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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见白头     我号纯阳txt下载     我号纯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八章,小城故事(中)

    抓着王涑连续翻过几处高墙,吕岩只感觉到脚下一软,顿时踉跄倒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靠在墙角处,吕岩终于按不住体内的严重伤势,数次翻涌到喉间的一口淤血直接吐了出来。对蹲在身旁的王涑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两人一路仓皇逃窜,直到落在这条不知名的小巷深处,吕岩摸不清距离城门还有多远,可他此刻实在是没有余力再带着王涑继续高来高去了。

    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传来兵卒呼喝,吕岩低声嘱咐王涑:“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看着吕岩脸色一会殷红如血,一会又苍白如纸,来不及思考过多,王涑熟练地蹲身背起吕岩,闷头就往外跑。城中巷弄七转八折,王涑跑着跑着越发摸不着北了,转头看见旁边一处院门半掩,挂在王涑背后的吕岩伸手一指:“先进去躲躲!”

    院内清冷寂静,散布在墙边的三两盆栽早已因承受不住这北地酷寒而枯竭凋零,正屋外井口处的水桶无力地倾靠着,随着渐入深冬,井水也逐渐断绝,看桶上遮满了一层淡淡的灰尘,不知多长时间没有人用过了。

    瞧着院内空无一人,松了一口气的王涑将背上吕岩轻轻放下,趁着这难得的间隙,满肚子疑问与焦急的王涑赶紧开口问道:“你伤的到底有多重?”

    吕岩苦笑一声,知道这次是骗不过去了,平复下急促的呼吸缓缓开口:“其实刚才只是受了些皮外伤......”扬手打断还要追问的王涑,吕岩终于将瞒了王涑近一个月的真实情况说了出来:“真正麻烦的是之前在龙虎山遗留下来的伤势。”

    原来自从龙虎山的连番大战过后,吕岩体内气机就陷入了一个奇怪的状态当中。从山脚到山巅,因为见遍了一品之上由金刚直至陆地神仙的四境手段,连李重阳这位当世剑仙都在见面之初就心生惊艳,亲口称赞为修行奇才的吕岩只觉离那天象也只差临门半脚。

    下山之后,吕岩体内一线流转的气机磅礴之处更胜从前,且每日都以令人瞠目的速度在急速递增,可令吕岩头痛的是,这无休无止的剑气不仅没能对自己产生丝毫裨益,反而在逐渐失去控制。吕岩一路上的讷言慎行就是因为他每时每刻都要倾注打量心神,以竭力压制体内的散乱气机。

    刚才更是因为强行催动剑气,吕岩多日来勉强维持的微妙平衡已经濒临崩溃。冲破禁锢的剑气在体内横冲直撞,周身经脉千疮百孔的吕岩不断口咳鲜血,为王涑释疑之后吕岩胸前的衣襟已是血迹斑斑。

    没有想到吕岩的情况会如此棘手,焦急的王涑在院内来回踱步,一时间根本拿不动主意,陷入困境的两人都没有注意到身后那一道畏畏缩缩的目光。

    搀扶起无力起身的吕岩,王涑心想自己两人都进门好半天了也没听见屋内传来任何动静,莫不是这家主人出门时忘了上锁?怀着侥幸的心思,王涑扶着吕岩往正对大门的堂屋走去,就在他伸出的右手刚刚搭上门框的时候,屋内传来一声稚嫩童声:“你们是谁?别进来!”

    听出沉闷童音中刻意压抑隐藏的慌乱,王涑不由放柔了嗓子低声喊道:“别怕,我不是坏人......”王涑边说边退后一步,还特意将两只手凑在门缝前晃了晃,示意自己不会强行闯入。

    虽然这位藏在门后的少年并没有惊惶尖叫,免了引来外人注意的担忧,可无论王涑如何好声好气的出言哄骗,门内的少年就是死活不松口,翻来覆去的就是一句话:“你们快走!”

    透过门缝看到少年眼中的恐惧惊惶逐渐淡去,王涑皱着眉头侧身看向吕岩,无声问道:“怎么办?”

    自觉两人这种唐突登门的行为确实有些强人所难,吕岩略一犹豫之后刚要开口,恰好一口淤血突然涌上喉头,发出的只有一连串止不住的咳嗽声。

    就在这时,屋内更深处又响起了另一道略显苍老的嗓音:“沁儿,你在和谁说话呢?”

    “没谁!”门后名叫沁儿的少年心虚回应着屋内老人的问话,转头就冲着外边的两位陌生人无力的威胁道:“你们快走!不然等我爹爹回来了,我叫他收拾你们!”

    看出事情有些转机,本来都准备转身离去的王涑赶紧抬高声音向门内喊道:“大娘!我们远道而来恰好路过这座小城,按理说不应该冒昧登门,可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看到王涑越说越带劲,说着说着还故意掺杂了一股子哭腔,屋内沁儿着急的一把将门推开,拿起手边扫帚就往外打去,嘴里恨恨的吼骂出声:“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王涑顾虑着身旁的吕岩不便移动躲闪,又不好意思对小孩动手,只能在站在原地老老实实的挨了几下少年的含恨重击。就在王涑狼狈的时候,里屋颤颤巍巍的走出来一位老白发妪,看到自家孙儿这幅模样,老太太赶紧喝止:“沁儿!可使不得啊!”

    少年看到奶奶马上就要踏出房门,连忙扔下了手中的扫帚迎了上去,将老人挡在门前,脸上再也不是刚才的那副凶恶表情:“奶奶,你怎么下床了!外边冷,我扶你回去躺着......”

    抓着孙子的手,生就一幅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探头往外看去,没了旁人遮掩,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身上血迹斑斑的吕岩,心头一揪失声喊道:“哎呦,这后生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来不及多问,就抓紧伸手招呼两人:“快先进屋!”

    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王涑本来想了无数的说辞来应对主人疑问,可没想到这位老太太竟然会如此好说话。略微卡壳之后,王涑高兴的回口应道:“谢谢您老,真是菩萨心肠!”

    进门来到客厅,王涑就要顺手将吕岩扶到桌边坐下,身后便又传来了老太太的一句善心嘱咐:“这冷,进里屋躺着去!”话音刚落,老太太当头疾走两步,为两人掀开了侧室门帘。

    怎么也没想到会遇见如一位此热心肠的老太太,前段时间事事不顺的王涑略微迟疑,心中暗自嘀咕:“这就是所谓的否极泰来?”

第五十九章,小城故事(下)

    夜风凄寒,吹不透暖热心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阴暗侧室内,吕岩倚靠床头听着身边老人的低声唠叨,他时刻紧绷的一颗心,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桌上点着一盏摇曳昏黄的灯火,借着这道微薄光线,吕岩看见了紧靠墙边竖立着的一方小小佛堂。

    看出了吕岩目光中生起的淡淡疑惑,床边慈祥的老人顺势回头,开口问道:“你没有见过这个吗?”

    摇了摇头,身体转好的吕岩小声说道:“我家那边没人信奉佛教。”

    大明历代皇帝都崇道抑佛,天下佛教庙宇在这几百年的时间里已经十不存一。要不是小时候曾见过入山访友的惠岸和尚,生在山村从小未曾礼佛的吕岩,连眼前这个佛堂都认不出来。

    香炉生烟,净水供佛。老人起身走到佛龛跟前,为吕岩解释道:“这供奉的是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拈起炉中即将燃尽的三根檀香,老人双手合十行礼:“供养佛,供养法,供养僧。南无观世音菩萨...”

    正蹲坐门边歇脚的王涑,瞧见了老人上香礼佛的虔诚模样,用手肘一顶身旁的少年,王涑故意挤了个鬼脸调侃道:“你怎么就没有奶奶的那副菩萨心肠!”

    一开始就对两人心存偏见,尤其看不顺眼的是王涑那没脸没皮的样子,沁儿沉着张脸冷哼出声,家教甚严的他骂起人来只会三个字:“不要脸!”两眼机灵一转,沁儿小跑两步凑到老人跟前,指着王涑脚边斜放在地的两个剑匣说道:“奶奶,他们不是好人,你看!”

    重新燃起檀香,脸上依然带着慈祥笑容的老人正要开口,就听到门外又传来了一阵喧哗吵闹。伸手将孙子拦在身旁,老人对吕岩二人吩咐道:“别出声,是孩儿他爹回来了。”

    掀开帷帘,老人牵着沁儿走入客厅,透过敞开的屋门往外看去,院内已经接连进了几位披甲兵卒。老人一拉孙子的小手,叮嘱道:“沁儿,千万别把这事说漏了嘴!”

    脸上挂满了不乐意的沁儿无奈点头,从小就懂事的他不愿忤逆老人,迎着此刻恰好进门的一位中年儒士跑了过去:“爹爹,你回来了!”

    长相端正儒雅的中年男子一把将沁儿抱入怀中,伸手点了点儿子的鼻尖,笑着说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转而抬头看见倚在门框嘴带笑意的慈祥老人,这位在衙门任职的中年男子紧走两步,着急地开口问道:“您老怎么下床了?儿子走之前不是告诉过您一会就回来的吗。”

    听出了儿子话中的关切,老人微笑不语,只是伸手指了指院内随行的几位兵卒。醒悟出一丝不对劲,中年男子将沁儿放下,转身抱拳,高声说道:“辛苦诸位将士了!如今天色已晚,大家各自回家歇息吧。”

    吹熄灯火,紧靠在吕岩身边的王涑脸色煞白。听到院内传来的高声问答,前一刻还以为暂时安全的王涑怎么也没想到,这局势会如此瞬息万变。   紧了紧握着剑匣的手,王涑在吕岩耳边小声说道:“接下来怎么办?”有心直接破窗逃跑,可又怕陷入重重包围之后,自己没本事带着吕岩脱身,王涑一时间惊惶不定。

    反观吕岩,脸上却没有半点恐慌,对这位初次谋面的慈祥老人,吕岩心中带着一种没有缘由的信任感,开口时平静淡然:“别急,等会看看再说。”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王涑背后逐渐渗出了层层冷汗,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模糊言语,只能耐着性子警惕的守在床边。

    终于听到外边数人同时说道:“李大人还请留步,我等告辞。”稍稍松了一口气,王涑起身背起吕岩,眼看两人就要伺机逃逸的时候,侧室遮掩的帷帘再次掀开,去而复返老人赶忙开口说道:“已经没事了......”

    紧随其后,中年男子挑帘而入,看着被母亲伸手拦住的吕岩两人,被蒙在鼓里的他终于恍然大悟,脑海中的杂乱心思瞬息万变。前走两步,迈过老人身前,想清楚利害关系的李姓文官厉声低喝:“不想死的话,你们就老老实实在这里呆着!”

    扬手一指门外,稍稍理顺头绪之后,中年男子紧接着说道:“此刻不仅仅是朝廷驻军在封禁城门,暗地里还有粘杆处的谍子供奉在四处打探。你们现在出去无异于自投罗网!”反手又指向身后的老人与沁儿:“若是因此牵连到我李源一家老小,你们就能安心?”

    随着几句怒喝,将心中烦闷发泄出来的李源将母亲扯到一旁,也不在意近处吕岩两人的感受,毫不遮掩的抱怨道:“娘,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你怎么就给我招惹来一个这么大的麻烦!”

    “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老人迟疑的回答道:“何况他们年轻看起来也不大,又能做多大的祸事出来?”

    李源紧皱眉头,心知既然已经趟入了这滩浑水,便只能尽力遮掩撇清关系的他在狭窄侧室里来回踱步沉思,嘴里念念有词。

    向佛心善的老太太还没能搞清楚当前局势,犹不死心的问了儿子一句:“你就不能想办法帮他们一把?”

    从没有在母亲面前发过火的李源,再也按不住心中焦虑,对着老人暴躁开口:“我不过只是范阳县的一个小小知事......”伸出颤抖右手指向靠在一起的吕岩两人:“他们可是朝廷谕旨钦命,下令捉拿的叛逆要犯,我能有什么办法!”

    脸上闪过一丝坚定,吕岩抬头说道:“你不用如此为难,直接向官府通报便是,我们会自己想办法脱身。”

    听到吕岩这番话,略微有些吃惊的李源摇头轻叹,指了指吕岩身上被老人清洗包扎完毕的伤口,无奈说道:“现在我们已经摆脱不了干系了。”

    离开之前,李源吩咐屋内所有人在此安心等待,由自己外出打探消息,看能否为吕岩找出一条生路。

    经过短暂的失神无措之后,明白过来是自己惹祸上身的老太太对吕岩轻声问道:“这应该是有什么误会吧?你们年纪轻轻的,可不像是什么大恶人啊?”

    不愿继续欺瞒老人,吕岩开始讲述起自己一路逃亡的经历。漆黑寒冷的深夜中,这小小暖室里不断响起老人与小孩的惊呼出声。

    随着这漫长的故事逐渐接近尾声,油灯燃尽,天色将明。床尾处,原本势同水火的王涑与沁儿已经相拥而眠。

    吕岩斜靠在红木床头,静静地看着身旁的慈祥老太太。犹未松开紧紧牵住吕岩的双手,困意上头的老人脑袋轻轻一点,又强自打起精神,脸上笑容温暖依旧。

    看着一生向佛,终于修就了一幅慈善心肠的老人,吕岩悠然出神。

    在他眼中,身边老人脑袋不经意地一点又一点,无异于菩萨顿首,现于人前。

第六十章,一路向北(求收藏)

    短暂欢愉,却不能成为永久的快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又是一个朝阳初升的冬日清晨,摇醒身边王涑,不愿打扰到熟睡的祖孙二人,吕岩指向门外无声地说道:“我们走吧。”

    将醒未醒的王涑随之起身,抱起两人剑匣,跟在吕岩身后小心翼翼地往外挪步。趴在床边的老人似有所觉,呼吸短暂一停之后又复归平缓。心善并不等于愚蠢,这场萍水相逢伸援手的忧喜剧因两人不辞而别收尾,或许才是对你,对我最好的归宿。

    轻手轻脚地挑起垂挂帷帘,吕岩最后一次回首看去,是彼此之间的心知肚明,和默契的沉默不语。拱手抱拳,这无声的感激与欣喜化为吕岩嘴角勾勒的笑意:“珍重!”

    迈过了和昨日一样只是半掩的柴门,走在还是清冷无人的长长深巷之中,头顶乌云密布,风雪欲来未至。

    熟悉的景象里却不再是之前的低迷狼狈。吕岩整装再度上路,在这寒冷冬日下,少年的心存有一片温暖和煦。

    挥手拍散面前的乳白雾气,对前路一无所知的王涑轻声问道:“接下来,我们去哪?”

    深深吸气,一口凛冽沁人心脾,吕岩看着眼前这座明里暗里,危机四伏的小城,开始思索起继续行进下去的理由。是为了姐姐的性命安危吗?第一个蹦入吕岩脑海的,是随着师兄朱厚聪一并返京的吕雉。

    虽然怀着对师兄的怨恨,可吕岩心里同样明白,若是在那人世间最豪奢富贵的皇宫里,朱厚聪都没能找到挽救姐姐的办法,那莽撞入京的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

    皱了皱挺致的鼻梁,吕岩迎着淡薄的清晨朝阳向北方望去,年轻脸庞上不只有穿透层层屋檐洒落而来的细碎日光,还有从始至终的倔强。略微盘算过后,吕岩开口说道:“去京城!”

