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一壶酒
日落西斜，层层叠叠的无数个大小山峰，都笼罩在流光溢彩的晚霞当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谢必安提着手中的温热酒壶，行走在一条幽静的山间小道上。雨云刚刚散尽，成千上万株犹带湿意的修长青竹，将蜀山遮了个严严实实。
迈过一座由山石随意搭就的粗糙门户，谢必安张开嘴深深吸了口气，散落满山的初春凉意就此沁入胸肺，令人满怀清欢。
“春山无伴独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涧道余寒历冰雪，石门斜日到竹丘。”在脱去了精致繁琐的华贵王袍之后，谢必安的心性，仿佛也随着身上的素净长衫一同变得清爽了起来。眉眼含笑，谢必安抬起脚，跳过流经脚下的雪融溪水，不自觉朗声吟唱道：“不愁衣食无劳碌，脚下溪水任自流...”
“前朝风雨今朝散，更无一个肯回头？”
就在这时，一道有些不太确定的嗓音自前方忽然传来，谢必安抬头看去，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了山顶。
“吕岩！”谢必安一抬手，咧嘴笑道：“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吕岩斜眼一瞥，看到谢必安手中的竹制酒壶，不由眉头一皱，道：“谢必安，你烦不烦，我都说了自己不喜欢喝酒。”
耸了耸肩，谢必安抬脚踏上山巅巨石，指着身前的高山云木，谷底的流水暗花，大笑道：“好景配好诗，好诗下好酒！吕岩，你在这住了半个多月，却只是整日整夜的枯坐出神，岂不是辜负了眼前的大好风光？”
悬崖之前，双脚悬空的吕岩闻言颇感无奈，只能以双手撑地，为谢必安挪让出一个身位。
在经历了不愿回想的一年风雨之后，进入蜀地的吕岩，不仅慢慢喜欢上了身下的这座绵延山岭，也渐渐习惯了每个傍晚，都会携酒而至的谢必安。
“吕岩。”谢必安肩膀一歪，顶了顶身边又在出神的吕岩，好奇问道：“你怎么会直到这首诗的？难道是那个女夫子逼你背的？”
“谁？”吕岩闻言一怔，随后才反应过来谢必安指的是谁。摇了摇头，吕岩随口答道：“什么女夫子，王涟她不过是想让我多读些书，以此静心罢了。”
“哦？不是她教的，那你吕岩怎么会知道我谢家先祖写的这首诗？”
吕岩眼神一黯，下意识举起手中斟满的小盅。就像当日在立碑镇中，决议登山前一样，吕岩一饮而尽。
辛辣呛鼻，入口极涩，吕岩久久不愿开口答话。
看到吕岩这幅作态，谢必安默默地替他续满酒杯，来时的轻松神色渐渐转为凝重，道“你又做梦了？”
喉间微微用力，吕岩将盘桓不下的最后一丝辛辣彻底呷入腹中。酒入愁肠，体内非但没有生出丝毫的火辣灼痛，却有一股子凉意瞬间萌发，穿透过脊背大龙。
身躯轻轻一颤，吕岩不动声色地开口问道：“高冠长髯，玄袍青衫...你家先祖是在马车上写的这首诗？”
“嗯。”谢必安身形一滞，而后将手中的酒壶缓缓收回身前，怔怔道：“前朝风雨今朝散，更无一人肯回头...我大楚兵败中原之后，上至王朝将相，下至黎民百姓纷纷举家西逃。这首诗，就是先祖在逃亡入蜀的路上所写。”
仰起头，谢必安饮了一大口壶中美酒，借机将涌起的淡淡愁思按压心底。
定了定神，谢必安转头问道：“吕岩，你之前说，只是有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会在脑海中偶尔闪现，现在你竟然能够记住这么清晰的记忆场景。是你的心魔病症，又严重了吗？”
吕岩点点头，道：“是啊。山河破碎，血战千里...枉死落日原中的这些个冤魂残灵，又哪会轻易地放下。这几天，我几乎都是在他们记忆当中渡过的。”
皱着眉头，谢必安追问道：“可当初，李前辈他不是帮你镇压住残灵异动了吗？
“哪有这么简单...”长声一叹，吕岩解释道：“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伤势好转的同时，盘梏在我体内的冤魂残灵也渐渐有了复苏迹象。或许是因为与我命运相牵的缘故，他们甚至还能够自行与我丹田识海当中的元气互相反哺。时至今日，我与他们已经演变成了一荣俱荣的共生局面。我剑道增益一分，残灵便会增涨一分，反之亦然。”
“怎么会这样？”
世事捉弄，一向便是如此。吕岩不由低声苦笑，就此回想起自己学剑出山之后的过往时日，每逢剑道破境，便必会有横祸从天而降。一路行来，一路坎坷，每得到一分，自己便肯定会失去更多。
如今想来，自己当初假如没有拜师学剑，恐怕还要活得更加舒心畅快些...
摇了摇头，吕岩看到身旁同伴脸上毫不作伪的担忧神色，不由心头微暖。嘴角一咧，吕岩收拾起颓废心绪，转而宽慰道：“你也不用过于担心，其实换个角度想一想，这些残存不去的怨灵记忆，也未必全是坏事。”
举起酒杯，吕岩再次一饮而尽，豁达道：“百万残灵，便是百万个不同生灵，我每日以此砥砺剑心，打磨心境。长此以往，待我能够将他们真正融入元神之后，我一念生，便相当于百万人同时御剑而起，岂不是比传说当中的一剑破万法还要厉害？”
“哪有这么简单...”谢必安心中默念，却始终克制着自己不去出言打断。吕岩的强行掩饰，只会让谢必安心中悲悯更甚。
落日原中，重返人间的李重阳都曾一语成谶，吕岩百万心魔加身，此生道途已断，充其量只能成为人间封顶的陆地剑仙而已。可世间修行，谁人会不想得道，谁人会不愿飞升？
不过，或许也只有这样...只有这样勇猛精进，一路高歌向前的吕岩，才配作我谢必安的知己挚友。
胸中如有烈火烤炙，谢必安扬起头来，将壶中的残酒一口气饮入腹中。
转头再看之时，眼中洋溢出与吕岩相通的豁达笑意，谢必安柔声道：“好，一念生，则百万剑起。吕岩，我谢必安等着看那一天。”
第一百六十四章，种下一竹
一觉醒来，星辰依旧璀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吱呀~
谢必安轻轻推开木门，自草草搭成的青翠竹屋中迈步走出。整理着略微褶皱的长衫，谢必安看向坐落在崖前巨石上那道孤独背影，吕岩好似一夜未动。
揉动着隐隐作痛的眉心，谢必安回忆起昨夜的两人谈话，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俗话说：知易行难。昨夜两人反复商讨过后，得出吕岩所提出的办法确实可行，靠着水滴石穿的手段，应该可以慢慢将落日原的无尽残灵一个个融入识海元神。
只是...吕岩哪怕勤修不辍，每天都能够融收进千百残灵，也都需要数年乃至数十年之久。
无意间，谢必安抬眼一瞥，漫天星辰在交替闪烁。在这片明显比平常要繁密许多的星空中央，一尊大如磨盘的赤色星辰正与皓月争辉。原有的大半星海，依旧沿着千万年来从未改变过的固定轨迹，徜徉在虚空深处。而那些似乎触手可及的新增星辰，则围在赤色大星四周缓缓绕行。
层层叠叠的五彩光辉，将内里的真相隔离在寻常人视线之外，可作为年轻一辈的顶尖强者，谢必安视野自是与众不同。
瞪大双眼，谢必安竭力向这片迥然不同的星空深处望去。破伪除妄，谢必安一眼便看到了赤色大星中，那道几与星辰等高的雄伟身影。
手持大楚玉玺，背绕红青双龙，还有那刺穿过五百年岁月之后，却依旧桀骜摄人的双眼。
这尊赤红如火的中央星辰，是大楚传国玉玺的具象显化，而那些臣服于外的，自然便是由落日原无尽残灵，幻化而成的亿万星光。
“太祖...”
眼前的这幅景象，谢必安早已看过无数次了，可每当再看之时，谢必安都会发出类似的长长叹息，曾与天下称雄，死后霸气犹存。
“咦？”谢必安正暗自感怀之际，却突然发现星辰当中的先祖身影，好像闪了一下。
凝神聚气，谢必安瞬间扫除掉心头杂念，从头到脚开始细细打量。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必安瞳孔微缩，视线聚焦在先祖身影的脚掌后跟处，一条纤如发丝的细长白线于空中缓缓垂落。
眼前星空虽然是由吕岩识海当中的百万残灵幻化而成，远看似乎极小，只有近观之时，才能体会出蕴含其中的浩瀚。谢必安视线下移，沿着这条诡异的丝线一路穿破星海，便相当于穿透过无数个无比真实的广袤世界。及至最后，双眼酸涩的谢必安不得不闭上眼睛，只能以心神来捕捉白线的大致下落轨迹。
天眼洞开，心神遨游万界，就在谢必安神念几乎耗尽的时候，他终于随着白线一起跨过了无边星海。
心中一动，谢必安猛然睁开双眼。甚至还来不及调理自己有些紊乱的体内气息，谢必安就连忙迈步，冲到了独坐崖前的吕岩身边。
“吕岩！你...”话才出口，谢必安随即又赶忙抬手捂在嘴边，止住话头。以当前视角看去，吕岩脸色惨白，额头冒汗，就连刻意挺直的上半截身躯其实已摇摇欲坠。
不仅如此，真正让谢必安不敢出声惊扰的，是吕岩此刻右手当中紧紧握住的一株嫩绿竹苗。
色泽青翠，表面看似寻常，可刚刚才以心神跨越过头顶星空的谢必安只是略一动念，便瞬间察觉到了蕴含其中的莫大威势。
谢必安仰头再看，双眉早已攒成一团，心道：这哪里是什么丝线...以赤色大星为首端，以吕岩手中的竹苗为末端，这分明就是一条横跨过亿万星光的心神通道。
时至如今，谢必安又如何看不出来，吕岩这是在以元神为勾连，试图将自家先祖盘亘不消的最后一缕残念，由识海星空牵引到掌间翠竹当中。
谢必安转脚绕到身前，紧张注视着身前，想要从吕岩体外隐隐展露的气息流向中，查探出吕岩的实时进展。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谢必安的额头，也同吕岩一般渐渐渗出一层细密汗珠。
汗水入眼，双眼隐隐作痛，可当此境地，谢必安有哪肯稍稍分神，任由汗水一路下流，打湿了胸前衣襟。
似是千年，又似是眨眼一瞬，全神贯注的谢必安，终于看到了吕岩眼皮微微一动，将要醒来。再也顾不上许多，谢必安伸手夺过吕岩掌中的青翠竹苗，重重扔落在地。
谢必安大喊道：“吕岩，你疯了吗！”
吕岩缓缓睁开双眼，极度苍白的俊逸脸庞上却蓬发出一片欣喜之色。吕岩并没有急于说话，反而侧过身子望向地上被竹苗砸出的浅坑。
上下打量，在确认了吕岩并无大碍之后，谢必安如释重负，可随即又被吕岩不以为意的作态给惹得心头火起。伸出双臂，谢必安扳住吕岩肩头，急促道：“吕岩，你是不是不想活了，在故意找死！”
闻声抬头，吕岩仿佛这才注意到谢必安脸上的焦急之色。嘴角微勾，吕岩随口答道：“收融残灵，砥砺元神，这不是我们昨天一起商量好的事情吗？”
谢必安闻言一滞，心中邪火顿时烧的更旺了，可看着吕岩满脸的憔悴神色，谢必安又只能强忍不快，道“那你总也不好如此贸然行动，况且，就算你急于求成，也不该拿有我大楚太祖残灵坐镇的玉玺为开端。”
“先难后易，而后方可成事。有什么错吗？”
“你！”面对吕岩理直气壮的反驳言辞，谢必安又气又笑，最后终于忍不住直言怒斥道：“好你个吕岩，没想到在吃了这么多苦头以后，你还是当初那个不知进退的愣头青。”
不料吕岩听了后，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的懊悔神色，只是轻笑摇头。
伸手一拦，吕岩拉住欲要挥袖离去的谢必安，随即指向两人身后，笑道：“你看！”
不甘不愿，谢必安勉强回头，脸色却瞬间一愣。
悬崖之前，巨石之下，那颗被谢必安随手丢弃的竹苗，此刻已萌发出几片嫩绿枝叶。
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的谢必安在反复确认之后，不由颤声道：“竟然...竟然成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不只有酒还有剑
随着山巅的竹苗一路向上生长，星海中央的赤色大星，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下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吕岩伸出手只是轻轻一捞，色呈赤金的大楚传国玉玺，便这样凭空闪现在两人身前。转手一递，吕岩冲身边还在出神的谢必安说道：“诺，给你。”
落日原中竭尽所能，却最终失之交臂的大楚玉玺就这样摆放在自己面前，谢必安顿时呆立当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要？”看着谢必安这少有的迟疑作态，吕岩将玉玺一把塞进同伴怀中，随意说道：“你如果不要的话，我这大半夜的心血可就白费了。”
“为什么...”谢必安话才出口，突然回想起了自己之前的质问，不由语气一顿。
直至此时，谢必安终于明白过来，落日原无尽冤魂当中，许多濒临破碎的虚弱残灵明明更适合作为吕岩的尝试开端，可他却偏偏选择了最难消融的大楚传国玉玺。
所为如何，早已不问自明，谢必安双手捧在怀前，感激道：“其实，我没有这么着急的。”
笑了笑，吕岩慢慢抽回右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从小到大，都不擅长处理这种情况的吕岩，只好伸手一点眉心，实话实说地解释道：“此刻，我既然已经将玉玺残灵彻底消融识海，那你家先祖蕴含其中的诸多记忆，我自然也就了然于胸，你又何必骗我。”
“这个玉玺，不单单只是谢氏皇权传承的象征而已，更是你谢必安境界增益所不可或缺的关键至宝。有了它，你才能名正言顺地接过大楚国祚，有了它，你才能补足体内红螭的最后一点残缺。”
说着说着，吕岩忽然眉梢一挑，打趣道：“更何况，你谢必安整日里提酒登山，从不间断。我又怎么好意思无功受禄呢？”
几壶浊酒，再加上三两句醉后闲谈，便换来了手中的传国玉玺，谢必安看着故作轻松的吕岩，心中百感交集。自己之前只是在头顶的亿万星光当中迅速走了一趟，便已几近枯竭，而吕岩不仅要坚持整夜，还要在无尽残灵的神念干扰下，将桀骜难驯的先祖残灵自识海中单独剥离出来，其中凶险，谢必安可想而知。
脸色一凝，谢必安长揖及地，说道：“大恩不敢言谢，谢必安谨记在心。”
不求反予，只求内心通达，吕岩安静地坐在原地，不再继续说话。因为在龙虎山上，在落日原中，还有在自己西逃入蜀的路上，谢必安都曾经多次暗中照拂。
于吕岩而言，行事磊落的谢必安可为好友，在将来或许还可成知己，自己于谢必安而言，想必同样如此。
斗转星移，日出东方。当第一缕晨曦照射到山巅的时候，吕岩抬手挥袖间，漫天星光就此骤然散去。
低下头来，吕岩望向炊烟渐起的山脚村落，心想：若是自己不曾将残灵收回识海，若是方圆十里之内依然笼罩在璀璨星空之下，那这些山民该会有多么惊讶？
改天换日，摧山分海...
