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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见白头     我号纯阳txt下载     我号纯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三章,王不见王(求收藏)

    春节刚过,普天之下还沉浸在新年的余欢当中,作为大明朝运转枢纽的京城各部衙门,就已经忙碌了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同于民间还在欢庆佳节的普通百姓,京城大小官员在这十几天的时间里,可谓是劳心劳力。有年前积压的未完公务,有新年初始的官员擢升调动......

    可最让朝廷上下头痛的,是在最近几天不断呈交的谍报传信里,提及到西南边陲那帮不安分的乱臣贼子,在过年之后,就有了频繁的活动征兆。

    就因为这个,明成宗朱炳文从大年初一开始就每日不间断地举行着大小朝会,最终无不以老人的雷霆震怒收场。也是因为这等事关国运安稳的大事,才让朝廷一时间根本无心追捕那位,在范阳县城破军屠戮的剑魔吕岩。

    这一日,天色蒙蒙未亮,毓庆宫中就已经开始忙碌了起来。昨日午间,宫中颁发圣旨,皇上点名要清闲了小半个月的朱厚聪上朝听政。

    为此,毓庆宫总管李正英特地从别处请来了年老教习,让朱厚聪恶补了一晚上临朝之时需要注意的礼仪规范。也是因为这件事,李正英今天一大早就把手底下的內侍宫女,全都给叫了起来。

    有人生火烧水以供朱厚聪晨间洗漱所用,也有人在忙着煮饭煲汤,毕竟一场朝会耗时甚久,总不能让朱厚聪饿着肚子站上几个时辰吧。

    忙里偷闲,总管李正英刚准备坐下歇一歇,突然想到毓庆宫距离举办朝会的金銮大殿,可有不短的距离。老人赶忙又站起来,催促着身边的小太监去喂马套鞍。

    李正英在心里过了一遍,确认了没有丝毫纰漏。终于把手头事情全部安排妥当的老人,走到毓庆宫侧室卧房门口,伸手轻轻叩打门框,小声地催促着:“王爷!时辰差不多了。”

    听到门内传来一声应答,李正英才推门而入,看到床前一坐一躺的年轻男女,老人的嘴角不由提起了一丝柔和笑意:“王爷,老奴服侍你更衣吧。”

    朱厚聪还没回头,斜靠在床头的吕雉率先开口招呼道:“李总管,你都忙了一个早上了,赶紧去坐下歇歇吧。”吕雉伸手指向桌上叠放整齐的赤龙王袍,笑着对老人说道:“这换衣服的事,我来就行了。”

    眼看身子虚弱的吕雉就要下床,朱厚聪赶忙拦住,责怪地瞪了吕雉一眼:“你老老实实躺着!”

    身后的李正英也赶忙开口阻止女子起身,和吕雉相处了这么多天,其实老人也打心底里不自觉地,喜欢上了这位身患重病,却性子温婉可人的女子。

    朱厚聪见到吕雉躺好,转而侧头对身后的老人说道:“李总管,你先出去稍等一会,我马上就好...”

    李正英略微盘算了一下,其实时辰尚早。知道小两口还有些私密话要说,也就不愿在这里碍眼,顺势对两人答道:“那好,我再出去看看。”

    等老人退出门外,朱厚聪也知道时间已经不多,唠叨吕雉两句之后就拿起了桌上的崭新王服,一边更衣一边对吕雉打趣道:“等换上这身衣服,让你看看我到底有多威风!”

    吕雉笑而不语,看着朱厚聪略带生疏的穿上无比繁琐,却处处彰显华贵的赤色龙袍。少时,更衣完毕的朱厚聪脚下原地打转,故意当着女子的面显摆了一番。

    细细打量地上下打量过后,吕雉才伸手招呼道:“你过来。”

    朱厚聪来到床前,任由女子伸手替自己抚平褶皱的衣角,笑着追问道:“你说,我威不威风?”

    没好气地白了朱厚聪一眼,吕雉点头应付道:“威风,威风极了!”终于替朱厚聪捋顺了最后一处褶皱,吕雉突然感慨道:“要是吕岩也在这就好了...”

    朱厚聪心中一沉,有关吕岩遇险入魔的消息,他思量再三之后还是选择瞒住眼前病重的女子,怕她徒增担心。此刻听到吕雉突然提起吕岩,朱厚聪故作镇定地调侃道:“嘿嘿,他要是在这,还不得羡慕死我?”

    “这倒也是。”被挤眉弄眼的朱厚聪逗笑,吕雉笑眯眯地说着:“他呀,可是从小就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威风。”

    “不过,吕岩到底在哪呢...”想到这里,担忧弟弟安危的吕雉悠悠出神:“唉,也不知道他现在过的怎么样?”

    “谁知道这个野猴子,跑到哪里疯去了,我再多派些人去找找。”有意岔开话题,朱厚聪躲避着吕雉望过来的双眼,平静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去上朝了。你在这儿安心等我回来!”

    朱厚聪起身就走,临近门前又不放心地回头嘱咐了一句:“不许下床!”

    “知道啦......”吕雉故意拖着长腔,还挤了挤好看的鼻子开口催促:“你烦不烦啊,还不赶紧走,晚了可就不好了!”

    转身出门,等远离卧房之后,朱厚聪才收起了脸上刻意洋溢的笑容,重新拾起对吕岩的担忧:“杀身成魔?吕岩的情况到底有多严重呢?”

    凭着最近传来的消息,朱厚聪只能隐约知道如今被人称作“剑魔”的吕岩,从范阳城大肆杀戮过后,就一路向西南而去。只是因为吕岩的行进速度实在过于迅捷,导致现在连粘杆处的谍子,都已经把握不住他的具体行踪了。

    怀着心底的担忧,朱厚聪一路走到了毓庆宫门口,刚要抬步登上马车,忽然瞥见身边站着的一道熟悉身影。

    “陈叔叔,你怎么来了?”朱厚聪惊喜问道。

    常年身穿红衣的陈正华微微一笑,挥手示意跟在少年身后的李正英暂且退下。待到门口只剩两人独处,陈正华笑着说道:“我来送送你,顺便有些话要说。”

    朱厚聪见状,也不再乘坐马车,而是与红衣老人并肩步行,边走边静静地听着身边的陈正华,开口嘱咐。

    “吕岩的事情我一直在帮你留意,刚刚传来消息,他现在已经到了西蜀境内,应该是往青莲剑宗而去...”几句话交代过些许杂事,陈正华脸上的随意转为严肃正式:“这是你第一次临朝听政,自然会有许多不懂的地方,可能也会遭遇到他人诘难...”

    陈正华对朱厚聪详细解释着上朝之时,需要注意的应对举措。两人并肩而行,一人不厌其烦的开口说话,另一人则负责专心倾听。随着身边陆续经过的人流越发拥挤,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来到了此行的终点。

    陈正华抬头看着隐约可见的金銮大殿,停下步子,略一思量过后对朱厚聪最后嘱咐道:“王爷此次上朝,倒也无需过于紧张。老奴认为,王爷不妨秉着多听,少说的原则,来一个以不变应万变。况且无论是皇上,还是衍圣公想必都会暗中照拂......”

    “只是有一点!”说到这里,陈正华话锋一转,凑到朱厚聪耳边小声说道:“遇到武厉王之时,王爷切莫表现的太过懦弱。你们二人之间注定势成水火,难以交融。所以,到时候该王爷张狂的时候,那您就不妨张狂些。”

    初时面露惊讶,可朱厚聪眼睛一转,便明白了老人话中的用心所在。抱拳一礼,朱厚聪平静答道:“陈叔叔的嘱咐我已铭记在心。”转手一指远处的金銮大殿,朱厚聪的脸上洋溢出自信笑容:“到时候,自然会让他们见识一下,属于我朱厚聪的嚣张跋扈。”

    话已说透,彼此心知肚明。红衣老人欣慰一笑:“那老奴我,就在旁拭目以待!”

    两人就此分开,朱厚聪独自走向人头攒动的金銮大殿。身边所过之处,众人纷纷侧目。

    自从当日除夕夜宴过后,朱厚聪惹恼圣上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朝中上下,有说他朱厚聪失去圣宠被罚闭门思过的,也有说他朱厚聪即将被赶出京城,去外地就藩的......各种说法,不一而足。

    此刻见到朱厚聪突然现身,要上朝听政,心中疑惑的文武百官,无不窃窃私语,猜测着皇上的用意。

    迈步登阶,朱厚聪无视着身边的绯言绯语,一路昂首挺胸。

    来到大殿之前,恰好武厉王朱厚成迎面走来,没有提前得到消息的他,看到突然出现的朱厚聪不由一愣。

    眼看着朱厚聪步步走近,武厉王朱厚成只能暂时压下心中的惊疑,脸上扬起虚伪的笑容开口招呼道:“皇弟,你怎么来了?”

    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直接让四周的文武百官大跌眼镜。

    齐王朱厚聪目不斜视,直直地穿过了武厉王展开的双臂,再登高台,背手扶腰,独自站在众人之前。

    短暂的压抑沉寂过后,武厉王朱厚成尴尬的收回双手,冷哼一声,同样转身登台,与朱厚聪相隔十尺,分立殿门左右。

    围观众人,终于消化掉了心中泛起的惊讶猜疑,无不交头接耳,对此议论纷纷,金銮殿前,一片喧闹嘈杂。

    朱厚聪却始终面不改色,静身直立,此前近乎目中无人的一番嚣张姿态,只不过是循着棋盘上的一个道理。

    王不见王!

第七十四章,东风压倒西风

    丹陛月台之上,朱厚聪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平复着心中的紧张不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对于刚才那场自己主动挑起的争端,他其实并不像表面所展现出来的那样冷静如常。伸手一抹额头,此刻朱厚聪的背后衣襟,早已被沁出的涔涔冷汗打湿浸透。

    直至心跳渐缓,朱厚聪扶着身前的汉白玉阑,看向下方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三五成群的朝中大臣,无不披朱带紫,瞧见最前方那一小撮白发皓首,浸淫官场摸爬了数十年的老人,朱厚聪不由怔怔想到:

    “不过是首次临朝的自己,就得以站在最高处...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人各有命?”

    临近辰时,眼见朝阳东升。

    早已等候多时的文武百官,在宫中內侍的指引下逐渐汇拢成列,躬身抱臂,无不毕恭毕敬。从朱厚聪所处的高台俯瞰,脚下众人恰如两条一字长龙,由南至北。

    朱厚聪随着逐渐涌到门前的人流一起迈步,转身走入大殿。甫一入殿,满目的金光玉彩让朱厚聪双眼微晃,眯着眼,朱厚聪上下打量。

    七十二根金丝楠木合力撑起了雕花印纹的浩瀚穹顶,金砖白玉堆砌而成的富贵高台,矗立在目所能及的最远端,而两侧排列着的紫金铜炉,犹自袅袅升烟...庄严肃穆,令人望而生畏。

    感受着迎面袭来的厚重压力,朱厚聪心神微微震动,下意识地放缓了行进脚步。肩膀两侧不断有人匆匆而过,首次上朝的朱厚聪一时间有点找不准方向,只能在众人的簇拥下盲目前行。

    眼见离着台上那座空空荡荡的龙椅越来越近,身边的人影也随之愈发稀少,朱厚聪一路走来,缓慢却从未停歇。直到前路无人,朱厚聪才终于停脚驻足。正准备学着旁人一样转过身子,侧对龙椅高台,却突然有人拽了下朱厚聪的袖口。

    朱厚聪回头看去,是之前除夕夜宴上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纳兰怀瑾。想起当日这位年轻人的善意提醒,朱厚聪嘴角微翘,开口招呼道:“你怎么也来了?”

    没有了之前夜宴上的嬉皮笑脸,在大朝会上也不敢肆意散漫的纳兰怀瑾,没有回应朱厚聪的疑问,而是悄悄伸手指向了前方高台,小声说道:“你的位置在那!”

    闻言一愣,朱厚聪抬头看去,透过汉白玉石堆砌的阑干空隙,瞧见了高人一等的两道背影。左边是与自己互为手足,却恨不得相逢陌路的武厉王朱厚成。另一边,正微笑回头的当朝宰相张衍圣,与朱厚聪四目交接,嘴唇微动间示意着朱厚聪抓紧登台。

    对身后的郡王世子点头示意,朱厚聪抬步登阶。底下的文武百官瞧着这位新晋亲王逐步高升,大多都在心里暗中嘀咕着:“怕是要变天了...”

    这短短不过十余阶的路程,却象征着如今大明江山,在皇权之下的最高点。

    朱厚成?还是朱厚聪?谁又会再进一步,成为那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呢?

    登上玉台,朱厚聪无需犹豫,直接走到了中年儒士的身旁,作揖行礼:“衍圣公...”

    右手点地,示意朱厚聪站在自己身后,张衍圣脸上笑意不减,语气温和暖人:“在此安心等待,皇上一会便来。”说完,这位敦厚长者又添上一句嘱咐:“齐王今日首次听政,到时候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可以提问老夫。”

    心生感激的朱厚聪再行一礼,还要再说之际,却听到殿后传来了一声尖锐嗓音:“皇上驾到!”

    八人齐抬的华盖云辇在后,以大内总管陈貂寺为首的內侍宫女头前领路,萝幔拂尘,彩带飘影,伴着一路响起的动人礼乐,缓缓现于人前。

    “聪儿...”走下云辇的明成宗朱炳文故意板着脸,朝独自站立的朱厚聪正色说道:“还不跪下!”

    当真的到了这一刻,朱厚聪还是不免心中发慌,对身后响起的齐声呼喊充耳不闻,只是两眼直勾勾的看着老人登上龙椅。直到听见了父皇的出言提醒,朱厚聪才连忙跪地行礼,慢人一步的他独自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瞧见小儿子的狼狈模样,朱炳文再也不绷不住脸上刻意作伪的严厉,嘴角一咧,无声轻笑:“众爱卿,平身!”

    朝会开始,君臣奏对。龙椅上的老人也就没有闲心再继续关注朱厚聪,而是沉浸到了这几十年如一日的冗杂议事当中。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直原地不动的朱厚聪逐渐感觉到双腿发麻,脚底板隐隐作痛。悄悄转动了下僵硬的脖子,朱厚聪瞥见了老人鬓间扎眼的片片灰白。

    脸色蜡黄给人以虚弱印象的朱炳文,几个时辰间一直正襟危坐,专心倾听着大臣们提出来的种种症结所在,再由他仔细思虑过后给出相应诏文,事无巨细,事事亲临。

    想起天下间广文流传的说法,朱厚聪在亲身体会见证之后,才明白父皇所谓的勤勉执政是什么意思。朱炳文登基称帝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废除了以往十日一朝的规矩,改为每日临朝,自此之后的几十年间,日升而起,风雨不断......

    就在朱厚聪为眼前这一幕而感慨惊讶的时候,他突然听见耳边传来了有关围剿叛逆的奏对,赶忙回神细听。

    “启禀圣上,年前于龙虎山作乱的一众贼子大多已经伏诛,只有为首的谢必安等人得以逃回西南蜀地。”一位披甲武官恭谨说道。

    朱炳文听过之后,似乎并不太放在心上,只是淡淡说道:“他们不过是芥藓小疾...”由此联想到他处,朱炳文对身侧垂手静立的大内总管陈貂寺问道:“前些日子让你去查的事情,查清楚了吗?”

    陈正华赶忙前走一步,弯腰行礼,略微思考过后谨慎答道:“如今还没能完全探明,诸子百家的频繁活动究竟目的何在...”瞧见皇上脸色微沉,陈正华赶忙话锋一转:“不过,按照昨日传来的消息,这帮逆贼正准备在落日原这一带集结归拢。”

    脸色稍稍缓和,朱炳文冷冷说道:“再查!”

    挥手摒退众人,朱炳文瞧了眼殿外天色,时辰已经不早。老人眼神示意,在旁伺候的太监连忙开口喊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所有人收声不言,静静等待。可没想到,从早上开始就始终冷着张脸的武厉王朱厚成,突然抱拳开口:“父皇,儿臣有事启奏!”

    得到皇上点头示意,朱厚成用莫名阴冷的眼神瞟了一下对面,大声说道:“叛贼吕岩,目前已落在儿臣属下的监视当中。还望父皇颁下圣旨,派遣大军围剿!”

    不等皇上回话,在旁因为朱厚成递过来的阴冷目光,而早生警惕的朱厚聪率先出列抢答:“不行!”

    微微一笑,目的得逞的朱厚成没有将对面少年放在眼中,而是继续大声奏请圣上:“叛贼吕岩,年前于龙虎山与范阳县城接连作乱,不仅使我朝廷大军损伤惨重,更威胁到了我大明皇室血裔安危...”将吕岩的过往战事一一数列,朱厚成声音越来越大,脸上的表情好似痛心疾首:“吕岩实乃死有余辜!”

    听着对面的皇兄扭曲事实,可不善言辞的朱厚聪接连数次插嘴,只说出几句软弱无力的只言片语:“吕岩不是这样的人......这都是误会!

    看到皇位之上,老人低头沉默不语。武厉王朱厚成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最后却还是不肯罢休,指着对面的朱厚聪咬牙追问:“不止于此,吕岩还与西楚叛逆谢必安暗中存有勾结...皇弟总不能因为吕岩是你的师兄,就不明事理地为他开口求情吧?”

