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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全文阅读

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四章 火爆元宵(三)

    朱平槿赶到端礼门城头,喝了茶水吃了点心压了酒气,陪着老妈说了一阵闲话,又看了一阵民间艺术表演,终于想起今天晚上是个好机会,得赶快把找到女朋友的事情禀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朱平槿的嘴巴里,罗雨虹自然是天上难得,地上少有的一等一美少女。家世清白、孝敬父母、温柔贤良、知书达理、勤俭节约、任劳任怨等等估计老妈爱听的,朱平槿都搜肠刳肚地说将道来。考虑到前不久老妈问起女朋友的事,自己回答还在找,现在才过了几天自己就说找到了还要马上结婚,时间间隔太短,于是朱平槿强调自己并非一见钟情,而是经过反复考虑、慎重抉择,最后才下的决心。

    王妃听说儿子找到心上人,自然高兴,于是仔细问了罗雨虹本人和家里情况。朱平槿细细禀报了,说她爹是个神医,家财万贯;有个弟弟是个书生,好学上进。介绍末了,朱平槿想想老妈的喜好,又添了一句,她很会挣钱。

    果然,听说儿子要娶的是个点石成金的田螺姑娘,王妃当即大感兴趣,头也不晕了,腰也不酸了,眼睛也放亮了,忙不停地叫朱平槿细细讲来,怎么个会挣钱法。看来此事有门,喜滋滋的朱平槿正在组织语言,晃眼看到楼下不远处突然聚集了一大群人,吵闹喧哗的声音越来越大,连楼上说话都听不清了,连忙叫过曹三保,吩咐他带人下去把人群驱散了。曹三保赶忙应了,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世子爷叫声等等。

    朱平槿吩咐了曹三保,转身回座。就在这转身的瞬间,朱平槿不经意间又看了楼下人群一眼,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怎么人群中那个高挑女子的身影如此熟悉?朱平槿赶忙揉揉眼睛,心中的不安和疑惑又增加几分,于是对王妃禀报道:“楼下闹得太不像话,不知成都县、华阳县的官们是干什么吃的!母妃可先行回宫,儿子下去看看。”

    王妃坐着没动,对朱平槿道:“几个刁民闹事,何须我王府出面?可让曹三保知会县里,出动衙役驱散了事。”

    朱平槿一听王妃这话,冷汗热汗一齐下来。他忙着对王妃道:“这些个刁民闹事,都闹到我王府大门口了。如不尽快驱离,朝官们又该借机说事,劝讽王府,说什么‘府门不靖’了!儿子下去,这就回来!”

    朱平槿说完,也不等他妈答复,便在王妃狐疑的眼光中,径直带着曹三保和几个护卫快步下楼而去。

    仗势欺人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小红洋洋得意,向围观群众宣布了罗雨虹的身份。她自幼入宫,出府的机会很少,平时哪有机会这样欺负人?瞧着面前的书生和周围一干人的热情突然间就打了焉头,小红叉着双手昂着头,兴奋的眼睛四处放光。

    “老子我呸!什么狗屁世子娘娘!”矮胖街痞突然又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对周围放声大叫:“哪来的野娘们,敢冒充王府里的?弟兄们上啊,把这个冒充王府的野娘们扭送官府!”

    哼哼,小红轻蔑一笑。她迅疾在腰上摘下一块木牌,高高举起,“大家看清楚了,这是什么,谅你们也不认得,这是出入王府的腰牌!”

    看来这三人当真是王府里的,皇城霸的这招不灵。那苏秀才反应也快,眼见己方声势低落十分被动,立即接着矮胖街痞的话发挥下去:“不管你们是真的假的,就算真的又怎么样?难道王府里的就不讲王法了?圣人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王府里的人就可以随便打人伤人?请问:这世道还有没有公道?还有没有正义?”

    外围的几个小街痞好歹也是江湖上的职业人士,见到苏秀才几句话扭转不利战局,立即推波助澜,有节奏地大声呼唤:“我们要公道,我们要正义!我们要公道,我们要正义!……”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许多不明真相的群众也随声附和进来。

    “我们要公道,我们要正义!我们要公道,我们要正义!”声浪随着举起的拳头,一浪高过一浪。

    三个可怜的人打死没想到最后是这种结局。小红脸色煞白,眼里满含泪水。而半大小子罗景云,却以拳当锤,以身作盾,摆出了个以死相拼的架势。

    看来不会多久,人群就将失控,把她们站的中间一小块地方淹没!两个存心袖手旁观的衙役怎么挡得住啊,罗雨虹已经绝望了。

    “何处大胆狂徒,胆敢煽动刁民闹事,对抗朝廷?”话音方落,便从两个衙役背后转出一个少年。

    少年金冠华服,又有刀手护卫两肋,看来身份不低。那矮胖街痞皇城霸见惯了大场面,在周围的声浪簇拥下,更觉不能主动落了下风,于是主动现身,走到少年跟前,从鼻子哼哼两声:“刚才一个小屁孩还没打整干净,现在又来了个小屁孩,老子今天……”

    孰料,那少年待皇城霸靠近,立即猛地往后一跃,同时把自己胸前衣服狠狠一扯,手指皇城霸大声喊道:“大胆歹徒,竟敢行刺本世子!谁敢与我杀之?!”

    大约有一两秒钟,朱平槿的身后没有出现预计的应答声。这一两秒钟的等待,对他来说有如一个世纪的漫长。早知王府的护卫靠不住,还是侥幸带了出来,结果一出场立马现出原形。朱平槿面上镇定,心头大急,就在他冷汗热汗一并顺发下淌之时,一个声音如雷暴喝,在他身后发出:“某敢!”。接着便是一道宝刀出鞘的铮声,再接着一个人影从朱平槿身边掠过,带起一阵寒风。

    只听得一道呼天抢地的惨叫,人群中的嗡嗡声立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高声尖叫:“杀人了!”

    围观人群四散而逃,瞬间跑得干干净净。

    杀人的护卫年纪不大,却十分冷静,没有什么兴奋。

    “末将向世子复命!其余书生和流氓都被末将拿下!”

    “你杀过人?”朱平槿盯着护卫的脸问。

    “末将在秦州(今天水市)与闯贼交过手,杀了几十个。”杀人的护卫清晰简短地回答。

    一人斩杀几十个?

    “报上你的姓名、职务!”朱平槿下令道。

    “末将宋振宗,成都左护卫副千户,充仪卫司仪卫!”

    朱平槿想起来了,那晚去接罗雨虹的护卫不正是此人?当时感觉此人很倔,有点桀骜不驯的样子。现在看来,此人分明是铁血军人。敢杀人,能杀人,目前正是朱平槿需要的。

    “军令如山,令行禁止。很好,很好!”朱平槿一连说了两个很好,吩咐道:“宋振宗,你带两个人,把罗姑娘护送回家。然后在那守十五天,直到元宵过完!此间你听罗姑娘吩咐!”

    送走罗雨虹,朱平槿接着吩咐手下把那歹徒的首级挂在烟火架上,把那些书生流氓一起押回世子府,今晚就审,一定要让他们在天亮以前招供画押,然后立即送往审理司。

    审理司是蜀王府内专门负责刑讯的机构,归长史司长史管辖。

    曹三保凑了过来叫苦:“世子爷,我们没审过人犯呀。”

    朱平槿咬咬牙道:“先上老虎凳,再灌辣椒水!垫本书锤肚子,身上一点刑讯逼供的痕迹都没有!老子手段全上,不怕他们不招!”

    曹三保又问什么是老虎凳、辣椒水。朱平槿有点不耐烦:“那把这些混蛋剥光,袜子、裤头都不留!在院子里站着,老子看他们能在腊月里能站多久!记着,把那书生和这些流氓分开审!”

    罗雨虹等三人被宋振宗送回家去了。虽然她在与朱平槿的二人关系中一直非常强势,但是她看的出来,朱平槿今天是真的生气了。那张青乎乎的脸色根本遮不住。一路上,路上罗雨虹紧抿双唇。她并不是因为朱平槿当众撂脸色而生气,而是担心自己的婚事可能生变。

    因为成都府的人都知道了一件关于她的臭事:蜀王府未来的世子妃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一群来历不明的男子当街扯架!

    朱平槿下楼后,王妃并没有起身。楼下纷纷扰扰的大戏一点不漏地落入了她的眼睛,直到那颗肥嘟嘟的首级用一根竹竿挑挂在烟火架上,王妃才眨眨眼睛,叫声起驾回宫。王妃心中已经气急了,什么大家闺秀,什么贤良淑德、什么知书达理,都是惹事的儿子骗老娘的。她冷冷招过曹义诚,吩咐他悄悄了解那姑娘的底细,在有空的时候带她进府来瞧瞧。不过王妃虽然生气儿子骗她,却并没有为他当街杀人产生任何不安。笑话!藩王世子杀个街上的流氓,还不是捏死只臭虫一般!相反,她还为她儿子陡然间表现出来的杀伐决断感到一丝骄傲。

    “终归是我生的,不像他没用的爹,像我!”王妃心里自豪地想。

    也是在这个除夕之夜,群山之中的巴州(注一)城下,奔来了几个官兵打扮的骑兵。骑兵们自称是受杨阁部差遣,来给知州卢大人送信。城墙上的糊涂官兵,一没查验信使凭证,二没使用吊篮上人,竟然直接把城门大开。于是几个骑兵拔刀夹马,一冲而入,砍死了卫兵,把住了城门,随即城门附近伏兵四起,直扑而来。几乎就在瞬间,川北重镇巴州便陷入了张献忠之手。知州卢尔惇(dun)、同知张连耀及合署官员拒降惨死(注二)。

    轻松打下巴州,张献忠打算在此整顿全军,休息三四天,补充给养,再沿着进川时的旧路东出湖广。现在距离最近的追兵——楚镇的莫崇文、贾登联部以及河南的猛如虎部,均在五天行程以上,而且都是虚弱不堪的疲惫之师。

    一场扭转战局的伏击战,已经蓄势待发。

    注一:今四川巴中市。

    注二:顾诚先生说,张献忠赚开巴州的时间是腊月29日夜。

第十五章 川抚现身

    世子府大殿前的审问进行得很顺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有一个家伙在路上撞开护卫想跑,结果让心里窝火的护卫追上,也没有喊站住,直接几刀砍死,枭了首级。这颗滴血的首级,给其他人做了榜样。小流氓们见着王府竟然来了真的,很快怂了。那个分开审讯的书生倒是硬气了几分钟,可没等他把大明律背完,身上就被剥得精光,然后在众人的讪笑中双手遮住下体哆嗦不停。不到小半炷香的功夫,这家伙便笔尖颤抖着在自己的供状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圆圈。

    朱平槿看了供状笑了笑,吩咐把小流氓们和他们的供状送去审理司,然后命令曹三保找个清静的屋子,单独把那个秀才关着。毕竟是个秀才,或许养几天自己还能废物利用。

    大明朝的元旦,便是朱平槿穿前的春节。因为是一年之头,所以又叫正旦。

    地方大员在元旦之日到王府朝拜藩王,既是大明朝的国家制度,也是家国君臣体系在地方上的微缩版本。即便燕系皇帝把各地藩王当猪养,这个制度也不敢废除。

    元旦的清晨,天还微亮,朱平槿便打着哈欠,在曹三保的催促下起床更衣了。更衣很麻烦,因为他今天穿的是大典上的礼仪正装。中单、裳、衣、避膝、大带、玉佩、大绶等等华丽的行头,由里到外,由上到下,一件件穿好。最后身罩青衣,头带冕旒。

    青衣两肩上各绣一团火纹,袖口上也绣着火纹、华虫等纹样。冕旒(mianliu)是皇家礼服中等级最高的帽子。帽子上面盖着一块前圆后方的桐木綖(yan)板,上面漆成黑色,下面漆成红色。綖板前后各挂着八串玉珠,每串玉珠八粒,分为赤色、白色、青色三种,间隔穿插。脑袋一动,冕旒就前后左右来回晃动,提醒君王的行为必须随时都要端庄得体。

    朱平槿穿过一回皮弁(注一),就是在献贼远遁,新任四川巡抚廖大亨进府报捷之时穿过。平时穿衣一般都是常服,也就是便服,没有什么太多的讲究,穿脱都很方便。穿常服,头上戴的多半是乌纱折上巾,又称翼善冠。今天是元旦,与平日不一样,穿的是最隆重的皇家礼服——冕服。冕服不是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穿的,按照朝廷的礼制,亲王世子只能在皇帝、皇太子、父王生日以及正旦、冬至进贺表笺等在宫内行礼时穿着冕服。

    冕服的特点,便是每一点差异都在向世人展现你的行政级别。比如朱平槿今天穿的世子级别的冕服,比起他爹蜀王,级别低一点点。肩膀上没有绣着龙纹,冕上挂的旒少一串,珠子颜色也少两种。比起他三叔富顺王、四叔太平王等二字郡王,级别又高一点点:冕上挂的旒多一串。

    朱平槿穿戴齐整,登上象辂,接过曹三保奉来的玉圭以及今天要宣读的贺表,在大群亲随仪仗的簇拥下,绕道至王府的承运门外下车,然后沿着中央的甬道跨步向前,从正中穿过了殿前广场上按品级列队完毕的百官,直至高高的承运殿平台之上。辰时的钟声余音未散,蜀王府奉承司奉承大太监陈恩尖利的声音已在殿门外实时响起:

    “吉时已到!世子领郡王、百官朝见!奏乐!”

    正旦朝拜礼成,蜀王赐宴百官,各自散去吃午饭,唯独新任巡抚廖大亨站在殿外没走,专等着朱平槿。

    廖大亨昨夜就得到了消息,说是几个皇城坝的地痞流氓,趁着燃放烟火架人多,趁机侮辱民女,谁知这民女却是世子的相好。世子听说后带兵弹压,那些地痞流氓也不醒眼,直接冲撞世子,被世子当场斩杀首领,其余的捉进王府,其中还有个秀才。早晨百官入王府朝拜,那个流氓头子新鲜的脑袋还挂在烟火架上。人人都看见了,故而议论纷纷。廖大亨刚刚接替被逮入京的邵捷春,指挥川军追击向西逃遁的献贼,军务民事诸事缠身,目前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况且他从来都不愿意与蜀王府发生什么关系,只不过涉及宗藩安全,他不得不表示一下自己关注。另外那个秀才,是有功名有学籍的,他也想顺便问一下,毕竟是读书人。没大罪就放了,责令学道申饬几句;有罪就革去功名,交按察司定罪量刑。

    百官恭送蜀王离开后,身为世子的朱平槿是率先走出殿门的。朱平槿得了曹三保的禀报,想了想就让曹三保把廖大亨请来。按礼制,朱平槿贵为世子,是藩国的储君;而廖大亨大员一方,依旧是臣。二人相见,廖大亨须向朱平槿行君臣参拜之礼。但是朱平槿毕竟年轻廖大亨太多,又是一个事权几乎为零的宗藩,二人平级相交也是时所公认。从尊重朝廷,或是礼贤下士的角度考虑问题,倒是朱平槿主动去参拜廖大亨更加恰当。但朱平槿权衡了谁主动参拜的利弊,还是决定让曹三保把廖大亨带过来。

    廖大亨过来了。他五十岁左右,圆头大脑袋,长得很富态。他以前是监军道,献贼入川时也曾指挥川军打过几个小仗,但主要是负责粮饷供给,在四川官员中算是比较能干的。廖大亨过来行礼,朱平槿赶忙前行几步拉住。两人寒暄两句,廖大亨率先进入正题,朱平槿立即应战。

    “那贼子大逆无道!竟敢行刺本世子!本世子身边的几个护卫,疏于战阵,怠于职责,关键时刻,竟然畏缩不前!幸好本世子早料知那贼子阴险非常。刀子捅来时,本世子已有防备,迅疾侧身一闪,这才堪堪躲过那致命一击!有个护卫良知未泯,见本世子大喊护驾,终于挺身而出,挡在本世子身前。没等那贼子捅出第二刀,就格杀了那贼子。好险啊!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不然廖公今天见不到本世子了!本世子死不足惜,若是害的廖公‘坐失亲藩’,那本世子的罪过就大了!本世子昨晚回府方才知道,斯时母妃就在端礼门城楼上!本是来赏灯观景,与民同乐,谁知竟亲眼看到本世子遇刺一幕!母妃受了惊吓,今天早晨便染病不起……”朱平槿站在廖大亨面前,把与街痞流氓身体接触的那一两秒钟,声情并茂绘声绘色作了重点讲解,并且拉出王妃做证明,最后还不忘吓吓面前的四川第一大员。

    廖大亨是真的吓了一跳!

    刚开始他接到的消息,不过是世子为了一个女人和几个流氓在皇城坝冲突了一下。谁知如此凶险,而且还有王妃亲眼所见!这不由得他不信了。如果面前的这小子出了一丁点的意外,那么他这个四川巡抚就当到头了。用不着王爷上疏哭诉,光是朝堂上乌鸦们(御史们)的呱噪,就可以让他乌纱落地,锒铛入狱。当今皇帝极好脸面,经常为一些小事喜怒无常。自登基以来,多少大臣说杀就杀了,眼睛都不眨。说不定皇帝一怒之下,自己也会象前任邵捷春一样,被逮入京,丢了颈上人头!

    想到这儿,廖大亨忍不住伸出一双胖手来,拉住朱平槿摇了摇道:“世子无恙,真万民之幸!真本官之幸!真朝廷社稷之幸也!”

    说完这话,廖大亨又想起那个书生,决定还是问一问。没等他开口,朱平槿又说话了:“万万想不到!与那贼子一起行刺的,还有一个秀才!王府审理司已经问了贼子的同伙,他们都招供了。原来这个秀才方是这伙贼子的真正谋主!画押供词齐全!本世子万万想不到,堂堂读书人,竟会如此做奸犯科!”

    “原来如此!不知那秀才现在何处?”廖大亨恍然大悟。

    “昨晚受刑不过,今早就咽了气。抬出城外乱坟岗扔了!”