    如今范阳城大军封禁,按照昨天李源所说,四处城门各有士卒驻守,唯有北门的一营军士被单独抽调出过半人手在城内搜索。大概是因为负责统筹布局的领军大将,根本就不担心吕岩他们会选择逃向前路更为艰险的京城。

    “置之死地而后生?”王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顺着檐下阴影,两人一路小心前行,领先半个身位的吕岩,在短暂沉默之后又重新提起了当日被王涑打断的话题:“出城之后,你就带着赤霄去西蜀吧。”

    “不是嫌弃你累赘,而是对这次入京抢人的行动,连我自己也殊无把握......”听着耳边传来的唠叨,一直低着头的王涑选择沉默以对。在这段看似永无休止的逃亡岁月里,王涑已经渐渐收起了乐天顺命的开朗模样。

    路经巷口拐角,吕岩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身后的王涑,此刻相依为命却又各怀心思的他们,只剩两两无言。

    安稳度过了一个温馨的夜晚之后,不得不再次直面冷酷现实的他们,已经清楚地认知到,之前那个温馨的老人与民居只会是,也只能当做一个虚幻的梦境。

    就在气氛逐渐压抑的时候,吕岩脚边突然冲过一道黑影。王涑原本低垂的双眼闪现出一丝惊讶与欣喜:“小黑?”

    蹲下身子,王涑伸手想要抱起跟前这条二度相逢的流浪犬,却被小黑甩尾间轻松闪过。吕岩哑然失笑,难道连这条狗都知道避凶离祸,不愿再和自己纠缠在一起了吗?

    将感慨抛到脑后,吕岩探头观察四周,冬日浓重的晨雾缭绕着寂静小镇,模糊的视线所及之处空无一人。隐约察觉到了一丝丝不对劲,吕岩伸手拍了拍王涑肩膀,示意跟紧自己。

    迈步欲走,脚边一直若即若离的流浪犬却猛地咬住了吕岩裤脚,龇牙咧嘴,连声低吠。蹲在地上的王涑见状赶忙扒住狗嘴,在这种生怕惹人注意的紧张时刻,却出了这么档子事,吕岩心中的不详感越发浓烈。

    竖起耳朵,王涑屏气凝神。好半天之后,才缓缓站起身来的王涑开口笑道:“幸好没有惊动围城大军,不然......”话还没有说完,王涑就看到了吕岩脸上双眉紧皱的凝重神情,后半句戛然而止。

    恰逢朝阳破晓,小城天空盘旋密布的浓重雾气,被头顶红日催发的迅速消融。在不远处的高耸城墙之上,有一顶顶头戴翎羽的披甲士卒参差而立。两人抬头望去,看似平静的范阳县城终于展露出了深藏的凶恶爪牙,生路变死路,笑言已成真。

    “吕岩!”

    城门上方睥睨下视的范阳城守尉袁项伸手一招,身后两位亲兵押解着衣衫凌乱的李源迈步走上城楼。

    从三品武将袁项一按腰间刀柄,面含得意,语带骄矜:“你真以为能在本将军手底下轻松脱身吗?看看这是谁!”

    看到城墙上面带血痕的李源,暴露在大军视野之中的吕岩自知已是躲无可躲。不愿牵连无辜,也不想负恩而逃,吕岩高声回道:“放了他,我吕岩便与你们正面一战!”

    不过哂然一笑,听到耳边传来的天真言语,袁项直接拔刀出鞘。身有官职的李源自然不好随意杀戮,可要是窝藏朝廷要犯的负罪平民呢?双手轻轻拍打刀背,袁项摇头示意,从身旁城垛遮挡的阴影处,脖扣枷锁的白发老人被一把推了出来。

    “不要!”吕岩与王涑同时惊呼。

    还不等城内两人瞧清楚老人的面孔,城头上已是毫不犹豫的手起刀落。弯腰提起落地头颅,脸上溅染血迹的袁项狰狞一笑,地利人和此刻尽在他手,哪还有心思和吕岩在这里墨迹:“跪下!”

    眼睁睁地看着老人毙命,一声惊呼过后的吕岩已是双眼赤红,此刻寂静的小城内外,只有吕岩大口喘息声不断沉闷回响。

    面朝北门,背倚南墙的王涑胸中,同样燃起了一片熊熊怒火。李源被擒,意味着朝廷大军早已在前方布置好了天罗地网,老人身死,宣告了今日双方势必一战的决心,可还有沁儿呢?

    联想到年幼稚童的王涑率先御剑出匣,对身前蠢蠢欲动的吕岩头一次坦露出多日来不曾付诸于口的隐秘心思:“原本跟着你去京城,是怕你死了都没人知晓......”

    可替人收尸,又哪会有仗剑杀敌来的那般爽快?逃亡路上始终刻意用理智压抑情感的王涑剑指浸血城墙:“吕岩!”

    从南到北,受够了藏头露尾的窝窝囊囊,受够了担惊受怕的夜不能寐,王涑胸中的万千郁气终于在此刻随着这声怒吼一朝散尽。

    兄弟两人,并肩持剑,闷头一路向北。

第六十一章,奔跑吧,少年(上)

    洪武四十八年冬,大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范阳县正北方,通向吕岩两人此行终点的城门,终于随着急促的鼓点声缓缓打开。

    当王涑亲眼看到了一辆接一辆直至战车百乘,一人骑一马眨眼间列阵如龙的时候,他指节泛白的握剑右手开始微微颤抖。

    武林中少年人的冲动就是这样,起于一次说来就来的义愤填膺,憧憬着那些故事里遇不平斩不平的江湖快意。

    左手扶住右手手腕,王涑胸中才刚刚扬起的澎拜,转眼间就要随着这按不住的颤抖逐渐消耗殆尽。当短暂的心血来潮对上了刀枪剑戟的冷酷现实,说走就走的肝胆意气又能在这少年人心中,留下几点涟漪?

    看到王涑心虚失措的样子,吕岩会心一笑。

    当初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清晨,志意蕴愤的他之所以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选择登山闯阵,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心忧姐姐吕雉的性命安危。在此刻的吕岩想来,自己也不过是和身旁的王涑一样,被年轻人该有的热血给冲晕了头脑,一心只想着遇事当断则断地畅意抒怀。

    当吕岩来到了山脚下开始仰望那座五百年道教祖庭的时候,是否也经历过这样的踌躇疑虑呢?感受到身边注视过来的目光,王涑脑海中同时浮现出了那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清晨,而吕岩又是如何扛起那真真正正是一山当面的沉重压力的呢?

    “别怕,有我在。”这一句安抚的话语刚要说出口,吕岩莫名想到了逝去的师傅。是否当日在自己的身后,李重阳也有这样的一句话未曾付诸于口却同样深藏于心。

    右手搭上王涑肩膀,吕岩轻若鸿羽的五个字落在耳边之时却给人以深沉似海的错觉。嘴唇动了动,王涑嘴中也没能将杂乱的心思理顺妥当,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迈出了人生中持剑对敌的第一步。

    自从进城之后就静立不动按马低头的大队士卒,始终遵守着行伍中令行禁止的严苛规矩。哪怕两位朝廷要犯近在咫尺,可既然城头上军鼓未响,便没有任何人敢擅作主张地选择出头冒进。

    手中轻轻摇动马鞭,从京城一路领军赶来的范阳县守尉袁项,反而没了之前的急迫,暗自盘算着此次围剿平逆背后错杂的利害关系。

    本来想趁着年末述职的机会,谋求进身之阶的袁项,在来之前好不容易混进了一场由武厉王举办的酒会。从三品的官职说小不小,可在那座明黄富贵的亲王府院之中,袁项也只能坐在最后方的角落里,羡慕着高台之上的朱紫大员谈笑风生。

    酒会达到**之时,袁项透过场间空地上轻歌曼舞的身形空隙,隐约瞧见有位王府近卫凑到了朱厚成的身旁。眼看着朱厚成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也收起了脸上的盈盈笑意,始终将大部分注意力留放在朱厚成身上的袁项精神一震。

    再之后朱厚成更是对同桌众人歉然一笑之后就急匆匆退席而去,台下的袁项不由思索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武厉王如此失态?自己若是能伺机为其分忧,又会有多大的好处?

    可当袁项最后真正来到王府书房跟前的时候,看着身旁王府大管家脸上那客气的笑容,袁项还是不敢相信这既定的事实。之后和朱厚成发生的一连串单独对话,脑袋发懵的袁项也只是不停点头称是。

    直到被副将一掌推醒,到现在还是满脑子浆糊的袁项只是随意挥了挥手。下方那不知名的少年只不过是想学江湖任侠,领军数十年中久经战事的他,又怎么会将王涑放在心上。

    眼见得了主将号令,擂鼓士兵便开始奋力挥动起手中长槌。城内由披甲步卒垒成的一线黑潮随之而动,千人方阵整齐划一,缓缓迈步前压。

    在城头上的袁项看来,这一营骁勇禁卫对上两个负伤的毛头小子还不是手到擒来,提不起半点观战心思的他又拾起了刚才被打断的思绪,盘桓在他脑中的是朱厚成亲口传达密令中的最后四个字:“生死无论!”

    一线人潮每往前推进一步,就有一声闷雷巨喝响彻小城。自愿率先出战的王涑只能借着嘴里的几句低声嘟囔,聊壮胆气:“身后有吕岩掠阵,手中有古剑铗节...对面也不过是人多一些而已。”

    就在王涑以为对手会是这些普通士卒的时候,看不见的军阵深处有马蹄声骤然响起。王涑皱了皱眉头,只见对面连声骏马长嘶之后,有两匹高头大马一路劈浪斩流,纵马过处士卒自动分散,不过眨眼之间,便生生在一线黑潮中踏出了丈宽通道。

    车上为首一人皮肤黝黑,身躯雄壮,手中倒提着一杆丈八蛇矛,面目凶恶可怖。战车驻足之后,持矛壮汉便一跃翻上马背,矛头回挑割断了勒马缰绳,

    明显是作为军中先锋悍卒的持矛壮汉在做出这一连串利索动作之时,双眼始终紧盯王涑。蓦然加重力道猛夹马腹,胯下战马吃痛疾奔,一路势如闪电。马背上持矛骑士端平手中长矛,矛头直指王涑胸膛,随着双方的距离在迅速拉近,骑士狞笑嘴角的弧度愈发勾翘。

    面对这陌生的骑兵冲锋,王涑瞳孔急速收缩,下意识举起手中铗节封挡来势,可还没等兵器相接,王涑就感觉到大事不妙!

    挺矛悍卒眼中的不屑意味更盛,百丈加速则奔马难勒,更何况是他胯下这匹千条万选而来的大宛良驹。仿佛等不及看到眼前少年被自己一矛穿心的血腥景象,手中长矛再度前递三寸!

    手中剧震,虎口崩裂!王涑只感觉一股挡不住的沛然大力猛烈袭来。反应过来的王涑手中封挡剑式变为卸力化圆,借着来马前冲之势双脚离地后撤。锋利矛尖距离胸腹始终不过相距一分,真切感受到生死一线的王涑脑中急转。

    一退再退,王涑眼角瞥见身侧后方有店家竖在门前的迎客布幌,赶忙伸手一捞,借此变向转身,终于躲过了这开膛破肚的冲锋长矛。剧烈喘息的王涑感觉到右边脸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反手一抹,掌心猩红一片!

    拨马回头,来势汹汹的悍勇骑士心中并没有过多纠缠在这一矛失手,一手轻拍马背,感受到胯下战马在这番急速冲锋过后已渗出涔涔汗水。持矛骑士朝着此刻耳边流血的王涑轻轻勾动手指,下一次驻足之时,便要用你王涑的心头热血为我饮马解渴!

    再战一轮,胜负犹为可知。王涑被这轻蔑的勾指彻底勾起了心底血性,不去看近处吕岩担忧的眼神,也不再去想什么惜命留力的小伎俩。一提手中铗节,王涑迈步前冲。

    死战之心萌发,一呼一吸间王涑似乎抓住了天地中某种玄妙韵律,脚下步伐不轻不重,每次踏步必是三尺三寸,一丝不多,一分不少。习武练剑的王涑在经历过这生死一线之后,终于开启了独属于他的剑道之路。

    一剑怒斩奔马!漫天血雨中,是剑客以攻对攻。人影交错后,是王涑拄剑按马,单手拎起头颅。

    ps:家里网坏了,后半夜才好,所以设了自动发布,应该是早上五点多发。希望大家收藏支持下,谢谢。

第六十二章,奔跑吧,少年(下)

    看着城内先锋一矛无功,又被人一剑两断,袁项脸上的表情始终不起半点波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毕竟王涑是出自青莲剑宗的弟子,若是轻轻松松就被自己拿下了,才是真的让人大跌眼镜。

    “生死无论?”真正让袁项心生纠结的,还是武厉王这模棱两可的四个字,摸不清楚这纷乱头绪,紧皱眉头的袁项不由问出声来:“你说,这到底是要吕岩生,还是要吕岩死呢?”

    身旁副将听到袁项问话,凑到跟前小意说道:“将军,我以为这吕岩万万死不得!”上个月朱厚聪返京封王的消息搅动起满城风雨,没两天功夫有关这位皇子的小道传闻就已经散播到了范阳县城。

    “大哥,我们谨慎些总是没有错的。”副将伸手指向城内,继续说道:“那吕岩可是庄王殿下的师弟,如果他死在我们手中,你确定那位王爷会保我们吗?”

    听到副将的诚恳谏言,袁项心中越发拿不定主意,不管是朝中权威深重的武厉王,还是明显深得圣眷的庄王殿下,都不是他一个小小从三品武官能招惹得起的。转头看向身边副将,袁项满脸苦涩地说道:“到现在我才刚刚反应过来,这本以为是奉迎上官的立功机会,原来如此烫手!”

    抬目远眺,袁项心头阴翳尤胜此刻天空的盖顶乌云,左右为难的他长叹一口气:“唉,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既然领了朝廷军命,就万万没有放吕岩轻松过关的说法,袁项吩咐身旁副将:“传令下去,生擒叛匪!”