    “你!”面对无理刁难,朱厚聪一时话结,只是伸手指着皇兄骂道:“你血口喷人!”

    “好了!”冷眼旁观了半天,龙椅之上的朱炳文终于开口打断:“你们都退下。”面色阴沉的龙袍老人顿了一顿,指着面带不服的朱厚聪开口训斥道:“当众就与你皇兄顶嘴,还有没有半点礼数了?”

    台上两位皇子的互相攻讦终于落下帷幕,台下的文武百官暗暗松了口气。就在他们以为这一场对阵,朱厚聪必定落败的时候,当朝圣上朱炳文接下来的一番话,让所有人无不震惊到瞠目结舌。

    “衍圣公,麻烦你以后多费些心,替我管教一下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朱炳文对宰相张衍圣说道。

    “遵旨。”张衍圣弯腰称是:“老臣本来就觉得和齐王颇为投缘,日后自然会尽心教导。”

    嘴角含笑的朱炳文还不算完,又伸手一招:“正华,没事的时候也带齐王去粘杆处多走动走动,学些处事应对。”

    待到蟒袍老人低头接旨,朱炳文这才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大声说道:“今天就这样,都散了吧。”

    接连下达了两道谕令之后老人转身就走,留在原地的武厉王朱厚成,冷哼一声,含恨对朱厚聪小声说道:“以后走着瞧!”

    直到父兄二人接连离殿退朝,还没能反应过来的朱厚聪,满脸茫然,四下望去。

    可台下心思敏锐的文官武将,却同时萌生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难道皇上属意齐王?”

    先拜宰相张衍圣为师,又有代天监管四方的陈正华倚为靠山。难道上朝之前还根基浅薄,势力全无的朱厚聪,只不过一转眼的时间,就能与自幼领军演武,权势倾野的武厉王朱厚成分庭抗礼?

    不止如此,重新回想起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少数几人的思绪更深一步:“若是再加上圣眷的明显倾斜,这朱厚聪岂不是已经可以将武厉王死死地压在身下了?”

    转念之间,退朝官员的步伐越发匆促。

    而这场预示着朝廷势力即将倾斜的皇室闹剧,也将随着分散离去的众人,越传越远。

第七十五章,恶紫夺朱

    散朝之后,被皇上单独召见的张衍圣,随着在前小心引路的宫中內侍,来到了御书房门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屋内除了已经等候多时的皇帝朱炳文之外,只有大内总管陈貂寺在旁伺候。抬头瞧见推门而入的张衍圣,面色灰败的朱炳文勉强咧嘴笑了笑,指着手边的漆木圆凳招呼道:“衍圣啊,快坐下吧。”

    听到朱炳文嘶哑嗓音中,明显透露出来的虚弱无力,顺势落座的张衍圣却没有丝毫惊讶,只是满脸平静地直视着身前的老人。此刻张衍圣的眼中没有丝毫直对皇权时该有的畏惧,反而升起了一丝丝亲友探望之际,常见的担忧。

    朱炳文从身边陈貂寺递过来的手中,接过了一方锦盒。并不忌讳在场的张衍圣,朱炳文直接拈起了盒中盛放的朱红药丸,一口服下。

    摇了摇手,示意张衍圣稍等片刻,朱炳文艰难地站起身来,在陈正华的搀扶下来回走动。少时,随着脚下的步伐越走越快,朱炳文原本蜡黄的脸上也涌起了淡淡血色。

    药效发作,精神为之一振的朱炳文终于停下了脚步。重新坐定之后,老人笑着对跟前的张衍圣打趣道:“不得不说,龙虎山那帮牛鼻子炼药的本事,确实不错。”

    闻听此言,张衍圣却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直接就是一句逆耳忠言:“皇上,这药伤身损命,以后还是少吃些好。”

    并没有因为张衍圣的不敬语气而心生恼怒,朱炳文感受着四肢逐渐燃起的燥热。而体内那看似旺盛的蓬勃生机,却给老人一种后劲不足的感觉,朱炳文自嘲一笑:“呵呵,那还顾得了以后了。”

    张衍圣无言以对,脸上的神情由此微黯。不愿过多纠结,朱炳文直接开口步入主题:“正华,你先说一说吧。”

    得了皇上口谕的陈正华并没有急于作答,而是先打开了正对书桌的窗户透气之后,才缓缓开口说道:“诸子百家于落日平原集结的缘由已经查清。据谍子所报,五百年前赵白起屠戮逃荒遗民时,他们先祖曾不慎失落的宗族至宝,如今就在那落日原深处...”

    听着陈正华陆续道出实情,两人脸上的神色越发凝重。直至陈貂寺汇报完毕,满脸焦急的张衍圣率先抢问道:“知道他们要找的具体是什么东西吗?”

    看到陈正华摇头不知,稍稍放松的朱炳文才最后开口说道:“那就再查一查。”说完之后,朱炳文掏出书桌下暗藏的一纸密信递到了张衍圣手边,点头说道:“你先看看这个。”

    双手接过,张衍圣拆封展开密信,一字一句的开口复读:“皇上亲启:臣听闻,西南余孽正暗中集结,妄图深入平原,盗取宗宝......望圣上速速派兵阻拦,臣亦当自龙虎山中精选子弟前往落日平原,与大军联合。切不可让此重宝落入他人之手!臣赵卿玄,顿首。”

    将手中密信重新纳入信封,张衍圣疑惑开口道:“这赵卿玄不是回龙虎山整理残局去了吗?怎么会对这件事如此清楚?”

    “嘿嘿。”陈正华脸上面露讥笑,眼神阴冷莫名:“他赵卿玄是什么人物,当朝国师!还恨不能自封为羽衣宰相,自然有不少迷昏了眼的朝中小人,暗中向他通风报信。”

    没有在意这些零碎勾当,朱炳文直接开口问道:“你们觉得,这事该怎么处理?”

    犹自愤愤的陈正华微微一愣,疑惑答道:“难道不是像之前那样,和龙虎山来一个阳奉阴违?”

    而心思更为敏锐的张衍圣却紧皱双眉,深思熟虑之后才开口答道:“我觉得,既然落日平原中的物件被双方如此看重,那我们不妨在暗中与他们争一争?”

    对陈正华答案置若罔闻的朱炳文哈哈一笑,一把握住张衍圣摊放桌案的双手,开口笑道:“丞相所言,才深得吾心啊。”

    “正华,多向衍圣公学学。”朱炳文边笑边转头调侃道:“什么事情总要多动动脑子。”

    陈正华在旁陪笑:“我怎么能和张大人比...”

    张衍圣连忙摇头,开口打断两人的恭维言辞:“圣上心中早有圣断,只是借我的口说出来罢了。”

    三人说笑间,闲话叙尽。朱炳文一正神色,对陈正华开口吩咐道:“多派些谍子出去,尽快查清楚这宗族重宝到底是何物件,还有就是要探明这帮余孽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点头称是,一刻时间也不愿意浪费的陈正华,直接退走房门,外出布置人手去了。

    偌大的御书房内,只留下君臣二人面面相对。议事良久,面露疲惫的朱炳文故意开口轻笑道:“这陈正华,可真是个急性子...”话没说完,朱炳文突然止不住地连声咳嗽,且声音越来越大,哪怕一边的张衍圣帮忙拍胸捶背,也不能缓解分毫。

    声声如同撕扯着肺叶一般的剧烈咳嗽回荡屋内,满脸涨红的朱炳文借着间次停顿地喘息时间,指向身后的柜橱喊道:“药...快拿药来!”

    按着指引寻找到藏药锦盒,张衍圣赶忙拈起药丸递到老人嘴边。看到老人张嘴吞下丹药之后,急促的咳嗽声终于逐渐平缓,长呼了一口气的张衍圣眼神复杂,心中几番犹豫过后,对朱炳文开口说道:“皇上,此药虽能暂缓病情,可终归只是饮鸩止渴的法子......”

    身子回复了些许气力的朱炳文挥手打断话头,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老人恨恨说道:“若不是形势所迫,我又何至于此!”

    服药之后不宜静坐,朱炳文扶着张衍圣的手臂,起身走到御书房墙壁上张挂的一幅大明疆域版图跟前。疾病缠身的老人深处食指,颤巍巍地指着地图一角说道:“西南地域,有叛贼常年作乱...”

    食指东移,朱炳文脸上恨意更重:“长江以南,还有以纳兰为首的一众世家,窝藏祸心...”

    “我大明江山五百年来,就从没有安稳如山的时候...”遍数四方,老人的话音越发愁苦:“自朕登基以来,日夜殚精竭虑,却还是找不到这破局的方法。”

    说到这里,朱炳文张嘴咳出一口鲜血。看着脚下逐渐滩开的一片殷红,朱炳文老态毕现:“如今的我,只能撑一天算一天,期寄着能为我大明朝多延续一些时日而已。”

    脸上不忍,张衍圣开口劝慰道:“皇上,您不必如此忧心。如今齐王业已返京,到时自然能为君分忧...”

    听到这里,朱炳文抬头看向身边的中年儒士,眼中散发着一丝希望的神采,老人开口欣喜道:“是啊,聪儿终于从龙虎山回来了!”

    思绪飘远,心身疲惫的朱炳文拉着张衍圣原地坐下。吃力眨动着四周皱纹密布的双眼,朱炳文咧开嘴无声轻笑:“衍圣公,你知道朕当年为什么对你网开一面么?”不等张衍圣作答,朱炳文追问道:“朕又为何会在十几年之后的今天,把你调回京都授予宰相之位么?”

    心中始终猜疑不定,张衍圣索性开口答道:“还请皇上开口释疑。”

    转回头去,朱炳文眯着眼看向御书房的南端正门。老人眼神朦胧,思绪似乎早已透过了紧闭的雕花木门,散到了京城的更南端:“其实就是因为你二十年前递上来的那封奏折,那封弹劾龙虎山天师府的奏折。”

    “恶紫夺朱!”朱炳文勉强维持的平淡语气中,却似乎含有最深沉的怨恨:“那满山的紫袍玉绶,才是让我大明五百年不得安稳的根本症结啊。”

第七十六章,有女怀玉(上)

    才开春不久,按理说还不到北地回暖的时节,可就在正月二十三日的这一天,京城就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近几日的朝会上,因西南边陲不稳而引发的分歧争执愈演愈烈。兵部武将大多都主张着立马出兵平逆,可户部文官却以恰逢播种时节,不宜妄起刀兵的理由据理力争。

    皇上朱炳文与新任宰相张衍圣始终不曾明确表态,而往日里作为兵部主心骨的武厉王朱厚成,又连日称病不朝,才会让两方派系一时间僵持不下,只是每日争吵不休。

    晌午时分,一提早退朝的部分官员脚步匆匆,顶着细碎的春雨往城东国公巷赶去。不同于道路两旁枯木抽绿萌芽的向荣景象,大多数人脸上都隐隐透露出一丝丝的焦虑与忐忑。

    看着前方依稀可见的亮漆大门,陆续到达巷口的官员们渐渐放缓脚步,与路过身边的相识友人结伴而行。又白忙活了一个早上的他们,之所以会忍着心身的疲惫匆忙集结在此,便是因为这段时间引动万人瞩目的齐王朱厚聪,于今天正式开府建牙。

    大门依然紧闭,品轶不足的官员只能老老实实的在门房处递上名刺,静静等待着齐王召见。而六部主官这种层次的朝廷大佬,又不会像普通官员那样着急地表明立场。以至于国公巷虽然人头攒动,被大小官员围了个水泄不通,府内却清净如常。

    齐王府书房内,自当日首次上朝观政之后,就被勒令在宫中治学的朱厚聪满脸愁容。看着桌上被门房下人不断堆高的名刺,朱厚聪皱着眉头抱怨道:“这才过了几天清净日子啊...”

    窗前观景的吕雉听到这番话,不由地回身打趣道:“你不是应该早就预料到,有这么一天吗?”双颊透红,不知道是因为朱厚聪求来的血玉灵芝确有神效,还是被乔迁喜事带动起了她的精气神,从昨夜到现在,吕雉脸上的气色越来越好。

    看到女子嘴角上扬时勾起的两个小酒窝,朱厚聪心情大好,故意顺着吕雉的话头凑趣道:“我知道自己炙手可热,可没想到才第一天,就来了这么多人!”

    昨日接到旨意之后,朱厚聪指挥下人忙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将这座新近修缮好的齐王府整顿完毕。今天一大清早,浑身酸痛的朱厚聪又被管家李正英叫了起来,在老人的指导监视下,朱厚聪又是祭天祷文,又是点鞭放炮,可谓是片刻不得清闲。

    原本就没睡好的朱厚聪,如今更觉困意袭人,随手拿起桌上的一纸名册,朱厚聪展开细读:“户部崔元士谨谒齐王...”

    “这崔元士是个几品官?”一头雾水的朱厚聪手中不停,转而又拿起一张名刺:“这李瑞龙又是何方神圣?”

    哪怕这段时间里,朱厚聪恶补了一些官场学问,可他的也只是对朝中拔尖的那一小拨人,才能在脑海中略微有些印象。至于此刻这帮前来拜谒的中下品官员,朱厚聪几乎一无所知。

    心中烦躁,朱厚聪对吕雉无奈问道:“你说,我该先见谁,后见谁?”

    就在两人一筹莫展的时候,王府管家李正英匆匆赶来,推门而入之后对朱厚聪开口说道:“王爷,东南郡王世子前来拜访,如今就在客厅等着呢!”

    “纳兰怀瑾?”闻言站起身来,朱厚聪高兴地对吕雉说道:“终于不用纠结了。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先去见见这位世子。”

    吕雉走过来替朱厚聪整理了一下衣袍顶戴,笑着点了点头:“去吧。”

    李正英头前领路,朱厚聪紧随其后,一路穿过后院,来到了王府的待客前厅。

    朱厚聪一眼就看见了正端茶品茗的纳兰怀瑾,赶忙迎上去招呼道:“纳兰兄,你怎么来了?”

    坐在桌旁的纳兰怀瑾听到声音,同样起身抱拳一礼。随着自己的散漫性子,纳兰怀瑾故意绷着脸开口回道:“齐王开府这种大事,谁敢不来啊!”

    之前有过几次交往,对于眼前这位自来熟的年轻人,朱厚聪也觉得颇为投缘。一拳打在纳兰怀瑾的肩头,朱厚聪嗔道:“你少拿我开涮。”

    哈哈一笑,再也绷不住的纳兰怀瑾凑到朱厚聪跟前,挤眉弄眼地调侃道:“外面人来的可不少,你今天要是一个个见过去,就算没累死也烦死了吧?”

    闻言面露苦涩,朱厚聪瞪了年轻人一眼,叹气回道:“那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幸好你来了,不然我连第一个见谁都决定不了。”

    似乎特别喜欢捉弄朱厚聪,纳兰怀瑾转头四下张望了一圈,才小声说道:“你要是真的嫌麻烦,我倒是有一个好办法。”

    朱厚聪诧异抬头,盯着说完之后就抱臂微笑,故意端着架子的纳兰怀瑾。眼珠微转,朱厚聪一把拉住纳兰怀瑾的胳膊,配合演戏的他谦虚问道:“还请兄台明言!”

    哈哈一笑,闲话叙尽的纳兰怀瑾想起了此行目的,收起了脸上的搞怪神色正声说道:“你直接跟我一起离开王府不就行了,正好我有些事情找你。”

    “这不太好吧。”朱厚聪指着王府大门处,语气纠结地说道:“外边可还有这么多人等着我呢。”

    按下朱厚聪抬起的右手,纳兰怀瑾说道:“这有什么,前几天落到同样处境的衍圣公,不还是直接来了个闭门拒客。”伸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朱厚聪,纳兰怀瑾带着皇亲贵胄独有的世家口吻,淡淡说道:“再说了,你我又是什么身份,难道门外那些芝麻大小的下品官员,还敢对你心有怨言吗?”

    眼见朱厚聪犹豫不决,纳兰怀瑾直接拉着他的手就往门外走去:“别想了,抓紧跟我走吧。”

    朱厚聪一路走出前厅,半推半就他临近大门之际,还不忘回头对老管家喊道:“跟吕雉说一声,我随世子去去就回。”

    毫不避讳门外扎堆的各部官员,纳兰怀瑾拉着朱厚聪直接走出王府正门,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登上马车扬长而去。就像纳兰怀瑾之前所说的那样,一个是皇室亲王,一个是郡王世子,在门前等候了半天的官员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车远去。

    华贵车厢内,终于甩脱了纳兰怀瑾紧握的手,松了口气的朱厚聪疑惑问道:“你这是要带我去哪?”

第七十七章,有女怀玉(下)

    天气乍暖还寒,路边匆匆而过的行人不由紧了紧还未换下的厚重棉衣,春雨虽好,可刺骨透寒却尤甚于冬日大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宽敞车厢内,无视朱厚聪脸上的疑惑表情,纳兰怀瑾拿起了身前低矮短案上的青花酒壶,笑着对朱厚聪说道:“咱们边喝边聊?”