    廖大亨半闭双眼没有开口说话,他心中并不同意朱平槿的处理方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中国社会对待一个人的处事底限。何况那是一个秀才,有功名的,不好这样处理。

    “廖大人觉得有何不妥?”廖大亨打盹的间隙,听到朱平槿不满的声音传来。

    廖大亨毕竟是当巡抚的大员,脑袋就是转得快。那秀才身为主犯,卷入刺杀亲藩大案,本就活不成了。再说那秀才与自己无亲无故,自己不过看在都是读书人的面子上,过问一句而已,用不着太过认真。这件刺杀案昨晚才发生,王府肯定尚未上报朝廷,如果现在激怒王府,长史司上疏痛陈,自己免不了受到牵连,少说要被申饬罚俸几个月。

    想到这儿,廖大亨立即痛心疾首道:“读书人读的都是圣贤书,圣贤哪里教过他这样丧心病狂!这样的人猪狗不如,死了最好!本官立即行文学道,革了他的功名!不过这革去功名的理由……”

    廖大亨转了弯,朱平槿也得给个台阶下。这不仅关乎个人的面子,更关乎利益的交换。

    朱平槿在领导机关工作若干年,这点事用不着点明也懂。他立即便道:“可否用‘误交匪类’之理由?至于昨晚匪帮内讧,一人当场毙命,二人伤重不治,我王府‘列爵而不临民’,其内情自然不得而知,只能请廖大人着人调查清楚了。”

    官府本有教化之责。秀才误交匪类,便把官府乃至廖大亨的责任撇清了。再说由官府写结案报告,那更是一点纰漏不会有。

    廖大亨闻言大喜,连忙道谢。

    朱平槿这才道:“正好本世子听说个事,想请廖大人帮忙参详一下。”

    廖大亨一听,知道要交换的东西来了,忙道参详不敢,有事请世子吩咐。

    朱平槿道:“本世子听说,蜀中商队过茶马古道,从雅州,至天全、芦山,一路上山高路险,匪盗出没,诸关隘守将贪婪无比,商旅苦之……”

    廖大亨没有急着答话,他等着朱平槿把话说完,尤其是要求提完。同时他在脑中迅速将朱平槿话中的信息归纳了一下:

    “茶马”、“道路”、“匪盗”、“守将”几个关键词一一串联了他的思路。他认为,朱平槿的真实想法已经了然于胸。

    注一:即皮弁服,明代皇家一种等级较高的正装。

第十六章 东门人市

    廖大亨不急着答话,等着朱平槿自己提出要求,把事情挑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不过朱平槿也是官场老手,他只是叙说茶马古道上物资运输困难的情况,却并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廖大亨终于意识到,世子虽然答应昨晚的事情不予追究,但是一干人犯还有供词都在王府,如果他不明确表态,这件事说不定还有变故。

    廖大亨沉默半响,方小声对朱平槿道出了自己的难处。目前献贼肆虐,主军客军皆是疲惫不堪,实在无力调配军士剿灭各处杂匪。邵抚曾于崇祯二年平息了天全土司的兵乱,也曾整治过官吏私设关卡、盘剥商旅等违法之事,奈何眼下朝廷兵饷不继,兵士全靠收取过路费充作军饷,他有心整治却不敢仓促行事。至于道路难行,需要大量劳役方可疏通。藩库早已见底,恐怕近期难以行事。

    朱平槿道:“廖大人所提之难处,本世子自能体谅。不过,那茶马古道本是蜀中通往藏地的通商要道,长期淤塞,商贾难行,于蜀中百业皆有影响。本世子愿上奏王爷,由王府出面,号召蜀中商贾捐输钱粮,募集青壮开山劈石,疏通道路。不过捐输钱粮修路的义商,衙门可否适当减免税费,以此褒奖?”

    廖大亨心里暗骂一声,什么王府号召义商出钱出粮疏通道路,不过是想借义商之名免费走私茶马而已!真是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

    不过他可不会把心里话说出口,而是装作感激的样子道:“难怪国人常称‘蜀中多贤王’!世子深明大义,心系黎民,本官深感钦佩。义商捐钱出力,朝廷有所褒奖,理所应当。若此事可成,本官当移文各州、县及诸关隘,大力襄助!”

    廖大亨心里算得明白,即便是王府走私茶马,甚至侵占民田,自己也会假装糊涂。谁让他们和天子是一家人呢?自己的当务之急不是与眼前的小子拌嘴,而是尽快把献贼撵出四川,坐稳四川巡抚的位置。蜀王府的任何要求,只要不让自己失职、难办、出钱都行!再说了,去年藩库还差着蜀藩诸王的俸禄,今年明年都难补齐。如果自己不答应,兴许世子下一道难题就要出给自己了。

    廖大亨痛快答应,让朱平槿心里乐开了花。

    朱平槿利用了廖大亨的一个思维盲区。廖大亨想到的肯定是钱。他绝对料不到,为了保命,有人要练兵谋反。

    “本世子即刻着人将首级取下……”朱平槿对廖大亨道。

    中国人的春节,总是那么繁忙。

    大年初八的早晨,朱平槿坐在床沿上,迎着春日的阳光,大大地伸了一下懒腰。

    王妃生病了,王爷照例是百事不管,王府中的事没人拍板做决定,自然一下子全停了下来。朱平槿给手下的宫人发了大红包,有家人在附近的,也准了假探亲。如此仁政,让世子府里一片欢腾,也让蜀王府的其他人眼红不已。趁着这个机会,朱平槿也给自己放了大假,休息一下充满阴谋诡计的脑袋。他每天除了到王妃处请安问好说话,剩下的时间全部花在了老婆身上,比如写信抒情,上街购物,上香求子等等。

    转瞬七天过去。朱平槿体内的生物钟准时提醒他,大假结束,该上班了。朱平槿换了便装,骑马出了府门,直奔成都府东门而去。随行人员骑马换了便装,除了宦官曹三保、王四忠,护卫宋振宗外,还有两个才加入的新人:罗雨虹的弟弟罗景云以及新聘的世子文案孙洪。

    四个新入世子府的人才,高安泰初二就跟他在成都府养老的奶奶告了别,带着朱平槿的亲笔信回天全去了。舒国平和李崇文则放了假,按大明官场的惯例过了元宵节才来上班。孙洪最惨,只回家耍了三天,然后就被朱平槿单独安排了一间厢房,活活关了四天。干嘛呢?读文件,学精神。上至皇帝朝廷的诏令行文,下至王府的田庄铺子清册,几个宦官抱来堆了一大摞,让他慢慢学习消化。

    我d从长期革命工作实践中认识到,领导的正确决策,是建立在对各种情况充分掌握的基础上的。拍脑袋做决定,看似潇洒,实则很可能犯错误。孙洪这个人聪明有急智,对天下大格局有较清醒的独特认识,但是限于出生市井,对影响全局的关键情况缺乏掌握。论点大而无根,是他很大的弱点。一个论点没有具体的数据或事实做支撑,很容易流于空话。一个组织内的空话多了,就会淹没少量的真知灼见,使最终决策出现严重偏差。

    如何解决孙洪的问题?朱平槿想起他提副处级时,一位组织部的领导曾给他说的话:“干部都是d培养出来的,从实践中锻炼出来的。”于是利用春节空闲,给孙洪压了点担子,希望他能领悟上级的意思。今天朱平槿叫上他,除了让他出去散心放风,另外的意思是继续观察。宋振宗是昨晚专门从罗府叫回来的,朱平槿准备利用这个机会,向职业军人学习如何选兵。小宦官李四贤未能陪同世子出府,因为他到罗府请人的差事办砸了,被朱平槿打发到青羊宫,跟着玉鼎道人烧锅生火去了。

    洪武年间,太祖高皇帝唯一的亲外甥(sheng)曹国公李文忠重修成都府的城墙时,在四道城门外各筑了一座月城(瓮城)。在月城之中,又各建了一座小庙。东门是五显庙,南门是关王庙,西门是温帅庙,北门是玄坛庙。庙宇中敬的不是菩萨,而是当地百姓普遍崇信的神话人物。朱平槿一骑人马经过东门五显庙时,庙门两侧已经有很多卖儿卖女的人家跪着。

    朱平槿勒马缓行,只见大部分人家卖的都是儿童,又以女童居多,一个个脏兮兮的脑袋上别了根稻草。大点的娃娃跪在父母亲前面,朱平槿跨马经过,后面的大人立即催娃娃给贵人磕头。不懂事的娃娃动作慢些,大人就强按着小孩的脑袋磕。小些的娃娃没法跪着,只能坐在竹编箩筐里,一面吃着手指头,一面睁着大得不成比例的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全然不知未来的命运。

    朱平槿踌躇片刻,示意曹三保动手买人,但是曹三保却摇摇头凑上来,建议不要在这里买人。因为城里一般比城外卖得贵,而且选择的空间小。朱平槿知道曹三保比自己了解情况,却又于心不忍,沉默半响后吩咐曹三保,待他离开后散些铜钱。

    出了东门过了桥,不远处便是一片烟花翠柳之地。东门外的大道名曰迎晖路,直通五十里外的龙泉驿。过了龙泉驿,翻过不太高的龙泉山脉,就从成都平原进入了川中丘陵地带。再向东走,就是川东重庆府的地界了。因此,这条道路是成都来往重庆以及出川的重要陆路通道。商旅频繁,皮肉生意自然十分兴隆。所以道路两边青楼遍地,家家挂着红幡,所以百姓戏称“红布街”。

    红布街上栋栋青楼连成一片,间歇也可以看见酒楼杂货铺。到了夜里,这里就成为人来人往的一片红灯区。不过早晨,这里却是最清净的所在,因为大部分的窑姐还在补觉。一些早起的老鸨,已经打开店门。不过她们没有兴趣招揽过客,只是百无聊赖地依在楼门口,一面衣衫不整地涂脂抹粉,一面冷冷地打量过往的行人。

    出了红灯区,迎晖路两边的房屋就逐渐少了,时不时还可以透过房屋间的空隙,看见屋后的一块块农田。再往前走,道旁房屋更加稀稀落落,房屋也多为石头为基、泥砖为墙、稻草为顶、布帘柴扉为门的简陋民房。

    “世子爷,前面不远便是人市。那路边栅栏围着的就是!”曹三保在马上手指前方大声道。

    朱平槿夹夹马腹,让马儿加快步伐,朝前小跑起来。

    好一片活生生地悲惨世界!

    人市,就是人口市场的简称。即便朱平槿已经完全有了心理准备,这个市场还是让朱平槿大吃一惊。肮脏、凌乱、臭气、牲口、麻木、罪恶等词语,是这个人市最贴切的描述。

    自从崇祯七年流贼入川开始,四川大部分地区自奢安之乱平定以来的短暂经济恢复期便中断了,重新遭受战争和土匪的蹂躏,农业生产条件和生产设施进一步被破坏。崇祯十三年的全国性大旱,进一步放大了四川粮食危机。大量的农民无法留在自家富饶的田土上耕耘,而粮食又被人口和租税快速消耗。百姓们为了生存,只好整村整乡地携老扶幼,向着尚未遭受破坏的地区流动,希望能够找到一口饭吃。成都府作为一省都会和蜀地最大最富裕的城市,是日渐庞大的流民队伍主要的目的地。然而希望美满,现实骨感,流民到达成都,却发现连城市的城墙边都摸不着。知府衙门早些年便有规矩:严禁各地流民进城。城外几条大道上都设了卡子,兵士和衙役见着流民,便不由分说地驱散。流民们经过一个冬天的长途跋涉,身边的钱粮早已耗尽,进城无望,眼看就要全家饿死,无奈之下只好把孩子、老婆,最后是自己卖给人贩子,求得一碗馊饭延续生命。所以这些年,人市的规模越发大了。

    人市的卖主大都不是被卖人的父母或者亲属,而是职业的人贩子。这一点朱平槿没有料到。

    人市里插着草标的待卖之人,大都年纪相当,性别相同,百十人一堆聚在一起,堆与堆之间又相互隔开。一个壮丁不值十两,一个健妇不值五两,老弱病残和小孩纯粹是白送还没人要的添头。难怪这里的人如此便宜,原来干的是人口批发!

    这点朱平槿也没有想到。

第十七章 人口批发(一)

    见着大客户进场交易,一群牙侩很快围了上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朱平槿点点头,孙洪便下马迎前,与他们交谈起来。

    “主家说了,只要年纪十四岁到十七岁的川籍男丁,无犯罪记录,无隐疾、无近亲,有勇力者,有保人者优先!”没有彼此交换名片,也没有理周围牙侩的叽叽喳喳,孙洪直接把今天买人的标准说了出来。这是昨天朱平槿安排孙洪作为买人首席谈判专家时,明确指示的选人标准。

    孙洪周围响起了一些叹气的声音。

    看着像个书生,谁知才是个下人,那他口中的主家必定非富即贵!一个中年牙侩反应很快,立即上前拱手道:“公子要多少人?”

    “至少三百!”

    叹气的声音立即消失了,换之以吸气的声音。

    朱平槿选十四至十七岁男子,理由是到了崇祯十七年,也就是三四年后,这些男子的年纪将会在十七岁至二十一岁之间。假设从崇祯十七年开始,战争再持续四五年,这群人的年龄也会在二十二至二十六岁之间,不会太大。朱平槿曾在拥军拥属工作中看过一份材料,说人民解放军进行体能测试,二十至二十二岁的士兵体能最好,大于这个年龄段,体能就开始下降,所以解放军招兵首选年满十八岁男子应届高中毕业生参军入伍,以便保证在整个服役期,体能始终保持在巅峰状态。

    中年牙侩又拱拱手道:“既然贵主家只要孤人(无近亲之人),那敢问公子买人何用?”

    “开山劈石,修整道路;千里跋涉,护卫商旅!”孙洪没有拣好的说。

    这次是哇声一片。

    中年牙侩倒是没有慌张,还是拱拱手道:“公子说的这些,都是凶险异常之事。不知人死了残了伤了,贵主家可给抚恤?可管工奴饭食衣服?每年可有休沐之日?”

    咦,人贩子还关心劳动条件福利待遇?朱平槿来了兴趣,便提马前问:“你是何人?所问又是何意?”

    看来这是买人的正主。高头大马上的朱平槿气场凌人,中年牙侩却没有被镇住:“小的不才,姓包名仲,当这牙侩有官府所发凭证。小的方才所问,乃是小的这行规矩。官绅富贵之家,买了人回去,用法各不一样。有的是家仆,有的是店仆,有的是庄奴,还有些将爷,买来做家丁亲随。小的事前问清楚了,免得主家回去用死了人,亲戚街坊报官惹麻烦。这种事情出得多了,小的在行里的声誉就垮了,饭碗也砸了。”

    一群牙侩纷纷点头赞和。没想到人口买卖还有这么多讲究,看来‘术业有专攻’这句话哪里都适用!

    于是朱平槿道:“包牙侩想得周到!买人还有什么规矩,不妨与孙先生事前说清楚。至于买来之人如何使用,本公子现在就可以给各位牙侩说明白。这些人买回去,是用在西边土司的道上,修路、护商、转运,所以本公子要的是那些不怕死、有勇力、守规矩的年轻男丁。各位牙侩可与卖家说清楚了,本公子买人,十年为期。期满放归各家,自愿留下另议。每日饭食三餐,顿顿管饱:每月一次牙祭,加菜有肉;每人春秋两季衣服;饷银每月最低一两,升为队头者按级加薪。饷银一半发给个人零花,一半东家代为保存,省得吃酒赌钱嫖女人花没了,十年期满后一次返还。凡为本公子死的,本公子一律负责烧埋;残了伤了病了,本公子负责医治。伤残轻者,本公子另行安排轻活给他做。如果伤残过重不能干活,本公子养他一辈子!至于休沐之日,除假日之外,每月休息三天,即每十日休息一天。因事未休者,另寻时日补上……”

    朱平槿说的清楚直白,这倒把一众牙侩镇住了。死人伤残的事对方没有回避,连出事后如何处理都一目了然。工钱虽然不高,难得的是饭管饱,衣管暖。一日三餐,顿顿管饱,一人一年至少六石粮食。如今的粮价贵得吓人,六石粮至少值十五两银子。连牙侩们自己家也不敢说一日三餐,顿顿管饱,何况待卖的草标!外加上两季衣服和十二两工钱,一年不会少于三十多两。这个工钱标准,放在当下兵荒马乱的年月,相当于将爷们的家丁!休沐只是随口一问,有啥重要?

    包牙侩想了想,觉得这个待遇各方面都说得过去。至于这些待卖草标的想法,包牙侩并没有考虑。他们有口饭吃就是祖上积德了,还敢挑三拣四?不想来?想来的人多了!于是包牙侩打定主意要把这生意做了,只是……

    包牙侩面露难色,道:“公子仁义,小的明白了。但这买人的标准,委实让小的们难办!”

    包牙侩解释道,年纪十四岁到十七岁的男丁,各商家皆有,但不过十中有一。其余的人,年龄或小或老,性别或女流,身体或瘦弱。无罪行、无隐疾这两条,各商家买人时也要验过。几家几户一起出来逃难的,相互间还要具保。只是无亲这一条,他们确实难办。

    为什么无亲一条特别难办?包牙侩接着解释道,草标大都是逃难而来的外地流民。是否有亲人在世,若草标本人愿意说出来便罢了,若本人不愿说出来,牙侩和商家都难以查证。而且据他所知,买方对这一条多未在意。如果公子确实要无亲之人,他们实在不敢保证能挑出多少。

    包牙侩的解释让朱平槿意识到,他忽略了选人标准的科学化。

    首要的问题,便是十四岁到十七岁的男丁在总人口中的比例。若设此时人口平均年龄四十岁,十四岁到十七岁的男丁,纯理论上只有总人口二十分之一。虽然逃荒路上的老弱妇孺总被最先淘汰,但这个比例依然不会太高。大规模的战争,必须充分动员潜在的人力资源。最高的目标是“全民总动员”。哪怕是女人老人,同样要为战争出力。

    在世子与包牙侩对话时,孙洪时刻观察着世子的举动。眼见世子犹豫,孙洪立即给包牙侩使了个眼色,让他回避。待包牙侩知趣地离开,孙洪便道:“少爷,学生以为,男丁年龄不妨放宽若干,可选十四到二十五岁的。另外,无亲这一条,学生认为,似为可有可无。”

    孙洪接着陈述道:“少年十四到十六岁的年纪,正是心性未定之时。学生本家有个侄儿,年少时聪明伶俐,家人都以为将来必有出息,于是一家省吃俭用送入学堂。谁知到了吃长饭的年纪,不知跟着学堂里的谁学了坏,整日里人五人六尽干坏事,家里不知劝了多少回都没用,结果他老娘被逼得差点上了吊!学生以为,队伍中必须要有老有少。如此,便可以老管少,以大管小,以贵管贱,以官管民,队伍方才好带。至于无亲这一条,学生斗胆直陈……”

    朱平槿没有开口,只是眼神鼓励一下。

    孙洪得到鼓励便道:“何人无亲?或死或散而已。少爷仁义,只用无亲之人,难免世人恶意揣测。况且无亲之人有如无根之物,随波逐流,无有牵挂,亦无所定处。少爷用之,何以凭据?”

    孙洪的意思是,队伍中要建立管理秩序,而身份贵贱、官职高低、年龄大小,就是建立管理秩序的天然标准。每个草标都必须切实掌握,而草标的家人就是掌握他们的最好把柄!

    朱平槿开始受了收孤儿养义子思想的毒害,以为恩养了三四年,必能为我所用,对被反噬的可能性认识不足。然后又受了精兵主义的毒害,以为用这三百人为基础,磨炼三四年,或许就有三百名基干军官。没想到他们心性未定,同样存在变坏的风险!

    朱平槿心里认可了孙洪理由,正要开口,旁边闪出一人,却是宋振宗。他沉声禀道:“末将在秦军中,征兵都是一族一姓一庄一寨的征。兵士彼此知根知底,战阵之上共进共退。俗话说: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兵是如此,将也是如此!”

    这厮还真当自己是来征兵的!朱平槿心中好笑,却对宋振宗肃正颜色道:“记着,本公子这是选工奴!不过等会儿,你大可按照兵士的标准调选!”

    不待宋振宗回应,朱平槿又对孙洪点头道:“孙先生所言有理。无亲之人可,有亲之人亦可。如逼其隐瞒亲属入了选,他父母子女流落外面,他如何能够安心?又如何能去拼命?”

    孙洪顿时躬身一稽,大声道:“少爷果真仁义!学生前几日翻看庄册,见献贼过境,庄子也受了荼毒,亟需补充人口。如仁寿县有两个庄子,只剩了十几人逃回成都,其余人等音信全无。学生之意,可否将购买的家属放入这些庄子安置?”

