有人传言他是那个人的学生。”
“谁?”
“罗班。”
她停了停:“小羽的施法方式……有点像他,但又不太一样……”
……
第一百零七章 乌鸦预言 X
魔法的本质是通过抽取流动的以太,以施术者所想要的方式所呈现于这个世界上,但以太只要产生涟漪,就必定会被那湖面上的每一个节点所感受,探求者安吉那以‘水面’塑造了魔法之海的基础——虽然‘水面’并不是以太的全部,但它至少成为银之塔、星与月、太阳三塔学者与术士们的共识。
反制咒追求探查与反击,通过‘水面’的涟漪,察觉出以太流向最细微的变化,并在法术成形之前,加以干扰。星与月的术士们最早发现了监视魔力流动的方法,他们通过感受陈杂于这个世界角落斑驳的多色魔力相互之间的作用,锤锻出巫师的‘嗅觉’,久而久之,这一套方法已经成为了施术者之间对抗的准则。
但此时此刻,呈现在风暴教士们面前的却是一个绝对安静的领域,艾丹里安的象征,风暴之鸦的神力赋予他们一套独特的注视魔力的方法,然而他们透过风暴之眼所看到的只有一片空白,犹如凝视深渊。环绕在那个年轻人身边的好像是一个黑洞,在那儿多色魔力波澜不惊,犹如一池死水。
只是每当他施法完毕,魔力之海就犹如蛰伏的巨龙一样苏醒过来,不过那个时候为时已晚,已经形成连锁反应的魔力像是一道无法斩断的链条,并透过洛羽之手,展现出来。无法反击的咒文,就意味着一场一面倒的战争,鸦爪圣殿的教士们好像在玩一场注定无法取胜的游戏,他们只能展开一场惨烈的对攻——但对攻的结果就是——对方可以腾出手来反击那些对他真正具有威胁的法术,而他们却拿对手同样的法术毫无办法。
洛羽甚至不允许对手拥有防护,他往往选择使用最高效的方式,打断对方的防护法术,然后施以攻击。攻击并不需要什么高阶的法术,有时一支冰锥,就足以刺穿对手羸弱的躯体。
于是出现了极为壮观的一幕,年轻的元素使手持法杖,立于原地,面对二三十人的围攻,仍不落下风。而他每每出手,就必定要取一人之命,教士们的法术繁杂,但施法时间稍长就会被打断,而太短——又无法击穿年轻元素使的护盾。
“我靠我靠!”
冒险者之间的选召者们看到这一幕心中只剩下一个想法,那就是大叫卧槽;他们一时间思维甚至有点短路,怀疑是不是风暴教士们脑子坏掉了配合好了在演戏,还是这又是哪个大公会在为他们的新人造势?
但这要是造势也未免太真了一点。他们甚至在看到梅伊之时,都没有想过要用信息水晶将之前的一幕记录下来,因为确实也没什么好记录的,那几个鸦爪骑士根本不是骑士小姐的对手,但此时此刻,每个人都不约而同拿起了水晶,他们此刻的真实想法是——那些风暴教士都是只挨打不还手的新时代的大好人么?
但教士们当然不是真具有舍己为人的精神,他们只是有苦难言而已,有几个教士甚至偷偷藏到了骑士们身后,试图藏起自己可怜的法术。但他们忽然就看到一只发条妖精从那个年轻人手上飞了起来,那一刻教士们仰起头来,眼中闪动着一种悲愤莫名的神采,心中也只有一句话想说:
“是不是玩不起?”