这些令吕岩幼时无限憧憬的仙人神通，于不知不觉间却已化为现实。吕岩嘴角微勾，心中生出无限感慨。
谢必安站在吕岩身边，于脑中纷乱如麻的万千思绪中，突然捋出来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捧起玉玺递回到吕岩面前，谢必安郑重叮嘱道：“你还是先把它收回去吧。”
“嗯？”吕岩诧异转头：“为什么？”
“要知道，遗落在落日原中的，可不是只有我西楚谢氏的宗宝传承而已。”苦笑一声，谢必安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枚玉玺，一旦让诸子百家，还有那些与我并不和睦的各房宗亲看到，恐怕他们会一窝蜂的找上门来，会给你招惹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闻听此言，吕岩心头一暖，将玉玺重新塞回到谢必安怀中，而后终于自静坐整夜的崖前巨石上站起身来。
拍了拍谢必安肩膀，吕岩移步到一夜长成的翠竹边，屈指轻轻一敲。
叩向竹身，吕岩指尖剑气一闪而逝，落指后竟发出了金铁交击之声，竹内中空，清音不绝于耳。
谢必安脸色微变，忍不住迈步向前，伸手搭在一根斜向指天的纤细竹枝上。两指用力一折，竹枝纹丝不动，谢必安满心疑惑道：“怎么会这么硬？”
转过头，吕岩不以为意道：“这株剑竹，由我体内剑气孕育成苗，再由你家先祖的残灵一路催生长成，如此得天独厚，自然非比寻常。”
谢必安闻言一愣，随即醒悟过来，点头道：“也是。”
“剑竹...剑竹？”低声反复念叨过后，谢必安突然惊喜道：“吕岩，你难道是想以此竹为原胚，制成一柄新剑？”
“当然。”笑了笑，吕岩自信道：“此竹单以材质而言，本就不下于任何神兵利器，我只需日后按时蕴养，便可打造出一柄不输赤霄的顶尖剑器！”
“以残灵植竹，而后点化成剑...”心思一转，谢必安脸上顿时生出难以置信的夸张表情，惊呼道：“百万残灵，便是百万新竹。有朝一日，你吕岩岂不是真的就能坐拥百万飞剑！”
“那倒不至于，落日原残灵当中大多已不堪造就。”摆了摆手，吕岩故作谦虚道，可眉眼当中掩藏不住的小得意，早已将其彻底出卖。
掐动着右手五指，吕岩最终将食指单独翘立在两人身前，笑道：“我大致算了算，顶多也就够孕育出，一万多把成形剑器而已。”
谢必安听了之后，先是一愣，随即掩嘴轻笑，心想：假如真有那么一天，吕岩能够将这里栽种下遍山青竹，那么剑起之日，独身御剑的吕岩，带着身后密密麻麻的飞剑自空中煌煌而过，那副场景，该是何等张扬，又该是何等的壮观！
“美酒待知己，宝剑逞威名。”
巨石之巅，昨夜未能饮尽的小半壶残酒无风而起，自行跃入手中，吕岩仰头一饮而尽，笑道：“他们要来便来！”
曾背剑闯龙虎，曾提剑破千军，曾仗剑笑佛魔，曾一剑开蜀道...
阅尽江湖风雨路，再无一事挂心头，吕岩大袖一挥，将酒壶随意弃置脚下，转头笑吟吟道：
“要知道，我吕岩手中不只有酒，还有剑。”
第一百六十六章，老人，少女
之后几天，吕岩便陷入了有些单调的生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白天，吕岩会在层林叠嶂的山间竹海里，寻找一些品相上佳的胚苗，晚上便在山巅巨石上，在亿万星光下，将它们一一种下。
脚踏竹海背新月，独坐青石待日出。
一夜过去，吕岩脚边又多出了两株刚刚抽出嫩绿新竹，由此而来的巨大心神消耗，却只是他让的脸色微微泛白。站起身来，吕岩下意识地望向山脚小道，不出所料，那个曾每日提酒登山的人影并未出现。
吕岩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没了谢必安，这个杳无人迹的山野里，也就没有了酒的味道。其实，吕岩也清楚，此刻的谢必安肯定不会太好过。大楚传国玉玺，既可以让谢必安修为更进一步，也可以为他招惹来更多的问题与困扰。
就像王涟，李慕白两人一样...吕岩转回头来，望向与自己比邻而居的那座高耸山峰，怔怔道：“不知道他们，如今怎么样了？”
蜀地青山多峻险，又以勾陈最雄奇。
名称取自勾陈大帝，位列西方，主天下杀伐，峭壁光滑如境，峰体险峻高绝，像把锋芒毕露的剑一样，直直地插入云霄。
远看像剑，近看之时更是剑气四溢。吕岩一眼望过去，视线穿破过重重雾气，层层云海。山腰有人悟剑枯坐，崖前有人舞剑如飞，而在陡峭之极的山巅峭壁上，无数柄飞剑倒插地面，光线映照之下，反射出森然如海的耀目剑光。
这就是，于世间屹立千年的青莲剑宗山门所在，而那插满了千万把无主飞剑的高山之巅，便是闻名天下的青莲剑冢。
吕岩并未刻意遮掩的窥视，引来了无数道投递过来的回看目光，剑气摄人心魄。
吕岩下意识地展露出了己身剑气，和他以往的遭遇不同，双方的视线当中都没有丝毫敌对之意，只有淡淡的示好之情。
感受着勾陈峰上下所有人的温暖善意，吕岩一时间怔怔出神，自从在脚下山头暂居之后，这幅相敬如宾的场景便时有发生。
哪怕李慕白与王涟两人曾多次热情邀请，可吕岩却因为自己不愿示人的小心思，而一次次微笑婉拒，始终没有登上勾陈峰。
幸好，在李慕白两兄妹回山闭关以后，勾陈峰上除了远远的投递善意之外，并没有派出其他人前来相邀。吕岩叹了口气，缓缓收回视线。
青莲剑宗，自己肯定是要回的，只是现在不行...眉头微皱，吕岩忽然有点难受，明明自己早就应该替师傅他还剑归山了，可自己却因为一些可有可无的小纠结，而迟迟不愿登山。
绝不是归乡心怯，吕岩只是因为自己在过去一年里的那些遭遇，而生出了一点心病。
以利揣度人心，还是该大大方方地接受善意，此刻的吕岩有些拿捏不定。即烦闷又自恼，吕岩狠狠抓了抓头发，一时间心情大坏。
就在这时，几十道光影于天边倏忽闪过，随即迅速降落山头。
吕岩抬眼一瞥，以韩成诀为首，几十位衣着华贵的年轻人缓缓走来，个个趾高气昂。回想起谢必安下山之前的那句嘱咐，本就烦闷的吕岩，心情瞬间又坏了几分。
不等对面说话，吕岩已率先张口说道：“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我现在没心情和你们废话！”
勾陈峰，一处距离峰顶最近的宽阔平台上，一大两小的三道身影正并肩而立，注视着那座相邻山头。
“师祖...师祖！”李慕白拧动着腰腹，大呼小叫道：“你拦着我干嘛？那帮王八蛋竟然敢去找小师叔的麻烦，我得去帮忙！”
一个身材不算矮小，可也算不上如何高大的老人正单手搭在少年肩膀上，任由李慕白如何用力，都无法轻松挣脱。
皮肤白皙，脸颊圆润，就连最能体现出精气神的眼中双瞳，也只有一味的平淡无奇。大肚便便，外罩着一身并不合体的青色长衫...从头到脚都不曾流露出半点令人侧目的锋芒，若不是李慕白一口叫破身份，恐怕谁也不会相信，这位貌若中年的富态男子，竟然青莲剑宗当代宗主，李开复。
“你小子给我老实点！”哪怕是在开口呵斥，李开复无比圆润的脸颊上，也生不出丝毫的严厉神态。眯着眼，老人轻声笑道：“李慕白，我问你，你强还是他韩成诀强？”
“废话！韩成诀那个废物，怎么能跟我比！”
面对少年毫不恭敬的语气，李开复脸上既不恼怒，也未不满，只是暗暗加重了指尖力道。
“疼，疼！”李慕白皱着眉头，夸张地大声喊道：“师祖，师祖！我错了，你轻点。”
李开复这才继续问道：“那是你李慕白强，还是吕岩强？”
“李爷爷，你这不是废话吗？”平台边缘，始终全神贯注的王涟头也不回，大声道：“十个李慕白，也比不上小师叔他一个手指头厉害！”
笑了笑，老人单手挟着急欲挣脱的李慕白，一同走到少女跟前，问道：“那你们俩还担心什么？”
“可是...”转回头来，王涟担忧道：“韩成诀他们万一不要脸，一起围攻吕岩怎么办？”
说着说着，满脸忧色的少女连忙伸手扯住老人衣袖，一摇三晃地撒娇道：“爷爷，我的好爷爷...你可不能由着他们欺负小师叔！”
眼见此景，李慕白忍不住以手扶额，心道：“我了个乖乖，至于吗，师妹她怎么上来就用杀手锏。”
反观被少女拥住手臂的李开复，早已老脸笑开了花。两眼咪成一缝，老人轻轻拍抚着身前的少女，柔声道：“好，好，好！有爷爷亲自在这里看着，涟儿你放心便是！”
“嘿嘿嘿...”少女心中的委屈与担忧，十分里最少有九分半是装的，得到老人的开口承诺之后，王涟仰起头，笑盈盈道：“我就知道，爷爷你对我最好了！”
从小到大，这种伎俩王涟早已数不清用了多少次，可老人却总是佯装不知，欣然应对。
比如，就因为少女烦闷时的一句气话：“我可不想和某个人有一个爷爷。”和老人本是嫡亲祖孙的李慕白，从此之后便只能对李开复改口恭称：师祖。
还比如，只因为王涟曾抱怨过，说练剑太苦，悟剑太过枯燥无聊，首重剑道传承的老人便从此之后，任由这位天生剑胎的少女整日里偷懒磨滑，在山里山外任意嬉闹。
再比如...太多，太多。
少女自成春色，丽暖最动人心，在李开复的眼中，大概这千年传承的满山剑气，怎么都抵不过眼前少女的偶尔开怀。
第一百六十七章，多宝
“吕兄，我们并无恶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韩成诀带着世家子惯有的浅浅笑容，对吕岩平静说道：“今天，我们只是代表各自的家族门派，从吕兄手中，将遗落在落日原中的先祖灵宝赎回来而已...”
