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二章 纯阳仙宫
大唐,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北国之西南,西土之东北,苍雪绵延之地。
风卷残云拟长空一色,落水成霜肃人间一态。
山势起伏成沧海波澜,银装素裹着原驰蜡象。
苍雪延连不知多少里不见尽头,唯嶙峋山石与高耸古松彼此错落。峰峦如剑屹立天地,罡风作刀呼啸八方。晴空清朗,有孤鹤飞。栈道危悬,无路人行。古往今来即有言常道,仙路难行,行仙路难,行仙行路万难。而此处,便就是那被世人堪比登仙之难的-十万里仙行山脉。
随孤鹤高飞,抹去掩雪,沿着悬崖边上的狭窄栈道一路直上不知多少万里…
视觉,赫然变幻。
群山突分四侧,居中独剩一座白雪皑皑的浩瀚雪山接壤着长空。冰霜依旧孤寂,只是在不经意间却已酝酿出了温度。
抬头仰望,云烟渺渺。
九霄之上仍有仙鹤三五,绕着山巅飞舞徘徊。山体间,覆雪虚掩琼楼碧阙万千,瓦檐倒挂着冰晶银锥无数。
往下看…
一尊白玉雕砌的偌大石门,矗立山口。
石门之前,挺立着两尊数十丈高的青玉石碑。天青色,大理石,左碑刻字“一剑万里冰雕苍茫”,右碑刻字“一卦千年道祖纯阳”,宫门正中,红木牌匾刻三字“纯阳宫”。笔画如剑,意如雷电,两碑一匾共计十九字,威武传神之余,就恰似两头真正的龙虎镇守山口。
让前来拜山之人观之肃然敬畏。
话至此,无须再多言。天下道场无数,各有千秋。但是光凭两块石头便能有此慑人气势者,唯独一家…
道祖,纯阳宫。
过宫门,登山道石阶一路上行…
随地势渐高,空气中的氧分逐渐稀薄。
只是山道两旁古松反倒长得高大异常,参天的枝冠覆盖着层层厚雪,只要稍有风儿吹呼,就能晃落一堆冰锥。而九霄之上的阳光虽能穿透云层映落地面,但依旧化不尽冰霜中的寒冷。零零碎碎的冰渣子,覆盖着周围所有物体的表面,就像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细小宝石,耀眼闪亮。
沿道上行一路十数里方至尽头。
在最后一级石阶上,放眼前眺…
视野,豁然开朗!
雄伟,威严,气派,再华丽的词组,一时间也难以形容眼前所见,思来想去,或许唯有“鬼斧神工”四字可以解释…
随眼望,浩瀚百里的大雪山延伸至此,山势突然平坦!恰似无上天神曾以鬼斧伟力横竖各斩下一刀,整整齐齐地削去了小半座山体。下横面削成平台,上竖面削成石壁,上下皆数十里,结厚冰数尺。横面前端,匠人以寒冰为基,精雕一面数里直径的巨大太极图,内设阴阳鱼,外设九宫十八卦,成一方道修广场。
广场东西两侧,建有雄伟道殿各两座,分别对应四方天帝之数。道殿门之前皆摆有一尊九龙回日高鼎,焚高香红烛,余烟淼淼,缭绕云霄,皆有道人祭拜,真似那天人之仙境。
上行,广场正北,两座由黑岩巨石镂空雕砌而成的石门,分割着广场的另一端。石门高数十丈,宽十余丈,长百余丈,石壁上雕刻着无数玄武龟纹,似远古时期所遗留下来的某种道文,细看很玄乎。两门相连为一体,顶头刻古体的“两仪”二字。
世人传说“登山过门,可拜太上仙”。
说的即是此两仪之门…
越过此门,顺眼可见着一道宽百丈,长千丈的青岩石阶。蹬阶而上,不多不少刚好踏出一千九百九十九步即登顶。登顶,又可见得一面更宽广的道场。广场的最里头,则是纯阳百里道场的尽头,那里屹立着一座恢宏无比的参天宫阙!
宫阙恢宏,拔地而起!
数千丈高,没入云端!
白玉石砖砌墙,银片枝条当梁,珠玉宝石点缀楼身,犄角有龙凤,凭栏著玄武,极显奢华且气派,隐约间还透露着超然物外的道息,恍如仙宫,绝非凡间楼阁可比。
宫阙正门有一金漆牌匾,刻“太上”二字。
这,便是所谓的太上仙。
此宫阙,全称“太上纯阳无极宫”,为四千八百年前纯阳始祖羽化登仙后清修之居所,因受仙气润泽无数时光,故被世人奉为仅次于南海蓬莱、西方极乐的人间第三仙土。据大唐风云录记载,太上宫本身就是一件至尊无上的大仙器,在纯阳始祖飞升天外之时,故意遗留凡间,庇佑门徒。其内藏有仙家瑰宝、经纶、道法无数,孕天地六道之精华无尽。相传在殿中静修一日足可堪比人间苦修多年。故此,纯阳门下方才能历来皆有天骄出,即便是在无仙人庇护的年代,其香火传承亦从未衰落。更有甚者,诸如一代杀神吕奉仙、神算袁天罡,阵师厉小花,当代纯阳宫主吕忘生、半仙谢云流等通天达地之辈。他们色彩斑斓的传奇事迹,更是把这座原本就无比神秘的宫阙,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流金光彩…
而如今,咱们唠叨了这么半天,从仙行山脉说道纯阳宫末,其实只是想说清楚一件事情儿…
一件很重要的事儿。
它牵连着无数脉络…
是这座深锁无尽神秘的宫阙,此时敞开了门。
这是一件看似寻常,却非同寻常的事情。因为在过去二十年里,太上宫的宫门只被人打开过二次。第一次,是在二十年前,吕奉仙从此破门而出,开启了他杀伐人间之路。第二次,是在半年前,余悠然从此走出仙行,以谋为剑,一剑斩开了封停二十载的天地杀局。
而今日,则是第三次…
昏暗的宫阙里,走出来了一位女子…
六尺身段,二十上下,略显瘦弱。着紧身云纹白衣道袍,背一把三尺银龙剑。长发及腰,乌黑亮泽,与道袍的白色形成鲜明的对比。俏瓜子脸,豌豆儿唇,柳刀眉,寒霜眼,英姿飒爽且有几分姿色。只是由她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气息,却宛如周围凝结千年的冰霜,冷得让人打心底里发抖,不敢与之靠近。
此人,墨言。
纯阳宫首席大弟子。
数年前,曾有执剑脉长老点评,此子虽为女儿身,但其道修天赋及资质之高,不亚于当年的吕奉仙。
为千年剑修奇才。
……
第三百二十三章 山野尸狼
“呼呼…”
响午,艳阳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北域东南,寿春西北,山林深处。
层层雨雾,遮蔽天日,更胜之前。
烈日穿不破灰茫,也就蒸不去山中水气,以至于雾下山林之间尽是粘稠的潮湿,让人倍感不适。只是山野间的风,倒比先前大上许多,顺着东南西北四座山岭被打通的风口,源源不断地呼啸着涌向外界。
“瞬!”
云霄之上,一缕青芒携疾风而下,一闪而过,消失不见。紧接着,在青芒消失的位置下方,峡谷外围丛林的上方,一只三指大小的青鸟儿,凭空出现。
“啪啪…”
翅膀轻拍,没有停留。
直径穿过茂密的槐树树冠飞入到丛林到中,轻巧的身姿,穿梭在密集的枝叶间,宛如飞鱼穿梭于溪水,灵敏轻盈。潮湿的空气以及冰冷的温度,似乎对它那弱小的身躯造不成丁点影响。即便是隐伏在丛林阴暗处的危险,似乎也钩不起它戒备的情绪,它就一个劲埋头拍打着翅膀…
飞呀…飞…
一路飞出几百丈远,直至一处稍微空旷的矮草坪间,小青鸟儿方才停止拍翅。顺着去势,缓缓滑落到草坪之中,那袭青衫的肩膀之上。
“辛苦了。”
“吱…”
夏寻淡笑道,同时抬起手来,给青鸟儿喂去一片备好的果仁,亲昵地抚着它脑门上的绒毛。再熟练地从它的爪子上,解下信笺。
“莎莎…”
信笺很小,两指轻拽着纸芯便可摊开,平放于手心,一目即可了然。
而就在这时…
“嗷!!”
“喳喳!!”
信笺才摊开,目光还未有落下,夏寻身后七八丈外的荒草丛中,突然炸起一声兽吼!几乎在兽吼传出的同一时间,三道巨大的黑影,携腥风突然由草丛深处,一跃而出!
突如其来,是毫无征兆!
三道黑影明显伺机已久,等的就是夏寻这拆信晃神的瞬间,趁机施展雷霆突袭,直接扑杀夏寻背脊盲区!情况突发,可谓危急万分。前后两者上下不足数丈,夏寻在前根本来不及反应,三道黑影在后,眼看着偷袭就要得逞,黑影即将吞噬青衫,血渐当场!
但…
“噌!”
“嗷呜…”
“哒哒哒。”
但,说时迟,那时快!
三道黑影,距目标剩两丈…
突然!
一道清澈的剑吟声,宛如云霄霹雳,突然破空响起!
随剑吟声同起的,还有一缕并不耀眼的银光。由下而上,由三道黑影的前端,一闪而过!
紧接着,就再也没有紧接着了。
晴天霹雳只有一刹,当破风声消散去,战斗便已结束。
三道扑势汹汹的黑影,根本来不及反应,直接就被闪过的银光,当空斩落。在凄惨的低鸣声中,它们渐起三道长长的血注。随性地喷洒着,重重地垂直摔落到地上,摔成两截残躯,彻底消去了生息。
“噌…”
剑,很快。
剑鸣刚起,剑气即至,收剑声也同步传来。
一剑三式,行云流水,拔剑、出剑、归鞘,似乎只有一个动作。剑速之快,此间或许只有一人能有…
“又跑了。”
“还是没交上手?”
三尺青锋背负身后,墨闲从侧旁的灌木丛后走出。冷漠的剑眸,不带起太多的情绪,仿佛刚斩出的一剑,与他毫无关系。只有,此间老林因为他的出现而再次回归到平静。隐藏在周遭草丛深处的凶险,也随之下潜到沉寂里。
“没有。”墨闲道。
“哦,那是情理之中。”夏寻道。
“他们境界比我高一个层次。”
“嗯。”
“接下来怎办?”
“……”
看着倒在不远处的三匹老狼,夏寻或许已经猜测到了什么…
结果对错,暂先不论。但由过去数日的探查所得到的蛛丝马迹来看,他至少可以肯定,在眼前十数里后的那片峡谷里,绝对隐藏着一个让世人恐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或许已经足以动摇道大唐的国运根基。其中缘由,从那三匹毙命的老狼身上便可见一斑。
三匹老狼,皆八尺体长,体上毛发皆无光泽可言,泥巴把它们蜷曲成一戳一戳,邋遢得很是恶心。而更恶心的,还是它们毛发下的皮肉。软瘪瘪,皱巴巴,宛如一戳即破的泥巴。惨白色的表皮层,布满了紫红色的斑点,像是尸斑,又像是起了一层麻疹子。更有的地方,甚至已经开始腐烂的迹象,外漏出森森白骨,就连内脏都难以包裹。溃烂的脂油不止渗漏着,散发出一股难闻恶臭。与其说,这是三匹凶狼,那倒不如说,这只是三具快烂成肉泥的狼尸!
很难想象,如此三具烂肉尸首,居然还能乍起伤人,而且还如此凶猛。
所以,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三具能暴起伤人的尸首,足以说明许多事情。更何况,类似于这样的动物尸首,还远不止三具。自墨闲、夏寻踏入峡谷外围探索的那一天始,他们就陆续斩杀不下百具之多。大致烂肉长蛆的野猪、猛虎,山豹子,小到满嘴獠牙的兔子、松鼠、小麻雀,只要是山里跑的野兽,他们几乎全都见识过一遍。只要你在这片林子里行走,那些诡异的玩意就会像幽灵一般,时刻隐伏在草丛阴影中,待你一不留神便趁机暴起伤人。性情凶残,极具攻击性,只要乍起那就是一个不死不休的结局…
极其危险。
“这片峡谷上下七十里已尽数染煞。外围十里,阵势较弱,所以染煞的动物并未完成尸化,仍有原始意识残存。而那些完全尸化的动物,我猜测应该是追寻阴潮之气,深入到谷内了。”
沉思片刻,夏寻再说道:“随着我们深入峡谷,期间危险必然倍争。而且,集聚在核心层内的尸兽数量恐怕还远超我的估算。所以,师兄你可得小心了。”
“无妨。”墨闲言简意赅地答。
夏寻点点头:“我想应该也无妨。”
说着,他抬起手掌,把夹在掌中的信纸展示于墨闲。顺眼看,但见小巧的信笺纸上,只写着一个字,“侍”。
看过信上内容后,墨闲冷问:“纯阳剑侍?”
“对。”
“那他们为何逃跑?”
夏寻不置可否玩味一笑:“应该是不想暴露身份吧,毕竟他们已经隐世有二十载了。”
“可是,他们却跟来了。”
“这也无可厚非,咱就安心吧。”
夏寻刮着鼻梁骨,不肯定地说道:“否则,几日前他们便没必要烧起浓烟示意,多此一举。虽然不与我们产生交集,但无论如何,他们既然是剑侍,便不可能看着你遇险,有他们在我们也就安全许多咯,如此总是好的。”
看一眼迷雾层层的丛林深处,墨闲不置可否道:“你很信任他们。”
“暂且信着无妨。”
夏寻再次掀起玩味笑色:“年前七星院遭劫他们不出手,现在倒忍住不露出尾巴,也是够小肚鸡肠的。罢,既然他们想布阵就让他们布吧,反正我也想看看他们的能耐。我们继续做我们的,不理会便是。”
“哦。”
“……”
清冷应一声,墨闲没再接话,背着青锋三尺,便朝着峡谷的方向迈起开了步子,夏寻随后…
对于墨闲这副冷冰冰的态度,夏寻已经见怪不怪了。毕竟,同一屋檐下相处半年,怎么都能理解些许。墨闲就是这么个人,行事风格与他的剑术如出一辙,最讲究“快、准”二字。与人交锋,要么青锋不出鞘,一旦青锋出鞘必然就是一剑制敌,绝不拖泥带水,不做没把握的事。所以,夏寻了解墨闲此时心中的想法…
让他把自己性命安危,寄托在几个素未谋面的人儿身上,那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莎莎…”
天外风轻云淡,山中潮湿雾重。
林深不见鸟兽虫鸣,阳高不知今夕何时。
就只知道在夏寻、墨闲两人离开后不久,约莫过了有一刻时长。草坪南侧的和草丛后忽然传来了些声响,由远而近…
离开的“人”,又回来了。
“这小娃子真倔呀,明知追不上,还死缠烂打着不放。咳咳…你说,他不是没事找折腾呐?”
“哼!若非大师姐有话,我铁定让这两娃子屁股开花!”
“嘿,六哥,你这可吹牛咯。”
“即便大师姐没放话,那小子也不是你能动手的呐。咳咳…”
“别废话,赶紧干活。”
“干吧…咳咳。”
“莎莎…”
随话声渐近,周遭树林陆续有了些躁动,像是活物在跑蹿,摩擦着枝叶发出“莎莎”声响。没过多久,两糟老头儿便先后从草丛里走了出来…
风尘仆仆的衣袍略沾着泥土,略显狼狈。
微微驼起的腰杆子,各背着一个粗糙的麻木袋子,看不出他们有多吃力。步子不快也不慢,却稳健非常。而这两老头儿也并不是别人,正是尾随墨闲、夏寻来到这片山林的五位老人中的老六与老九。
“但愿那两娃娃别跑太远,不然咱又有得麻烦。”
“但愿吧,这时间也剩不多咯,估计没几天他们就得进山。”
“呵,那他们也走不远,昨日老么被那些蚊子叮了一身疱疹还没好。他们若去,九成是找死。”
“诶,你说这山里头那些尸首,是怎么搬来的呢?”
“我咋晓得哟?”
“呵呵…”
轻松闲聊着,两老头直径就行至草坪的中央。
不知道是心眼儿粗,还是别的其他原因。只见两人对倒在地上的三具狼尸宛如视若无睹,硬是大跨步就给迈了过去。再在附近随便找了个稍微干净些的地放儿,把背上的麻布包裹放落地上,解开封口绳索,从里头拿出几沓明黄色的道符和几面褐红色的小旗杆子。随手甩飞几张符纸,接着默契地挂着麻布包分别走去草坪两端,各顾各地忙活起来了…
“莎…”
不过说来也神奇,这两老头似乎还真有些降妖伏魔的手段。
但见被他们随手甩飞的那几张符纸,散落地上后不久,它们就像被依附了某种能量一般,迅速升腾起炙热的温度,数息之间便由内而外地把周围的数十丈内的潮湿空气,蒸发起浓浓白雾,非常神奇。
只是,两老头对这样的景象,却不以为然。
“九儿呀…”
第三百二十四章 情花难栽
“恩?”
“六哥问你个事儿如何?”
“咳咳…你问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莎莎…”
或许是寂静的空间过于无聊,实在想找些事儿打发。
忙活在草坪南端的六老头,用力拔起数棵野草随手扔到一边,接着又用脚把翻起的泥土使劲踩平,没头没尾地问道:“这么多年过去呐,可曾后悔过入宫呐?”
“哦?”
另一头,排九的老头子闻言一愣,但紧接着就他释然一笑了,像是猜到话者心思,不答反问道:“咳咳…你指哪方面?”
“方方面面。”
“踏踏…”
脚下泥土踩得已经足够结实,南端的六老头就把手中红旗杆子,直直插入到土里,随意道:“你想哪方面都成。”
“喲,这可难说咯,咳…”
九老人想了想:“人活一世嘛,谁没几件不见得光的破事儿?后悔那是总有滴咯。但,若净拿入宫修剑这事儿说,我九儿好像还真没啥子可后悔的哩。咳咳。”
“真无悔?”
“嘿,肯定呐。”
西端的九老头,回答得肯定,不像虚言。
而同样的,他也学着六老头的做法,就地拔去繁茂的野草清出一小块空地,用脚踩实地面,再把红旗子插入到土里。事后,他似乎觉得自己插的不够牢固,便挖来几巴掌泥巴,结结实实地捂在旗杆子下。
忙活了一番后,九老头才呼吸一口气,感叹细道:“咳咳…如果非要说,那也有吧。”
“悔当初,没听宫主言,去修一门天枢锻体术呀。否则,咳咳…否则,我这副身子骨也不至于如此弱不经风了,想当年连老天爷的一个喷嚏都没抵住,差点就嗝屁了。哎,虽然现在还能掉着条命儿,但估摸着再有几年光景,随便来个小病我是真得嗝屁啊。这事情,我还真挺后悔的。”
话,说得很慢,略带伤感。
边说还边咳嗽着,说的辛苦,听的也不轻松。
待九老头把话说完,南端的七老头就已经用黄符纸,把小红旗下的平土地布置了一面数尺宽的四方形矩阵。矩阵间符纸与符纸距离皆不过一寸,每张符所刻画的图纹亦不相同,有的像禽兽,有的像花草,有的像山水,很是抽象。但整体看去,勉强看得那布置的就是一个阵图。
“唰唰…”
“身子再好又有啥用咯?”
仔细观察一番,没发现有啥子遗漏,六老头将剩余的黄符纸随手朝天一甩。接着从南端走到了东端,随便再找个地儿,便又继续开始清理了起来。
边拔着野草,他边平声说道:“人生在世百十年,回首望刹那光阴,有谁能超脱生死轮回?轮回始终无非只是谁先谁后,谁留下几分功名罢。你若先入土,就别急着走黄泉路,先在奈何桥等上几年,哥几个随后便能到。难道,你还怕孤单不成?”