女士站在自己的丈夫身边,看着门口的那个年轻人,沉默着一言不发,只是眼中,微微闪过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神采飞扬的光彩。而那欣赏的神色之中,又含着一抹脉脉的温柔。
仿佛那个面对众敌仍旧安之若素的年轻人,已不仅仅只是自己血脉的映照,而是一种寄托,是自己年轻时代理想与风华的承载,是那段光阴之后永恒的见证者。他的默默无言并非反抗,而是儿子对于母亲无声的承认,那正是追寻着他们脚步所走下去的那个人。
那是真正懂得他们的那个人,而那也正是她的儿子——
她抿着嘴,眼中微含着泪光,眨了一下,举起手抹了一下眼角,又回过头去。但看到的却只是自己丈夫温柔注视自己的目光,男人说道:“小羽他……长大了啊…………”
“但还远远不够。”
洛羽轻轻出了一口气。
“小羽,你其实可以更高效一些,有几个咒文是没有必要的,”母亲严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ah和von咒字是为了节省魔力而诞生,施术者要时刻注意自己的魔力,但这不仅仅是一个刻板的教条——”
洛羽微微一怔,不由回过头去。
在那里,母亲仍旧板着脸看着他,“节省魔力不是为了节省魔力,你应当明白这一点,而是为了获取胜利。但有时候更快地击倒敌人,也是一种殊途同归的方法。”
洛羽楞了一下,一束电光飞来,正打在他的护盾之上,火花支离破碎。他目光微微闪动着,卡拉图所传承给他与姬塔的,是与之不一样的知识——广阔,浩瀚如海。
但眼下这却是他的母亲,一位曾经的元素使,一位有些出众——但还称不上是天才的施术者细致入微的经验。那仿佛是记载于流沙之上的时光,写下了一个人年华所逝去的岁月之后,然后再经由所经历这一切人之口,说与他听。
他沉默了片刻便改变了策略,举起手来,一束冰锥,射向电光所至的方向。那里的人群之中,立时传来一声惨叫。
“他施法速度怎么更快了?!”
人群之中传递着无言的惶恐,用魔力换取时间并不是什么罕见的策略,但将之运用在卡拉图所传授给他们施术的规则之上,产生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慌乱之中的教士们一时之间没能想到这一点,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何况他们更加惊惶的其实一直只是另一件事情,鸦爪圣殿的教士们始终还是没有搞懂他们为什么会面对这样的境地——为什么是一片空白。多色魔力静如死水之下,他们看见的仿佛是一个怪物——那个年轻人究竟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掩饰他的魔力的?
但其实答案也很简单——
无他,一式水晶而已。
无色的魔力流淌于庞杂的以太之海下,在所有人都没有察觉的间隙之中无声地行进着,那宛若是漫长的历史之中,一股崭新力量的初啼。而它不过是回溯到时间之前,将那诞生于七百多年前的馈赠,从尘封之下重新带回这世界上而已。
而那本就应当是这个世界的原本样子,无属性魔力,也仍旧是魔力。
而今一切,重归本原。
在先后经历了爱丽莎与洛羽之后,雇佣兵的队列已是一片大乱,弩手也自顾不暇,鸦爪圣殿的指挥官试图挽回自己濒临崩溃的施术者,好不容易从前线调回了一队骑士过来。
但他们还没靠拢,便被从街道另一侧的建筑之中飞出的箭矢打了个措手不及,倒下了好几个。夜莺小姐从那里的窗口后显出身形,并向这边比了一个手势:
“作战计划有变。”
洛羽抬起头来,看着那个方向。
他看到帕克正费力地爬上二楼,在那里的露台上架设重弩——
“怎么回事?”他用口形向爱丽莎询问。
“集中注意力,小羽,”母亲严肃的声音再一次从身后传来,“遮断战场——”
夜莺小姐正要开口,而一片光芒已掩住了洛羽的视线,在骑士的掩护之下,鸦爪圣殿的教士们第一次抓住了反击的机会。
洛羽移过视线看了过去,但罕见地,他没有听从自己母亲的吩咐,而是轻轻放下了手中的法杖。远远近近教士们手中闪烁的光芒,犹如织成了一张大网,仿佛下一刻,他就会为汹涌的法术所吞没。
但巫师们被称之为魔法的代行人,他们往往是最先感受到‘水面’上动静的人。洛羽的眼神一片宁静,在这个庞杂的战场之上,他已经听到了那个独立于每一个法术之外的‘声音。’
低沉,壮观,回荡在魔力的海面之下,其的步伐犹如一个奇迹。
那并不是巫师们可以能达到的力量,它必定来自一个更加古老的传说当中。
只比洛羽稍慢片刻,洛羽的母亲忽然止住了口。这位曾经的元素使女士眼中流露出惊讶的光芒,抬起头来,看着街道对面的那栋建筑,“这是……”风暴教士们终于反应了过来,只是他们的法术已经离手飞出。
但长长的羽翼从阴影之中伸出,那一刻蜿蜒的闪电与火焰撞击在一道犹如铁铸一样的羽墙之上,分崩四散,化为灰烬。
一片阴影正沿着街道的两侧迅速延伸,它们从翻腾的烟雾之中升了起来,形成片片羽翼的形状。犹如一对展开的双翼,从地下升起,来自于深渊之下,漆黑的羽翼遮住了每一个人的视线,将洛羽掩在其后。
希尔薇德举着枪将鸦爪圣殿的指挥官套入瞄准镜内,她眯着眼睛瞄了一会儿,但又将枪放了下来。“为什么不射击呢?”艾小小有点好奇地问她。希尔薇德回过头看了看这个迷迷糊糊的小姑娘,微微笑了一下。
“还不到时候。”
“还不到时候?”