视线横扫过去，吕岩漠然打断道：“不行。”
闻声一顿，韩成诀大概也没有预料到，吕岩竟然会回绝的如此干脆。定了定神，韩成诀脸色如常，和颜悦色道：“吕兄何必如此心急，不妨在听完我们的报价之后，再做决断。”
吕岩眉眼间露出一抹极其明显的烦躁，“滚！”
“你！”队伍前端，一位手持折扇的年轻男子勃然大怒，以扇尾直指吕岩，大声呵斥道：“吕岩，别在这给脸不要脸，小心我...”
可还没等他说完，便被身旁的几位同伴赶忙伸手捂住口嘴，曾亲身参与过落日原大战的他们，曾亲眼见识过开蜀一剑的他们，哪敢像这个愣头青一样，轻易触怒吕岩。
面色微沉，韩成诀挥挥手，示意几人将这个贸然开口的男子拉到人群最后方。
再转身时，韩成诀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的怨怼神色，反而笑意更浓，道：“吕兄既然不愿意，我们自然不好强求。只是为了交差...”
“在下只能再多问一句，这是为什么？”
韩成诀的这幅作态，早已经远远超出了世家子弟进退有据的范畴，谦卑到令人侧目。
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吕岩不屑一笑。韩成诀的这份谦卑，是出于个人修养，还是因为自己开蜀一剑的威能震慑，吕岩用屁股都能想出答案。
视线飘远，吕岩从散开的人群通道里，突然看到了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下意识喊道：“夏侯？”
众人纷纷回头，所有人的视线同时聚焦在了人群后方一位略显寒酸的年轻剑客身上，包括韩成诀在内，大多数人都面露疑色。
夏侯渊愣了楞，而后迈步穿过人群。
在四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夏侯渊有些局促，有些迟疑，最终低声说道：“吕岩...好久不见。”
吕岩眨了眨眼，脸上的阴沉随即缓缓散去，微笑不语。
从北域太和山中，到西蜀勾陈峰前，吕岩是趟过了无数的血雨腥风，才终于抵达现在的位置。如今的吕岩回望过去，太和山谷中两人的那一次玩闹般的短暂交手，已恍若隔世。
心底的感慨一闪而过，吕岩破天荒的站起身来，与剑客轻轻一拥，开怀笑道：“是啊，好久不见了，夏侯渊。”
“一年过去了，你的剑术不会还和当时那么差吧？”
说到这里，吕岩右手握成拳头，在夏侯渊眼前晃了一晃。
原本因着突如其来的热情还有些不知所措，可听到吕岩这明显戏谑的问话，夏侯渊脸色一红，忍不住愤然打断道：“吕岩，你住嘴！”
“嘿嘿...”不以为意，吕岩开始上下打量着这位当年的手下败将。
面色憔悴，再加上一袭洗的有些泛白的素净长衫，身前的夏侯渊，与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剑客几乎已判若两人。
心底生疑，吕岩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直接问出口，转而问道：“你小子，怎么跟他们混到一块去了？”
夏侯渊面色微滞，一时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能低头不语。
与此同时，韩成诀终于在其他同伴的口中，获悉了剑客的切实身份，夏侯渊是大雪山弟子，也是那位已然身死的剑道宗师，贺连城的唯一传人。
身为西蜀顶尖世家的嫡系子弟，韩成诀自然清楚，一年前发生在太和山中的那场大战，两位西蜀宗师接连战死，然后才有吕岩师徒的横空出世。
只是...韩成诀眉头微皱，按理说，没有了贺连城的亲身坐镇，如今的大雪山早已濒临没落，那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夏侯渊，又是怎么混到自己队伍当中的呢？
时间紧急，容不下过多思虑。韩成诀按下心中疑问，迈步至两人身前，插口道：“吕兄，夏侯渊他本就出身于我西蜀的剑道宗门，今天来，自然和我们目的相同。”
“韩成诀。”转眼一瞥，吕岩的脸色已重归冷漠，不客气道“我问你了吗？”
满脸尴尬，韩成诀无言以对，只是冲身边的夏侯远以眼神悄悄示意，其中有焦急，也有威胁。
“吕岩。”面色微苦，夏侯渊突然开口说道：“吕岩，我今天来，确实是来向你讨要祖师遗物的。”
“师傅他老人家在世之时，便曾时常说起，想要进到落日原中，寻找祖师当年遗落下的随身佩剑...”说着说着，夏侯渊脸上渐渐生出了一抹悲伤之色，语气低沉道：“师傅他若不是...若不是死在了太和山中，或许早就践行诺言了。”
吕岩两眼微眯，仔细倾听着夏侯渊的悲伤作答。过去的一年时间里，吕岩曾无数次回想起当日情景，那是自己的第一场生死苦战，那也是自己之后一切苦难的开端。
可从李重阳当时的言谈举止中，再加上自己后来的推测与回味，吕岩知道，贺连城与师傅李重阳其实是亦友亦敌。而拜山试剑的贺连城，大概也只是多方角力下的一枚牺牲棋子罢了。
心思转念间，吕岩自识海当中召唤出一柄无鞘断剑，问道：“夏侯渊，你看是这柄剑吗？”
剑客脸上的悲伤，瞬间转变为激动之色。想伸手却又不觉得不太好，手足无措的夏侯渊只能急促点头道：“就是它！”
眉毛一挑，吕岩挥舞着手中断剑，看着夏侯渊的视线随之左右摇晃，面无表情道：“想要吗？”
夏侯渊愣了楞，随即满是幽怨的看了吕岩一眼，重重地嗯了一声。
吕岩伸手一递，“诺，给你。”
夏侯渊双手接过断剑，脸上的欣喜一闪而过，转而为难道：“吕岩，谢谢你。可是我现在...实在是没有能力答谢你啊。”
“德行！”噗嗤一笑，吕岩没好气道：“收起来吧，拿回去好好练剑，别丢了你师父的脸。”
一年时间，转瞬即逝，当时的二品小宗师，如今还是小宗师，可当时初入金刚的少年，如今却已经成了一剑劈开千万里路的剑魔吕岩。
不，或许该称作是多宝剑仙？
吕岩心思一动，覆满山巅的晨间朝雾如大风刮过，瞬间一扫而空。
旭日东升，明明该是万里无云的晴空里，却有千万点星辰交相辉映。
一处星光，便代表一点残灵，一点残灵中，便蕴藏有一柄众人渴望的先祖遗宝。
吕岩转回头来，以纯粹漠然的眼神扫视过去，冰冷道：“想要吗？”
第一百六十八章，回山
就像当日说的那样，手中有酒更有剑的吕岩，向来都不会畏惧麻烦上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反观以韩成诀为首的西蜀众人，就变得尴尬了许多。哪怕此刻的吕岩没有直言威胁，哪怕吕岩手中还没有提剑，可谁又敢确定，下一秒不会有赤霄从天而降呢？
或横斩，或竖劈，但只要吕岩拿出落日原中百分之一的剑道风采，在场众人就没有一个能够保证自己可以全身而退。
吕岩的威名，是靠一剑一剑打出来的，他的实力，也有一次又一次的生死大战作为背书证明。
哪怕韩成诀心中万分不甘，可他又能如何？反而在吕岩毫不掩饰的威胁目光下，韩成诀只能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来，后背冷汗直流。
“下次，让你们背后的长辈亲自来。”原地未动，却已经足以压服全场，吕岩冷冰冰道：“滚。”
尽管心中涌浪成潮，可韩成诀只能咬着牙拼命克制，面对吕岩如此强势的姿态，他根本想不出任何办法。一力降十会，拳头大才是硬道理，江湖庙堂一向如此。
甚至在临走之前，韩成诀还在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向吕岩行礼告退。最后，在自己那可怜的自尊心作祟下，韩成诀径直转身离去。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看着韩成诀一行人狼狈离去，吕岩突然觉得有些可笑。这还是自己头一次不出一招一剑，便将人成功劝退。甚至，我还没来得及撂下一句狠话呢...
吕岩摇了摇头，随即便将其抛之脑后。下一刻涌上脑海的，是夏侯渊临走之前悄悄留下的那番提醒：“吕岩，你要千万小心，诸子百家这一次绝不是小打小闹。”
若是一年之前，吕岩或许会因此而紧张备战，还会有些兴奋。若是放在半年前，习惯了战斗的吕岩会一笑置之，沉着应战...
江湖路上见风雨，梦中曾会百万师。在经历了过往一年的坎坷磨砺后，在落日原残灵所带来的浩瀚记忆熏陶下，吕岩的心智与眼界，也随着他的剑道境界一同暴涨。
吕岩静坐崖前，不自觉地微微皱起眉头，以夏侯渊的提醒为开端，一路寻根溯源的深思下去。
西蜀的诸子百家，无论对自己手中的残灵遗宝有多么渴求，吕岩都绝不意外，今天这些年轻人的贸然造访，是本着试探的目的，还是纯粹的先礼后兵，吕岩也毫不关心。
真正让吕岩感到困惑的，是谢必安走之前曾承诺过会设法弹压，尽力使自己免于今天这样的骚扰与麻烦。可这才过去三四天而已，韩成诀就已经带人找上门来了。
是少数人的偷偷行事吗？吕岩不可避免的想到了最坏的结果，此刻的谢必安，或许已经失势，否则哪怕不能阻止，谢必安也肯定会设法与自己提前通信。
想到这里，吕岩不由脸带忧色，在西蜀乃至整座中原境内，能够让吕岩心系安危的人已经不多了。
或许，我该做些什么？吕岩猛地站起身来，却发现自己根本毫无目的，谢必安如今在哪里？我又该向谁打探？除了赤霄和脚下的这一片青翠剑竹之外，吕岩全无倚仗。
烦躁时，吕岩都会下意识地以手指轻轻揉动眉心，而在下定抉择前，吕岩突然想饮一壶酒，一如当日龙虎山下。
就在这时，一声清越悠长的悦耳剑鸣突然自天边响起，一路钻进到吕岩心底。
怔了怔神，吕岩抬头望去，勾陈峰顶常年笼罩的满山云雾已然散去，隐约可见的少女身影正夸张地向自己挥舞手臂。
笑了笑，吕岩眉头的阴郁就此散去，心想：“自己是不是独来独往惯了，竟然连近在眼前的青莲剑宗都忘了。”
吕岩一动念，身后竹屋内的檀木剑匣随之飞到身前。再一挥手，脚边长势喜人的十余根翠绿剑竹连根拔起，主动投入到剑匣当中。
还有什么呢？吕岩环视四周，总感觉少了些什么，可本就只是单剑走江湖的他，一时间又想不出来。
摇了摇头，吕岩带着淡淡的疑惑缓缓升空。
离地十丈之后，吕岩突然掉回头来，身躯急速下坠到山巅巨石前，将卡在岩缝当中的淡绿色小巧酒壶一把收入怀中。
心满意足，吕岩拍了拍背上沉甸甸的檀木剑匣，小声自言自语道：“赤霄啊，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你陪我登的最后一座山了。”
剑匣内，只剩小半剑身的赤霄在微微颤抖，剑穗频频左右摇摆，似乎是在对自己的小主人说些什么。
怔了怔，吕岩随即笑道：“是我说错了，不是登山，应该是回山才对！”
勾陈峰以西两百里外，谢氏遗族兴建起的大楚宗祠之内，谢必安端坐桌前，脸上透露出一抹压抑不住的惨白。
“二叔，你如果现在放弃，我可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密室门前，年近五旬的谢仲怀嘴角含笑，不紧不慢道：“必安，这可不是二叔我一个人的意思。诸子百家，还有包括我在内的各房掌事家主，哪个不想从吕岩手里拿回先祖传承？”
谢必安淡淡道：“老祖宗去世之前便已留下遗命，我大楚谢氏的各房分支从此之后，都要以我为尊，家事国事，我谢必安可一人独断。如今，哪还有什么各房掌事家主？”
谢仲怀稍稍有些尴尬，道：“必安你虽然身为长房独子，可毕竟年龄尚幼，很多事情，终归需要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多帮忙照看...”