    一剑斩断人头,王涑还沉浸在武道破境的欣喜之中,反复体会着刚才出手那一刻残留下来的剑道韵味。“大巧若拙,重剑不工?”王涑低声自问。跟随老掌柜学剑的那段时间里,王涑应着老人的指导。只是不厌其烦的千万次一剑下劈。哪怕是在之后的逃亡路上,王涑也未曾有过一日懈怠。

    回味起摒弃杂念那一刻获取的空明心境,王涑终于明白了师傅和吕岩提到过的同一句话:“唯诚于剑,方得其锋!”听着耳边不曾断绝且愈发高昂的战鼓号响,看着陆续催马出阵的十余骑精锐先锋,王涑已经毫无惧色。

    一旁观战的吕岩先惊后喜,在剑道修行上领先一步的他,比当事人王涑还要更早察觉到桎梏松动。亲眼目睹了王涑破镜的全过程,吕岩打心底里替这位相依共苦的兄弟感到高兴,因为王涑此刻的开悟便意味着他在踏入宗师境界之前,已再无阻碍。

    欣喜过后的的吕岩蓦然有感,看着近处剑剑抢先而攻的王涑,勾起了他对自己提剑之初的记忆。曾经不知天高几丈地厚几尺的他也是如此满身锐气,没有经历过剑折人亡苦楚的他也曾如此一心持剑。低头细看脚下,吕岩眉眼泛起淡淡迷惘。

    自从龙虎山大战过后就浑似死物的赤霄,于红木剑匣内开始微微颤动。双手轻轻摩挲剑匣,感受到体内四处乱窜的剑气逐渐收拢归一,吕岩似乎如释重负,像是在询问灵异飞剑,又像是在开口自嘲:“你说,师傅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会不会失望透顶?”

    剑身剧烈震颤,欲将出匣的赤霄发出道道清啸。随着剑音贯穿双耳直入吕岩心田,最后的一点迟疑与迷茫终于被剔除体外。

    双手轻轻一拍,出匣赤霄跃入掌心。依着熟悉的感觉吕岩曲指一弹,振剑凝气,悠然轻叹:“真是久违了...”

    吕岩手腕一转,折断的斑驳剑身随之下落,一道蓬勃剑气陡然而生。原本湛碧如洗的剑气离手之后,迅速由青转紫,隐隐缭绕着万千细碎雷光,剑气所过之处,一路电闪雷鸣。

    恰好此时,王涑将最后一骑先锋斩落马下,心里有些得意的他转过头来正准备开口炫耀两句,就看到了这一记声势浩大的磅礴剑气。贯穿过千人方阵直撞正北城墙,剑气所过之处一路人荒马乱尘嚣四起,目瞪口呆的王涑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却看到身后的吕岩一脸风轻云淡。

    “你牛!”走回吕岩身边,王涑一伸大拇指,原本心中升起的丝丝得意瞬间烟消云散。眼见一剑之威霸道如斯,王涑笑着开口问道吕岩:“你的伤好了?”

    耸了耸肩膀,再次得以手中握剑的吕岩,性子好像也随之回复往昔。悬挂心头多日的阴翳散去,只留嘴边轻笑与面上清风,双眼一瞥身旁王涑,吕岩故意肃声说道:“没有!”

    直到瞧见了王涑脸上笑容凝滞,吕岩才轻轻一挑两鬓剑眉,松口道出实情:“不过对付他们,足够了。”

    范阳县北门城楼被这一记重剑轰的摇摇欲坠,袁项等人只觉身处怒海孤舟,脚下左摇右晃。军中副将一把抓住身前袁项右臂,惊慌开口:“将军,谍报上不是说着吕岩身负重伤已无再战之力了吗?”

    立稳身形,袁项摇头示意自己也对此一无所知,心中左右盘算:“既不能伤了吕岩,还要能把人带回去交差,这不是难为我吗?”恨不能立马掉头就走,可他袁项偏偏又不能这么做。

    一时间无可奈何,袁项起了息事宁人的心思。双手扒住城垛,袁项探头高声喊道:“吕岩!本官此次领军前来只是奉意请你进京,并无伤人之意,你我不妨暂且停手,好好谈一谈?”

    听到袁项传话,吕岩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刚才还要和自己打生打死的对方,怎么突然就要罢手言和?对峙双方一时间陷入沉寂,聚拢了数千人的范阳县北门,鸦雀无声。

    就在两方人马各自打着心里算盘的时候,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从街旁巷弄中冲了出来,边跑边大声哭喊着:“奶奶!奶奶...你在哪?”

    凄楚童声传遍门前空地,城楼上袁项面色一变,心中暗暗叫苦。被老人藏在暗处因此逃过一劫的沁儿,因为担心奶奶而跑了出来。临近不远处,沁儿一眼就瞧见了城门楼上带伤受缚的父亲李源,脸上惊惶之意更浓。

    “爹...”刚要开口呼唤,沁儿又看到了犹然挂在城墙之上的白发断首:“啊...奶奶!”看到这骇人一幕惊,年幼孩童险些就要晕死过去,不远处的吕岩赶忙冲过来伸手接住沁儿。

    瞧着怀中沁儿令人揪心的恐慌神情,吕岩脸色阴沉可怖。丧亲之痛几乎彻骨透心,嚎啕大哭过后,一手抹去两颊涕泪的沁儿挣脱了吕岩怀抱,抽动着鼻翼哽咽哭道:“奶奶...”

    一家三口的温馨生活骤然破碎,年岁不大却已经略通世事的沁儿,恨透了眼前不请自来的两个人。指着吕岩的鼻子,沁儿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都怪你们...都怪你们!”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像是四把尖刀,不停地在两人心口穿梭。王涑接连几次想要抱过去的手,都被沁儿用力拍落。吕岩率先挺直身子,望向正北城楼,一呼一吸间剑气越涨越高。

    看到远处蔚然拔高的层层剑气,心知此事再也无法善了的袁项伸手一招,随着身后副将呼喝下令,城头上士卒搭箭弯弓,门前空地上的千人方阵举盾提刀,大战一触即发。

    “沁儿,我们去帮你报仇。”王涑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也起身而立,与吕岩并肩望向寒光攒动的巍峨城楼。

    吕岩先行迈步,王涑紧随其后,脚下步伐越来越大,前冲之势随之一快再快。

    大概在两人看来,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他们心中的愧疚。

    大概在年轻人的世界里,报仇这种事情,就是要赶在未亡人心冷之前,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万箭攒射又如何?千军万马又如何?

    在向着太阳一路奔跑的吕岩看来,人活一生只求今日心头畅快。

    在前半生尽是坎坷江湖路的王涑看来,远处看不清的城门楼,才是今天这段路途的终点。

    一生太长,遥远不远。

第六十三章,暗中注视的双眼

    太阳高高升起,范阳县却没有像平日里那样变得繁忙拥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随着官府下令封城,感觉到不对劲的小城百姓纷纷选择闭门不出。只有空荡荡的街边墙头上,偶尔会探出几个不安分的小脑袋,好奇地往北方看去。直到被家中大人发现之后,被扯落墙头的他们自然免不了被一通教训。

    听着隔壁庭院里响起的孩童哭声,坐在客栈门口石阶上的年轻掌柜不由轻轻发笑,咪成一条缝的两只眼睛尽是平淡温和。

    再也瞧不出半点和吕岩两人捉对厮杀时的跋扈气焰,闲坐了一宿的年轻掌柜开始收拾起眼前的遍地狼藉,刚刚才把空地上的断砖碎瓦扫到墙角,就听到远处传来的战鼓声骤然急促,且越发沉重激昂。

    一只手轻揉捏着发酸的腰背,武道境界卓绝的年轻掌柜直起身子,双眼略微凝神,往范阳城的正北城门望去。虽然不至于像传说里人们所臆想的那般玄乎,能将天涯比若咫尺。可不过一城长宽的距离,对这位深藏不露的年轻掌柜来说,和跟前的这块方寸之地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真是个惹祸精!”摇了摇头,昨夜就曾有意避开这滩浑水的年轻掌柜笑骂在一句之后,又轻声笑道:“到底是个江湖雏儿,都落到被人围剿的境地了,还不忘见义勇为。呵呵......”

    拍了拍长袍下摆上沾染的尘土,年轻掌柜提不起半点看好戏的兴致,转身往屋内走去。将手中扫帚靠立门口,年轻掌柜懒散的开口问道:“说说吧,老头子又有什么指示?”

    客栈大堂内清冷如昨,只有一位诡异的黑衣壮汉跪在墙角。听到问话之后,黑衣人赶紧恭敬应道:“回禀宗大人,陈总管今早传下口令:吕岩性命无关紧要,只是千万不能让他活着落到厉王的手中......”

    “这个吕岩有如此重要吗?我怎么看不出来...”自说自话的年轻掌柜,似乎根本没有将属下的传信放在心上,转身就要上楼:“大冬天的也不让人过个安生日子,一晚上没睡,可把我困死了。”

    黑衣人犹豫再三之后,还是跪地膝行,拦在了年轻掌柜身前:“临行前,陈总管特意点名,让宗大人负责此事!”

    “哦?”年轻掌柜眼神一冷,眯眼看向身前下属,阴阳怪气地开口说道:“是吗?”

    听到这一句不怀好意的问话,黑衣人哪敢应答,直接就是一个脑袋磕在地上,再也不敢抬头。

    粘杆处创立之初就是为了代天巡狩四方,监察朝官百姓。身为粘杆处仅有的两位提竿之一,眼前的这位宗大人不知道做了多少抄家灭族的阴暗勾当。这么多年下来,他一身凶威恶名几乎达到了夜儿止啼的地步,丝毫不次于粘杆处总管陈貂寺。

    可只有黑衣人这样同为粘杆处下属的谍子才知道,这位本名宗弼的年轻提竿比外界传言更为喜怒无常。他嗜杀无情的冷酷性子不单单只是用来针对外人,每过一段时日,粘杆处同僚中总会有那么几个倒霉蛋被宗弼随手诛杀。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感受到头顶始终不曾转移离开的注视目光,惶恐忐忑的黑衣人渐渐生出了一身冷汗。点点汗水不停滴落在地,这几不可闻的细微声响,却好像是一道又一道重锤敲落在黑衣人的心头之上。

    盯着下属看了半晌的宗弼脸色一变,突然收起了之前的阴冷。扬起双手,长长伸了一个懒腰,宗弼淡淡地对脚边的黑衣人说道:“知道了。”

    黑壮汉如蒙大赦,借着伸手擦拭额头冷汗的机会,偷偷瞧了眼面色和缓的宗弼,才敢开口问道:“不知宗大人接下来有什么吩咐安排?”

    “把你带来的人都撤了吧。”年轻掌柜漫不经心地说道:“等会我会亲自去那边看一看。”背着双手,示意不想多言的宗弼迈步登楼。瞧着逐渐消失在楼上的背影,始终没能再次鼓起勇气的黑衣人只好悄声离去。

    二楼走廊最靠里的一间卧房内,脱下棉布厚袄的年轻掌柜已经换上了一套贴身黑衣。宗弼坐在待客圆桌之旁,瞧着手里的几张狭长纸条怔怔出神,嘴里低声念叨着:“终于来了!”

    一张张纸条看过去,上边写的都是当日龙虎山莲花顶上发生的惊世一战。爬满纸张的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将当日大战的种种细节都描绘的一清二楚,好像当事人亲笔所写的一样。就是为了接收这些隐秘纸条,宗弼才会在临近年关之际,一直守在范阳县这座小小的客栈里。

    翻到最后一页,末尾所写的几句拗口词句,皆是用密语传达的口令,依着脑海深处不可磨灭的记忆,宗弼一字一句开始翻译:“赤蛟业已化龙,则大事可期......”

    一连跳过开头几句,原本面色带喜的宗弼皱了皱眉头,真正让他感到纠结的是最后一句:“李重阳对我实有大恩,见信之人若是碰到剑神遗徒吕岩,务必援手相助!”

    点燃脚边用来冬日取暖的一盏火盆,直到亲眼看见所有的纸条化为灰烬之后,宗弼才站起身走到墙边。推开靠街门窗,直接一跃而出。脚下接连轻点,宗弼踏着一路屋檐向北方急速荡去。

    眼看快要到达战况纷乱的范阳城北门之时,宗弼猛然停住身形之后,悄悄落在暗处。自觉暂时不方便插手的宗弼,一边静静在旁观战,一边又重新盘算起心中始终拿不定的主意。

    恰好此时吕岩两人正在携手冲阵,一道又一道磅礴剑气接连冲天而起,与之对战的列阵士卒根本无法抵挡吕岩半步。亲眼瞧见如此声威,依靠着背后院墙的宗弼不由开口发出感叹:“不愧是李重阳的衣钵传人,也怪不得他能在龙虎山上一路闯关败敌...这满身的剑气,着实是有点骇人听闻!”

    想着接连收到的两条密令,宗弼低声念叨:“有人想要你死,还有人想让你活,吕岩啊...”

    “这可让我怎么办?”为此颇感头痛的宗弼一拳捶在身后院墙之上,有点烦躁的说道:“怎么办!”

第六十四章,破军

    “放!”

    城墙上一字排开的弓箭手终于等到了主将袁项的呼喝军令,弓弦上搭住的雕翎利箭瞬间挥洒出一片泼天雨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眨眼的功夫就是连续三轮齐射,星星点点的密集寒光直奔吕岩而去。

    作为京畿驻军当中的精锐部曲,早就操练过无数次的弯弓齐射瞬间覆盖满了吕岩身周数丈之地。高低有序,层次分明,这三轮声势骇人的密集攒射,分明不想给两人留下半点闪躲腾挪的空隙。

    漫天利箭瞬息而至。

    单看之前吕岩起手问礼的一记惊天剑气,谁也没指望单靠这千百支破甲长箭就能够将他诛杀当场,其中掺杂的更多意味,不过是为了示威吓敌。可任谁也没能预料到,接下来吕岩轻松破除遮天箭幕的手段,反而让他们心惊胆战。

    不过是两指一点眉心朱印,吕岩身后就绽放出了朵朵剑气青莲,纯色莲叶迎风便涨,肆意伸展飘摇。逐渐拾起往昔境界的吕岩,胸间流转的一气长短已不差于奔流江水,剑仙气象之宏大,同样不逊色于此刻袭来的盖顶乌云。

    雨打莲叶却无声,支支利箭甫一接触到青气生莲,就被更加锋锐的剑气搅碎弹落。脚下寸步不移,手中飞剑不起,吕岩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打散了第一波试探攻势。不去管对面的朝廷大军是否胆寒心惊,吕岩微微一紧提剑右手,看向身侧的王涑微调侃道:“咱们今天就学一学老掌柜的剑扫千军?”

    依然还沉浸在这场气势恢弘的首轮对攻,王涑就听到了吕岩漫不经心的问话,下意识地点头回道:“好。”一字出口,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的王涑又抓紧补上一句:“一会儿你在前主攻......”

    早就对自己师傅单剑破军生出万分向往的王涑,自知实力差了一截,可也不愿意在此刻露怯。冲着吕岩一扬手中铗节,王涑故作豪气地说道:“背后交给我就行了!”

    只是无所谓的耸了下肩膀,吕岩微微一笑。

    右手握紧赤霄,吕岩直接杀向列阵拒敌的千人方阵。冲阵之初,吕岩似乎还留存有几分久不提剑的晦涩凝滞,每一次挥剑不过是中规中矩的前刺回挑。可即便如此,奋力搏杀的朝廷大军依然无法抵挡吕岩两人前进的步伐。

    城楼之上,眼睁睁地看着下方的吕岩仗剑斩敌如砍瓜切菜般写意从容,一路势如破竹,主将袁项的脸色越发阴沉。身后的几位副将数次欲言又止,可都被烦躁的袁项挥手拦下。袁项知道自己下属想说些什么,只是他到现在也还顾忌着吕岩背后的庄王朱厚聪,不愿轻易撕破脸皮。

    眼见着城内的士卒一个接一个徒劳送死,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性子,冲着袁项着急地说道:“将军,不能再让他这么杀下去了!就算不体恤死伤惨重的弟兄们,您也得想想日后如何向朝廷交代啊!”