艾小小露出惊讶的神色来,正要问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呢?但正是这个时候,空气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响,那就像是万千个声音汇聚在一起,刺穿了人的耳鼓一样。令艾小小‘哎哟’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希尔薇德也回过头去,看向那个方向。
旅店之下,谢丝塔提着一个昏迷不醒的鸦爪骑士从后面走了出来,进入大厅之中,然后‘砰’一声将后者丢到地上。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旅店之中的众人一跳,他们看着女仆小姐手上夸张的臂铠,一时之间还在想:
这又是谁?
而梅伊已经放下了手中的通讯水晶,回过头来,糯声对女仆小姐说道:“谢丝塔,你来得正好。我刚才收到了——”
但谢丝塔答道:“我已经知道了。”
“那我们出去么,谢丝塔?”
谢丝塔看了看她,点了点头。
梅伊也不废话,立即将圣剑收剑还鞘,从身后取下长戟来,向前走去。这才是她称手的武器,只不过在旅店大厅之中施展不开而已——鸦爪骑士们早已退了出去,此刻也无人阻拦他们。
冒险者看着两人,他们之间又互相看了看,他们先前不愿惹麻烦,但这会儿心态已经发生了变化。鸦爪圣殿在本地的行径并不见得多得人心,只不过缺乏一个带头者与反抗的契机而已。落井下石其实是许多人都愿意干的事情。
双方本无利益瓜葛,但却有一些私人恩怨。
街道上此刻正一片诡异的安静,杂然但无声,每个人都仰着头看着一个方向,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旅店之中有人走出。他们正看着那从阴影的烟尘之中所凝成的形状,那对巨大的羽翼几乎遮蔽了半条街道。
而烟尘之后,闪烁着一点红光。
帕克趴在露台上张大了嘴巴看着这一幕。他压了压脸上贴的绷带,才愣愣地回过头来问博物学者小姐道:“姬塔,你给他们召唤了一个什么鬼东西?”
“我听说他们敬畏乌鸦,那是风暴之中的形象……”
“……它的羽翼掠过虚空,带来灾厄,它的啸叫带来黑夜之中唯一的指引,其腥红的目光,与高悬的血与月。泰拉厄契的万事与万物,皆是死亡与阴影的写照,当其降临之时,七日而至……”
“……那是无光的渊海,与渊海之上所经行的时光。即将应验,与已经履行的,风暴的两端,停泊着黑色的航船……当灾年所至,从中而降的是七位阴影的子嗣,阴云之中所闪现的凶星的光芒,当照耀这片土地……”
姬塔将苍白的小手按在那书的扉页之上,古老的魔导书好像染上了漆黑的颜色,如同墨水一样。
帕克大声问她,“那是什么东西?”