眼神微冷，谢必安不客气地开口打断道：“那二叔你的意思是说，我长房孤儿寡母，所以就好欺负喽？”
谢仲怀老脸微红，忙不迭摇头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必安你身怀大楚龙运，谢氏上下谁又敢对你不敬。你虽然视吕岩为好友，可他毕竟只是一个外人，你又何必为了他而得罪诸子百家呢？”
谢必安张嘴欲言，体内气机却突然开始剧烈作乱，想说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了。
“你看看你，为了一个吕岩就不惜强行提前破关，不然哪至于会遭这份罪？”边说，谢仲怀边往门外退去，临走之前还不忘回头补上一句：“必安，你就安心再次养伤，一应杂事自有二叔我暂代处理。”
大门闭合，密室重回黯淡，谢必安脸上满是阴沉，所谓的长辈，却总是习惯在背地里给自己捣乱，这次更是联合外人，与自己明目张胆地正面作对。
老祖宗为何会突然去世？而我长房又为何会人口凋零？念及此处，谢必安突然有些心灰意冷，现如今这样的大楚，真的能够像老祖宗预言的那样，成功复兴吗？
至于吕岩？谢必安轻蔑一笑，心道：真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们这样废物吗？
第一百六十九章，似是故人来
身处云间，吕岩没有御剑直上山巅，而是选择落下剑光，在有青石开辟的山腰小路上徒步登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山路两旁，除了三两座同样由青竹搭成的小屋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凿穿山体的狭口洞穴，供青莲剑宗门人居住。
从踏上勾陈峰的第一步起，吕岩就已经散去了满身剑气，其一是为了表示恭敬，其二便是不愿让自己外露出的气机波动，惊扰到那些潜心悟剑的同门晚辈。
是的，就是晚辈。
吕岩早就在无比嘴碎的李慕白口中得知，和李重阳同龄的门中前辈已大多避世不出，紧随其后的二代弟子，又因为门内的一次变故而所剩无几，在大量的三代四代弟子眼中，如今年近弱冠的吕岩，可不就是辈分高到吓人吗？
爬山本就是体力活，吕岩不知不觉间已额头冒出细汗，抬头往上一看，连一半的路程都没有走到。
停住脚步，吕岩选定路旁的一块山石坐下，缓缓调整呼吸，心中纳闷道：“偌大的一个青莲剑宗，怎么连个迎客童子都没看见？”
不仅如此，除了山体高了些，房屋多了些之外，青莲剑宗几乎和吕岩学剑的那个太和山谷无甚不同，连一座正了八经的山门牌坊都没有。
孤走空山，吕岩备感寂寥，幸好还有这漫山遍野的青竹作伴。
吕岩坐在山前，遥望脚下的浩渺竹海，每一口呼吸当中似乎都带有新竹的淡淡清香，湿漉漉的山间晨风吹过，蔚然成荫的无尽竹叶随之沙沙作响。
飒飒风雨过，萧萧竹海鸣，吕岩张大口，将身前的最后一丝清爽空气吸进肺中，畅爽满怀的他不由地高高昂起头颅，撮嘴长长吟啸。
声起旷野，直上青天。
随着吕岩的一声畅快长啸，原本寂如夜梦的空旷山林仿佛瞬间清醒了过来，一缕缕剑气拔地而起，一道道从天而降的潇洒身影接连落在吕岩身前。
“师叔！”
“师叔祖！”
眼前皆剑气，满山尽同门。
在纷乱遭杂的问好声中，吕岩笑着站起身来，将背后的檀木剑匣缓缓举过头顶，匣内的赤霄早已跃跃欲试。
离山入江湖，已近三十年。
李重阳当日离山之时，还是一位潇洒绝伦的年轻剑仙，手中握着的，还只是初绽锋芒的一柄出炉新剑。
只身转战三千里，迟暮江湖转成空。
如今，李重阳业已飞升离去，独留人间的的赤霄剑身中折，锋刃寸寸龟裂，可始终未曾改变的，是他与它在三十年间，一同留给天下的无双威名。
“去！”
吕岩弹指一喝，剑匣门户洞开。赤霄应声出匣，在半空悠悠旋转一圈之后，随即在吕岩灌输过来的蓬勃气机推动下，化剑成虹，掠天而去。
勾陈峰上空剑光一闪而过，那抹虹光迅速上升到人眼望不见的巨山之巅，一路上剑气外散，炸裂出一连串层层递进的巨大声响，以至于方圆数百里之内的云海全部粉碎一空。
一步跨高山，两步破云海，在荡出两圈肉眼可见的云气浪潮之后，赤霄显化而成的耀目剑光转眼间已不知所踪，只留下天幕中央一个硕大无匹的云海空洞。
勾陈峰顶，青莲剑冢亦是声雷大作，剑鸣如潮，一柄柄插入山体的古朴利剑，在同一时间内开始剧烈颤抖，似乎想要随着闪过头顶的虹光一起飞上苍穹。
试剑台上，青莲剑宗当代宗主李开复满脸笑容，既欣慰于齐聚山腰的门中后辈，也欣喜于这久久未曾得见的万剑齐鸣盛景。
李开复伸手一拍，将身边目瞪口呆的李慕白两人唤回神来，道：“行了，别看了。你们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山下迎接吕岩？”
李慕白想也不想，“当然要去！”
一旁不曾答话的王涟，却先是低下头来，打量着自己身上的素白长裙，然后又抬起手来，比弄着自己的妆容发髻。如此反复，良久之后王涟才红着脸，转头说道：“李爷爷，要不你和师兄先去，我还有点事情要先回屋一趟！”
说完，不等老人回话，少女已拎起裙角，急匆匆地小跑离去了。
视线随着少女一起远去，李慕白偏着脑袋，疑惑地问道：“师妹这是要干什么去啊？”
眼珠向上一翻，李开复心想，这还用问？人家心许的情郎头一次上门，可不得好好打扮一番。
斜眼一瞥，老人随口问道：“你呢，去不去？”
满脸为难的样子，李慕白左看右看，只是视线停留在师妹那边的时间明显要更长一些，可他又觉得，小师叔这好不容易回山了，自己确实也应该去迎接一下。
“滚滚滚！”伸脚一踹，李开复没好气道：“赶紧滚一边去，看见你这个样子，我就心烦。”
“嘿嘿嘿...师祖，你还是自己去吧！”
弯腰拍了拍衣摆，不以为意的李慕白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还大声喊道：“师妹，你等等我啊！”
“臭小子！”转过身去，李开复同样迈出脚步，向山下走去，笑吟吟道：“这个吕岩和他师父真像，刚回山就给我弄出这么一个大阵仗。”
半山腰上，在拜别了那些满眼钦羡的同门晚辈之后，吕岩再次踏上了未完的登山旅程。
赤霄尽兴归匣，吕岩的身边，也多了一位由众人合力推举出来的领路同伴。
“祁清歌？”小声念叨几句，吕岩眼中突然流露出一丝追惘神色，转而停步问道：“祁嘉节是你什么人？”
“启禀师叔。”青年人随之停下脚步，满是局促地回答道：“那是我的亲叔叔，只是从来不曾见过。”
“哦？”
年纪轻轻，仪表堂堂，看到祁清歌眉眼当中确实有一些熟悉的模样，吕岩不由笑着说道：“你这么紧张干吗？我又不会吃人。”
闻声一滞，祁清歌更是不知道如何答话了。虽然他从小生长在青莲宗内，从未离山远游，可与刻意打压江湖的大明国土不同，剑神重阳，剑魔吕岩这对师徒的名字，早已传遍了西蜀境内。
李重阳的历劫飞升一事，自然不必去说，青莲剑宗上下皆是与有荣焉。但是在祁清歌这一辈中，年轻了许多的吕岩则相对更加讨喜。
以龙虎山为开端，以落日原为结尾，这一连串惊心动魄的生死风波，如何会不让这些同样提剑练剑的年轻人，心向往之，心存敬畏。
每日里都会和师兄弟一起在崖前眺望临山的他，明明有千万句话藏在肚中，却始终如鲠在喉。
自己可真是不争气...祁清歌想着想着，心中暗流汹涌，脸上喜愁参半。
笑了笑，吕岩身后拍打着年轻人的肩膀，柔声赞许道：“剑练得不错，只是以后可还得更加努力，别给祁叔叔他丢脸。”
祁清歌重重点头，“嗯！”
绕山而行，两人一路无言，吕岩登山观景听竹声，自得其乐，青年人亦步亦趋平心神，自生欢喜。
走走停停，吕岩拐过一处斜向生长的翠青竹海，一面高耸入云的危崖陡然出现在两人身前。峭壁光滑如境，一条不见首尾的长长阶梯直通云海之上。
远远地望见了站在阶梯前的青衫老人，祁清歌停下脚步，向吕岩深深一揖，道：“师叔，这里是抱剑崖，我只能送您到这里了。”
点点头，吕岩正了正身上衣衫，独自迈步前行。
抱剑崖下，李开复望着负剑而来的白衣少年，忍不住回想起了当年那临行送别的一幕。
“真像啊...”
第一百七十章，好险
勾陈峰后山，有青莲剑宗唯一的一小片建筑聚集地，坡体坐北朝南，一块一块高低错落的狭小平台上，矗立着十几栋大大小小的高层阁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撞开房门，王涟自进屋之后就开始大呼小叫：“阮姨！阮姨，你在哪呢？赶紧出来啊！”
“在这呢。”
一道嗓音初听柔柔糯糯，从她刻意拖长的尾音当中，又能听出一丝丝极致慵懒的意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随后进门的李慕白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突然生出一抹扭捏。
噔噔噔，王涟急促登梯，身后的李慕白却在原地再三犹疑，似乎对楼上的那位女子心有忌惮。
宽敞的向阳阁楼上，有一位身穿宽松彩裙的锦丽女子正坐在桌旁，慵懒地翻动着手中的剑道典籍。
女子偶一动身，单看侧脸便已艳丽无双。
一手托腮，一手翻过纸张，待到行色匆匆的少女走到跟前，女子才懒懒地抬起头来，蹙眉道：“一大清早，就这么毛毛躁躁的，还让不让人过安生日子了？”
有意思的是，王涟一到女子面前，原本焦急的心情反而瞬间平静了下来。
一念消去，百念自生，王涟低下头，攥着腰间的吊坠流苏开始扭捏起来。
一手扶住书案，女子也不催促，只是缓缓转过身来，连视线也一并向旁平移。
笑颜乍开，女子抿着嘴角招呼道：“呦，小青瓜也来了啊？”
李慕白尴尬抬头，于楼梯口微笑挥手问好。在此之后，李慕白便不肯多走一步，与女子保持着较为疏远的距离。
“你跟过来干什么？”猛然转身，王涟狠狠地瞪了师兄一眼，满是嫌弃地抬手驱赶道：“赶紧走，赶紧走，我和阮姨有事情要谈。”
李慕白满脸无辜，问道：“有什么事，是我不能听的啊？”
“要你管！”
脑袋一缩，李慕白底气不足，道“我就管...”