    这个建议太好了!不仅选了兵,而且还名正言顺占住了地方!

    朱平槿立即颌首道:“可!买人安置之事有劳先生了!告诉那牙侩,他很懂规矩,这次做得好,以后本公子经常找他买人。”

    包牙侩远远看着孙先生与那公子交谈,突然听到孙先生大声赞扬公子仁义,心中估摸着有戏,接着看到那公子点头,孙先生得令过来,心中不免大喜,连忙迎上去打探消息。

    孙洪道:“我主大仁大义,见百姓苦难,心中不忍。少爷说了,年纪放宽,十四岁到二十五岁的川籍男丁,无犯罪记录,无隐疾,有勇力者皆可。不过人仍要我方一一选过。”

    包牙侩连忙问道:“主家亲自选过,这是当然。只是无亲之人这条可否废了?”

    孙洪答道:“无亲之人可,有亲之人亦可!如有青壮之家眷甘愿一同投入我府,我主一并收了。不过,这些家眷必须身体健康,干得活、做得事,老实本分!另外,这买人价钱?家眷皆是老弱,这价钱可比不得精壮!我主说了,如果你这价钱公道,以后可以年年照顾包先生的生意。较之今年,人数只会多,不会少!”

    包牙侩的一双眼睛笑成眯缝,连连谦谢,直说自己价钱公道,童叟无欺。

第十八章 人口批发(二)

    包牙侩得了准信,立即回到牙侩群中宣布消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牙侩们大喜过望,简单商议几句,各自切分了蛋糕,然后迅速消失,找到各自相好的商家,议好价钱,然后宣布了买家条件,拣出合乎要求的草标。

    人贩子宣布的消息,迅速在人市掀起了一阵狂澜。管吃管穿还发钱,另外可安置家眷!只需为奴十年,然后放归各家!听到这样好的条件,草标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很多人心有疑虑,怕不是买命的钱?可是蓬头上的草标,空捞捞的肚子,还有旁边那几堆人里饿的只剩一口气的爹娘老婆和娃娃,让这些草标们没了任何选择。赌一把!就算是拿命也要去赌一把!很多草标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木然地站起来,任凭人贩子的驱赶,手里却牢牢拽住爹娘老婆和娃娃的手,走向那永远改变他们未来命运的空坝子。

    人市西南角有一个很大的空坝子,桌子椅子都是现成的。坝子地上一道道沟坎分明,或许不久前这里还是农田。人贩子的保镖打手,手拿竹棍柳鞭,一边叱骂,一边挥打,努力把草标中的男女老幼分开,让他们排成长队,一个个通过检查。

    第一关是身体检查,主角是体检医生罗景云。罗景云本来被他姐逼着读书,见他姐每日被世子接出去游山玩水、逛街购物,心中不忿,坚决要求跟着世子出来做事见世面。他姐不干,他就把事情闹到了他爹那里。罗雨虹见老爸出面,又觉得目前的局势确实不是考秀才的时候,加之朱平槿保证罗景云跟着自己能学到更多,罗雨虹这才松了口。罗家本是杏林世家,罗景云是家中唯一的男丁,将来要继承家业的。他爹从小传授医术,所以当个体检医生很轻松。只见罗景云小大人模样,先大声喝令草标们脱去上衣,睁眼张嘴吐舌,手指在他们身上戳来戳去。草标们穿上衣服后,逐个伸手放上桌子。罗景云左手搭脉,再问上几句,稍不对头,右手往外一挥,那人便被淘汰。任凭那人叫喊,罗景云也充耳不闻。

    第一关有小舅子这样的专业人士把关,于是朱平槿把关注重点放在了第二关。第二关的挑选标准不可与外人言明,主角是团队中唯一的职业军人宋振宗。曹三保从来不忘本职,早早便为朱平槿寻了一张桌椅。朱平槿不想干扰宋振宗,于是坐在不远处,不动声色地观察宋振宗的一举一动,

    宋振宗在场中走来走去,时不时望上一眼,明显是盼着人群快点过来。那厮平时显得非常老实,朱平槿上次在殿上质问他,他也能有条不紊地一一驳回。不过朱平槿今天注意到,自从得了朱平槿按照兵士标准选人的指示,他虽然强行压抑情绪,但那股跃跃欲试的兴奋劲根本遮不住。

    草标们心中忐忑地从体检关口过来,下意识地跟着人流往前走,迎面却碰到一个壮汉挡路。那壮汉分腿叉腰,一言不发,沉着脸瞪着眼一动不动。草标们一个个不知怎么办,只好停在壮汉面前,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站着。待停在面前的草标约有百人,一直不曾开口的宋振宗突然对着面前乱哄哄的人群大喝一声:“都给本将站直了,谁不准说话!”

    乱哄哄的草标们被晴天霹雳一炸,绝大部分当即呆在原地。极少数人注意力不集中,依旧交头接耳,不过很快发现周围气氛不对,也停止了说话。整个队伍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寂静。

    朱平槿以前在大学毕业时被别人军训过两周。任职s委后,朱平槿曾在军区预备役高炮师某高炮营兼任副教导员。所以,他知道一些简单的队列口令和队列要求,至于深层次的东西就只是一知半解。宋振宗喊出第一句口令时,朱平槿还笑了笑。可见到宋振宗只用一句话就镇住大群草标,朱平槿立即有些佩服。他收起了轻视之心,认真观察起来。

    宋振宗一言既出,并没有再说话。整个队伍和他一起就这样枯站着。估摸站了半柱香的时间,他才双手别在身后,捏着根不知哪里捡来的细竹竿,眼神凶狠地在草标队伍中来回走动,时不时在某个草标身上点一下。宋振宗在队伍中穿行了两三遍,重回队伍前站定,大喝一声:“刚才本将用竹竿点到的人,都站在这边来!”

    人群中一阵骚动,被点到的草标不知站出去是好事还是坏事,因此都彼此观望犹犹豫豫。最后看着有人出去了,这才十分不情愿地走到指定地点。

    宋振宗见点到的人全部出来后,这才又大吼一声:“都把双手平伸出来,手掌向上!”接着提着竹竿走上前,挨个检查手掌,又时不时在某个草标身上点一下,点到的还是离开队列,站在一边。

    最后,宋振宗终于宣布,除去刚才点到的人,其余到下一张桌子面前去。点到的,继续站在这儿。

    被点到的人心中的担心变成了现实,队伍马上炸了锅。

    “将爷,求求你!行行好!放俺们过去,俺们给你做牛做马!俺们没有活路了,求求你……”地上磕头山响的。

    “我哥都过去了,将爷你就放我过去吧!我爹死的时候交待,我们兄弟两人不准分开……”抱大腿一脸泪涕的。

    “将爷你不要我们,也要说个理由啊。刚才过去的张三娃,我那里不如他!将爷不信,叫那张三娃出来和我打一架,看谁……”拍胸脯亮肌肉的。

    曹三保向朱平槿投来询问的目光,朱平槿却坐着没动。

    宋振宗的声音又震雷一般滚来:“瞎叫唤什么!都站直了着别动!主家还要过来亲自挑选!再乱叫乱动直接打回去!”

    原来还有希望!人群中的叫喊声戛然而止。

    第三关是身份登记环节,主刀的无疑是书生孙洪,会写字的王四忠和几个牙侩从旁协助。姓名、性别、哪年生的、家住哪儿、以前在家里是干什么的,家里还有几口人,为什么出来逃荒,怎么被卖到人市里的?好了,按手印,不是五根指头,按大指头就行……草标们经过上一关的惊吓,顿时觉得这一关和气的先生真是好人啊!

    男丁过完是家眷队伍,比刚才乱多了,但是检查方法更简单。男丁队伍从头到尾过完,差不多一个时辰,家眷队伍一直在空坝子上站着。有些人站着站着就倒了下去——自然被淘汰了,其余的全体进入第三关登记环节。除了那些与男丁登记信息对不上的,其余都顺利过关。

    朱平槿观察着队伍的变化,选中的男丁大概三四百人,选剩的有一两百人。家眷队伍大概多了些,有六七百人。

    “世子爷,那群妇孺是否多了些,王妃娘娘那儿……恐怕不好交代。”曹三保小声在耳边嘀咕。

    朱平槿没有回答。不是没有安置的地方,他也不担心王爷和王妃的反应。这几年因为战乱天灾等原因,四川的人口损失很大,王府在成都府附近的许多庄子都缺人。大概只需两三个庄子,六七百人的队伍就能全部消化。再说王府本来田就多,光是成都府周边的都江堰灌区,王府就自有和投献的土地近二百万亩,这需要多少人来耕种?前些年王府买人,都是数以百千计。所以进这点人,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关键在于进人后,要合理配置资源,让这些人自己养活自己,王府还能有收益。

    望着一大群家眷队伍,还有那群被宋振宗淘汰的男丁,朱平槿叹了一口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首要的问题,是解决吃饭!他想。

    他转头吩咐曹三保:“曹伴伴,立即通知李崇文李先生,请他即刻销假,到世子府报到!”

    他接着吩咐前来禀报的宋振宗:所有的人,把头上的草标拔了!第二关淘汰的男丁,与家眷老弱一起发到庄上!

    日头西垂,炊烟袅袅。一支千余人的队伍正艰难地向成都西南行进。他们没有进城,而是沿着锦江和南河堤岸由东向南绕城而过。他们夹着包袱,背着箩筐,挑着担子,里面装着他们最后一点个人财产。三百五十一名被挑选出来的精壮男丁走在前头,男丁队伍后面则跟着一大群面带菜色的男女老幼。

    傍晚时分,男丁们已经过了成都府的南门,朝着双流县外一个王府的大庄子走去。王四忠骑马提前通知了庄头,准备饭食和窝棚。今天是男丁们与他们家属团聚的最后一天。到了明早,两支队伍将分道扬镳。精壮男丁都将前往蒙顶山的某一个茶庄接受训练;而他们的家属,包括被淘汰的那些男丁,将向成都正南方向前进,一直走到两百里外的仁寿县。在那儿,他们将被分散安置在好几个王庄中。

    男丁队伍中,高别人半个脑壳的陈有福一边走,一边招呼着后面的兄弟们紧紧跟上。这些兄弟中,有些是他的同乡,有些是逃难路上的同行,有些则是蹲在人市里同命人。他本来并不符合朱平槿的选人条件,因为他结过婚,有过孩子,老母和妹子俱在,年纪更是男丁中的老大哥。好在孙先生一席劝谏,让仁慈的世子宽了条件。

    男丁队伍后长长的家眷队伍里,两个脸上花猫一样的女孩子也跟在队伍中,看不出她们的真实年纪。她们相互挽着手,很亲密的样子,但是彼此并不说话,只是悄悄用眼神交流。如果近距离认真观察,她们虽然衣衫破烂,但与其他人不同的是,脑袋上干干净净,并没有草标留下的碎屑。

第十九章 水肥之论

    朱平槿回到王府,已经是华灯初照的时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李崇文已经恭候于阶下。

    自从节前面试通过,李崇文的好日子就回来了。正旦一早,世子府便送来了一笔节礼。不算粮食、绸缎和其他物件,光是白银就有一百两。这笔钱不仅可以让他全家高高兴兴过个年,还足够他全家体面开销一整年。李崇文在世态炎凉中苦熬多年,靠着老师同学的施舍和几个童生的学资过活,虽不致于衣不遮体,但不时也要尝尝别人的白眼和鄙夷。想想惨死的爹娘,又看看现在的潦倒,愁苦之中的李崇文多次起了轻生的念头。好在他老婆懂事体贴,总是想法劝慰,他才坚持到了现在。殿上奏对时世子给他的肯定,以及接下来的慷慨接济,使李崇文不由对朱平槿感激涕零,曾在家中大呼三声:‘士为知己者死’!今日世子飞檄传他,他二话不说便动身离家。从上茶的王四忠口中,他知道了世子今天买人修路填庄的事。因此他判断,世子这么晚把他叫来,必定与这批人的使用有关。李崇文绞尽脑汁,试图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好应对世子的提问。当然他最想知道的,还是朱平槿对他的使用。

    朱平槿坐在东阁的桌子边,正胡乱地往嘴里塞点心。忸怩不安的李崇文则坐在另一边,凳子只沾了半边屁股。朱平槿看在眼里,笑在心头。突然间,食物噎住了他的喉咙。李崇文比曹三保动作更快,已经把茶杯递了过来。朱平槿猛灌一口,食物不情愿地软化了,顺从地沿着食道滑了下去。

    几块点心下肚,朱平槿拿起绢布抹抹嘴,对李崇文笑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本世子人前饮食,失礼之处,让李先生见笑了!”

    李崇文连忙拱手道:“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注一)?学生听闻世子广收饥民,不弃妇孺,人不食而己不食,真正的大仁大义,学生感佩至极!”

    朱平槿摆摆手笑道:“圣贤之门,高若云巅。本世子不过是看着饥民可怜而已。今晚请李先生,倒有一件重要之事与这些饥民有关!”

    一听正事开场,李崇文连忙坐直身体认真倾听。朱平槿却没有急着将事说出来,而是回到自己的正座,又使了个手势示意李崇文坐近些。待李崇文重新落座后,朱平槿这才皱眉道:

    “上次与先生见面,先生陈说蜀人困苦,本世子亦心有戚戚焉。今日东门人市一行,见饥民众多,更是觉得人如蝼蚁命似草芥!今日先生是没有看到,那些饥民个个面黄肌瘦……”于是朱平槿将今日所见所闻与李崇文细细讲了一道。李崇文开始还保持着仪态,后来便忍不住双泪滑落,掩面抽泣起来,曹三保在旁边则陪着落泪。

    朱平槿讲着讲着眼角也有点潮湿,拿衣袖擦了擦又道:“百官无能,致天下黎民生灵涂炭!想必本世子今日之所见,不过沧海一粟耳!本世子意欲拯救子民,却是有心无力!去年本世子的俸禄三千石,朝廷倒有两千石拖欠未发。王府陈年积贮,也是有限的很……这许多饥民要吃饭要穿衣,一年到头不是小数。先生有何良策,还望不吝教我!”

    李崇文听到这儿,已经明白世子找他进府的原因了,连忙回道:“学生哪有什么良策?欲使民安,不过粮食而已!”

    他接着道:“民无粮则饥,国无粮则乱。节前学生上街买粮,粮价已逾二两三钱。百姓传言,春荒将至,粮价可能突破三两,故而有银之家皆在屯粮防饥……放眼大明两直十三省,若论灾荒之重,莫过于陕西和河南。学生听闻,三秦与河南大旱无雨,草木焦黄。斗粮数两,仍是有价无市!”

    李崇文所述之事,朱平槿知道一些历史背景。自大航海时代来临,因为中华的先进生产力,造成外贸连年出超。日本和南美的白银,大量涌入中国,造成巨额的白银沉淀,所以中国又称为世界白银的黑洞。这些骤增的存量货币与小冰期粮食严重减产的背景一碰头,便使国内粮食市场产生了严重的恶性通货膨胀。从万历末年开始,粮价便拼命往上涨。如目前成都府的粮价,已经比万历末年翻了两个跟头了。然而粮价的恶性通货膨胀,也不能过分强调其负面性。由于商品粮只占粮食总产量的一小部分,因此粮价的恶性通货膨胀主要影响的是城里人的生计。与少量城市人口相比,更多的人是农民,还居住在祖祖辈辈生活过的乡村。在乡村,农产品的商品化主要是依靠租税的形式被迫实现的。恶性通货膨胀对商品率很低的四川广大农村的影响本身就不大,甚至对他们有好处。因为农民总是希望粮价上涨,用更少的粮食卖出更多的银子来完皇粮国税!

    因此问题的关键,既不是什么恶性通货膨胀,也不是货币过度入超,而是全国范围内的粮食大减产!

    大减产,必然会导致大饥荒!也必然会导致大动乱!

    想到这儿,朱平槿对李崇文道:“蜀地叠经丧乱,以致粮价腾贵,民不聊生。官府征银征粮本世子管不着,我王府征粮,宜用本色。本世子不日将就此上奏父王母妃!民间有谚曰,‘有粮在仓,心头不慌’。家事如此,国事亦如此。本世子现在忧心的便是:如何增加庄子的粮食产量!不知先生有何良策?”

    李崇文把腰一低道:“学生不过在乡间教书两三年而已,于农事只是些粗鄙见识。若说增加田亩之产出,莫若乡下老农。不过依学生之所见,增加田亩之产出,不外乎水、肥二字!”

    增加农业产量,水肥光热是四大基础条件。除此之外,种子选育、田间管理等也很重要。小冰期给农业生产带来最大副作用,不仅有低温冻害,而且是缺水旱灾。可现在不是坐而论道的时候,而是需要人去踏踏实实的去做!

    朱平槿正色道:“这些年连年干旱,庄稼用水是个大问题!仁寿那边的庄子,平地少,丘陵多。成都这边的堰塘沟渠,放在丘陵不知是否好用?”

    世子一开口便说在要害上,李崇文忙道:“丘陵区堰塘也是可用的。成都这边也有些小山,堰塘就修在山间或丘顶。若遇天旱,开闸放水,借势灌田,殊为省力。只是开挖堰塘费工费银,仓促间很难草就。百姓平山坡为梯田,以坎为坝,冬季蓄满雨水,春来插秧种稻,甚是方便,民间呼之曰冬水田。唯独建坎平田,非十几年功夫不能成之。至于那些雨少干旱之地,学生曾求教于老农,答曰:‘可在山上打水窖’。学生去看过那水窖,腹大口小,口上有盖,多建在山间地势低洼之处,顺地势蓄集天上雨水。大者腹宽一丈,深两丈,可储水十万斤;小者腹宽七八尺,深一丈,可储水两万五千斤。以一小水窖之储水量,即可当一壮丁下河挑水五百趟。水窖之难,难在开挖,更难在防渗水。那水窖若是干久了,窖壁还会开裂,须得排水干净,以粘土夯筑密实填补……”

    看来李崇文的三年基层锻炼还是有收获的。朱平槿点点头道:“引泉、打井、水车、水窖、涝池、堰塘、水窖诸法,皆为保水抗旱之良策,不必拘泥一种方式,费工小而收效大者最好。山下有小河泉水之处,还可以试着筑坝拦水,可得湖面数十亩。既可抗旱储水,亦可借湖养鱼,此为一举两得之法。不过此一种方式,耗工甚巨,需小心勘测方可为之。至于先生刚才所说水窖渗水,本世子曾听得人说,这石膏烧成灰,拌水后抹上窖壁夯实,即可防渗水。先生不妨试试。”

    朱平槿一番话不长,却让李崇文非常吃惊。这位弱冠之年的天潢贵胄,竟于农事如此精通,让他完全没想到。他本想细细请教,却听得世子已经转移了话题:“冬小麦抗旱抗低温,可试着改稻为麦。红薯、玉米、高粱等杂粮,亦可入食。红薯、玉米的产量甚高,先生不妨教喻乡民,于山边空闲处多种一些。这荒年一来,吃什么不重要,有吃的才最重要!”