    “神神秘秘的...”嘴里小声嘀咕着,朱厚聪盯着对面的同龄人半晌,却发现纳兰怀瑾根本没有松口的意思,朱厚聪只能无奈地举杯相迎。

    车马慢行,细酒绵延。朱厚聪挑开侧帘往外看去,看着一路被零星春雨打湿的布幌招牌,还有寻常百姓脸上洋溢着的美好笑容。朱厚聪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伴随一口深深吸气,仿佛要尽情吸 吮着春焕大地的草土芬芳。

    “又是一年春来到啊。”朱厚聪不禁开口感叹,在他来到京城的这段日子里,这是头一次与地位相当的年轻人独处,朱厚聪感觉仿佛卸下了时刻压在自己背上的万钧重担,只有莫名轻松。

    几杯酒下肚,纳兰怀瑾早就深深地陷进了车厢内铺盖的厚厚皮裘。瞧见朱厚聪脸上绽放出来的轻松快乐,受此感染的纳兰怀瑾,不愿打扰到这稍纵即逝的喜悦时光,只是静静地坐着。

    可去路有穷尽。不知不觉间,摇晃颠簸的马车已经来到了一处府院门口。听到车厢外传来的马夫提醒声,终于又重新想起正事的纳兰怀瑾一拍桌子,示意朱厚聪随自己下车。

    还沉浸在惬意心境中的朱厚聪下车抬头一看,大门之上悬挂的“郡王府”牌匾,将朱厚聪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又惊得再度紧绷。

    “这是你家?”朱厚聪开口问道。

    看到纳兰怀瑾微笑点头,朱厚聪心中又生疑惑,连忙追问道:“你带我来你家干什么?”心里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朱厚聪觉得自己似乎被这位心神好感的同龄人摆了一道。

    “齐王,请!”纳兰怀瑾伸手一引之后,就率先迈入了敞开的王府大门。看着那道背影没有停步回头的意思,已经被骗到家门口的朱厚聪,只能无奈跟上。

    转头看着与自己并肩而行的朱厚聪,纳兰怀瑾终于开口道明了自己的用意:“今天其实是我的家中长辈想与齐王见上一面,而我只不过是个引路人。”

    朱厚聪吃惊地开口问道:“是纳兰郡王?”

    “我爹昨天还在江南主持政务,他就是速度再快,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赶赴京城吧?”为了逗逗朱厚聪,刻意停顿一下之后,纳兰怀瑾才笑着说道:“是我二叔要见你。”

    脑子只是一转,从管家李正英那里恶补过的朱厚聪,就想起了纳兰怀瑾的二叔到底是何方神圣。

    “户部尚书纳兰明成?”朱厚聪不依不饶地追问着:“那你叔叔找我干嘛?”

    “这我怎么知道。”摊开双手,纳兰怀瑾示意自己也一无所知:“过会你自己问他去吧。”

    在此之后,无论怎么追问也没能纳兰怀瑾的口里套出半点消息,朱厚聪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走向郡王府深处。思量了半天也没能摸到半点头绪的朱厚聪,心思忡忡。

    路过一处花苑,无暇关注零散绽放的白梅红兰,朱厚聪只是低头打着自己心底的小算盘。突然听到一道清脆悦耳的女生呼喊:“怀瑾!你又到处乱跑...”

    抬头看去,朱厚聪被层层叠叠的楼台亭榭遮挡了视线,只能透过树木阑干的缝隙隐约见到一抹水润的绿色,向自己走来。

    纳兰怀瑾面露苦色,可来人挡在了自己的必经之路上,他也只能带领朱厚聪硬着头皮迎过去。接连转过几个廊桥拐角之后,双方终于直面相对。

    先闻其声,再见其人,朱厚聪眼前一亮。

    来人身着水绿色勾花云纹拖地长裙,淡黄色撒花细纹罩衫,脸若银盆,肤白貌美。唇间一点朱绛,山眉不画而翠,盈盈秋水,双眼含笑弯如新月。长臂挥舞摇步,女子身前悬坠的压衣玉佩偶有敲击,便有琅琅清音不绝于耳......

    见到有外人在场,女子似乎认为朱厚聪又是纳兰怀瑾在外结识的狐朋狗友,眼中的不屑一闪而过。尽管如此,女子还是按着世家子弟从小养成的规矩,折腰行礼,对朱厚聪礼貌微笑:“见过公子。”

    眼见堪可单手盈握的杨柳细腰横向微折,朱厚聪心中莫名一慌,面对女子的从容问礼,他一时间竟然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嘴里唯唯诺诺:“我...你好!”

    看到朱厚聪的这副样子,女子更觉不堪,不愿再分心应对,径直来到了纳兰怀瑾的身边娇嗔道:“你又跑到哪里鬼混去了?二叔可是派人找过你好几次了!”

    “姐...”纳兰怀瑾心中发笑,却还是故意皱着他的那张苦脸,开口对女子辩解道:“我今天可是出去办正事了。”

    反手一指朱厚聪,纳兰怀瑾拉住姐姐的右臂笑着问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女子毫无兴趣,可耐不住弟弟双手的催促摇晃,只能配合地开口回应:“谁啊?”

    “这就是今日开府建牙的齐王殿下!”面露得色,纳兰怀瑾邀功道:“我今天一大早爬了起来,为的可就是去帮二叔请来这尊大神。”

    女子将信将疑,盯着弟弟看了半晌,直至纳兰怀瑾再三保证之后,她才确定弟弟没有骗他。皇室亲王当面,感觉到自己刚才有失体面的女子赶紧弯腰,再行一礼,这次却没有了刚才的那般敷衍了事:“小女子纳兰怀玉,见过齐王殿下!”

    任由身前女子好奇的打量半晌,朱厚聪纷乱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心神震动的朱厚聪单手一直女子,带着毫无礼貌的语气直接问道:“你就是纳兰怀玉?东南郡王的幼女?”

    尽管被朱厚聪的唐突言行惹恼,纳兰怀玉还是恪守着脸上的微笑礼貌,平静回道:“是我。”一句话过后,心中不喜的纳兰怀瑾也不愿再与两人继续纠缠,径直说道:“小女子还有事,先行告退!”

    纳兰怀玉转身就走,朱厚聪还在望着远去的背影怔怔出神。

    在旁将两人神情应对尽收眼底的纳兰怀瑾,只是转念之间就明白其中症结所在,却还是拍了拍朱厚聪的肩膀,茫然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看到我姐姐至于这么惊讶吗。”

    收回视线,朱厚聪没有理会耳边响起的疑问,心中起伏不定,暗暗感慨:“刚才与自己迎面相逢的那位东南郡主,果然名不虚传。”

    “容貌秀美脱俗,无愧于江南第一美人的称号...”回味着脑海中对女子的初次印象,而在那相逢美人的喜悦过后,朱厚聪的心中却生出了淡淡的惋惜与惆怅。

    近日来引动京城震动的大事件当中,除了朱厚聪返京封王,便是纳兰世家即将与武厉王朱厚成结为姻亲的传闻。而那位处在风口漩涡之中的女子,就是纳兰怀玉。

第七十八章,无趣,有趣?

    皇城中轴线以西的坤宁宫内,皇后韦氏正在宫女太监的伺候下享用午膳,而与韦氏同桌相对而坐的,竟然是久不现身的武厉王朱厚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脸色阴沉,皇后韦氏咬牙切齿地骂道:“这纳兰明成真是不要脸!他怎么就敢明目张胆地与朱厚聪在王府会面!”

    朱厚成撇嘴冷笑,平静语气中隐藏的愤怒却不好丝毫:“哼,商贾趋利!纳兰家那帮老不死的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不过才闻到点味儿,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一点也不顾及自己的脸面了......”

    多日以来,拒不上朝的朱厚成虽然声称是偶感风寒,可朝廷上上下下的大小官员无不心知肚明,这是武厉王在表示自己心中的不满。

    听着身旁皇后韦氏间歇说出的恶毒咒骂,朱厚成的脸色越发阴沉可怖。直到陆续进门的宫中內侍说出了那最后一条消息,再也忍耐不住的朱厚成猛地一拍桌子,开口怒斥:“连纳兰怀玉都摆上了台面,他们这是准备要与我彻底撕破脸皮了吗?混蛋!”

    冲韦氏挥了挥手,朱厚成不耐烦地说道:“行了!你在这撒泼叫骂又能有什么用处?”

    被厉声打断的韦氏微微一愣,犹豫再三之后,她终于停下了嘴里似无休止的大声咒骂。挥退左右宫女,韦氏一整妆容,才算勉强找回点母仪天下该有的风范。

    朱厚成一边弹指轻叩桌面,一边嘴里念念有词。而平静下来的皇后韦氏,同样陷入了沉思。

    久久无言,最后还是韦氏忍不住先行开口:“成儿,要不然我们再来一次...”边说,韦氏边竖掌下劈,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狠厉狰狞。

    “胡闹!”一皱眉头,朱厚成不留情面的开口骂道:“这么长时间,你就想出这么个烂主意出来?”

    “这是哪?”像看白痴一样盯着自己的母后,朱厚成伸手指着两人四周的深宫大殿说道:“这是京城!不是天高皇帝远的太和山。敢在京城动手,你还真把父皇当成昏聩无能的老东西了?那些个文武百官难道就全是睁眼瞎吗?”

    越说越气,不愿再继续多说的朱厚成犹不解恨:“废物!”

    “那你说怎么办啊?”不过只有些宫闱心斗小手段的韦氏,自儿子懂事以后就完全把朱厚成当成了自己的主心骨,面对儿子的当面呵斥,韦氏也只敢唯唯诺诺地表达下心中不满:“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纳兰家,倒向朱厚聪那边去吧......”

    站起身来的朱厚成在殿内来回踱步,心中接连闪过无数种不同的选择,却都被自己一一否定。

    “怎么办呢?”停在坤宁宫门口,朱厚成抬目远眺,面向的西南方那座看不见的郡王府院:“难道纳兰明成那个老狗,真敢将纳兰怀玉许给朱厚聪?”

    念头转到此处,朱厚成脑中灵光一闪,匆忙挥手向门外喊道:“来人!备马。”

    皇后韦氏赶忙拦住即将离去的朱厚成,满脸疑惑地开口问道:“成儿,你这是要去哪?”

    “探病。”下定主意的朱厚成心情大好,笑着对自己的母后解释道:“他们既然敢打纳兰怀玉的主意,那我就去看看那位始终无缘一见的弟妹。”

    “你是说吕雉?”韦氏迟疑地开口追问道:“她不过就是个野丫头,有什么好见的?”

    “龙虎山上,吕雉愿意为我的好弟弟以命换命...”朱厚成阴鸷一笑:“那我今天就想去看看,朱厚聪又舍不舍得为了吕雉,以命相搏。”

    临出门前,回想起朱厚聪数次在公共场合中,有意无意间对吕雉显露出的关切回护,朱厚成模棱两可地开口说道:“希望我这个弟弟还像之前那样莽撞,不然就有点太过无趣了。”

    与此同时,郡王府后院书房之内,朱厚聪正安静地坐在紫檀靠椅上,听着户部尚书纳兰明成看似随心的问话:“齐王殿下,听说你刚才经过花苑的时候,碰见了纳兰怀玉?”

    朱厚聪抬头看向对面满脸富态,身着便衣的纳兰明成,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管家李正英,对这位户部尚书的简短评价:“工于心计,不可深交。”

    因此听到纳兰明成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朱厚聪秉着少言慎行的宗旨平淡回道:“是的。”

    “呵呵。”似乎完全没有将朱厚聪的冷淡态度放在心上,被人暗地里骂作笑面虎的纳兰明成,挂着招牌式的微笑继续问道:“那不知道齐王对老臣这个亲侄女,印象如何啊?”

    回想着之前那短暂的花苑偶遇,朱厚成下意识地礼貌答道:“东南郡主确实像传闻中所说的那样,天姿国色,气质不凡。”

    “哈哈。”嘴边的笑意更浓,纳兰明成眼中迸发出一股子突如其来的热情与亲近:“那就好,那就好啊。”

    一指身边旁坐不言的纳兰怀瑾,纳兰明成笑着开口说道:“我听他说,当时怀玉对齐王殿下的态度有些不敬,老臣就在这里先代她陪个不是。”

    朱厚成连忙摆手,对于老人的心思越发捉摸不透,只是客气地应付道:“大人无需如此,当时纳兰小姐又不知道本王是谁,不知者不罪。”

    “齐王这句话说的在理。”伸手一抚颔下长须,纳兰明成欣慰地开口答道:“不过嘛,老臣回头还是要训斥怀玉几句。因为她今日碰见的哪怕不是齐王殿下,也不该如此无礼。”

    话没说完,纳兰明成突然站起身来,缓缓挪到了朱厚聪跟前,故作恭谨地行礼说道:“老臣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齐王殿下成全。”

    被老人突然的正经姿态吓到,朱厚聪的脑海中接连闪过一道道纷乱杂念,却只能硬着头皮应道:“大人但说无妨,但凡是本王力所能及的......”

    没等朱厚聪说完,纳兰明成就忙不迭地接过话头:“这事很简单,怀玉她久居江南,不过是最近几日才刚刚离家入京,对京城大大小小的一概人情地理全然不知。”一口气不停,纳兰明成根本不留丝毫的喘息时间,语速急促,诚恳却意有所指:“齐王殿下恰好与其年纪相仿,以后还请殿下有空闲时,叫上怀玉一起多走动走动。如此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话已至此,哪怕朱厚聪再怎么不通人情世故,也该琢磨出纳兰明成话中潜藏的深意。第一个闪过朱厚聪脑中的那张倾城美貌还没能停留片刻,就被家中吕雉病重消瘦的笑脸一击而碎。

    慌忙起身,朱厚聪连连摇头摆手:“这件事情,本王觉得有点不太合适...”

    纳兰明成岂肯轻易放弃,连忙抓住朱厚聪伸出的双手,欲要开口继续规劝。

    就在这时,门外远远传来齐王府管家李正英的大声呼喊:“王爷,大事不好了!”

    临至书房门口,李正英对眼前两人的争执视若无睹,径直来到朱厚聪跟前着急地说道:“王爷,武厉王殿下突然拜访,说要探望病重的夫人。无论老奴如何阻止,武厉王都不管不顾,如今已经杀到了后院卧房门口!”

    “什么!”没心思和老人纠缠下去,朱厚聪用力甩脱纳兰明成紧握不放的双手,直接往门外走去,只留下一句客气地婉拒言辞:“纳兰大人,本王府中有变,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眼见朱厚聪在管家的带领下仓皇而走,纳兰明成悻悻地收回双手,再如何心有不甘也不可能派人拦阻的他,只能望着远去的背影轻轻叹息:“唉,可惜了。”

    书房之内,始终乖巧不言的纳兰怀瑾终于起身来到叔叔身边,将事情始末都看在眼中的他,满是疑惑:“二叔,你这是要把姐姐许配给齐王?”

    待到老人点头称是,得了肯定答案的纳兰怀瑾反而越发迟疑:“可姐姐不是早就暗中许给了武厉王吗?”纳兰怀瑾心中知晓,若是真的如此行事,代表他纳兰王府已经准备好要和朱厚成一方彻底撕破脸皮。

    尽管纳兰怀瑾对那位权倾朝野的武厉王怀有许多恶感,可理应对此事幸灾乐祸的他,却提不起半点乐见其成的欣喜。

    “二叔,您就这么看好这位齐王殿下?”纳兰怀瑾不放心地追问道。

    兴许是被自家侄子的连番提问给搞烦了,纳兰明臣收于收回了视线,转身看向满脸焦急的纳兰怀瑾。

    老人嘿嘿一笑:“我看不看好,其实并不重要。”伸手曲指指天,纳兰明成小声说道:“重要的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十分看好朱厚聪。”

    不去管身后的年轻人是否幡然醒悟,纳兰明成迈步走回书房,来到隔断内外的一幅雕木花鸟屏风跟前。

    伸手轻拍屏风,纳兰明成的声音微微一扬:“出来吧!”

    身穿水绿套裙的纳兰怀玉随声趋步现身,对跟前的老人微微弯腰一礼:“叔叔万福。”

    见到身前乖巧的秀美女子,纳兰明成的脸上才终于绽放出一丝真心笑意:“说说吧,你对这位齐王殿下的印象如何?”

    看到姐姐突然现身,纳兰怀瑾也好奇地凑了过来,想听听这位自小聪慧,无论才学心计皆不输美貌丝毫的女子,到底会作出何等评价。

    垂首细考,纳兰怀玉回想着今天明里暗里的观察所得细节。

    良久之后,纳兰怀玉终于开口说道:“涉世不深,性子怯懦且无定气...”一连几句都是对朱厚聪的贬低之词,就在纳兰怀瑾面露失望的时候。

    纳兰怀玉突然噗嗤一笑:“不过和他那位哥哥相比,这位齐王殿下...”一时间似乎想不到合适的语句,纳兰怀玉蹙着额上的两弯细柳长眉,微微歪头,细细思量:

    “倒是更有趣些!”

第七十九章,双王会

    离开后院书房之后,明明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朱厚聪却冷着脸开口问道:“武厉王带了多少人马进府?”

    紧跟在朱厚聪身后,李正英的胸膛剧烈起伏,作为王府大管家的他,知道此刻朱厚聪故作平静的外表下隐藏了多少担忧焦急,也知道吕雉在朱厚聪心中的分量到底有多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匆忙赶来的李正英毕竟年事已高,心焦身累的老人急促喘息许久,才勉强理顺了呼吸,开口详细禀告:“此次武厉王突然造访,只带了大约二十余骑披甲亲卫...”