柳眉一竖，王涟威胁道：“你走不走？”
“行了，行了，你们俩要吵的话，也别在姐姐我面前吵，烦人的很啊。”
眨眨眼，女子在深深地看了李慕白一眼之后，才笑着收回视线，转头问道：“说吧，柴火妞，找姐姐我干嘛？”
王涟一步一回头，身后的李慕白却始终不为所动。
王涟一屁股坐到桌前，将嘴探伸到女子耳边，小声道：“阮姨，你现在教我化化妆呗。”
“嗯？”女子夸张地向后仰过身子，上下打量道：“柴火妞，你转性了？”
王涟小脸一红，眉眼间尽是羞意。
眉头一挑，女子又将身子伏在桌边，大片大片的胸前衣襟在桌上堆出一个浑圆山丘，声音却丝毫未曾降低：“怎么，小青瓜终于嫌弃你丑了？”
“他敢！”王涟伸手一拍桌案，转而又羞涩低头道：“跟他没关系，我就是觉得自己年纪也不小了，该学一学这些了。”
“不对~”纤如青葱的食指在王涟眼前轻轻摇摆，女子笑着追问道：“你可别想糊弄我，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烦不烦啊。”少女脸薄，王涟一伸手按在女子腕间，佯装强硬地威胁道：“你就说，你帮不帮吧？”
女子想也不想，“不帮！”
“阮小柔！”拍案而起，王涟指着女子手边一页页写满了秀笔楷书的纸张，怒声娇嗔道：“我告诉你，你别忘恩负义啊！这本《抱朴素问剑经》可还是我瞒着宗主，偷偷抄录给你的。”
“一码归一码。”食指轻轻敲打桌面，女子不以为意道：“要不是我教你怎么撒娇耍滑，你现在可还在剑冢里枯坐闭关呢。”
“你！”无可奈何，王涟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回桌前，拥住女子肩头用力摇晃道：“你就帮帮我吧。”
“你撒娇的伎俩可都是我教的，你觉得会有用吗？”
“阮姨~”
“谁是你阮姨！”
王涟闻言一怔，看向身前这位的女子，不止容颜极美，就连皮肤也嫩滑紧致地像个二八年华的少女一样。
王涟有心顺着女子的性子改口，可是又过不去自己心里这关，将自己一手带大的阮小柔虽然十几年容颜不改，可毕竟只是看上去年轻而已。
“阮...”王涟咬着牙，深深呼吸道：“阮姐姐！”
“这才是求人的态度吗。”女子莞尔一笑，随即又抬起双手，做作地揉动着两侧眼角，唉声叹气道：“唉，这一眨眼都十几年了，我阮小柔为了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可算是操碎了心。这女人啊，一操心就老得快，脸上老是长皱纹不说，就是这身上啊也到处难受。”
“我现在就让李慕白去西岭摘采药花，阮姐姐你这两天不是一直想香薰药浴吗？”
“嗯。”眉眼生波，阮小柔伸手搭在少女脸颊边缘，淡淡道：“这书啊，也快看完了。”
“明天我就去给你抄那本《青莲剑诀总纲》。”
“真乖！”手掌轻轻摩挲，如情人抚面，阮小柔低眉促狭道：“柴火妞，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不是你那个念念不忘的小师叔来了？”
摩挲脸侧的手掌极度温柔，细致的鼻间耳垂处隐隐作痒，少女的俏脸愈发绯红。
年轻真好，阮小柔目视前方，可脑中的思绪却已经渐飘渐远，曾几何时，艳绝蜀地的她面对那个人时，是否也像王涟这般情根初系，满怀春思？
女子摇了摇头，三十年时光早已须臾而过。
双臂举过头顶，阮小柔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只有这个时候，宽松的五彩襦裙才会紧紧地贴靠住身形，让女子深藏不露的夸张曲线显露人前，也只有阮小柔，才能在这座剑气极盛的剑道圣地里，盛开成一朵令人神摇目眩的艳丽花朵。
一旁静观的李慕白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本以为这就已经足够刺激，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更加瞠目结舌。
阮小柔右手悄然滑落，顺理成章地捏了一捏，不屑道：“柴火妞，就你这干巴巴的身材，再怎么描眉画目，又能有多大用处。”
突然遇袭，王涟还来不及生气，便又被女子把话给噎了回来。瞪大双眸，王涟焦急道：“那怎么办？”
阮小柔转头回视过去。毫无疑问，身前的王涟有一双灵气十足的眸子，不仅仅是因为少女天赋异禀，拥有一眼望去，直指人心的那种聪慧剔透，更多的是世间尘埃半点不染的干净纯粹。
嘴角含笑，阮小柔看似心情愉悦，其实却早已因为那段不愿触碰的情事而暗生恨意。而王涟的这种纯净，恰恰是女子此刻最不愿意看见的。
“怎么办？”阮小柔两手连抬，眨眼间便在怀中掏出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在桌案上排列成行。
阮小柔伸手一指，点在最左端的一个青绿瓷瓶，“这是同心散。”
再伸手一点，“这是融魂丸。”
“这是蚀骨丹。”
一个个数落过去，阮小柔目光越来越冷，最终将居于中央的一个小巧木匣递到王涟面前，道：“诺，别说姐姐我待你不好。这可是我呕心沥血，辛苦培育了二十多年的相思蛊。”
面对阮小柔出人意料的一连串言语，还有那堆满桌案的瓶瓶罐罐，王涟早已目瞪口呆。
少女情怀总是诗，便在于那种情窦初开的天真烂漫，从未想过这些，也根本不会想到这些的王涟红着脸，一把将木匣推回到女子身前。
“不满意？”阮小柔似笑非笑，凑到少女耳边吹气道：“还是说，你怕它效力不够？”
少女脑袋越来越低。
阮小柔微微一笑，暂且放过身前的王涟，转而向一旁的李慕白扬声呼唤道：“小青瓜，你要不要，前两天你不还偷偷找过我吗？”
“胡说！”面红耳赤，李慕白忙不迭地冲到女子身前。
媚眼如丝，女子柔美尽显，一丝丝若隐若现的魅惑幽香瞬间塞满阁楼，无论是羞怯低头的王涟，还是慌忙迈步的李慕白，仿佛都随着身边的时间一同静止。
阮小柔张开嘴，刚要说话。
“阮小柔！”一道低沉的浑厚嗓音，突然自女子心湖响起，激荡起层层细浪：“慎言，慎行！”
貌美女子抬起头来，毫不在意地整理着脸侧鬓角，“你李开复真把我当成青莲剑宗的陪侍剑奴了？”
“以往你无论如何释魅行惑，终归还算在规矩之内，老夫可以视而不见，权当是在为门内的年轻人砥砺剑心，可是，你今天过了。”
媚眼如丝，女子眸中渐渐溢流出点点寒光，“怎么？只许你剑宗弟子坏我道心，却不许我阮小柔拿几个后辈培育心蛊吗？”
“李开复，你不要忘了，是我阮小柔主动放弃，心甘情愿地在勾陈峰中画地为牢，三十年！”
远在抱剑崖下的老人长长一叹，良久之后，李开复语气放缓，继续说道：“阮小柔，今日吕岩还剑回山，为的是谁，你不会不知道。师弟他明明可以持剑飞升，却偏偏把赤霄留在人间，为的是谁，你也不会不清楚。”
闻言一怔，女子心湖当中瞬间激荡起第二重狂风巨浪，渐渐回暖的双眸，死死地盯向前方。
“呵呵。”阮小柔情不自禁地双手扶住桌面，青丝絮乱的额间渗出层层细汗，“人去剑归山，又有何用？”
话虽如此，可笼罩在阁楼之内的魅惑幽香，终究在迅速散去。
两人迷离回神，李慕白似大梦方醒，曾有的一小段记忆如镜花水月，触之即散。
像是刚刚抵达小楼一样，李慕白迷茫转头，恰好将阮小柔娇 喘之下，正急速颤抖的曼妙腰肢纳入眼中。
无限风光在险峰...
视线忍不住地一路向上，李慕白怔怔道：
“好他娘的险啊。”
第一百七十一章，初逢
抱剑崖前，吕岩发觉了老人的短暂出神，自然也察觉到了那道疾驰而去的锋锐剑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出于好奇，吕岩忍不住也放开了自己的一点神念，沿着李开复于空中遗留下来的模糊轨迹，一路尾随到后山阁楼处。
可吕岩只来得及听到只言片语，两人之间短暂的心神激撞便已迅速落下帷幕。
在吕岩的视角里，剥除掉阮小柔那令人炫目的柔媚容颜，潜藏其中的是女子无比明显的幽怨与深重哀伤。
她被逼无奈才渐渐归于沉寂的...在那些尚未散去的魅惑余香干扰下，吕岩不由对这个容颜绝美的陌生女子生出了一丝同情。
吕岩的这一缕神念，在不知不觉间便踏入到了阮小柔并非刻意针对的桃色陷阱当中。片刻神伤，然后是无法抑制的突然愤怒，吕岩双眸中就此浮现出一抹淡淡绯红，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了起来。
倏忽而去，眨眼即回。
面对少年人眼中毫不掩饰的敌意，李开复只是平静地将手臂递到吕岩身前，摊放在老人掌心的，是一缕细若毫毛的无色剑气。
“咄！”
随着老人一声低喝，剑气瞬间炸开成五彩斑斓的光点海洋，上百万个晶莹剔透的细碎颗粒于两人眼前悠悠荡荡，逐渐旋转成一条涡形长河。
李开复伸手轻轻一拨，于万千光点中准确地寻找到了对应的那一颗。
似缓实快，李开复的每一个动作都被清晰地看在眼中，可直到现在，吕岩也只是才堪堪呼尽第一口气。
笑了笑，李开复食指一屈，一翘。
铮~
一声清越剑鸣，在两人对峙的狭小空间内骤然响起。
一剑问心，清心，而后静心。
随着老人的手臂重新落回身侧，无穷无尽的光点海洋便同时倒灌而回。在吕岩清醒回神之前，抱剑崖便已经回复了最初的风平浪静。
愤怒的表情还未做足，心神受惑的吕岩甚至才刚刚作出应敌的御剑姿态，这场战斗便已经悄无声息的结束。
“我是青莲剑宗当代宗主，李开复。”
“也是你师父李重阳，唯一的哥哥。”
吕岩的思绪，还未能从混乱的余尾当中彻底抽离出来，老人的话变又让他陷入了新的迷茫。与之相比，李开复之前所展露出的可怕实力，反而变得不太重要了。
虽然李重阳在自己的弟子面前，大多都保持着冷漠寡言的形象，从未曾对吕岩提起过和过往有关的任何事情。可吕岩在登山之前，便预见自己肯定会接触到许多和师傅他有关的人和事。
只是...吕岩缓缓抬头，看向身前这位有些和蔼的老人。
宗主？哥哥？
吕岩徒劳地张了张嘴，一时间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收敛起峥嵘剑气之后的老人，又回复了往日里惯有的平凡，一眼看穿了少年人此时的尴尬，李开复笑着说道：“你可以叫我师伯。”
定了定神，吕岩迎着老人期许的目光缓缓弯下腰来，背后的檀木剑匣顺势滑落地面。
“师伯。”吕岩右脚后撤一步，微微低头，平静外表下所遮掩的紧张与激动，随着他脚边扬起的几缕尘土一起飘飞散尽。
叮~
剑匣中开，吕岩捧住应声而起的赤霄，双手递至老人身前，沉声道：“弟子吕岩，今日奉师命还剑回山！”
老人双眼微眯，遥想当年，同样年轻的兄弟两人，一人在此佩剑东去中原，一人崖前落剑归守山门。三十年匆匆而过，两鬓黑发都早已经随着山中的时光一同淡去了，唯有曾经的难忘记忆，始终隽永悠长。
电光火石间，千万种怅惘在心底一闪而过。李开复肩膀微动，将面前的赤霄重新推回到吕岩怀中，道：“还剑回山，可不只是把它交到我手里而已。”
最后看了赤霄一眼，老人缓缓转过身去，指向身后的险峻峰体，道：“抱剑崖，试剑台，藏剑阁，最后再由你吕岩亲自登上位于勾陈峰顶的青莲剑冢，这才是真正的还剑回山。”
老人的指尖一路向上，吕岩的视线也随之跨越过云海山巅。