“哈哈哈…好!哈哈,咳咳…”
六老头说得打趣,九老头是被逗乐了。
只是笑得仓促,他一下子没把住底气,笑声便又转咳声,连咳不止。咳了好久一会,他才堪堪缓过气来,强笑道:“九儿我,肯定会在桥上等你们,就放心吧。哈,咳咳…这辈子史册留名的事儿,我是不求了,按当年大师傅说的,咱命中无富贵,就知足常乐。只是,能活着嘛,总是好的,我还盼着明年能当太爷咯。哈哈,咳咳…”
“哦?怎么…”
七老头闻言诧笑起,问道:“小鹿的婚事谈妥呐?”
“恩,妥咯。”
“哪家的闺女呀?”
看着自己布置的矩阵,九老头很是满意的样子,不止点头:“就大耳胡同边上那家花伞铺子的吉掌柜家的二姑娘,前些年你还夸她长得标致呢。”
“是她哇?”
“就是她。”
不知为何,在得到九老头的肯定后,六老头霎时抖了下眼皮子,顷刻化笑容为谨慎,谨慎道:“那小姑娘可很有福喲!”
“可不是么?咳咳…”
咳嗽两声,缕缕喉咙,九老头迈脚就走向草坪另一侧。道:“那姑娘确实有福相呐,为此我还专门找大师姐给她看了八字。咳咳,大师姐可明说了,这闺女旺夫得很,和小鹿的命理生辰也般配,更重要的是,这闺女体质属上水可润物,两人结为连理后,俺家这香火就不用愁咯。哈哈,咳咳…”
“额,好吧,呵呵。”
笑者强颜,言者亦强颜。
是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因为无论怎么说都不对,所以不说是比说的要好呀。
就好比现在,七老头咧起的嘴皮一时难以平复,手上的动作也随之放慢了许多。掂量了半天,他才心有余悸地含糊说道:“只要小鹿吃得消,就好…就好…”
九老头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七老头如此有深意的一句话,他仿佛就没听出啥味儿来。一下转去话风,就问道:“话说回来,那你呢?你可曾有后悔入宫咯?”
“呵。”
话风稍转…
六老头想了想,反问道:“你说呢?”
“咳咳,有。”
九老头顿了顿,再说道:“但我觉得你倒不是后悔入宫。而是后悔没在宫里更进一步,以至于悔而生恨罢了。”
“怎么说?”
“你自晓。”
“呵…”
九老头不答,六老头也同样含笑不接话,像有难言之隐,不堪述说。九老头见状,稍稍抬头看了看周遭被炙热所蒸发起的浓浓白雾。
回忆着,叹声道:“是咯,咱都晓得。咳咳…”
“自打小起,他便号称咱们纯阳上下七百年来第一剑修。悟性之高,咱百日功课他数日修罢。血脉之澎湃,即便被师尊封印了血肉,也能以王境之躯连斩真武四圣。如此天骄之姿,让世人仰望,也叫人绝望呐。大师姐打小就对他痴心如醉,你纵使有心又奈他何?面对的这样一个不可战胜的对手,咳咳…谁能不绝望咯?所以,天数如此,你也别太自责了。”
往时糗事被揭,六老头并不显得多尴尬。
看着摆布好的矩阵,他顺手就把剩余的黄符纸洒向身后草坪。
“呵,原来你真晓得。”
“咳咳,其实大伙都晓得。”
黄纸飘飞,散发着无形的炙热,把附近湿润的空气蒸发出“吱吱”细响与缕缕白雾,阴冷急转湿热。背对着九老头,六老头没再往下细述。心知肚明地跳过话坎,深沉问道:“九儿呀…”
“恩?”
“你说,如今奉仙不在了。我若再走一回当年的路子,可还有成事之机?”
九老头想都没想,答道:“没有。”
七老头问:“为何?”
“咳咳…”
九老头略显得有些无奈,对于某非不为人知的旧事,他除了替身后这位师兄惋惜以外,便只有悲催。
“太迟了。”
他摇着头,叹息道:“大师兄虽已不在,咳咳…但咱们当年的路又何曾还在你脚下?大师姐又何曾还是当年的大师姐?所以,你现在后悔,已经迟了。”
“我可以杀掉那猪肉佬。”
“咳咳,有意义么?”
“名正便能言顺。”
“伤天害理之事,又何来名正言顺?”
“至少我痛快!”
“咳咳,我想你不会痛快。”
问答间,语速渐快。当七老头“痛快”二字迸出,九老头便又忍不住咳嗽起来了。
咳嗽着,他缓缓回过头去,看着那孤独的背影,老朽的眼眸中不由泛起一丝纠虑。
“你只会更痛苦。”
“我已经痛苦许久。”
“那何不再久一些?”
“再久,是何时?”
“咳咳…”
轻咳几声,九老头微微驼下些许腰杆子,小心问道:“你看来生如何?”
“啧,哎…”
长长一叹,抑郁着浓浓悲壮。
七老头听得这回答,是顿时没脾气了。
侧身转头,无奈地看向对面的九老头,满是哀怨地说道:“九儿呀,你的意思哥晓得。但…但,哥不甘呐。”
“不甘又有啥法子咯?咳咳…”
九老头无奈摆起手,其实莫说是七老头不甘,作为同本师兄弟,九老头也是替自个兄长觉自不值。他说道:“七哥,人在做天在看。你别以为咱们都不晓得,其实咱很清楚。自打当年大师姐铁了心要嫁人,你便让哥几个给你凑足了银子在她家路口开茶馆子。这一开就是二十年,二十年来你风雨无阻,每隔三差五就跑到她家汉子的肉当口去入货,每回入货就是几大担子上等的腰杆子肉。你说,你一家招呼人喝茶的馆子,哪能吃得了那么多肉哇?到头来还不是得自个转手卖,卖不掉便施舍给土地庙里的那群乞丐呐?你的这些小道道,我和老二老么早就看在眼里咯,只是没给你拆穿罢了。你以为,咳咳…她还会看不出来喲?”
“……”
这一回,六老头呆滞地晃神了许久方才就地随手扔掉手中黄符纸:“既然她看在眼,为何还如此铁石心肠?”
“咳咳,不是她铁石心肠,而是…”
“莎…”
顿了顿,大力一甩手,九老头发泄般把手中剩余符纸全数抛洒向天空。黄纸凌乱飞舞,炙热的温度疯狂压缩着空气发出“吱吱”声响,似春雨落水潭,亦似深枫叶凋零,白雾升腾笼罩着此间草坪,静静看去也是别有美妙。黄符纸在半空中飘着,悠悠晃晃的身姿就是不愿意落下。飘了好久一会儿,九老头那干涩的嗓音,方才再次响起…
“她的心,早就被真武山那女人给撕碎了。”
“……”
第三百二十五章 寂夜清谈
百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半生相守不相知,尘满面,鬓如霜。
蓦然回首,唯得泪千行。
有人说,活着就像是在写一篇文章。每一笔,每一划,都是曾经走的足迹,无论悲伤与快乐,过去的都过去了,你不可能再改变什么…
夜。
“吱吱…”
森森夜色,潮雾徘徊,蟋蟀虫鸣,伴人清休。
趁随寂夜袭来的倦乏,忙活了一天的四老头子,靠在温暖的火堆旁,就地打起地铺,沉沉睡去。西侧边上不远处,孤零零的老婆子端坐在四位师弟用和草为她铺垫起的“软床”上,静看着手中捧着的破烂罗盘,深沉的丹凤眸子看得入神,不知道在寻思着什么。火光盈盈,映着罗盘中央的小剑泛起淡淡银芒,就像是一条小巧的银鱼悬挂在黑暗之中,为人指引着方向。
方向,指东南…
东南直去十六里,不多不少,就刚好离开峡谷槐林的包围。
正眼看去,一处不高的小山岗上,隐约有火光晃动,两道细长的人影并排站立,延伸出数丈远,就好象两根漆黑的竹竿,倒在地上。
“是阵界。”
“恩,那位阵师道行很高。”
“有用?”
“应该大有用处。”
“……”
微风,吹起火苗,就像盛夏时候河边的萤虫在拍打着小翅膀,自由自在地飞向昏暗的远方。火烧得不是很旺,因为火堆中可供燃烧的柴薪,已剩不下多少。但火焰所提供的热量,却足以让不讲究的白马就着杂乱的枯草,不讲究地安然寻梦。
“吱吱…”
此处虫鸣,格外亢奋。
高低起伏,一浪接着一浪。
夏寻、墨闲背对着火堆与白马,站在山岗的边沿。居高临下,俯看着远处峡谷槐林中那数十处隐约泛着银光的林地。那就宛如寂夜的沙漠中烧起一团团篝火,使人得以些许安心。
他们,刚从那逃回来…
半日前,夏寻本是计划着在林子里将就过上一夜,省去明日来回周转的波折,好继续顺路探查。但白天的计划却没赶上晚上的变化,夏寻完全没计算到那些尸兽在夜间的疯狂。
疯狂得,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
夜晚,自太阳最后一缕霞光消失在地平线的那一个刹那始,整片槐林中的所有野兽,仿佛都人灌下了*,瞬间失去了理智!死白的眼珠变成了深红色,腐烂的血肉凝出黑紫色的纹理,无需集结,它们就像一群无穷无尽的饿狼嗅到了鲜血的气味。在天黑的刹那,由四面八方,疯狂地涌向夏寻与墨闲的所在方位。面对浪潮一般的发狂尸兽,仿佛永无止境的扑杀,墨闲起初还能凭借着快剑勉强招架,但随着越来越多的尸兽聚集,战圈被急速缩小,即便墨闲的剑再快,也开始吃不消。幸好夏寻神识敏锐,料敌在先。在进入战斗之前,就洞察到尸兽的异况,且在心感不妙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撤退。这才容得两人在被兽潮围堵十数里之前,堪堪逃出槐树林。
劫后余生,至今仍心有余悸。
“他们早有所料。”
“估计,也早不了我们几日。”
遥看着槐树林里,那一处处隐约散发着金银光的林地,夏寻习惯地把食指停放在鼻梁骨上,寻思着,细细解述道…
“此阵名<天罡怒阳>,乃纯阳祖师得道之前为荡平空雾山内的妖魔所创,属于道家九大降魔阵法之一,极其繁琐。光阵基就有三十六处,每处阵基皆由三十六枚特制的阳血铜钱,连环相扣而成,共计一千二百九十六枚。所有阵基之间,又必须严格按照天罡星辰的位置排布,阵阵相辅,方为天罡。而此阵初成,却并无威能,需以阳血铜钱为器储备九天星辰纯阳之力。待星力饱和,此阵便大成,其威能无穷…”
夏寻详细念叨到这里,缓了缓嘴皮子。
墨闲也趁着这个空隙,直截了当地指出夏寻话中的漏洞,说道:“此阵无铜钱。”
“恩。”
夏寻点点头,没着急着回答。
他先放下停留在鼻梁的食指,再从腰间取下蓄水的竹筒,拔出木塞,喝下一口清水。待喉咙湿润后,才继续看着远方,说道:“我们一路所见之阵器皆为黄符,确无一枚铜钱。这说明,他们和我们一样皆无备而来。仓促之下,他们唯有用兽血画符来代替原本的阳血铜钱。血符虽能勉强激活阵法,但阳血铜钱乃天罡怒阳的核心,其容纳九阳星辰之能,世上无物可替。所以,没有阳血铜钱的天罡怒阳阵就是一个无基之阵,威力必然大减,更甚至连一般的阵法都不如。而那位阵师的高明之处,也就体现在这里。如我们今日我们所见,他深知此阵缺失,便使一百四十四面血旗,四合成一,布置成三十六道地煞封阵,分别镇压在天罡怒阳的各处阵眼节点,形成三十六道回路。如此一来,天罡大阵就如同原先的四象聚气阵,被封闭了活门,能量聚而不散。随着时间推移,阵内能量会愈发狂暴,最终导致能量溢出,而溢出的能量就会根据回路牵引被强行浓缩在三十六方阵基内,形成更狂暴的气场。待到时机适合,置阵者只需撤去七十二面血旗中的一面,地煞解封,天罡随即暴怒。浓缩在阵内的星辰之力,就会顷刻涌泄!其瞬间所造成的破坏力,恐怕不会弱于真正的<天罡怒阳>。这应该是那位阵师的布阵所图。”
“……”
或许是未入峡谷便遭遇几乎不可力敌的兽潮,而感到挫败。
夏寻把这番解释说得非常详尽,似想给人以鼓舞的感觉。只不过,对于墨闲而言,这就有些多此一举了。自始至终,他都保持着一贯冷漠的表情,就像是一把无锋之剑倒插在山岗上,仅待夏寻把话说完以后,他才把目光往上提起一丝,朝着峡谷深处遥遥望去,像要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
夏寻见状,随即猜到了其中深意。
自四象阵基的风口被墨闲全数斩开以后,源自峡谷深处的那抹凝视,就变得非常明显。那就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在无时无刻地紧拽着他的心脏,压抑得他几乎窒息。而这种沉闷的感觉,无论是墨闲还是夏寻都从所未有过,可其中暗藏危险的意识却谁都能闻得到。
“至少,能免去部分威胁。”
“那里头呢?”墨闲冷问。
夏寻故作无事,清淡一笑:“无妨,若事不可为,咱们再退便是。”
“我只有一把剑。”
“我还有些铜板。”
墨闲摇摇头:“太冒险。”
“事已至此,只能冒险。”
夏寻无可奈何地把两手向外一摊,道:“谁让那道长打包票说里头有咱俩保命化劫之物呢?他说话虽虚无缥缈,但绝对是一位当世高人。如此一来,即便真是龙潭虎穴,咱俩也得走上一遭才行呀。”
“你信?”墨闲冷冷问道。
夏寻点点头:“信。”
“……”
墨闲的表情一直都没有发生过变化,即便是与夏寻发生了分歧,一副冷漠的神色仍贯穿着所有言语。在稍微停顿了一小会后,他貌似是再找不着更好地说辞了,便生冷地吐出三字:“太危险。”
夏寻不应反问:“恐惧未知,所以危险?”
“无心何惧?”
“那就仅是危险。”
“是尸体很危险。”
“额…”
话,忽止。
无声地微笑,笑不出多少词汇。
轻轻地,夏寻把木塞按回到竹筒口上,并且拿在手里。看一眼墨闲冷峻的面容,再看回遥远的峡谷那头。月色映不透山林,灰茫茫一片。隐隐约约的雾气宛如鬼魅的身影,让人压抑。
“师兄…”
“恩?”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不知何故,话说中途,夏寻突兀地转去了话风。
这一下转折,墨闲就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什么故事?”
“一个爷爷讲我知的故事。”
“……”
第三百二十六章 尸人的故事(上)
“相传东海以西,二千一百万里,天地阴阳交汇之处,有一荒芜之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在那里生活着一种极其珍稀的海物-名龙拔。龙拔,形为蚌,龙首蛇身,鳞壳如钢,体长六尺,长相威武非常。但,它们生性随和不喜争斗,所以常年伏于浅滩之下,以鳞虾为食,极少入海远游。世代繁衍不知多少岁月,日子也算过得安生。
这样安生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数百年前的某一日…
一艘远航的渔船,遭遇风暴被迫驶入荒芜海域。风暴过后,天地反转,渔船多处受损严重,船上人员丧命过半,得来鱼获也全数尽失。更为严重的,是荒芜之域中日月频繁交替所导致的巨大温差,使人段时间内难以适应。没几天,幸存下来的船员几乎都出现了皮肤溃烂、双目失明、幻觉、吐血等病症。眼看着一船人都撑不下去要客死异乡了。当时领船的渔头便只好就近择了一处荒岛,命人上岸修整些时日,再做返航打算。
或许是上天有意安排,又或许是历史转折的必然。渔头这一个无奈之下的抉择,冥冥之中,却开启了一道通往修罗与天堂的大门,从此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事后,渔头临时所选的这座荒岛,也被后人称之为“黄金岛”。
不过,这是后话…
不是这个故事的重点。
渔船抛锚靠岸后,幸存下来的船员们沿着浅滩便配合着开网捕鱼,砌灶生火。
世上第一只龙拔就在这机缘巧合之下,顺带着其他鱼获被船员们捕捞了上来。只是,当时所有人都处于濒临精神与**崩溃的边缘,除了食物与休息,谁还有心思去研究那与众不同的龙拔的来历?净当是稍大的海蚌,打算混着海产一块上锅煮来吃。而,正当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就要开刀取肉时,随船出海的郎中突然冲了过去。一手就从船员手上抢下龙拔,死死护在怀里。
船员们不解,便问郎中何故如此。
起初,郎中支支吾吾地左右言他,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但最终迫于众人的施压,无奈之下也只好半真半假地勉强编出个理由来。
他说,眼下这只海蚌可不是一般海物啊。据古籍东海经记载,此物名就龙拔,乃东海龙王之远亲,为龙祖第九子螭吻与蚌母第七女扥腕所生子嗣,提领荒芜巡使一职,负责监察荒芜海域的日常**风浪。而今它现出真身,便是受了东海龙王之命,专程来指引迷途之人离开荒芜的。若谁不识相把它给吃咯,那就等于得罪龙王爷,所有人都得丧命在这座孤岛之上。反之,只要把它侍奉好,用不了多久大家都能得到龙王庇佑,病灾驱除,平安回家。
郎中所述内容玄乎得离谱,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
毕竟,敢跑到远海发横财的,谁手上没几把刷子?又怎么会去迷信那些鬼神之说呀?只不过,不信归不信,并不代表无忌。海上行船,所需要忌讳的事情可不由得你不信。那渔头便是当时唯一对于郎中不信不疑之人。为验证郎中的说法,渔头命人取来了铁钳子,然后以极其精妙的刀法,在不伤龙拔分毫的情况下,掰开了它的外壳。
在龙拔壳被翻开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楞眼了…
但见那蚌壳之下,盘绕着一段粗如人腿,龙头蛇形的身躯。透过晶莹的鳞片,隐隐可见下层柔软的血肉经络。烈日映照,它就宛如一块柔软的透明宝石,荧荧闪烁着微光。既便是阅历再丰富的渔夫,也不曾见过如此诡异的海蚌。霎时间,郎中先前的警告,铮铮敲打下众人心头。
事实就在眼前,是不由得他们不信。
最终,经过几番商议,渔头决定把龙拔交由郎中照料,其余人也不得再提杀食之事。
说来也是奇怪,在这件事情发生以后,上苍的气运似乎真就眷顾到了这群人儿的身上。一切事情都变得极其顺利,没几天所有人的患疾几乎就痊愈了,渔头也领人从荒岛深处找来上好的木材,把渔船重新加固,重新踏上归途。
而更让人庆喜的,是他们踏上归途的那天晚上,居然奇迹般遇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蓝鲑鱼潮。蓝鲑鱼卵是皇家食材,鱼鳞乃上等药材,鱼骨、鱼羔等皆乃当世稀罕香料。对渔家来说,蓝鲑鱼就是海里面的黄金白银,能捕捞到一两条便能安享半生富贵。当晚,他们一张大网子撒下去,随手便捞起来整整一船舱蓝鲑鱼,那一个兴喜是真叫疯狂…”
故事说到这儿,夏寻忽然停了下来。
无它,只是渴了,毕竟这不是一件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明白的事儿。拔出木塞,把竹筒对在嘴边灌下几口清水,缓去开始疲乏的嗓子眼。
片刻之后,又继续清淡讲起…
“兴喜、疯狂、毁灭,永恒不变的轮回。
就如同那句古语,要一个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上苍对这群可怜人的眷顾,就终止于那天夜里。忽然天降横财,在他们欢喜若狂的背后,是一片看不见的阴霾正包裹着噩耗悄然而至。
二帆手失踪了。毫无征兆,就好像突然从人间蒸发,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也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只是,纸醉金迷的梦境并还没破碎,当时所有人都还沉醉在捕获蓝鲑鱼的狂喜之中,二帆手的离奇失踪并未引起他们的警惕。而且船上少一个人,他们最终可以分得的财富便更多一份,暗自欣喜还来不及了,谁会追究这么多呢?