姬塔思考了片刻,才答道:“……是乌鸦预言,它来自于一个很古老的传说之中。”
契索人崇拜乌鸦,不过他们早已归亡于历史。艾塔黎亚将乌鸦视作噩兆,关于它的描述的文学作品并不多,但所幸的是,她还记得一些。
但帕克看着那升起的阴影,脸色有点难看:“……那你下次能不能别召唤这么恐怖的玩意儿……”
“那只是一个影子而已,帕克。”
姬塔摇摇头,轻声读出那预言的最后一段:
“……它有四翼,三爪,与蛇的尾巴,它是乌鸦之王,泰拉厄契。”
从翻卷的阴影之中生出的四只翅膀,两只漆黑,两只血红,它粗壮的爪子更像是猎犬一类的爪子,带着破裂的疮口,压入地面,还有一只鸟类爪子从胸口上的漆黑羽毛之中伸出来,耷拉在胸口,蜷缩着。
它的尾巴从爪子后面卷回来,一节一节,犹如蛇的骸骨,在地上缓缓拖动着。类似于乌鸦一样的怪物高抬着头,弥漫的烟雾背后,是七只眼睛,每只眼睛,都闪烁着血红的光芒。
风暴教士们最先反应过来,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形象,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后退:
“泰拉厄契,泰拉厄契……”
“那是乌鸦的预言……渡鸦之末到了……”
骑士们也产生了一丝动摇,而雇佣兵们哪里见过这个场面,早已一哄而散,尖叫着四散后退。
那鸦爪圣殿的指挥者看到这一幕更是作出了诡异的举动,他仰着头,像是在看着一位神祇一样,浑身发颤地跪了下去;既不逃走,也不寻求躲避,而是将整个身子匍匐在地上,像是在想一位至高无上的存在俯首。
只是人群之中,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一幕。
爱丽莎只有点意外地站在窗口看着这眼前的场景,本来只是姬塔制造的一个真实幻象,试图扰乱了一下对方的注意力,但没想到效果比想象之中要好得多。不过也正好,她抬起头,看了看天空。
也有人正看着天空。
……
方鸻看着面前出现的一队人。
那个为首的男人,穿着一袭漆黑的皮甲,满面的风霜,看他之后每一个人的样子,看起来都不像是生活在这个镇上的人。他见过森林之中的那些难民,和对方几乎是一个样子。但这些人要比难民们精壮得多,看起来不像是面黄肌瘦的样子,反而几乎有些彪悍。
“你们是什么人?”
“我猜你已经猜出了我们的身份,艾德先生,”男人看着他,笑了笑,“我们是受赎者。”在对方身后还有一个脸色有些苍白的年轻人,似乎神经有些紧绷,显得有点神经质的样子看着他,漆黑的眸子里带着一丝不安。
方鸻看着那个人,不由愣了愣,对方是个选召者,但却不像是选召者该有的样子。
方鸻没想到昨天才从砂夜那里听说了这些人的来历,今天便遇上了这些人。但他有点奇怪的是,是不是每一个人都认出了自己的身份?他近乎直觉地看了那个年轻的选召者一眼,本能地感到与对方有关。
年轻人有些胆怯地低下头去。
“我不管你们的是谁,”方鸻答道,“现在都最好不要挡在我面前。”
“我们知道你要去干什么,你的同伴遇上了麻烦,”男人答道:“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何不合作呢?就算你击退了圣殿的人,但他们又岂会善罢甘休,他们在这个地方人多势众,你有没有想过之后应当怎么办?”
“那与你们无关。”
“我猜你一定想你们可以离开这个地方,”男人进一步说道:“但砂夜,还有森林里的难民们怎么办呢?”