现在的吕岩，其实很想到师傅曾居住过，修炼过的地方看一看。只是此刻的他，还有些事情没做，还有许多的疑问不曾得到解答。
吕岩仰着头，双眼不自觉地眯成了一条缝。眼前的勾陈峰，实在是太大了。
在山腰处遇到的那些后辈弟子，虽然因为年龄的缘故还尚显青涩，但无论根骨，心性都足以称的上是出类拔萃，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岁月里，他们当中，必然会涌现出一位位惊艳剑客。
再看身前的青衣老人，还有那个惊鸿一瞥间看到的娇媚女子，单以实力而言，丝毫不比落日原中曾所向无敌的赵白起差上丝毫。这样一个后辈惊艳，前辈超卓的剑道圣地，为何会在明知一切的情况下，却只派李慕白师兄妹二人出山？这与坐视不理又有什么区别？
从诸子百家，到将吕岩正式推到台前的江西龙虎山，再加上曾数次与吕岩正面冲突的大明军伍，吕岩一路走来，尽是风雨周折，除了偶尔的善意温暖之外，从没有哪个地方，哪方势力，能够给少年留下纯粹的美好印象。
在一年之前，吕岩只是个对江湖心心念之的单纯少年，所谓的侠肝义胆与剑气柔肠，便曾是全部。
但当传奇故事里，那些不曾揭露的阴暗与冷酷当头泼下，将吕岩淋到彻骨生寒之后，当简单的善恶与是非观，再也不足以支撑吕岩继续前行之后。少年人心中的善意便已经快要挥霍殆尽，吕岩开始笨拙地，痛苦地，尝试着用自己从敌人身上学会的利害关系来揣度世界。
这是成长的代价，也是现实的悲哀，这是明明尽在咫尺，吕岩却迟迟不愿回山的根本所在。
近似于梦呓的混乱思绪，在吕岩脑海中反复回荡，微皱的眉头，便是少年人此刻内心的真实写照。
所以，当高出一个身位的李开复轻轻招手，示意阶前的少年随自己一起登山的时候，吕岩迟迟不曾迈步。
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吕岩才说服自己来到这里。天知道又要用多长的时间，才能让他对身前这位本该相熟的长辈，生出第一缕安心与信任。
第一百七十二章，无量光
吕岩此刻表现出来的戒备模样，有些像刚刚探出脑袋的幼兽，正在小心翼翼地试探他人，试探这个世界是否真实可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对此，李开复只是觉得有些同情，还有些感慨。
作为和李重阳一同长大的嫡亲兄弟，李开复如何会不清楚，自己这个痴情于剑的弟弟可以是侠客，可以是剑仙，可以做出许许多多令世人钦羡的壮举。但以他的性子而言，注定难以成为一个好师傅，好长辈。
在李重阳不负责任的放养教育下，吕岩能够一路走到现在，走到自己的面前，已足够令老人感到意外，甚至，此刻的吕岩，已经足以令李开复满怀欣慰。
因为吕岩身上所表现出来的某些特质，实在是太过难得，比如未有过丝毫偏离的善良本心，比如吕岩始终不曾失去的提剑勇气。
当年龙虎山试剑战败之后，李重阳出乎意料地选择了改投道门，隐居太和山谷，老人曾因此百思不得其解。在从这座山眺望那座山的二十年时间里，李开复在送走了一位位负剑远游的亲人弟子之后，才终于渐渐明白过来。
越长大，越孤单。
这不是某个特定的人才会独有的心境感受，而是吕岩，是时隔二十年后才终于再次出剑的李重阳，是包括老人自己在内的大多数江湖剑客，都必然会经历的成长蜕变。
不怨天尤人，不畏惧，不气馁，不因痛苦而沉沦，也不因一时的挫折就丧失信念...
这就是吕岩给予李开复的美好印象，与吕岩相比，其实这满山的后辈弟子，甚至包括年轻时的自己在内，都要差上许多。
天光大亮，明日高悬。
吕岩沉默地站在阶前，拉长的倒影一路延伸到老人脚下，李开复眼中不由流露出一抹浓浓的歉疚。这样的吕岩值得无限赞赏，却也格外让老人心疼。
难道要放任吕岩从孤独的沉寂中走向未知，在十年，甚至二十年后才能破除心魔，重新踏上征途吗？
不，老人绝对不会允许吕岩走他师父的老路。
所以，李开复的脸上再次展露出笑容，道：吕岩，我知道你今天除了送剑还山之外，还有别的需求目的。”
“你想问谢必安如今处境如何。”
“你想来看一看你师父的家乡故里，想看一看李慕白，王涟。”
说至此处，李开复突然摊开手掌，将一缕缕无形无色的剑气再度呈现在吕岩面前，而后瞬间绽放成光点海洋。在一幕幕由光影拼成的闪掠图像当中，全部都是吕岩曾经的模样。
“大明与龙虎山联手通缉的朝廷钦犯，且战且行杀出来的剑魔之名，还有那突如其来令你难以接受的斩龙称号。”
“辗转难眠的每个夜晚，困惑中的无数挣扎，无人诉说的孤独渴求...”
剑气层生，回忆渐长，正是因为得以探寻到最为痛苦的真实记忆，所以老人才能够真正的与吕岩感同身受。
眼神微痛，李开复沉声说道：“但我清楚，你最想知道的，是我对你吕岩的真实态度。你想知道，身后的青莲剑宗是会给你带来久违的安全与温暖，还是你完全不愿承受的更多痛苦。”
李开复缓缓走下石阶，老人脑袋低垂，似乎恨不能连同充溢在两人之间的剑气海洋，一同低入尘土，“这一切，我都知道。”
吕岩瞪大眼睛，看着迎面走来的青衫老人，完全想不到李开复只是凭借着之前的短暂接触，竟然就能将自己的记忆从识海神念当中提取出来。
相距不过咫尺，李开复眼角泛起的泪光清晰地映入少年眸底。如此开诚布公的诚恳，以及老人语气中难以作伪的愧疚与关切，确实让吕岩心头微暖。
“只是...这还不够。”吕岩心中暗自想道：“表面的善意未必可信，内里的邪恶一向都无从辨识。”
见过了师兄朱厚聪的人心易变，接触过了形形色色的各类人等，吕岩不再是曾经的山中少年，也不会再将自己的信任轻易给予他人。
念及此处，吕岩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老人前拥过来的双臂，就这样被心怀戒备的少年完全避让开来。
眼中的怜惜更甚，李开复继续靠近，继续温暖地叙说道：“谢必安既然身负红螭龙运，西楚便没有人敢对他逼迫过甚。李慕白和王涟如今就在山顶等你，所有人都很好。”
“唯一不好的，是你自己。”
这些，够了吗？吕岩不敢确定，可少年人后退的脚步已悄然放缓。
老人向前再走一步，“在你踏入西蜀之前，山上的一切都早已准备妥当。你会住在你师父当初的那栋小楼，你会跨过洗剑池，会走进藏剑阁，会登上葬剑冢...吕岩，我会带着你一同看遍满山风光，让你压抑许久的胸中郁结一口气吐个干干净净！”
这些，够了吗？吕岩还是不能完全确定，却已经不再后退。
大步向前，老人将身前的吕岩一把搂入怀中，哽咽道：“孩子，我的好孩子...”
在拖长的尾音声中，李开复抬起头，与少年深深对视。
捧住吕岩的脸颊，双手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李开复满眼怜惜，吕岩眉头微皱。
老人脑袋微低，以温暖的额头轻轻抵触着少年眉心，轻声道：“我现在，就带你去看一看。”
眼神迷离，吕岩在李开复的心神指引下，瞬间进入到了老人的识海当中。
身处识海中央，吕岩被老人的神念彻底覆盖。
向四周望去，映入吕岩眼中的，只有光亮。
明媚，温暖，广博，深沉...这是一整片难以形容的宏大光亮，这是一个只有光明的纯粹世界。
一道身影，正步步靠近，而后和同样由神念具化而成的少年紧紧拥在一起。
彼此相通，因此无法作伪的赞赏与轻诉，在吕岩心中接连响起。
“不怨天尤人，不畏惧，不气馁，不因痛苦而沉沦，也不因一时的挫折就丧失信念，而是循着自己心中肯定，正确的行为道德准则，勇敢地向前走下去。”
“吕岩，你做的很好。”
“吕岩，你今后会更好。”
“我愿化为光，替你扫除灰暗，我愿成为一盏灯，为你照亮前路。”
刹那间，少年人已泪流满面。
上架感言
美景，美酒，美人，江湖三大快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漂泊了整整一年的吕岩，还缺后面两种。
剑术，剑气，剑意，剑心，剑客该有的四项技能。
先闯龙虎，后破千军，直至一剑开蜀的吕岩，已经马上就要到达巅峰，唯独剑心还留有缺憾。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或慷慨赴死，或大义凛然。
所以如今的吕岩，只是一个满腔热血的年轻剑客，却还不能彻底清楚地知道自己手中的剑，究竟该为谁而提，又该为何而出。
性至纯，剑至刚，是为纯阳，这就是后面要讲的，关于吕岩的故事。
师兄朱厚聪，有善心，有善举，敢死战，只是却摆脱不了天生的命运枷锁，与自己心底的劣根本性。最终宁死他人，不死自己。距离圣人完人的境界差了十万八千里，距离性情暴虐的恶徒，也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目前来说，不好不坏，正如世上的大部分普通人一样。
然后，王涑，谢必安，王涟，李慕白，李开复，赵希夷，庄思齐，张衍圣，陈貂寺等等等等，都还有很多关于他们的故事要讲，这里就不赘述了。
下面说些正事。
四十多万字才上架，不算快不算慢，就和我这第一本网文小说一样，不温不火的慢慢写到现在。对我个人而言，尽力而为，刚刚好。
江湖路还长，意味着最少还有一大半的篇幅没有写，单机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能得到多少读者的认可。
所以，在这里，我希望能够看下去的，觉得还可以的读者朋友们，订阅正版支持。
一章不过一毛钱，可已经是对我最大的鼓励与认可了。
如题，今天上架，感慨万千，下章见。
第一百七十三章，脚下非他乡
识海当中的心神感念如此梦幻，以至于从那片光的世界退出来以后，吕岩心底难免生出一些不舍与恍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吕岩转眼看去，老人正背着手，与自己一同行走在通向峰顶的长长石阶。
彼此沉默，李开复在将自己心底的真实对少年彻底展露之后，便将剩下的时间留给吕岩，任其静静感受。
满山青翠，鸟语花香，落在此刻的少年人眼中，又与最初时大不一样。
清晨登山时，少年在苦旅，脚下是他乡。纵使这满山满野的春日盛景再如何妖娆，落在与青莲剑宗，与老人陌不相识的吕岩眼中，终究还是差了一点感触，多了一层隔阂。
可现在...吕岩不经意间抬头一瞥。山岭高万仞，层云掩日光，远看时只给人孤傲印象的勾陈峰，如今却让吕岩生出了一丝亲切，就像身边的老人一样。
吕岩转过头来，视线重新回落到身边的老人身上。李开复完全打破了吕岩对青莲剑宗的固有印象，不像李重阳那样总是冷脸示人，也没有剑刃的锋锐。
行走在当年师傅所走过的长长阶梯上，吕岩的心情，无法像老人所展现的光海那般，来一场突如其来地绚丽绽放。随着嘴边的胡茬越来越硬，少年人如火焰般随时涌动的性情，也渐渐学会了内敛。
不过，这种暗藏心头的淡淡温暖，其实感觉也同样不错。吕岩嘴角翘起，看似高极险极的崖间小道，在身边老人的陪伴下，似乎也没有那么难走。
逐渐轻快的步伐，还有少年人嘴角渐次叠加的笑意，清楚地落在老人眼中。装作视而不见，李开复只是偶尔才会停下脚步，为吕岩指点着勾陈峰上不容错过的处处美景。
比如西岭聚仙峰上，那些千奇百怪的嶙峋巨石，似蛟龙盘山，似猛虎啸林，似老龟卧岗，似鸾凤振翅...