歌舞酒肉依旧。
掌勺死了,就死在圈养蓝鲑鱼的大舱槽里。当他被人发现时,舱槽里的蓝鲑鱼已经把他的尸首啃得只剩下半颗脑袋,像个榆木瓢子浮在水面上,鬼惨得很。连番两日出事,绝无巧合可言,谁都晓得这两起事情里头必然已有妖。更甚至,很可能是有人想独吞一船的蓝鲑鱼,而在暗中行使肮脏手段。鬼祟的气氛很快就蔓延了整条渔船,船员们逐渐从捕获蓝鲑鱼的狂喜中慢慢回过神来,忐忑、猜疑、贪婪随之代替了他们亢奋的情绪。人心不稳,是海航大忌,渔头深知其理。为了稳住人心,他果断地唤来了所有船员,以抽签的形式把他们分划为六组人,并按两个时辰轮值一组的时间段,把他们安排在渔船各处,日夜巡逻。而渔头自己则领着几位心腹成立独立小组,专门负责追查掌勺的死因与二帆手的下落,以及监察船上所有人员一举一动。如此一来,浮躁的人心方才被渔头给堪堪按了下去。
平静的时光,很快就又回到了渔船上…”
“事情,不会就此结束。”
故事讲到这里,似乎要虎头蛇尾地讲完了。墨闲突然插来一话。夏寻看去他一眼,打趣问道:“你怎知?”
墨闲冷冷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妖还在船上,所以故事未完。”
“……”
夏寻无声地轻微笑起,没再延伸墨闲的话茬,就着前文便继续接着把故事往下讲去。
“确实如此。”
“阴霾之所以会选择隐藏在平静之下,是因为它需要更多的时间去酝酿更大的噩耗。死神既然已经把镰刀举起,那在它没有收取足够亡魂之前,便不会有真正的安宁。
如果有,那也是假的…
在渔头的严格管控下,平静的日子过了有十数天。然而,就在渔船顺利使出荒芜之域,进入东海海域航线,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可以松去一口气时…
渔头最信任的大副,死了。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当着渔头的面,他突然暴毙在船头甲板上,七孔流血,全身呈暗紫色。
按事后郎中所给出的推断来说,大副的死因应该是误食了一种名为“枯木若”的剧毒豚鱼,所导致的奇毒攻心。但对于郎中这个说法,渔头却并不买帐。因为,渔头了解大副,大副跟着他在海上混日子少说也有七八个年头,什么鱼能吃,什么鱼不能吃,他一定很清楚。所以,渔头可以肯定,大副绝对不会去吃一条携带剧毒的豚鱼。如果会,那么就是有人伪装了那条豚鱼,骗他吃下的。真若如此,那事情的本质便不是纯粹的意外,而是谋杀。能骗大副吃下伪装的豚鱼者,必然是他熟悉的人。以此推断,渔头很快就把目标锁定在了同样跟随自己多年的二副与三副的身上。
渔头并没有立马动手拿人,他选择默不作声地守在暗处注视着二人,企图弄清楚他们的图谋后,再行定夺。
可是,这一回渔头却失算了。
阴霾包裹着噩耗同样遮盖了真相。可以说,自大副死去的这一刻起,事情的发展其实就已经脱离了渔头的掌控,走向另一个极端…
二副和三副都死了。也是堂而皇之地死在渔头的眼皮子底下。和大副一般,他们都是吃过早饭后巡逻至船头甲板时,突然七窍渐血,皮肤褪紫,面目狰狞宛如恶鬼,暴毙身亡的。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鬼神夺命的言论肆意流传,诡异的恐慌再度降临到这艘已经踏入归航的渔船上。毕竟谁都害怕下一个莫名其妙暴毙的人将会是自己。所以,有一部分急躁的人,首先就把矛头指向了做饭的厨子。他们的理由很简单,掌勺死了,厨子便是此间最有机会在饭菜里下毒的人。既然三位副手都是被毒害的,那厨子便有最大嫌疑。
然而,事情依旧没有想象中的简单…
当日傍晚,就在众人对厨子审讯的中途,依旧是众目睽睽之下,厨子死了。死得毫无征兆,根本不给人一点缓冲的余地,依旧是说死就死,突然七窍渐血,突然暴毙身亡。就像突然变成了一块木头,直直倒在大堂上。
这下子,整船的人可都要炸锅咯。
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事,船上的恐慌直接蜕变成了毫无理由的猜忌。争执、指责、诽谤、谩骂,平日里有过的摩擦与仇怨都被人们无限放大,成为诋毁他人的工具。每个人的神经,都在这个时候,变得极其脆弱与敏感。而还能保持住冷静的,就只剩下渔头,以及少数几人。
为了不让事态再一步恶化,渔头选择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用拳头解决问题。
凭借着一身硬功夫,他赤手空拳,三两下子就把所有嚷嚷得厉害的硬岔子,打趴在地。一把开山大砍刀剁在堂前,直逼得所有人都不敢再有半句怨言。但渔头自晓,武力仅是解决问题的一种方式而非方法,拳头不能帮他彻底摆脱困局,如果不能从根源找出病因,船上依旧会有人死去。
所以,渔头便唤来了郎中,要求他当即对厨子的尸体进行剖腹,以查明其死因。郎中嘛,起初很犹豫,毕竟人死为大,好歹给人家厨子留条全尸不是?但渔头并不买他的帐,明晃晃的大砍刀就架在郎中的脖根子上,摆出两条道来,一是他给郎中开瓢,二是郎中给厨子开膛。无奈之下,郎中是被逼得没法子,硬起头皮拿起小刀便生生剖开厨子的肚皮,在血淋淋的皮肉下一刀子一刀子地切开每一块内脏…
而不出所料,在接下来的尸检中,郎中也确实从在厨子胃里找到了些东西。
那是一片还未完全消化的枫叶残渣,叶渣子很小,混在饭菜里很难被察觉,叶瓣呈深紫色,显然是食用前就浸泡过某种毒液所致。而那种毒液,**不离十,应该就是郎中先前所说的豚鱼毒了。有了这个答案,渔头心里大概也就有眉目了,他没再去深究凶手到底是谁,其目的何在,而是当即命郎中把现有的银针全部拿出来,分发给众人。并且严令所有人在饭食饮水之前,必须要以银针探查再三,若遇银针变色则立马上报,若银针无碍则方可食用。此外,他还要求全体杖手自即日起,昼夜轮值,加速行进,务必要在半月之内登陆最近的港口码头。
非常时刻,非常手段,渔头的法子确属上乘。
虽然风格保守,但至少保证了渔船之上不会再有人被毒害。至于凶手,待上岸以后,花些银子报官便是了。”
说着,夏寻缓了缓,把语气压得深沉许多。像故事即将有什么转折发生…
“只不过,若从事后看去,渔头这般却是多余。因为,鱼已经上钩,下毒的人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即便渔头不这么做,其实日后也不会再有人因豚毒而暴毙。”
“……”
故事峰回路转,讲得很深。
墨闲听得很入神,冷冷的剑眸泛有隐光。并且随着夏寻的话气下沉,他仿佛跟随着故事的发展,推进至即将到来的*。
阴冷的海水如此间潮雾,打湿了渔船。无尽的浪涛如深渊里的钟声,更让人忐忑。乌云密布,寒风凌冽,吹起的船帆鼓成一片雪白的丧布,一点点地把渔船推入黑暗无边。孤独的渔头,在船头凝望沧海…
深沉且淡然的嗓音,在黑暗的帷幕下,细细响起…
“渔船把忐忑强行伪装成平静,带着人又航行了七日。这七日,按爷爷的话说,就是上苍对他们最后的怜悯。倘若他们能在这七日之内找出隐藏在背后的真相,或许就能为接下来的灾难,争取一线生机。
可以,他们没有…
忐忑淹没太多理智。
第八日,大副的头七。
海上传说,在这天夜里,枉死之人将会回到他死去的地方,带走他能带走的遗憾,以化解身上怨气。否则,怨气太重,亡魂得不到超度就会沉沦阴海,成为无主之魄,被永生永世捆锁在深渊归虚之中,不得轮回。
那一日,吹的是东南风,天气有些微凉,日头一直躲在乌云后不敢露面。
早早的,渔头就在甲板上用船木搭起来了一座祭台,摆好元宝蜡烛纸钱香。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味儿,那天的渔头很是反常,闷闷不乐的样子,似心中有结而不能自解。别人找他说话也不搭理,一整日什么事情都没干,净架着把大砍刀捧着个酒坛子,独自坐在船头凭栏上,面朝大海,倒吹冷风,喝了一日闷酒。
一直喝到那天晚上,亥时…
夜晚,东南风转成了西南风,太阳换成了毛月,天气随之变得格外阴冷。大副的生辰死时是亥时三刻,所以在亥时之前,郎中就帮大副整理了一番遗容,遂把尸首抬到船头祭台前,用红布遮掩起来。亥时初,船上的人陆续聚集到船头,由火手主持祭礼,诵读祭词。亥时一刻,祭词诵罢,火手以鸡血洗手,掀开盖在大副头上的红布,生者逐一上前为死者上香添油,并赠去陪葬之物。亥时三刻,礼罢。火手再次以鸡血洗手,把红布重新盖回到大副头上,准备送亡者下船…
而灾难,就降临在这一刻。
大副,活了…”
第三百二十七章 尸人的故事(中)
“活了?”
“恩,活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
虽然,转折之前夏寻已在字里行间做去铺垫与提示,但峰回路转的幅度实在太大,以至于一下子就把墨闲给说恍惚了。他默默地沉思好久一阵,回忆着故事的起伏,琢磨去几处曾被他疏忽的关键。而夏寻也没继续往下说去,似乎有意想让墨闲在这个节骨眼上,把故事的要害想明白,好接下来说明什么。
白马睡得很沉,虽然火堆已经熄去许久,但凉意也没能把它从美梦中唤醒。远处的槐树林不时有妖异的光斑在闪烁着,应该是某种动物的眼睛在紧盯着,就像鬼火在飘忽。
阴森森的潮雾,把黑夜濡染成蒙蒙一片,由远看去,夏寻与墨闲就像正站在那只漂泊在海里的渔船上,正一点点地朝着浓雾的深处,划去…
“大副中的不是豚鱼之毒。”
过了好久,墨闲忽然冷不丁地冒出这么句话来。
夏寻却并不显得惊讶,他平淡地问道:“为何不是?”
“人死不能复活。”墨闲肯定道。
“但他确实活了。”夏寻道。
“那他中的便不是豚鱼之毒。”
“但郎中说是。”
“郎中在撒谎。”
夏寻玩味一笑:“但他确实死了。”
墨闲转脸看着夏寻,冷道:“生死人白骨,医术。死人白骨生,鬼术。”
“……”
连番速语对话,起来得快,结束得也快。
话到这里,夏寻默默点头,却没再正面给墨闲一个说法。而是,看着峡谷的那头的山林,继续把故事往下说去。
“大副确实活了。
就在火手为他重新盖上红布的时候,他猛地睁开了眼睛,从祭台上坐了身来。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吓傻咯,但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刚挺尸的大副就疯了…
疯狂,没有理智。
他就像是一具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恶尸,死白的脸皮下,两眼通红,透露着极度的疯狂。他发疯似地把火手强行拽上祭台,然后用他那张已经开始腐烂的嘴巴,向火手的脖根子狠狠咬了下去。当时,火手和其他人一样,都已经被吓没魂,外加上诈尸之后的大副,腕力变得出奇的大,火手根本就没办法挣脱。以至于,他就像一根*子被大副压在祭台上疯狂地撕咬,拼命地呼喊。鲜血喷张,寒风颊背…尸臭的味道宛如地沟里的腐肉,布满红猩猩的蛔虫,正在蠕动。没有几个呼吸,待到大伙回过神来,合力把火手从大副手下夺回来时,火手的脖子就只剩下一根骨头连接着脑袋…
火手被大副活生生咬死。
而真正的灾难,却才刚开始…
咬死火手以后,大副彻底变得疯狂。他跳下祭台,冲入人群,逮人就咬,活像一头野兽与恶魔的结合,力大无穷并且没有弱点。面对三四个大汉围攻,他随手就能给掀翻。刀剑刺入他身上任何部位,甚至都不能给他造成丝毫伤害。没有知觉,没有感情,没有灵魂。他仿佛真的成了一头野兽。一头被恶灵附体,眼里只剩下疯狂杀戮的野兽…”
听到这里,墨闲似乎听出夏寻讲这个故事的原因了,但墨闲没有插话,只是默默地听着。夏寻应该也留意到了这点,稍稍把话风变得有些感慨,像吟诗一般,继续言道:
“腐烂的口腔浸泡着鲜血,散发恶臭的蛔虫隐藏在糙皮下,狰狞的面孔开始塞满獠牙,手指长出硬爪。冰冷的刀,沸腾的血,猩红的眼睛,惊恐的面容。一个疯狂的人造就了一个疯狂的夜晚,然后,把所有人都变得和他一样疯狂。
最终,大副愈发疯狂连连伤人,众人联手都没能把他拿下,眼看着就要再次闹出人命,渔头才被迫出手。面对昔日兄弟,渔头仅仅只出了一刀,一刀砍下了大副的脑袋,随手装到酒缸子里。没了脑袋的大副,自然就死绝了。看着那副无头残尸,硬邦邦地倒在地上,船上的人才勉强松去了一口气。而渔头也没对大副的事情做更多的深究与解释,只是安排几个苦力,把船上的所有尸首都丢到海里去。便独自拿着酒缸和砍刀,走回住处。
猜忌必然会有,毕竟前后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恐怖的气氛已然混合了危险弥漫空气,每个人心里多少都会产生些恐惧。只是,这种恐惧却在极短的时间内,却被扭曲成了极度的恐慌…
隔日夜晚,又有人疯了。
而且一疯就疯了五个,一个更夫,两个杖手,两个苦力。同一时间,不同地点,不约而同,突然疯了。和大副的状况一样,他们的眼睛都变成了猩红色,嘴巴长出獠牙,手指长出硬爪,身上周遭由内而外散发着腐肉的恶臭,见人就咬。由于事发突然,而且事发地点分散,加之船上人员毫无准备,猝不及防。发疯的五个人就好像五头饿狼冲进羊圈,在几乎毫无抵抗的羊群中,迅速且残暴地展开了一场血淋淋的屠杀。
随第一声惨叫起,嘶吼、呐喊、绝望、愤怒,各种歇斯底里的声音,便成为了今夜渔船的主旋律。在黑暗无边中迷失方向,真相逐渐揭晓,却依旧被掩盖。当深夜降临,隐藏在阴影里的那个人,已经取得了绝对的优势,但他依旧选择藏着。
因为…
他算漏了,渔头的刀。
一个人,一把刀,一壶酒,渔头从船至船尾走上一遭,便斩下了五个人头,轻轻松松便将一切呱噪重归于沉寂。
只不过…
他还是慢了。
即便渔头强如斯,他依旧挽救不了一个已经开始崩溃的死局。
经过这一夜的疯狂,原本载有六十七人的渔船,只剩下四十四人,并且伤残过半。而更让人绝望的,还是郎中事后所给出的说辞。原来在事发前不久,那五个突然发疯的人就曾到郎中那看过病,他们的病症无一例外都是昨夜与大副交手时留下的伤口。昨夜受伤时无碍,本以为只是皮外小伤没在意,但一夜过后他们的伤口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溃烂,并且流出紫色的血液,恶臭难闻。待他们察觉问题的严重性来找到郎中时,郎中用清酒和红花膏给他们暂时处理了伤口,本想着等病症有所缓和,再对症下药来着,谁晓得,到了夜晚就出了这等茬子。所以,郎中由此推断,这五个人恐怕不只是受伤那么简单,而大副与二副、三副所中之毒也很可能不仅仅只是豚鱼之毒,而是一种以豚鱼毒为媒介,介于瘟疫于尸毒的传染性恶疾。目前船上,无药可解。换而言之,用不了多久,船上受伤的人,都很可能会变成和大副一样…
变成一只,只会杀戮没有感情的怪物。
疯了…
郎中此话一出,船上所有人都疯了。
没受伤的人极力想找出受伤的人,要求渔头把他们沉海。受轻伤的人谨慎隐藏着自己的伤势,躲在人群里作势高呼。受重伤的人掩藏不伤势,索性就豁出去了,找来武器抱成团,打算随时拼死一搏。人性的丑恶,在这一刻暴露无遗。私欲的驱动下,每个人都在把自己优先放到最顶端,富贵荣华,生死苟活,为了活下去而奋力践踏他人生存的权力。毕竟,谁都不想死。谁都知道,只要再熬些日子,熬到渔船上了岸,他们就能卖掉的一船蓝鲑鱼,开始舒舒服服地享受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可是,命运之神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他们开了个玩笑。告诉他们,死神就在你身后。
这看起来,还真是够荒唐的。
但事实就是这样…
生与死的抉择,思想与现实的博弈,道德与生存的挣扎,就像孤独的渔船在浩瀚的大海上漂泊,不知何时能靠岸。没人能给出定论,包括渔头也不能。整整一日,双方对持成僵局,一直到第三日傍晚,又是夜幕即将降临时…若郎中的说法无误,待红日落下海平线的之后,渔船上所有被咬过的人都将病变而发疯,届时他们就会成为一头头力大无穷的野兽,开始杀戮。生死迫在眉睫,道德随着日落逐渐沉沦。最后的最后,死亡的恐惧战胜了一切因素,没有受伤的一方终于还是忍不出点燃了导火线,朝受伤的人首先动起了刀子…”
夏寻看着墨闲,不置可否地轻微笑起,问道:“是不是觉得,他们很可笑?”
“……”
墨闲不答。
夏寻接着淡淡笑道:“野兽与恶魔虽然看起来都很强大,但,往往很多时候人更可怕。因为,人与人的生死相残,不一定只是**流血,还有是人性的毁灭。”
“……”
墨闲静听着,依旧不话。
夏寻没有理会,缓了缓再道:“一个月后,这艘满载蓝鲑鱼的渔船终于随着西北风飘到了东洲最南端的定冀岛。待船靠岸,岸边的劳力上船揽活时,船上那沾满一地的发黑血痂硬是差点没把他们给熏倒,虽然没看到一具尸首,但并不难想象,这艘渔船曾经发生过何等惨烈的厮杀…”
“全死了?”墨闲突然插话问道。
夏寻平静地否认道:“没有,还剩两个人。”
墨闲再问:“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夏寻摇摇头;“没人知道。”
“何故?”
“没人说。”
“为何?”
“默契,忌惮,又或是他们早已达成协议。”
“谁?”