    袁项表面上看似不为所动,可心里也在暗自盘算着种种利弊。略一沉思过后,袁项开口吩咐左右:“派人回京禀报武厉王,就说此处情况棘手,务必请王爷他派遣府中的客卿高手前来支援......”

    安排下退路之后,袁项终于举起了手边的军令锦旗,猛然一挥:“随军供奉,伺机出手擒敌!” 一声令下,早已潜伏在城门各处的道道黑影随之而动,巷口处,屋檐上不断有人一闪即没。

    挥剑斩落迎面冲来的大刀长戟,时刻提着一份堤防的吕岩,将城门四周起伏的人影看在眼中。停下前进脚步,吕岩对跟在身后的王涑小声说道:“小心点,对面的高手出动了!”

    虽然有吕岩抵挡了前面大部分压力,可王涑毕竟是第一次正式与人交手,更何况还是这种以一敌百的凶险厮杀,王涑根本没法做到吕岩那般轻松自如。好不容易能有机会松上一口气,王涑就听到了吕岩的叮嘱,伸手擦去脸上溅染的鲜血,有些疲累的说道:“好,知道了。”

    冲阵路程虽已过半,可吕岩知道接下来的路才能真正称得上凶险莫测。再度迈步前冲,吕岩刻意放慢了行进的速度,转由王涑抵挡普通士卒的围攻,吕岩则全意应付着不时突然偷袭的军中高手。

    刚刚拨开人缝中钻出来的一把阴险长刀,吕岩突然感觉到背后发麻!

    与此同时,一位黑衣人突然出现在王涑身后,手中的一柄蛇形长剑上挑直刺,直取王涑胸背。来不及出声示警,吕岩只能猛地加速前冲,将跟前的王涑撞开!

    可终归还是晚了一步,这一记偷袭长剑已经入肉三寸,要不是吕岩果断的一撞,王涑险些就要命丧当场。随着剑尖离体,一道血线挥洒半空。

    原来眼前的普通士卒,只是用来耗费敌人精力心神的炮灰,好让隐在暗处的随军客卿伺机出手刺杀。这种朝廷军队用来绞杀江湖高手的围困手段,终于让有些大意的两人吃到了苦头。

    将身受重伤的王涑扶坐在地,吕岩看着重新没入人群当中的持剑刺客,眼中除了该有的凝重之外,还多了一丝凛冽阴冷。之前吕岩始终不曾放手杀戮,便是存了一丝对普通士卒的不忍。可现在的吕岩醒悟过来,如果再存有这种不合时宜的怜悯,接下来的路只会更加凶险。

    愤怒的吕岩背起王涑,再次迈步挥剑。一剑落处,已不再像之前那样留有余力的点到即止。剑气尽情挥洒,辉煌如似天威,不过眨眼的功夫,一队披甲步卒就被吕岩的剑气搅烂,血肉四处飞溅,场面血腥至极!

    吕岩一步一剑,身后尸横遍野。再一次持剑劈斩,吕岩催发的蓬勃剑气塞满了方圆数丈之地,藏身军伍当中的一位黑衣人只能无奈现身。这名躲无可躲的黑衣客卿双手奋力挥起长枪,枪尖扎成一线,直取吕岩持剑右手。

    面对这直来直去,气势如虹的一枪,吕岩不躲不闪,只是坠稳下盘,提起胸间急速流转的繁盛气机,反手就是一剑递出,同样选择笔直而去。

    “好!”这位持枪客卿是随军供奉当中境界最为高超的一人,稳稳立足金刚,只差半步指玄。哪怕明知吕岩难缠,持枪客卿也不愿轻易退让,双手去势反而更为沉重,誓要与吕岩来一场硬碰硬的正面对决!

    砰的一声巨响,黑衣客卿倒飞而去,一连倒退十丈之后,才看看站稳身形。举起发麻的双手,看到手中的精钢长枪已被震得寸寸龟裂,黑衣客卿惊骇异常。抬头看向来处,恰好吕岩嘴角溢出鲜血,借着刚才交手的瞬间,黑衣客卿隐约察觉到吕岩体内气机流转的几处异常。

    双眉一皱,持枪统领高声喊道:“速速联手攻杀,吕岩体内有恙,已无再战余力!”

    一个接一个,士卒方阵中接连走出二十余位犹有战力的随军供奉,将吕岩团团围在中心空地,作势欲扑!

    面对此刻危局,吕岩出人意料的收剑入匣,仅仅以双手合十胸前,食指并拢掐立成诀,嘴唇微动,念念有词。

    吕岩双手袖间,衣袍下摆由初时的微微颤动瞬间变为剧烈震荡,浩荡蓬勃的剑气从体内满溢而出。

    二十余位扑杀而来的黑衣客卿不管是高高跃起,还是踏地狂奔,尽皆被道道骤然显现的无形剑气刺心透体。以吕岩为中心,方圆十丈之内充盈着锋锐无匹的浩荡剑气,如陆地平生龙卷。

    看着拄枪而立,还没死透的供奉首领,吕岩轻蔑一笑。

    “是吗?”

第六十五章,争分夺秒

    吕岩身周二十丈之内,能侥幸躲过剑气的还不足双手之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从军客卿中得以存活下来的寥寥几人,根本不会再相信之前持枪统领所说的话,他吕岩哪里有半点强弩之末的样子。失了求胜信念,不愿继续死战的人潮纷纷退去,以吕岩为中心瞬间闪出一圈空白。

    散落满地的残肢断臂,提醒着所有人此次大张旗鼓的围剿行动,已经失败的事实。无论是普通士卒,或是城楼上的统军将领,心中都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丝疑问:“难道我们错了?从一开始就不该将矛头指向眼前的这位少年吗......”

    肩头倚靠着长枪,黑衣统领终于不甘心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直到临死之前,他也没能想清楚,自己明明感应到了吕岩体内的气机有异,可为什么最后死的不是吕岩而是他。

    大战暂歇,吕岩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轻松喜悦,随着外放的剑气龙卷逐渐消散,吕岩体内的剑气暴乱反而愈演愈烈。感觉到喉头一甜,不愿继续遮掩下去的吕岩微微张口,喷出一口腥臭的淤血。胸中烦闷微解,吕岩轻轻叹气:“要是再给我一点时间就好了。”

    二十年前李重阳苦于不能历劫飞仙,因而置疑自己苦修一生的剑道是否正确,才会在之后隐居的岁月里境界一跌再跌,直至龙虎山上重新坚定了问剑之心,李重阳才能再次提起赤霄,作那名副其实的剑道第一人。

    此刻困扰吕岩的伤势,其实和当年李重阳弃剑修道时一般无二。生离死别的苦楚让吕岩剑心受损。龙虎山一役之后,吕岩本该顺理成章的再破一境,可体内日渐生涨愈加恢弘的剑气,却因为吕岩失了最初的向剑之心而失去控制。

    直到遭遇了眼前这场突如其来的大兵围剿,吕岩避无可避,也不想再避的时候,顺着扬起的战意重新握剑斩敌,吕岩才终于找回了剑道宗师该有的心境。只是体内暴涨数倍的剑气实在是太过于磅礴,总要给吕岩一点时间才能够尽数收拢理顺。可刚才吕岩无奈之下动用了一记惊人的驭气杀剑,刚刚勉强压住的暴乱气机又开始蠢蠢欲动。

    “真的就只差那么一点时间而已...”单看吕岩此刻脸上平静的表情,谁也想象不到他正在承受着体内近乎万针钻心的痛苦。

    剑气消散尘埃随之落定,冬日阳光穿过逐渐稀疏的云层洒照人间,范阳城门已是遍地血腥。心中的惋惜一闪而逝,吕岩抬起头往北方看去,前路一马平川。远远看到城楼之上的袁项,正四处疾走呼喝,勉强被振奋起军心的弓箭手重新列阵。

    “还不死心吗?”吕岩仰起头淡淡说道,并不曾刻意地大声呼喊,可这句嘲讽的问话却清晰地不断在城门四周回响。

    箭已上弦,却迟迟无人敢松指发射。无论主将袁项再怎么严声厉色,早就对胜利不抱半点希望的普通士卒们,谁也不愿意抢先射出注定徒劳无功的一箭。直到气急的袁项一把夺过身旁士卒手中长弓,力挽满月才由自己亲自射出了这垂死挣扎的一箭。

    瞧着这孤零零倍显可怜的一箭,吕岩轻舒手臂,像摘果子一样捏住了锐利见锋。力道已尽,吕岩捏箭的双指微松,扯着尾部雕翎就是一甩,猛然回返的羽箭去势远比来势还要迅捷。

    只能看见一道寒光,袁项下意识缩了缩脖颈,只觉得颔下棉绳骤然崩断,头顶的亮金头盔已被这吕岩回敬而来的一箭击飞高空。惊慌之下接连倒退数步,还没等袁项站稳身子,就听到耳边传来了一阵惊呼。

    御剑飞天,吕岩瞬息而至,城头之上的一众官兵因此大呼小叫。看清楚来人身影,袁项止不住又要往后退,可背后城楼已不足一步的距离,贴着冰冷的石砖,终于知道害怕的袁项冲吕岩颤抖喊道:“你...你别过来!”

    登上城楼的吕岩环视四周,视线过处众人无不退散。走到此刻已经无人看管的李源跟前,吕岩开口只有万分歉意:“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们。”

    吕岩手指一划,脱去了身上枷锁的李源踉跄迈步,根本不愿再多看吕岩半眼。双手捧住城墙上悬挂的白发头颅,早就哭哑了嗓子的李源吱吱呜呜,却已经发不出半点声音。

    看着那跪坐在地的悲伤背影,吕岩心中百感交集,愧疚多过愤怒与悲伤。好心收留吕岩的老人因自己而死,再加上更早之前的师傅与老掌柜,失了心中分寸的吕岩陷入一片迷茫。

    体内的脱缰剑气四处乱窜,吕岩又是一口血箭喷了出来.借着这扎心的疼痛回神,吕岩看向了近处无路可逃的罪魁祸首,反手一扬就是剑气凌空,恨不能一剑枭去袁项的头颅。

    不愿坐以待毙,属下之中又无人敢伸出援手,袁项只能一边举起手中的朴刀,一边尽力躲闪着剑气锋芒。可从不曾专心武道,只是靠着官场钻营与练兵御下的手段才能身居要职的袁项,又如何能抵挡吕岩的含恨一击。

    刀折,臂断,伴随着鲜血升起的还有一声痛彻心扉的惨叫,袁项抱住断去的右臂仓皇倒退,一路连滚带爬。袁项嘴里喊着的不只是求饶求救,还有死到临头的歇斯底里:“你敢杀我....你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不想理会这种无聊的威胁,吕岩举起了持剑的右手。眼看长剑就要落下,吕岩的脸上却突然露出了一丝凝重,转头向身后看去。

    之前莫名其妙有过一次交战的年轻掌柜正缓缓走来,收回手中长剑,吕岩如临大敌。自从昨日交手过后,吕岩始终不曾放下心中的警惕与提防,可又摸不清这个年轻的武道高手究竟是敌是友。正在吕岩犹豫是否抢先出手的时候,年轻掌柜停在了三丈之外。

    不等吕岩问话,粘杆处提竿头目宗弼率先开口,脸上的表情带着一丝诡异,看上去似乎是在善意规劝,可双眼散发出的却都是冰冷无情:

    “京城援军马上就到,我要是你的话,此刻就已经在逃跑的路上了......”

第六十六章,生死两难(求收藏)

    大功告成之际,为何总会有人前来搅局?

    自从离开家乡踏入这所谓的江湖,吕岩就再也没能过上顺风顺水的日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收起内心的疑问,吕岩不客气地冲着宗弼说道:“你也是官府的人?”

    点了点头,宗弼直接摘下悬挂腰间的一方银牌,举手晃了晃。但是为求稳妥起见,宗弼并没有在之前过分接近杀意满怀的吕岩,两人相隔数丈距离,吕岩根本瞧不清楚腰牌上篆刻的蝇头小字。木牌顶部明显的凶兽雕纹,吕岩倒是一眼认了出来,是睚眦必报中的睚眦。

    “京城拱卫司粘杆处...”看到吕岩脸上表情中的疑惑更浓,宗弼无奈之下只能开口自我介绍:“在下宗弼,官任从三品同知。”

    一句话出口,被吕岩一剑砍断了右臂的袁项喜出望外,若是平日里遇到凶名在外的宗弼,他自然是恨不能有多远闪多远。可此刻这种情况下,不请自来的宗弼却被袁项当作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爬到宗弼身边,袁项暂时忘却了断臂之痛,用仅剩的左手一指对面吕岩:“宗大人,快抓住他!这是朝廷下令通缉的要犯!”

    出人意料的是宗弼根本不为所动,反而继续用平和的语气对吕岩说道:“我劝你现在立马就走,不然...”

    “不然什么?”还不等吕岩答话,袁项率先抢先反问宗弼:“不能放他走!宗大人,武厉王殿下可是亲自叮嘱过在下,要擒拿吕岩,生死不论!”

    转过头来,宗弼像看白痴一样看着狼狈不堪的袁项,半晌之后,宗弼背着手反而后退一步:“你行你来。”

    单看吕岩此刻展现出来的惊人境界,宗弼就没有半点的必胜把握。更何况领了数道密令的他,本来就不愿与吕岩为敌。若不是得知京城援兵将至,急需告知吕岩,宗弼根本就不会从暗处主动现身。

    接连数次听到宗弼话中传达的信息,吕岩终于肯定来人并无恶意。心中提防一松,思虑片刻过后吕岩抬头对宗弼说道:“多谢阁下报信...”

    听到吕岩道谢,宗弼松了一口气,这吕岩原来不像传闻中的那般是个死脑筋。可没等这一口气顺完,宗弼就被吕岩紧随其后的几句话给噎住了。

    “杀了他之后,我自然会走。”手指袁项,吕岩平静说道。

    一阵头痛,宗弼想到密信中所写的,吕岩凭着一时之勇就敢不管不顾的登山抢人,此刻或许又是倔劲伤透了?

    “不行!”宗弼压着性子对吕岩解释道:“我毕竟也是官府中人,你要是当着我的面杀了袁项,我怎么向朝廷交代?”