再比如，朝起云雾暮成岚，曲水潺潺尽烟霞的起云峰，有终日不散的五彩烟霞，有常年不枯的山间大河，水汽弥漫，云雾腾腾。
还比如，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的鸣竹峰，一眼望过去，尽是枝叶彼此勾连的朝天青竹，每当大风刮过，满山萧萧竹鸣。
又比如，蜀山十二郁苍苍，片石亭亭号女郎。晓雾乍开似卷幔，山花欲谢似残妆的神女峰。一根巨石突兀于翠山彩霞当中，宛若一名亭亭玉立，绝色动人的青衣少女。
... ...
走到登顶之前的最后一处山路拐角处，李开复再次停下脚步，带着无比惋惜口气向吕岩说道：“蜀地十二峰，座座惹人怜，今天能够看到的这些，不过只是冰山一角罢了。等以后寻到空闲的时间，我定要带你御剑云间，将十二峰美景一日看尽。”
老人这一路上的细心讲解，还有此刻这种点到即止热切言辞，早已让吕岩温热满怀。胸中的许多话想说却说不出来，吕岩最终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接过老人递来的几颗红色浆果。
笑了笑，李开复随手抹去并不存在的额头汗水。借着弯腰休憩的间隙，老人恰好瞄到了被少年藏在怀中的小巧酒壶。
略一沉吟，李开复突然大声说道：“世间有三大快事，美景，美人，美酒！”
“头一件，往往近在眼前，却无人细看。第二件，每个人又各有姻缘，不好强求。”长长吸气，李开复作出一幅品嗅美酒的陶醉模样，沉声道：“唯独这既壮英雄豪胆，又添少年侠气的醇香美酒，对天下所有人都予取予求。”
挤了挤眼，李开复冲少年问道：“吕岩，等上山之后，你可愿陪老夫开怀畅饮？”
吕岩愣了楞，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退外敌，遇故人，愁登山，喜相逢，在这短短的半天时间里，吕岩的心境经历了数番起落。而后便是李开复的温和劝慰，又有现在的热切问询。
路遇不平事，我当出剑抒郁气，可面对此情此景，我又该如何？
吕岩紧紧地抿住嘴唇，胸中剧烈起伏的情绪渐渐涌荡成狂海巨浪。
既然不吐不快，那我又何必再继续压抑。
重重点头，双眼微红的少年突然开口说道：“喝就喝，师伯，今天我们不醉不休！”
“师伯？”李开复闻言一怔，这可是少年人第一次如此称呼自己。定了定神，老人随即欣喜大笑道：“好！好！好！今天就喝他个不醉不休！”
说着说着，李开复似乎已急不可耐，从身下的巨石一跃而起。临走前，老人不忘回头叮嘱道：“吕岩，我在山顶等你。”
眼睁睁地看着李开复御气升空，瞬间独自远去，吕岩顿时愣在原地。
少时，吕岩不由得轻笑出声，老人这幅说走就走的急躁脾气，哪还有之前那副为人长者的沉稳模样。
摇了摇头，吕岩笑着迈步，却没有注意到原本紧绷的脸部线条，已随着自己的心一同变得柔软了起来。也就是在这时，盘布在少年人眼中的阴翳终于彻底散去。
吕岩信步前行，在没有了老人的在旁讲解之后，似乎这满山的悦目景色也少了一些味道。加快步伐，吕岩开始刻意提速，长长的一双如山远眉间，又带上了少年人久久未曾得见的爽朗。
一步又一步，吕岩终于迈上了最后一层石阶，迎接少年的是一座空旷无人的广阔平台。
吕岩定在原地，右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身后剑匣。
眉头微皱，吕岩暗自心疑道，人呢？先一步登山的老人此刻或许还在准备美酒，无暇他顾。可李慕白和王涟他们，不应该早早就在此等候了吗？
转眼间，吕岩又失笑出声，自己现在既不是在危机四伏的落日原，也不是在漫山皆敌的龙虎山，甚至距离大明国土都还差着几百里地，自己又哪需要如此时刻戒备。
右手落回身侧，吕岩怔怔地望向前方，暗自心道：
“青莲剑宗到了，在江湖里独自漂泊的生活，终于结束了。”
ps：晚上应该还有一章。
第一百七十四章，诗酒剑
试剑台上，散布着一个个陷入地面的细长浅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吕岩曾刻意地靠近丈量过，陷坑的尺寸与脚掌大致相同。想必在过去的千百年间，青莲剑宗的代代弟子便是在此练武习剑，春来暑往，风雨不断。
还有更远处的那一栋九重高楼，吕岩极目远眺，飞檐下悬挂着的是“藏剑阁”三个大字。斑驳的鎏金漆色，老旧的檀木牌匾，和脚下这座试剑台一样，都散发着厚重的岁月气息。
吕岩且行且止，就这样一路走过平台，再往前，就又是一条望不见尽头的长长山道，绕过后山，而后直直地通向锐气四溢的青莲剑冢。
“吕岩，这！”
吕岩走到试剑台边缘，俯视着脚下不远处的小片竹楼，在最为靠向悬崖的一座独栋小院门口，李开复正招手大声呼唤。
既然之前都是在徒步行走，那吕岩如今自然就更加不愿意妄起飞剑，以免惊扰到在此静居的同门。
只是...
吕岩越走越觉得有些奇怪，已经接连路过了四五栋两层竹楼的他，却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生人气息。蛛网攀爬的藩篱，落满灰尘的房门，这些让吕岩错以为有人居住的精致竹楼，原来都已不知道荒废了多久。
终于，吕岩忍不住放开了一缕心神，于半空中一闪而过。眼前这诺大的勾陈峰后山当中，包含吕岩自己在内，竟然就只有寥寥几人而已。
吕岩带着满脑的疑惑，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了老人身前。
“师伯。”吕岩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忍住了心里的冲动，没有贸然发问。
李开复微微一笑。从头顶掠过的神念，以及吕岩脸上流露的疑惑，老人全部看在眼里。但他并没有像之前那样为少年细心解惑，而是转过身，李开复推开正门，放在脚边的一坛坛封泥老酒就此悠然升空，自行飞入了身前的竹楼当中。
在进门之前，老人招了招手，说的话令吕岩瞬间色变，“进来吧，这就是你师父曾经的住处。”
既紧张又期待，吕岩开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近乡情怯的纠结感在少年心中悄然 萌发，身体在向前倾斜，双脚却固执地停留原地。
定了定神，吕岩扶门而入，发现环境并不如自己所设想的那般狼藉，没有多年无人的阴冷和霉臭，楼内四面通风，洁净宜人。
吕岩一眼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叠放地整整齐齐的一排典籍，由青竹制成的书架看上去样式简单，却明显是有人经常擦拭，点尘不染。
书桌上卷放着几副宣纸长卷，三两支毛笔零散的搁在笔架上，淡青色砚台里盛着一层薄薄的温润浓墨。
看到这里，吕岩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真是师傅当年的住处吗？虽然楼内极度简洁的家具摆设和太和山中如出一辙，可吕岩哪相信自己的师傅还会舞文弄墨。
“呃，吕岩你稍等一下。”李开复站在桌前，脸上突然有些尴尬。老人这才发现，原来竹楼内竟然就只有这一张书桌可以待客，转而开始收拾起凌乱摆放的笔墨纸砚。
眼见此景，吕岩自然赶忙上前。伸手拿起桌上的纸卷，吕岩低头一看，微有颗粒感的净白宣纸之上，墨迹淋漓不羁，字体潇洒写意，和李重阳那种锐气十足的方硬勾划完全不同。
“...山河阅览，试剑中原，今日恣意饮酒不胜唏嘘，特题下此词以赠吾当年之志...”潦草的几句题跋展露在卷尾之外，吕岩不自觉地念叨出声。
看墨卷的整体构架，纸上本应该还有一句，但不知道为何，作者在写到赠吾当年之志时，便突然辍笔不续。心中好奇，吕岩忍不住张开双臂，将墨卷横向铺展开来。
我曾东南啸明月，我曾西北卷狂沙。
我曾碎乱千峰雪，我曾山巅舞璨霞。
一席酒醉上玉京，端坐云海看万家。
世上意气万丈长，不及老夫一剑匣。
从头到尾细细读完之后，作者的笔力功底，吕岩似懂非懂，只能大约品出来词句之间的对仗勉强还算规整，可整副墨卷最为出彩的，本就不是这些酒醉之后的牢骚字句，而是那字里行间肆意汪洋的写意剑气。
明月，狂沙，千峰，璨霞...在吕岩眼里，墨卷当中似乎有一位跃然纸上的男子正迎面走来，有微醺未醉时的舞剑长啸，有潦倒入睡前的垂首低吟。
剑气刺目，满纸生寒，吕岩不由得呼吸渐缓，背负在身后的匣内赤霄，与少年体内的如海剑气同时蠢蠢欲动，似乎在与卷中作者遗落的剑意一比锋芒。
“咳咳。”
一只手突然出现，将墨卷自少年的眼前抽离出来，随即丢弃一旁。李开复清咳两声，将游离在外的吕岩唤回神来，催促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吕岩，来陪老夫喝酒。”
闻声转头，吕岩自李开复脸上自然流露出来的不以为意当中，猜测出这幅墨卷应当便是老人亲笔写就。想来也是，李重阳离山至今已有三十多年，昔日熟识的同辈亲友应该已所剩不多，勾陈峰上的年轻弟子又不太可能会擅自闯入前辈故居，也就只有李开复才最有可能在此挥洒笔墨。
“又在愣什么呢？”李开复伸出右手，将吕岩用力按坐到自己身边。
将早已斟满的酒杯递到吕岩手边，李开复轻声道：“来，吕岩。先陪我和一杯。”
老人仰起头，将杯中酒一口饮尽，脸上瞬间流露出一抹酣畅至极的快意神色。
此刻的李开复，就像是完全换了个人一样，根本不曾注意到身边的吕岩非但没有喝酒，反而正在用探究的目光注视着自己。或许说，老人可能在装作视而不见。
李开复一手频频举杯，一手自桌上的青花浅碟当中挑拈着下酒花生。
不出言劝酒，也不移神他顾，此刻老人的视线里，仿佛再也容不下除却美酒之外的任何事物。
李开复剑气广博如海，酒量似乎也同样深不可测。
看着桌前的酒坛一个个被迅速清空，吕岩在老人的感染下，缓缓端起酒杯，饮下了今夜的第一杯酒。
入口之后，虽然依旧辛辣呛喉，可吕岩却头一次感受到了其中掺杂的畅爽绵柔。
第一百七十五章，夜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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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气熏人的李开复趴在桌边，似乎已沉沉睡去。
看着散落满地的土陶酒坛，吕岩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本来说好了是两人之间的品酒夜话，可在身前老人的畅意牛饮下，十几坛甘醇烈酒几乎是以秋风扫落叶一般的速度，被李开复迅速清空。
时而剑气逼人，时而又温煦暖人，既有诗句里恣意长歌的潇洒风流，又有此刻嗜酒如狂的不羁散漫。短短的一天时间里，吕岩竟然从李开复身上看到了如此复杂的多变形象。