“你该猜到一个。”
“我不想猜。”
“额,好吧…”
墨闲的问题就像一道道犀利的剑招,简练至极,每一个问题都直接刺入要害,没有一字多余。夏寻也是极有耐心,他想了想说辞,又继续说道:“当劳力上船时,船上只剩下两个人…
一个人坐船头,架着把砍刀,迎着海风喝着酒。一个人站船尾,抱着个水桶,装着一只半人高的海蚌,看着天。后来,船头的人雇了苦力清扫了渔船,又请了杖手把渔船使回了东洲。而船尾那人,则抱着水桶,在定冀岛下船离开了。”
“郎中。”
随谜底被夏寻含糊揭开,整个故事的脉络浮现水面,作为情节发展最重要的两个人便呼之欲出。郎中,很显然,这就是墨闲没猜到的那个人。然而,新的疑惑随之接踵而来…凭渔头的武力,活下来是必然。可是,郎中是又怎么活下来的?渔头为什么没有杀掉他?他何故带走那个木桶?渔头为何会让他带走?这一个个接连浮现的疑问就好象一层层纱布,把刚刚揭晓的谜底又再度重重包裹起来。
让人郁闷至极。
“他与渔头相识?”墨闲问道。
夏寻平平答:“理应相识,但却并不相识。”
“那他就理应必死。”
“我也这么认为。”夏寻不置可否随话点点头,再道:“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也是和你这么想的。但是爷爷却说,郎中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所以他必然不会死。”
“郎中才是主角?”
“恩。”
第三百二十八章 尸人的故事(下)
“为什么?”
“因为,无论利益和手段,他都是赢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哦?”
墨闲很少能对一件事情产生兴趣,而眼下这则故事却显然是个例外。话语虽一贯简短,但发问与次数却明显比以往时候都多上许多。
他又问道:“木桶里装着龙拔?”
“嗯。”
“龙拔很贵?”
“是挺贵的。”
“比之一船蓝鲑鱼如何?”
“如枸杞比人参。”
“没人识宝?”
“我想应该没人识得。”
“哦”
得到这个答复,墨闲似乎肯定了某些疑惑。
“那你这个故事还没讲完。”
“额…”
夏寻是没料到墨闲居然会突然点到这个节骨眼上,稍尴尬地刮了刮鼻梁骨:“按常理说是完了。”
“那便是没完。”
“额,为何?”
“因为,你向来不按常理。”
“呵呵。”
不置可否,呵呵笑之,笑得颇有些尴尬。不难看出,墨闲是一言戳破了夏寻在故事里卖下的关子。夏寻无奈地刮了刮鼻梁骨,坦白道:“呵,师兄高见。这故事按理是真完了,但后文确实还有那么一小段。本想卖个关子,不曾想师兄居然给听出来了。”
“话说,来年初春…
一枚被东洲海商传说为东海龙宫千年仙珍的海蚌,出现在南域北府最具盛名的奇珍会上。此物初现,便被北府主人放上奇珍首位,顿时引来无数豪门商贾出价争夺。一连数日,喊价拍卖,终被一位无名巨商以十万灵石的天价拍得。随后数月里,这枚仙珍又几经换手,价格随之水涨船高,翻了三倍有余,最终辗转到了冀州郡王府里。
恰逢其时,冀州老郡王病危,命垂一线。
府上请来无数名医皆回天乏术,眼看着就要咽气不行了,而就在这时,一位自称西域茅医正统的江湖郎中忽然登门拜访,赠上一怪诞偏方,并且以性命担保,只要老郡王能按方下药,保准就能药到病除。由于时间紧迫,江湖郎中的身份难以核实,但此人行为如此之唐突,则确实让人难以相信。所以,府上管家便命人请来了当地有名的大夫复查郎中所开之药方,经大夫细查,那药方确无大碍,唯独一样主药有些奇怪。要的是一枚蛰伏东海之滨阴阳交汇之地,吸日月精华百年以上的海蚌精壳。按理说这样的东西,那是书上才有的仙物啊,人间哪里能有呀?可就是那么巧,无巧就不成书,那号称东海龙宫千年仙珍的海蚌正被人传得沸沸扬扬的,你想不知道也都不行啊。
既然药方没问题,人家又以性命担保,在这生死关头,郡王府的管家也顾不得那么多,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咬着牙关便以三倍天价买下了那只仙珍海蚌,赶紧命人剥肉掏心,脱壳磨粉,熬入了药壶,让老郡王服下。而果不其然,服下海蚌壳熬成的汤药后,眼看着就要断气的老郡王居然立马就有了些许血色,没几天时间,干瘪的身子骨重新焕发起了生机,病情居然痊愈了。如此一来,那位江湖郎中随之摇身一变,便变成了郡王府里的首席上宾。
这江湖郎中也确实很有能耐。
老郡王病愈后,他命府上的厨子把剩下的仙蚌血肉切分成数份,以寒冰冷藏于地窖,往后每四个月便取一份清蒸,配上汤药,让老郡王一同食用。就这样,老郡王这条已经被阎王爷写在生死簿上的残命,硬生生是被那江湖郎中给拖延了数年之久。如此妙手,真可谓当世一绝。当然,那枚被老郡王服下的仙蚌,也同样是功不可没的。于是乎,便有些人动起了歪心思,通过各种手段,想要得到那仙蚌的来历。
无一例外,皆全然白费心思…
直至数年以后,老郡王归西,江湖郎中带着郡王府给他的无数财富,消失在人间。而南域商道则从此多了一面金字旗号,此号专做海上生意,行事极其神秘,没人知道他们买卖的是什么东西,因为从来没人能和他们做上交易。但,这金字旗号却在短短两年之内一跃成为了南域十大家之首,其敛财之能,简直骇人见闻。
数年后,金家便遇到了他们的宿敌。
东洲商道突然立起了一面黄字旗号,此号同样也是专做海上生意,同样行事也是来去无踪,而且极其霸道,特别是对于金家的商船,只要见着了必然就是杀人越货,决不手软。金家几度派人前去东洲谈判,皆无果而归,只能硬着头皮以武力还击,但双方武力差距悬殊,金家依旧输多胜少,连连吃亏,甚至差点被人连家底都给翻了。最终,不得已之下,金家唯有搬出身后的大人物,并且同意让出部分利益,这才堪堪把事情给平息了下去。但黄家家主却仍放下狠话,而这句狠话便是日后商道闻名的…
东海仙珍,七三均分。
黄金不见,见则不生。”
当夏寻最后一话讲罢,墨闲便知道故事是真的讲完了。因为对于这个故事的最后两段,墨闲早有耳闻,也知道其后续。他不知道的,只是这两段之前,被人埋藏在历史暗潮里的前文而已。
“师兄。”
“恩?”
“故事讲完了。”
“我知道。”
或许是站得太久,有些累了。夏寻转身走回白马酣睡着的干草堆旁,随意盘起腿,挨着草堆坐下来。说道:“那师兄可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说这个故事?”
墨闲站原地不动,想了想:“尸兽。”
“非也,尸兽只是一个引子,并非重点…”
“伏尸之人。”墨闲再道。
“恩…”
夏寻点点头:“重点确在于伏尸之人,以及他所代表的势力。你可知故事里的两位主人翁是谁?”
墨闲冷道:“只知其人,不知其平生。”
夏寻也没绕弯,直接说出答案:“渔头姓黄名海。在故事发生后的第二年,他娶了风骨刀宗宗主的小孙女,第五年便在风骨刀宗的帮助下,建立了如今的京都黄家。郎中姓金,名纣。茅山炼尸脉第十一代翘楚弟子,二十六岁离山游历,三十二岁恰逢大机缘创建岳阳金家。他们便是当世首富黄金两家的两位始祖。”
“金家出于茅山?”
“恩。”
“确定?”
“恩…”
夏寻连续点头,墨闲闻言难得地流露出了诧异之色。
京都黄家与风骨刀宗的关系他晓得的,所谓一手钱财一手大刀,横走天下谁怕?说的就是这两家的唇舌渊源。但岳阳金家居然是西域茅山的分支,这普天之下恐怕也没几个人猜得到。毕竟,这是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事儿呐。虽说,夏寻所讲故事中途,墨闲就知道这故事和茅山的炼尸一脉脱不了干系…
“这么说,金不换就是茅山的人了。”
“或许是,或许不是。毕竟,数百年时间足以改变一切…”夏寻平淡道:“但可以肯定,金不换和炼尸脉那位老祖宗必然还有着关系。否则,一介商贾,胆子再肥也不敢蒙着眼睛下注,更不敢往两头下注。”
墨闲略有所思。
“但,他确实这么下注了。”
“所以,他必然提前知道了一些事情。”
“你怀疑峡谷之中就有那些事情?”
“不是怀疑,而是肯定。”
“我明白了。”
“……”
第三百二十九章 深入雾谷
腐烂的灌木埋藏在潮湿的槐木下,散发着腐朽的味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黑暗的阴影里隐藏着无数眼睛,无绪的审视着深入丛林的两道身影。
抬头看不见天空,灰蒙蒙的潮雾遮蔽百丈以外的视野。而一段尘封多年的历史,则正逐渐被人揭开它原本的面目…
翌日,晨。
休息一夜后,夏寻和墨闲再一次踏上“征程”。
为了节省时间与力气,他们今日特意御白马入林,避开烦人的尸兽,直接闯过数十里密林。只是白马似乎对峡谷深处的恐惧仍未褪去,载着夏寻两人来到峡谷入口以后,便和往日一般,死活不肯再进一步。无奈之下,夏寻两人唯有在谷口放走白马,改为步行。
由于今日是他们第一回踏入峡谷的范围,对陌生坏境的忌惮,让他们脚下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但这并不能解决太多的问题,麻烦总会在你不想它出现的时候无处不在…
比如那阴森森的雾气。
虽然外头的聚气阵已经被墨闲破开了四道泄风的口子,但数十年的聚气根本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泄完。因常年得不到阳光润泽,峡谷之内罕有荒草生长,而最喜阴潮的铁灌木却伴着老槐树几乎长满了整片林地,浓雾之下尽是灌木荆棘,几乎无路可走,唯墨闲用剑一点点砍伐开道。
湿润的泥泞脚深脚浅,粘稠的水汽布满阴冷的空气,宛如把人泡在冷冰冰的水缸里,每一个呼吸都是湿嗒嗒的雾水,很不舒服。而唯一让人安心的,是自入谷以后,夏寻的神识便再也没有感受到那些尸兽的存在。虽说危险时长潜伏于未然,这并不见得这是件好事,但于暂时而言至少可以让两人走得更专心一些。毕竟谁都晓得峡谷内的危险,远胜于外头的槐林。而且,从昨夜的故事里,夏寻已经明确向墨闲传递了一个信息…
这峡谷里头所掩盖着的东西,很可能就是西域那几位圣人用以未来杀局所伏下的手笔。关系之大,可想而知。
圣人之伏笔,岂是凡人可以窥探?
夏寻他们这番闯谷,无异于是向圣人的威严发出挑衅,所以能少一事就最好少一事了。
“莎…”
冷冷地温度,莎莎的脚步。
雾朦胧,如细雨挥,湿透衣裳。
深谷阴幽,冰寒不知多少年月。山势渐高,槐树渐长,泥泞渐成沼泽,来人举步艰辛。
“师兄,等等…”
“恩?”
不知道走出多远,大约过有一个时辰。灌木荆棘愈发茂盛,脚下的路也已成泥沼,一路紧跟在墨闲身后的夏寻,忽然开口喊停前方执剑开道的墨闲。
“喳…”
墨闲狐疑回头,但见夏寻早已停下了脚步,站在墨闲身后数十步开外的地方,正定定眼看着一片完全被高大灌木所遮蔽的地方。
他似乎发现了什么。
夏寻伸出手指,指着目光所至之处,道:“这里给一剑,看看后头的东西。”
“噌!”
“喳…”
夏寻说罢,墨闲连应声都没有,直接就把手上的三尺青锋凌空撩起一道剑花,斩出一道剑气,劈向夏寻所指的那片灌木丛。随剑气所过,高大的灌木顷刻间纷纷断半倒塌,露出一道缺口,而灌木丛后的东西,也随之显露在了二人眼前。
那是一座坟墓。
更确切说,是一座被人掘开了的坟墓。
从它那被潮气腐蚀得已经没有文字的墓碑看去,这座墓估计存在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乌黑的淤泥被人朝四周挖出,堆成四座小土山,泥坑下露出一副同样被潮气腐蚀得严重的木渣子棺材。棺材泡着污水,一副白森森的人类骸骨浸在里头,胸口位置不知被何人钉上了一枚黑铁长钉,已然生锈。一张明黄色的崭新符纸贴在钉柄上,符纸上写有殷红符文,隐隐泛着光芒,异常醒目。
这是新鲜的…
“他们来过。”夏寻肯定说道。
虽没明言,但夏寻说的“他们”墨闲知道指的是谁,所以他没有就此下问。而是瞄一眼骸骨,问道:“此人是谁?”
“哒哒…”
夏寻没有即刻回答墨闲的问题,迈步走过倒塌的灌木丛,把附近环境细细看去一遍,尔后又随手捡来根树枝,扫去那面无字墓碑上的泥垢。思索许久,似乎没找到可以推断墓主的线索,夏寻方才说道:“碑铭的字已经看不清楚,但此墓稍显简陋,而且没有陪葬之物,骸骨四肢皆有绳索捆绑的痕迹,应该是一座殉葬之墓。此人生前是被活埋在棺材里,再活葬至此的殉葬者。”
“不寻常。”墨闲冷道。
“恩。”
点头应罢,夏寻扔掉捡来的树枝,拍拍两手退回到原来的小径上,没再多话。他虽知此处不寻常,但他似乎并不打算对这个墓穴进行深究,也没去推敲隐藏在暗处的五位老人,为何要把一个好端端的墓穴挖开,还给人家打上封条。只是知道有这么一回事,瞧上几眼也就走了。
“噌噌…”
继续前行…
银芒飞溅,潇潇声碎,轻灵的蝴蝶在晨雾中拍打着翅膀。
一把青锋继续在前头开路,一袭青衫随后悠悠然然,道道剑气破开重重水雾绽起朵朵水花。遮掩视线的高大灌木,宛如秋天的稻子被人用镰刀一戳戳收割倒下。寂静之中,“喳喳”的破木声成为了此间唯一音律,随着缓慢前进的步伐,清脆且无聊地重复着。
在接下来的路途中,类似于先前的坟墓,夏寻他们每走出百余丈便能轻易发现一座。无一例外,皆是年代久远之墓葬,连墓碑的文字都已经腐蚀得没有了痕迹,棺木被人粗暴掘开,棺材里浸泡着污水和墓主的骸骨,还有几根腐化的麻绳。所有骸骨的胸口都被钉上了一口长钉,钉柄被人封上了一道明黄色的符纸,就像某种古老的献祭,十分诡异。
虽说,再诡异的事情见多了也会麻木。但一路下来,夏寻两人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反而随着深入密林,连墨闲都开始有些心慌了。
峡谷上下五十余里,山岭环抱,潮雾如浆,从外头根本看不到里头景象,只有身在其中才能知晓其地理环境的奇特与复杂。数十里谷底,可视作为一片沼泽低洼地,其中看不见有蚊虫滋生,更无活物可言。纵深向内大概五六里开始,旺盛的灌木丛逐渐变得稀少,槐树则愈发高大,枝繁叶茂,遮蔽天顶。也就是从这五六里路开始,夏寻两人路上所遇坟墓的次数变得愈加频繁。原本百来丈一座的间距,逐渐变成了五十丈一座,三十丈一座,二十丈一座。以至于当深入到**里时,灌木已不再生长,唯剩高耸的槐树错落于沼地四处,诡异的坟墓随处可见,每隔七八丈便是一座,连墓碑都没有,直接被人挖开,明黄色的符纸乱弃一地。更有甚者就是一副腐朽的棺材丢在地上,活像一片乱葬岗,直看得人头皮发麻。
路前行,忽止步。
“师兄。”
“嗯?”
“慌么?”
“哦。”
“额…”
“你呢?”
阴森森的冷风,没有轨迹,不知道从何处吹来。泛黄的槐叶不时被吹落,粘在沼泽的泥泞上,脏去半边。
墨闲的不答反问,意味着他心里其实也没底,夏寻心知。看着一个个被掘开的墓穴,以及凌乱错落的棺木,他不由得挑起了一丝眉毛,答道:“慌。”
淡淡一字,表明着夏寻此时此刻内心最底层的情绪,是真的慌呀。
但,他的慌却并非因为眼前这片诡异“乱葬岗”而感到的心慌,而是密林深处,某些暂时看不到的东西,让他惊慌…
“无妨。”
“有妨…”
“何妨?”
“防不胜防。”
惊慌并未失措,反倒更加谨慎。
一对一答,简单明了,特别是最后四字,更别有深意。夏寻抬起眼皮,望向数十丈开外,那片被潮雾所遮蔽着的未知区域…
他的慌,便从那里传递过来。
老槐树参天连枝,昏暗潮湿的缝隙几乎没有生机。黄色的泥土如浆糊般微微颤动,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惊扰着前方的寂静。
夏寻,再补充道:“且防无可防。”
墨闲问道:“为何?”
“太多。”
“……”
太多是什么意思,一时间还没听懂。
但就在这两字说完的时候,墨闲似乎也感受到了周遭环境的某些变化。剑眉峻冷,握剑的右手随之绷起,眼睛紧跟着夏寻的朝向就遥遥望去。但见,远处数十丈外,原本灰蒙蒙的潮雾不知何时开始变成了浅红色。若再往细看,便能发现那根本就不是潮雾变了颜色,而无数的红色小点聚拢在潮舞之后,形成了一片汪洋红潮。一点点,一粒粒,密密麻麻,若隐若现,宛如浩瀚天海中密布着的繁星,无穷无尽。
而且,它们的数量还在急速增加!
数量剧增直接导致泥浆都被凌乱的气息所拂动,恰似一波浅浅地潮水正有远处袭来。
“是什么东西?”
“好象是蚊子。”
“有多少?”
“咕噜…”
夏寻生生咽下一口搁在喉咙的涎水,说道:“东北平七至西北平三,纵深两百丈皆是,数量不可估计。”
“哦,那确实不少。”
“后头有更多。”
“哦。”
剑眉微陷,凝结成冷意。
青锋绽起银芒,炙热的温度蒸发着附近白雾。对于未知,墨闲从来不会恐惧,即便遇到再强的敌人,于他而言其实都只是一个战字。只是对于眼下未知,他还是谨慎问道:“战,还是退?”
“嗡嗡。”
墨闲的话刚问出口,夏寻还没回答。那头潮雾已经被染成了一片黑红色的“浓烟”,同时开始发出“嗡嗡”的声响。声响频率极快,就像无数壶水在同一时间烧开,直叫人心神烦躁。
它们,正在急速靠近。
“退不得…”
扫眼前方三面黑红色的“浓烟”,夏寻谨慎摇摇头:“入谷需经此地,即便明日来他们仍在,我们唯有一战。”
“知了。”
“噌!”
剑眉凝视着前方,冷应一声。
三尺青锋随手挽起,剑指虚空,发出一阵剑鸣。
墨闲再道:“老规矩。”
“好。”
第三百三十章 无尽蚊潮
“嗡嗡!!”
同样是凝视前方,夏寻的情绪更显平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见话声未落,远处的黑红色“浓烟”似乎受到了剑鸣声的刺激,刺耳的噪声,突然大作!随声起,潮雾之后的无数红点,顿时化作一卷黑红色的云浪,蜂拥冲出!霎时间,噪声乱起,狂风呼啸,沼泽里的泥泞被吹得凌乱飞溅,稍远处的槐树枝叶顷刻千穿百孔。再定眼看去,从潮雾之后冲出来的,不是别的什么妖魔鬼怪,正是一只只蚊子!