    身首异处的老人不过是机缘巧合中搭了吕岩一把手,可吕岩他也因此来了个一剑破万敌的豪迈冲阵,朝廷官兵死伤惨重。宗弼看向城内哀鸿一片的狼藉模样,1心想吕岩此刻根本没有继续坚持的理由,一条命就换了这么多人的命,宗弼怎么算,都觉得吕岩就已经替老人扯回了场子。

    听到宗弼拒绝的回答,吕岩提了提手中一直不曾放下的剑,眉眼间刚刚生出的一点柔和复又归于冷淡。没有和宗弼争论,吕岩迈步就要前行。

    “吕岩!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你已经报仇了...”看出了吕岩脸上生出的戾气,宗弼开口阻拦。

    在宗弼灰暗沉重的前半生中,见多了江湖与世事的恩怨情仇,终日里与人勾心斗角的他习惯了以利益盘恒得失。或许会有人为了心中的道义或是一时的豪情拔刀相助,可宗弼不相信,世上会有不能商量妥协的不死不休。

    可偏偏吕岩就是这种人,也是这么做的。吕岩就是那种认准了一个道理就再不回头,只会给人带来头疼却无可奈何的死脑筋。必杀袁项,也只杀袁项,吕岩握紧了手中的赤霄朝着宗弼走去,躲在宗弼身后的袁项连连后退,此刻的袁项只有放放狠话的胆子,又怎么可能提得起死战不退的决心。

    多说无益,宗弼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犹豫着到底是退一步任吕岩杀人还是与吕岩来一场之前未能尽兴的厮杀?

    就在擦肩即将交错的瞬间,宗弼还是伸出了自己的手臂,挡在吕岩面前。

    同样是无需多言,吕岩毫不犹豫地直接挥起赤霄一剑斩下!

    手臂一缩,宗弼又怎敢以肉身抵挡剑锋锐剑刃,双脚轻轻一点,瞬间离地倒飞而去。止住后退躲闪的身形,宗弼恰好落在了袁项的身旁,瞅了一眼这位畏缩胆寒的朝廷武官,宗弼恼怒喝道:“不想死就滚远点,废物!”

    待到宗弼回头再看之时,吕岩手中赤霄已经满是剑气缭绕,尾端三寸剑芒若隐若现。既然两人话不投机,宗弼也就放下了之前和解的盘算。脚下重重跺地,宗弼瞬间奔至吕岩身前一臂之地,而后右手握拳,如搬山移海搬往前横推,去势快如闪电。

    吕岩寸步不移,虽然没想到宗弼第一记出拳就如此迅猛,吕岩也并没有因此怯战躲闪,右手一横,赤霄斜划封挡这势大力沉的一拳。

    只守不攻,向来不是吕岩对战厮杀的风格,左臂前探伸展,左手直直地按向宗弼额头,看似绵弱无力实则掌心有剑气暗暗吞吐,若是一掌按时,便要让宗弼有来无回!

    攻守兼备,掌心剑气散若流云,杀机四溢。

    重拳一顿,而后去势更急,宗弼对吕岩按过来的手掌不以为意,自入金刚境至今已有十年,宗弼自信一身皮肉已近乎不败。你吕岩凭着唬人的一捧剑气就想让我知难而退?做梦!

    吕岩左掌按在宗弼额头,一声铁器金鸣,掌心额头交接处剑气不断生长磨灭,却根本不能伤到宗弼一分一毫。

    己身无损,在宗弼预料之中。紧随其后的还有一声轰鸣,宗弼手握重拳终于砸到了赤霄剑身之上。

    剑势剑术本就讲求轻巧灵动,吕岩分身的单手横拆又怎能抵得住这重如开山的一记冲拳。右手一麻,剑随拳动打在吕岩胸口,挡不住的沛然巨力骤然加身,吕岩倒飞十丈。

    拳碎剑气,流云崩散。

    一拳还你一剑,我退多远就要让你只多不少!宗弼咧嘴无声轻笑,直到看见吕岩飞出十丈开外才缓缓收回右拳。

    落地之后,吕岩只觉胸骨欲断,本就有伤的他在内外冲击之下,又是一口淤血咳了出来。望着远处落手收拳的宗弼,吕岩心中暗自感叹对手难缠。和交手之前宗弼的想法如出一辙,双方势均力敌,吕岩同样也不敢轻言必胜。

    吕岩宗弼远远相望,一时间都没有再轻易出手。就在两人对峙之时,突然听到下方传来一声王涑的怒喝:“放开他!”

    袁项不知道何时已经偷偷溜下城墙,摸到了年幼的沁儿身旁。观望城门之上吕岩对战的王涑一时失察,被袁项从身边抢走了沁儿。

    此刻刀锋抵住沁儿脖颈,袁项失心疯似的乱吼乱叫:“你们不是要杀我吗,来啊!来啊!”

    城门之上,吕岩当即飞跃而下,焦急地跑到王涑身边,却根本不敢轻举妄动。眼见袁项刀锋颤抖,已经在沁儿脖子上划出了道道血痕,看着沁儿脸上的恐惧绝望,吕岩只能尽量平缓语气对袁项说道:“放开他,我们立马就走。”

    哪怕仅剩一丝理智,袁项也知道不能轻易放开这到手的人质,只是用到抵着沁儿逼迫他随自己往后退去。僵持了好半天,吕岩王涑只能在原地站立不动,眼看着袁项走出城门即将远去,天空升起了一声凄厉响箭。

    城墙之上的宗弼向北远眺,只见远方尘土飞扬,烟嚣四起,最后朝着吕岩高声规劝到:“吕岩!大军已至,你还不走吗?”

    城内吕岩却置若罔闻,不愿在此时离去。

    得了两道都是不能让吕岩落入囚笼的密令,着急的宗弼飞身来到吕岩跟前,嘴里说的话字字诛心:“吕岩,你当日在龙虎山上为了救姐姐吕雉一意孤行,害死了你的师傅李重阳...”宗弼转手又是一指身后城楼:“今天还是你的一意孤行,害死了这位老人。”

    最后一指王涑,宗弼说道:“难道接下来你还要害死他吗?”

    吕岩闻言如遭雷击。是啊,龙虎山上,姐姐没死师傅却死了。范阳城里,自己没死,那位心善的老人却死了...

    转头看向身边脸色苍白的王涑,吕岩心中满是悲戚,为什么不该死的都因我而死了。

    难道是我吕岩该死吗?

第六十七章,如果还有明天(求收藏)

    站在肃杀的范阳县城门处,明明是万人瞩目的焦点,吕岩心头却填满了无依无靠的悲伤苦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朝问心自省,吕岩回头看向过往短暂而又坎坷的江湖岁月,路上走走停停,又打打杀杀,直至如今却只剩下他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宗弼字字诛心的问话让吕岩面色苍白,又无可辩驳,原来是自己的一意孤行才会祸及身边的亲友遭劫受难。

    如今摒弃掉所谓的快意恩仇任侠气之后,却只有一股己身飘零似浮萍的淡淡忧伤,残留在吕岩心头。

    厚厚云层遮挡住了挂天烈阳,因着此刻同样阴沉晦暗的心境,吕岩原本满溢胸怀尽豪情的剑气,渐渐雨打风吹去。

    “我们走吧。”王涑拉着吕岩胳膊小声说道。大队援军已经步步逼近,两人若是继续滞留在范阳县城里,无异于坐地等死。

    闻声转头,紧蹙双眉的吕岩静静看向王涑,连续几次张口却欲言又止。心中杂乱的万千思绪涌到嘴边,吕岩却只能喟然一叹:“我又能去哪呢?”

    是啊,在这几经生死的大战过后,亲人与师傅已接连远去,孜然一人的吕岩突然发现,天地虽大,却已经无处是我家。

    “你走吧。”吕岩用尽量平淡的语气对王涑说道:“去西蜀...去找你妹妹吧。”此刻的吕岩已经累了,再也提不起半点与人争斗厮杀的兴致,也不想再继续躲躲藏藏的亡命天涯。

    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吕岩脸上流露出一丝丝的轻松与解脱,继续对王涑说道:“反正我本来就是要去往京城,那让他们送我一程又何妨?”

    “不行!”同时接受了两道密令的宗弼断然拒绝,指向城外开口说道:“这次下令捉你进京的是武厉王,他可没存什么好心思。”

    听到宗弼说出实情,王涑脸上的焦急与担忧愈发浓厚,拽着吕岩的胳膊就用力往后拉去:“快跟我走!”

    “你们想跑?”原本仓惶逃跑的范阳县守尉袁项,不知何时又走回了城门之内,脸上尽是得意地冲吕岩喊道:“晚了!”

    看着远处独自现身的袁项,王涑与吕岩的心中同时生出一个疑问:“沁儿呢?”

    见到两人脸上流露出的疑问与探究,宛若疯癫的袁项哈哈大笑。冲着吕岩扬手挥动着手中带血的长刀,袁项得意地大声说道:“你猜猜,那小孩临死前说了什么?”

    感受着移动撕扯而引发的断臂之痛,袁项勾起的嘴角越发狰狞可怖,刀尖一指吕岩,歇斯底里地大声吼道:“他说,他恨你!恨你的不请自来,恨你害得他家破人亡!哈哈哈哈...”

    话才入耳,吕岩张口就是一滩鲜血喷了出来,体内穿梭肆虐的狂乱剑气再度失控。伤势瞬间加重的吕岩,已手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尽力睁大迸裂的眼角,双目猩红如血。

    袁项的这句话是压垮吕岩的最后一根稻草,行将破碎剑心终于彻底崩坏,完全失控的剑气将吕岩原本就已经残破不堪的周身经脉,切割的寸寸龟裂。

    长长呵气,吕岩拼尽了最后的一口气机含恨张口,一道血箭喷薄而出。

    猩红电光瞬息而至,城门之下袁项张狂的笑声戛然而止。低头看着胸前的贯通伤口,袁项贴着背后的城墙缓缓坐地。

    本以为盼到了援救大军袁项含恨而亡,可也换不回牵连受难的无辜性命,内外皆伤的吕岩心灰意冷,身子一松同样跌坐在地。

    透过打开的城门往外看去,大军已至!

    声势更为惊人的浩大军伍并没有急于进城,反而分散出三支细流逐渐形成一座扇形方阵,将范阳城北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待到三军站定之后,一骑人马缓缓从阵后走出,银鞍白马,雪甲金盔,甫一亮相便已先声夺人。

    一按腰间佩剑,这位孤身出阵的银甲将领望向城内轻声发笑:“好一个瓮中捉鳖啊...”在他看来,此刻无力起身的吕岩,与浑身是伤的王涑,确实是当不起自己的半点重视。

    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中马鞭,银甲将领示意麾下众人尽可以随意出手,嘴里只是嘱咐了一句:“尽量活捉吕岩。”

    身后一位黑脸骑兵咧开大嘴狞笑道:“李将军,尽量是个什么意思?我手底下可没个轻重,这您可是知道的。”

    李从心闻言就是一鞭子抽过去,笑骂道:“好你个莽货!连王爷的亲口喻命,你都摸不清楚吗?”

    马鞭高高扬起,轻轻落下,嬉皮笑脸的黑脸壮汉抱拳称诺,挺起了手中长枪的他,一纵胯下骏马奔袭而去。

    李从心望着远去的十余骑雄壮背影,心中不起丝毫波澜。作为武厉王嫡系心腹的他清楚知道,城内那位负伤少年在王爷的心中,只不过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

    安心驻马观战,李从心突然生起了一丝烦躁,或许是因为头顶这乌云盖顶的鬼天气,也或许是因为那一路奔波的劳顿。李从心没好气地朝着远处大声喊了一句:“死了也就死了。”

    十几骑杀意更浓。

    逃走的机会已经在迟疑间稍纵即逝。王涑看了看地上咳血不止的吕岩,又看了看疾驰而来的披甲铁骑,当先一骑脸上的狞笑已清晰可见。

    如何抉择?坐以待毙,还是留下吕岩任他自己送死?没得选择,王涑只能拔剑出鞘。他王涑或许有些贪生,但也不会怕死到舍义苟活。

    宗弼自觉已经是仁至义尽,没有必要也不可能为了吕岩就暴露自己隐秘的身份。早早躲在一处阴暗的角落,宗弼平静说道:“吕岩,你是死是活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可看到吕岩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宗弼就控制不住的冒出一股子怒气:“你与其落到武厉王的手里,不如让我先把你杀了算了。”说着就是一拳用力捶下,眼看就要打实之际却停在了吕岩头顶上,不再寸进。

    最终还是下不了手,宗弼闷哼一声,转身退到了阴影的更深处。

    盘腿坐地,吕岩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宗弼与袁项接连的问话,就像一把把尖利的刺刀,挑开了吕岩心中始终不愿正视的最后一层遮眼帷帘。

    冷酷的现实就这样直直撞进了吕岩的心海,带着毫无分寸的干脆,利落到不知轻重。

    好似陷入了一片泥泞的沼泽,吕岩大口呼吸着奋力挣扎,可现实的重担早已迫使他失去平衡,只能无望的慢慢下沉。

    放弃了对生活的渴望,吕岩瘫倒在坚硬的青石街道上。呼吸着冬日的彻骨凉意,与大战过后于砖石缝隙间流淌的刺鼻血腥,吕岩怔怔的望着云幕苍穹。

    穿过灰暗的厚重云层,那若隐若现的一抹日光,让吕岩想到了儿时家中点燃的灯火,昏黄却暖人心脾。

    勉强支撑着吕岩的精气神渐渐消散,眼前盘旋的黑暗越涨越高,沉默的吕岩突然张开了干裂的嘴唇,哽咽的声音嘶哑到令人心伤:

    “我想回家了...”

    出山离乡之后的每一个清晨与黄昏,似乎都是这样,让吕岩的心得不到片刻安宁。一路不舍的追寻与战斗,却只换来一颗空荡破碎的心。对吕岩来说,故事中的江湖如梦似幻,可真实的世界却只有冰冷无情。

    多想回到从前,在那个快乐温暖的深山幽谷,作那个怀着无限憧憬的纯粹少年。

    吕岩慢慢闭上双眼,即将陷入那片深沉的心海。

    奋力战斗的王涑,终于被袭来的精锐骑卒一枪击飞,落地之后几个翻滚,停在了吕岩的身旁,恰好看到那即将合拢的死寂双眼。

    “吕岩!”用力的拍了拍吕岩肩膀,王涑不断焦急的呼唤,可紧追不舍的敌人已来到身前,咬了咬牙王涑只能拄着手中的铗节,再次迎头对冲。可本就身受重伤的他,又能抵挡多久?

    “是王涑?”内心中疑问的呼喊声越来越大,直到响彻深渊,可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早已迷失了前进方向的吕岩,又如何能找到重返人间的路。

    直到王涑最后一声的呼喊,已遥远到微不可闻,已绝望到声嘶力竭。

    “王涑!”吕岩终于艰难地睁开双眼,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满身鲜血,却依然拄着剑挡在自己跟前的背影。

    听到吕岩的小声呼唤,死战不退的王涑转头看向背后。可他的脸上刚刚绽放出点点喜悦,就被一记长枪重重地抽打在肩,就此倒地不起。

    “王涑...”不过是一闭眼的功夫,又有人要因为我而命丧黄泉吗?吕岩爬过自己身边围绕的一具具温热尸体,来到了王涑的身边。

    被吕岩颤抖的双手抱入怀中,体无完肤的王涑脸上,却还挂着不愿让人担心,所以更令人心痛的笑容。昏迷之前的王涑还说着为吕岩着想,却更令吕岩发狂的话:“你快走。”

    吕岩放声怒笑,心恨若狂。

    恨不依不饶的围剿大军,恨咄咄逼人的龙虎山天师府,恨不见善有善抱,恨不闻恶造恶果。可当吕岩放下了怀中的王涑,再次双脚立地头朝天的时候,才发现他最恨的是自己...