    “虽然武厉王不顾老奴的阻拦,强行闯入后院。但在老奴看来,武厉王他似乎并不想无事生非。”几句话交代完事情经过,李正英的脸上渐渐升起了一丝疑惑:“及至夫人的卧房门口,武厉王只带了一个白发郎中和一位中年道士进屋,其他人都被留在了院外...”

    似乎是被朱厚聪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吓到了,李正英话锋一转,开口安慰道:“所以王爷您无需过于担忧,武厉王或许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今天只为探病而来。”

    在脑子里将老人的话过了一遍,沉默的朱厚聪双眼一闭,而后睁开,双眸之中闪烁的冰冷焰火越烧越旺。嘴唇微动间,朱厚聪低声自言自语:“我和朱厚成已势成水火,他会这么好心?”

    一路穿过重重叠院,郡王府正门已近在眼前,忍无可忍的朱厚聪早已濒临了爆发的边缘。深深吸了口气,朱厚聪背着身子吩咐了一句:“我先走一步,你们随后跟上。”

    发布了命令之后,刚刚收拢好随行扈从的李正英刚要开口,却只见朱厚聪一掐双手,提气凝诀,随着脚尖的轻轻一点,双臂舒展的朱厚聪就像一只鸟儿一样,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直到眼睁睁看着朱厚聪借着一股凭空生出的回旋气流急速而去,老人李正英才想起来自家的这位小王爷,并不像平时表现出来的那样平庸,毕竟也是跟着当代剑神李重阳蜗居深山,苦修了十几年的玄机道法。

    如一道白色闪电,脚尖接连踏在石阶,假山,回廊之上,朱厚聪甚至已经失去了等待郡王府侍卫打开大门的耐心,直接越过了高耸的门檐。

    转瞬之间,飘摇升空的朱厚聪已经落到了王府院墙之外。人在半空之中,朱厚聪就直接一脚踹出,将一位随行骑卒踹落马下,自己顺手一提缰绳,两腿猛然发力一夹:“驾!”

    战马吃痛,一道黑影箭射而出。身后众人无不目瞪口呆,头一次见识到朱厚聪竟有如此身手的他们,在短暂惊讶过后,纷纷生出疑惑:“齐王这么着急,是要去哪?”

    由郡王府至齐王府,需要跨过整座东市。来时路上与纳兰怀瑾优哉游哉一路沿街观景的朱厚聪,心急如焚。春雨夹风,在此时已渐渐冷冽刺骨如刀,呼啸间迎面打来。急速骑行的朱厚聪双眼微眯,按着脑海中模糊的地图路线,向城东一路狂奔而去。

    脑海中闪过种种念头,朱厚聪开始不惮以最坏的结果来揣度这场风波。突如其来的登府探病,难道是武厉王得知纳兰明成约见自己之后,他朱厚成恼羞成怒想杀人泄愤?

    “不会的!”朱厚聪用力摇了摇头,这种一旦发生就预示着双方彻底撕破脸皮,必定要一方至死方休的事情,武厉王一定不会做的。因为如今兄弟两人虽已势成水火,难以交融,可毕竟还没有到最后图穷匕见的时刻。

    “阴谋?”朱厚聪重新回想起今日所遇所做的一切点滴细节,却没有注意到被自己双腿紧夹不放的胯下战马,近乎吃痛欲狂。

    “难道这一切都是他们联手算计好的圈套?”焦急之下,大失分寸的朱厚聪不由越想越远:“难道早上登门访友的纳兰怀瑾是故意把自己引开,好让皇兄有机会接近吕雉?”

    “难道他们知道了吕雉在我心中的重要性?”一念及此,如水草一般就蓬勃生长的恐慌,瞬间填满了朱厚聪的脑海。一方面存着侥幸的心思安慰自己:“不,不会的...”可心中另一方的呼喊声越来越响:“京城里的所有人都知道,纳兰家要与朱厚成结为姻亲,他们今天就是要联手设计你!”

    时间...时间!朱厚聪已经彻底陷入到了自己臆想出来的可怕念头当中。哪怕因为这场春雨,大街小巷的行人稀稀落落,以至于在闹市纵奔马的他,赶路的速度已快至极点。可朱厚聪还是觉得这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的漫长难熬。

    伸手一指,点在了战马脖颈之上,朱厚聪将一道流转不定的道法气息强行灌注到战马体内,以最粗暴的手段尽力压榨着战马的生机潜力,速度因此再度暴涨。

    近了...近了!齐王府大门举目可及,匆忙赶路的朱厚聪已经将速度提升到了极致。

    一声悲嘶,胯下战马终于再也承受不住朱厚聪的残酷压榨,前腿一软,顿时倒地不起。不过才短短两刻钟的功夫,就已经口吐白沫,力尽濒死。

    毫无防备的朱厚聪被战马猛地甩落在地,电光火石之际,朱厚聪右掌用力一撑,转而横向运劲,衣襟堪堪触地的他再度升空。连续几个翻空之间,朱厚聪借着惯性直冲齐王府大门而去。

    还是翻门而入,还是连续的脚尖点地,眼见王府前厅空无一人。朱厚聪心中担忧更甚。脚下不停,朱厚聪直奔王府的后院厢房。

    远远瞧见吕雉安身的卧房门前人影绰绰,一心求快的朱厚聪直接拔地而起,踏着众人的头顶急速前冲。

    “谁!”门前守护的一众亲卫拔刀持剑,齐齐刺向突如其来的这道人影。

    朱厚聪却不闪不避,直直地向前方撞了过去:“给本王滚开!”

    听到这声嘶哑的怒吼,以及白色王袍翻动之间隐约可见的赤蛟巨蟒,一众亲卫急忙收回手中的兵器,可最前方的护卫头领去势难收,只来得及扔下手中朴刀,却没办法停下迅猛前扑的身形。

    依然不退不避,朱厚聪怒喝一声,双掌横立身前,只顾尽力猛拍。只听啪嗒一声脆响,不去看吐血倒飞的披甲亲卫,也不管右臂手腕的剧烈疼痛,一路匆忙赶路的朱厚聪,终于一脚踏在了吕雉门前的空地之上。

    “朱厚成!”双眼猩红的朱厚聪恶狠狠地盯着身前这位,同样身穿赤龙王袍的同胞兄弟。

第八十章,最冷不过人心(求收藏)

    春雨洒落人间,却浇不灭心头急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路仓皇的朱厚聪,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来应对最坏的结果。可没想到被自己不惮以最大恶意揣度的武厉王朱厚成,正老老实实的蹲坐在门口屋檐之下,衣衫素净,眉眼平宁。好像朱厚成就像他之前所声称的那样,今天只为探病而来。

    “呵呵...速度倒是够快的。”看到被碎雨浸透衣衫的朱厚聪如此声势骇人,朱厚成不急不忙,缓缓放下了手边无聊把玩的一株寒梅盆景。抬手一挥,武厉王开口吩咐随行的一众亲卫:“都出去吧。”

    直到连之前受伤的亲卫头领,也一瘸一拐的随众人退出门外。武厉王才站起身来,转头看向满身狼狈的朱厚聪。良久之后,武厉王的嘴角闪过一丝轻蔑笑意:“怎么,你难道以为我会在一怒之下,来个闯府抢人的戏码?”

    看到朱厚聪不自觉飘移别处的闪烁目光,武厉王再度开口之时,语气中夹杂的讥讽意味更为浓厚:“还是说,皇弟你以为我会当众杀人?”

    心头微震,朱厚聪终于在入府之后头一次直视自己的这位皇兄,四目对视,寒光互切相磨。

    兄弟之间的无声对峙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向来强势的武厉王竟然主动退让一步,远离了身后的卧房正门。朱厚聪顺势前走几步,直到兄弟两人位置互换之后,紧靠在卧房门口的朱厚聪,才长长呼出了自己胸间憋闷许久的那一口气。

    眼见朱厚聪就要推开房门,武厉王朱厚成一抬右手,开口劝阻道:“我劝你现在不要进去。”

    话音未落,看到猛然回头的朱厚聪眼中寒光更甚,武厉王连忙摆了摆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随我一同前来的江北名医张怀景,还有那羽衣宰相赵卿玄的首徒袁天风,此刻正在屋内同时为吕雉会诊。你这么贸贸然的冲进去,就不怕干扰了你心上人的病情诊断吗?”

    脑海中的念头微微一转,朱厚聪盯着对面嘴带笑意的皇兄朱厚成,第一次开口问出了自己的心中疑惑:“为什么?”

    哂然一笑,武厉王并没有急于回答,反而慢悠悠地走到了庭院中央的一方石桌跟前坐下,抬手招呼道:“皇弟,我们不妨坐下来,慢慢聊。”

    “你是在问我为什么帮吕雉...”等到朱厚聪不情不愿的在跟前坐下,武厉王才接过之前的话头,小声问道:“还是在好奇,我为什么没有像你设想的那样,恼羞成怒?”

    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绝对逃不过旁人的有意监视,朱厚聪对于武厉王话中潜藏的深意心知肚明。面对此刻武厉王近乎直白的问话,朱厚聪自觉也无需遮掩:“今天把我诓骗到东南郡王府的是纳兰明成,他话里话外之间透露出的意思,无非是他纳兰世家愿意将纳兰怀玉许配于我,以此结盟。”

    朱厚聪边说边注意着皇兄朱厚成脸上的神情,却只看到一片平静,情理之外却是意料之中。话一说开,朱厚聪索性指向屋内,选择当面表态:“不管他纳兰明成究竟有何目的,我都不会同意。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房中的吕雉。”

    对前半段话无动于衷的武厉王,反而在此时表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真是没瞧出来,我这个弟弟原来还是个痴情种子。”

    朱厚聪张口还要再说,却被武厉王挥手打断,怒声喝道:“纳兰家那帮老不死的,既然敢做出这种一女许二主的事情,本王自然会有整治他们的手段!”脸上的厉色一闪而过,朱厚成转头看向身边的同胞兄弟,语气重归平淡却意味深长:“不过今天为兄我贸然登门,为的不是这些琐碎杂事......”

    环抱双臂,武厉王上身微微前倾,不再继续收敛自身权势威压的他,一字一句地开口问道:“本王想问的是。你朱厚聪当真已经下定决心,要与我争一争那把椅子吗?”

    “纳兰明成也好,陈正华也罢,不过只是想顺着老头子意思把你托上王位...”站起身来,武厉王跨过石桌来到朱厚聪的身旁轻声追问道:“可你想过没有,如果老头子只是把你当做一幅用来压制我的挡箭牌,那你最终的下场又会如何?”

    低垂着脑袋,刻意压制着自己的朱厚聪在心中反复咀嚼着武厉王的问话,恨不能拆开了揉碎了,逐字逐句的揣摩出其中的真假。“不会的...”随着思绪越飘越远,朱厚聪的心也越来越冷:“不会的!”

    就在朱厚聪陷入挣扎之际,吱呀一声,紧闭的卧室房门终于被人从里面推开。江北名医张怀景,与紫袍道人袁天风,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感受到石桌之旁略微有些诡异的气氛,两人不由一愣。直到武厉王咳嗽示意,张怀景两人才慌忙行礼:“见过两位王爷。”

    两人对视交流过后,袁天风主动抬起脚步,独自来到武厉王的跟前附耳低声禀报:“我和张先生一致认为...”

    短短几句话交代过后,武厉王朱厚成的脸上不起半点波澜,随意拱了拱手招呼道:“今天辛苦两位了,剩下的事情交给本王就行。”

    见朱厚成有意送客,同样不愿久留的袁天风二人赶忙客气了两句:“不辛苦,这不过是我等的分内之事...”

    待到两人颇为识趣的推门离去,早就快要按捺不住的朱厚聪,赶忙起身凑过来问道:“吕雉怎么样了?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斜眼瞥了一下,武厉王朱厚成直接开口说道:“药石无救,命不久矣。”

    闻言,刚刚直起腰来的朱厚聪直接一屁股坐回原地,失魂落魄,如丧考妣。

    “不过嘛...”迎着朱厚聪眼中升起的点点希望,武厉王模棱两可地开口说道:“袁天风说还有个办法可以一试,就看皇弟你愿不愿意了?”

    “愿意,肯定愿意!”朱厚聪一把拉住武厉王的臂膀,语带哀求之音:“只要能救回吕雉,让我干什么都行。你快告诉我吧!”

    “袁天风刚才为吕雉查探之际,在她体内发现了一道藏而不露的佛门气息...”微微一顿,武厉王继续解释道:“也就是因此缘由,袁天风突然想到,佛法流传最讲究的就是渡世渡人,而那活死人,肉白骨的玄奇故事也大多都出自佛门传说。既然吕雉她已经药石难医,道法无救,那就只能去久不现世的佛门传承那里,碰一碰运气了。”

    “佛门?”得到答案的朱厚聪嘴里念念有词,脑中突然闪过一条模糊的片段:“难道是惠岸?”一拍脑袋,朱厚聪想起了在太和山谷中,经历过的那段幼年往事,可刚刚显露出一丝喜色的他瞬间又愁眉苦脸:“自从当年一别,惠岸就杳无音讯,如今上哪里去找他啊?”

    武厉王一直在等的就是这句话,轻轻咳嗽一声,朱厚成不紧不慢地接过话头:“惠岸的下落,我恰好知道。”

    “他在哪?”朱厚聪抬头焦急地问道。

    脸上似笑非笑,武厉王一指西南方向,斩钉截铁地说道:“就在中原西蜀交接之地,那座五百年来阴魂缭绕不散的落日平原!”

    “只不过,那群诸子百家的前朝余孽近日在落日原附近集结,不日我朝廷大军也将发兵围剿,大战一触即发...”背着手,武厉王开口逼问道:“所以就要看你朱厚聪,敢不敢去了。”

    联想到年前卷入到的那一场场生死大战,朱厚聪不由心生迟疑,一时间唯唯诺诺,不敢轻易应答。

    可本来就心存恶意的武厉王又怎肯善罢甘休,直接开口激将:“本王今天之所以会主动相助,其一是因为对那位在龙虎山上以命换命的女子,心存敬意。其二则是本王想看一看,她吕雉舍命救回来的男子,又会不会愿意为她以身涉险?”

    看到身前的朱厚聪紧咬嘴唇,却依旧一言不发,武厉王朱厚成步步紧逼,开口再不留情:“不过如今看来,倒是本王想错了。若是那位男子真的情深义重,当日在龙虎山上又怎么会默许吕雉的舍命相助...”嗤声发笑,武厉王俯下身来,凑到朱厚聪的耳边小声说道:“这世上啊,又哪会有那么多的痴男怨女,至死方休。皇弟,你说对不对?”

    闻言抬头,再也忍不住地朱厚聪睁圆了双眼,冰冷地瞪向朱厚成:“原来,这就是你今天的目的。你是想让我死在落日平原,以免我继续留在京城碍你的眼,挡你的路。你是怕了吗?”

    哈哈一笑,武厉王背负双手,抬头望天:“朱厚聪啊朱厚聪,你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我朱厚成弱冠从军,十年间代天征战四方,从无败绩...”转身一指朱厚聪,武厉王斜着眼故作轻蔑地说道:“而你朱厚聪呢?在深山老林藏头露尾,躲了十几年,你真以为有了几个老东西在背后摇旗呐喊,你就能和我争?”

    眼见朱厚聪面带青紫,紧握双拳,武厉王朱厚成不依不饶:“就凭你这种怯懦不堪的性子,就算继续留在京城,你又能拿什么跟我争!”

    被武厉王的连番抢白压制到哑口无言,朱厚聪低着头根本不敢直视对面打过来的灼热目光。随着耳边不断传来的问话,朱厚聪早已心乱如麻。

    武厉王转身离去之际,却留下了最后一句最为诛心的话语:“说来说去,你朱厚聪不过和我一样,最爱的只有自己。以后少在别人面前表现出那种情深意切的假惺惺模样,瞧着只会令人作呕!”

    不知不觉间,朱厚聪已走出了凉亭之外,延绵深重开春新雨,一滴滴打落在失意失神的落魄少年身上,由头顶黑发,直至心底深处。

    踉跄迈步的朱厚聪仰起头,迎着无穷无尽的泼天雨幕张大嘴无声哭泣,冷雨和泪,辛酸自知:“他说的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吱呀一声,紧闭的卧房木门再度打开,面色苍白的吕雉扶住门框,看向庭院的目光之中,只有复杂难名的深沉。

    明明心有愧疚,不敢直视,可避无可避的朱厚聪只能低着头,迈步缓缓靠近。

    明明已经知晓了发生的一切,可吕雉还是没能狠下心将他拒之门外,张开双手,将分不清是泪是雨的凄苦脸庞捧入怀中。

    “不怪你...”吕雉张嘴小声絮叨着,似乎在安慰他,也似乎是在安慰自己:“真的不怪你!”

    “我...我!”朱厚聪头一次开始审视起藏于自己心底的隐秘心思,有心辩解,却无从说起。

    是人生世间,身不由己吗?还是说这才是我朱厚聪,自私自利,深藏不露的本来面目!