方鸻一怔,看向对方。
“你们想干什么?”他开口问道。
“我们先帮你的同伴们解决麻烦吧,艾德先生,晚一点再说其他的事情。”
方鸻看了对方一眼,点了点头,穿过那个男人与他的手下之间向前走去。男人转过身去,自以为已经掌握了局面,但下一刻,他却变了脸色。
方鸻穿过他们所走向的那片空地之中,此刻正静悄悄地浮现出一片黑沉沉的构装体,方鸻一一走到这些构装体的旁边,这才放下手中的通讯水晶。他抬起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像是在默数着什么。
通讯水晶中传来笑嘻嘻的声音:“你再不过来这边的战斗可都要结束了,团长大人。”
方鸻摁灭了水晶。
“三……”
“二……”
“一。”
嗡一声轻响,一片闪烁着暗红色光芒的细小构装体,从枪骑兵上飞了起来。它们组成密密麻麻的阵列浮上半空,在那个男人以及周围众人震惊的目光之中,以遮天蔽日的方式向着一个方向飞了过去。
那是他与塔塔小姐多日的成果,也是银蜂改造之后的第一次登场。
当然,它们有一个崭新的名字:
凶星——
……
第一百零八章 乌鸦预言 XI
泰拉厄契从羽毛之下伸出噩梦一样的触须,伸向四周的每一个骑士。它在姬塔的控制之下张开双翼,汹涌而至的阴影,像是潮水一样卷了过来。它七只眼睛耸立在头顶上,犹如暗影之中的血光,倒映着目光之中的每一个人。
但它的攻击反而让骑士们发现了异常,被触须卷起的骑士用力一挣,竟从阴影的束缚之下脱离开来。那正瑟瑟发抖的指挥官看到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的光芒,他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从地上抄起一把剑,一剑斩向一条伸向自己的触须。
他只是试探,但阴影的触须却应声而断,指挥官也一下呆立原地。街面上一片混乱,几乎每一个骑士皆在奋力抵抗,因而这个细微的细节并未为姬塔所察觉。
从故事之中召唤出的幻影的实力自然比本体弱了成百上千倍,但即便如此,也需要她全神贯注。汗珠从白皙的脸蛋上渗了出来,一束束滑落,博物学者小姐咬紧了牙关,这几乎是她召唤出的最吃力的幻影,脑海之中纷杂的碎片与知识像是反过来要吞噬她一样,但她以为,自己只要再多坚持一下,其他人就会更加安全。
“那只是一个幻象而已!”
指挥官再怔立了片刻之后,如梦方醒,他忽然之间想起了自己要对抗的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下意识回头看向那里的旅店,“是那个该死的女巫,她骗了我们所有人!”但很少有人听到他的呼吁,骑士们正竞相逃走,更别说靠不住的雇佣兵。
指挥官徒劳地试图拦下其他人,但无济于事,所有人正如同潮水一样散去。他只好抓起剑,一个人向那道幻影迎了上去,但就在这时候——乌鸦之王泰拉厄契的身形忽然虚化了,构成它身体有若实质一样的影子就像是雾气一样散开来。
姬塔一阵晕眩从书本之上松开手来,她摇晃了一下一下靠着墙滑了下去,魔导书也砰一声砸在地板上,扬起一片灰尘来。博物学者小姐露出懊恼地神色来,看着自己的魔导书,咬了一下唇,只是一时间却动弹不得。
她抬起头来,声音虚弱地向外面询问道:“大家逃走了么?”
但露台上,帕克正仰着头,他忽然之间转过身来,张了张嘴巴,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这个,计划好像有些变化……”
指挥官正不可思议地看着乌鸦之王在自己面前烟消云散,他眼中露出一抹兴奋的目光,忽然向其他人大喊一声:“快看,它消失了……”
骑士们也终于察觉到了这变化,驻足停下,他们回过身来,只是一时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当所有人的目光皆为这一幕所吸引的时,屋子里爱丽莎却听到了一阵低沉的声音,那时站在另一边街道上的洛羽也抬头起来,两人眼**同映出一片遮天蔽日的细小黑点,出现在了天空之上。
爱丽莎这时低下头来,看着街面上那些骑士,心想这下子可有你们好看的了。
“团长来了。”
她按下通讯水晶,将这个信息发了出去。
梅伊与女仆小姐正并肩走出旅店,似乎还没有人注意到她们,两人看着一片兵荒马乱的街道上,骑士小姐这才回过头来,对一旁的谢丝塔说道:“艾德先生刚才与我说,他马上到。”
但谢丝塔不置可否,她抬起头来,浅紫色的眸子只默默注视着半空中。后面一起走出来的冒险者顺着她的目光,终于从烟尘背后看到了那些细小的东西,因此反倒是他们,而非鸦爪圣殿的骑士们先发现了这一幕。
“看那是什么!?”