    肆意甚至刻意地放纵着狂乱失控的剑气,吕岩举起了手中赤霄,只是冷冷地看着身前的铁甲怒马。当散逸体外的道道剑气由青转黑,吕岩终于斩出了饱含恨意的痴狂一剑。

    看不见的阴影深处,宗弼接连数次抬脚,却始终没能迈出一步。临走之前,宗弼最后抬头看了一眼那黑雾缭绕的孤苦背影,这位见惯了阴暗悲苦的双面死间轻声叹息,夹杂着他从未拥有过的惋惜与感同身受:“或许,这是对他最好的结果。”

    一剑过处,人死命消。

    想起王涑和自己提起过的故乡烟雨,以及美人如画,吕岩眯着眼无声微笑,轻柔地对身边少年说道:“如果还有明天,我就带你回家。”

    可已经陷入昏迷的王涑,又怎么会开口应答。

    背对着天边西垂的落幕残阳,吕岩面对着的是远处不知凡几,却个个碍眼的围城大军。

    张嘴咳出一滩淤血,已浓黑如墨。催动着用体内生机换来的无双剑气,吕岩苦涩一笑:

    “哪还有什么明天...”

第六十八章,杀身成魔(求收藏)

    京城大内深处,如华月光静静地洒照在这座幽深寂静的宏伟宫殿群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临近皇宫东南角的毓庆宫庭院内,还有人在不断的忙碌进出。换上了王服冠冕的朱厚聪,在正殿门前来回踱步。

    他清秀脸庞上,已拧成一团的眉头,以及在这深冬寒夜里依然不断在额间沁出的汗水,无不昭示着朱厚聪心中止不住的担忧焦急。

    几盏华贵明亮的绣金灯笼随风摇摆,映照着光滑石阶上一道道扭曲的人影。朱厚聪扶住手旁的朱红立柱,遥遥看向阴暗未知的正南夜空,却只有一点明灭不定的星光,在天边独自闪烁。

    “天狼星耀...”话音低沉,朱厚聪心中生出了隐隐的不详预感。群星隐没却独有天狼挂空,主战杀伐,谓之不吉,从小遍览群书的朱厚聪略一沉吟,翻转不定的思绪越发凌乱。

    落手轻拍阑干,焦急难安的朱厚聪却只能发出一句无奈叹息:“唉,希望来得及...”

    自从龙虎山一别,始终挂念的师弟吕岩终于在昨日有了消息,可还没等朱厚聪思量清楚,紧接着又听说皇兄朱厚成已经在调兵遣将,准备赶赴范阳围剿吕岩。欣喜顿时消散,朱厚聪着急万分,可自小便远离京城随李重阳进山修道的他,一时间又能找谁为自己解忧。

    “幸好还有陈叔叔...”朱厚聪这样安慰着自己。就在他六神无主的时候,恰好路过毓庆宫的大内总管陈正华主动伸出援手,愿意派出粘杆处下属谍子去范阳通风报信。

    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陈貂寺始终不曾回转,若不是因为身后殿内的吕雉,朱厚聪恨不能现在就亲自赶往范阳。想到这里,朱厚聪脚下转身,恰好撞到了屋内急急走出的一位中年长者。

    下意识得歉意微笑,朱厚聪双眼一亮,赶紧迈步伸手抓住来人右臂。只感觉自己胸膛内的一颗心七上八下,朱厚聪忐忑问道:“王御医!吕雉她怎么样了?”

    摇了摇头,王姓御医直接作势欲跪,脸带惭愧地小声说道:“恕下官无能为力,还请王爷另请高明...”

    脸上悲戚骤现,眼中的焦急神色越发浓重,朱厚聪赶紧拦住御医追问道:“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吗?”伸手一指屋内,向来克己有度力求言行不失的朱厚聪,甚至不惜以重利相诱:“你只要能救得了她,我定会重重酬谢于你!”

    王姓御医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低头沉思。过了好半天,似乎是想到了些什么,中年御医抬头对朱厚聪说道:“吕雉的伤势确实棘手,就算穷搜天下名医也未必可治...”

    故意顿了一顿,王御医才拈动着颔下蓄留的三缕长髯继续说道:“不过若是单单只为吕雉续命,倒也不是不可能。”

    坐立不安的朱厚聪听到这里,已恨不能跪地相求:“还请王御医明言,哪怕我做不到,也自会去转求父皇。”

    双眼闪过一道隐秘的光彩,中年御医一拍双手微笑说道:“这事恰好就是要求到皇上那里。”迈步凑到跟前,中年御医故意贴着朱厚聪的耳边轻声说道:“前几日有地方官员贡献进京的一株血玉灵芝,世所罕见,且最擅补气延寿。王爷若是能从皇上那里求来此味奇药,老夫有七分...”

    似乎是为了刻意增加自己的份量,王姓御医摊开的右手掌心又多伸出一指:“不,八分把握,能为王爷制成一幅灵药,好让吕雉延续一年半载的时光。”收手撤步,王御医瞧着双眼闪烁不定的朱厚聪最后说道:“如此一来,也能给王爷一些喘息时间,另寻救治之法。”

    不过一瞬间,朱厚聪就定下了心中主意,感激的朝中年御医笑了笑,诚恳说道:“多谢王御医为我指点明路,那就待我求来灵芝之后,再请先生来此行医。”

    站在门前目视中年御医远去,朱厚聪心中翻涌不定的心终于勉强摸到了一点支撑。关于远在范阳的师弟吕岩,朱厚聪只能耐心等候回传的消息,可屋内近在身边的吕雉,还需要他现在去照顾扶持。

    略微整理一下脸上的表情,朱厚聪迈步穿堂,来到了毓庆宫大殿左侧的卧房门口。轻轻敲打门框,听到屋内传来的一生柔和应答,顶着刻意扬起的一副笑脸,朱厚聪推门而入。

    首先扑出门外的,是浓重的药渣残臭,鼻子一酸,把刚要开口的朱厚聪呛得连声咳嗽。推开最远端的一扇窗户为屋内换气,朱厚聪才走到垂幔低帘的床前坐下,对面色苍白的半坐女子柔声说道:“你怎么也不叫人打开窗户散散气...”

    伸手替吕雉掖了掖被角,貌似责怪实则关心的朱厚聪继续问道:“现在感觉怎么样了,有没有好些?”

    动了动久坐微麻的腰身,吕雉轻咳一声,声音柔弱无力:“我倒是没嗅到什么异常...”伸手移动了一下背后倚靠的棉枕,调换好舒适的坐姿,吕雉嘴角一扬,故作轻松地说道:“好多了,只是你整日不许我下床,我感觉自己的一身骨头都酥了!”

    瞧着吕雉脸上浮现的娇嗔憨笑,朱厚聪为之一怔。可那张秀美笑脸上掩盖不住的苍白与阴翳,又让朱厚聪本就柔软的心底,生出阵阵刺痛。强打精神,朱厚聪笑着回应吕雉:“那就好。”

    伸手握住吕雉递过来的右掌,手心相接却一片冰凉。眼角微热,朱厚聪压抑着隐隐颤抖的声线,却故作兴奋:“我跟你说,王御医已经找到了治好你的办法...”随着说话的功夫,朱厚聪的声音越来越大,语气也逐渐变得轻快喜悦。

    静静听着身边人似乎说不完的絮叨言辞,吕雉嘴角始终挂着平淡的微笑,看出却并不说破。虽然不像弟弟吕岩一样精修武道,可曾经从高僧惠岸那里接过一点佛门真传的她,又怎么会不清楚自己体内的伤病有多么沉重。

    秉烛夜谈,朱厚聪似乎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精心编织的谎言当中,不可自拔。就在灯油染尽将熄之际,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便有人在敲打宫门。

    正在添加灯油的朱厚聪手上一停,心中所想的是:莫非范阳那边有消息传来了?

    可为了不让吕雉担心,朱厚聪一直在瞒着关于吕岩的消息。眼珠一转,朱厚聪暗暗思考着脱身的理由。

    吕雉瞧见朱厚聪隐隐为难的样子,心中略微发笑。故意张嘴打了个哈欠之后,吕雉放平了枕头对朱厚聪说道“有些困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

    朱厚聪赶忙回应道:“那你抓紧休息吧,明天早上我再来找你说话。”张嘴吹灭灯火,朱厚聪故作镇定地慢慢走出卧房。

    合拢身后木门,早就按捺不住急切心思的朱厚聪,急速迈步而走。来到毓庆宫大殿正门之时,庭院内早已有一位身披褐灰长袍的大内太监等候多时。

    看到朱厚聪走出宫外,灰袍太监赶忙上前,躬腰行礼,双手举到头顶之上:“小的奉陈总管之名,前来为王爷送信。”

    一把抓住呈递到自己身前的密信,朱厚聪急切地摊开掌中纸条,不过短短的十几个字,却让他心神剧震,不由心生悲切。

    “吕岩遭困,不愿受缚,危急之中,业已杀身成魔!”

    ps:这一卷的内容本来就打算按双主人公的角度去写,以避免所谓的过度虐主情节。在此略微透露下,师兄朱厚聪是注定要当皇帝的男人,所以有关他的戏份也不会无聊。希望大家收藏支持,谢谢。

第六十九章,除夕(上)

    一大清早,就被院内忙碌的太监宫女吵醒,朱厚聪揉捏着朦胧睡眼,站在屋檐下静静地旁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每逢岁末除夕,民间家家户户都要张贴桃符以迎春送冬,而朱厚聪此时所处的大内深宫,同样不能免俗。

    看着毓庆宫大大小小的门户前,弯腰忙碌的太监宫女,朱厚聪想到了太和山谷中曾有过的类似场景。其实在吕岩拜师上山之前,因为师父李重阳是个懒散的性子,以至于自幼困居深山的朱厚聪,竟然根本都不知道有除夕守岁贴桃符的这类说法。

    直到吕岩上山之后的第一个岁末,有了主动张罗着过节的吕雉姐弟,朱厚聪才知道,原来在冬去春来之际,还有这么一场盛大的节日。

    眼看着一对对喜庆的春联陆续贴上门框,朱厚聪心中盘桓多日的阴影都仿佛随之一清。只是这由宫中管事统一派发的对联内容,尽是些“一统江山际太平”之类的空洞格式,朱厚聪心中不喜。

    眉头一挑,朱厚聪吩咐毓庆宫的值守宫女取来笔墨。就像过去那些年一样熟练地摊开朱红色生宣,朱厚聪提笔欲挥,却顿立半空迟迟不能落笔。

    朱厚聪本想学着前些年的惯例,随手写一幅迎春楹对。可在过去的半年时间里,经历了这么多的情非得已与无可奈何,朱厚聪的心,也早已回不到当初的纯净无暇。

    胸间涌荡的凄风苦浪愈演愈烈,朱厚聪忍不住鼻头一酸,随后刻意地仰起头抬目远眺,不愿意让人看到他脸上异样的神情。

    岁末寒风搅动着淡淡的晨雾清霜,宫墙内外的林园山水,俱是一片荒凉。眼角温热,朱厚聪闪烁不定的双眼在不经意间,扫到了墙头显露的树梢枯枝上,隐隐抽出的一抹绿色。

    轻轻叹了口气,朱厚聪蘸墨下笔,原本因着除夕佳节升起的一丝欣喜雀跃已荡然无存。手腕转动间,朱厚聪心中的五味陈杂随之跃于纸上,两行看似平淡的端正楷书,只有一味落寞。

    月落星沉,明朝山水还如是。冬去春来,门前枯木又开花。

    “挂起来吧。”随意招了招手,招过一旁等待的內侍宫女,朱厚聪指向身前空荡荡的正殿门柱。

    “王爷,还没有横批呢。”许是看到了朱厚聪脸上的不悦,躬腰凑到身前的太监小意说道。

    原本就有些烦闷的朱厚聪暴躁挥手,语气颇为不善:“先挂起来再说!”说完掉头就走,匆忙入殿。

    来到侧室卧房,放轻脚步的朱厚聪坐到床前,静静看着此刻还在熟睡的白衣女子,他觉得似乎只有在吕雉身边,才能为自己纷乱的心境,寻找到片刻安宁。

    鸡鸣破晓,直至日上三竿,朱厚聪就一直这么静静地守在吕雉床前。感到久坐的双腿一阵木麻,朱厚聪才从沉浸的思绪中渐渐回神。肚中饥鸣的他刚要叫醒吕雉,就听到外室传来通报:“有人求见。”

    无奈起身,朱厚聪走出侧室,只见正厅悬挂的一幅泼墨山水,苍雪劲松图跟前,有位后背微驼的红袍宦官正在细细打量。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红袍宦官转身回头,脸上沟壑密布,年岁垂垂老矣。看到朱厚聪脸上露出的疑惑神情,老人眯眼微笑,踏着颤巍巍的步子走到跟前,张嘴便是一口令人自生亲近的慈祥嗓音,轻声说道:“咱家李正英,奉皇上口命,特来毓庆宫当值...”