不曾想,入谷以来一直不见踪影的沼泽蚊虫,居然全隐藏在这里…
而且,它们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蚊子。
恐怖,狰狞,疯狂。
它们每一只都有拇指般粗细,与其说是蚊子,倒不如说其是飞起的蟑螂。深红色的眼珠,散发着嗜血的光芒。灰黑色的翅膀,几乎没有皮肉,一个尸骨架子,六根骨腿长着倒钩,配上长枪一般的尖嘴,卖相实在狰狞。虽暂不知毒性如何,但常人若被怼上那么一下,恐怕也远不是起一个脓包那么简单。但,它们恐怖之处却不在于此,而在于它们惊人的数量。就如夏寻所言,从西北到东北,从地上到树冠,甚至泥土的缝隙里,泥浆的表层中。放眼看去,几乎全是它们的身影,密密麻麻!
若要入谷,此处必经。
当下情况,他们除了一战,便别无选择…
夏寻似乎对这片突然出现在密林之中的蚊潮,有所预料。神色虽然免不得有些慌张,但然眉宇间的精神却非常饱满,毫不怯弱。没等蚊潮扑近,站在墨闲身后,夏寻不慌不忙地喊出一令:“聚气凝神,剑荡八荒。”
“噌!”
遂令起,墨闲神色一凝。
浑身上下顿时绽起半尺银芒,一把重剑虚影随之显现其后。没有迟缓,紧接着,青锋一抖就是往前一扫,扫出数丈剑气直接斩向涌来的蚊潮!
“莎…”
墨闲这一招剑式虽然看似凌厉,实则很普通。
但不知是墨闲的剑势太强的原因,还是那些吓人的蚊子徒有其表。一剑起手斩出数十丈,速度并不算快,所过之处,蚊潮中的尸蚊就像瞎了眼睛似的,躲也不躲,直往便往剑气上撞。一撞之下,结果可想而知,统统化为灰烬。一片汹涌袭来的蚊潮,轻轻松松便被斩出了一道缺口。
只不过,此时宽心则未免太早些儿…
蚊潮之后,仍是黑红一片的蚊潮。被斩开的缺口并未维持多久时间,待剑气消尽后的数个呼吸内,后位的无数尸蚊一涌而上,就像真的潮水一般,瞬间就把缺口给填充回去。墨闲一剑的伤害,几乎没有对蚊潮造成实质性的破坏,仅仅把他们扑涌的势头延缓了一丝。
“挺脆的…”
一剑逞威,夏寻并不意外,甚至还有些许庆幸的味道。
他再次开口,淡淡地喝出两招剑式:“西北东北,五方行净-化三清。正北,万事不竭。”
“嗡!”
“喳喳喳!!”
话落,剑鸣再声起。
三尺青锋当即化光舞银蛇,短短数息内,墨闲分别朝着西北、东北两个方向,连续挥斩出三百余剑。一剑化三清,三清化无尽,无尽的剑气呈月牙形破风而出,急速斩入蚊潮之中,陆续炸开无数团小型气浪。趁着蚊潮攻势被剑气压制住的这个空隙,墨闲迅速收回青锋剑,左手两指稳压在剑刃一尺三寸之处,沉气蓄势将近一息,尔后迈开一步,猛地一下朝着前方再刺出一剑!
“冲!!”
气随剑走,威力十足,身后剑影突然光绽!
随剑刺出的剑气瞬间凝成一道温度极高的银色光束,携墨闲身后的重剑虚影一同刺出。虚影为刃,光束为身,宛如一把放大了千百倍的银剑,狠狠地捅进了到蚊潮腹部!
“莎莎…”
剑气所过,树折蚊消,万物灰飞烟灭。
炙热的温度顷刻将途径沼泽里的水分连同附近空气中的潮雾,蒸发一空。汹涌的蚊潮赫然被刺出一道长宽数丈,笔直纵深数十丈有余的缺口。这一回夏寻就显得没那么淡定了,机会就在眼前,他毫不犹豫地就速声喝道:“蹑云逐月,进!”
“瞬!”
夏寻语快,墨闲的反应更快,而且毫不怀疑。
蹑云二字才被喊出,他直接就一手拦腰抓起夏寻,左脚跨步,右脚蹬地,迎着蚊潮被斩开的缺口就一跃而出,冲了进去!
身影化残影,残影化流光碎影。
墨闲的剑快,许多人都知道。但墨闲的轻功有多快,则夏寻最清楚。因为他被墨闲带着跑路,已经不是第一回。但见闻破风声突起,眼前景物随之一晃,眨眼之间就完全变了个模样。夏寻就已经被墨闲带着冲入了蚊潮数十丈内,剑气砍开缺口的尽头。
“嗡嗡!!”
“嗡嗡!!”
身在蚊潮当中,方知其中可怕。
原先在远处,蚊吟声尚且呱噪,现在夏寻和墨闲深入蚊潮内部,被无数尸蚊遮天蔽日地包裹着,那噪音就宛如千百面锣鼓在耳边敲响着,直叫人发狂!而发狂的,不仅仅只是人,还有那些无穷无尽的尸蚊!活人的气息似乎再次刺激了它们嗜血的本性,随夏寻两人冲入,所有尸蚊的眼睛都隐约盛起了一丝血光,集体爆发出“嗡”的一声颤鸣!紧接着,洪潮转眼便化成了惊涛!方圆数百丈,黑红一片,无数尸蚊不要命似的直接就朝着两人,扑涌掠去!
如此阵仗,宛如寂夜降临。
夏寻和墨闲并没闲着…
“左四进七,转乾坤,东南十二九转归一!”
“进五右三,东北三太极无极!”
“西南、西北,七星拱月!”
“东南、东北,**独尊!”
“西南…”
令喝,剑舞。
三尺青锋绽银芒一束,夏寻一令喝出,墨闲便是一剑招成。剑速之快,比声音更快,招与招之间是完全感觉不到有衔接的缝隙,只见是一只银色的蝴蝶,带着一件缥缈青衫,按着喝令利索走位,在无边的蚊潮之中不断穿梭前行。剑气迸绽接连不断,华光溢彩恍如一颗颗流星划破黑红色的寂夜,斩落一片片红霞。
而眼下情景,何曾熟悉…
犹记得半年之前,夏寻、墨闲两人不也是如此一剑在岳阳城的纯阳观上大杀四方?
只不过,那时敌人是纯阳弟子,现在是蚊子,三千银剑也变成了沧海蚊潮。那当然了,说是相同,实则又大为不同。虽说尸蚊的个体实力不济,墨闲一剑下去便能横扫一片。但,纯阳弟子再厉害,至少被打趴了也就趴下了,而眼前这些蚊子却只有疯狂,一剑灭了一波后头还有一片,根本就是无穷无尽。面对这样的敌人,即便剑招再快那也显得尴尬,就像是一把漂亮的花纸伞撑着两个人在狂风暴雨中行走,哪有不被雨水淋湿脚跟的理由?
“进四平五突进,东北八卦。”
“西南十一转乾坤,西北三六生太极。”
“额!”
“浮光进三右移…”
“啊!嘶…”
“东西吞日月…”
“……”
快令快剑,配合得滴水不漏。
但当夏寻和墨闲深入蚊潮内腹,以剑为伞,再强行挺进百余丈时,滴水不漏的花纸伞还是漏水了。百密总一疏,第一只尸蚊在各种机缘巧之合下,终于突破了墨闲的剑壁封锁,狠狠地叮到了夏寻外露的手臂上。这一叮可不得了,夏寻霎时间整只手臂就像被火碳扎了一下似的,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咯。也就是这一个迟缓的瞬间,夏寻的语令出现了缝隙,直接导致了墨闲手中的三尺青锋慢去了一个瞬息。一招慢,招招慢,但浪涛一样扑打下来的尸蚊可不会慢,趁着墨闲两道剑招所衔接的缝隙,七八只凶狠的尸蚊又冲破了剑壁的封锁,生生叮到了夏寻脸部和手部外漏的肌肤上。虽然,在被第一只尸蚊咬上的瞬间,夏寻已经有了继续被咬心理准备,可灼烧所带来的疼痛,却不是他这样毫无修为的书生说忍就能忍的。夏寻再一下疼痛叫喊出声,喝令顿时再次延误半拍。而没有了剑令指引,墨闲手中的三尺青锋虽威力不减,但却失去料敌于先的完美衔接,就好比倾盆大雨之下脆弱的花纸伞被戳破了一个小口,顷刻间,小口又被磅礴的雨水冲打成了破洞,无穷无尽的尸蚊就顺着这破洞一涌而进!
“退六右三,**独尊!”
“原地生太极,破穹苍,化三清,人剑合一,逍遥游!”
“嗡嗡!!”
青锋三尺,御敌三尺。
但对于三尺以内的敌人,就相形见绌了。
由于空间狭窄,且陆续突破剑壁的尸蚊又实在太多,墨闲的剑招越发束手束脚,无论夏寻如何咬着牙关喝令补救,两人仍难逃被无尽尸蚊疯狂叮咬的局面。仅仅数息时长,夏寻和墨闲两人外露的头部、两手、甚至隔着衣服的身子,都被尸蚊叮出了无数脓包,炙热焚烧的感觉,叫人痛不欲生。
而再往后数息,败局说来就来了。
脆弱的花纸伞逐渐被蚊潮冲破,墨闲的剑也就跟着失去了最后了作用,一浪蚊潮由四面八方直接扑打而下,眼看着就要完全吞没两人身体…
危急关头,夏寻无奈地皱起了一丝眉头。犹豫仅现一息即化为毅然决然,夏寻咬着牙关,再次喝道!
“吐故纳新,坐忘无我,镇山河!”
“呀!”
三招剑式,并合一令大喝!
墨闲闻言同样眉头一皱,出现了一线迟疑…
当世江湖中人对夏寻此时所喝的三剑,恐怕都不会陌生,特别是前不久亲历过岳阳夜宴的江湖人而言,更不陌生。因为,这三道剑式,无一例外都是纯阳宫最上乘的保命绝学。吐故纳新,肉身为甲。坐忘无我,内气成盾。一剑化域,镇压山河!岳阳夜宴当天,周远山就是凭借着这三式中的两式,从十二名王境大能的连手绝杀中,夺回了条小命来。其御敌之能,由此可见一斑。但,三道保命技,同样有着一个不可忽视的缺陷,那便是--画地为牢。
墨闲所迟疑之处,也在于此…
临敌对阵,讲究气势,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即使是眼下被蚊潮包围,将迎“万军冲杀”,确实唯有“坚壁清野”之策可保暂时安全。但,夏寻的剑令却是极端的死守不攻,这就让墨闲难以理解了。即便再不济,一次冲杀突围,或许还能换得更好的结果…
只不过,谋者掌令,将者执剑。
千钧一发间,决不允许任何怀疑!
所以,墨闲的迟疑也仅仅只存在了一个瞬息。瞬息之后…
“呀!!”
“缝!!”
他毅然决然地发吼一声暴喝,全身气芒随声徒然暴涨数倍!
烈焰焚烧,狂暴的气芒顷刻就把俯于墨闲身上的尸蚊,全数化为灰烬。紧接着,他右手青锋撩剑花立举胸前,左手凝两指顺剑刃划破皮肉,一缕鲜随去势洒落在剑身。青锋嗜血,立即染红了剑槽,发出“嗡”的一阵剑鸣。一股宛如由九天雷云所酝酿出来的磅礴的气息,随之由墨闲的体内灌注于三尺青锋,再由剑刃疯狂泄出!就在墨闲把全身气势与青锋剑的剑势融合至极致的时候,他突然猛地一下挽手掉转剑锋,就往地上一插!
一声暴喝!
“镇山河!!”
“缝!!!”
第三百三十一章 剑镇山河
镇山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纯阳宫最强战技,为纯阳祖师渡劫时所悟。惊世一战期间,剑神吕奉仙便曾以一式镇山河抵御九天雷罚而不亡。此技以剑为基,聚气为盾,画地为牢,气场之内堪称同境无敌。由于功法对大道与剑术的悟性要求极高,故历来唯纯阳奇才方可以勉强修行…
“镇山河!”
“吱吱吱吱…”
三尺青锋,轰然落地。
宛如九天狂雷由云霄劈下。
顷刻间,银光乍盛,万物尽白,天地为之震颤!
一道恐怖的雷电以青锋剑为载体,由墨闲的身体传入地面,再由地面急速扩散出无数电流,向着方圆数十丈内的一切泥土、潮雾、草木、蚊虫,甚至是空气奔袭开去!
电光闪烁,辟啪作响,一面完全被雷电所包裹的气罩顷刻形成。丝丝电芒不断迸发出狂暴的威能,源源不断的雷电能量由青锋导入大地,稍微干燥的枯木冒起黑烟,方圆数十丈内的所有尸蚊皆成焦炭,纷纷跌落在地。外围的尸蚊仍不知疲倦地朝着里头疯狂扑涌,但无一例外,在它们触碰到雷电屏障之前,全都触电成了渣子,像下雨一般掉在屏障外围…
直到此时,夏寻和墨闲两人,方才有了些许喘气的时间。
但此时用来喘气歇息,未免太奢侈。没顾得上起满全身的脓包,以及让人崩溃的炙烧疼痛,夏寻第一时间就咬着牙关朝墨闲问道:“能坚持多久?”
“半刻。”
墨闲没有思量,直接答道。
气芒升腾如银色烈焰,一手握着插入地面的青锋剑柄,一手凝两指抵在剑柄之上。看着墨闲剑眉凝锋的模样,要维持方圆数十丈的雷电屏障,恐怕还真挺吃力,半刻估计已经是他的极限。
“半刻…”
提手吃疼地揉了揉肿得像猪头一般的脸蛋,用短暂的疼痛来强行刺激精神。夏寻仍保持着镇定,说道:“半刻应该够。”
“有何对策?”
“等。”
“等?”
“对。”
“突围如何?”
“不行。”
揉着脸蛋,夏寻整理去思路,再道:“数量太多,咱们冲不过去,只能等。”
“你想等什么?”
艰难地睁开一线眼睛,看着雷电屏障外那些像暴雨一般落下的尸蚊焦炭,夏寻忍痛说道:“等一个机会。”
“……”
夏寻的策略墨闲是真没看懂,又或者说他看不到夏寻所说的机会在哪里。
眼下无尽蚊潮攻势如海,一浪更比一浪强,根本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画地为牢的战术虽能保一时平安,也确是伺机反击的最好对策。但墨闲自知,待他体能完全被消耗完,不能再维持镇山河的雷电屏障时,那便意味着,他们连原路突围的力气都没有。又如何还能有机会可言?
“嗡嗡!!”
“吱吱吱…”
黑红色的潮浪重重叠叠地拍打着银白色的雷电屏障,由四面八方聚拢过来的尸蚊越来越来多。前后不过百十息时间,密集的电击声混合着狂躁的蚊蝇声,浓郁的焦肉味纠缠着难闻尸体的腐臭,让这一隅的世界便得那么黑暗与疯狂。画地为牢的固守,从来都是此消彼长的开端,溃败虽未成定局,夏寻红肿的眼帘里仍有平静,但从墨闲身上逐渐弱去的电芒来看,形势已经岌岌可危,凶多吉少恐怕已是必然。
而与此同时…
在两人身后,无尽蚊潮之外七百余丈,一颗隐秘的老槐树的树冠上。
“这两小子脑子有毛病吧?”
“不退不进,原地镇山河打守势,这不找死呐?”
“咳咳,难不成想打消耗战?”
“哼!那些死蚊子有多少你没见识过呀?就连我们都是被叮了一身疱疹才穿得过去的,凭墨闲那娃娃的内气,能耗死谁呀?”
“咳咳…那你说他是咋想的呀?”
“还能咋想?铁定是那夏娃子晓得咱们在暗中跟着他们,有持无恐,等着咱们上去给擦屁股憋!”
“哎哟,二哥这回我可不去,那蚊子可毒哇!”
“咳咳…难道你好意思让我和九儿去?”
“这…这我不管,总之我不去!”
“咳咳…”
嗤之以鼻,恨铁不成钢,怨声载道。
四位老态龙钟的老头子,躲在茂密的树须后,居高临下地窥视着远处蚊潮的动静。看他们那推脱抱怨的模样,可比看远处蚊潮里的恶战有意思多了,至少是没有那份生死一线的紧迫。
“其实,咱不一定非去擦屁股不可。”
“咳咳…不去擦屁股?你想他们被叮翘咯,好回家抱孙子是吧?”
“额,也不是这么说咯。”
“那你想咋说?”
“呵呵…”
排行老么的驼背老头站在几人最后,他算是四人里头最淡定的了。即便被其他三人鄙视,也不见得多尴尬,只是扰扰脑袋,就笑呵着圆去场子。
“呵呵,要他们出啥岔子,咱们该去擦屁股的肯定得擦。只是,我想他们不至于那么傻瓢,没头没脑就往蚊子堆里钻嘛。”说着驼背老头伸出手来,越过三人指着远处蚊潮,再道:“你三瞧瞧,那夏娃子的贼眼贼精贼精地一直到处瞟,不就是在找什么东西么?又或等什么东西出现么?看样子,他肯定有破局法子的…”
“哼!”
排二的老头火气最大,他冷哼一声就断去九老头的话,低声喝道:“蚊子堆里就只有蚊子,你还能指望他找啥?瞟来瞟去无非不就是要找哥几个去给他擦屁股么?别那么多废话了,赶紧定人准备去插屁股。”
“额,不是的,不是的…”
九老头像拨浪鼓一般摆着脑袋,道:“那夏娃子的神识很不一般,今早一路走来,我们离他们最近时不过几百丈,没准早就被发现咯。况且,以他的脾性,若真要我们擦屁股,直接呱噪一声就成事了,哪有那么折腾喔?你可别忘,上回他找曹仁轩去纯阳观踩场子,也就咩喝一声的事情而已。”
“九儿说得不错。”
九老头有理有据把话说完,一道女人的声音从侧边传来。
老妪捧着那面残破的八卦罗盘,稳稳站在槐树主干后头一小节拇指粗细的横枝上。身法之妙,绝非寻常修士可比。她和另外四位老头一般,同样也是看着远处的蚊潮,只是比之四人都镇定淡然许多,她说道:“他确实在等。”
有大师姐开口帮衬,排二的老头也压下了些许火气,问道;“等啥?”
老妪道:“等一个机会。”
“啥机会?”二老头甚是不解。
老妪解释道:“这山谷的里蚊子非同寻常,其名冢蚊。看似蚊子却并非蚊子的蚊子,虽亦喜活血生气,但更需尸煞阴气,所以常伴墓冢而生。但和蚊子不一样,它们没有独自的交配功能,繁衍全靠族群里唯一一只雌性蚊后。从这一点上看,它们更像是一种蜂。”
“蜂?”
“恩。”
二老头显然没领悟过来老妪的话意:“蜂又如何?”
“诶,别蜂啦…那头罩子要破咯,咱还是快准备擦屁股吧!”