有人忍不住低喊了一声。
但天空中的细小黑色物什已经俯冲了下来,它们分成两道洪流,大约有三四十只,然后人们才看清了那洪流之中的每一个个体,那暗红色的,如同拉长的八面体一样的梭状结构。
那显而易见的是构装体,它们的羽翼在半空之中闪烁着光芒,如同星辰一明一暗,艾塔黎亚这个大小的构装体有且只有发条妖精,但人们前所未见这个样子的‘妖精’。
是发条妖精的异体?
可它们的行动轨迹无论如何也不像——人们对于这类小小构装体最大的印象,莫过于于elite在第二世界的成名一战,那是它最辉煌的一刻——妖精之墙,全域视觉。但即便那张在天空之上注视一切的罗网,它纵宽也有好几里。
而作为侦查擅长的发条妖精,很少——或者应该说几乎不会聚集在一起使用。
天空中的声音此刻已接近于普通人耳闻的极限,骑士之中终于有听觉敏锐之人察觉了什么,仰起头来看向半空,眼中随即显露出惊讶的目光。而就在那一刻,血与火已经降临——
对于普遍不过十七八级左右的灰骑士来说,阳炎射线还不足以一击致命,但已足以让他们失去战斗力。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那灼热的火光直接烧穿了骑士的右臂,让他拿剑的手掉在地上,那人惨叫一声,失去重心向后倒去。
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其他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一片火网已从半空之中交错垂下,那一刻宛若炼狱,一束束闪现又消逝的光芒,措不及防的灰骑士哀嚎着一片片倒了下去。但他们还不是最惨的,身上的魔导铠甲总还有一些防护能力,真正倒霉的是远远逃开的雇佣兵们。
对于发条妖精来说,距离并没有远近的区别,但凡只要在魔法的射程极限之内,皆是第一攻击的目标。
耀眼的光芒,正如同倾泻而下的金雨,烧穿了柔软的人体,并将之化为灰烬。而缺少防护的雇佣兵们,几乎是被笔直的光线洞穿而过,高温点燃了他们厚厚的衣料,顷刻之间烧成一柱火人。
这一幕仿佛天罚降世,冒险者们呆若木鸡,只看着这改换了模样的战场,人们甚至都忘记了要拍下这一切。
连方鸻也对这一套组合表现出的威力有些始料未及。虽然它们几乎肯定比不上枪骑兵的续航与稳定,可第一轮密集打击的突然性,还有妖精构装本身的灵活性,都足以弥补这一切。
甚至更进一步……
从矮人图纸上那个简陋的战斗妖精开始,到伊斯塔尼亚的银色的蜂群。
再到今天,由他一手所构造的这型构装体,他在夏尽高塔之中所见的那漆黑的星辰,仿佛终有展现于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
他还不知道那是否真是努美林精灵的遗产,但毫无疑问,战斗妖精的方案是绝对可行的,今天的这场战斗已经足以证明这一点。虽然它们还远远比不上他在那幻境之中所见,那漆黑的星辰所展现出的战斗妖精的‘完全的形态’。
但至少,它应当也有一席之地。
那血色的凶星,正冉冉升起,高悬于每一个人的头顶。
方鸻注视着镜头之中犹如昆虫复眼之下的多个不同的视野,冷静地下达着攻击指令,血红的星辰在一轮攻击之后,立刻四散开来,追着那些逃散开来的人进行第二轮攻击。交错的光芒每一次闪烁,几乎必定要带走一条人命。
爱丽莎也有些没想到,这大约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团长还有这样的一面。她仰着头看着这一幕——那并非是冲动,而是无比的冷静,数不清的暗红构装体正循着无法复制的轨迹,每一个皆像是具有自己的灵魂与意志,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那像是战场上的一个意识的集合,它正冷静地注视着一切,掌控着一切,以一人,便成一支军队,敌人并非是它的对手,它的对手自始自终,也只有自己。爱丽莎有些惊讶地想到,她似乎也察觉出了这个细节:
“艾德好像有些生气。”
“艾德先生好像有些生气?”