    玉米又称蜀黍,李崇文见过吃过。那红薯为何物,李崇文却一无所知。可是世子已经谈到了积肥,李崇文连忙应了,仔细听下去。

    “先生方才言道农家积肥之重要,本世子深以为然。民家常用人畜粪便沤肥,也用草木灰、河泥堆肥,本世子这里还有几个法子,都是听人说试过的好法子,先生也不妨试试。可以鲜牛粪、熟石膏粉按十比一比例,密封放置数日,兑水施用便是好肥(钙肥)。亦可在雨季将青草、嫩绿秸秆、烂菜叶等物,铡碎了掺入粪便、河泥入窖密封沤肥,七到十日开窖翻动一次,沤熟了也便是好肥(绿肥)。本世子未尝做过农活,这些法子只盼先生能不耻下问于庄户,多试勤试。如试之可成,先生于蜀地可谓一大奇功也!”

    因为自己的独特经历,李崇文在同学中一直以通晓农事为傲,这也是舒师傅推荐他的原因之一。今天世子找他来,话虽说的客气,但是李崇文听了方才世子关于水肥的见解,这才明白世子并不是要向他问策,而是要他下去亲自干。于是李崇文收起了残存的一丝骄傲,恭敬地离席拜倒:“世子心系万民,必为蜀藩明主。蜀地有先贤诸葛孔明,享受万世敬仰。学生不才,当效仿先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世子有所差遣,学生万死不辞!”

    李崇文的表态让朱平槿非常满意,于是将他的工作安排讲了出来。上月张献忠围攻仁寿县时,仁寿县城周边几个王庄都被张献忠有意识地祸害了,其中有两个庄子音讯全无。李崇文的任务就是去当这两个庄子的庄头,尽量收拢逃散的庄头庄户,安置今天买的这些草标,恢复农业生产。

    特殊时期特殊政策。一应措施,自行拿捏。总之,他要争取一年内自给自足,两年内有所富余,成为王庄中的模范庄。朱平槿强调,建房、水窖、积肥、开荒等事情,要利用春播前的有限时间,集中人力物力抓紧办。此外,还要发动村民利用宅院、竹林、荒山等地,自行养鸡、养鸭、养猪、养牛、养羊,尽量增加农产品数量。

    最后,朱平槿严厉地对李崇文道:“太祖有云,‘乱世用重典’,天下流贼盗匪横行,朝廷所设乡老粮长,但知征粮收税而已,可于保乡保民,唯屏息缩手尔!那仁寿县尚无知县,我王庄上下须一体听从庄头吩咐。凡有刁蛮惹事之徒,一律听从庄头处分!但是庄头无擅杀之权,杀人需禀报于本世子!在农闲时分,庄头还要纠集壮丁,编练行伍,防贼防盗。本世子知先生仁慈,唯恐先生有事之时心慈手软,误了大事,故今晚先与先生讲明。”

    李崇文的脸有些红,懦弱胆小确是他的弱项。因此他踌躇半天,方才对朱平槿道:

    “学生有个同学,本是将门虎子,为人豪侠仗义,沉宏有气度。不知世子可以用否?”

    注一:出自《论语??八佾》

第二十章 两全其美(一)

    朱平槿奔波一日,早已困得不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便带着曹三保去王妃处请安。王四忠作为朱平槿的特派员,已经带着他的亲笔手令去为两支草标队伍打前站,协调当地王庄提供路上必要的食宿。李崇文今天也未仓促出发,他等着王妃批下千余人足够一月的口粮、种子、农具和大车。这也是朱平槿急着前往王妃处的主要原因。

    王妃昨前天一直躺在床上,躺久了全身都疼。今天还没亮,她便提前醒了,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不过好歹睡了一觉,王妃感觉自己的精神好多了。她早起梳了头,便在寝宫以北的王府花园里散步。

    花园里走了一会儿,王妃瞥见曹义诚与一个匆匆赶来的宦官说了句话,就见老太监过来禀报:世子前来请安。

    王妃点点头,脚步并没有停下。

    这个逆子!王妃狠狠地想,难道又是一个他们老朱家的奇葩?他们老朱家不知怎地,生下来个个都有特色,连当了皇帝都不安生——有一天到晚想当将军上阵杀敌的,有炼丹修道走火入魔的,有四十年守着女人不上朝的,有一夫一妻终身不纳妾的,有对比自己大十七岁的女人痴情一生的,更有一下朝就穿着龙袍当木匠的。当藩王的怪胎更多,有写药书当医生的,有搞音律睡草庐的,还有一个随时随地准备造反的。我家里的那个老死人更是奇葩,一年到头百事不理,就知道吟诗作画,连春节全家都没有吃过一顿团圆饭,现在不知又搂着那个女人风花雪夜!

    想着朱平槿这个逆子,王妃却不知不觉恨起了他老子,恨不得他老子立即死了,免得她想起就生气。她只有忙着处理王府大小事情的时候,才不会恨到她男人。

    王妃因病静养,可身体静养了,并不意味着她习惯高速运转的大脑也能够很快停下来。这几日,关于世子的各种消息源源不断从外面传进来,通过曹义诚,汇总到王妃的耳中。

    除夕之夜,世子在皇城坝当街杀人悬首示众;初一,世子领百官元旦朝会,之后与新任川抚廖大亨寒暄;初二,世子请安后未出府门,但写了些东西。其中有罗姑娘的一封信,王四忠送去罗府的;初三,世子与那罗姑娘上街购物,买了一大堆女人用的东西;初四,请安后世子与罗姑娘又到大慈寺上香,两人在菩萨前面祈祷许久,祈祷什么听不清楚。那罗姑娘出来后看着好像哭过,世子还帮她擦拭;初五,世子消停一天,继续写写画画;初六,世子与那罗姑娘逛城隍庙,出来后在河边茶楼喝茶聊天晒太阳,随从中多了罗姑娘的弟弟,好像叫罗景云的;初七,世子分别召见府中文案孙洪,护卫宋振宗和罗景云,然后给了宋振宗一份文稿,文稿上写的啥不知道,世子亲自从他书房柜子里拿的。初八,世子带着孙洪、宋振宗和罗景云到东门人市买了千余流民,把他们分别安排去了仁寿县和名山县的王庄,晚上世子又紧锣密鼓召见秀才李崇文。世子买人时强调只买孤人,后来经人贩子求情才把这条废了。

    另外,世子和罗姑娘一起出门时,两人都是便装,好像彼此十分熟络,经常走路手牵手,还互相调笑逗乐。罗姑娘性子挺烈,有次在街上甩了世子的手直接走了,世子还在后面追着赔笑!

    这个不安份的孩子!王妃在初春的花园中信步慢走,心里琢磨着儿子近日一系列动作。

    先得把罗姑娘与买流民这两件事分开,因为两者无论如何都联系不上。如果说两者之间有点联系的话,就只有那个罗姑娘的弟弟罗景云。但罗景云在买人时不过当了一回医生,作用不是很大。流民买回来后,罗景云也没有带着安置,而是直接回家了。买人实庄不是什么大事,本来也是要买的。庄户每年都有跑的死的,今年还有被流贼掳去的,所以今年缺额比往年更大,缺了人自然到人市买。

    不过以前买人的事都是自己亲自安排,今年儿子招呼不打,自己就买上了。原因是什么?他要干什么?难道他真的要做茶马生意?眼下看着倒是很像。出城门没有给地方官打招呼?只要没有亮出仪仗自报家门,就没有关系。地方官只会睁只眼闭只眼假装糊涂,不会主动给王府添麻烦。

    买人的事不大,世子先前也禀报过,或许自己这几天病了,世子不愿打搅自己的休息罢了。王妃心里对买人之事做出了基本判断,那罗姑娘重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那罗姑娘分明并非一个大家闺秀,连一个小家碧玉也轮不上!家里的男人还没死,再招个惹事的妖精媳妇天天顶嘴吵架,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王妃心里哀叹着,凭着一个女人和母亲的直觉,牢牢锁定了罗雨虹,开始对她进行抽丝剥茧的分析。

    儿子为何如此之快便与罗姑娘那般熟络?去年腊月二十四晚上,世子召见罗姑娘,去请的人出了一点意外,原因是罗家以为王府抢人。以此判断,世子和罗姑娘之前并不认识,当晚两人是第一次见面。此后两人的见面次数,王妃在心里掰了一下手指头,除夕、初三、初四、初六,前后十四天里总共见面了五次。两人见面的时间,腊月二十四晚上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关着门说话;除夕晚上只见了一面,两人话都没说;初三、初四、初六相处的时间就长了,都是半天大半天。

    总共见面五次,两人便如情人一样。甚至感觉比情人关系还近,像两口子。这可能吗?王妃有点想不明白。她嫁进王府自然是父母之命,掀起盖头前可是连王爷的面也没有见过的。但她记起来,出嫁前她喜欢过一个远房的表哥,好像也是没有见过几面,也没有机会说说心里话,她就这样喜欢上他了。

    “这事最终不是没成吗?”王妃暗自责怪,“也许年轻人就是这样?红尘浊世姻缘一线,找到了喜欢的人就会彼此相恋?”

    从自己的人生阅历中没能找到依据来判断,反而陷入了自己的情感纠葛。王妃只好推倒重来,转从其他方面来分析。

    从家世来看,那罗家倒也不差。城南城西各有一家药材铺子。店子的招牌叫什么呢?忘了,好像是叫福仁堂?对,就是这个名字。罗家人的城南那家铺子,规模不小,当街店面五个开间,上下两层,后面还带个前后有两进的院子。在城小人多的成都府再买这种院子,已经很难了。家里人丁稀少,娘早走了,只有一个爹一个弟弟。他爹是成都府颇有名气的罗小儿,专治小孩女人各种疑难杂症的。世子小的时候,她爹还进府给世子瞧过病。依稀记得她爹高大俊朗,是个标准的美男子。弟弟小一岁,上过学,最近跟着世子乱跑。不过这罗家家景虽然不错,医家也算不得贱业,但比起城南的张家和城西的祖家,估计就差远了。城南张家做皮货生意,听说一直做到了塞外;城西祖家是官宦世家,家里出过按司(按察使)的,良田好几千亩。上次他三婶递话进来,光陪嫁的上等好田便有一千亩!

    从样貌衣着上看,世子喜欢那罗姑娘就更没道理了。那女子的姿色只能算个中等,比起府里长得好的也要差些。下巴感觉尖了点,两颊也凸了些,不过像她爹一样个子高大。若说特别的,便是她的妆容。难道儿子喜欢罗姑娘这等样貌的?好像不像。王府的女人好几千,有这等样貌的多去了,甚至自己悄悄派过去教他人事的宫女,儿子也没拿正眼瞧过。原来自己还为此担心过一阵,是不是这孩子有什么毛病。不是样貌,肯定不是!

    不是家世,不是样貌,那么儿子喜欢罗姑娘哪点呢?王妃苦思冥想,也想不出答案。那是罗姑娘的性格了?对啊!王妃脑海中溅起一圈涟漪。那罗姑娘主动投诗,敢作敢为;当街打架,大胆泼辣;拉手甩脸,敢爱敢恨。还是个姑娘家,便家里管着爹爹弟弟,外面管铺子生意,分明一个里外当家的管家婆!

    我自己不也是这样的?当姑娘管娘家,好容易嫁进王府,还是清闲不了,又要管着王府。我自己才是一个里外当家的管家婆!

    想到自己从小到大也是一个管家婆,王妃心里一阵悲哀。正在暗自神伤间,突然一个可拍的念头胀满了她的胸膛,我这儿子不会有那个啥母情节吧!他分明是比着娘亲找媳妇!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好啊!这个孽种,他可是自己亲生的呀!他怎么有这种想法?不会啊!我儿子平时见到挺正常的。元旦朝典领赞时,一众朝官纷纷称道他举止安和大气,行事有礼有节。王爷也传话过来,说新任的巡抚廖大亨递本称赞世子。王爷专门把廖大亨的话传过来,那不是说明他自己也很满意吗?

    可儿子明明是比着自己的样子找媳妇呀。为什么会这样,王妃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或许小时候管严了,对儿子的心理影响太大?

    “不行,为什么喜欢罗姑娘,必须让他把原因说清楚,否则今晚又睡不着了!”王妃下了决心。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王妃身后适时响起:

    “儿臣参见母妃!母妃昨晚可睡好了?”

第二十一章 两全其美(二)

    后花园里,新绿刚吐;观鱼池边,迎春花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九曲回廊上,朱平槿亲热地挽着他妈的手,侧身看大群的红鱼争相恐后吞食着太监们抛下的鱼饵。。

    “儿臣今日之来,是为流民向母妃借粮来了。”

    “叫妈,我说了几次了。怎么大了就和你妈生分了?要点吃食也像学校里的酸丁一般说得文绉绉的!”

    “儿臣已经长大了,又是朝廷册封的蜀藩世子,行为做事总是很多人时时看着。儿臣尊礼守法,他们就没闲话说了。”朱平槿解释道:“儿臣时刻都在提醒自己,照朝廷的指示办事,按父王母妃的要求做事,争取做一个父母喜欢、朝官满意、黎民称赞的好世子。”

    王妃忍不住笑起来道:“你这孩子,也会说笑逗你妈了!”

    “妈,你看借粮的事……”

    “你先给妈说说罗姑娘的事。”

    “妈,借粮的事情很急的,没粮会饿死人的!”

    “你买的人早饿过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先把罗姑娘的事详详细细给妈说清楚了,半点不准隐瞒!”王妃今天不打算松口。

    朱平槿无奈道:“那让我从哪儿说起?”

    “就从你们怎么认识开始,你为什么会喜欢她?”

    “怎么认识的,妈您早知道了。”朱平槿道:“我就是喜欢罗姑娘!”

    “那你为什么喜欢?先前你给妈说,那罗姑娘贤良淑德,大家闺秀……呸,分明就是骗你妈!今天你必须说清楚,否则粮食的事,你自个想办法,甭找你妈!”

    朱平槿真的是很无奈。喜欢一个人的事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吗?再说又不是这几天的事,而是几百年后的事。怎么能够说清楚?说清楚了又有谁会相信?可今天不说清楚,自己摆明了无法过关。朱平槿心底一横豁了出去,能不能过关就看这一回。

    启动a计划。

    “儿子为什么喜欢罗姑娘?是因为儿子见到罗姑娘就一见如故!她就是儿子一辈子的女人!”朱平槿斟字酌句道:“儿子一见到罗姑娘,就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就觉得她是很早很早以前儿子就熟识的。哪里认识的,儿子不知道,或许是在梦里,又或许是在书里,儿子说不清楚。只要罗姑娘在我身边,我就有一种倾诉的**,有一种靠近的冲动。妈,我觉得我和罗姑娘一定是前世夫妻!”

    “那罗姑娘在你身边,你是不是有种安全感啊?”王妃问道,然后又小心补充了一句:“是不是觉得她像你妈啊?”

    “是啊。”朱平槿回答,“妈你怎么知道?”

    王妃感觉快晕过去了。

    朱平槿不知道他妈的感受,依然一本正经道:“罗姑娘很能干,心肠也好,跟妈你一样。儿子观察仔细了,那罗姑娘确实不是一个什么大家闺秀,与窈窕淑女也沾不上边,但是她在家孝敬父母、在外任劳任怨,就跟妈你一样。儿子找回澜塔下有名的江瞎子算过了。那江瞎子说,罗姑娘有旺夫旺家之象。妈您看啊,我们王府没有您成吗?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靠您一个人撑着,把您累倒了不是?儿子就想啊,儿子结婚找媳妇,定要找个像您一样能够持家护家旺家的,以后好帮您做事。那些长得好看的漂亮女人,只会吟风颂月。做不来正事,长得好看有什么用?那些家世好的娇小姐,一不会持家,只会花钱,万贯家财迟早被她们花光了;二不会侍候人,你还得侍候她。儿子还担心,如果进了门,那些娇小姐会不会仗着娘家势力,给您打擂台啊?”

    听到儿子的解释,王妃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没那个啥母情节就好!她知道儿子有意恭维自己,但她脸上还是笑开了花。

    王妃含笑不屑道:“现在知道你娘的好了?任她们家再有势力,能大过我堂堂王府?谁进了我家的门,就要守我家的规矩。哎,你和那罗姑娘,你们俩到底谁听谁的?”

    朱平槿得意地回答:“小事听她的,大事都听我的。比如买什么衣服,走那条街,听她的;剩下大事她听我的。除夕她在皇城坝惹事,儿子写了一封信去狠狠骂她,她只有乖乖地给我认错。”

    王妃笑得愈发开心:“我还以为你是傻的,被一个小姑娘家迷得团团转,家门也找不到了!看来你还是清醒的。什么时候带来让妈瞧瞧?”

    “好嘞!”朱平槿高兴地回答。

    第一关通过,现在去闯第二关。

    朱平槿问王妃:“妈,儿子有个赚钱的法子。妈您想不想听?”

    “快说吧,别神叨叨的。”

    朱平槿道:“儿子最近听说,粮价涨的厉害。现在市面上的粮价已经涨到二两了。既然马上春荒,粮价说不定会上涨到三四两一石。儿子想,我王府不能再往外卖粮了,要多屯一些,待到粮价涨高了再往外卖。”

    王妃听得哈哈笑了,连旁边侍候的曹义诚脸上也挂着笑容。

    王妃笑道:“你以为你妈不知道这些?每年的粮价波动,你妈清楚着呢。我们几家王府,你的两个亲叔叔,还有石泉王、内江王、南川王、庆符王、德阳王等,都是一起定价,一起出货。春荒时抬价出粮,秋收时低价收粮。市面上的小粮商,只有跟着我们进货出货的份。粮食还是要卖,不然我们王府的粮铺都得关门,银子哪儿赚去?你爹每年十几二十万银子的花销哪儿弄去?粮食这东西,放不了太久,放久了就陈了,最近我们家出的都是三年的陈粮。你平日里没管过这些事,当然不知道。”

    朱平槿被教训得一脑门汗水,只好辩解道:“儿子的意思是现在粮价这么高,所以出产粮食赚头很大。儿子想,趁着去年天旱,还有献贼过境,我们在市面上多收一些田土。还有,要想方设法增加田地的产量。”

    王妃这下想了想才道:“田土自然要趁低买进一些。去年底献贼在金堂县上船,沿着沱江下内江破泸州,你妈就趁着兵乱,在金堂县买了几十顷地。其实呀,也用不着我们家自己掏银子买,一到荒年灾年,那些想投献的人自己便会把田土投献进来。我们家的田土呀,很多都是这么来的!我们家收二成五,投献的田主收五成,剩下的归种田的。其实田主还是得了好处,这些年官府的税赋哪里才止二成五?况且官府的税赋不管你有没有收成,都是按亩计征银子,到时便要交的,交不起就锁进衙门打板子。王府的庄田免税,入了王府,便不用交税,连官府的摊派也省了,所以这些年想投献我们家的人多去了。你妈没有多收投献,是想着王府收的投献多了,官府收税的田土就少了。那官府完不成朝廷定下的税赋,就会给朝廷上疏,找我们家的麻烦!”

    “儿子想,田主投献王府,都是流贼和官府逼得。他们活不下去,只好来投我们,双方都签了买卖契约,王府又没有逼谁,所以官府怨不得我王府。”朱平槿看见他妈在认真听,补充道:“我们王府不妨大胆地收,一概来者不拒。甚至还要放出话去,让更多的人投献。我们收了田,得了粮食,粮市上说话便一言九鼎……”

    王妃打断朱平槿,问道:“衙门那边闹起来怎么办?”