“……”
话说这头悠悠闲闲,那头可就要出大事咯。
随着排么老头的一声提醒,众人再次把注意力放回到远处蚊潮中。
随眼望…
雷电闪烁,蚊声呱作。
数百息过去,无穷无尽的尸蚊仍旧在以数百丈的浪势,不断拍打着雷电屏障。雨点般落下的焦黑蚊尸几乎在壁障外堆垒起了一堵厚厚的墙,尸蚊仍无法突破,但狂暴的电芒却以比最开始已经弱去许多,墨闲仍在坚持。面对雨水一般的疯狂攻击,目前身处雷电屏障内的两人,似乎已经陷入了绝对的弱势。
汗水刚渗出来便被炙热的气芒所蒸发,紧握剑柄的右手微微颤抖,坚韧的剑眉下除了冷漠还多了一份对自己的狠绝。夏寻知道,墨闲的体力已经快透支了。但他什么都没说,依旧咬着牙关用平静的眼眸扫视着四周。
他,还在等…
就如隐藏在暗中的老头猜想一般。
自三尺青锋落下镇山河的一刻,夏寻便把所以精力投入到他目前最擅长的神识中。自始至终他都只坐着一件事情,就是在他的神识极限范围内监视着所有活物的动静。他在找一件至关重要的东西…
只是,他还没有把握。
然而,人可以等时间,但时间永远不会等人。
虽然墨闲嘴上不说,但他颤抖的手掌已经道出真相。补给赶不上消耗,即便再大的储备量也会有枯竭的时候。墨闲便是如此,镇山河乃纯阳最强战绩,所需内力消耗可想而知。没过多久墨闲的体力便已经开始透支。雷电的气息缓缓弱下,方圆数十丈的雷电屏障,以眼看得见的速度逐渐缩小。雷电之外的蚊潮似乎也感受到了变化,攻势随之变得更加疯狂。胜败迫在眉睫,这个时候,墨闲不得不回头看去夏寻一眼。但当他看到夏寻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时,刚到嘴边的话便又吞回去了。
雷电气息,无法避免地正在弱去…
岌岌可危,生死一线。
“咋搞?”
“哎!还能咋搞?”
“赶紧擦屁股去哇!”
“诶…”
“哒。”
“哒哒!”
那头是默默无语的信任,而这头则截然相反。
眼看着镇山河的消逝,蚊潮内的两人将近危在旦夕,隐藏在七百丈外的四老就开始急了。特别是二老和七老,嘴上说是不愿出手却首先从树冠跳落到地上,随手从身后包裹抽出一把破旧的拂尘,作势就要冲过去捞人。
“站住。”
“喳…”
但两老头没还走出几步,还站在树冠上的老妪便喝住了两人的步子。二老头略有急躁,回头看向老妪,急切道:“大师姐,你不会还认为他们有胜算吧?””
“变数,往往出现在最后一刻…”
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老妪顿了顿又补充道:“只要他能抓住,就有胜算。”
“要他抓不住呢?”
老妪平声道:“他不会抓不住。”
二老头不解:“为什么?”
“因为,他擅忍。”
看着远处几乎被蚊潮完全吞没的雷电屏障,老妪细细地斟酌了片刻,尔后又给出一个更不是理由的理由:“而且,他懂得取舍,所以便能抓住这个变数。”
“哎呦,我的天…”
二老头一拍脑门,他是真搞不懂自己这位大师姐的逻辑了。
生死关头,能忍有个屁用啊?取舍又取舍个啥子哟?眼看都要被蚊子给叮嗝屁咯,还能有啥胜算呐?只不过,二老头心里是这么想来着,可嘴上却不敢这么说。
“咳咳…”
见二老头没词,站旁在树上的九老头咳了两声,侧脸为难问道老妪:“师姐,二哥担心不无道理,咱们总不能不留后路吧?”
老妪道:“再等等。”
九老头追问:“那得等到啥时候?”
“用不了多久。”
“咳咳,那是多久呀?”
这头短短数句对话,远处的雷电屏障已经缩小到了数丈范围,并且逐渐开始出现裂纹。无尽蚊潮也随之展开了极度疯狂的攻势,数百丈蚊潮浓缩成了百十丈,数量垒叠所产生的质变,直接导致攻击强度的几何倍争。谁都看得出,用不了多久墨闲所施展的镇山河就要面临后力不继而崩溃。
观战几人心急如焚,唯老妪不慌不忙。
她回道:“快了。”
“多快?”
“就,快…”
答,只有一半。
“就快”的“快”字还没来得及完全发音,老妪突然一瞪眼!像看到了什么惊奇的事情一般,乍起一道精光!嘴巴上咬着的“快”字,也随之改成了…
“现在。”
“呀!!!”
“轰!!!”
此现在,便是就现在。
“现在”两字刚说完,一声咆哮与雷鸣几乎同时从远处传了过来。一道刺眼的银光,顷刻由远处蚊潮的最中央伴着雷电炸开!
遂,远处的墨闲带着夏寻一头撞入蚊潮之中。
一场游走于生死之间的恶战,就这样便结束了。结束在迅雷不及掩耳的最后一瞬间。而这个瞬间,又实在太快太快,快到即便当局之人都无法在第一时间反映得过来。
根本不知道那头发生什么事。
时间,
倒退回到数息之前…
(谢谢,新订阅的几位朋友,虽然看不到你们名字,但非常感谢你们能来,真的非常感谢。)
第三百三十二章 死而后生
时间,倒退回到数息之前…
老妪与九老头的对话更前…
墨闲即将体力不支,镇山河所化雷电屏障几近完全破碎,眼看着蚊潮就要破壁而入的前一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一刻,蚊潮之下的夏寻终于开口说话了。
说得还是那么的平静,毫不慌张,而只有九个字…
“炸气场,东南七,蹑云逐月。”
对于这九个字,墨闲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就像高压下的极度膨胀,当前三字被夏寻脱口而出,他就已经迫不及待用一声怒吼,炸裂了他最后的忍耐。
吼声如雷,响彻天地。
右手一抖奋力把三尺青锋猛地推入地里!
青锋遁土,又是一声炸响,周遭数丈雷电气场徒然轰炸!储蓄在气场之内的最后一息剑气,随着爆炸形成气浪,顷刻把围堵在四周的蚊潮推出数十丈远。没有思量,趁着蚊潮被阻击的空隙,墨闲毫不犹豫地再一次拦腰抓起夏寻,左脚蹬地,右脚跨步,透支去全身上下最后一丝力气,一跃而出。
朝着东南方向的蚊潮,就一头撞了进去!
很快。
墨闲的速度真的很快…
快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会完全不经思考,就一头冲进蚊子堆里去找死。或许,这便是信任。就像当日纯阳观上一剑战三千一般,在绝对的劣势当中,他对夏寻的信任已经形成了依赖。任何剑令号出,他的情绪便条件反射般首先选择执行,而非思考与判断。所以,待墨闲用尽全身力气把夏寻的指令完成以后,他脑子里的思维才随着黑暗的到来,真正开启对生死的考量。
可是,好像已经迟了…
墨闲完全脱力。
要死了?
思量回旋在最后一个瞬间,时间与速度似乎都在一点一点地变得缓慢。在飞掠的疾速中,在黑与红的世界里,墨闲仿佛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一只从自己面前越过的尸蚊。它们狰狞的面孔,嗜血的眼神,锋利的爪牙,都已无法再继续钩起墨闲的战意。因为,三尺青锋已经落在身后,而且他也太累了,累得再提不起一丝挣扎的力气来与死神继续较量。
人剑合一炸气场,一道银芒携青衫穿梭百丈,这是他能为夏寻使出的最后两招剑式。自此以后,他便不再有存在的意义了。
风在耳边呼啸,蚊吟也在耳边呱噪,强大冲力所产的的惯性,把墨闲的身躯狠狠地从半空摔在地上,弹起再摔下。翻滚一路,最后撞到一棵槐树的根茎,尔后倒下…
“哒…哒哒…”
污泥沾去黑色的紧衣,黄的黑的灰的都混成了一种颜色,即便是前段时间重伤在帝江手里时,他都未曾有如此狼狈,狼狈得连手都提不起来擦去污迹。是实在太累,累得就像一具还有些许知觉的尸体,瘫在粘稠的泥泞里,一动也不想再动。脱离使得意识淡化,视线逐渐模糊,模糊之中他仍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尸蚊正涌向自己,叮咬着自己头颅与身躯。不远处一抹青衫被蚊潮所包裹,正疯狂地往蚊群堆的深处冲去。
他想干什么?
看着…
想着…
墨闲疲惫不堪的眼皮无力闭上,在真正的黑暗中感受着血肉被无尽尸蚊一点点分离的痛楚。
然…
痛楚迟迟没能结束,世界却先一步安静。
逐渐逐渐地变得没有了一点声音,就连蚊子扇动翅膀的频率也变得低沉了起来,叮咬他的尸蚊也逐渐没有了动静,不再狂躁。
一个呼吸…
两个呼吸…
三个呼吸…
四个…
五…
……
不知道过了多久,墨闲所等待的死亡都没有出现。在安静到了极致的环境里,他差点就误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然而,一道熟悉且急促的嗓音却在他的耳边一直回响着…
一直提醒着他,他还活着。
“师兄,快醒醒。”
”师兄,开睁眼。”
“师兄…”
清梦扰,最难受。
疲惫不堪的眼睛,最终还是在坚韧的意志下又重新睁开。
眼前的世界还是那个世界,蚊潮依旧密布着视野,只是墨闲却总感觉这个世界变得不那么真实。
为什么,自己没有死?
为什么,那些尸蚊不攻击了?
为什么…
“师兄快起来,再坚持一会。”
“师兄…”
远处传来的呼喊声,逐渐响亮。
就好像久旱的甘露,极度的好奇心强制压下了困乏。邋遢也就随意了,在肮脏的泥泞中墨闲缓缓撑开眼皮,再艰难地移去脑袋,硬撑着下颚抬起头,顺着呼喊声的来源,颤颤看去…
“师兄,还能走不?”
是夏寻…
虽说红肿的脸庞已经完全看不出他原来的模样,但青衫还是那袭青衫,虽说青衫也是沾满泥泞,但相比起墨闲却精神得很。尸蚊也没有对他进行攻击,他就站在十数丈开外的蚊潮之中,肿成猪蹄的双手紧紧抱住一只人头大小的黑球,脓肿的嘴唇流露着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却笑得灿烂,就像将军打了胜仗归来的得意。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到底做了什么?
那黑球是什么?
……
心中虽有谜团无数,但看着夏寻这副滑稽的模样,以及悬停在空中没有了动静的蚊潮,墨闲至少可以肯定一点,夏寻似乎又一次将腐朽化作了神奇。至于夏寻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墨闲或许能猜到些许苗头,但也没过多深想。他艰难地把自己的身体从泥泞中翻转过来,尔后一手撑着泥地,一手扶着旁边的槐树干,颤颤站起。咬着牙齿,道一字。
“能…”
一字能,说得果断,但却没多少底气。
远处的夏寻紧抱着怀中之物,担忧道:“额…师兄我可搀扶不了你喔。要不你再歇一会儿?”
“无碍。”
“额…”
“走。”
墨闲就像是一剑,即使倒下了也是钢硬笔直的,绝不服软。
一切谜团被封锁在未知中。
突兀的转折是那么不真实与不自然。
两道背影,一前一后,没有搀扶却相互依靠,在密密麻麻的蚊潮当中,逐步行远。他们所走之路,挡在前方的尸蚊皆自主退去,空出容人通行的缝隙,就像在恭迎着一位帝王一般,放任着两人离开…
如此诡异的一幕,就发生在眼下。
这可把远在蚊潮七百丈外的四位老头子,给看傻了。极度突兀的情节转变,使得不明真相的人完全没意思一丝头绪。瞬间反转的局面,更使人迫切想知道隐藏在蚊潮中那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这…这啥情况?”
“咳咳,咋就突然成这样了哩?”
“蚊潮为什么不攻击了?”
“难道那小子还会幻术不成?”
“……”
惊疑连连,是难以自信。
不过也不怪他们如此惊慌失措,毕竟这转折太过于离奇,就连当局的墨闲其实在安全走出蚊潮后也是对此一知半解。
“他抓住了变数…”
排么的驼背老头最先平复了惊诧的心情,想起前不久老妪说过的话。冥冥之中,貌似看到了什么。
“大师姐。”
“恩?”
“夏娃子手里的东西就是你说的变数?”
“恩。”老妪点头承认。
“是蚊后?”
“恩。”
猜测被得到肯定,但驼背老头仍想不明白。再问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神识,学识,忍耐,取舍,缺一不可。”
话隐晦,字字珠玑。
老妪把手中罗盘放回到怀里,看着逐渐模糊走远的两道人影,再解释着细说道:“冢蚊是一个奇特的物种,和所有蜂类一样,皆由一只特殊的雌性负责着整个族群的繁衍,它就是蚊后,有着至高的生命权,极其贪婪且嗜血,更具备一定智慧。所以,族群里所有尸蚊所觅得的血液,最终大部分都会落到它的嘴里,成为孕育下一代的养分。而更多时候,蚊后为了得到最旺盛且鲜活的血液,会不惜牺牲大量族人的性命,去主动猎杀一些体型庞大且凶猛野兽,以维持自己繁衍所需。在这狩猎期间,它会非常小心地把自己隐藏在最外围的蚊群中,直至猎物死去,他才会在尸蚊群的重重保护下去到前线吞噬尸体,极其谨慎且胆小。
而夏寻,也正利用了它这两个特性,来进行布局。
起手蹑云逐月深入蚊潮腹部,有利于最后阶段的尸蚊聚拢以及他的神识探测。明知不可敌,却仍要耗费体能大杀四方,是为了给蚊后传递一个信息---这两人气血旺盛,是不可多得的猎物。从而激发蚊后的贪婪天性。战局中期,不退不进死守镇山河,是为了接下来的败局假像埋下开端。而随着败局显现,镇山河逐渐支离破碎,嗅到胜利味道的尸蚊迫不及待地由外而内收紧战线,进行强攻。这个时候,夏寻的神识就应该确定了蚊后的位置。但他没有选择出手,因为这个时候蚊后的警觉性依旧很高,他还没有十成的把握。所以,他舍弃了墨闲的战力,把墨闲力竭作为一个诱饵,诱使蚊后误以为敌人已经失去战斗能力,从而让它的贪婪进一步吞噬它的谨慎。一直到战局最后一个节点,墨闲透支,蚊后再无防备,他才让墨闲使蹑云带他突袭,一击控制住蚊后。蚊*在手,就等于握住了整个尸蚊族群的命脉,它们也就不敢轻举妄动。这就是他的最终目的。”
“……”
详尽的翻盘分析,短短数语间几乎便把战局的每一个细节都剖析到位。四位老头子在智谋一道上的造诣显然比不得老妪,皆听得是一愣一愣的。以至于回味许久,他们都很难从环环相扣的情节整理出一条完整的思路。
“算无遗策?”
“天才…”
“……”
看着四位老头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傻愣状态,老妪不置可否地笑了:“确是天才无疑,但并非算无遗策,他还是粗心大意了。”
“啊?咳咳…”
九老头闻言,颇为诧异。
那些尸蚊子的厉害,他是非常清楚的。
因为数日前,他和六老头就深入过峡谷一回,那遭遇可想而知,杀之不尽,逃之不及,两人被叮的一身脓包也是前天才堪堪消去,现想起都后背还凉飕飕的。然而,夏寻这么位出窍小儿,却仅凭借着一颗脑袋瓜子弄出几手谋略布局,便弥补了巨大的实力差距,而且所做到的程度也远胜于他与七老头的地步。如此近妖之智,即便当年鬼谋也不过如此。可是如此天才,老妪却仍说他粗心大意,这便叫人不得其解了。
“他算漏了什么?”九老头问。
“墨闲的体能。”
没多绕弯,老妪开门见山直接说道:“最后一技蹑云逐月,火候到位却失了分寸。墨闲当时的体能极限只容带他行出九十余丈,而距离蚊后所在位置却仍差十余丈。所以,剩下的这段路程他便不得不用自己的脚走过去,也就不可避免地被叮了上一身伤了。”
“哎喲…”
本以为会是什么大漏子,没想着只是这样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九老头不以为然地摆手笑道:“师姐哟,你这未免也太较真咯。生死胜败乃关键,微末小节哪算得什么漏子呀?”
老妪不认同此话,摇摇头:“成大事者,可不拘小节。但谋大事者,小节必拘。倘若他们今日所遇敌人不是蚊子而是刀枪,其命堪忧。也罢,不说这个…”
话有分寸,点到为止。
老妪似乎不愿意再在这点上深究,她挽起衣袖,看向二老头和七老头,吩咐着道:“你两到外头打些野物,待会让么儿给送进去吧。我断估他们今天是走不动了,必然会在林子里过夜,明天还免不了一场硬仗。”
“那暴露咱们不就了么?”
“咱们早就暴露了好吧?”
“……”
第三百二十三章 梦中情人
“夏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师兄怎么啦?”
“再遇事,下回提前说一声。”
“额…”
“?”
“恐怕有些难度。”
“为何?”
“爷爷曾说过,天有规,法无常。知己知彼,只能百战不殆。而己知己,敌不知己,则可百战百胜。但欲要敌不知己,除非己不知己,否则算尽天机亦枉然。”
“额…”
午后。
峡谷中段,离谷口已有十余里。
槐树稀疏,高耸参天,潮雾依旧冰冷却稍有干燥,地上的泥土也从沼泽泥泞转化成了黄泥土。被挖开的坟墓已经有好长一段距离不曾看到过了,只是多了许多外露在地面上的棺木,贴着黄纸条儿。
无尽的蚊潮就隐藏在数百丈开外的浓雾里,不进也不退,血红的眼珠子净盯着被五花大绑挂在大槐树上的那个“黑球”,充满了“幽怨”。而“黑球”下的树根边上,正倚坐着的两个臃肿得不像人的人,便是那无尽蚊潮“幽怨”的根源。
“你爷爷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是啊,自打小起村里的人都这么说。只是我却觉得,有时候他太不讲道理。”
“你的道理都是他教的。”
“那也得讲道理啊。”
圆滚滚的脑袋,肿肉横生,几乎遮盖所有器官,肥大的手掌都只剩下一截拇指露在外头。红得发紫的皮肤,看起来像中了剧毒似的,和一根大茄子没什么两样。除了说话的声音还能辨识两人,就只剩下他们那身脏兮兮的衣裳子,知道谁是谁了。黑衫是墨闲,正挨着树根闭目养神歇着。青衫夏寻正在用树枝搅和着倒在两片宽大槐叶上的药膏。药膏是他和墨闲自打来到这片山林的第一天,就最优先准备的东西。辛辛苦苦熬去大半天,现在可终于派上用场了…
“给。”
夏寻拿起一片槐叶顺手递给墨闲,道:“你不讲道理,别人也就不会讲,这解决不了问题。”
“问题…咦?”
话说着,墨闲一手接过槐叶,也没多在意,直接就把叶上的药膏抹到另外一只手臂上。只是这一抹之下,他就不由得惊起了一声。**辣的皮肉仿佛瞬间被浇上一盆清水,清凉之意顿时随药膏碰触涌袭来全身,紫红色皮肤迅速消退成淡红色,肿起的肉块也逐渐变得柔软。这药效之神奇,简直可以用立竿见影来形容。看着自己手臂上黑糊糊的药膏,墨闲的话题随之一转,问道:“你早料到了?”
“呵呵…”
夏寻知道墨闲惊诧的来源,他笑说道:“我可不是神仙,哪能真料事如神呐?这都是那胖道长提醒的咯。”
“他?”
墨闲思来想去好一阵,都不曾记得那神棍有过提醒他们峡谷有尸蚊这一说,便问道:“他没提醒过吧?”
“提醒过,你忘呐?”
夏寻努力地睁大一丝红肿的眼睛,眯看向墨闲道:“他问你一剑不能退敌该当如何,你当时回答一剑不成便两剑三剑十剑百剑千万剑。换而言之,就是葬一尸不能噬龙如何,那便葬十尸百尸千万尸。而如此多的尸体埋葬一处,必然就会滋生大量冢蚊,冢蚊生性嗜血,内蓄流毒,取艾草熬药外敷可有奇效,这些书上就记载,所以咱们提前做好防备,也就有备无患了。”
经夏寻这么一说,墨闲大概就明白了。
其实并不是他不记得神棍有过提醒,而是他没有夏寻那学识。往日里,墨闲没事也就看看道藏经纶,瞑目打坐,参悟剑道,哪里会看其他乱七八糟的杂书?没看过这乱七八糟的杂书,谁又会晓得,尸葬会衍生冢蚊这样这回事呢?