以至于此刻吕岩的心中，突然对李开复生出了浓浓的探究之念，在诗酒剑这三项当中，到底哪一个才是与老人最为贴合的标签，在狂放与内敛的对立参照下，哪一个才是老人性情里最为真实的一面。
良久之后，吕岩缓缓站起身来，有心为睡去的老人铺上一层毯被。可在走遍了两层竹楼之后，吕岩才发现什么叫做家徒四壁，别说铺盖了，空空荡荡的竹楼里竟然连张床都没有。
“还说早就给我准备好了住处呢...”吕岩摇了摇头，在心里又给老人添上了一幅新的标签：粗心大意，爱吹牛皮。怪不得李慕白他会被养成这幅样子，没心没肺，话痨到有些烦人，活脱脱地就是一个幼稚版的李开复吗。
“噗嗤。”想到这里，吕岩不由得低笑出声，这样的青莲剑宗，还有这样的老人，真是可笑，可爱到令人生不出一丝半点的抵触情绪啊。
带着微醺的酒意，吕岩重新坐回到老人身边，窗外月光如洗，楼内寂静无声。
好久都没有如此安静了，吕岩小心翼翼地伸了个懒腰，一时间有些百无聊赖。一伸腿，触碰到了安放脚边的檀木剑匣，吕岩下意识地手指一翘，赤霄悄然升空，悬停在少年眼前。
崖间拂过的凉风，花叶上滚落的露水，和着这一整天的奇妙经历一同渗入到少年心底，在剑身上笼罩着的淡淡荧光下，吕岩扶着额头，怔怔出神。
“谁！”
猛地回神，吕岩瞪大双眼，死死地盯向前方，与此同时，赤霄于空中悠然一转，剑尖直指窗外。
勾陈峰远方的夜色中，一缕内敛的杀意翻山越岭，骤然袭来。
看了眼身边似无所觉的酒醉老人，吕岩右脚退后，腰身一扭，瞬间御剑而去。
待吕岩走后，李开复突然直起身来，望着少年远去的身影，眼中饱含深意。
悬崖落瀑，汇聚成的一潭绿水清波之侧，一位以纱覆面的彩衣女子正背水而立，眉眼妖娆，柔情绰态。
双脚落地，隐而不发的无形剑气瞬间将女子与潭水一同笼罩在内，吕岩持剑喝问道：“你是何人？”
剑气临身，女子却根本不为所动，只是平静地望着少年，望着吕岩手中的剑。
不知为何，眼前的这位神秘女子，明明与自己素未谋面，总给吕岩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感。皱了皱眉头，吕岩耐着性子，再次追问道：“你究竟是谁？”
场内无言，四周的空气仿佛也一同陷入凝滞，只有瀑布冲击潭面时发出的巨大水声，在两人中间反复回荡。
少时，吕岩转念一想，这位女子在行踪暴露之后，竟然敢在此与自己坦然对峙。唯一的解释便是，要么女子自恃修为，可在青莲剑宗中任意来去，要么女子本身就是青莲剑宗门人，自然不会表现丝毫的惊慌失措。
念及此处，吕岩毫不犹疑地便将女子的身份，从最初的登门恶客转换为了同门弟子。因为在此刻的吕岩心中，世上那还会有人敢在自己的剑尖所指之下，盲目自傲。
这是吕岩在与地仙天人的数次战斗中，一路杀出来的底气，亦是吕岩在成为顶尖剑客后，油然而生的自信。
吕岩单臂一甩，将手中的赤霄收回身后。身份的不同自然会引来态度的转变，吕岩放缓语气，微笑道：“这位姑娘，你既然故意释放杀意将我引来此地，为何却又不愿与我说话？”
女子依旧不为所动，只是在柔媚动人的眼眸当中，流露出一抹淡淡的无端揶揄。
眼见此景，吕岩终于彻底失去耐心，不愿意再浪费时间与女子继续这毫无意义的沉默对峙。吕岩右手轻轻一挥，散落在外的一道锋锐剑气骤然虚散，随即转化为一缕轻风，吹向遮挡着女子容貌的薄薄面纱。
肤如玉脂，唇红欲滴，再加上那一双始终裸露在外的妖娆眉眼，在面纱被彻底吹落的瞬间，体态绰约的女子身上，骤然散发出一股子说不出道不明的极致魅惑。
“你是...”吕岩惊讶张口，可在与女子四目相对之时，吕岩原本的清澈双眸，就此陷入到心神失守后的无尽迷离当中。
女子娇声道：“吕岩，我好看吗？”
可此刻的吕岩，在不知不觉中又沉沦进了女子刻意施展的魅术当中，哪还能如常答话。
前走两步，阮小柔翘起脚尖，纤细的手掌用力地拍打在吕岩额头之上。
一缕凉意沁入眉心，少年终于得以清醒。外界当中虽然只过去短短一瞬，可识海内里的吕岩元神却仿佛经历了一场难以计算的漫长梦魇。
不等女子说话，回过神来的吕岩已瞬间退出十丈，御剑出匣，严阵以待。
嘴角微斜，阮小柔愈发妍丽的面容上，就此展露出一抹玩味的戏谑笑容，问道：“对敌收剑，战后出匣。李重阳就是这么教你练剑作人的吗？”
吕岩闻声一怔，听语气，眼前的这位女子似乎是师傅李重阳的昔日故友。可女子这半日之内，便令自己两次沉沦的惊人手段，又如何能让吕岩不满心骇然。
出剑也不是，收剑也不是，在这进退两难的境地里，吕岩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以手掩嘴，阮小柔笑着说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闻听此言，吕岩终于松了口气，可正在少年准备开口问好的时候，女子的下一句话瞬间又让他心神剧震。
“我叫阮小柔，是你师娘。”
第一百七十六章，手中无剑当如何
师娘？
在经历了最初的惊愕之后，吕岩随即感受到的，是难以置信的荒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人生婚嫁，是何等重要的一件大事，可有关于这位女子的存在，李重阳本人却从未在吕岩面前提起过。甚至落日原大战落幕之后，李重阳在事先知道吕岩即将前往西蜀的情况下，也只是叮嘱少年要还剑归山而已。
更何况，吕岩再次看向身前的娇媚女子，心道这个阮小柔未免也太年轻了些吧。
定了定神，吕岩面露苦笑，淡淡道：“有些玩笑，还是不能乱开的。”
阮小柔绕到身前，面对着吕岩脸上溢于言表的疑惑与不信，女子随意问道：“不相信？是不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跟你提起过我？”
吕岩略一犹豫，随即点头不语。
“这倒也不奇怪。”阮小柔漫不经心地挥了挥衣袖，接下来从女子嘴里说出来的话明明字字剜心，可她脸上的笑意却愈发嫣然，“薄幸郎，负心汉，无情寡义恨相离...他既然做出了这种事，那还会有什么脸面跟别人说。”
女子的神态和语气越发坚定了吕岩心中的想法。眼神微凛，吕岩冷声道：“这位姑娘，言及家师，还望不要胡说。”
“姑娘？”阮小柔突然夸张大笑，在没有了面纱的遮挡之后，彩裙彩妆的艳丽女子就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不再孤高清冷，而是散发着难以消受的如火魅力。
上半身在微微地前后摇晃，在阮小柔扶腰大笑的同时，女子外罩的拖地襦裙，渐渐抖翻开层层波浪。
“要是在三十年前，你叫我姑娘还没错。”阮小柔笑声渐止，以指尖轻轻一点吕岩，娇嗔道：“现在吗，你得称呼我师娘才对。”
吕岩眉头一皱，勉强压着火气道：“阮小柔，你要是再继续辱没家师，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不客气？”阮小柔一抬手，被衣袖遮挡的无暇手臂随之展露出一抹令人目眩的玉白滑 润，“我倒要看看，你能怎么个不客气法。”
玉手缓缓袭来，似轻实重。
时刻戒备的吕岩不敢大意，单脚重重一跺，以脚掌为中心瞬间尘土四起，气纹跌宕。浮停肩侧的赤霄，随即剑身扭转，作势欲飞。
无视吕岩一脚踏出的无形剑气，阮小柔手掌继续前压。
洗剑池畔，陡然炸裂出一圈圈肉眼可见的迅猛气浪，从天而降的高崖险瀑亦随之现出一丝短暂的停滞。
吕岩面不改色，被女子一掌轻松击溃的这道剑气，只不过是自己的有意留力的起手剑式而已，一为问礼，二为试探。
你若是只出四五分力，我便也就意思意思，与你阮小柔来个彼此不失颜面的点到即止。说到底，阮小柔虽然出言不逊，可毕竟是师傅李重阳的昔日故交，吕岩心底里，其实还是不太愿意与女子闹得太僵。
浅浅一笑，阮小柔冲少年眨了眨眼，魅术一放即收。
“嗯？”
趁吕岩分神的短暂间隙，阮小柔原本已被剑气拦截的右手突然再次加力。不仅如此，浅笑嫣然的女子此刻分明动了杀心，蜷成利爪的右手五指指尖处，闪动着一道道几欲噬人的凌厉气机。
骤然回神，曾有过刹那恍惚的吕岩不由在心中暗骂道：“卑鄙！”
杀气凌身，在被女子以魅术连续捉弄了数次之后，吕岩终于再也按不住心头怒火。
单掌虚握，吕岩轻声喝道：“开蜀！”
赤霄瞬间消失不见。
剑气曾生万丈长，劈山斩峰力无双。
两人之间，不过相距丈许，可这道凭空绽放出来的剑气，却给人以一种穷尽四海也不过如此的无量气概。
如大江汹涌，如天河倒挂。
在璀璨夺目的剑光映射下，吕岩看到单掌袭来的女子竟然不闪不避，似乎是要与赤霄以硬碰硬。
“让开！”吕岩开口急喝，一边忙不迭地尽量收拢剑气，一边在心里暗骂道：“真是个不知好歹的臭娘们，难道是在自己找死不成！”
但御剑之术，向来便是以迅捷难挡著称于世，便是相隔百里，也可须臾即至。此刻的吕岩纵使已经倾力运转飞剑，也只能勉强将赤霄缓上一瞬而已。
吕岩双眼微眯，似乎不忍心看到阮小柔被剑气割裂的血腥场景。可接下来的这一幕，却又让他不由得瞪大双眼，张口失声。
就在彼相接触的一瞬间，急速前刺的赤霄却突然收住去势，随即如倦鸟归巢一般掉转身形，轻飘飘地落在了女子手心。在没有了赤霄作为矛头之后，剩下的余尾剑气自然难以撼动武道不俗的彩衣女子。
阮小柔握剑收手，原本沛然如海的剑气，在女子长袖的几次剧烈飘荡过后，便已无力后继。
摩挲着掌中的赤霄，阮小柔扭头笑道：“臭小子，当真是口是心非啊。嘴上说着不客气，手底下倒是客气的很，连自己的剑都舍得主动送人。”
沉默不答，吕岩只是暗中提气御剑，可原本一向心意相通的赤霄，此次竟然对自己的神念驱使完全无动于衷。面露骇然，吕岩不由惊诧道：“你到底是谁！”
“呵呵。”阮小柔缓缓将赤霄背到身后，好整以暇道：“你师父难道没有教过你吗，什么事都要打完再说。”
望着身前这位愈发高深莫测的女子，吕岩平复着呼吸，与其相反的是，洗剑池畔却渐渐涌现出一股风雨欲来前的窒息感。
手中无剑当如何？
吕岩开始长长吐气，一声声响若闷雷的沉重呼吸声接连响起，吕岩右臂一横，掌面向后，闭目默念道：“江山，野叟，泪笺，浊酒...”
勾陈峰后山小楼，在被吕岩遗落在地的檀木剑匣内，一株株剑气盎然的翠绿新竹陆续升空，直奔洗剑池畔。
江山，取自大楚传国玉玺，是霸王谢静安曾心心念之的此生宏图。
野叟，取自大楚调兵虎符，是时任大楚太尉的徐贲，在山河破碎，阖家尽没之后的悲苦自嘲。
泪笺，浊酒，怆怀，恨歌...
一个个在五百年前便早已故去的雄迈人影，在吕岩的心神呼唤下接连成形，或站，或卧，或对酒暗流悲泪，或持剑长吟恨歌。
每当吕岩呼唤出一个名字，便有相对的一株剑竹枝叶落尽，竹身消融，而后承载起身后的不散怨灵，蜕竹为剑。
一口气终将吐尽，吕岩缓缓睁开双眼，二十四柄长短不一，气态各异的锋锐剑器，正在少年身前起起伏伏。
吕岩淡淡一笑，“手中无剑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