    这个问题朱平槿早就想过。他笑笑道:“现在粮贵银贱。朝廷赋税,依条鞭之法,大部分都是征银子。近年朝廷加征的三饷,也是交银子。朝廷想要银子,那我们就给他银子!我们可以与官府说好,王府每年以捐输的名义向官府交银子若干。如此,王府得了粮食,官府得了银子,双方皆大欢喜。这叫双赢!”

    王妃沉思着摇摇头道:“以捐输的名义不妥。捐输的银子都是直接给朝廷的,一般都入了皇爷的内库。再说,哪有王府给臣子捐输的道理?不过呢,你说的有些道理,我们要换个名义来搞。还有,你方才说的增加田土产出又是怎么回事?”

    既然捐输这个会计科目用得不对,那么便换个科目来搞!得了老妈的支持,朱平槿便把昨晚与李崇文的谈话细细说给了王妃,只是省去了降低租税和编练庄丁的内容。

    听了儿子的话,王妃很是吃惊。她管娘家夫家十几年,农事上的东西大都清楚,可朱平槿说的有些知识她也不知道。

    看来舒师傅教得好,儿子在学堂里学到不少东西!

    于是王妃对朱平槿道:“你昨日买了那些妇孺老幼,妈原以为你只是心软,钱财上一定是亏了。既然那舒师傅的学生有些本事,不妨让他多干些!我蜀王府在仁寿县共有田庄五个,铺子两个,不如叫他一并管了。献贼在仁寿祸害了那么久,知县给杀了,人也跑了不少。现在那边到底怎么样,官府也是一本糊涂账。今年我就不收仁寿的租子,让他们自己养活自己。缺点种子、农具什么的,让他开个单子过来,就在我们自家的铺子庄子上去提。记着提醒他,在庄上养几个能用的庄丁,流贼来了也好抵挡一阵。不要像去年,两个庄子跑回来几个人,东西全归了献贼!不过,你既然说是借粮,那么妈便借给你。一千人三个月的口粮,差不多正好一千石,明年收成后要还上。”

    朱平槿借粮,本就带着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心思。听见他妈开出价码,他立即讨价还价:“妈,秋粮收成至少等到八月,一千石怎么够?那是要饿死人的!我要三千石!还要三千两银子!种子、农具我不还!”

    “那就两千石,一千五百两银子!所有东西都要还的!”

    “银子不够我把府里的古董赏玩拿到当铺卖了……”

    “你敢!看妈打断你的腿……”

    离了王府花园,朱平槿喜滋滋的。他吩咐曹三保,把世子府里的奴婢挑出几个来,打发到仁寿县去干事。另外,也通知舒国平舒先生,到蒙顶山与宋振宗汇合。

    那支草标是朱平槿的第一支队伍,他并不放心某一个人单独带着。

第二十二章 将门虎子(一)

    元宵节又称大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赏灯观花情人约会,是元宵节主要的娱乐项目。“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说的便是元宵佳节。

    再过两天便是元宵了,西南都会的大街上一片繁荣。人们抓紧时间购物,为元宵节与情人相会大作准备。来去匆匆的人流带着兴奋与欢笑,仿佛献贼的雨夜袭城只是供他人谈笑的惊悚故事。

    闹市的街上,五六个年轻的富家公子并成一排,拖着一股浓烈的脂粉香味,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他们穿着时尚的锦袍,拖着及地的大袖,收获了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小媳妇无数的倾慕。

    香风扫过一家绸缎庄,也扫过了门槛上坐着的朱平槿和未来的小舅子罗景云。

    朱平槿手肘撑在腿上,手掌托着下巴,望着街道石板路上来来往往,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一旁的罗景云看见那几个似男非女的公子,却厌恶地往尘土里吐了一口唾沫。

    “小云啊,你将来想做什么样的人?就是你的理想是什么?”朱平槿无事生非,开始对小舅子进行诱导式提问。

    “姐夫,以后别叫我小云,让人听着像个女子!”

    “那我以后叫你什么?”

    “叫云哥就行。”

    “那好。云哥儿,以后想做什么?”朱平槿又打了个哈欠。

    小舅子一脸憧憬:“我想当个将军。”

    “为什么好好的医家不当,要去当丘八呢?”

    “什么丘八,当将军可威风呢!”小舅子继续一脸憧憬,“我讨厌给小孩子看病,更讨厌那些来看病的女人!她们都不信任我,只找我爹看。上次猛镇追着献贼过成都,我去看了,哇!当先的一员大将银枪银甲,骑着一匹白马,还披着一件猩红的斗篷。哇!太威风了。”

    “银枪银甲骑着白马,你说的是常山赵子龙吧?你没给你爹你姐打招呼,自己溜出城去了?”

    小舅子抓抓头:“是同学拉我去的。啥赵子龙,我们打听清楚了,是猛镇的参将刘士杰!哎,姐夫,你不是在招兵吗,我算一个吧!”

    “那不是兵,是护商队。你是你们罗家单传,你去当了兵,你爹你姐还不找我拼命?”

    “那我留你身边做侍卫吧,我看你那个姓宋的侍卫就很威风嘛!”

    “他再威风也要听本世子的。你要当兵,别找我,找你爹你姐说去。”

    “我姐怎么还不出来?随便选一件不就得了,女人买东西就是麻烦!”

    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店子里间的门帘刷地掀开了,小红支着帘子,罗雨虹身着一件崭新的青绿袄裙走出来。朱平槿赶快起身走回店里,罗雨虹眼带询问地捻着裙边在朱平槿面前转了一圈。

    朱平槿连忙赞道:“好看!好看!你穿汉服就是好看!”

    罗雨虹并不满意这个点赞,嗔道:“怎么个好看法?”

    朱平槿道:“就是觉得这衣服特贴身!特显气质!聪慧!善良!华贵!知性!”

    罗雨虹笑起来,却又皱皱眉头,转身对老板道:“这衣服颜色倒是合适,不过在胸前有朵大红的牡丹花就更好看了。这儿下摆应该加条花边。”

    老板赶忙赔笑道:“姑娘,如果你要绣花,我可以介绍你去东门口一家绣铺去。那老板娘是我的妹子,手艺绝对保证,价钱绝对公道。再说您是本店的老顾客,我介绍你去,还可以打八折。”

    罗雨虹又问老板道:“你这儿就没有带花的布料?只有这种素色的?”

    老板道:“带花带图案的,那是蜀锦,缎子哪有带花的?要花只能靠一针一线绣上去。那蜀锦可金贵了,姑娘要的话,可以交了定银,提前预定。”

    听了这话,罗雨虹撇撇嘴道:“连印花的料子都没有,老板这衣服我不要了……”

    老板顿时急了,赶忙道:“这件衣服姑娘交了定银……”

    朱平槿怕自己的钱打了水漂,忙劝道:“先拿着,你要怎么改就怎么改,让小红去办。衣服底子好,越添东西越好看。你看,在这腰上系条彩涤,可以衬色。边上再挂些香囊玉玔什么的,那便韵味非常了!”

    罗雨虹想想也对。她自己下午有正事,没时间在这小店磨蹭,于是叫老板包了衣服。老板松了气,朱平槿也长出一口气,与罗雨虹告别回府去了。今天下午李崇文推荐的同学进府拜访,朱平槿可不想失礼。

    李崇文推荐的“将门虎子,豪侠仗义,沉宏有气度”的同学,名叫贺有义,广元县人。

    广元县与梓潼县同属保宁府(府治现阆中县,特产保宁醋),算是李崇文的老乡。贺有义生在广元县,可他是军籍,自幼在军中长大。他爹本是驻广元县的利州卫指挥佥事,相当于指挥助理,后调至原四川总兵侯良柱部下,先是充任正兵营千总,后升为都司。他爹在崇祯十年,与总兵侯良柱、副总兵罗乾象、刘贵一起中伏,死在了梓潼百顷坝,据说死得非常壮烈。明代军户实行父死子替的世兵制,贺有义作为世袭军户,按理爹死了应该由他继承世职,如同戚继光的从军历程一样。不过,由于百顷坝兵败,四川失去了主要的机动兵力,当时的四川巡抚王维章又呆在保宁府,眼睁睁看着李自成一路南下,直逼成都,前后共丢失了三十多个州县。崇祯皇帝大怒,下旨将王维章和侯良柱下诏狱。下旨时皇帝还不知道侯良柱已经兵败身死,于是后来重发处分,尽夺侯良柱的官爵。结果贺有义的爹跟着侯良柱战死,贺有义却只得了一个监生的赏赐,没有落下任何好处,军中世职也被别人花钱顶了。

    贺有义没了军中世职,只好弃武从文,转投在舒师傅门下读书,一面三心二意的准备科举,一面在成都开了一间铺子,经营老家的酱醋生意。贺有义在舒师傅门下时,结识了李崇文。他对有着相近命运的老乡李崇文相当照顾,经常予以资助。初八晚上他正好在成都的酱园铺子里,得了李崇文的急告,却没说谢谢,只是拉着李崇文边吃边聊起来。

    酱园铺子里,到处都是坛坛罐罐,散发着浓烈的酱醋味道。一张小桌,一壶清酒,几个小菜,便是两人倾谈之处。

    贺有义搁了酒盅,对李崇文道:“你我情若兄弟,又素知为兄之好恶,崇文不妨将世子之为人直告为兄。”

    李崇文道:“小弟知兄之大志,亦知兄痛恨之人。兄问世子为人,小弟可以世子问策之题目回答。”

    “有何题目?”

    李崇文道:“世子的题目是‘献贼猖獗,蜀中汹汹。本世子龙脉所系,困于藩禁之制,故常心中惴惴。各位先生都是饱学之士,可有教我?’”

    “汝又如何回答?”

    李崇文道:“小弟在四人之中第二个回答,小弟答以施仁义、去五蠹、保民生。”

    李崇文说着,贺有义却离开座位,背着手来回踱步,只留下李崇文的声音在酱缸之间反射:“第一人是舒国平,他答以结缙绅、编团练。第三人是高安泰,他答以联土司,兴茶马榷市。第四人兄长可能不认识,是个成都书生,没有功名,名叫孙洪。他回答世子的是……”

    李崇文花时间认真回忆了一下孙洪的回答。他知道他的这位兄长兼同学的性格,是每问必有用意的。他自己投入世子府的时间也不长,对朱平槿缺乏更深了解,正好可以请兄长参详一下。

    李崇文想了想,觉得孙洪答得有些乱,只好将记忆拼凑起来:“这位孙洪,答的是自献王始,蜀中多贤王;太祖列藩诸王,成祖靖难改制;护国安民,藩府之责,何惧之有。”

    贺有义停下脚步,嘴里哦了一声,问道:“你等四人皆入到世子府中?”

    李崇文道:“正是。原本是招聘府中文案,听闻我等答话,世子便以我等先生呼之而不名,又待我等以宾客之礼。弟观世子,虽幼冲之龄,然贤达仁义,聪慧过人,礼贤下士,学识高远。其才其识,胜过小弟远矣!小弟有种感觉,世子虽少年之身,然心思之缜密,行事之慎重,绝不亚于而立之人。此天赐我等以明主也!俗语云: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兄长将门之子,文武双全,正是大展宏图之时……”

    贺有义沉默的听着,没有答话,只是继续来回踱步。

    李崇文向世子推荐了贺有义,但贺有义却迟迟不作表态,这让他有些尴尬:“小弟所言,句句是真!不知兄长为何如此踌躇?”

    贺有义默默回到座位上,给李崇文斟酒一杯,这才叹了口气慢慢对李崇文道:“这入得王府,有如出仕。为兄长你十岁,有家有口,还有贺家庄几百口人跟着吃饭,不得不慎啊!”

    李崇文急道:“兄长可是有难言之处?”

    贺有义盯了李崇文一眼,道:“为兄料定,必是那孙洪留在了世子身边!”

    贺有义料事如神,李崇文顿时惊道:“兄长如何得知?世子说那孙洪没有功名,暂时做不了官,所以只好留于府中……”

    贺有义微笑道:“崇文生性介直,知恩图报,做事任劳任怨,此国之良臣是也!世子必大用贤弟,为兄先为贺之!”

    贺有义不肯说明原由,且话中似有讥讽之意。李崇文有些生气,站起来对贺有义揖道:“兄长大恩,崇文粉身难报。如今你我对面,并无外人。兄长有话,不妨直言!”

    贺有义站起来把李崇文按下坐好,解释道:“崇文好意,为兄并非不识好歹。王府,天下读书人之畏途也。何也?盖类猪圈是也!”李崇文又要站起来反驳,却被贺有义牢牢按在椅上,动弹不得。贺有义接着道:“方今天下乱象已成,天子百官与那流贼建虏,打来打去,胜负难分。这中间又出一个藩王,那局面可就更乱了!”

    李崇文惊起道:“兄长可是说那世子要谋反?”

    贺有义哈哈大笑起来:“为兄何曾说过?崇文不得妄自揣测!那世子年方十五,手无一兵一卒,行为端庄,举止有礼,你说他会谋反,谁会相信?”

    李崇文连忙道:“世子今天刚在人市买了青壮三百多人,说是到雅州天全修路护商的。安置仁寿县的,便是这些人的亲属家眷。”

    听得此言,贺有义又是哦了一声。他沉默踱步一阵,方道:“崇文不必胡乱猜忌,此乃为臣者之大忌!崇文此去仁寿,庄五铺二,庄户近千,可谓‘半县’是也!任重道远,汝当殚精竭虑,妥善安置流民,使之安居乐业,方不负世子重托。崇文既说世子当为蜀地明主,兄亦不自谦,当奋身自效。崇文,你可将今晚你我二人之言,细细禀报世子!”

    贺有义终于表态了,李崇文高兴中又带点疑惑。贺有义前后态度迥异,说话吞吞吐吐。不过,贺有义既是他的学长兄长,更是他的恩人,贺有义不可能算计他。李崇文犹豫了一下,重重点了头。

    天色已晚,李崇文于是修书一封,第二天一早便递本世子。本子进去后不多久,世子便让曹三保传出话来,那贺有义可自行择日觐见。

第二十三章 将门虎子(二)

    天光缓缓西斜,让世子府正殿西暖阁显得越发幽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地龙烧的很热,朱平槿罩了一件单衣坐在他的楠木大漆书桌后面,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无声地敲着。贺有义头着地跪在阁中。

    两人都一言不发,大殿里格外宁静。只有桌上的茶盏,一缕缕冒着热气,给这间幽暗的房间注入了些许生气。

    曹三保这老狗必定手搭浮尘,像秦叔宝、尉迟恭一样守在殿门外,朱平槿想。

    “天下乱局,如何纷纷,自有天子和百官操心,干我蜀王府甚事!”朱平槿终于打破了难堪的沉默。

    他面目平静,声音不大,但语气非常严厉:“蜀地也有二台(巡抚、巡按合称二台)三司衙门勤劳王事!我蜀王府一远支藩王耳,自保不过全宗庙护社稷而已。先生未免想得太多了!”

    贺有义在地上磕头不止:“确是臣自己想的,与李崇文无关,世上也绝无第二人知道!若世子治臣之罪,臣当一体受之。可臣之所言,确句句肺腑。臣愿举家,包括臣之老母儿女,外加先父所留家丁庄仆,倶投世子为仆为奴;家中田地一千四百一十七亩,成都保宁酱园铺三间,祖宅一座,倶投献王府;臣及家中上下人等,倶听世子差遣分配,不敢有半句怨言!”

    这是用举家投献为仆为奴,不给自己留一丝一毫的退路,来证明自己的绝对忠诚!

    朱平槿坐着未动,却舒缓了语气道:“先生言重了!先生文韬武略,才气过人;先生之父,殉于国事,慷慨壮烈。本世子对此甚是仰慕,故而请先生过府一叙,好好畅谈一番。先生不必自责,还请上座。”

    贺有义没有站起来,只是抬起头来道:“世子除夕召见四位同学策问,臣流连市井,消息闭塞,无幸与焉。臣亦有一策,请世子观之。”贺有义说着爬起来,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好的纸,双手平端放在朱平槿桌上,退回去重新跪好。

    朱平槿拿了纸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三个字:王、兵、名。

    这个“王”字应该读去声,动词。朱平槿想,我也是大学毕业,学过古汉语的!

    于是他片刻后方道:“男儿立世,或为人臣,或为人子,当以忠、孝为本!不忠不孝,与猪狗何异?否则,何以立世,又何以为人?此事先生休要再提!”

    世子以猪狗不如比喻不忠不孝,让贺有义在地上又磕了一个响头。

    朱平槿缓了语气道:“既然先生文韬武略,不如将这兵字之义与本世子解来。先生请座。”

    贺有义听见世子不愿与他讨论“王”和“名”,仍跪在地上回答道:“太祖以臣先祖随扈征战有功,方赏下这卫所世职,至臣之辈已近三百年矣。臣将门世家,自幼随父军中,于那军中兵将,亦有心得。兵将,武人也,大多粗鄙无文,目不识丁,唯有力有德者服之。孙子曰,将者五德,智、信、仁、勇、严!智者,先见而不惑,能谋虑、通权变;信者,军令一也;仁者,惠附恻隐,得人心也;勇者,徇义不惧,能果毅也;严者,以威严肃众心也。五者相须,缺一不可。此五德者,世所公认。不过臣以为,孙子五德,乃选武将之标准,非选武人之标准。选武人,二者便足矣!”

    朱平槿听出了兴趣:“快请先生讲来!”

    “此二者,一曰忠;二曰勇。有忠有义之人,世子能用!有勇敢战之人,世子可用!”

    朱平槿问道:“勇者,胆气也,不惜生死者可谓勇。忠者,先生有何讲究?”

    “武人之忠,在于听话,而听话又首在听从主上之话。世子之令,行于将帅;将帅之令,行于士卒。如此,军中层层号令森严,令行禁止。敌弱诸军不贪功,敌强诸军不先退。如是,何致大败?世子帐中令下,诸军雷厉风行。无推诿观望,无争功扯皮。如是,何无大胜?”

    “先生所言极是!一切行动听军令,下级绝对服从上级,此当为军纪第一,亦为武人选拔标准之第一!”听到今天世子终于肯定了自己一句,让贺有义心中稳了一下。

    “不过,”贺有义心中又咯噔一沉,“此乃小忠!武人之忠,还要忠于我大明,忠于我汉人,忠于我万千黎民百姓。如此,才是大忠!兵将有了大忠,才不会遇事糊涂!岳王有言:‘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此即大忠义也。今官兵所至,奸 淫掳掠,杀良冒功,小民畏兵,甚于畏贼。故本世子以为,不得掳掠百姓,此当为军纪第二!”

    世子强调的三忠于,没有忠于贺有义心中最恨的皇帝。他立时顿首大赞道:“世子之大忠小忠论,可谓震耳发聩!以此施教武人,必使武人上下皆知,为何而战,为谁而战!如是,强军之魂可成矣!臣还以为,盛世用文,乱世备武。世子意欲自保,今日武人之用,当甚于文人也!”

    文武之争,历代之患。朱平槿没有表态,只是笑道:“先生以为,蜀地可用之武人有谁?”