    天光暗淡,日落生晖。

    在这座冷清小院里默然相拥的少男少女,从没有如此坦诚相见过。

    可也从来没有如此心伤过。

    ps:又是新的一个月,一篇长章奉上。希望喜欢本书的读者,继续多多收藏支持。求收藏,求推荐,拜谢。

第八十一章,思变(上)

    这开春之后的第一场雨,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连绵冗长,从人人带喜迎新春,一直下到了飒飒春雨独落空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些天里,齐王府上上下下的所有人无不提心吊胆。多半是因为如今的京城里,有关双王多嫡的流言愈演愈烈,不过是普通管事杂役的他们,必然会担心自己不慎卷入到这场,动辄抄家灭族的祸事风波当中。

    由皇上授意,被陈正华亲自送到齐王府担任大管家的李正英,在一生中见多了宫里宫外的晦暗心计。作为两人嫡系心腹的李正英,虽然还不清楚皇上与陈总管为何如此着急地提前押注在齐王身上,但也不会像手底下的那些年轻人一样,过分地杞人忧天。

    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眼见朱厚聪与吕雉两人之间的气氛日渐沉重,老管家李正英的脸上,也不禁渐渐布满了担忧与焦急。

    往日里小两口之间你侬我侬的郎情妾意,一扫而空,剩下的却只是看似相敬如宾,实则尴尬沉闷的淡漠疏离。李正英有心为两人缓和关系,可至今连其中缘由都没摸清楚的老人,又不知从何劝起。

    这一日,李正英禀报完府中的相关事宜,推门而出之际,瞥到还在置气的小两口,分坐在床上桌前,谁也不愿意理谁,心中无奈的老人只能悄悄叹了口气。

    对于这最为磨人的情之一字,李正英见过,错过,经历过。所以才知道这件事,只能任由两人自己琢磨。

    “我去找父皇...”似乎是不想再继续忍耐这种难捱的沉默,朱厚聪转过头,直直的盯向吕雉:“求他允许我带人去落日原。”

    吕雉抿了抿嘴唇,却依然没有抬头,她脑海中仿佛有一道声音在告诫着自己:“不要,不要再相信他了...因为这不过是朱厚聪一时间生出的的愧疚,在他心底作祟。”

    “我发誓!”等不到回应的朱厚聪跪坐在床前,焦急地伸出右手保证道:“我一定会去落日原,把惠岸大师请回来治病。”

    “还有吕岩...”为了引起吕雉的注意,朱厚聪终于把一直隐瞒不报的消息说了出来:“按照这两天传来的消息,师弟他如今就在西蜀一带,离落日原很近!”

    伸手强行握住吕雉冰凉的右手,朱厚聪扬着诚挚的目光,小意说道:“你不是一直担心吕岩在外边受苦,想让他来京城陪着你吗?我这次就顺便把他也带回来。”

    或许是被朱厚聪温暖柔和的语气打动,抑或是因为弟弟吕岩。始终低着头不愿说话的吕雉,终于张嘴幽幽一叹:

    “好。”

    区区一个字,却让朱厚聪生出了卸去万斤重担的感觉。坚冰未破,却已经有了消融的迹象,赶忙起身地朱厚聪欣喜说道:“好...好!你先在家里等一会儿,我这就去找父皇。”

    语速快,步子更快,朱厚聪轻轻关上了卧室房门之后,接连穿过花苑,前厅,就连贴身內侍的呼喊都来不及回应,朱厚聪就已经站在了王府门外。

    得到消息的大管家李正英好不容易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开口问道:“王爷,你这么急是要去哪?”

    “管家你来的正好,快备马,我要入宫。”朱厚聪一把挽住老人递到跟前的手,急不可耐。

    一边回头吩咐下人,李正英一边苦着脸说道:“王爷啊,您也不瞧瞧时间。皇上他这会儿不是在议事,就是要准备用膳了。您就不能在府里吃完午饭再去吗?”

    伸出手一把夺过缰绳,朱厚聪哪还有心思在这里继续墨迹下去:“等不了那么久了。”

    看着扬鞭纵马匆匆而去的背影,早就猜透了其中缘由的李正英,会心一笑:“嘿,年轻人就是没个定性...”

    直到进了皇宫东华门,朱厚聪才稍稍平复了涌荡的心潮。放松了手中的缰绳,一人一马沿着老旧的城墙缓缓踱步。头脑清醒过来的朱厚聪暗自忐忑:“父皇他会任由我去落日原冒险么?”

    可话已说出,便再难收回,朱厚聪又不愿意回王府与吕雉继续冷战。他也只能听由宫中內侍的指引,硬着头皮往皇宫深处走去。

    临近御书房门口,弃马步行的朱厚聪正出神地想着,即将到来的父子奏对,就听见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齐王,你怎么来了?”

    “陈叔叔。”朱厚聪抬起头,看到恰好迎面走来的陈正华,赶紧凑过去挡在老人的身前小声问道:“我父皇现在心情怎么样?”

    “不太好。”微微一怔,陈正华疑惑反问道:“你找皇上有事?”

    面色一苦,朱厚聪也不想在这位亲近信任的老人面前多做遮掩,三两句将事情交代清楚过后,朱厚聪忐忑地开口问道:“陈叔叔,你觉得这事能成吗?”

    “悬!”摇了摇头,陈正华有心继续多问两句,却只能匆忙应付道:“皇上刚吩咐下来几件要紧的急事...不过我劝你还是等等再说,这件事实在是非同小可!”

    连连出声阻拦,却只能目送老人远去,朱厚聪转身看向近在眼前的御书房,越发犹豫不定。脑海中刚刚升起一丝妥协的念头,朱厚聪就回想起临走前吕雉望过来的那一眼透澈目光。

    “你不敢,你不敢...”好像吕雉话外隐藏的意思,和当日登府诘问的武厉王一般无二:“你朱厚聪不过就是个怯懦不堪的性子,却喜欢披着伪善的外皮。”

    朱厚聪脑海中几度转念,却最终于此戛然而止。伸出手用力敲了敲脑壳,朱厚聪终于迈步向前,坚定地推开了御书房紧闭的大门:“父皇,儿臣有事禀报!”

    正在书桌前对坐议事的两位老人同时回头,朱炳文惊讶地开口问道:“聪儿,你怎么来了?”

    径直来到桌前,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朱厚聪大声说道:“父皇,我要去落日原!”眼角一扫,朱厚聪看到了桌上摊开的一页奏章,大致提到的就是蜀地乱贼集结,地方武备恳求朝廷,速速派遣大军驰援围剿。

    灵机一动,记起之前陈正华嘱咐的朱厚聪趁机一转话头:“随大军平叛剿匪!还望父皇成全。”

    挥了挥手,闻言满脸阴沉的朱炳文向张衍圣开口致歉:“劳烦衍圣公暂且在外边等一会儿...”话未说完,将头转至另一边的朱炳文已是双眼含怒:“朕和齐王有些话要说。”

第八十二章,思变(下)

    感受到老人阴沉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逡巡,朱厚聪低垂着脑袋,一动不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没有预想之中的雷霆震怒,朱炳文只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道破天机:“为了吕雉?”

    京城之中又有什么事情能逃过老人的耳目,朱炳文藏在桌后的双手握紧又松,尽量平静地开口追问道:“就因为你皇兄的那番激将言辞,你朱厚聪就恨不能在那个女人面前,以死明志了?”

    “真是好大的出息!”不知为何,朱炳文明明怒在心头急欲开口训斥,却在一句话过后又表现出了一种超乎寻常的耐心与体谅。老人对沉默不言的朱厚聪谆谆劝解道:“聪儿,你自幼山中修行,不曾感受过世俗间,尤其是皇室宗族中常有的阴谋算计。因此才会被人一句话戳中心中痛点...”

    “父皇我早就预料到,有一天会发生这种情况。”老人缓缓起身,一手搭在朱厚聪低垂的后脑之上,敦和笑道:“可朕相信,小时候受了委屈从不会哭着鼻子找朕诉苦的那个朱厚聪,总不至于会在长大之后,反而经不起半点刺痛挫折吧?”

    温言入耳,朱厚聪终于不再像之前那样闷头不语。随着勾起的童年回忆,朱厚聪生出了些许怅然:“其实当日皇兄说得对,我在龙虎山上的所作所为,确实称得上自私自利,怯懦不堪。”

    摇了摇头,将杂念屏除脑外,朱厚聪抬起头直视着身前这位面露慈祥的老人,坚定开口道:“所以我才不想继续躲避现实,任由自己一错再错!”

    “自私些有什么错?”老人恨铁不成钢地开口训斥道,语气中已经掺杂上了一些止不住的严厉:“你朱厚聪既然生为皇族血脉,就不应该将目光单单放在那一个人的身上,也不该将自己的性命摆到一个女子身下。”

    “当你到了登上皇位的那一天。”朱炳文指向身后墙壁上悬挂的宽阔地图,目光不复之前的平淡温和,隐隐王气蓬发:“你将会发现,和这万里江山比起来,一人一地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

    “当你坐在皇位之上,再转回头看向此刻...”说到这里,朱炳文的嘴角不由微微翘起:“或许你朱厚聪只会为这段一时间难以开脱的愧疚往事,轻轻一笑而过。”

    一指点在朱厚聪的额头,老人郑重说道:“朱厚聪,你注定是那个接替朕,为大明江山延续下一个百年的人。而且那一天,不会太远。”

    听到这段近乎于托孤传承的话语,朱厚聪的脑海早已纷乱如麻。哪怕有关于父皇属意自己的传言早已传遍京城乃至天下,可朱厚聪怎么也没想到老人会将内心的想法,在此刻如此直白地说了出来。

    “为什么是我?”朱厚聪不由开口问出了这个,所有人都为之困惑不解的问题。

    双眼复杂的盯着身前少年,两鬓斑白的朱炳文久久无言。

    沉闷当中,老人的视线逐渐飘远,一转再转,最终还是停在了那副与墙等高的大明江山地域图上。目光由南至北,西蜀,江南,江西...朱炳文的脸上接连闪过了犹豫,挣扎与愤怒。

    直到背着身的朱炳文终于收拾起满怀思绪,却只有幽幽一叹:“你会知道的。”

    “朱厚聪,你还是执意要去落日原吗?”转过身,重新将视线锁定在朱厚聪的身上,老人最后开口问道:“哪怕朕不希望你以身涉险,哪怕你明知道前方有提前设好的圈套。”

    “是的。”朱厚聪重重点头。

    老人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开口示意:“朕知道了。”

    虽然没有得到确切的承诺,可朱厚聪略微犹豫过后,还是弯腰一礼,恳切道:“谢父皇恩准。”

    话刚说完,朱厚聪就要转身退出门外。忽然听到老人的一声呼喊:“到时候,朕自然会让你跟随大军一起出发,把这个收好!”

    接过老人抬手扔过来的一方黄铜印章,恰好字面向上,朱厚聪不由低声念道:“承运?”

    “记住,此印一定要随身携带,不可丢失。”不去看面露喜色的少年,朱炳文最后嘱咐道:“出去吧,朕还有些事情,要与衍圣公商议。”

    走出阴暗的御书房,朱厚聪只觉身上一松,笑着迎向门外等候多时的中年儒士:“张师,父皇叫你进去议事。”

    扶住正待弯腰行礼的朱厚聪,张衍圣细细打量。看到少年脸上洋溢的笑容,由此洞悉一切的张衍圣开口问道:“此行前路,未必会一帆风顺,你想好了?”

    面对这位相处多日的授业恩师,并不像之前那样拘谨的朱厚聪笑着点头说道:“学生做好准备了。”

    “前几日曾听先生教导,曰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似乎想起了一些有趣的事情,朱厚聪脸上的笑意越发浓重:“以前在太和山中,我总觉得师弟吕岩憨直愚笨,不仅出身,学问不及我,连性子也有些过于冲动固执。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是我朱厚聪远不及他吕岩...”

    迎着天边垂暮的淡薄日光,朱厚聪的脸上却渐渐升起了一股蓬勃的向阳朝气,令人心喜:“如今,我虽然不能像吕岩那样,有种誓将险路踏为坦途的勇气。可我也不愿意再对自己心障视若无睹,继续这样困顿萎靡的过下去了......”

    眯了眯眼睛,朱厚聪嘴边的笑容越发灿烂,像是个在与人邀功的孩子:“张师,你说这是不是就像书上说的那样,君子,有所为?”

    对视一笑,张衍圣对身前这位一扫沉闷之后,反而多了些豁达的弟子开口笑骂道:“这才了几天书,就敢跑来跟为师谈心胸,谈境界?”

    拍了拍朱厚聪的肩膀,张衍圣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郑重嘱咐道:“一切小心,祝你早日回京。”

    正声收色,朱厚聪拱手长揖:“是,学生记下了。”

    师徒两人,就此别过。收回远送的目光,张衍圣略微收拾了一下心情,转身推开紧闭的御书房大门。

    听到门轴转动的轻微响声,正坐在桌后魂游出神的朱炳文回神望道:“衍圣公,他刚才与你说了些什么?”

    “齐王说:虽然万人吾往矣...”嘴角微微翘起,张衍圣笑着将之前的两人问道一一转述:“皇上,依照老臣看来,殿下他如今虽然还有些年轻人的青涩懵懂,可毕竟必之前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要好上太多了。”

    “哼!”面色犹带不善的朱炳文冷哼说道:“衍圣公,你又何必替那个小兔崽子说好话。”

    “他只不过是个仗着祖辈遗泽,而不识人间忧愁的傻小子!”连连摆手,朱炳文连声发泄着心中的烦躁阴郁:“还君子有所为...我朱家是被人明里暗里,足足骂了五百年的土匪皇室,又何曾出过一位令世人信服的敦敦君子?”

    话音未落,由君子二字勾动起了脑海深处的一抹隐秘记忆,朱炳文仿佛又想起了那山,那人,那位真正有希望,也有能力振兴皇室的温润君子。

    可本应该登临大宝的他却把皇位留给了我,还笑着对我说了什么来着?伸手一拍额头,朱厚聪终于想起当年在龙虎山山脚下,改变了两人命运的那番对话:“长者赐,不敢辞。二弟,以后大明江山就交给你了,千万要完成你我共同的憧憬和愿望!”

    而自己又说了什么?脑袋越发昏沉的朱炳文,早已记不清当年泪流哽咽的自己,嘴里究竟在嘟囔些什么。

    只知道自当日的一人上山,一人离山之后,年轻时最喜欢游览山河,肆意随心的朱炳文,就再没有踏出过皇宫一步。

    朱炳文只知道自己这四十多年来,日夜勤勉的执政生涯,为的不过是当年自己亲口作出的那个承诺:“肃清山河,开万世太平。”

    陷入了往事回忆的朱炳文,久久不能自拔,只是勉强打起了精神,示意身旁的张衍圣自行离去。

    许久之后,独自静坐的老人燃起了手边的烛火。

    在昏黄摇曳的烛火映照下,朱炳文仿佛又看见了年轻时,那道与自己把酒言欢论英雄的伟岸身影。

    “皇兄...”莫名心伤的朱炳文痴痴说道:“当年你说,我大明江山看似平稳实则早已四处漏风,所以我就当了四十年的缝衣匠,四处缝缝补补。”

    “当年你还说,我们这一朝的皇室血裔最为憋屈,明明该是一言九鼎的天潢贵胄,却时时处处地被人扯着腿走路。”眼中闪过一抹令人胆寒的凶煞,朱炳文咬着牙狰狞笑道:

    “皇兄,穷极思变。总该让他们也知道知道,什么叫做痛彻心扉,痛入骨髓!”

第八十三章,绣春(求收藏)

    栖阳关,地处陇西,依山而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作为中原与西蜀之间蜿蜒千里界线上的一处普通关隘,占地不过十里的栖阳关毫不起眼。自大明建元洪武之初的几场大战过后,元气大伤的西蜀叛军似乎暂时打消了争雄之心。几十年间,在对峙双方的无声默契当中,维持着表面的太平。

    也是因为如此,存在感越发薄弱的栖阳关几乎已经被朝中遗忘,而关内仅剩的几位年长戍卒,甚至都记不清上一次得到军令是在几个月前了。

    城门跟前一处黄土堆砌的平台上,一名身材壮硕的年轻男子身穿玄色军服,腰束赤带,脚踏青靴,正卖力挥舞着军中统一下发的式制长刀。随着一道道接连不断的大声呼喝,李长松手中那柄重达三十余斤的朴刀亦是挥舞得虎虎生风。

    正在城门附近玩耍的几位稚童眼见如此光景,纷纷放下了手中的玩物,鼓掌叫好。尤其是站在最前排的那位孩子王,更是大声喊了出来:“李大哥,再用点力啊!”

    得了观众叫好,备受鼓舞的李长松不由更加卖力,双手挥舞间只见刀光一片。可李长松不过只是跟着年长军士学了一段时间的粗略把式,根本不能持久。不一会儿感觉到臂膀生酸,逐渐力尽的李长松故意轻抖手腕,一挽刀花之后刀尖点地。

    “黄龄,咋样?”耍够了威风的李长松想起正事,赶忙朝着打头的稚童炫耀道:“想不想学?想学的话你就得帮我把你姐姐...唉!你跑哪去?”

    可话还没说完,黄龄就瞥见远处沿着田边垄道,缓缓走来的一道熟悉身影。哪还有心思理会背后每三五日就会有一次的殷勤献媚,黄龄直接撒腿就跑,边跑边大声喊道:“吕哥儿,吕哥儿!你回来了...”