梅伊也正稚声稚气地对一旁的谢丝塔说道,她并不能读懂人心,但却隐约可以读懂方鸻这一系列操作背后的含义。
而女仆小姐沉默着没有开口,她只不着痕迹地看了看旅店的二楼一扇窗后,并记起在难民营之中所见的一切,让她明白这一切背后的原因。她放下双手,只是沉默的目光之中,也罕见地柔和了些许。
骑士们已经彻底动摇,雇佣兵们更不必提,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崩溃的境地之中,他们只能逃,但方鸻却没打算放过这些人。他本可以放过这些人,但这些人却并不值得他的怜悯,何况对方要带走希尔薇德的行为,已经彻底激怒了他。
他不需要说。
他也不懂那个所谓的预言究竟是什么意义——
但他至少可以让这些人知道,得罪一个战斗工匠,代表着什么。
“何况有些人并不清楚,”鸫远远注视着这一幕,他早从辰光那些人那里得到消息,并匆匆赶了过来,但所见的不过只是这样的一幕而已。他手中握着的幽暗的水晶上,此刻正闪烁着暗红的光芒:“他还不仅仅是优秀而已。”
鸫听着从中传出的那个少女的声音,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开口道:“他这下子可搞出大乱子了。”
“鸫,你是说鸦爪圣殿不会善罢甘休?”
“我是说不仅仅只有这个麻烦而已,”年轻人轻轻摇了摇头,“何况不止是鸦爪圣殿而已,找他麻烦的人恐怕会很多……联盟会反应过来的,何况还有弗洛尔之裔,”他叹了一口气,“公主殿下,你这次可是给我找了一个大麻烦……”
“所以我说欠你一个人情,他其实一贯也很会惹麻烦,他过去惹过的麻烦数也数不清,”苏菲笑了一下,她的头像浮现在了年轻人身边,并透过屏幕,和前者一起默默看着远处一片片暗红色的光芒。
“弗洛尔之裔的人的确一直在寻找这个机会,但我相信他应该可以扛得过去的,你和他接触一下,就会发现这个人的特别之处,”她沉默了片刻之后,又开口,“他又变厉害了。”
“比在梵里克的时候?”
“不,比任何时候。”
鸫回过头来,看着这位小公主:“公主殿下,你这么看好他?”
“那么还记得人们是怎么评价loofah的吗?”
“超凡?”
苏菲笑道:“奥丁认为他类似于loofah,冥也有一样的看法,但我可不那么容易。你听说过妖精之舞么,我认为他是最接近于那个人的人,你知道么,有人是反抗者,但有人却注定走在一条孤独的道路上——”
“你不会是说……”鸫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苏菲轻轻点了点头。
“十王之路。”
……
指挥官声嘶力竭,战场上几乎还只剩下他一个抵抗之人,方鸻没有选择杀他,他眼睁睁看着那些暗红的构装体在两轮攻击之后飞走,但那并不意味着结束。
它们升上半空,然后一一回到在那里停泊的黑色阴影之中,回到那些手持长枪,静力不动的高大构装体的背后,并与之融合为一体。人们仰着头,看着那二十多台孤傲的骑士,悬于半空之中,手持长枪,枪尖直指苍穹。
街道上一片寂静,人们此刻竟不知该发表什么言论才好。
“是大工匠……”
“他们的团长至少是个大工匠……”
“蠢货,”指挥官声音有些沙哑,目光血红地看着其他人:“我们必须得突围,构装体回充需要时间,他的攻击只有两轮……我们,必须得抓住这个机会。”
可问题是,对方会放他们走么?