    不料贺有义却摇摇头道:“侯良柱,宿将也,曾大破奢安,平定西南。良柱死,蜀中已无大将:秦良玉年老多病,子弟凋零。石砫兵多年征战,更无当年锐气;现任四川总兵方国安,畏贼如鼠,胆气全无,非为大将之才;李国奇、贺人龙等秦将,不愿远离乡里,为我蜀人火中取粟,是故顿足朝天关坐观胜负。此等武人,可倚为外援而不可用为心腹;左良玉等一干楚将,拥兵自重,对朝廷阳奉阴违,朝廷却更为倚重。此等武人形若兵寇,万万不可大用;川北将门,如刘镇藩、丁显爵等辈,有用兵之能,却无练兵之才。可以为将,却不可以为帅。是故臣以为,世子欲用兵自保,非自行编练新军不可!丰沛旧人,如萧何、曹参、樊哙之流,早年不过小吏屠夫尔,岂是天生大才?”

    贺有义用刘邦的那群狐朋狗友来说明高手在民间,让朱平槿隐隐发笑。

    “那先生以为,王庄编练庄丁如何?”

    “王庄编练庄丁,入则保家保庄,不误农时;出则隶之大将,上阵杀敌,此深得太祖高皇帝都司卫所养兵之法也。太祖有云:‘朕养兵百万,曾不费百姓一粒米。’可见其效!臣以为,一庄之人不过千余,可练之庄丁不过数十人至百人。贼大队骤至,若无庄墙,恐难以久支。太祖都司卫所之法,其精妙处在于,一所之兵,半集于卫;一卫之兵,半集于都司;都司之兵,又集于正、奇、援、游之营兵。都司卫所所剩之兵,或守府、州、县、卫城;或守山间要隘险峻之处;或聚散骚扰敌军;或征集乡间粮草;或震慑冥顽刁民。如此,都司卫所方能耗敌、沮敌。此番献贼入境,都司卫所多颓败,实盖因蜀中承平日久,将视兵为奴,兵视己为农。军之精华尽集于营兵,营兵败,则卫所胆寒也。臣以为,可将部分练成之庄丁汇集一处,编成连庄大队,并择庄中某处险要之地预先筑垒,囤积粮草。敌兵大至,既可控制庄户撤离,又可寻机歼敌一部……”

    朱元璋的卫所之制,本质上就是朱平槿的前世一直沿用的大军区、省军区、军分区、县人武部的地方军事体系。这种地方军事体系在国土防御战争样式下,可以非常有效地组织、发动民众或控制民众,分散和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迟滞敌人的战略进攻。在伟大的抗日战争中,八路军、新四军,正是依靠这种地方军事体系,以劣势装备抗击装备先进的日军,一直坚持到日军投降。

    县大队和区小队。抗战之石,可攻明末之玉!

    朱平槿笑道:“太祖养兵用兵之法,神鬼莫测,当为我等子孙效之。先生于养兵之法多有研究,可愿留在本世子身边,助我一臂之力?”

    那日李崇文走后,贺有义想了几天,终于下了决心,不惜搭上了自己和全家。今天贺有义上来就直言投献,已经是做好了被骂得狗血淋头,甚至是被直接拿下的准备。贺有义选择这种貌似以身犯险的投靠方式,不就是为了世子这句话吗?他心中不由一阵狂喜,但是他沉稳的性格完全掩盖了他的情绪。

    贺有义静静心情,对朱平槿道:“自古练兵,先有将然后有兵。臣以为,编练庄丁,得先练出一队将方可。将练成,世子可留一部再带新兵,其余散入各王庄,编练庄丁。”

    以老带新,野战军地方军相互配合,相互支援。这是实践已经证明的成军之法。朱平槿心里赞同,却又有些担心。张献忠会给自己那么多时间吗?按一年成军,一老带三新的速度,三年后自己队伍只有三千人的规模,是不是太小了?若半年一茬,三年后可以成军多少?可现在就扩大规模,暴露了怎么办?

    想到这儿,朱平槿问贺有义道:“先生可知如何练兵?”

    贺有义道:“自古名将练兵,皆是编行伍,定阶级,明军纪,严赏罚;其次练兵器;最后练战阵之法。戚爷爷写的《练兵纪实》,也是如此说的。”

    朱平槿道:“先生懂得练兵,如此甚好。十余日后,本世子将微服前往蒙顶山,看那护商队练兵。先生的同学舒国平已经先行出发了,先生可愿同往观之?”

    又近了一步!贺有义大喜,扣头道:“蒙世子看重,臣求之不得!臣明日即安排举家投献之事,不敢耽误世子行程!自从师门一别,臣已经两年多未见国平兄了。吾等同学齐聚世子麾下,正好同舟共济也。”

    同舟共济,而不是结党营私!朱平槿微微笑道:“如此甚好!不过先生自己不必投入王府。”见到贺有义发愣,朱平槿解释道:“投入王府,先生就不好出仕为官了。”

    贺有义眼中一热,又跪下行了一个大礼……

    正事谈完,朱平槿亲自把贺有义送出殿门外,贺有义再三躬身致谢,方才转身退去。

    朱平槿送走客人,并没有转身进屋。

    那西下的太阳,把天空映得通红。只是高高的宫墙和宫殿挑出的飞檐,遮住了一大片晚霞,留下几大块伤疤一样的黑影。

    这大明朝的天下,快亡了。

    时间,那是一根越收越紧的催命索!

第二十四章 黄侯无城

    长江和嘉陵江(注一)的交汇处,两江之水夹着白色的泡沫,猛烈地撞击在一起,带起一阵阵阴湿的旋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旋风被朝天门和洪崖洞的陡崖绝壁所阻挡,只好逆两江而上,刮过川东重镇重庆府南北的城墙,把西下的夕阳抹得一片惨白。

    督师行营的衙门口,四处碰壁的江风到处乱撞,把绣有“盐梅上将“的旗标撕扯得哗哗作响。

    “吉人啊,给郧阳的调兵檄文可有回音了?”一个脸色苍白、身材瘦削的官员跨出正房的门槛,用嘶哑的嗓音向院子里询问。

    吉人,是监军参议万元吉的字。

    院中正在商议什么事情的几个官员听到询问,立即转过身来躬身行礼。被叫到的中年官员向前几步回道:“督师!衙门前后给左平贼发出了九道加急檄文调兵,可是至今没有收到半点回音!左良玉肯定早就收到了,依下官所见,那左良玉根本就是打着养寇自重的主意!”

    万元吉口中的督师,便是被崇祯皇帝赐以“赐尚方剑督师,各省兵马自督抚、镇以下俱听节制,副、参以下即以赐剑从事”的礼部兼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的杨嗣昌(注二)。

    杨嗣昌听到万元吉的回答,没有说话。他望了望惨白的天空,扶着门框慢慢转过身去,沉重的脚艰难地抬起,哆哆嗦嗦地放上了门槛。万元吉正要上前搀扶,却听见杨嗣昌咳了几声。咳嗽声停了,杨嗣昌背对万元吉抬手挥了挥,示意自己知道了。一众官员面面相觑,只好推说有事,各自忙去。

    万元吉站在院子中,一脸的悲愤和无奈。没了左良玉部的堵截,献贼东归湖广的道路将畅通无阻。现在督师衙门唯一的希望,只有跟在献贼后面追击的猛如虎部豫军和部分楚军。

    “猛如虎啊猛如虎,希望你人如其名,不负督师对你的倚重。”万元吉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不断的在心中祈祷。

    万元吉不知道,就在他默默为最后的希望而祈祷之时,猛如虎部大约六七百骑兵正牵着马,冒着冬雨,在泥泞曲折的山道上一步一滑,喘着粗气艰难地向东前行。连续追赶献贼四十多天,他们早已是疲惫不堪。在他们后面不远处,还一两千名左镇的步兵,被军官们驱赶着,极不情愿地跟在骑兵后面。

    在同一条大道上,骑兵前面大约几里远的地方,张献忠、罗汝才联军的后尾部队,也沿着官军骑兵的同一方向前进。

    敌我双方都对即将到来的接触毫不知情。

    黄侯城,只是开县当地的一个地名而已,并没有什么城池。据说多年前,曾有姓黄和姓侯的两族人在此筑城修垒躲避兵乱,故有黄侯城此名。此地两山夹一谷,是川东地区常见的山地地形。崇祯十四年正月初四日,张献忠、罗汝才的联军从修整多日的巴州起营,一路上攻克通江县,取道达州,沿着去年入川时的旧路前进,打算东出夔门,重入湖广。正月十三日,农民军到达开县黄侯城(注三)。

    自从去年二月在玛瑙山大败于左良玉后,三月张献忠又被贺人龙、李国奇部大败于韩溪寺(寒溪寺)和木瓜溪,只剩下些残兵败将,逃进荒山野岭,才躲过了官兵的围剿。去年七月,张献忠与罗汝才在白羊山回合,决定联合入川。由于张献忠的名气比罗汝才大得多,所以官兵常称呼这只联军部队为献贼。此后半年的时间里,他们用双脚四蹄沿着四川盆地南北西东的边缘,几乎走了一来一回两个c个形。在饥饿的威胁下,在官兵的不停追赶下,他们带着求生的**,以极为坚定的意志,创造了进军速度的惊人记录。以去年入川开始时为例,九月九日张献忠与罗汝才兵临大昌(今巫山县大昌古镇)城下。由于探明当时的四川巡抚邵捷春在此坐镇防守,张献忠与罗汝才便明智地绕过大昌城,向开县、新宁(今开江县)、梁山(今梁平县)行进。十七、十八两日,与官兵交战不利,张献忠与罗汝才重返大昌城。月底,张献忠与罗汝才在达县尤溪口击败四川总兵方国安,进取巴州。十月三日,与四川副将张奏凯打一仗。十一日过广元县,渡过嘉陵江。十三日攻击剑州(今剑阁县),破城后杀了署印官。从大昌到梁山的来回步行距离大约是六百五十里,从大昌经达县到巴州的步行距离是一千一百里,而从巴州到剑州的步行距离还有四百里。也就是说,张献忠与罗汝才联军在大约三十五天的时间里,行军至少二千一百五十里路,平均每天行军距离超过六十里!而在这三十五天里,张、罗联军还打了四仗,渡过了长江八大支流之一的嘉陵江!据官方记载,张、罗联军最高行军记录,达到了“一昼夜三百里”!

    张、罗联军入川时,两只军队都遭受了重大损失。张献忠败于玛瑙山、韩溪寺(寒溪寺)和木瓜溪,罗汝才在马家寨败于秦良玉,合伙的许多义军首领也投降了官军。可以肯定,张、罗联军入川时兵力并不多,大约只有几千人,但是这些人都是跟随两人多年的骨干。张、罗联军在四川兜了一圈后,沿途不断吸收活不下去的穷人以及叛降的官兵,队伍又逐渐壮大到几万人的规模。通过缴获和民间抢劫,联军获得了很多急需的物质,除了兵器和铠甲外,还包括马匹、粮食、被服和医药。入川时,只有张、罗二人的老营拥有部分骑兵,而且大多是杂马,战马很少。但是现在,农民军已经有了千余人的骑兵,很多杂马也被调出了老营,放进了辎重部队。过去士兵经常饱一顿饥一顿,长期处于饥寒交迫之中,现在能够每天吃饱穿暖,体质得到了了很大提高。这支队伍被胜利不断鼓舞,被前景不断诱惑,士气高涨,装备改善,队伍团结。他们准备着打一场真正的大胜仗,来显示自己的成长壮大。

    猛如虎骑在一匹褐灰杂毛的蒙古战马上,被他的亲兵家将簇拥着,走在中军营的“猛”字大旗下。猛如虎满意地瞧瞧走在他身旁的儿子猛先捷和侄儿猛忠,又看看前面绵延的队伍,一股豪气油然而生。他原来是从塞外归附过来的降人,家住榆林。早年从军,积累战功做到游击将军。后来跟着曹文诏,屡建战功,先后斩杀了混世王和九条龙。十一年冬,建虏入寇京师,猛如虎率兵勤王,第二年四月终于因功升任蓟镇中协总兵官。谁知第二年,猛如虎就因事被夺官发配,全靠杨嗣昌向朝廷求情,让他跟着到四川,十一月又让监军万元吉在保宁府宣布提升他为正总统,张应元为副总统。猛如虎因此对杨嗣昌感恩戴德,追剿格外卖力。这几天,猛如虎感觉背上的陈年旧伤越来越难受,心想该不会长了疽疮吧。或许,自己回到湖广就向督师告病,让儿子猛先捷来带这支队伍?毕竟他的这六百家丁亲骑是从宁夏固原带出来的老人,可不是谁都能统领的。

    随着中军营转过一匹山峰,猛如虎看见一名探马插着背旗,从前方疾驰而来。

    “报大帅!前军刘参将报,前面发现献贼正在逃遁!”

    “哦?”猛如虎在马上直起身体,眼睛溜圆,“献贼有多远,有多少兵?”

    “献贼有一两千人,离我前锋最近的不过一里。贼人看见我军,正在加快逃离!”

    “好啊!”猛如虎兴奋地挥动了一下拳头。一连追了四十多天,总算给追上了!

    “让刘参将和郭游击立即来见本帅!”

    南阳参将刘士杰和左镇游击郭开先后赶到。看起来刘士杰与他的大帅一样兴奋。他未等战马勒稳,就在控马的间隙向猛如虎大喊:“大帅,还等什么,我们快马冲上去,贼兵焉得不溃?”

    刘士杰说得没错,当年曹文诏带着猛如虎他们在陕西、山西打仗,就是利用骑兵对步兵绝对优势的战术机动性和强大的冲击力,采取遇贼即冲的办法,每每把几倍甚至几十倍的贼众冲得七零八落、尸横遍野。猛如虎大叫一声好,正要发令进攻,旁边的左镇游击郭开说话了。

    “总统大人,我们左镇都是步兵,跟着骑兵天天跑,鞋跑烂,腿跑肿,人跑瘦。前面敌人到底有多少,我们不清楚。末将估计,恐怕献曹二贼的全部人马都在这前头。再说这天快黑了,又在下雨,士兵身上的棉甲沉重,厮杀久了黑灯瞎火的,我们就算杀进去也抓不到那献贼。末将的想法,今晚大家都修整一晚,明天一早就发起进攻。请总统大人三思!”

    郭开明确反对立即进攻,猛如虎却不以为然。他对郭开摇摇头笑道:“自从泸州被献贼甩掉,我们连续追了四十多天,连根献贼的一根鸡 巴毛也没抓住!今晚睡一觉是舒服,但让那献贼跑了,我们以后还得天天追!郭将军,你来选择:是今天痛痛快快打一仗,还是明后天继续这般追?”

    郭开被猛如虎问的哑口无言。猛如虎见状哈哈大笑道:“告诉儿郎们,都给本帅杀上去。取到献贼首级,重重有赏!刘士杰,你领本部骑兵为前锋,只管往前冲。本帅亲领中军支援你。郭将军,你领左镇立即赶来。来呀!竖起本帅大旗,儿郎们,跟着本帅杀贼!”。

    ……

    山谷大道之中杀声震天。一高一矮两个汉子爬上道旁一座高坡上,身后跟着一群面相表情各异的将领。

    那个黄面虎颌的高大汉子头戴毡帽,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山谷中的战场形势,然后回头对人道:“猛如虎人少,没有后援!张君用这家伙真没用,被人冲一冲,就站不住了!可望,你去告诉他,让他的兵反上去,把猛如虎拖住。把那些后退的兵都杀了!老子这就带人下山,不能让猛如虎给跑了!”

    张可望还是一个年轻的将领,得了将令,忙向那高大汉子躬身一揖跑下山去。那高大汉子用力拍拍身旁矮个汉子的肩膀,笑道:“曹操,猛如虎怕俺们跑了,让骑兵打头阵,想把俺们冲散全吃了。俺们今天偏不跑,还要把他留下!”那个叫曹操的汉子也笑道:“猛镇不顾兵老师疲天雨路滑,千里贪功长驱直冲,此自取其败也!左镇人马也偏与猛镇不同心,磨磨蹭蹭不肯接应中军。八大王,这可是个好机会!”

    八大王张献忠和罗汝才(字吉轩,外号曹操)都哈哈大笑起来。两人笑谈间,几万农民军分成十几路纵队,已经爬上了他们站立的山坡。张献忠摸摸自己的鼻子,手掌往下轻轻一挥。突然,这几万农民军一起发出震耳的巨大吼声,对准猛如虎的骑兵和郭开的步兵中间留下的几百步空挡,顺着山势,猛冲下去……。

    居高临下,势若破竹。猛如虎在劫难逃。

    注一:明代嘉陵江似乎称为涪(fu)江,概其以涪江为其正源。为免书友阅读困难,以下江河名称、称呼均以现代为准。除非有特定历史含义的名词,比如“江左”、“江右”等。

    注二:节自《杨文弱先生集》。杨嗣昌,字文弱。

    注三:顾诚先生考证,此地名曰黄侯城,而不是黄陵城。

第二十五章 收租大院

    这几天罗雨虹的事情确实很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她与朱平槿分手后,带着小红径直出城,然后在南门外码头上船,沿着锦江来到了城南双流县的一个王庄。这个王庄里有一处房子在锦江的边上,四周全是大片的农田。这处房子上次流民路过时住过一晚,第二天流民走后,这里暂时没人居住,于是庄子按照朱平槿吩咐,将这儿改成了罗雨虹的个人工作室。

    房子沿江而建,占地数亩,是一个不规则的四面有高墙的两开两进院落。

    院墙正中有一座宽敞的对开大门,既没有门槛,也没有照壁,而是直通里面的正院。正院的中庭很大,长宽都有十余丈,一点花草树木都没有,完全是个平坦的大操场。中庭两侧沿着院墙建着长长一溜简易的厢房,其中西厢房只有柱子和屋顶,没有房墙、窗子和门,对着内院一面完全敞开着。二门的两侧也各有一排房屋,其中左侧耳房处改成了一道大侧门,连接着四合院西侧的另一个院子。西院也很大,里面没有房子,只有高墙。高墙之中,摆放有二十几个两丈多高的大型粮囤。粮囤之间搭建着背粮人上下的木架木板,这显然是用来屯粮的地方。从正院进了二门,就是内院。这里的氛围与前院截然不同。几条甬道、几道花墙,把宽敞的院子隔成若干个玲珑小巧的院子,倒是显得曲径通幽。

    一个四合院的里外为何有如此之大的差异,一般人是弄不明白的,但是川西大地主们和他们的佃户们却都知道。这种院子叫做收租院,是大地主专门用来向佃户收租用的。每到收获季节,佃户们就挑着担子,赶着牛车,在外面的院子排队等候交租。粮食要一石石的卸车,吹除夹杂的麸皮糠壳后过磅,然后拿了签条进账房核对画押,最后还要把交过的租子卸车入库,租子才算正式交完。大地主们为了顺利完成收租这项一年中最重要的工作,所以每隔两三个庄园,就要修建一座收租院。前面的院子必须很大,人马车辆才能活动的开;里面的院子是地主的管家、师爷、庄头、账房等高管中层人员的临时居住区,自然要稍微改善一下环境,与外面的工作区相互隔开。