    伸手按在少年的头顶,吕岩笑着冲气喘吁吁的少年说道:“黄龄,你这是又跑哪里疯去了?”蹲下身子,吕岩故意嫌弃地指着黄龄脏兮兮的上衣:“看你这一身的泥土,就算不怕黄叔打你,你还不怕你姐姐的唠叨吗?”

    “说就说呗...”满不在乎的顽皮少年一把拍掉吕岩的右手,气恼地说道:“吕哥儿,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摸我脑袋,会长不高的!”

    “好好好!”紧了紧肩上的锄头,笑眯眯的吕岩微微一弯身子,拿手来回比量了一下的他故作惊讶道:“呦!黄龄都到我脖子了啊。当年吕哥儿我和你一般大的时候,可比你差远了......”

    说话间,原本迎面相对一进一退的两人,已变成了并肩而行。一大一小的两道人影,嬉笑玩闹着,走向逐渐升起道道炊烟的边关小城。

    临近城门前,始终抓紧吕岩胳膊的黄龄苦苦哀求道:“好吕哥儿,你就教教我吧!”

    微微摇头,就在吕岩准备开口拒绝的时候,在城门口早已等候多时的李长松趁机插嘴道:“黄龄,人家可不愿意教你这个小破孩儿...”

    一拍腰间的入鞘长刀,李长松伸手扳住稚童肩头,笑着诱惑道:“来,李哥儿教你练刀!我这刀法可是陈伍长压箱底的好本事...”

    可哪想到,黄龄想也不想的直接开口打断道:“我才不学呢!我黄龄可是未来注定要成为一位,名动江湖的剑客大侠!”

    原本就有些好面子,尤其不能忍受在吕岩面前丢份的李长松,顿时脸色一沉。满心恼怒的李长松恨恨说道:“哼!不识好人心!”

    感受到李长松临走之前递过来的那道嫉恨目光,吕岩面色一苦,低下头对身边的稚童抱怨道:“你说说,人家明明是好心好意,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就算不想学,你也不至于让人家当面下不来台吧?”

    “没事,我还巴不得他这个狗皮膏药走的越远越好。”完全没有将刚才的冲突放在心上,黄龄接着之前的话头继续哀求道:“吕哥儿,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啊!你必须得教我学剑!”

    听出来了话中的威胁意思,吕岩没好气地一指敲在黄龄额头:“你小子可以啊,都学会挟恩图报了?”

    聪慧的顽童只顾着傻笑,仰着头并不接话,只是暗暗加快了摇晃吕岩手臂的速度,一双眼直勾勾地盯向他自己心中认定的剑仙师傅。

    面对这个铁了心要死皮赖脸下去的救命恩人,吕岩毫无办法。毕竟当日若不是身边的这位年幼稚童,吕岩说不定就已经死在了残阳关外。万般无奈的吕岩纳闷问道:“你怎么就一心想要学剑呢?学刀不好吗?”

    “我从小就只听说过,有那满门皆剑仙,每百年必有一人登顶江湖的青莲剑宗!”

    收手一叉细腰,面露不屑的年幼稚童突发豪言:“我黄龄又不傻,学肯定就要学那最强的,不然怎么当那天下第一的剑客大侠!我要是跟他李长松学,岂不是注定以后每天都要在腰上别着把破刀?多丢份啊...”

    在这位向往江湖传奇的稚童心中,大概能不能成为大侠,甚至是不是那天下第一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前头的剑客二字,以及两个字之中所涵盖的,千百年来人人钦羡的,独属于剑士剑仙的江湖风流。

    被稚童的一番话勾动起了满怀思绪,吕岩不由怔怔说道:“学剑,真的有那么好吗?”

    听到这句质疑的问话,毫不服气的黄龄摊开右手,板着细小的手指一个个数道:“当然了!你看,有那被江湖誉为二十年内必成剑仙的西蜀李慕白!还有单人破龙虎,一剑斩天仙的老剑神李重阳!”

    “唉...”两眼透露出无穷羡慕光彩的黄龄,满是惋惜:“我要是也姓李就好了。”

    “师傅...”脸色一黯,心中百感交集的吕岩小声念叨着。

    听不清吕岩的自言自语,终于从满心憧憬中回过神来的黄龄好奇问道:“吕哥儿,你说什么?”

    “没什么。”摆了摆手,低头看向跟前这位不仅有相逢之缘,还有救命之恩的年幼稚童,不愿多言的吕岩嘴角勉强扯动出一抹笑容:“走,我先送你回家。”

    黄龄一眼看穿了吕岩脸上不愿示人的异样神情。不知缘由,却知道肯定是自己说错了话,懂事的黄龄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跳脱,而是乖巧地随着吕岩向栖阳关内走去。

    随着一路前行,感受到自己掌心里的小手在逐渐加重着力道,吕岩心中一暖。可哪怕明知道是身边的少年是在担忧自己,吕岩却依然沉默。

    因为在他心中的,是许多无法与人言说的苦,只能任由其隐隐作痛。

    “龄儿!”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到了一处普通民宅的跟前,一位在门口等了半天的妙龄少女正焦急地呼喊着:“龄儿,娘叫你回家吃饭了!”

    没能发觉到气氛的异样,头插素钗的秀美女子紧走两步,原本伸向黄龄胳膊的皙白右手,突然转换了了方向,直接搭在了弟弟的耳垂之上,对着满身泥土的黄龄嗔声责怪道:“说了让你当心点,不要到处胡闹。你看你这身今天刚换的衣服,又弄得这么脏!”手腕一转间就要双指用劲,女子吓唬道:“说,还敢不敢!”

    双眼滴溜溜的一转,拿不准姐姐会不会下狠手的黄龄,反手指向吕岩辩解道:“我这是帮吕哥儿干活弄脏的,可不是瞎胡闹!”

    面对黄龄悄悄递过来的可怜眼神,吕岩只能点头应道:“是这样,今天黄龄可帮了我不少忙。黄芪,你饶了他吧。”

    将信将疑的黄芪来回扫视了两人几眼,本来就不愿继续深究她顺势松开了右手。拍了拍弟弟的脑袋,黄芪柔声吩咐道:“今天就饶你一次,快进屋吃饭去,我都在这等你半天了。”

    目送弟弟进屋之后,一改之前作态的黄芪,轻轻拧动着握在一起的双手,细声细语地对吕岩招呼道:“吕哥儿也一起来吧,我爹可念叨你好几天了,一直说上次的酒没喝尽兴,你等下可要陪着他老人家多喝两杯。”

    摆了摆手,心情有些低落的吕岩开口说道:“不了,我这回去还有些事情。”似乎是感觉到了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对,吕岩紧接着又补上一句:“改日有空,我一定陪黄叔喝个尽兴!”

    直到这时才察觉到了吕岩脸上的不对劲,黄芪略一皱眉,善解人意的她并没有继续强留吕岩,而是:“那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有东西给你。”

    不等吕岩再问,黄芪就低着头转身回屋去了。不多时,门外的吕岩就隐约听见屋内传来了姐弟间的争闹对话。

    “姐,你干什么去?”

    “我去送送吕哥儿。”

    “那你等等我,我也要去!”

    “老老实实吃你的饭,我和你吕哥儿还有正事要说!”

    ......

    好不容易摆脱了弟弟的纠缠,抱着一叠衣服的黄芪仓皇出门。红着脸跑到吕岩跟前的她,低着头双手一递:“喏,这是你的衣服,我都给你洗好了。”

    接过衣服,道了声谢的吕岩就要转身离去,可没走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的轻微脚步声。转过头去,吕岩笑着问道:“黄芪,你还有什么事吗?”

    黄芪摇了摇头,脸上愈发红润的她细声应道:“没有啊。”

    “那你跟着我干嘛?”疑惑更浓,吕岩挠了挠头:“还不抓紧吃饭去?”

    “我不饿。”明明刚才还说在门外站了半天的黄芪,却突然改了说辞:“我刚才吃过了...正好没事,我送送你吧。”

    看见了女子脸上欲语还休的神情,吕岩不由微笑出声:“呵呵,那好吧。”

    得了许可的秀美女子赶忙快走两步,与吕岩并肩而行的她,似乎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一样,嘴角止不住无限上扬。

    知道身边的黄芪有话要说,吕岩静静等待女子挑起话头。可没想到两人走了半天,也没能等到满脸笑意地黄芪主动开口。各怀心思的一男一女,就这样一路沉默着走向栖阳关最西头的低矮城墙。

    眼见路已过半,好不容易鼓起了心中勇气的黄芪,终于抬起了一直低垂的脑袋。可还没等说出口,在吕岩身边总是特别容易害羞的她,又被那道递过来的温和目光给吓了回去。

    如是再三,黄芪暗暗恼恨着自己的不争气,也恼恨身边的吕岩不解风情。随手扯过路旁的一株杂草,黄芪有一下没一下地挥手舞动着,搭配着脸上始终紧蹙的双眉,还有越发下垂的嘴角,她就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深闺怨女一般,委婉的发泄着心中不满。

    接连低头侧身,躲过了好几次或有意或无心的迎面而来的杂草攻势,无法再继续装傻的吕岩只能主动开口说道:“黄芪,你最近在家里忙不忙?”

    “不忙!”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的女子,赶忙抬起头笑着回道。抬眼瞧见了吕岩扛在肩上的锄头,黄芪关心地反问道:‘倒是你,最近春种应该挺累的吧?”

    打开了话匣子之后,就渐渐放下了心中地拘谨,变回往常模样的黄芪不停絮叨着:“你本来就不像是做过这种农活的人,应该会感觉到更加辛苦吧?何况你之前又受了那么重的伤...”

    说到这里,黄芪一捂嘴唇,眉眼间的淡淡关切转为更为深重的担忧:“吕哥儿,我爹说过,你的伤不太容易痊愈,可你非不听。这才下床几天啊,你就着急地非要从我们家搬出去,今天还跟着他们一起下地干活...”

    说着说着,身边女子的双眼竟然已经泛起了点滴水光,始终没有机会插话的吕岩,赶忙开口安慰道:“我没事.”吕岩边说边活动了几下手脚,证明着自己的伤势其实早已痊愈:“我真没事!”

    可黄芪早已陷入到自己臆想出来的恶劣情境当中,哪会如此容易信服。黄芪斩钉截铁地开口说道:“不行!从明天开始,你就得在家里好好养着。你既然不愿意到我家去住,那每天的一日三餐我都会送过来...”

    看到吕岩还要开口拒绝,满心焦急担忧的女子,再也止不住在眼眶打转的泪水。皱着恨不能拧在一起的眉毛,黄芪连声抽泣道:“吕哥儿,这事必须听我的!”

    “好好好!”吕岩望着渐渐已经哭成泪人的女子,只能无奈地开口答应道:“我听你的,快别哭了!”

    得到了预期的答案,黄芪破涕为笑:“那好,我先送你回家,然后我就去给你烧点晚饭。”

    眼见面露苦色的吕岩渐渐皱起了眉头,心中莫名疼惜的黄芪竟然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一一按平了男子眉心的褶皱,怔怔说道:“别皱眉头了,不好看...”

    刹那间,两人同时愣神。

    吕岩望着女子急速羞红的脸蛋,不知所措。而反应过来的黄芪,早已恨不能把无限低垂的脑袋,一直压进胸膛。

    仿佛是再也忍受不了此刻的暧昧与压抑,满脑子羞愤的黄芪转身就走。

    可还没等走出两步,黄芪又扭过头,一步一步地挪回了吕岩跟前。还是不敢直视吕岩的她,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方素布手帕:“给你。”

    待到吕岩怔怔接过,身前这位害羞的女子深深吸了口气,仿佛鼓起了此生所有的勇气的她终于抬起头,张嘴一字一句,声音微弱蝇蚊,却清晰可辨:“这是我专门给你绣的,你先回家,我一会来给你送饭!”

    当日,黄芪和弟弟一起将在关外伤重倒地的吕岩扛回了家,再之后就是姐弟俩长达月余的贴身照看。只是和弟弟黄龄不同的是,她并没有在意始终守护在昏迷男子身边的灵性飞剑,也没有像父亲那样为了救治吕岩的伤势而殚精竭虑。

    她只是在第一眼,就因为他始终紧紧皱在一起的眉头而心生绞痛,也是在吕岩终于张开双眼的那一刻起,就为他藏在眸底深处,不愿示人的哀伤与困惑,而心生怜惜。

    年岁渐长的黄芪,早已在街坊妯娌之间的打趣闲谈当中,知晓了一位待嫁女子应当知晓的一切。在经历过最初的惊慌失措之后,心窦初开的她,终于咬着牙迈出了第一步。

    不敢再继续多看一眼,此刻满脑子早已如飞絮乱麻的黄芪故作镇静,轻轻敛袖,弯下了如柳腰肢,而眉眼间早已悄悄挂上了初具风流的女子韵致。

    少女情怀总是诗,猜不透,摸不准的吕岩直到黄芪彻底远去,才想起展开被自己握在手中的温软丝帕。

    瞧着素白如雪的洁净布面,还有角落处点缀着的一朵朵细碎黄花,吕岩不由联想到了刚才羞红了脸庞的邻家少女。

    同样可亲,所以可爱。

第八十四章,转瞬之间

    直到太阳落山,也没能等到黄芪的如约而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带着心里不知道是解脱还是失落的莫名空虚感,吕岩站起身来,开始忙碌起自己的晚餐。

    打水,劈柴,生火。搅动着手中的铁钎,吕岩静静地坐在黄土堆砌的灶台跟前,等待着锅里的清汤挂面。偶尔拿起几支脚边晒干的柴火塞进炉膛,吕岩的一颗心,仿佛也在随着跳跃闪动的火焰而起伏不定。

    曾无数次拿姐姐取笑调侃师兄朱厚聪的他,终于第一次感受到了少男少女之间的暧昧情愫,有些尴尬,有些欣喜,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只顾埋头思考的吕岩,不小心被一点跳出炉膛的火苗打在手背,感受到了此刻持钎右手丝丝灼热的隐痛,回过神来的吕岩轻轻叹了一口气:

    “心,终究还是乱了。”

    抬起头看了一眼,吕岩伸手将翻滚漂浮成一团的挂面再次搅散开来,熄火,拿碗,捞面出锅。一只手端着热气腾腾的瓷碗,走出灶屋的吕岩却似乎忘记了放下右手铁钎,反而像提剑那样,始终紧紧地握在掌心。

    推开房门,还没有来得及打造餐桌的吕岩,只能坐在狭小的木板床吃饭。将铁钎立靠在手边,吕岩伸筷夹起面条,一股细碎的葱花香气和着淡淡的猪油香气扑鼻而来。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的乡村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轨道。

    做饭,吃饭,睡觉。只是终于已经长大了的吕岩,将儿时的嬉闹变换成了每日的下田劳作。而曾经无限向往着江湖仙侠气的他,此刻却又怀念起了平淡无奇的烟火味道。

    挑起粘在碗沿的葱花,和着最后的一口面汤咽入腹中。始终不紧不慢的吕岩,突然一把握住身边的铁钎,就是反手一刺。

    与剑等长,末梢也与剑尖一样锐利的玄黑铁钎,像一条欲要伺机噬人的毒蛇穿破木墙,随着微不可闻的一声吃痛闷哼,一道细思如缕的猩红血水,沿着钎身,倒灌而来。

    回手,起身,撤步。在干净利落的一剑伤敌之后,吕岩毫不犹豫地破门而出,借着头顶的淡薄星光向北方望去,两道相互扶持的朦胧黑影正全力奔逃。

    此刻已是满脸冷厉的吕岩紧追不舍,若是问此前的那段江湖岁月里教会过他什么,又在他吕岩的心底留下过什么,不过只有这么一个简单粗暴的道理:斩草务必除根,杀人绝不留情。

    深重夜色中,两逃一追的三个人同时默契地选择了沉默,以及远离人群。吕岩居住的木屋,本来就是建立在栖阳关西北角最偏远的一处土坡之上,急速向北的吕岩三人接连翻越过几座山头,眨眼间就将众人早已熟睡的边关小城,远远甩在了身后。

    转过一处土坡,吕岩有些诧异地看向不远处突然选择停步不逃的两位黑衣刺客。不顾身边负伤青年的急声呼喊,满头灰白的年长刺客将早已无力挺身的弟子扶坐路边之后,转过身来抱拳说道:“我等并无恶意!”

    眼见吕岩不为所动,老人继续恭谨说道:“若是阁下肯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我们二人回去之后绝不向上头禀报有关于您的丝毫消息。反而会谎称此处并无阁下行迹,以此引开追兵,让您有充足的时间好从容脱身......”

    听着老人滔滔不绝的求饶言辞,吕岩的脸上逐渐升起了一丝异样神情,伸手一指青年,吕岩不答反问:“他和你什么关系?”

    面色一苦,老人犹豫答道:“他叫袁成,是老夫的关门弟子。”

    “我怎么觉得,他并不会按照你所说的那样守口如瓶...”注意到了青年人恐惧眼神中暗藏的一丝怨恨,吕岩玩味问道:“反而会在逃命之后,迫不及待的领人赶回此地,围剿追杀。”

    “绝对不会!”听到吕岩的口气愈发阴冷,老人赶忙一拍胸口,斩钉截铁地保证道:“若是您不相信,老夫愿在此束手就擒,由我徒弟独自回去传信。若是有任何意外发生,您大可以将老夫枭首泄恨...”