“难怪如此神奇。”
“给。”
夏寻把另一片涂上药膏的槐叶也给墨闲递去,再拿过两片摘好的新槐叶放在跟前,从葫芦里倒下药膏,继续埋头搅和着:“算不得神奇,医药之道非我所长,若换作是芍药出手炼制,呵呵,咱们现在估计都能活蹦乱跳,继续往前走咯。”
“呵…”
笑,同笑。
墨闲极其难得地笑了笑,问道:“想她了?”
“呵呵…”
夏寻傻笑显得有些儿尴尬,肥大的手掌习惯性地伸上原本鼻梁骨的所在位置,只是摸索半天手指都也没摸到鼻骨,最后便只好又放下了。夏寻傻笑着回道:“是…是有那么点儿念想。”
“……”
墨闲笑而不语。
谈情说爱,夏寻最不擅长。为了避免尴尬,他临急临忙地把话题移到了墨闲身上,生硬道:“哦…对啰,师兄可有爱慕之人?”
“应该有。”
“啊?”
风清朔,忽转疑。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不曾想墨闲居然破天荒地就把这个问题给应下了,而且脸不变色。夏寻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想了好一会儿,才堪堪问去:“你居然会心中有人?”
“这很奇怪吗?”墨闲冷声反问。
“额,是有点奇怪。”夏寻傻傻咧起嘴皮,想去片刻问道:“是瑶光院的桥师姐吗?”
墨闲默不作声地摇摇头。
“那是天权的郭师姐?”
墨闲依旧摇摇头。
“孤山集的狐姑娘?她可给你送过包子。”
“白鹭的吉家小姐?她欢喜你很久了。”
“归海的玉姑娘?”
一连数问墨闲皆摇头否定,最后夏寻也实在猜不出来:“那到底是谁哇?”
“其实,我也不知道。”
“额…”
夏寻楞了一下:“你自己心里的人,怎么会不知道?”
“因为,我只在梦里见过她。”
“额…”
一愣再是一愣,夏寻顿时傻眼。
常言到梦中情人多相思,相思梦中人。这话原本是比喻男女之间的爱恋之情。哪曾想,这世上居然有人会喜欢上一个只在自己梦里见过的人?只是墨闲说得认真,不像玩笑,夏寻也不好对此做过多的评断,只好顺着话题往下好奇问去:“她一定很好看吧?”
“是很好看。”
槐叶擦拭着脖根,墨闲抬头看着由树冠缝隙漏下来的亮光,寻思着回忆一点点说道:“冷眉、杏眼、薄唇、六尺身段、纤细柳枝手、长发扎道冠、白袍银丝带、背三尺银龙,系…”
“等等。”
一愣一愣又一愣,傻眼盛汗颜。
墨闲这梦中人可真够出人意料呀,虽然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否真实存在,但只听墨闲的描述,夏寻几乎就可以断定…
“那是位纯阳道姑?”
“应该是。”
“额…”
抹一把肿肉渗出的虚汗,夏寻此刻心中的惊骇是完全不亚于树上挂着的那只大虫子:“师兄,该不会前段时间咱们没少跟纯阳打交道,你…你给累出的错觉吧?”
“不。”
墨闲很肯定,道:“梦很真实。”
“梦始终是梦嘛。”
“但我只会梦见她。”
夏寻艰难地眨眨眼皮:“只会?难道你的梦不会有其他人?”
“恩。”
墨闲冷峻的嗓音里带起一股笃定:“自我踏入聚元境以来,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出现在我梦里。梦境很真实,所以我肯定那是真的。”
“额,我咋听得那么玄乎呢?”
嘀咕着,夏寻越听就越觉得奇怪,心中惊骇免不得就有些悬了,便细问去:“梦境里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很多…”
林子底下,亮光一束一束,并不耀眼却能把潮雾中的微尘都照得清楚。它们在自由自在地飘扬,不知道何时选择落地,或将飘向何处。把抹完膏药的两片槐叶随手扔到一旁,看着飘荡在潮雾中的微尘,墨闲细细回忆着,淡淡说着:“有时候她会在山峰上打坐,有时候会在银楼里静思,大雪中舞剑、道场前悟道、看书、笔抄。每次梦境都不相同,但每次梦见她,她都非常漂亮,宛如雪山上的一枝寒梅,清冷孤傲…”
“停。”
“怎了?”
“最近一次梦见她是什么时候?”
“前日。”
“额…”
肥厚的嘴角不由自主抽动了两下,夏寻已经感觉到一丝足以让惊骇变成狂风暴雨的端倪了,陷在肿肉下的两颗眼珠子从不可自信逐渐转化成了震惊不已。潜意识中,他想起了一个很久很久以前,他爷爷曾讲过的一个纯阳秘闻…
“梦境里她在做什么?”
“她离开了银楼。”
“之后呢?”
“乘着仙鹤北去。”
“那银楼高耸入云为白玉雕砌,正门有一面金漆牌匾刻着太上二字,对也不对?”
“你怎么知道的?”
“那是太上纯阳无极仙宫。”
“哦。”
“……”
对话到这里,夏寻就没再继续往下问了。
因为,他已经基本上可以确定,爷爷说的那个纯阳秘闻应该是真的,墨闲梦里的那个道姑应该也是真的,而且夏寻还知道她是谁,墨闲为什么会一直梦见她。
既然已经知道,再问也就多余。
因为万事皆有因果,那是必然。
由于夏寻的五官都深陷在肉里,墨闲看不到他的表情转变,所以也就没起疑心。现在夏寻无话,他自然也不会去唱独角戏。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坐在那儿,一人抹药一人磨药,一人全身抹完了膏药又换另一人继续磨药抹药,再少有交流。
纯阳的道姑。
七星的墨闲。
相隔数千万里的魂牵梦绕…
这不是缘分,而是命运的捉弄。
他们终有一日会相逢。
“……”
第三百二十四章 驼背老头
“……”
时间在寂静中潺潺流淌,可怜的大蚊子害怕得颤抖着身子,却一直得不到理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淡淡的药香味逐渐盖过了林子里的腐朽,寂静开始变得安宁。
药很有效,墨闲与夏寻身上的脓肿消退得很快,没过多久,便已经可以看出原来的人形。只是劳累让他们不得不闭上眼睛,歇去一段时间。天上云彩看不见地上风景,滔滔巩江穿不过雄山峻岭。数十年无人涉足的峡谷,正悄然改写着未来数百年的历史。或许,这就是老天爷的安排。因为,唯有如此,它才有可能成为一个值得推敲的故事。
随着时间流淌…
大概过了有两三个时辰,黄昏即将落幕。
一把沧桑淳朴的嗓音,忽从远处的潮雾中悠悠传来…
“红霞映山河余影呦…夕阳寄孤风几许,百鸟遂归巢。何处人家蒸饭香呦…深山篝火有谁闻…”
悠悠缓缓的诗谣,在安宁之中并不显得突兀,就像刚砍柴下山的老汉在归家的路上打发着时光。然而,情理中的它却异常突兀,因为诡异的峡谷本不应该存在这样的悠然。以至于,歇息中的夏寻和墨闲,都从睡梦中浑浑搅醒了过来。搅醒却无多少惊讶,随声看去,大槐树后方的潮雾中,正有一道人影朝着这边懒散走来,而悠然自在的诗谣便是由他所吟唱。
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头。
虾弓似的腰杆导致他走路的步子都迈得不大,一把三尺青锋剑被他当作了拐杖来使用,一步一怼着地面。一头几乎与他身材大小的梅花鹿被他扛在肩膀上,看似吃力非常却依然走得稳健。潮雾中的尸蚊对鲜血有着天性的贪婪,从渐大的“嗡”鸣声中可以听出它们已经再次疯狂,猩红的眼珠着死死地盯着路过眼前的猎物,但也只是盯着。禁脔内拿捏,自始至终,它们都不敢有所动静。
“是他?”
“归去归去来兮,我宿愿,余年还做垅亩民。清风明月入怀抱,猿鹤听我再抚琴…”
来者是排么的驼背老头,夏寻和墨闲前几日就见过,只是当时他溜达得贼快,墨闲怎也没把他追上。而他如今不请自来,却让两人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
“天道常变异,运数杳难寻。”
“成败在人谋,一诺竭终悃。”
“哒~”
驼背老头从潮雾中缓步走出,直径走到夏寻和墨闲所在的大槐树底下,诗谣的曲调还未吟至收尾,他便自行打断了。
一手将扛在肩上的梅花鹿扔在地上,弓着腰干子,笑脸盈盈地就朝着着夏寻阴阴说道:“小娃娃,前些日子你做的烤鹅可是飘香十里,把老朽的师兄师姐都给馋坏咯。今日咱顺手打了头小鹿,要不你给老朽也料理料理?”
“额…”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登殿必有事所求,夏寻心知。
但,他没料到这老头会不按常理出牌,居然开口就讨要吃的,这就让人很纳闷呐。只是来者何人夏寻心里早已清楚,知道他不会有啥歪心思,所以与墨闲对视了一眼,想去片刻,也就当即给应下来了。
“你想吃什么口味的?”
“红烧最好。”
“哦,那我去收拾柴火。”
“哈哈,劳烦呐。”
“不劳烦。”
情节转变稍显突兀,就好像此间几人都早已相识,互相之间都没有多少客气。一问一答恍如楼里的伙计与食客的对话。
夏寻起身拍拍屁股,便往周边的枯枝堆走去。待夏寻起身后,驼背老头才笑盈盈地转脸看向墨闲,并把被他拿来当拐杖用的三尺青锋剑,稳稳倒插在墨闲的身前。
“你的剑。”
“谢。”
“噌~”
墨闲抬头看眼驼背老头,随手把青锋剑从地上拔出,插回到背上的剑鞘中,没再接话。
驼背老头毫不客套,挽起麻布袖子扫去地上的石子,直接盘着脚就坐在了墨闲旁边。一手拍在墨闲盘坐的大腿上,眯着老眼看着夏寻拾柴的背影,感叹着笑道:“年轻就是有本钱呀,被叮了那么一身疙瘩,一觉睡醒就又生龙活虎的,真叫人羡慕呀。”
“……”
对于陌生人的客套,墨闲基本不会选择搭理。所以,此时此刻能搭驼背老头话的,就只有夏寻。他弓腰拾着干支,背对着两人,清淡回道:“大爷是说笑话吧?前几日我和师兄可是追了你半片林子都没追着,你那身子骨硬朗着,我们这些娃娃可比不得哟。而且,这山嘎嘎里没鹿儿,你特地跑到山外打头鹿儿来给我料理一道红烧,这老当益壮的本事可不小呀。”
“呵呵,真会说话。”
驼背老头笑着摇摇头:“你要追我这副老骨头,何其简单?现在不就追着了么?”
老头的话,说得有些意思,夏寻是听出来了。
此追非彼追,是顺追与倒追。就是夏寻和墨闲进了峡谷,逼着老头不得不倒过头来追着他们屁股走的意思,至于此为何故,那就话外有话,是下来的伏笔了。夏寻看得透彻,没有上道,默默含笑着摇头,没去搭理老头这话。
见夏寻不上道,驼背老头似乎也不那么急着摆道说事。而是侧过脸去,用空出的手点了点墨闲背后的青锋剑,笑道:“小娃娃,剑是好剑,但青锋剑身太薄打磨得太粗糙容易折。我看,你过些日子还是重新再打一把吧。”
话题莫名其妙地转道了自己身上,墨闲显得不太自在,冷冷应道:“哦。”
“要不我给你介绍个铺子?”
“随意。”
“呵呵,铸剑怎能随意呢?”
墨闲的冷淡,根本没让驼背老头觉得尴尬,仍是一副热脸贴到墨闲的冷屁股上。笑呵呵地自说道:“不妨和你直说,我给你介绍的这个铺子里头啊,可都是一等一的铸剑名家,若无熟人介绍就是再多的银子也别想请动他们。若非老头我年轻时候那他们搭上些关系,也还使唤不得的。所以,你这随意我可不爱听哦。”
“太远。”
“哦?”
驼背老头稍显轻疑:“你知道铺子在哪儿?”
墨闲没好气地瞟去老头一眼,冷道“扬州湖畔,藏剑山庄。”
“呵呵,那你就猜错了。”
驼背老头伸起一根手指头,连连摆动着,笑道:“藏剑山庄固然藏剑无双,但铸剑之术却并非绝。讨要当世名剑找他们没错,但铸当世名剑就能去那咯…”
“你说的是真武山对吧?”
“啪~”
驼背老头话未说完,拾柴的回来的夏寻直接就断了他卖的关子。柴扔地上,拍拍两手上的灰尘,没给老头说话的机会他便接着说道:“大爷的好意,小子代师兄心领了。只是真武山那么高,咱们上得去恐怕也就下不来呀。你有关系那也是你的关系,我们可没那么的面子哦。”
话说着,夏寻蹲下身子,从地上的干柴中挑选出几根粗大的树杈,熟练地搭起一个三角架子。驼背老头也没闲着,两腿往前蹭了蹭,伸出手去帮着挑选些细小的干枝垫在三角架子下,形成一个篝火堆的模样。同时不经心地说道:“无碍无碍,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再好的料子,若没有名家指点,恐怕也免不了瑕疵。若待发现瑕疵再去设法补救,那就为时晚已咯。面子值几个银子呀,能请得动人家,那才是真材实料。”
“你说的虽然没错,但…”
有老头帮衬着搭把手,夏寻也懒得再管柴火的事情。从怀里掏出把小刀,拽过老头带来的梅花鹿,就利利落落地就朝着鹿肚腩给上几刀子,开膛剖腹。
“但是我还是觉得这事得看机缘,强求不来。”
“乱局在即。”
“我们晓得。”
“那你还想等什么时候?”
刀开膛,轻巧划开内脏粘膜,拿出两个准备好的木头罐子,把鹿心流出的血液分别盛满,放置一旁,尔后才继续解剖去剩下的鹿尸。每下一刀夏寻都切割得恰到好处,不多不少落刀的位置就刚好都在鹿骨的关节位上,很是精准且不费力气。边落着刀子,夏寻边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要等什么,但可以肯定绝不会是现在,毕竟师兄和我的身份都很尴尬,这你是知道的。”
“你想多了吧?”
驼背老头是觉得好气又好笑啊。
不着痕迹地看眼安坐在槐树下歇息的墨闲,只见他那冷漠的模样就像此间对话的内容与他毫无关系,这就更让驼背老头郁闷了。
他接着劝说道:“你们是晚辈,真武山那女人是长辈,按辈份算你们该喊她一声姑奶奶,有这个情面在,即便她再记仇怎也扯不到你们这一辈的身上不是?况且巴掌不打笑脸人,你们拜山时候只要稍上些心意,再好言礼敬一番,我不信她还能动手打人不成…”
夏寻仍摇头:“不是这个问题。”
老头皱眉不解:“那是啥问题?”
“是道理讲不通…”
一具鹿尸,三两下子就被夏寻分解得七七八八,皮归皮、腿归腿、内脏归内脏,都放在用槐叶叠成的垫子上。待整头小鹿都处理完后,夏寻这才用收集来的露水稍微洗把手,拿过盛着鹿血的两个木头罐子站起身,走到被五花大绑在树上的大蚊子前。他先用手指弹了弹蚊后的背壳,观察了片刻它的反应,接着就把鹿血朝着蚊后大嘴巴里一点点地灌了下去。
起初蚊后挣扎得厉害,只是后来似乎感觉到夏寻并没恶意,慌乱的迸乍随着鲜血下肚,也就一点点弱去了。
看着蚊后大口地嗜血,夏寻方才接着回去驼背老头先前的问话:“当年我们家的两位长辈把人家给开罪得厉害,结果拍拍屁股就逃之夭夭,这是他们欠下的帐。数十年的旧账还未清,现在我们做晚辈的又要上山去找人家赊账,这脸皮未免也太厚了吧?再说了,即便人家肯赊给我们账,那这笔账我们又拿什么去还?新账加旧账,连本又带息,就是把我和师兄抓去挖十辈子灵矿也还不清啊。明知还不上却还找人家赊账,这叫骗人,道理可怎也讲不通咯。”
话说着,缓了缓。
溢出的鲜血滴落尘土,像泥地中开出的红花。狰狞的大嘴喝不到血液,却仍拼命的允吸着空气。夏寻把倒光的木罐扔去地上,又弹了弹蚊后的背壳。清淡说道:“至于你,你想杀我喝血,结果被我抓了,但我没杀你反而还养着你,这可是一份天大大恩情哦。不管做人还是做蚊子,知恩要图报,欠债要还钱,这就是讲道理,晓得不?”
话,别有所指。
……
第三百二十五章 峡谷内情
喂完了蚊子,夏寻走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坐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拿起小刀把剩下的细小木枝逐根削尖,串上几片鹿肉放到架子上排好。驼背老头闲来无事,不知道从哪里也找来了把小刀,学着夏寻的模样也削起木枝。只是他的刀法可真不敢恭维,削来削去,一根木枝都快削见底咯,他还没把头儿给削尖来。最后,毛躁上来,索性拿起肉块就硬串了过去,弄得皱巴一团就丢上了架子。
夏寻见状,便笑了:“大爷,您有事儿吧?”
驼背老头重新拿起根枝儿,又给削了起来。
“呵,我能有啥事儿?”
“你来找我们的事。”
“哟,看出来哇?”
“不是看出来的,是情理之中。若无要事你们不会现身,现身则必然有事。”
沉默地笑着,寻思片刻。
驼背老头忽然发现,在夏寻面前自己的心思似乎一点都藏不住,啥关子稍微露出个苗头就立马被夏寻给看穿。思来想去,最后他还是放弃了狡辩,道入正题:“问你们个事。”
“啥事?”
削木的刀子停了,驼背老头也收起些许笑色:问道“领你们来这儿的道人是谁?”
夏寻应该早料到老头会有此一问,想也没想就直接答上:“我们也想知道他是谁。”
“你们不认识?”
“不认识。”
“怎么会…”
驼背老头对夏寻的回答并不完全相信,自个嘀咕着没再接着往下说去。而老头此时的反应则让夏寻看出了好些问题,虽然并不能十足肯定,却也有五成把握。
“你们已经进去过了吧?”
“嗯。”驼背老头犹疑地看着夏寻,点点头。
“问题很大?”夏寻问。
“大有问题呀。”老头答。
这时夏寻也停下了手中的刀子,与墨闲交换了一个眼色,再问道:“有多大的问题?”
看向夏寻的眼珠定定的,老头逐字逐字地回道:“震惊天下。”
“哦。”
老头的四个字说得很重,而字本身的意思也无比沉重,只是夏寻的反应却很轻,轻得让人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听清楚老头所说的话。以至于,老头子也开始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把话意表达得清楚,所以他再说了一次:“里头藏着的问题,足以震惊天下。”
“嗯。”
为人不让人觉得是敷衍了事,夏寻这回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夏寻侧过脸奇怪地看去老头惊讶的目光:“因为,早猜到了呀。”
“早猜到了?”
“是呀。”
“连里面的东西都猜到了?”
“这倒没有。”
看一看墨闲表情里的冷淡,又看一看夏寻反应里的奇怪,驼背老头忽然有一种把话都说到了风里去的无力感。
“难道你不就想知道里头藏什么?”
夏寻的奇怪就更奇怪了:“你不是正要告诉我么?”