    罗雨虹等人自然住在内院,外院简陋的厢房被罗雨虹当作了她的办公室和实验室。朱平槿派来打下手的二十一名太监住在门房,东、西厢房就改成了厂房,两间耳房改成了仓库。这处房子有个好处,距离成都府的南门很近,不过十余里,而且就在锦江边上。沿江而上,可以直接到达成都府的南、东、北三座城门;顺流而下,也可以直达新津县、彭山县和眉州(今眉山市)、嘉定州(今乐山市),人员往来和物质运输非常方便。

    不过,朱平槿选择这处房子给罗雨虹使用,还有一个特殊的考虑:就是在某些紧急情况下,人员可以很方便地乘船撤离。

    朱平槿和罗雨虹这对夫妇在双穿之后,偷偷摸摸规划过未来的计划。朱平槿最担心的是张献忠或者李自成或者辫子军或者什么土匪暴民杀进来,砍了他们的脑袋,所以他贼兮兮地计划练兵屯粮等等。罗雨虹知道朱平槿的大致想法,但是她没有兴趣去了解朱平槿具体怎么做,她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一块事情就好。外面有什么变化,朱平槿自然会提前告诉她。这是他们俩在长期夫妻生活中的一种默契,也是罗雨虹对朱平槿忠诚度的一种自信。两人商量的结果,罗雨虹在现阶段的主要任务是取悦王妃、搞钱还有造火药,至于三酸两碱化肥农药水泥玻璃什么的以后视情况发展再说。

    在这三个主要任务中,搞钱是朱平槿特别交代的,因为朱平槿说他现在很穷,还要养兵养人,以后还要养更多的兵养更多的人。他说他坚信老婆超越时代的卓越的商业天赋。罗雨虹对朱平槿的话并不全信。他追求自己时才是真穷。结婚后,两人要存钱买房子,国企和机关拿死工资,干得多未必拿的多,所以两人兜里一直没有几个钱,日子还是紧巴巴的,朋友聚个会都想法躲开。几年后,自己跳槽外企,朱平槿进了s委,两人的手上才宽松起来,买了房买了车。

    可朱平槿现在是什么身份?是蜀藩的法定继承人!脚下踩的土地是他家的;眼睛望出去能看到的也是他家的;还有望出去看不到的,多半还是他家的!他现在的花销大,也许一时现金周转不灵,但是罗雨虹不相信,他家会一点不给他。他那么聪明鬼精的人,想不到撒泼打滚耍赖这一招?于是罗雨虹心中又私下排了一个任务的优先顺序,取悦王妃当然是目前最重要的,成功了就可以登堂入室名正言顺了,其他后来的再多再厉害都是小三、小四、小五。所以罗雨虹决定,利用自己也是女人,了解女人的优势,先把王妃这关搞定。在搞定王妃的同时,顺便捞点钱,小小展示一下自己的能力。因为朱平槿交代过,他妈也是一个爱钱的主。制造火药这件事,暂时不忙。不是没需求,也不是没原料,是因为制造火药存在危险性,必须事前对生产试验设施包括这院子进行彻底改造。

    罗雨虹脑袋里想着这些事情,一面手脚麻利地换好自己的工作服,大步向前院走去。

    前院的中庭里,李四贤望着面前畏畏缩缩的两排共二十个小宦官,心里一种说不出的成就感。直到现在,他还清晰地记得他被赶出世子府到青羊宫劈柴烧火的日子。那是去年的腊月二十四日的早晨。

    那个早晨,北风吹、雪花飘,冷风像刀子一样割肉。他拎着一个破烂的包裹就出了王府,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裳。王府的大门在他的身后吱呀吱呀地关上了。他不知道这道门还会不会对自己打开,也不知道头天晚上干爹说的话有没有用。他像一条被主人无情抛弃的狗,在曾经的家门口无助地徘徊,多希望主人能良心发现,让自己进去暖暖睡一觉!

    在青羊宫,他按照干爹的吩咐,低调做人,高调做事,只是拼命地干活,对玉鼎道人各种奇怪的吩咐是无条件照办,身上完全没有当过世子随侍宦官的影子。结果,干爹的话果然应验了!不到二十天,自己就接到一个小宦官的口信,到这个王庄来管事。到了才知道,这个庄子竟然是世子金屋藏娇,专门为罗姑娘准备的外宅!而自己的手下,竟然是干爹专门为世子选出来的内府书案!

    那一刻,李四贤的感觉是从冰窖中爬出来,躺进了热腾腾的浴桶中!

    这里便是我飞黄腾达的起点!李四贤看着面前的两排书案预备队,心里美滋滋地想。

    一股冷风刮过,瞥见有人把手揣进了怀里,李四贤便不客气地训斥道:“站好了!今天是罗姑娘第一次训话,等会儿大家伙好生答应着!曹公公吩咐了,大家伙见到罗姑娘,就是见到世子爷。府里有什么规矩,这里就有什么规矩……”

    李四贤训话没完,突然感到面前队伍的眼神齐刷刷往后一瞥,连忙转头一看,顿时觉得自己的眼神不好用了:

    只见罗姑娘已经站在二门外,平时身上穿的袄裙不见了,上身是一套葱油绿窄袖的缎面棉袄,不是左衽抄右衽,而是左右对襟搭在胸前,两衽中缝用五个木头扣子扣上。下身则是一套同色的缎面棉裤,脚下一双硕大的翻着白兔毛的棉鞋。

    穿着一套高级订制冬季睡衣闪亮登场,果然震撼全场!罗雨虹对效果很满意,随手把手里的大红粗布围腰系在腰间,对着那个有些印象的宦官道:“喂!你!那个谁!”

    李四贤的思维还没有从震撼中跳出来,猛然看到罗姑娘的手指着他,立即反应过来,小跑上前跪倒参拜,两排二十个小宦官也跟着参拜。

    自从穿越以来,罗雨虹还没有被谁跪过,也没有跪过谁。李四贤带头一拜,弄得她手足无措。她连连摆手让李四贤赶快起来,又道:“本姑娘叫大家来,只是有几句话给大家说清楚!”

    “本姑娘召集大家开个会,主要是明确我们近期的工作和安排……”罗雨虹叉腰站在队伍前面,说了几句话,渐渐找到了总经理的感觉,她的语言越来越流利,口气越来越像原厂老板:

    “……我们是一个团队!什么是团队?就是一个有共同领导、有共同目标的组织。我们团队的领导是谁?那就是本姑娘!本姑娘安排什么事,你们就去做什么事!本姑娘安排谁去做,谁就去做!你们都要紧密地团结在以本姑娘为核心的……周围!我们的共同目标是什么?就是把我们的产品卖到千家万户!卖出更多的产品,赚取更多的钱!我们要卖进百姓家,要卖进官宦家,还要卖进王府、卖进故宫!谁买我们的产品,谁就是我们的客户,谁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谁就是我们的上帝!以后要实行目标绩效考核!今天就要定下每个小组的工作目标,考核期满后按照完成情况来发放绩效奖励!你们听清楚没有!有问题的请举手!”

    二十一个宦官都没有回答,二十一个宦官都没有举手。

    罗雨虹对发言效果有些泄气,便补充道:“不管你们听懂没有。本姑娘只有一句话,干得好拿得多!”

    这句话李四贤听懂了,另外二十个小宦官也听懂了。原来除了府里的份子钱,这儿还有额外的赏钱拿!

    好哦!二十一个人都笑逐颜开。李四贤连忙代表大家表达了共同的心声:罗姑娘待奴婢们真的好啊,大家伙都愿意跟着您罗姑娘啊!罗姑娘让奴婢们做什么,奴婢们就做什么!

    不过罗姑娘,您到底让奴婢们做什么?

    罗雨虹用手一指西厢房,那里地上摆放着一个大锅,大锅边上放着一叠蒸笼。此外附近还有一个浴桶,几十捆柴火。

    罗雨虹再用手一指李四贤,“你,那个谁!让大家都把围腰穿上!现在是上班时间,不是请你们喝茶聊天!”

第二十六章 百花精油(一)

    罗雨虹要试制的产品是植物精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植物精油这玩艺儿许多男人不知道,女人们却耳熟能详。有什么作用呢,擦脸呗,脸上不紧绷,还香香的,比香囊香粉那种土兮兮的东西好多了。所以啊,女人没用过植物精油,简直不能算一个有身份有品位的女人,简直……简直就不能算是一个女人!

    试制植物精油,可以拉近与王妃的关系,为打开赚钱之门奠定物质基础。更重要的,还可以通过试制植物精油,掌握在这个时代最先进的化工生产技术,可以培养出一批懂科技的干部,为下一步上马火药,上马三酸两碱积累经验。

    这就是罗雨虹思考了几个夜晚才最终选定的市场路线和技术路线。

    罗雨虹双手插在腰上站在旁边,亲自监督那个宦官头子吆喝着一群小宦官上上下下搬砖。

    先用火砖砌起一个圆形的简易灶台,留一个缺口喂柴。然后放上大锅,再放上蒸笼。锅里加上水,灶里添上柴,然后点火,开始蒸馒头包子……以上都不是核心技术,核心技术在下面:

    这个蒸笼与蒸馒头包子的蒸笼有一点不一样。每一屉蒸笼的侧面,都钻出一个小洞。洞口朝着不同方位,斜插着一根细竹管。

    是的,这就是用包子铺的蒸笼改装的。是朱平槿应罗雨虹的强烈要求,动用自己的世子身份,硬生生地从一家篾匠家里强买的。为此,世子府还陪给订货的包子铺一些银子,并顺便把包子铺的那口配套大铁锅一并买下了。

    “把那两麻袋干花取出些均匀撒放在每一屉蒸笼里。”罗雨虹吩咐道。

    是的,这是干花。冬季只有干花,没有鲜花。这两袋干花同样是朱平槿应罗雨虹的强烈要求,从王府库房里提出来的。朱平槿提货的理由,是自己作为一个有身份有品位有情调的男人,喜欢在澡盆里撒上一些。不过朱平槿的理由虽然奇特,却也并不过分。成都府的富贵人家,往往会在家里存些干花、香片以及其他的类似东西,用来填装香囊。

    “把蒸笼盖严了,蒸笼盖子上再放几匹火砖压实!”罗雨虹又吩咐道。

    灶台里的火越来越大,黑烟扯着火焰,顺着锅沿往外冒。

    经过青羊宫的历练,李四贤烧火的技术已经炉火纯青。见着灶膛里出烟,他连忙用火钳把柴火夹松一些,又把灶口的柴火往里递,不让它们堵在门口。炉膛里有新鲜的空气,顿感浑身松爽,黑烟立马少了许多。不一会儿,大锅里的水噗噜噗噜滚开了,蒸笼边上的细竹管也冒出了蒸汽。

    “喂,那个谁,你过来!”罗雨虹向正在烧火的李四贤招招手,“你很会烧火嘛。你叫什么名字?”

    李四贤连忙把火钳递给下家跑过来,脸上的黑烟都忘了擦。

    “奴婢李四贤。原来世子爷身边侍候的,现在世子爷专门派奴婢过来侍候您。”

    “哦,原来是这样!还算他有良心!”罗雨虹点点头道,“难怪你看着有些面熟。”

    “年前那晚世子爷请您,就是派奴婢去的。后来用轿子把您送回府,也是奴才去的。”李四贤赶忙指着脸提醒道。

    “哦,我说是了,难怪看着你面熟得很!” 曾经误会过人家,罗雨虹看看小宦官的脸,又看看自己的指甲,有些不好意思。若不是这小宦官坚持带她到世子府,说不定朱平槿已经找别的女人结婚了。

    “你很能干!”罗雨虹找到一个旧相识,心理距离一下拉近许多,“你要把这些人都好好管起来,不准他们偷懒!”说着,罗雨虹弯腰从地上拿起一个新买的夜壶,递给李四贤,又顺手解下大红色的围腰,命令道:“每个竹管下面接一个,接满了就倒在桶里。这里不要缺人,你安排人轮流值守!我要蒸它七七四十九小时!记着,不要把水烧干了,不要让蒸汽漏了,这些都是钱!”

    灶台里的火一直燃烧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晨,罗雨虹舒舒服服地睡了个美容觉。天光高照,这才想起过了上班时间。她连忙换上工作服,去前院查看产品的生产情况。

    李四贤昨晚一夜未睡。罗姑娘一开始就表扬他重用他,使他感到自己责任重大,怕小太监们偷懒把水烧干了,辜负了世子爷和罗姑娘的重托。因此其他的小太监都换了两班,他自己还坐在灶旁坚持。看见罗雨虹容光焕发地出现在二门口,李四贤赶忙跑过去汇报,昨晚接了多少蒸汽水。

    “第一次看见一分钱没拿就这么敬业的员工,要跟朱平槿说说,好生培养一下!”罗雨虹心有感触地瞧瞧李四贤的花脸和红眼,转身吩咐小红,“你去给他打盆水来,让他擦擦脸!”

    小红嘟囔着嘴去了。

    李四贤的眼中却闪烁着激动的泪花。

    浴桶里的蒸汽冷凝水已经接了好多。

    罗雨虹拿起一个水瓢,从水面上舀了一些水,然后走到房子外面,对着太阳光看。水面上飘着一层厚厚的油花,阳光下五彩斑斓。罗雨虹把鼻子凑上去,水中溢出一股花香。

    “我们成功了,首战大捷!”罗雨虹高兴地对着院子大叫三遍,连头闷在洗脸水里的李四贤都听见了。

    罗雨虹选择精油萃取的技术路线,用的是最原始的蒸汽蒸馏法。这种方法之简单,吃过蒸汽馒头包子的傻瓜都会。当然,水煮之法更简单,不过有些植物花草用水煮久了就会变味。罗雨虹不想花时间在干花中一样样的把花瓣分开,她也不知道那些花瓣不能久煮,所以直接上了蒸汽蒸馏法。

    出了植物精油,下一步是更简单的油水分离,就是把飘在水面上的油花舀起来,单独用瓷瓶装了。朱平槿已经安排在城里的一家瓷器铺子下了瓷瓶订单,还要等几天才能送货。不是这些瓷器的烧造有难度,而是瓷窑必须定做瓷胎的模具,才能符合瓷瓶大小一致的定制要求。

    罗雨虹把水瓢重新放回浴桶,又围着灶台转了几圈,喃喃自语道:“下一步,还可以在几个方面改进工艺:浴桶的开口太大,所以油面很薄,所以单独把油舀起来有难度,很容易把水也混起来。所以要弄一个开口小的东西,比如粗竹筒。用人来舀油太浪费人力,最好在粗竹筒的上方钻一个洞,插上细竹管,油水混合物达到洞口高度,油就自动溢出,与水分离;在粗竹筒的最下方也钻一个洞,拿木塞堵住,水位过高,就拔掉木塞放水,免得水位太高油水一起出来。蒸笼每屉引一根竹管纯粹脱了裤子放屁,保留最上面一根细竹管就行了,其他的都可以堵上,只不过蒸笼里的蒸汽压力会不会太大……”

    罗雨虹一面搜寻过去学校里学过的知识,一面努力改进她的产品生产工艺。她没意识到,经过她大脑完善过的植物精油生产线,越来越像现代炼油厂里高耸的蒸馏分离塔了。外观上的主要区别,一个是竹筒,一个是铁塔。

    “那个李四贤!”罗雨虹把脸洗干净的他叫过来,递给他一个夜壶,“你安排人,把桶里的精油舀起来,装进这个壶里。注意不要混水了,只舀面上的油!你说,如果油里混水了怎么办?”

    李四贤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想想道:“奴婢就把舀过的油水再倒进另一个壶,重新舀一遍。反正油轻水重,永远油在上水在下。奴婢多舀几遍,总能把油和水分干净!”

    罗雨虹拍拍李四贤的肩膀,称赞他道:“对!你很聪明,也很能干。好好做,我会和世子说的!”

    李四贤的眼泪真的出来了。

    安排好了事情,罗雨虹回到她的办公室。现在产品成功下线,下一步的工作就是把产品推向市场。市场的销售策略她还没有完全想好,比如要不要引进传销的手法?要不要上平面媒体?要不要在产品推介会上搞真人秀t型台?产品的分销网络怎样建立?如何借助现有销售网络推出的新产品等等。不过她很快决定,精油的销售平台必须放在自家,就是在她家的福仁堂大药房卖。不好当药就当作保健品卖,可以单独建一个保健品柜台。

    “男人的钱太多了就变坏。他兜里钱太多总不是好事,保不准会出点什么!”罗雨虹想,“不知什么时候见他妈?若不是他坚持,我直接就上床把他xx……看他能够怎么样!他还敢反抗?总不至于他连老婆都不认了吧!”

    罗雨虹想到个人的事情,心头一阵烦闷,只好努力抛开杂念,强迫自己的思路回到工作中。现在有了精油,可以考虑下一个衍生产品,比如……罗雨虹默默地在大脑中过滤以前自己见过的精油产品,比如凡士林、雪花膏……这些东西太复杂了……

    有了!罗雨虹大脑中跳出一个场景。地铁站里卖手工精油肥皂,半透明的,香香的,萌萌的,各种卡通造型。这个产品好!简单有卖相,跟保健品搭得上边,可以一个柜台卖。烧碱不好找,就用草木灰泡水替代。草木灰泡水有点脏,多过滤两遍就清澈了。灶台里的灰不能随意丢弃,那也是钱。

    那地铁站卖手工皂的是一个小小的喜欢卖萌的女大学生,旁边是她的男朋友。她的小男朋友挺帅的……

    罗雨虹望着窗外各式各色的精致盆景,想入非非起来。

第二十七章 百花精油(二)

    “正月里来闹元宵,铿咚啷咚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元宵佳节,情人相会。

    元宵节的早晨,朱平槿坐在东阁他的专用宝座上,曹三保在旁边伺候着。贺有义和孙洪坐在下首。

    朱平槿问曹三保:“罗姑娘到了吗?”

    曹三保回道:“罗姑娘今天从双流县那边过来,可能还要半个时辰。”

    朱平槿笑道:“她第一次见公婆,难免有些紧张。磨磨蹭蹭也是可能的。”

    曹三保和两位先生都笑起来。曹三保讨好道:“罗姑娘如此聪慧伶俐,不知王妃娘娘会怎样喜欢!”

    朱平槿心里嘀咕:“喜欢个屁!婆媳天生是冤家,她们就是两世的情敌!”不过,他可不会就这么说出来,只是笑着把话题转移了:

    “两位先生家里的事可安排妥当了?”

    贺有义有功名,年龄又长几岁,即便进府晚几天,仍然自觉排在孙洪的前面。他回道:“臣不敢耽误,已经将家人托付王妃娘娘了。”

    朱平槿知道,贺有义说的是家人投献的事。朱平槿身为世子,已经和郡王一样开府,可以独立接受投献。不过,朱平槿考虑到他妈的感受,于是还是安排贺有义进了王府而不是世子府。

    孙洪也回道:“有劳世子牵挂!前些年学生为了生计,倒是四处走惯了,出门打声招呼就行。”

    朱平槿关心道:“你不比贺先生,他是有些产业的。先生此去经月,家里没钱买米怎么办?如先生有需,不妨开口便是。”

    孙洪连忙离座行礼:“学生已将世子聘礼全部留在家中,家中米粮倒是无虞。”

    朱平槿笑道:“如此甚好。曹伴伴,明日出行你是怎么布置的?”