这支冒险团,看起来没有一个人是好惹的。
不过仅剩下的骑士们至少还是听明白了,如果他们不反抗的话,下场恐怕也是一样的。反正星辉尚存,也不过是一次复活的事情而已,总得要搏一把,谁又会知道结果怎样呢?
在绝境之下战场上的人们总算发掘出了勇气,骑士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而雇佣兵们也总算找到了一战的理由,空气之中弥漫着浓厚的血腥气息,他们排成阵列,试探着向前走去。
而旅店的方向,谢丝塔与梅伊皆没有阻拦这些人。欧力的教义令他的骑士不会去杀戮放弃了抵抗的人,对方已明显不会再对他们动手,再说——梅伊想起了自己与方鸻仅有的两次练习战斗的经历。
她放下长戟来,心中一时间有些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该提醒一下这些人,他们面对的是怎么样的对手。
而至于女仆小姐,在没有得到命令之下,她冷漠得和一座石雕也相差不大。
指挥官终于透过漫卷的风雪隐约看到那背后出现的人,虽然他有一些好奇为什么对方的其他人没有趁这个机会向他们发起攻击,但这会儿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任务是已经彻底失败了,但他至少要获得一场体面的胜利。
或者失败——
他将剑挥向前方,发出一声嘶吼:“上!”
骑士们也齐齐发出一声低沉的呐喊,他们赞美着风暴,赞美着给予他们荣誉的人,赞美着艾丹里安与那位至高之主。他们高举着长剑,然后发起了冲锋,那是骑士们在这场战斗之中唯一组织起的一次冲锋。
街面之上,闪烁着一片银色的光芒,那是骑士们的盔甲,所连成一片的光芒。
但等待在风雪之后的,只是修长的黑沉沉的阴影,与它们手中的,带鞘的刀。一片低沉的轰鸣声之中,点点红光一个接着一个,在风雪背后亮了起来,狩龙人们尖顶盔之下闪烁的光芒,此刻正犹如映衬骑士们梦魇之中的倒影。
接着,是一道整齐划一如华的刀光,在人们不可思议的目光的注视之下,冲过街道的骑士们,在那片刀光之中以一种离奇的姿态,以两倍于前的速度,从风雪之中倒飞了回来。那散碎的盔甲,与一抹殷红的血光,人的肢体,像是下了一阵血雨一样落了回来。
它们噼里啪啦落在地上,鲜血与内脏洒了那个指挥官一个劈头盖脸。
在一片鸦雀无声当中,鸦爪圣殿的指挥官握着剑,摇摇晃晃地后退了两步,然后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他戴着头盔,因为看不清面上的表情,但眼中的光芒近乎于呆滞,不住从喉咙之中发出咯咯的声音——
而方鸻只默默看着这个人,缓缓从狩龙人身后走了出来,他经过前者身边,而指挥官恍若未闻一样,只呆滞地坐在地上。
方鸻并不多看对方,继续向前走去,穿过一片狼藉的街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刺鼻的气息,他远远看着街面上的尸体正在挥发变成星星点点的白光,升上半空。他长久地注视着那白光直至消失不见,与他印象当中拜龙教徒的复生有很大的区别。
但且放下对鸦爪圣殿的怀疑,方鸻才回过头去,正看到希尔薇德出现在旅店的门口。那一刻他眼神仿佛一下子柔和下来,看着后者,好像一下子卸去了重担一样,停下脚步,立在原地。
她这才穿过人群,步伐轻盈地来到他身边,用浅蓝色的眸子看着对方,脸上带着柔和令人安心的神情,微微笑了一下,并伸出手来,轻轻握住他的手。
即使是隔着一层手套的布料,方鸻也能感到那只手的冰凉与柔弱。
“他们没把你们怎么样吧?”他问道。
希尔薇德眼底都含着笑意。
“你说呢?”
不远处,爱丽莎正有点好笑地看着他们的团长,脸上一点点浮现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来,抓了抓头的样子。
而楼上帕帕拉尔人此刻正在骂骂咧咧:
“那家伙都不来问问我们怎么样了。”
他回过头去:“姬塔,你怎么样了小姬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