    短短几句交代清楚来意,老人左右摇头看了看四周,故意摆出一副可乐的小心模样,悄悄对朱厚聪说道:“其实是昨日陈总管来的时候,注意到王爷您身边还缺个管事的人,这才特意把老奴给派了过来。”

    朱厚聪闻言彻底放心,扶住老人枯守的胳膊诚恳说道:“那以后就麻烦你老人家多费费心了。”

    “使不得,可使不得。”李正英连连摆手,微驼的腰背越发下低,恭敬回道:“这本来就是老奴分内之事。”

    主仆寒暄过后,正准备去收拢毓庆宫人手的李正英突然回头,伸手一拍脑门:“奴才真是老糊涂了,差点把正事忘了。”语带歉意,李正英继续说道:“今晚恰逢除夕,皇上欲要设宴群请百官,还请王爷早做准备。”

    朱厚聪点头应是,恰好此时,卧房内的吕雉终于睡醒了。听到呼唤的朱厚聪只是匆忙回了句:“到时候我自然会去...”朱厚聪边说边走,识趣的李正英自然行礼告退。

    随着烈日西斜,皇城中大大小小的宫殿内都忙碌了起来。

    除夕夜宴是大明皇室一年一度的鼎盛聚会,宫内无论是皇宫妃子,亦或是贵人淑嫔都有资格列席旁观,到时候争奇斗艳的戏码自然会层出不穷,谁又敢掉以轻心。

    內侍宫女不断进出,尤其是作为宴席场地的保和殿门口,更是聚拢了大批的侍卫杂役,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佳节临近的期待与喜悦,专心忙碌着自己手中的活计。整个皇宫就像一个庞大无比的精密机器,人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随着一声“宣请觐见”的尖利嗓音响彻宫门,早已等候多时的朝廷百官,陆续来到保和殿内,按着头顶的官职大小依次落座。

    前头年岁稍微大点的老人,一般是品轶颇高的朝廷擎柱,还有些见惯了大世面的从容不迫,三五成群,各自低声谈笑。可最后方脸皮稍显稚嫩的年轻人群里,则是第一次有资格出席夜宴的朝廷新贵,大多面色紧张,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百官落座之后,接下来便轮到了宫内嫔妃贵人入场,一时间,莺声燕语,香风阵阵。作为皇室女眷的她们虽然没有资格登上殿前首案,可自然会有单独隔开的一片清净空间,供她们歇脚休憩。

    少时,偌大的保和殿里已是人头攒动。可任谁也不敢在此刻放肆喧哗,无不收声摒气,静静地看向玉阶高台上,那最为华丽富贵的漆金长案。

    千呼万唤始出来,直至月上枝头,众人瞩目的高台之上终于陆续走出几道模糊身影。武厉王朱厚成,东南郡王世子纳兰怀瑾等几位小辈落在最后,凤袍华冕的当朝皇后韦夙贞居中。

    而居于最前的两道身影一朱一白。身穿素白儒袍的新任中枢宰相张衍圣,刻意稍稍落后半肩之距,微笑应和着身边龙袍老人的闲叙问答。直至来到台前,龙袍老人才松开紧握着张衍圣臂膀不放的右手。

    与张衍圣微微一笑之后,这位一手开创了洪武盛世的当今天下共主,明成宗朱炳文,缓缓前踏一步,独立高台之上。

    双手背负身后,收起了和煦笑容的朱炳文脸上,只有天威莫测。

    台下百官,与身后众人早已尽数弯膝跪倒,低头磕地。出身于五湖四海的千万道人影高声呼喊,不过汇成了一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似有心似无意,朱炳文听着此刻耳边传来的山呼海啸,竟然在怔怔出神。直至保和殿内不断回响的呼喊彻底消于静籁,只余下龙袍老人喘息间引动的微弱气流声,朱炳文才缓缓回神。盯着台下静跪磕地的文武百官,老人来回扫视逡巡。

    就在所有人跪地久侯不由暗生忐忑之际,朱炳文终于挥了挥手,开口威严肃重:“平身!”

    台下百官同时起身归位。而在看不见的高台深处,刚刚直起身子的众人依然毕恭毕敬的站在一旁,等着朱炳文亲自指定座位次序。

    朱炳文居中,皇后韦氏居右,宰相张衍圣在几声推脱之后,还是被朱炳文拉着坐在了左手首位。再之后朱炳文懒得多管,任由皇室宗亲自己随意落座。

    “人都齐了吧。”朱炳文随口说道,转头却瞧见长案尾端有一座空悬,不由开口生出疑问:“还有谁没来?”

    众人左看右看,却无人开口,只有武厉王朱厚成抢先起身答道:“是齐王厚聪!”

    “哦?”朱炳文脸色一沉,气氛随之一凝。

第七十章,除夕(中)

    天子含怒,台上台下莫不噤口收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武厉王朱厚成重新落座之后,并没有继续落井下石,反而刻意为朱厚聪开口辩解道:“想来皇弟他是有事情耽搁了,孩儿这就让人去毓庆宫催一催...”

    皇后韦氏瞧着朱炳文脸上的不豫神色,莞尔一笑,人近中年的她面容犹然娇媚,自有一股子熟透了的别致风情。双手搭在朱炳文微微握拳的右掌之上,开口之际,韦氏温柔的嗓音似乎暖热了凄冷寒冬,可嘴里说的话却没有半点柔和之意:“聪儿在外漂泊了十几年,估计连宫里的规矩都忘得差不多了...”

    在座众人眼鼻观心,谁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轻易搭话。唯有坐于远端的纳兰怀瑾嘿嘿一笑,这位平日里给人以纨绔惫赖印象的东南郡王世子,在心里小声嘟囔着:“这就开始了?”

    大明皇室自从立国以来就代代血脉稀薄,尤其是朱炳文登基以后,前后两任皇后再加上宫内众多嫔妃,也只是为朱炳文诞下了区区四位皇子。其中最为年幼的两位皇子已先后夭折,如今有权利竞争皇位的,就只剩下朱厚成,朱厚聪两人而已。

    皇后韦氏是武厉王生母,自然只会全力支持自己的亲生儿子。前些年朱厚聪在外学道,韦氏还能安安稳稳地端着架子,作那贤惠慈母的模样,偶尔还会派人带些衣物吃食送往太和山谷。

    可上个月,朱厚聪才刚刚回京,就闹出了封王就藩的一场大阵仗。韦氏哪还会继续继续对两位皇子一视同仁,声音越说越大,旁敲侧击地诋毁着朱厚聪:“聪儿离家太久了,不像厚成那样,从小在身边有人管束。我看啊,还是得给他找个老师,好好地教一教。”

    朱炳文听着身旁韦氏的絮叨,脸上越发阴沉。韦氏却还是不依不饶的摇动着老人的手臂,逼迫朱炳文表态:“皇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高台之下,百官列席,却迟迟等不到皇上下令开宴,只能隐约瞧见朱炳文脸上的阴沉。就在百官低声猜疑之时,有人冒冒失失地一头闯进了暗流汹涌的大殿之内,正是迟到了半天的齐王殿下朱厚聪。

    众人恍然大悟,终于解开了心中疑问,文武百官无不好奇看向身边低头走过的朱厚聪。当日京城之外,百官十里相迎,可毕竟大部分人所站位置都远离中心,加上朱厚聪又是在短暂现身之后就深藏大内,再也没有公然现身在世人面前。如今他们好不容易逮到个近距离观察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感受到众人注视的目光,朱厚聪越发窘迫。其实得了李正英的提示,朱厚聪早已提前准备就绪,可就在他出门之前,身子不适的吕雉突然晕倒,让担忧焦急的朱厚聪一直忙到了宴会开启,也没能及时赶到。

    一路低头前行,有两旁百官的暗自指引,朱厚聪慢慢走向玉阶高台。来到长案之前,面色尴尬的朱厚聪抬头之时,恰好碰到了张衍圣投过来的善意目光。看见有熟人在场,朱厚聪略微忐忑的心才稍稍放松放松,屈膝行礼之后对坐在主位的朱炳文恭敬说道:“孩儿来迟,还请父皇宽恕。”

    朱炳文冷哼一声,也没有当场发作,只是挥了挥手招过身后內侍:“开宴吧。”

    就在被晾在一旁的朱厚聪不知所措之时,感觉到衣襟下摆微微一坠。

    “坐这儿。”纳兰怀瑾一指身旁空位小声说道:“赶紧坐下吧。”

    朱厚聪顺势坐下。只见一列列锦妆华服的宫女美婢从殿后有序现身,杂色裙摆随着脚下的碎步摇曳生姿,像千百条凤尾流羽穿梭在人头攒动的桌案间隙,由冷转热,节日的气氛瞬间溢满了保和大殿。

    映照着桌上其他人的谈笑风生,独自坐在角落闷头沉思的朱厚聪,显得那样格格不入。无心去看四周华灯彩衣的喧闹,朱厚聪心中有吕雉,有吕岩,有身在此处比他乡...唯独没有的是,其他人或真或伪的兴高采烈。

    一旁的纳兰怀瑾也有些漫不经心,自从朱厚聪进殿之后,他就一直在观察着这位陌生的齐王。身为东南郡王的嫡长世子,纳兰怀瑾听说过许多有关朱厚聪的传闻,天资聪颖,赤诚寻道...哪怕是龙虎山上发生的那场隐秘大战,纳兰怀瑾也对其中的细节一清二楚。

    看着朱厚聪身处此地的窘迫不适,纳兰怀瑾哂然一笑,难道这位齐王真像传闻中说的那样,有点不通世事?本来应该袖手旁观的纳兰怀瑾,心头莫名一软。用手肘顶了顶发呆的朱厚聪,纳兰怀瑾提醒道:“小心点。”

    朱厚聪闻言不解,回头时眼神中全是疑惑。

    既然开了头,纳兰怀瑾就懒得继续遮遮掩掩,索性大方地说出所有实情:“按着大明皇室惯例,代代有人修道奉天...”食指一点朱厚聪,纳兰怀瑾示意自己说的奉天之人就是他。

    “虽然说从来没有听说皇室中人有能飞升成仙的,可你朱厚聪要是专心修道,最起码能安稳富贵的过一辈子。”边说边摇头晃脑,纳兰怀瑾手指隐秘点向正与人谈笑的皇后韦氏,与武厉王朱厚成:“现如今,你才刚刚返京就封王就藩,已经有了再进一步的资格。他们母子俩难道会轻易放过你吗?”

    随着纳兰怀瑾将之前韦氏开口所说的刁难言辞转述出来,并不愚笨的朱厚聪瞬间明了,虽然不明白身边的年轻人为何会主动对自己示好,朱厚聪还是微笑着诚恳说道:“多谢兄台提醒。”

    纳兰怀瑾还之一礼,不再继续多说,只是静静等待着。在这场注定不会平静的晚宴中,哪怕贵为郡王世子的他,也逃不过人微言轻的范畴。

    时间悄然流逝,逐渐吃饱的众人纷纷放下碗筷,晚宴即将步入尾声。

    高台之上,端坐正中的朱炳文一拍双手,原本喧闹的大殿瞬间归于宁静。

    “适逢佳节,君臣同乐...”随着朱炳文逐渐散开的句句纶音,保和殿中响起了靡靡之音,一个个妆容艳丽的舞女迈步入场。文武百官大多都目不转睛地瞧着,这独属于大内深宫的消遣娱乐。

    重新落座的朱炳文终于放下了脸上的庄重肃穆,与身边的张衍圣开颜低声笑谈。另一旁的皇后韦氏,暗自对儿子使了个眼色,朱厚成端起身前的酒杯,故意大声地说道:“来,皇弟,与我满饮此酒!”

    朱厚聪无奈起身,接过身边递过的鎏金酒杯,对着朱厚成苦笑一句:“我没有喝过酒,只能尽力而为。”酒才入口,浓烈的气味难以下咽,朱厚聪连声轻咳,原本略微憔悴的脸色瞬间爬满酒红。

    朱厚成瞧见哈哈大笑,仰头畅饮满杯之后大声调侃道:“看来是皇弟你常年修道,以至于酒力如此不堪。”放下酒杯,朱厚成来到跟前,话锋一转:“不过皇弟你自小聪慧,又在山中专心致学,想必文采必定不凡!”

    “我听下人说,皇弟你对宫中统一下发的桃符不满意,自己亲自写了一副。”朱厚成似笑非笑:“不如趁着此刻说出来,让父皇母后,以及衍圣公品鉴一番?”

    顺着同时投射过来的数道目光看去,朱厚聪注意到韦后脸上挂起同样诡异的笑容。

    想起之前纳兰怀瑾的话,心中思绪千转百结,朱厚聪不由怔立当场:“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第七十一章,除夕(下)

    虽然暂时还摸不清楚皇兄朱厚成的目的,可有了陈正华等人的接连数次提醒,朱厚聪丝毫不敢大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将白天所写的对联在心中过了一遍,朱厚聪自觉无错,就应着众人问询的目光,一字一句念了出来。

    桌旁远端末尾处,原本还提着好奇心的纳兰怀瑾,听到这平淡无奇的两句楹对,顿时兴致缺缺,文辞对仗押韵不过是中规中矩,就算是让自己这个草包写,也能憋出来个差不多的对联。

    众人无感,武厉王朱厚成见状微微一笑,右手横搭腰间,开口之时文绉绉地说道:“众所周知,本王对这诗文一道涉猎不深...”

    纳兰怀瑾边听边小声嗤笑:“岂止是涉猎不深,简直就是一窍不通!”

    大明以武立朝,加上太祖称帝之后更是对传承千年的世家宗族高举屠刀,几乎将法家,墨家,阴阳谶纬等天下文脉传承横切断绝。以至于到五百年后的今天,大明依然文风难盛。

    只有在前朝无甚根基的儒家一脉,被历代皇帝取作治国纲要,得以在大明版图传承至今。可即便如此,还有些皇亲贵胄,武将世家把儒家士子比作天子伶臣。由此可见,儒家一脉还是没有达到,真正能和当朝武官分庭抗礼的地位。

    武厉王朱厚成从小喜武厌文,及至成年之后又常年领兵出征,恐怕早就将儿时启蒙的文章忘了个干干净净。可此刻当着一桌子皇亲贵胄,朱厚成所说的话却句句条理分明:

    “不过从蕴意这一方面说来,本王倒是觉得皇弟所写的这幅对联,恐怕有点上不了抬面。”躬身一礼,朱厚成笑吟吟地对当朝宰相张衍圣恭敬说道:“衍圣公,您觉得呢?”

    高坐尊位之上,张衍圣大概没想到会突然波及到自己,右手轻轻拈动胡须,略一沉吟后缓缓说道:“齐王写的这幅春联,确实有些文不应景。”

    屈伸双指,张衍圣历数上下两联:“还如是,又开花。这两句倒有点像是年轻人在发牢骚...”几句浅析过后,张衍圣闭口收声,不愿意再继续多说。

    武厉王朱厚成目的达成,顺势接过话头:“衍圣公所言甚是。”转身看向朱厚聪,武厉王似乎带着遗憾说道:“看来为兄并没有理会错这幅对联的深意,皇弟你如今确实有些委屈和不满意。”

    低头沉思的朱厚聪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白天随手题写的一张桃符,怎会这么快就被朱厚成知晓?难道自己身处皇宫大内,也难逃他人眼线!

    朱厚聪抬头张口欲言,主动挑起话头的武厉王却根本没有罢休的意思,朱厚成微微摇头,话锋随之一转:“不过吗,也难怪皇弟心中有怨气...”

    刻意停顿片刻,武厉王背对众人,独独盯向朱厚聪的双眸之中,已散发出隐隐寒光,嘴角含笑的他终于图穷匕见:“听说皇弟从龙虎山带回来的女人,至今重伤未愈,哪怕耗费了宫中无数的人力物力,也没能为她续命。是不是因为这个,皇弟才会如此心伤?”

    一直有意低调按下此事,朱厚聪闻言剧震。眼见朱厚成突然把话头扯到了吕雉身上,他顿时失了心中方寸,开口语气不善地直接顶了回去:“此事不劳武厉王费心!”

    朱厚成微笑不答,皇后韦氏却突然发难,指着朱厚聪呵斥道:“当着你父皇的面还敢如此说话,真是没有半点规矩!”

    话一挑明,韦后不再遮遮掩掩:“我听说过这个吕雉,不过是个出身山莽的野丫头?”武厉王朱厚成点头称是,顺势接着说道:“她还有个弟弟,名叫吕岩,听说和那些藏头露尾的叛逆贼子,有些扯不清的关系......”