“你…”
和越聪明的人交流越省事,这点无疑,因为聪明人往往都能把问题总结到一个正确的点上。只是和太聪明的人交流,若自身没有些儿底气,则往往会造成一种自己是个傻子的错觉。而这种错觉,现在的驼背老头儿是深有体会。原以为自己手上拽着的信息足以勾选夏寻和墨闲的好奇,乃至是惊骇,怎料到到头来自己却成了最惊骇的那个人。因为,夏寻压根就不是把问题总结到点子上,而是直接越过了问题的根本,聊都不聊,就跳到了答案最终极的层面,让人无话可说。
简单粗暴至极。
“和你说话真累。”
“呵呵。”
这是驼背老头对夏寻的结论。
而夏寻则尴尬地刮了刮鼻梁骨,笑了笑,没再接话。因为,他晓得老头子的正题就在后头,所以也就不用再说些什么了。结果也如他所料,驼背老头拿起手上的木枝,就在身旁随意画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跳过许多本应叨叨的条条框框,直接道入正题。
“里头的东西有多恐怖,你们应该也能嗅得到。所以我才问你们认不认识那道人,倘若那道人不是夏隐的布局,那你们再深入恐怕就得有危险了…”
“晓得。”
“既然晓得,那我也不多费唇舌,你看这里…”
墨闲和夏寻看去圆圈,驼背老头指着圆圈,正色说道:“这是我们所在的这片峡谷,位于寿陵山脉的丹田位,南百里是大唐龙脉之一的巩江。山势成金,水势聚财,四象守主,原是一个绝佳的风水宝地,却不知何时被人以无上的阵法手段强行改去风水,扭阳为阴,化吉为凶,孕煞土以养尸。而如此大的动作,在过去数十年里却无人察觉,其中必有其玄机。”
“晓得。”
“啧…”夏寻连道两次晓得,好像啥都知道似的,这让驼背老头有些很不爽了。他停下话来,没好气地看着夏寻,噘嘴道:“这晓得,那晓得,你晓得个啥啊?”
“额…”
夏寻颇为尴尬地刮了刮鼻梁骨,淡笑道:“晓得布阵之人是两位不得了的大人物,一人知风水,一人善炼尸,而在他们身后还站着一群能左右大唐风向的朝廷命官。前者遮蔽天机,后者掩人耳目,故此数十年来都没人察觉此处藏着这么块极凶之地。”
“可你却身在其中。”
“所以那道人很有问题他。”
“明知有问题,还往火里跳?”
“所以我们进来了,所以你们也不得不跟着进来,所以今儿你出现在这里了呀。”
“……”
四个所以组成并列排比,听起来非常绕口,却绕口得来意味深长,就像四个完全吻合的因果关系被强行糅合在了一块,前者紧扣着后者,每一个都是必然。而随着夏寻说罢,驼背老头则听得一愣,当即便哑口无言。看得出,他的潜台词应该是又一次被夏寻给抹杀了。夏寻的智商,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一遍自己和夏寻之间的差距,否则若再往下说,自己就可真成傻子了。
“我真怀疑,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晓得的。”
“挺多…”
“比如呢?”
“比如里头的东西…”
淡淡说着,夏寻倒转手中的小刀,执着刀柄在老头所画的大圆圈中央画下一个小圆,再在小圆外头又画下一个稍大的大圆。尔后指着大圆的边线,说道:“峡谷外围,槐林十里,据四象山势置聚气大阵,噬龙脉气运,以养尸化煞。谷内上下六十里,前十里为浓瘴沼泽,泽内寸草不生,生灵不存,每百丈置一墓冢,由远而近,由疏渐密,组成封魂大阵,此为遮蔽天机。此处,是我等现所在位置,峡谷内部的阴阳界,前两里已经走过,是无尽冢蚊的区域,可用以隔绝外界活物。后两里虽未曾走,但也不难猜测必然冢坟遍地。”
刀柄随话稍稍内移数寸…
“而我不晓得的,以及想晓得的,便是这后面的十五里路,我想大爷您此番前来,应该也是为了告知其路上风险的吧?”
驼背老头挑起一边眼皮:“这么说,你是真打算往火坑里跳了?”
“大爷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哎…”
对于夏寻的聪智,驼背老头都已经麻木。
他自知是劝不住了,故叹一声没再多言絮叨,拿着木枝伸入大圆圈的中央,划一道笔直的线穿过小圆,指着直线一端,他说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非要去我也拦不住。这峡谷核心十五里可均分为三重,外重五里,尸兽聚集,无穷无尽,性情残暴,非斩头不能毙其命。次重五里,坟葬遍布,亦无穷无尽,白日无事,夜间化煞,力大无穷。内重三里,尸横遍野,更无穷无尽,峡谷多年所积煞气便汇聚于此,因受煞气常年润泽,故此间尸煞多已蜕变为毛僵,肉身强度堪比冲天境中期,寻常刀剑根本难以攻克。你们若往里深入,前十里路且小心点走着便是,打不过跑也还来得及,但后三里路就不一样了。切记只要遇着了事儿非跑不可,否则一旦拖到夜晚,这事情恐怕就不好打发了,切记,切记…”
“最后两里呢?”
话,是墨闲问的。十五里路程驼背老头只说了十三里,净留着最后一段没说,谁都听得出他是有心在打埋伏不想多说。
“那也不是你们能够去的地方。”
“那有什么?”
“两头尸王…”
“……”
(年三十拜大年,祝各位兄弟姐妹,阖家安康,家庭幸福美满。)
第三百二十六章 金蝉脱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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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狼蛰伏于灌木,幽绿色的凶光警惕着水潭里的涟漪,皓月沉坠无法揭开夜幕的面纱,朝阳亦驱不散笼罩晨曦的雾。腐朽伴随危险,腐蚀了峡谷里的每一缕空气,遮掩着视野,让人分不清楚到底谁才是猎物。
老头走了,就在昨日傍晚。
扛着半边刚烤熟的酥脆鹿肉便灰溜溜地隐回到了潮雾深处。走之前他还留下警告,峡谷深处住着只法力无边的妖怪,若再往里走就是妥妥的找死。话,虽看似危言耸听,但没人会怀疑它的真实性。因为,无论是夏寻还是墨闲,他们始终都能感受得到,那一缕只存在于虚无的危险气息,无时无刻都在朝着他们靠拢。而夏寻,更是从这缕气息中,嗅到一股陌生却又那么熟悉而味道,这种感觉从未有过。
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他…
“天气不错。”
“你能看到?”
“猜的。”
“哦。”
“呵呵,或许真是个好天气也说不定呢。”
“但愿。”
“不管了,咱走吧…”
早晨的峡谷雾气特别重,数十丈开外视线便已经模糊,潮湿的感觉让人浑身不舒服。夏寻炼制的药很有效果,昨日被叮去的皮肉,经过一夜歇息基本已经痊愈。穿上被火堆烘干的衣裳,收拾起行囊,把吃剩的鹿腿连同五花大绑着的蚊后一同挂在腰间,左右瞧瞧没再发现有什么遗漏的家伙,便招呼着墨闲,继续朝峡谷的深处出发了。
“嗡嗡嗡!!”
隐藏在潮雾里头的蚊潮变得有些躁动,猩红的光点闪烁着一丝不安,似乎并不想深入峡谷内部。只是自家老大被人给劫了,做小弟的没道理坐视不理,怎也得跟着去壮壮胆不是?颤颤的翅膀,乱哄哄的数里潮涌,呱噪着呐喊着就这样尾随在夏寻两人的身后,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真好一个壮观景象。而对于这群惹人厌烦的家伙,无论是墨闲还是昨夜的老头都曾有疑惑,既然已经过了冢蚊的地界,为何夏寻还不把人家老大给放了又或直接宰了妥当,反倒带在身便喂吃喂喝地服侍着,万一弄不好把人家惹毛了来个玉石俱焚,那可就真捅马蜂窝子哟。而夏寻给出的回答则很有趣,就四个字--“物尽其用”。
至于怎么用,夏寻卖了关子没说,为此隐藏在暗地里的几个老头子是思来想去了一个晚上,结果还是啥子也没想着。也就直到今早晨,老妪睡醒来见着他们眼圈都发黑咯,才勉为其难地给他们道出了答案。
答案很简单,也四个字--“金蝉脱壳”。
风绵绵,雾延连。
宽大的叶掰欲滴着露涎,小路幽静摆着两行脚印。没有灌木遮拦,没有沼泽浅洼,槐树高耸茂密挡下阳光,虽露出地面的棺材横七竖八,但脚下的路愈发开阔,比之昨日却已好走甚多。两里路途说远不远,夏寻领着墨闲走得极其小心,也仅用了半个时辰便走到了被他称之为“阴阳界”的尽头。
前方依旧是高耸繁茂的槐树林,林丛幽冷,其间景色却与后头楚河分明。
是下雨了,毛毛细雨…
雨,并非由九霄云上来,它源自于峡谷自身所积攒的潮雾。
由于阴冷的潮雾常年积聚于峡谷上空而得不到正常的挥发,随着体积逐渐增加便凝成了水雾,水雾重于空气就会下沉。而此间槐树的间隔又很大,每一株都相隔有五六丈远,再茂密的枝叶也无法再做到遮蔽所有空间。水雾便透过缝隙渗漏而下,小小一粒,似汗毛一缕缕,飘飘渺渺在空气里,便就有了眼前这么一场看不见尽头的毛毛细雨。
“喳…”
“就这里。”
细雨之间,温度骤然下降。
丝线般的雨儿划过行者的脸庞,留下冰冷的痕迹,同时也拦下了他们前进的脚步。
腐烂腥臭的味道越过茫茫细雨,飘到人儿的鼻前,期间还夹杂着一丝丝危险。看着那些蛰伏在雨雾之后槐树上下眼睛流露着疯狂的野兽,夏寻忽然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他这才明白过来,昨日那老头为何要用无穷无尽这个词语来形容后头的路了。
那不是一个夸张比喻,而是一个陈述语句。
放眼前看,百丈开外…
雨雾之中,槐树上下,棺材墓冢前后,地底泥泞里外,几乎你眼能看到的地方,几乎都遍布着各种野兽!长满獠牙的兔子,浑身腐肉的驴子,只剩下一副骨头的獾猪,壮成小山似的虎熊,等等…整座峡谷的野兽仿佛都集中在了这里,猩红的眼睛皆流露着本不属于它们的疯狂,注视来者的方向。
界限…
只要来者踏入它们所在领域的界限,毫无疑问一场血腥的厮杀便会随即展开。
“杀过去?”
“不。”
阴雨绵绵,烤干的衣裳很快又被淋湿。
在墨闲疑惑的目光中,夏寻从腰间解下那只被五花大绑的蚊后,拿在手间。蚊后受惊,漆黑的骨腿顿时慌乱地挥舞了起来,只是夏寻牢牢钳住了它的翅膀,根本没办法挣脱得了。紧接着夏寻又从背后包裹里取出一个木罐,木罐里装着的是从昨天那头梅花鹿身上取下的鲜血。本应有两罐,只是一罐昨日已喂去蚊后,所以这是最后一罐。
“别怕,咱们讲道理。”
“嘶~”
用拇指掰开木塞,把木罐放在蚊后的尖嘴下喂去。有了鲜血吸食,蚊后很快又安静了下来。看着正贪婪嗜血的蚊后,夏寻才继续淡淡说道:“昨天我说过,你想吃我的血却被我抓着,我没杀你还喂了一日饭菜,这是大恩。有恩报恩,这是道理,所以你也不要怪我,富贵在天生死有命,你我就各安天命吧。”
话说着,木罐子里的鹿血已经被吃去大半,夏寻就没再让蚊后继续吃了。他把蚊后连同木罐子一块交到墨闲的手里,而后又从怀里掏出把小刀和两枚铜钱。用小刀划破自己的手指,把指上鲜血涂抹在铜钱的正背两面,最后在墨闲的帮助下分别把两枚铜钱系在了蚊后的腹部和背部。
“师兄。”
“嗯?”
“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故事不?”
“和这里有关?”
“有那么点。”
边认真系着铜钱,夏寻边淡淡地笑着说道:“故事里的怪物叫做尸人,和眼下这些尸兽算是一脉相承,都是茅山炼尸的一种术。不同的是,炼制这些尸兽的人,手段更加高明。他把峡谷内外近百里范围划分为阴阳两极,阳极在外,聚龙脉之气为煞改造死去动物的尸首,此名不腐尸。在峡谷外头我们遇到的那些野兽,便是不腐尸的最初形态,他们以煞气为食,同时煞气也会腐蚀他们的记忆,待他们完全失去记忆,皮肉与性情都会发生蜕变,此为不死尸。不死不灭,不入轮回,钢筋铁骨,极度嗜杀且极度依赖阴煞之气,所以它们这个时候就会选择越过槐林,追寻阴煞的源头进入到峡谷的深处,也就是我们眼下这片阴雨绵绵的地域。经过数十年的阴煞润泽,这些不死尸恐怕已经有不少蜕变成兽煞,兽煞在前又如此之多,莫说是我两,就是那几位老大爷在场估计也有他们受的了。”
“你有对策?”
“强的不行,我们可以智取嘛。”
铜钱逐一细好,夏寻从墨闲手里拿回了蚊后和半罐鹿血。
缓了缓嗓子,拿着木罐的手伸出一根手指弹了弹蚊后的背壳,他继续笑着淡淡说道:“这家伙是冢蚊族群的皇帝,虽同喜阴煞之气,却生性贪婪更嗜血如命,它们与尸兽相邻而居这多年,必然不会安分守己,肯定就没少过界去偷吃人家的鲜血。所谓仇家见面分外眼红,师兄你说,咱们要把这家伙给丢到里头去,会有什么后果?”
“嗡嗡嗡!”
蚊后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小命将会不保,忽然就猛地挣扎了起来,而隐藏在夏寻和墨闲身后潮雾中的蚊潮,也随之变得躁乱。
看一眼身后潮雾中的猩红斑点,墨闲或许明白到夏寻的意图,冷冷答道:“蚌鹤相争,渔翁得利。”
“只说对了一半…”
“哗~”
抬起手,把木罐子里的鹿血小心地淋在蚊后身上:“别慌,咱讲道理。我会尽量保你活命,也算是我对你的一种报答。”
鹿血淋尽,蚊后被染去一身猩红。
把空木罐仍在地上,夏寻侧脸看向墨闲接着笑说去剩下的后半段话:“蚌鹤相争固然没错,但渔翁无利可图,唯金蝉脱壳。”
“唰!”
“嗷嗷!”
“壳”字出口,毫无征兆…
但见“唰”的一声,夏寻突然就把手里的蚊后朝着前方,大力扔出!
突如其来,始料不及。蚊后被绑了一整日,思维与翅膀都变得非常迟钝,当从惶恐中惊醒过来记起来要拍翅逃离时,它已被扔出了数十丈远,越过了尸兽的地域。千百头靠前的尸兽虎视眈眈这一刻已经许久,哪还能有放过它的理由呀?蚊后过界,顿时就惹来了一片震天嘶吼,遍野尸兽纷纷露出爪牙,暴踏飞扑而出!或许,隐藏在潮雾里的小尸蚊也是从未遇过此等状况,和蚊后一样,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足足蒙圈去了半响。待半响之后它们方才在蚊后凄厉的嘶叫声中,化为洪水,倾倒泄出…
“嗡嗡嗡!”
“嗷!…”
腥风带血雨,惊雷破天荒。
直扑蚊后的千百尸兽转眼即至,而浩瀚的蚊潮虽慢去半响,但也总算是在自己老大被人家给分尸之前,赶到了它的身旁,把它团团包裹起来。可怜的蚊后挣扎在死亡边缘,疯狂地拍打着翅膀,极力想飞离雨雾的范围。但它的身子却像中邪似的,任它怎么使劲都仅仅只是缓下了冲势,身子仍不由自主地往尸兽群的方向倒飞过去。如此诡异的状况,让它的惶恐几乎变成了绝望。电光火石一刹那,在尸蚊的包裹里,两头人力不可抗衡的野兽就这么“撞在了一块”。
“嗡嗡嗡!!”
“嗷嗷…”
兽狂成山崩,张牙舞爪,前扑后继。
蚊疯化潮浪,澎湃翻腾,无穷无尽。
血浆迸绽似红柿落地,撕咬啃啄如狂蜂出巢。
兽与兽战,比之人与人战更为疯狂与血腥。因为,他们没有人类的智慧,却拥有最为原始的本能--力量。山狼扑杀,恶兔撕咬,驴马奔踏,小山似的黑熊咆哮着,在蚊堆里不断挥舞它的爪子,运气不好的尸蚊只要被碰上就是血浆一团。就像熟烂了的红柿子,一颗颗地接连掉落地上。交战刚始,尸蚊群便落去了下风,不断被尸兽猎杀,只不过它们胜在蚊数众多,任尸兽再凶狠也无法段时间内突破蚊潮的包围,直取蚊后性命,反倒是待蚊潮站稳了脚跟开始反击,被叮去了一身脓肿。
“师兄。”
“恩?”
“你说咱们这么做会不会太过分了?”
“噌…”
青锋出鞘,缓步迈入雨雾之中。
墨闲没应声,他用行动回答了夏寻的问题,那便是“不会”。
夏寻笑着刮了刮鼻梁骨,紧随其后。
可怜的蚊后,完全搞不懂状况,哪晓得是夏寻的神识已经控制了它的身体呀?被两枚系在它身上的铜钱控制着身子,死死地往峡谷深处拽去。蚊潮聚拢在蚊后周遭数百丈范围,疯狂地攻击着想要侵犯它们领袖的敌人。夏寻和墨闲就这样悄然跟在它们的身后十余丈外,不远不近,刚好脱离出尸兽的扑杀范围。三尺青锋不时挥舞出剑气,随随便便斩杀去几头不长眼睛的尸兽。而大部分尸兽则都被庞大的蚊潮所吸引,几乎完全忽略了尾随着的两个小人。
纵观全局,夏寻和墨闲这一行,不可谓不是轻松至极。
抛一只蚊后,控两缕神识,轻轻松松就把一场本应该属于他俩的恶战,给移花接木去了。轻松得让同样尾随在他们身后的几老头子,傻眼在原地…
“这就是金蝉脱壳?”
“我咋感觉这夏娃子,比他爷爷当年还妖孽呀…”
“大惊小怪…”
“师姐,不是小怪呀,明明是大怪嘛。”
几老头的傻眼状,让老妪看得很是无奈。
她嫌弃道:“往时师尊让你们多学读点书,你们不听。都快入棺材的人了遇事还像个孩子似的一惊一乍,幸好没给旁人见着,不然我都得跟着你们害臊了。”
“咳咳…”九老头侧过脸:“姐,不带这么损的啊。这书上可没教人这玩意呀…啥法子,咱师兄几个昨夜都想到咯,就没料到那些豺狼虎豹会是傻的,居然放着两个大活人不吃去咬一堆蚊子呐…咳咳…哎。”
“不是傻,那是本能索然。”
老妪无奈地摇摇头,道:“尸兽属煞,煞尸兽魂。虽记忆完全被煞气所吞噬,但煞气同样激活了它们最原始的戾性。在它们眼里没有人和蚊分别,因为它们根本不需要食物,它们只会根据当前敌人的强弱与威胁程度进行对猎杀的优先判断。你不见那两娃娃净老实地待在后头坐山观虎斗,少有出手么?那就是他们的一种示弱表现。尸兽其实并没有忽略他们的存在,只是蚊潮凶悍,已经威胁到尸兽群的安全,而且蚊后的自我保护意识又实在太强,以至于直接暴露了蚊潮的弱点。尸兽又不是傻子,攻击目标自然而然就会落到蚊后的身上了。”
“遇敌,择强者咽喉而攻,一击毙命。”
“这便是兽性的本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