    曹三保连忙回道:“王妃娘娘让干爹给廖抚传了口信,说是世子仁孝,念母有病,代为巡视雅州茶庄。抚台那边倒是通情达理,只是说最好不要打起世子仪仗,微服出访即可。廖抚还给干爹开了个玩笑,说世子难得出门,正好到处逛逛。听闻那边人文荟萃,正是个绝佳的游玩之地。”

    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孙洪道:“想不到这进士官也是有趣的很!”

    朱平槿也笑道:“本世子从不给人添麻烦,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曹三保接着回道:“王妃娘娘怕路上有盗匪,从刘指挥那里要来三十个军士,保护世子车驾。”

    朱平槿摇摇头:“刘胖子那里有什么好货?”

    曹三保道:“听说这次不一样。刘指挥怕世子有个闪失,他也要掉脑袋,所以个个都是精选出来能打的,忠心也有,都是世代相传的护卫,只有那个带队的不是。奴婢打听了,带队的是个副千户,名叫宋振嗣。他是宋将军的堂弟,一起从秦州逃过来的,和宋将军长得有点像,也一样精悍敢战。”

    孙洪听完曹三保的话,离座禀道:“学生以为,世子不可带外人上山!那左护卫虽然拱卫王府三百年,但于成都府婚丧嫁娶,繁衍生息,人丁无数。学生担心,那些人上山后,难免有流言飞语传出,乡人再以讹传讹,损我王府贤名!”

    贺有义也离座禀道:“孙先生所言极是!不过蜀王府仅此一个成都左护卫,在籍人丁也从太祖开国时的五六千人,繁衍至现在好几万。若能对护卫加以汰裁整顿,编组成军,亦不失一支劲旅!”

    朱平槿点点头,这两位说的都有道理。既要纯洁队伍,也要形成广泛的统一战线。这是一对天生的矛盾,就看如何化解了。

    朱平槿道:“除了小宋将军,其他的人留驻山下。曹伴伴,随驾的还有什么人?”

    曹三保回道:“还有三个随侍的宦官,兼做书案,都是世子爷上次让奴婢选出来的忠谨之人。”

    这次朱平槿却摇摇头:“他们不用带上了,本世子有曹伴伴随侍就够了,再说那里还有四忠在。罗姑娘带话回来,你那个干儿子李四贤很不错!他在收租院任劳任怨,干的不错……人啊,只有长期干出来的,才是可大用的!”

    听见世子和罗姑娘称赞李四贤,曹三保连忙回道:“奴婢那两个干儿子,论聪慧机灵四贤不如四忠,但论忠谨肯干,四贤倒还强些。”

    贺有义和孙洪也道:“世子用人之道,臣(学生)受教了!”

    朱平槿摆摆手笑道:“罗姑娘快到了。曹伴伴,伺候更衣!”

    准公婆与准媳妇相见的地方,定在王妃自己的寝宫长春宫。

    王妃本来是准备在王府花园见客的。新春伊始,那里鸟语花香,人的精神好些,环境气氛也轻松些。但皇城坝的一幕给王妃的心里留下了阴影,她想了想,最后将正式见面的地点定在了威严雄伟的宫殿。

    仪仗到了长春宫,罗雨虹拉着朱平槿的手下了轿。她忍不住哇地大叫一声道:“朱平槿,你妈住的房子比你大多了。豪宅!绝对的豪宅!你们家太有钱了,你还有脸跟我哭穷!你爸住哪儿?”

    朱平槿指着长春宫前面的那座大殿,陪笑道:“我爸理论上住那儿,不过他给自己修了栋别墅。我爹我妈是有钱,但是我花不成,所以我还是很穷。哎,记住啊,等会儿要有礼貌,要磕头,不要直呼其名,不要说话穿帮,这里可是大明朝啊!”

    罗雨虹撇撇嘴道:“我知道,又不是头一回相亲!你以为只有你会装逼?必要时,我装得比你还像!”

    两个人手牵手上了寝殿高高的平台,老太监曹义诚早早便出殿等侯。朱平槿先进殿去,不多时便有声音传出来有请罗姑娘。

    选了个像法院检察院高高在上的大殿见面,罗雨虹对王妃的用意心知肚明。不过做销售的人有个好处:和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快速拉近距离。罗雨虹跟着引路的宫女,穿过正殿的大门,向左进到垂花门里面,再穿过两道帷幔,就见着朱平槿挨着一个中年贵妇坐在窗前的软榻上,两人有说有笑。

    那么老的人还装嫩撒娇!罗雨虹心里鄙视,身上动作却不慢,微笑着对王妃跪着福了一福,口道参见王妃娘娘。

    王妃等罗雨虹大礼行完,这才离榻把罗雨虹扶起来,认真瞧了一回。只见罗雨虹今天穿的是一身崭新的青绿袄裙,配着百叶的撒裙。胸前绣一枝粉梅最为抢眼,素雅文静又暗显妖娆,还衬着现在的时令。

    两人亲亲热热地拉着手坐在榻上,朱平槿给罗雨虹眨了眨眼便溜了出去,等两个女人自己说话。

    罗雨虹道:“听世子说起,娘娘操心府事,劳累过度,晚上睡不好觉。我爹有个祖传的方子,专治女人失眠之症的,所以民女按方子制了药,又做成蜜丸,今天带来献给王妃。”

    王妃心里鄙视,果真是医家出身,三句话不离本行!早就算到朱平槿要把自己失眠的消息透给这小女子,然后献药讨好自己!

    王妃心里想着,嘴上却说谈谈道:“那本妃就谢谢姑娘有心了。这蜜丸可有名字?”

    “这叫乌鸡白凤丸。”

    王妃笑着挥挥手,让宫女把东西收了。

    “没有达到预期效果。”罗雨虹心里一转,立即又道:“民女这儿还有一件礼物献给王妃。”说着她走到外面,端着一个五寸长、三寸半宽、两寸高的锦盒进来。

    王妃笑问道:“这又是何物?”

    罗雨虹把锦盒递给宫女,向王妃福了福才道:“这叫百花精油。是摘取百花的花朵,再从几万朵花瓣中提炼出来的。”

    王妃没听说过什么百花精油,便让宫女把锦盒打开。只见一个小小的乳白瓷瓶,静静地镶嵌在柔软的锦缎中。罗雨虹用指甲挑起瓷瓶,双手递给王妃。

    王妃盯着那指尖上的小瓷瓶奇道:“这点东西要从几万朵花瓣中提炼出来?这么精贵?”

    罗雨虹认真回答:“民女炼制之时,大概要一万朵花瓣才能提炼一滴精油!”

    王妃更加惊异:“如此小小一瓶,怕不是要几十万朵花?”

    罗雨虹回道:“正是!不过比起采花,炼制才是最难的。民女整整用了九九八十一天,才炼制了这一瓶。这东西敷在脸上,这冬天一点都不紧绷了。”说着,罗雨虹拿回瓷瓶,轻轻拧下瓶口木塞,递给王妃道:“您闻闻,香是不香?”

    王妃从瓶口嗅嗅道:“这东西果然很香。有玫瑰、百合,还有……许多花香我说不上来。这东西很值钱吧?罗姑娘献给本妃,真是太有心了!”

    罗雨虹摇摇头道:“这东西从没有在外面卖过。民女想,这一瓶总要卖几两银子吧?”

    王妃嗤地笑了出来:“世子说你这姑娘精明,怎么变傻了!这东西本来精贵,市面上又没有,怎么能只卖几两,起码要卖五十两一百两的!那些郡王府里的还有官宦富贵人家里的命妇小姐,缺的不是钱,是可人的东西!你拿出去卖几两,那不是打她们的脸吗?那些根本买不起的人家,你白白送给她,她也不知道好在哪儿!”

    罗雨虹恍然大悟道:“王妃娘娘真是厉害,我怎么没想到呢?民女看啊,王妃您就算不进这王府,也定会大富大贵的!”

    王妃高兴地道:“本妃进府前,就在重庆府做生意。我家生意做得好大的好大的!”

    罗雨虹哦一声恍然大悟:“难怪呢!民女怎说娘娘对生意场上的事这么熟悉呢?娘娘,您给我出个主意可好?民女想用这精油做成精油香皂,这精油香皂……”

    朱平槿本来溜出去躲避风暴,回来打探时他惊奇地看到准公婆与准媳妇互相拉着手,两人谈笑风生,高兴得合不拢嘴。王妃还大声吩咐宫女道:

    “各捡一匣十支绢花给富顺王妃和太平王妃送去,记着告诉她们,这绢花可用百花精油浸过。若是她们问起这百花精油的来历,那就吞吞吐吐,只说在城南福仁堂才有卖……”

    一对奸商!

第二十八章 路遇闹租

    王府内外,元宵节大家过的是皆大欢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罗雨虹是婚姻大事初步有了着落,现在喜滋滋地回娘家报喜去了;王妃和朱平槿是见到了久违多日的王爷,总算在春节期间吃了一顿冷冰冰的团圆饭;成都书生界则是因为世子连诗之事终于开榜。据说是崇庆州(今崇州市)的一位秀才高中诗魁。这位诗魁在领奖时,当众表演了他的另一项绝技——用拖把蘸墨在皇城坝上写了几个丈余多宽的大字,让书生界大为感慨这位诗魁真是名至实归(注一)。王爷也很欢喜,他的欢喜也与朱平槿连诗之事有关。他和太平王匿名投诗,虽然未能一举夺魁,但是其中一首被舒师傅点评为“沉郁雄健”,故而在皇城坝的石牌上占了方寸之地,供万千读书人拜读景仰。

    过完元宵,就算过完了年。

    正月十六一早,蜀世子朱平槿正式拜别母妃,往他心中的革命圣地蒙顶山而去。

    蒙顶山在雅州和名山县中间,地处超级地震带邛崃山脉的东麓,距离成都府大约三百里。经过蒙顶山向西,直线翻越邛崃山脉的山脊线,就是芦山县。当然,跑去翻山的人除了驴友便是脑残,正常人都是绕道雅州经飞仙关到芦山县。

    跟随朱平槿出发的车辆众多,除了几十号人马外,还有几十辆双**车,上面载着流民们的粮食衣物等补给品。通往蒙顶山的大路向西南方向延伸,要先后经过崇庆州、大邑县、邛州、最后到达雅州名山县。朱平槿不是一个特别能吃苦的人,他觉得现在既没有汽车,也没有高速公路,靠着马儿四条腿和一对木车轮,策马狂奔一天之内赶到实在太累,也没有必要,于是计划了三天的行程:第一天只到邛州大邑县;第二天到邛州名山县;第三天上山。

    第一天车驾人马平安无事。早早到达大邑县后,朱平槿还兴致勃勃地寻了个高处,眺望了西岭千秋雪,并且撇开曹三保,与贺有义和孙洪畅谈了高山滑雪与高山滑草关于屁股上的那点差别,把两人唬得一愣一愣的。第二天的行程同样顺利,快到邛州城郭时倒是出了事。一群衣衫褴褛的农民聚集在路上叫喊,起码有一两百人,手拿棍棒、锄头和铁叉。

    车驾显然是过不去了。

    农民起义!朱平槿听到禀报,第一时间抓起脚边精美绝伦的玉具长剑掀帘而出,站在车上一迭大叫:

    “曹伴伴,牵本世子的战马来!宋将军,指挥护卫列阵!护驾!护驾!”

    宋振嗣顶盔带甲,长缨在手,二十多个带甲的骑兵立即组成两道骑阵横在大路上,屏蔽在朱平槿的车驾前面。剩下的骑兵分做两组,随护在车驾两侧四周。

    一排精甲铁骑横在路上,那群农民军不可能看不到。聚集的人群开始有些慌乱,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大吼了几声,人群又镇定下来,用棍棒、锄头和铁叉对准朱平槿这边方向。

    朱平槿看到人群并没有向他扑过来,扑通乱跳的心脏渐渐平静下来。

    是群体性 事件还是反 gm暴乱,这是两种不同性质的矛盾。前者是人民内部矛盾,后者是敌我矛盾。他们的处理方式也有根本不同。前者是化解,讲究春风化雨;后者简而言之就是坚决镇压,讲究暴风骤雨。朱平槿心中笃定,便开始利用居高临下的优势观察形势,既观察对方,又观察己方。刚才孙洪有些慌乱,已经落入朱平槿的眼中;坚决跟出来见世面的罗景云,骑在一匹矮小的川马上,倒是显得很兴奋,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短柄腰刀,一副跃跃欲试准备冲杀的样子。

    贺有义骑马从车后出来,抱拳向朱平槿请命,要求到前方一探究竟。朱平槿准了,又安排两个骑兵跟随保护。

    贺有义这是投献后第一次为主子做点实事。朱平槿前天说的话,贺有义回家是认真学习深刻领会了一番。他出身卫所,长于军中,又长期经营庄田和生意,与各种层次的人物打过交道。今天路遇人群,贺有义一眼就看出绝非盗贼,而是哪家大户的佃户闹事,并且多半是闹租。春天正是青黄不接之时,佃户不闹租还闹什么?所以他立即站出来与孙洪争夺首功。孙洪骑马在前面,他刚才慌乱的狼狈样也落入了贺有义的眼中。

    贺有义娴熟地控制着马匹,缓缓地靠近聚集的人群。直到只有十步距离,他才勒马大声斥问道:“你等何人,竟敢手持兵器,截断大路。你们是想造反吗?”

    贺有义一声大问,人群中说什么话的都有。有的问你们是不是官兵;有的说我们不是造反,只是要让东家免租;有的说东家太狠,我们过不下去了;还有女人哭喊着抱着个小孩子冲过来,跪在贺有义马前。

    贺有义判断正确,心中得意,于是又沉脸大声呵斥道:“你等聚集喧哗,不是造反是什么?你等有了冤屈,自有地方州县官员秉公受理,何故用此激烈手段?你等以为官兵手中的刀枪是吃素的吗?”

    一个身材高大的精壮汉子排开人群走出来,手里还拎着一根粗大的扁担。他对贺有义大声道:“一听你就不是这儿的人!你是那里的官?你管得到我们邛州的事吗?”

    见到出来一个领头的,贺有义心中并不胆怯,只是冷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滨莫非王臣!我大明四海一家,邛州并非化外之地,哪里有王法管不到的?”

    那个精壮汉子一听,立即把扁担往地上一掼,道:“好好好!这个官说他管得到我们邛州的杨天官,我们都跟着他去,听他怎么跟杨家讲理去!”一大群人顿时围了过来,两个骑兵见势不妙,立即拔出兵器,逼住前进的人群。

    贺有义根本不知道这个姓杨的人是谁,不过他一听“天官”二字就知道糟糕了。这“天官”二字可非同一般,一般只能用于朝廷吏部的官员。吏部是六部中管官的,排名六部第一,尚书一般都兼着大学士。吏部中的文选司,更是号称天下第一司,连新科的进士官都得小心侍候,免得被发配匪乱猖獗之地,糊里糊涂把命丢了。贺有义刚才说话时面对一群农夫,难免托大了,现在感觉有点下不了台。正犹豫间,人群中一阵骚乱,又有一伙人提着刀枪棍棒推开人群挤出来。一个相貌富态无比,带着员外帽子的人对贺有义喊道:“是谁想管我天官家的事啊?你是哪个衙门的,还是哪个贵人家的?”这群人看来就是与农民打擂台的大户了。

    贺有义现在知道这些事不好管,也不能管,只好拨转马头准备向朱平槿报告,却不知朱平槿已经骑马站在他身后。

    朱平槿没有对贺有义说话,也没有理会那员外,只是前出几步,亲切地对着那领头闹事的精壮汉子微笑道:“真是一条好汉!有胆气!你叫什么名字?”

    那精壮汉子得了少年贵人的称赞,心中敌意顿时消散不少,便道:“小民王大牛。不是小民闹事造反,确实东家的租子收得太多,我们都交不起。”这时他手指一位怀抱婴儿的妇女道:“公子您看,她家的娃儿已经饿得不行了。”

    朱平槿立即对贺有义道:“传令曹伴伴,让他把我们的干粮拿出来。你领着兵士去分给饥民们吃。注意一次不要给多了!人饿久了一下吃得太多,容易噎出病来!”

    孙洪凑过来也道要去。朱平槿点点头,孙洪连忙去了。贺有义本有心劝谏朱平槿,但看见世子并没有与自己商量的意思,只好转身找干粮赈济灾民去了。

    朱平槿跳下马来,把缰绳一扔,后面的骑兵赶快抓住。他笑容满面地走近那王大牛,示意那王大牛跟着自己。见着王大牛老实跟上来,他便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土坎上,一边让王大牛坐在自己身边,一边让大家都找地方坐下,只是把那群东家的人凉在路中间站着。

    王大牛得了一块核桃酥饼,顾不了与朱平槿说话,先大吃起来,却因吃得太快噎住了,朱平槿忙叫曹三保拿水来。王大牛舔完手上的残渣,这才意犹未尽地说道:“公子这饼真是好吃!小的一家人从没吃过。”

    朱平槿道:“等会儿你给家人带几个回去,让他们都尝尝。”

    王大牛涨红了双脸道:“公子真是好人!我们真不是闹事造反!我们只是饿得不行,一起要东家免了去年的欠租。从去年秋收到今年夏收,小的全家七口人,只剩下三石粮,五个兄弟,一个老娘,还有个小妹,怎么吃的饱啊!这两个月,我们兄弟五个每天都要上山,看能不能打些野兔什么的,填填肚子,可是您看这春寒的,山间哪有什么野味啊?小妹倒还能挖着点野菜充饥。杨天官家这时候来催租,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朱平槿问道:“东家收几成租子?”

    王大牛道:“地好的收七成五,地差些的有收六成五的,有收六成的,山边的石头地有收四五成的。反正收多收少,都是东家一句话。小的看公子必定是官府家的富贵人,能不能帮小的们说句话,把去年的欠租免了,今年的租子少收点。”

    周围的农民并没有光顾着吃食,见王大牛与那富贵公子攀谈,早伸长了耳朵听消息;贺有义、孙洪以及那些护卫兵将也没有闲着,他们也在注意着朱平槿的一举举动。

    在周围热切盼望的目光注视下,朱平槿只是笑着对王大牛道:“好啊。不过我们要说好,本公子若是给今天在这儿的人免了租子,你们兄弟就跟我走,好不好?”

    王大牛看了一下周围的乡亲,犹豫了一下:“我倒是想走,这田是越种越穷,人是越种越饿。只不过小的家里还有老娘小妹……”

    朱平槿笑道:“你们五兄弟商量下,留一个照顾老娘小妹,其他的跟本公子走。本公子保证你们兄弟有饭吃,还有点饷银拿!”

    王大牛这次不犹豫了。他道:“公子是好人!就算公子你让我们当丘八搏命,我们也跟定你了!”

    朱平槿哈哈大笑起来,对王大牛道:“你敢说敢当,是个好汉!”,又对曹三保吩咐道:“你去把杨天官家里的那个管家还是庄头的下人叫过来。你就说我认识他主子杨伸。”

    “要是他们问起主子您呢?”

    “你就说本世子管蜀王爷叫爹!”

    注一:该书生或在几年后张献忠举办的首届兼唯一一届科举考试中勇夺状元,并同样大秀书法,令张献忠痛感蜀中人才众多,难以驾驭。故而将他斩首,并斩同科应试之人,史称“大慈寺惨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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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政坛老干部与商界女精英携手共闯乱世!崇祯十三年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崇祯十三年,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