    母子一问一答间,将吕雉姐弟贬低的形同乱臣贼子。朱厚聪越听越气,一张脸涨得通红,终于愤然开口打断:“住口!他们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韦后母子二人又怎会善罢甘休,三人争辩不停,朱厚聪涉世不深又怎么会是两人的对手,不过是眨眼的功夫,朱厚聪就被韦后母子连番夹枪带棒的冷嘲热讽,给气的脸上青白一片。

    在旁始终沉默的明成宗朱炳文,终于按捺不住越烧越旺的心火,猛地一拍桌案,怒声训斥:“成何体统!”右手食指连点三人,朱炳文喝骂道:“发疯也不挑个场合,丢人现眼的东西!给我坐下。”

    眼见韦后母子不情不愿的归位落座,朱炳文抬头仰望,夜空之上月已过半。心中烦闷的老人略一掐算时辰,强打着笑意对独自站立一旁的朱厚聪说道:“除夕之夜,不说这些令人心烦的事情。聪儿,这是你回家以后的第一个新年。”

    朱炳文脸上笑意渐浓:“有什么愿望不妨说出来,父皇我一定帮你达成。”

    话才出口,桌上众人无不侧目。朱炳文刚刚才呵斥完韦氏母子,转头就对朱厚聪温言悦色。这一番厚此薄彼的行为,可见齐王圣眷深重如斯。

    朱厚聪也没想到会遭到父皇如此善待,略一怔神之后,朱厚聪躬身行礼,将心底深藏的请求说了出来:“还请父皇赐下血玉灵芝,救下吕雉性命!”

    在旁早就心有怨言,不吐不平的韦后愤而起身,指着朱厚聪大声训斥:“好个不知悔改的性子,朱厚聪你可知道,那血玉灵芝何等重要!”平伸而出的食指随之巍巍颤抖,韦后语气沉重浑似痛心疾首:“那可是给你父皇养命蓄气的至宝!就为了个出身低下的狐狸精,你连你父皇都不顾了?”

    听到韦后的诛心问话,朱厚聪双膝跪地,却怎么也不肯收回之前的请命,只是一味的磕头行礼:“还请父皇成全!”

    恰好时辰已到,殿内力士举臂提锤,擂响报春大鼓。朱炳文看着眼前的乱象,愤愤挥袖。老人张嘴欲言又止,最后竟然也不打个招呼,就提前离席而去。

    韦后看一看身前跪地的朱厚聪,心中犹疑片刻之后,她还是追随着远去的背影一同回宫。

    眼见皇上都走了,台上台下的文武百官无不起身行礼,目送着朱炳文远去之后,原本拥挤的保和殿逐渐变得空空荡荡。

    张衍圣临走之前,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却没有出言规劝跪地不起的朱厚聪。只有武厉王故意发出的一声嗤笑,不停回荡在朱厚聪耳边。

    人去殿空,好好的一个除夕盛会,最终却不欢而散。

    保和殿中,孤身跪地的朱厚聪百感交集。

    这才不过一个日夜的功夫,就发生了让他心生疲惫厌恶的几多欢喜悲愁。

    缓缓起身,朱厚聪环顾四周,摇头轻叹。只觉得这本该被自己视作家乡的大内深宫,竟然如此的淡漠疏离。

第七十二章,贺岁

    夜幕漆黑,殿内灯火通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身穿朱红龙袍的老人蜷缩在大殿中央人宽龙椅上,一声声止不住的咳嗽回荡在寂静无人的金銮大殿。

    “正华。”朱炳文捂着嘴,嘶哑说道:“你说,聪儿他到底能不能挑起这幅担子?”

    烛火照射不到的阴影深处,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正华迈步走出。在这种两人独处的时候,陈正华并没有刻意地秉持着君臣之礼,直视着身前这位明明比自己年轻,却日夜操劳到满鬓白发的皇帝。

    两位花甲老人,对视无言。

    陈正华回想着一路上与朱厚聪相处的时光,以及记忆深处萌生的那抹欣喜,开口坚定说道:“可以的。”

    “齐王他不过是刚刚回京,很多事情并不清楚...”陈正华开口为朱厚聪辩解道:“可齐王毕竟从小聪慧,接下来老奴也会帮忙看扶着,再加上有皇上的亲自指路,绝无问题。”

    听着耳边传来的话语,朱炳文默不作声,伸手抚平了鬓角翘起的一缕白发。怔怔地看着揪落在掌心的一丝灰败,朱炳文自言自语:“留给我的时间还够吗?”

    终归是坐稳江山数十年的一代雄主,朱炳文只是短暂唏嘘就已将心中的落寞抛诸脑后,眼含厉色向陈正华问道:“确定吕雉姐弟和那些叛逆没有关系吗?”

    陈正华没有丝毫犹豫,肯定说道:“吕岩师徒不过是恰逢其会,被人顺手利用了一把而已,确实和诸子百家没有任何联系。”

    “那就好。”收回伸出的手臂,朱炳文欣慰说道:“其实聪儿刚才展现出来的执拗性子,像我!”眉头一拧,老人的语气中多了些许不喜:“只是这执拗用错了地方,聪儿他怎就为了个民间女子痴情至深?”

    等不到陈正华的应答,朱炳文不放心的最后追问道:“那吕雉真的救不回来了?”

    低头沉思片刻,陈正华正色答道:“返京路上,我与衍圣公曾亲自查探,按照我们两个人的看法,吕雉的病情确实无可挽回。”说着说着,陈正华的脸上流露出无奈神色,苦笑说道:“这一路上,老奴可是被齐王给差点磨死了。”

    朱炳文却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不耐烦的开口说道:“既然如此,回头你就把那株血玉灵芝给聪儿送过去,先让吕雉吊着他的心思。”

    听到这番话,陈正华的脸上爬上了一丝担忧,迟疑地开口问道:“那皇上你的身子怎么办?”

    朱炳文张口欲答,却被一阵突然涌上来的咳嗽打断话头,剧烈的咳嗽声不断回响大殿。右手抽离嘴角,摊开的掌心一团殷红,朱炳文的脸上平淡到不起波澜,微微咧嘴笑道:“我如今又能比那个吕雉好到哪里去,一应天材地宝对我而言,已经没有半点用处了。”

    不去看身旁老人担忧的神色,朱炳文嘴角噙含的笑意越发阴冷:“这贼老天!想让我死,我偏要多活两天,给它捣出个天翻地覆!”

    怒吼过后,身穿龙袍的白发老人似乎用尽了此生残存的气力,蜷缩着刚刚挺直的腰身,复又归于沉寂。

    “顺便查一查,聪儿是从谁那里得知了血玉灵芝的事情......”懒懒挥手,老人示意已无话可说。

    躬腰行礼,陈正华无奈长叹之后,转身走出大殿。

    临近门口,陈正华最后回头望去,如昼烛光里,满殿的鎏金玉柱映照下,孤单伶仃的那一抹朱红犹为黯淡,倍显凄苦。

    临近破晓,夜空依然漆黑如墨,群星隐没云层。

    空荡荡的青石路面上,独自回宫的朱厚聪愁眉不展。一小半是因为已经摆明了阵仗,要和自己过不去的韦后母子,可更多的还是自己错以为十拿九稳的求赐灵芝,却最终无功而返。

    不知不觉间,朱厚聪已来到了毓庆宫的门口。远远瞧见院内隐约闪亮的灯火,类似于近乡情怯?亦或是在他的心底,已经有些害怕再次见到吕雉重病缠身的凄惨模样,朱厚聪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慢。

    从近在眼前,到触手可及,不过短短十几丈的距离,却让心生迟疑的朱厚聪耗费了足足一顿饭的功夫。伸手搭在毓庆宫大门上,手掌几次起落也没能摇动沉重的青铜门环,朱厚聪索性一屁股坐在了门前石阶上,唉声叹气。

    以往在朱厚聪心中烦闷的时候,总会有吕岩悄悄摸到自己的身后,喜欢突然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肩头,然后笑着问自己怎么了。斜靠在冰凉的青石门框上,朱厚聪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太和山谷,下意识的低声回了一句:“没什么...”却只有嘴中喷出的白色气雾,弥漫在朱厚聪眼前的这一座寂静深宫。

    踢嗒...踢嗒...

    耳边突然响起了一连串清脆的脚步声,朱厚聪惊讶地抬头望去,浓重的夜色里隐约吐露出一点昏黄的灯火,由远及近。身穿赤色蟒袍的大内总管陈貂寺,缓缓走到了蹲坐门前的朱厚聪身边,将怀中紧抱着的紫檀木匣往前一递,笑着说道:“给!你要的血玉灵芝。”

    带着不敢相信的表情,满脸呆呆的朱厚聪接过木匣,掀开一看,瞪大的双眼中满是惊喜:“这...这怎么会。”欣喜过后,朱厚聪转手将木匣重新封好,推回到老人手中。

    朱厚聪感激说道:“陈叔叔,谢谢你了,可是我不能要。”从之前除夕晚宴上得知了血玉灵芝的重要性,朱厚聪还以为陈正华是为了自己,才甘冒大险地忙着父皇偷拿出来,他又怎么可能违心地收下这份礼物。

    瞧见朱厚聪脸上为难的神色,红衣老人只是略微得一怔神之后就猜到了眼前少年的心思,不由暗暗发笑。右手食指关节一叩,敲打在朱厚聪额头,陈正华故意板着脸说道:“你个臭小子,想什么呢!这是你父皇让我送过来的。”

    低头看着再度落入自己手中的紫檀木匣,朱厚聪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却根本说不出话来。

    气氛一沉,红衣老人拍了拍石阶上的尘土,与朱厚聪并肩而坐。转头看向身边的沉默少年,陈正华捋顺了心中的杂乱话语开口说道:“其实皇上并没有怪你...”

    “你想啊,当着那么多外人的面,你就和皇后吵了起来,还死不认错。皇上哪怕心里想护着你,也要考虑下旁人的感受吧?”说着说着,陈正华不自觉得举起手,轻轻落在身边少年的肩膀,心底萌生的那抹柔和,逐渐伴着嘴里说出的规劝话语回荡在朱厚聪耳边:“皇上他其实也不容易......”

    对于老人温柔言辞里的具体内容,朱厚聪并没有太听进去,在意更多的反而是这种,离山之后便久久未能体会到的人情温暖,温暖可人,直入心脾。

    随着这场一老一小的相依夜话,冬日里的寒冷深宫仿佛也不再那么扎人刺骨。陈正华转头瞧见少年额头上逐渐舒展的双眉,同样感受到了少有的欢欣喜悦。

    可人始终逃不过冰冷残酷的现实,陈正华甩脱朱厚聪递入自己掌心的右手,而后猛地起身站立。收起了脸上的温和笑意,陈正华指着西边那座最为显目的宫殿,对身后的少年正色说道:“你想没有想过,为何你今日随意题写的一幅对联,都会被她知道?”

    “我宫里有他们的眼线。”朱厚聪想也不想,干脆答道。

    “那你想没想过,他们为何要这么做?”陈正华继续追问。

    “我知道...”有身边红衣老人返京路上的提示,有除夕夜宴纳兰怀瑾的直言相告,还有明里暗里遭受过的刻意刁难,朱厚聪又怎么会不清楚其中关要。与身前的红衣老人相对直视,朱厚聪毫不退缩的大声回答道:“为了那个皇位!”

    看着身前倔强的少年,陈正华略感欣慰。可接下来的一句话,红衣老人迟疑犹豫了许久之后,才终于下定决心问了出来:“那你准备怎么办?”

    面对这个人世间最难抉择的问题,朱厚聪没能再像之前那样,干脆的一问一答,转而沉默不语。

    陈正华却不依不饶:“说,你准备怎么办!”

    思虑再三,朱厚聪却只是在老人的连番追问下,唯唯诺诺地反复说着:“其实我不想和他们争...真的不想。”

    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作为和当朝圣上朱炳文在几十年前一同经历过那场腥风血雨的老人,陈正华直截了当的打碎了朱厚聪自欺欺人的幻想:“你不争,他们会放过你吗?你不争,你就会死!”

    不去看少年脸上的迟疑与惊恐,也没有时间让朱厚聪慢慢领悟,陈正华直接撕开了这座大内深宫虚伪的外衣,将冰冷的现实一个个陈列在少年眼前:“王太医是韦后的人,故意让你去求赐灵芝。日夜守在吕雉床前的侍女,也是韦后的人,所以他们才会对吕雉姐弟二人的来历如此清楚...”

    挥臂遥指南方,陈正华继续说道:“就连发生在范阳城的大军围剿,也是武厉王亲自授意,想以此捕获日后的一枚棋子,所以才会让吕岩他杀身成魔!”

    “你确定你的一退再退,能退出这场注定你死我活的争斗吗?”最后一问,陈正华已毫无保留,只为点醒涉跟前世未深的懵懂少年。

    门前冰冷的石阶上,朱厚聪在不知不觉间已直起了原本微微驼弯的脊背,正襟危坐。耳边回荡着老人句句诛心的诘问,朱厚聪不禁扪心自问:“真的能逃过去吗?”

    可就算我逃过去了,吕岩怎么办?吕雉又怎么办!想到这里,朱厚聪背后止不住地流淌着涔涔冷汗。

    身穿蟒袍的红衣老人在旁无言伫立,静静等待着朱厚聪的最终答案。眼见少年的脸上时而狰狞,时而沮丧,又时而悲惧交加,陈正华总觉得朱厚聪不会辜负自己,也不会辜负远处宫殿内那位老人的期望。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朱厚聪却始终端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纹丝不动。陈正华围绕着毓庆宫门口的青石立柱来回走动,数次欲言又止,却还是没有再次开口。因为这种事关生死直指本心的困顿挣扎,只能靠他朱厚聪自己破局。

    一声高亢的嘶鸣骤然响起,天边即将没顶的弯月,终于堕落到看不见的黑暗深处。

    金鸡破晓,朱厚聪随之缓缓起身,直直地盯着眼前脸带担忧焦急的红衣老人,语气平静却似乎有波涛暗涌::“我争!”

    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少年,陈正华欣喜地追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嘴角一扯,五味陈杂说不清楚是嗤笑,不屑亦或是欣喜,朱厚聪坚定地大声回答道:“那我就和他们争一争!”

    似乎是听到了墙外传来的人声,一位褐袍內侍拉开紧闭的大门,揉了揉惺忪睡眼,年轻太监才看清了站立门前的一老一少,惶恐之下直接跪地磕头,连忙尖声问礼:“王爷,陈总管!”

    毓庆宫内早起忙碌的一众宫女太监,被大门处响起的尖锐呼喊惊动,无不按着这世间千百年来流传不变的规矩,三跪九叩,齐声呼喊:“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

    明明心中不喜,朱厚聪却一脸平静地接受了,这往日里无比厌烦的皇家礼数。点头示意过后,朱厚聪对着身边的红衣老人略一挥手,示意与自己并肩而行。

    眼望着朱厚聪的一举一动之间,终于少了些久居深山不问世事的仙佛味儿,却多了些天潢贵胄的雍容气度,陈正华心中大喜。

    面对着朱厚聪的把臂相邀,这位在大内皇宫权柄深重的蟒袍老人,躬身,弯腰,屈膝,跪地,口中同样高呼:

    “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迈步入宫,庭院之内有千百人跪地环绕,中央一人独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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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号纯阳介绍:
年少初闻江湖事,最喜负剑纵高歌。闲卧家中来恶客,山下少年入太和。奋起怀中三尺剑,枭首一人止干戈。仙师问我何所求,誓要剑气漫山河。我号纯阳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号纯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号纯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