    “师傅!”闻听此言,负伤青年挣扎起身,满是焦急地开口阻止道:“你千万不能相信他啊,他可是在范阳县城里,将数千大军屠戮一空的剑魔吕岩!”

    “闭嘴!”老人赶忙伸手捂住青年的嘴巴,无奈的小声嘱咐道:“不这样做,又怎么能保住你我师徒二人的性命?”

    安抚住了躁动的年轻弟子,老人转过身面对吕岩,抱拳弯腰,恨不能长揖及地:“如此处置,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没有急于开口,吕岩开始梳理起体内因急速追击而逐渐躁动的纷乱气息。感受到腰腹处缠绵多日的伤口,正隐隐作痛,吕岩淡淡地开口说道:“如何保证你徒弟能为了你的性命,甘愿替我瞒住行踪。你又如何保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会伺机作乱或是逃跑?”

    吕岩的嘴角挂起了一丝讥讽笑意:“当初有个人也曾像你一样,为了保命不惜委曲求全,作出了百般承诺。”伸手按在腰间右侧,吕岩语气中的冷冽越发扎人:“我相信了,所以我才会被人一刀捅穿腰腹。直到现在,伤口也还没有愈合...”

    “所以我懂了...”紧了紧手中的铁钎,吕岩无视老人眼中深切的期许,迈步前行:“你们这些朝廷鹰犬只有在死了之后,才会没有威胁,只有你们死了之后,我才是安全的。”

    既然做不到握手言和,这位在粘杆处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黑衣老人自然也不会束手待毙。拔出腰间佩剑,老人还是不死心的补上了最后一句:“真的就不能放我们一马?”

    虽然谍报中说,吕岩身受重伤,武道境界亦是一跌再跌。可当日范阳县城中,那声势浩大,高手客卿无数的数千大军,同样还是被重伤未愈的吕岩一斩而空。再之后长达数月的追击过程中,老人也曾亲眼目睹过那每日递增,逐渐堆叠成山的伤亡名册。

    “剑魔吕岩”这个名字,就是用从南到北,又从北至西的一路伏尸,才杀出的赫赫凶名。望着逐步逼近的那道身影,不过是初入宗师之境的黑衣老人,又怎么可能靠那勉强递出的一剑阻挡片刻。

    刹那间,人影交错,老人跪地不起。拖着尾梢滴血的玄黑铁钎,吕岩来到了负伤坐地的年轻人跟前。

    而亲眼见证了吕岩这简单从容的一战过后,年轻人脸上眼中的怨恨早已消失无踪:“求求你,饶了我吧!”

    不为所动,甚至连被满脸涕泪的黑衣青年紧紧抱住的双腿,都没有丝毫的停滞,吕岩右手一递,一收。

    甚至都没有去看青年人生机渐渐逝去的双眼,吕岩就这样毫不迟疑,毫不怜悯的转身离去。

    在经历过最初的佩剑仗歌斩不平过后,少年人的心中侠气柔肠已渐渐消磨埋没。

    而在这风雪一程血一程的残酷厮杀中一路走来,吕岩心中留下的也只是冰冷难捱。

    那透过现实隐隐映射出来的,不过是这样一个道理:

    人在江湖,不只是身不由己,就连生死也不过是转瞬之间。

第八十五章,破碎流年

    随手将铁钎扔到一边,借着之前为了煮面而打好的半桶清水,吕岩开始清洗起自己沾染的满身血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丝丝令人触目的殷红渐渐在木盆中扩散开来,打散了水中映出的细碎月光。而一切都显得那么慢条斯理的吕岩,却心如古井,生不出半点波澜。

    近几个月来,吕岩早已记不清遭到了多少次这样的隐秘刺杀。而盆中那止不住颤抖的右手,表明着吕岩在刚才那场简短的战斗当中,其实并不像看起来的那般轻松随意。

    直起身来,吕岩的眼前突然闪过了黑衣青年临死前的那张垂死面孔,不免一时出神:“不知道当时的王涑是否也怀着这般如坠深渊的绝望,而他的眼中,是否也曾满含着对生的迫切渴望...”

    将满盆的血水倒在小院墙角,有些心不在焉的吕岩,仿佛又感受到了胸腹中缠绵多日的钻心绞痛。内外皆伤的他惊醒回神,眼中短暂的怜悯转瞬即逝,剩下的只有心中日渐蓬勃的愤恨与苦痛难言。

    眼神重归冷漠,洗漱干净的吕岩转身入屋,空空荡荡的狭小空间内只摆着一张老旧木床,来到床前的他开始收拾行囊。

    从昏迷中清醒过后,吕岩之所以不顾他人的劝阻,坚定地从黄芪家中搬了出来,便是为了避免将这心地善良的一家人卷入到他们不该遭受的危险风波当中。而此刻自己的行踪既然已经暴露,难免不会有更多的人马循迹而来,吕岩清楚地知道,如今又到了自己继续逃亡的时刻。

    收拾好床上有限的几件衣物与零碎物件,吕岩转头瞧见了床头边叠放的素白手帕,思绪以此延伸到了那位可亲可爱的温婉女子。

    几次伸手又放下,最终还是忍不住将丝帕握在掌心的吕岩,细细感受着由五指摩挲,而带起的柔和与顺滑。

    “要不然再等两天?”吕岩怔怔说道。

    若是自己不告而别,黄芪是否会像故事里说的那样受伤心碎呢?头一次面对感情问题的他自我安慰道:“下一波追兵,应该不会来的这么快吧。”

    认为自己会因此而亏欠了黄芪许多的吕岩,总觉得要和女子当面说清楚之后,才能结束这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纠葛。

    脚踏江湖,尤其是还背负着许许多多的难解恩仇,吕岩不认为现在的自己有资格去追求安定生活。

    将丝帕揣入怀中,吕岩弯着腰从床底下拖出了细长的檀木剑匣。将这仅剩的,也是对自己最为重要的木匣抱入怀中,满心疲惫的吕岩侧躺着身子,渐渐陷入了自己并不沉稳的梦乡。

    夜色愈发浓重,借着透过窗台打来的细碎星光,隐约见到床上的吕岩神情时而痛苦,时而狰狞。梦中的吕岩好像又回到了当日的范阳县城,高耸的城门楼下,战车百乘,大军如龙,而自己却拄着断折的赤霄,勉强站立。

    抬眼望去,迎面冲来的是一列列铁甲骑兵,耳边响起的是永不停歇的战马嘶鸣。吕岩奋力地挣扎着,可身上却仿佛有数不尽的坚韧丝线将他紧紧捆住。

    转过头去,左边是重伤濒死,早已无力起身的王涑,右边是深陷绝境而满脸惊恐的稚童李沁。

    一只手拄着断折的赤霄,还是当初那个艰难的抉择,吕岩随着梦中的自己喃喃低语:“两人活?还是一个人死...”

    再之后,吕岩只记得那道不惜自断生机的蓬勃剑气,将他体内本就残破的经脉冲伐到寸寸崩断。

    再之后,任由本能接管过身体控制权的他,终于眼前一黑。只隐约记得,有数不尽的断肢残臂,还有流不尽的血染成河......

    似乎是被梦中的惊悚勾动了心怀,陷入沉睡的吕岩突然张嘴咳出了一口淤血。睁开双眼,逃脱了梦靥的吕岩满身冷汗,张着嘴大口喘息。

    失去了大段记忆的吕岩只知道,当他重归清醒的时候,已经身处在远离京城数百里之外的一片荒郊野地。而直到匆忙地收拾了一番过后,掩饰住满身血腥的他四下打探,方才得知:“范阳城死伤无数,王涑李沁生死不明。”至于自己,则多了一个煞气摄人的称号:剑魔吕岩!

    不知何时,原本静待匣中的赤霄,已被满心惊惶的吕岩持剑在手。而那布满了剑身的大小缺口又映示着他吕岩,在这段漫无目的逃亡途中,遭遇过多少次的险象环生与生死一线。

    伸手一抹,擦去了额头冷汗,吕岩低下头看着怀内灵性渐失,日益萎靡赤紫飞剑,不由面露苦笑:“赤霄啊,到现在就只剩下你我一起共度患难了。”

    翌日,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的吕岩正准备烧水做饭,就听到院外传来了一道清脆女声:

    “吕哥儿,在家吗?”

    推开柴门,昨夜里同样没有睡好的黄芪笑着走近庭院,看见吕岩正在劈柴,赶忙问道:“吕哥儿,你这是要做饭吗?”

    紧走两步,女子夺过了吕岩手中的柴刀。而在经过昨日的委婉表白过后,黄芪好像已经把自己当做了吕岩的管家婆,嘴里不停地絮叨着着:“吕哥儿,我昨天不是跟你说了么,要安心静养!其他事情我来帮你做,你怎么又......”

    听着黄芪似乎永无止尽的碎嘴絮叨,吕岩颇感无奈,只能苦着脸任由女子摆弄。眼看着忙里忙外的黄芪就要进屋,不想让女子看到自己包裹的吕岩只能主动开口问道:“黄芪,你今天来有事吗?”

    “没事...”扬起头来,黄芪瞥见了吕岩脸上的异样神情,不由俏脸一红。直至此时才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别扭,低垂着脑袋的黄芪收起了嗔怪语气,柔声招呼道:“中午到我家去吃饭吧,正好我爹爹今天找你有事。”

    听到这句话,本来还有心拒绝的吕岩只能听命行事。可临走前,黄芪还不忘将散落在地上的捣火铁钎靠立墙边,同时不由自主地开口唠叨着:“吕哥儿,你也真是的,东西到处乱扔...”

    并着肩走在乡间小道,本来就被弟弟嫌弃到称为碎嘴婆子的黄芪,一直在不停地开口说话。以至于路过半程,她都没有察觉到身边的吕岩那有些不同寻常的沉默。

    “吕哥儿,昨天睡得好吗?”

    “吕哥儿,你可千万别听了我弟弟的蛊惑,教他学剑。黄龄他从小就梦想着闯荡江湖,为此不知道和村里取笑他的同龄人打了多少场架,每次都要我挨个上门赔不是...”

    对于身侧传来的细碎唠叨,怀揣着隐秘心思的吕岩并没有作出任何回应。他只是在脑海中暗自思量着,何时,何地,用何种办法才能将实情告诉黄芪,同时还不会让这位女子过于心伤。

    “吕哥儿,你说对不对?”滔滔不绝,几乎道尽了五湖三江的连绵江水,黄芪终于察觉到了这一路上自己颇显尴尬的独角戏,赶忙转过头开口问道,由此才看见了吕岩脸上的不豫神情。

    脑袋一偏,眉头微皱的黄芪开始猜测起吕岩烦闷的源头。短暂的迟疑过后,黄芪带着满脸的小心悄声问道:“吕哥儿,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昨天的失约?”

    可奈何声音太小,以至于出神的吕岩根本没有听到,得不到应答的黄芪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测。大步一迈,跨过吕岩,满心焦急的黄芪一伸胳膊挡在身前,眼中竟闪动出了泫然泪光:“吕哥儿,我不是有意的。都怪那个李长松!他昨天突然跑到我跟前胡说八道,我一时情急,才不小心把你给忘了。我真不是故意的...”

    散漫的眼神骤然回收,吕岩看着跟前的泪目女子迟疑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呃...”看到吕岩脸上不似作伪的纳闷疑惑,黄芪才知道原来是自己会错了意。一抹眼泪,联想到了自己的失态表现,黄芪有心解释,可又不好意思将怀春少女的心情直白地摊现人前,只能红着脸低头说道:“没,没什么!”

    自此之后,黄芪一改之前的碎嘴模样,低着头跟在吕岩身后,只是嘴里还时常嘟囔着:“丢死人了。”偶尔也会故意重重地踩在脚下的细长人影上,恨恨娇羞:“都怪你...都怪你!”

    幸好剩下的路程已经不多,逐渐陷入到沉闷当中的两人并没有尴尬太久。临近跟前,早就在门口等候了多时的黄龄一溜小跑,直接冲着吕岩的怀里扑了过去:“吕哥儿,你可来了!”

    一挥手,被抱在怀中的黄龄拍掉了吕岩按在自己头顶的右手,满脸好奇地看向黄芪:“姐,你是发热了吗?怎么脸这么红!”

    刚刚才敢抬起头的黄芪,就听到了弟弟的这一句无心打趣,脸上越发羞红:“就你多事!”一巴掌拍在稚童的脑门,黄芪故作镇定地开口反击道:“刚才吕哥儿可答应过我了,他是绝对,绝对不会教你练剑的!”

    看着姐姐背手离去的身影,黄龄苦着张小脸转头哀求道:“吕哥儿,女人可都是头发长,见识短。你千万不能听她的啊!”

    哈哈一笑,吕岩抱着怀中的稚童步入庭院,正在帮忙布置碗筷的黄芪大声招呼道:“吕哥儿,快进屋坐下,饭一会就好了。”

    进门之后,看到了桌前端坐的父亲黄庭,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老子的顽皮稚童,颇为自觉地挣脱了吕岩的怀抱。落地站好,黄龄毕恭毕敬开口问好:“爹!”

    “嗯。”黄庭随意应付了一声,开口吩咐道:“龄儿,帮你娘准备午饭去。我和你吕哥儿有话要说。”

    等到屋内再无别人,学着老人一样正襟危坐的吕岩刚要开口,就被黄庭挥手打断:“吕岩,先把手伸出来。”

    两指搭在吕岩的手腕脉搏之上,黄庭细细感应,原本舒缓的眉头逐渐皱作一团。琢磨沉吟了许久之后,老人终于模棱两可地开口说道:“你的伤势,终于暂时稳定下来了,只是...”

    面对老人的忧心忡忡,当事人吕岩反而洒然一笑,替黄庭补足了言而未尽的后半句话:“只是想痊愈,也没那么容易是吗?”

    对自己的伤势,吕岩早已心知肚明,筋骨皮肉的些许外伤在老人的悉心照顾下早已无碍。只是当日范阳城内,因为自己舍命相搏的强催剑气之举,导致体内的大小经脉近乎寸寸断裂。而没了这供气机流转的封闭通道,如今吕岩根本阻止不了自己元气的不断外泄。

    尽管他有着近乎于天象境界的武道底子,一身的磅礴气机比之常人要浑厚百倍不止。可吕岩就像那坐吃山空的败家子一样,任你有万贯家财也经不住如此挥霍。

    在太和山谷中,吕岩靠着无双的凌厉剑气日夜砥砺,好不容易才练就的一幅金刚肉身,此刻已无异于一动四处漏风危房险楼。而当他体内日渐稀薄的剑气完全枯竭之后,吕岩又能靠有限的元气支撑多久?

    念及此处,脸上却刻意保持欺人的轻松,吕岩笑着对老人说道:“黄叔,剩下的我自有办法解决。”

    带着复杂的目光审视良久,可就算是瞧出了吕岩的心虚又能如何?黄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奈说道:“对于这种武道内伤,老夫确实无能为力,只有靠你自己了...”

    收回了搭在吕岩腕间的右手,有意岔开话题的黄庭缓缓说道:“今天叫你来,是有别的事情。”

    脸色微肃,老人的脸上又逐渐挂上了一丝忧愁:“昨天传来消息,朝廷大军将与西蜀在落日平原附近开战。而且此次的战斗似乎不比往昔,就连我们这也将被牵连其中...”

    “我准备带着龄儿他们举家内迁,不日就要启程。”直视着身前的白衣少年,黄庭开口问道:“到时候,你准备与我们同行吗?”

    四目对接,吕岩看到了老人眼中深藏的一丝戒备,转瞬之间就已经明白了其中缘由的他,摇头拒绝道:“黄叔,我还有些事情要办,而且我有可能还会比你们更早离开。”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老人对彼此间怀有的默契微微一笑:“如此也好...”拿起桌上的滚烫茶水递到嘴边,黄庭脸上的笑容一滞,脸色瞬间凝重的他毫不掩饰的直接说道:“我虽然不曾亲口问过你的姓名来历,可如今回过头再看,老夫也能猜出来你就是那朝廷通缉的要犯吕岩...”

    吕岩面不改色,反而是一口道出实情的黄庭心生迟疑:“这么多天的相处下来,你的品行如何老夫已心中有数。只是我家芪儿年幼无知,将错就错的把满腔心思都放在了你的身上。”抬头瞥了眼门外,老人刻意压低着嗓音恳求道:“我希望你念在之前的恩情上,尽快斩断她与你之间这种,不合时宜的关系。”

    愣了愣神,本来都已经决意放手的吕岩却在此刻萌生出一种难言的不舍,可理智仍存的他瞬间掐灭了心头念想。略一点头,吕岩沉声应道:“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话已说完,各怀心思的两人也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直到准备好午饭的黄芪等人齐聚桌前,一老一少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饭桌之上,对此一无所知的黄芪,依然热情地招呼着心仪少年,偶尔也会忍着自己的羞意为吕岩夹菜递饭。

    来者不拒,吕岩脸上渐渐也挂满了和煦的笑容。看着黄芪姐弟俩在餐桌上的打闹,听着少女无忧的爽朗笑声,借着与众人的最后一次聚餐,吕岩尽情地享受着这即将逝去的温暖。

    美好的时光,总是给人以稍纵即逝的感觉。直到最为贪玩的黄龄也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吕岩才站起身来准备告辞:“黄叔,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就走了?”

    “好,一路小心。”黄庭轻声回答道,脸上挂着的,是彼此之间心知肚明的默契笑容。

    看到吕岩要走,黄芪赶忙站起来说道:“吕哥儿,我送送你。”

    吕岩转过头,见黄父并没有阻拦的意思之后,才点头应道:“好。”

    一路慢行,黄芪是为了与自己心仪的男子多相处一会,才会在路上始终刻意地放缓脚步。

    “那我呢?”身边少女的心思一清二楚,吕岩却不知道为何自己也打心底里愿意顺着她的节奏缓步慢行。带着说这种不清道不明的烦恼,吕岩沉默不语。

    走在来时的路上,黄芪却好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并不说话,只是垂着头与吕岩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好像对她来说,哪怕仅仅是偶尔间故作不经意的抬头一瞥,就足以让他心生欢喜。

    “我爹吃饭前和你说了些什么?”

    终于,等到了黄芪的主动开口,吕岩的莫名紧绷的心终于松了下来。微妙的平静既然已经被黄芪打破,吕岩索性侧过身子转头看去,这是他头一次这样直视着身边的女子:“黄芪,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说。”

    心中满是羞意,黄芪低着头小声应道:“你说,我听着呢。”

    迎着秀丽日光,吕岩低头看去,好像被女子弯折的脖颈处裸露的那片皙白晃晕了眼睛,一时间有些怔怔出神。晃了晃脑袋,吕岩深深吸气:“我要先走了。”

    “嗯?不用我送你吗?”抬头看去,黄芪一脸诧异。直到目不转睛的她察觉出了吕岩脸上的凝重,心中才骤然一空,刚刚张开的嘴又闭了回去。

    吕岩尽量平淡地说道:“我有些事情要去办,所以要离开这里了。”似乎是为了表明自己的坚定,吕岩又张开嘴补了一句:“今天就走。”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黄芪下意识地问出了这句话。

    可随着吕岩双眼中透露出的复杂与沉重越发明显,黄芪也渐渐琢磨出了他不愿说出口的答案。不自觉地眼泛泪光,黄芪发出颤抖的声音迟疑问道:“你...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看到了黄芪滑落脸颊的两行泪水,吕岩迟迟张不开口,只能沉默着伸出手,却又不敢真的搭在女子肩膀之上。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怒吼:

    “吕岩!”

    急速跑到两人跟前,瞧清楚了女子脸上的泪水之后,李长松愤然出手,重重地一拳打在了吕岩鼻梁之上:“你敢欺负黄芪!”

    趔趄两步,被一拳击退的吕岩反而清醒了过来,没有在意犹自愤愤的李长松。吕岩直直地看着女子,小声说道:“我要去很远,也很危险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回来。”

    刚才还恨不能离吕岩越远越好,可当黄芪真的听到他说出了这句话,当她看到了吕岩鼻间流出的鲜血,却还是舍不得。

    伸出手,黄芪一把推开了身前的李长松:“我没事,你不用管我。”

    可心忧女子的李长松怎肯后退,依然不依不饶的指着吕岩骂道:“你这个王八蛋,我早就看出来你不是个好东西!”铿锵一声,李长松直接拔出了腰间悬挂的朴刀:“我今天就砍了你!”

    屈指一弹,打落了迎面劈来的凌厉刀光,吕岩并不愿意这位在自己昏迷的时候,主动从家中送来伤药的冲动青年。

    “对不起。”瞧着那位自己更加不愿意伤害到的垂泪女子,满心愧疚的吕岩,却只能无可奈何的转身离去。

    回到家中,吕岩背上了早就打好的包裹与剑匣,熄灭了出门之前点燃的灶台炉火,关上房门,带着满心的复杂走出庭院。

    大门外,却还站着不知道何时摆脱了李长松,孤身前来的黄芪。

    皱着眉头,吕岩心中的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双眼犹自泛红的女子走了两步,主动来到跟前,伸出手点在了吕岩眉心,柔声说道:“早就说过了,让你不要皱着眉头,不好看。”

    细致的来回轻抚,直到女子按平了所有褶皱。

    黄芪轻轻敛袖,微微弯腰,可和昨日不同的是,并没有低下脑袋的她,眉眼间尽是倔强:“我喜欢你。”

    略微犹豫,女子又有些恼怒地开口说道:“我讨厌你!”

    转过身,跑出两步之后,黄芪最后不死心地大声喊道:“我会等你...”

    跨过田间的林荫小道,日光透过稀疏的新春枝叶撒落在了行人的身上。走出这座令人难忘的边关小城之后,吕岩最后一次回头望去,还是那副令人心喜的静谧安详。

    再美的韶华流年也终将逝去,可破碎的梦境却未必会使人心伤。

    重新上路的吕岩,对着远处那道依稀可见的纤细身影,悄声却郑重地开口说道:“珍重。”

    相逢未有尽时,此别未必无期。

第八十六章,日暮乡关

    背着小小的行囊,吕岩一路穿过了大半个边关小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恰逢午饭过后的闲暇时光,栖阳关的老老少少大多都散步在道路的两旁。年龄如黄龄一般大的稚童三五成群,嬉笑打闹,而那些提着烟枪的老人,则在相互絮叨着彼此的家长里短。

    当看到步履匆匆的吕岩路过身旁,无论老少都会给予他热情的招呼。顽皮的少年们是因黄龄每日里不厌其烦的吹捧,而对吕岩生出了满心的好奇与一丝丝畏惧,只敢远远地跟在吕岩后面指指点点:“你们猜,他背着的那个木匣里边,会不会就是黄龄所说的那把飞剑?”

    紧了紧背上的包裹,吕岩有些受不了大人们眼中明显的促狭之意。在这座小不过几十户的边关小城当中,本来就藏不住什么秘密,尤其是有关于年轻男女之间的情爱八卦,必定会被拴不住嘴巴的七姑八婆迅速传播到满城皆知的地步。

    李长松喜欢从小一起长大的黄芪,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任谁也没想到,这对所有人都乐观其成的青梅竹马,竟然会被吕岩这个外乡人给半路截了胡。昨天傍晚,气急败坏的李长松跑到黄家门口与女子对质,而当时以沉默应对的黄芪虽然不曾当场表态,可那满怀羞意的露怯表情,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围观众人:“我黄芪喜欢的,是吕岩而不是你李长松。”

    在最初黄庭父子俩所放出的消息当中,这位来自远方的年轻人正负笈游学,却不小心碰到劫路的凶恶匪徒,靠着祖传的一些剑术武功才勉强逃出生天。因此,小城中大部分的朴实民众在好奇之余,也不免对吕岩生出了些许的怜惜之意,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就连李长松也拿出了家中的珍藏伤药。

    当伤势大好的吕岩走出黄家,选择独立生活之后,与小城居民之间的交往也就多了起来。虽然日子还不算长,可大部分人也逐渐接受了这位好相处的陌生少年。

    “不仅会识字习武脾气好,就连他那张脸都生的犹为好看。”当村里的王寡妇说出了这番对吕岩的评价之后,大多数人都深以为然。

    “吕哥儿,你这是要去哪啊?”当一位满脸褶子的老人伸出手招呼了一声之后,同样怀着好奇的其他人都翘起了耳朵。

    停下步子,吕岩对着相熟的老人客气回道:“孙大爷,我有些急事要办,这就出关去了。”

    一句话说完,满场哗然。吕岩听着耳中传来的众人议论,索性转过身子抱拳行礼,大声喊道:“这么多天以来,承蒙乡亲们的照顾......只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今日我吕岩就要出城远行,但对于各位的大恩大德,在下必定会铭记在心!”

    身子转过一圈之后,吕岩注意到周围的人群当中并没有黄氏姐弟的身影,心中微微黯然。不知道是因为黄庭不愿让他的一双儿女前来送行,还是说黄芪真的恨透了自己,吕岩停顿片刻之后再度抱拳高呼:“乡亲们,后会有期!”

    辞别众人,吕岩来到了小城门口,没能等到黄芪姐弟的他却迎来了一位预料不到的意外来客。略微踌躇过后,吕岩冲着对面满脸严肃的中年男子主动开口问道:“李守备?”

    在明成宗朱炳文登基之初的大战当中,占据优势的大明朝曾一度将战线推到了西蜀的百万大山脚下,国界线全面西移,使得原本位处要冲的栖阳关反而变得可有可无。从此之后,栖阳关驻军被逐渐调离,直至现在只有一伍精锐步卒常年扎守。而此刻背着手堵在城门的,就是栖阳关名义上的最高长官:李瑞龙。

    点了点头,李瑞龙开门见山地说道:“你的身份来历,是我告诉黄庭的。”

    “哦?”吕岩眉头一挑:“李守备既然早就知晓,为什么不去上报请援,反而还允许我在城内滞留多日?”

    “因为黄庭他救过我的命...”李瑞龙眼神复杂,他曾想过擒下身前这位被朝下令通缉的少年,可最终还是因为顾虑着自己好友的性命,才始终对吕岩的存在选择视而不见。

    伸手一指关外,李瑞龙背过吕岩,开口说道:“前隋的诸家余孽如今就驻扎在百里之外,接下来的两国开战将会牵连甚广,就连我栖阳关也不能置身事外。”转过身来,李瑞龙的语气平淡不惊:“所以我才会建议黄庭他们内迁关内,以免遭受无妄之灾。本来我打算亲自带兵护送他们一程,可昨日军部下令,要求我部驻军两日内必须前往中军集结。”

    双手抱拳,几个月来一直都对吕岩不假辞色的李瑞龙,竟诚挚地抱拳一礼,说出了此行目的:“我在这里等着你,就是想让你吕岩看在黄家过往恩情的份上,护送他们前往内陆。”

    栖阳关以东的一处低矮山头,变换了出城方向的吕岩,靠着身后的黄土坡地望向小城。

    怪不得黄庭会如此着急地与自己划清界线,回想着之前与李瑞龙发生的对话内容,吕岩恍然大悟。黄家老小的内迁之旅原来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平安无虞。按照李瑞龙新近得到的消息所言,西蜀一方突然派军游猎,大肆掳掠着中原人口,栖阳关方圆百里之内,就最少有十几股骑兵在四散活动。

    黄庭是否是因为不愿意连累自己,抑或是像他所说的那样,怕被吕岩的真实身份所连累,才明言赶人?挠了挠头,吕岩不愿再继续深思。

    拿出包裹中的干瘪面饼,和着清水咽下,既然就连这西行路上的干粮也都是黄芪亲手所作,那么吕岩就绝做不到对身有难处的黄家老小,袖手旁观。

    枕着一片留有余热的山巅青石,吕岩静静地等待着即将出城的几道熟悉身影。

    时间悄然流逝,山脚下那座令人难忘的边关小城就像是它的名字一样,将逐渐垂落的残阳拥揽入怀。

    漂泊了许久之后,吕岩又想念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村落。

    “等我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就回家!”

第八十七章,东风吹

    天星暗淡,朝阳隐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山顶之上,面向东方盘膝而坐的吕岩,舌尖轻叩齿颚,开始吞吐起天地间阴阳分割而生化出来的第一缕东来紫气。

    右手五指散若莲台,左手掐诀如持宝瓶挺立胸前三寸,吕岩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这股,殊为珍惜的精纯元气游走周身。由头顶贯通天地的中庭百汇,至踏地自分内外的足底涌泉,对于这等道家练气的路数,吕岩虽略有生疏,可对于当日龙虎山上曾连番破境,及至山顶遇雷斩仙之时已可初窥天象的他来说,运使起这种基础法门,自有一种高屋建瓴般的从容写意。而早已习惯了锋锐剑气流转时的大开大阖,吕岩不自觉地,渐渐加快了体内的元气驱使。

    待到欲露还羞的天边红日渐渐迸现人间,吕岩体内生生不息的一气流转之迅疾,已近乎须臾间即是百里长短。随着胸膛规律地一起一伏,眉心一点朱红的吕岩口眼紧闭,就像是那垂坐凡间的谪世仙人,鼻间来回窜动着细丝如缕的乳白元气,吞云吐雾,如龙似蛟。

    终于,天边的浮空烈阳穿破了厚厚云层,青天之下一片万里清平。就这样,在山巅坐定入神足足长达一个时辰,吕岩体内的磅礴元气早已翻江倒海,却犹自岿然不动。直至一气穿梭终过九千里路,不吐不快,吕岩才缓缓张口,砰然而发的如剑气机搅烂了身前一块不知矗立山巅几千万载的青石巨岩,瞬间化为齑粉。

    本该如释重负的吕岩,却瞬间收敛起了双眼中刚刚绽放出的一丝轻松神采。感受着体内好似冰消雪融一般迅速散逸的海量气机,吕岩眉头一皱:

    “如此看来,我仅仅凭着这些从师兄朱厚聪那里偷学来的粗浅法门,就想补足自己亏空的元气,无异于痴人说梦。”

    暗自感慨之际,吕岩用了整个早上才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天地元气,已是十不存一。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只能认清现实的吕岩不由面色更苦。

    范阳城大战之前,吕岩的体内的磅礴气机像是一潭死水,不听自己调用,可总算还给他留了个慢慢调理的机会。如今倒好,周身内外破烂不堪,完全失去了禁锢的散乱剑气,争先恐后地顺着吕岩四处漏风的大小经脉重归天地。

    像个家徒四壁的穷鬼一样,吕岩一边骂着怨恼着,一边又还要锱铢必较。或是指尖回旋勾引,或是伸手掐诀提握,万般无奈的吕岩只能尽心尽力地归拢着散逸的剑气。哪怕相比于自行离去的海量元气而言,留下的不过是杯水车薪,可在如今已过惯了苦日子的吕岩看来,总好过点滴不剩。

    迎着中原西南部所特有的热燥疾风,吕岩闭着眼睛,掐诀运气,一遍又一遍地洗涤着体内的干涸经脉。跨过了一个个断绝中断的高关险堑,冲开了一个个淤塞不通的幽府窍穴,当狂涛浪涌一般的天地元气消耗殆尽之时,吕岩感觉到自己日渐腐朽的肉身,终于又生出了一丝暖意,不能枯木逢春,却似回光返照。

    早课完毕,吕岩抬头望向山脚下的静谧小城,依然没有看到黄家老小的熟悉身影。感觉到心神略微有些疲惫的吕岩重新盘腿坐下,随手抓过身边的几块散碎石子,吕岩开始细数起自己未了的心债。

    将第一颗棱角磨人的碎石子放到左边,吕岩紧了紧怀中不放的剑匣,低声念叨着:“要去一趟青莲剑宗,替师傅他老人家完成还剑归宗的心愿。”

    这就是吕岩自范阳城大战过后,就折道一路西行的目的所在。

    迟疑地将第二颗略微小了一圈的圆润卵石放到右边,吕岩眉头微皱,语气中夹杂着一丝气馁:“王涑的妹妹到底在哪呢?王涑不是说他的家乡就在落日原附近吗...”

    若不是因为王涑时常挂在嘴边的妹妹,吕岩早就一路过高山过大河的御剑直奔西蜀了。可每当想起生死不明的王涑,吕岩觉得对这位同伴许多许多的亏欠,总要还给他如何如何放不下的那个妹妹才好。

    想到这里,吕岩又开始规划起接下来的行程:“护送黄芪他们内迁,不过也就三五日的功夫,之后再从头走一遍落日原附近的大小村落...”眉心一拧,吕岩盘算着自己体内日益匮乏的气机究竟还能支撑多久:“最多一个月,若还是找不到,就只能先去青莲剑宗了。”

    近几个月来,吕岩就是靠着这种自说自话的唠叨,才能强撑着精神一路西行。太和山,天师府乃至范阳城的连番死战,并不仅仅是让吕岩尝到了失去亲友的苦痛,更是将他能够支撑起天象气概的金刚肉身,摧残到了如今这种破落不堪的地步。

    若不是每天提醒自己欠下的这些心债,吕岩真的怕自己在某一天会长睡之后就不愿再次醒来。毕竟不是每一个刚刚成人的少年,都能经受住这种前途注定黑暗的绝望打击。

    紧握的右手几次起落,吕岩却没能放下掌心中的最后一颗尖锐碎石。一切由师兄朱厚聪而引起的过往风波逐渐落下帷幕,唯一不曾好转的,只有吕岩始终为之奋战的姐姐吕雉。

    “我还要去京城吗?”吕岩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在自己扬手挥袖满剑气的得意时刻,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师傅,王涑,还有范阳城的祖孙二人受苦落难。那如今连剑都握不稳的自己,又能帮上姐姐什么呢?

    右手用力一搓,掌心的尖锐石子就像吕岩那颗本该一路高歌猛进的澄澈剑心一样,瞬间化为齑粉。

    细碎的石灰自吕岩的指尖缝隙缓缓滑落,恰好搭上了一阵忽然掠过的热燥长风,随之漫漫洒洒地飘散半空。

    眉心处若隐若现的一线朱砂,由红转紫,直至浓黑如墨,被勾动起了心伤魔障的吕岩,恨不能振衣挥袖,学一剑荡平世不平的师傅一样,将这看不透的因果循环斩它个一干二净。

    可他却做不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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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初闻江湖事,最喜负剑纵高歌。闲卧家中来恶客,山下少年入太和。奋起怀中三尺剑,枭首一人止干戈。仙师问我何所求,誓要剑气漫山河。我号纯阳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号纯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号纯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